魔道巨擘日行一善 作者:风停雪 简介: 怀素纸。   善良,貌似温柔,   人美,确实漂亮。   自恋,一般骄傲。   为正道年轻一辈所仰慕,乃世间魔道未来共主。   在这个魔道已然凋敝,元始魔宗山门倾覆百年有余的时代,她即是魔道复兴的唯一希望。   这注定是一条临渊而行,如履薄冰的道路。   怀素纸为此行走在光明之下,周旋于正道各大宗派之中,结交好友,引为知己,再为挚友。   多年后,当这些挚友彻底成长起来,怀素纸决定成为魔道共主之时……   她忽然听到了某位女性挚友的心里话。   “真是一张好纸……可惜没借口,不然真想在上面落笔啊。”   怀素纸想了想自己的名字,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第一章 温柔善良但是无恶不作   临近午后时,乱山下了一场雨。   山间天气无常,这时已然雨停放晴,阳光洒落在残寺内,几乎照亮了所有角落,唯有一株秋树留下荫凉。   怀素纸便在树下坐着,而她的身旁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   树荫外,残寺内一片狼藉。   十数具尸体散落在破旧的青石板上,到处都是鲜血,先前那场秋雨冲洗一遍后,非但没有变得干净,反而显得更加污浊了。   阳光映照下,这一切愈发鲜艳了起来,有种刺眼的感觉。   这里不久前显然有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怀素纸身在其中却神情自若,仿佛闻不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望向身旁那位缓缓醒来的小姑娘。   这位小姑娘叫谢清和,出身北境大宗清都山,天赋不错,境界将近金丹,家世亦有渊源,故而在清都山内颇有地位。   大概是家世的缘故,小姑娘今日在乱寺遭遇了一次暗杀,如果不是怀素纸及时赶到,那么她已经死了。   对谢清和这种一生顺遂鲜有挫折的人来说,今日发生的这件事,无疑是一场噩梦。   醒来后应该会很吵闹。   怀素纸想着这些,想着自己又可能再背上一个黑锅,便觉得有些烦了,趁着小姑娘还未完全睁眼醒来,叮嘱了一句。   “不要说话。”   谢清和还浑浑噩噩着,忽然听见了这句话,下意识抬起头,朝着声音来处茫然望去。   落入她眼中的是一位少女。   那少女一袭黑衣,发丝简单挽起,容颜清美,眼眸明亮,气度不凡。   即便此时的她衣裳上沾着不少血污,依旧没有丝毫肮脏的感觉,仿佛始终干净着。   这种感觉让人很舒服,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想要去亲近,自然而然去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但更重要的是谢清和认出了她的身份。   怀素纸,当今年轻一代修行者当中名声最好,最为让人心生倾慕的那个人。   她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在同辈当中境界高强,却不见傲气,性情自矜有礼,行事温和之余不乏果断。   像这样的人,理所当然能够得到信任,令人安心。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看着那明亮而清澈的眸子,渐渐放松了下来,一时间竟忘了身上的痛楚。   怀素纸的声音还在响起。   “我只是让你的伤势没有恶化下去,能不能活还不确定。”   她看着紧紧抿着嘴巴的小姑娘,轻声交代道:“现在我们只能留在这里,等你的长辈来,清楚了吗?”   话虽如此,但乱山本就在北境之内,距离清都山不算遥远,只要消息能够传递出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有人赶到,保住谢清和的性命。   以小姑娘的身份,这个时间还要再缩短上一些,除非再次发生意外,否则活下来是必然的事情。   谢清和却根本没想过这些,只顾着点头,模样看着很是乖巧,但又有些笨拙。   她犹豫了会儿,小声问道:“那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怀素纸背靠秋树,嗯了一声。   谢清和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禁着急了起来,连忙强调说道:“这有可能是我的遗言!”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了小姑娘一眼,心想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不等她开口,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正色说道:“今天这场暗杀和元始魔宗有关。”   说话的时候,小姑娘指向残寺一角,魔火焚烧过后的显眼痕迹。   那是元始魔宗最为出名的道法,唯有入了元始魔道的弟子才得以修行,想要伪造极其困难。   怀素纸摇头说道:“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后,功法流散世间,这不是独一无二的东西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发现这句话并没有说错,声音里满是不解:“但谁会冒着举世为敌的风险,去修炼元始魔宗的魔功,就为了杀人呢?”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认真说道:“我也很想知道。”   她这次来到北境,就是为了查明这群人的来历。   听着这话,谢清和正要叹息出声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睛瞬间明亮:“这肯定是那位妖女的阴谋!”   听到妖女二字,怀素纸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了许多。   落在谢清和的眼中,这时的她无疑是认真了。   小姑娘顿时精神了起来,连忙说道:“那妖女天性凉薄,残忍无情,最喜欢捣鼓阴谋诡计,今日这场暗杀与她有关,再是合理不过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就和她有关了呢?”   谢清和怔了怔,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老实问道:“除了那妖女,还有谁能让元始魔宗的弟子不惜性命来杀我?”   怀素纸说道:“比如你家里的仇敌,为了脱开关系,请来修炼元始魔宗功法的修行者动手。”   小姑娘蹙起眉头,好不容易地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了一遍,然后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不应该,虽然我爹娘都很疼爱我,但我境界还浅,就算今天真的死了,那除了让我爹娘愤怒之外,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   “像这种没有意义,纯粹为了让人痛苦的事情,除了那以旁人痛苦取乐的妖女之外,还有谁会去做?!”   说到这里,谢清和不由愤怒了起来,咬牙切齿说道:“自从那魔宗山门倾覆后,人间太平,大家都在山门里好好修道,这日子多好啊?”   “结果就因为那妖女喜欢兴风作雨,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她恨恨说道:“西海血案,浮仓山辩难之乱,东安寺塔林倾塌,舍利子失窃,还有长生宗的动荡,甚至今日我遇到的这场暗杀,不都是这妖女做的好事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似是随意说道:“但她在宗门里也是有长辈的,这些都不是小事,不可能由她做主。”   “可是在这妖女出世以前,哪有这么多的事情?”   谢清和呵呵一笑,不屑说道:“元始魔宗那些人可是把这妖女当成千年一遇的谪仙人,可以复兴魔道,甚至直接改变整个人间,恨不得什么事都依着这妖女的想法去做!”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这些终究只是传闻,没有任何的事实依据,更重要的是她的境界不高,说话的分量自然不足。”   听到这句隐隐带有辩解意味的话,谢清和很奇怪地没有感到愤怒,反而想起了那些关于怀素纸温柔善良的传闻,心想原来都是真的。   “怀姐姐你是好人,对所有人都抱有善意,但……有些人不值得你这样对待。”   小姑娘实在没法生气,只能叹息,看着怀素纸说道:“比如这妖女,以后你要是真的遇到了她,一定要再三提防,千万不能心软,要不然你肯定会被她利用的。”   怀素纸认真说道:“她利用不了我。”   谢清和听着这话好生无语,心想你先前还觉得那妖女有可能是无辜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这种想法要是被那妖女得知了,你怎么可能不被那妖女玩弄在股掌之间啊?   怀素纸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轻声说道:“我说的是真的。”   谢清和闻言更加无奈,思考片刻后,她勉强坐了起来,与怀素纸认真对视,直接举出了一个例子。   “数年前,长歌门那位被琴心天生,道心通明,堪称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传人,就因为见了那妖女一面,便被种下心魔,直接导致浮仓山之难的发生,而这琴子如今还未挣脱心魔,被关起来不见天日。”   她看着怀素纸,苦心劝道:“那妖女祸害过的人真的太多了,怀姐姐你当然很了不起,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怀素纸安静听完,然后认真问道:“你要听听我的理由吗?”   “嗯?”   谢清和怔了怔,心想这样也好,自己听完以后才能做出更有力的劝说,赶紧睁大眼睛,嗯了一声,样子十分认真。   怀素纸只觉得这时的小姑娘实在笨拙,尤其可爱。   “因为你说的这个无恶不作的妖女……”   她的语气十分坦然:“是我。” 第二章 谁信啊?   话音落下,谢清和整个人都怔住了,微微张嘴,好会儿没能发出声音。   片刻后,小姑娘咬住了下唇,强自冷静下来,但眸子里却还是充满了震惊。   怀素纸就这样静静等着,没有说过一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的心情终于得以平复,长舒了一口气,轻拍胸口说道:“那这个我真……真的没想过啊。”   怀素纸神情如前平静。   谢清和盯着她的眼睛,沉声严肃说道:“原来怀姐姐你还会开玩笑!”   话刚说完,她就再也维持不住这故作正经的模样,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但这玩笑也太奇怪了吧,这天下谁不清楚怀姐姐你的为人,你还不如说我是那个妖女,这听上去倒还要可信一些!”   在所有的传闻当中,怀素纸是温柔的,是善良的,是美好的,是清冷疏离的,但真的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生出一阵暖意。   要不是她这次受了伤,想来是听不到这个有些冷,但也真的让人心暖的玩笑。   谢清和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谢谢。”   怀素纸早已想到会是这样的画面,摇头说道:“不用。”   不用谢是真的。   就像她片刻前说自己就是那位妖女一般,同样是真的,只是注定没有人相信。   十余年前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在得知修行者存在后的不久,就被元始宗宗主收为关门弟子。   之所以成为关门弟子,当然不是因为怀素纸好看,尽管她确实好看,但更重要的还是她的天赋真的很不错。   不错到先前谢清和说的那些,关于复兴魔道,乃至于改变世界的话都是真的。   ——反正她的师父和那些元始宗遗老们都是这样期待着。   于是怀素纸在师兄师姐都死光后,理所当然成为了元始宗的少宗主。   自那天后,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哪怕是两世为人的她也好,依旧有些难以承受。   面对这种庞大的压力,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修炼那门没有人成功过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作为元始宗无数功法当中最为诡异凶险的一门,修炼者以这门功法奠定道基后,需要去汲取各种功法真意,才能继续破境。   这个过程本就存在诸多问题,比如各门派功法真意之间的冲突,很容易引起修行者的神魂紊乱,继而道心失衡,道体崩溃。   更重要的是,元始魔宗自立派以来的名声就不怎么好。   元始宗被世间所有邪魔外道奉为唯一正朔,是正道宗门这数千年间最大的敌人,而修成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不可避免的是与正道诸派产生交集。   过往那些选择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前辈,无一不是死在潜伏正道,窃取功法的过程当中。   怀素纸很清楚这其中的凶险,但还是选择了这门功法,当然有着足够的理由。   前者很复杂,她认为元始魔宗落得今日的境地,与宗门的实力存在关系,但并不是绝对的。   想要改变元始魔宗的现状,不再与世为敌,必须要去深入敌人的内部,如此才能找到真正解决的办法。   既然如此,那她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反正怀素纸以此为理由说服了元始宗的长老们。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比较简单。   怀素纸的师父,如今将死元始魔宗的宗主想要进行夺舍。   对象是她。   与夺舍相比起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再怎么晦涩艰辛诡异,都变得可以接受了——毕竟这是一个离开的理由。   况且怀素纸本就更喜欢活在阳光下。   这数年间,她以修炼功法为理由离开元始魔宗后,在人间随意行走,遇见了一些事情,做了一些选择,渐渐有了一些名声。   对此,元始魔宗的长老们十分满意,就连她的那位师父也略有赞赏,甚至还为此给她写了一封信。   那封信只说了一件事,大意是师父也觉得她做的不错,只是在身份上可能有所瑕疵,故而已经为她操心了一番,认真编织了几桩阴谋,好让世人想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信上说的阴谋,落在现实中就是不久前谢清和话里的那些血案,也是小姑娘在遇到今日这场谋杀后,第一时间怀疑她的缘故。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事情,还真的和她那位师父乃至元始魔宗都没有关系,甚至她还是为了救人而来。   ——她的师父每一次动手前的不久,都会提前送上一封信,信中详尽描写整个过程,好让她得知其中的良苦用心。   尽管怀素纸更觉得这是一种不太温和的警告。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忽然响起,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对了,怀姐姐你怎么会赶到这里来救下我的?”   小姑娘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好奇,没有一丝的怀疑。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听到你在乱山除妖的消息后,感觉有些不对,便来了。”   也许是受到自己师父的影响,这数年来她对阴谋的味道愈发熟悉,往往在听到某些看似寻常的消息后,就能察觉到背后的不寻常。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你说感觉,那我该说什么才能接得上这句话,并且赞美你呢?   她有些无言以对,苦思片刻后说道:“不愧是怀姐姐,在天机术算之道上也造诣非凡。”   怀素纸摇头说道:“还好。”   她不欲深谈,抬头望向树荫外,看着仍无半点痕迹的天空,转而问道:“为什么还没有人赶到?”   从她救下谢清和,再到说了好些话的此刻,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了。   清都山迟迟没有反应,这显然是极不寻常的,因为谢清和乃是清都山掌门之女。   就在她不解之时,小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惊呼了一声。   “我明白了!”   “嗯?”   怀素纸回头望向她。   谢清和与她对视,一字一字说道:“为什么那妖女要在今天对我动手。”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问道:“为什么?”   “因为今天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发生,能让我爹娘脱不开身。”   谢清和神情凝重,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郑重说道:“一位魔宗长老终于下定决心弃暗投明,要在今日给出自己的诚意。”   她顿了顿,接着压低声音,略带兴奋说道:“据那位魔宗长老所说,这份诚意与那位妖女有关。”   残寺内一片安静。   怀素纸忽然不想说话了。 第三章 无愧为世人所盛赞   元始魔宗山门倾覆至今,已有百年。   漫长时光搓洗之下,元始宗早已不复过往鼎盛模样,如今宗内真正的强者不过六位,而弟子也仅有不到三十余人。   除去怀素纸那位师父,其余五人都是长老,皆位高权重,不可缺失。   假如这五人当中的某一位,真的决心弃暗投明,对元始宗来说,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只是比起这尚且遥远的事情,怀素纸更在意的还是那份与自己有关的诚意。   当初她以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理由,成功说服元始魔宗的大人物们后,她那位师父便亲自出手,替她安排好如今的身份。   在她离开的前一天,她的师父明确告诉过她,元始宗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就是怀素纸。   这是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那现在这一份与她有关的诚意是什么?   怀素纸想着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神情平静如故,转而说道:“今日要杀你的人,应该是知道魔宗长老弃暗投明的事宜,才会选在这个时间动手。”   谢清和不笨,很快就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声音微沉说道:“所以设计今日这场暗杀的人,还有可能是我的同门?”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像这种涉及到别家宗门事务的问题,她只能言至于此。   谢清和明白她的顾虑,下意识咬住嘴唇,小脸变得更加苍白,微微低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怀素纸随意说道:“等。”   谢清和怔住了,不解问道:“只要等?”   “除非想你死的人已经疯掉,否则不会在一天内杀你两次,即便那人真的疯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还在这里。”   既然我在,那就没有人能杀的了你。   听着这句话,想着话里的意思,看着那在阳光映照下更显清美的侧颜,谢清和忽然觉得好生温暖,热乎乎的。   然后她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怀素纸要这样帮她,正要问出来的时候,天边忽然传来极大的动静。   一道如雷霆般遁光自天边轰然而来,以极快的速度飞行着,朝残寺的方向不断接近。   那道遁光是如此的堂皇正大,毫无收敛地展现着自己的强大气息,在乱山间横扫而过,震慑潜藏在其中的邪道妖人与凶残妖兽。   北境之中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修行者,唯有清都山中人。   “是徐师兄。”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是顿时放松了下来,带着许多安心。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不过片刻,那道遁光就降落在残寺内,一个男子随之出现在两人眼中。   这男子身形高大,眼神坚毅,看上去便让人觉得可靠。   他来到残寺,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确定没有任何威胁后,才是收回手中那枚小印。   这枚小印名为清都印,乃是清都山最重要的数件法宝之一,品阶当世顶尖,威势无对。   清都印所至,如清都山掌门亲临——先前那道遁光如此豪横,便是这枚小印的缘故。   徐卿望向树荫下的二人。   怀素纸仍旧坐着。   谢清和已然站起身,朝着如同自己亲生兄长一般的徐卿挥起了手,高兴喊道:“师兄!”   徐卿看着她,看着小姑娘那件沾满血污的衣裙,眼里满是歉意,沉声说道:“抱歉,师兄来晚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望向坐在一旁的怀素纸,认真说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感激不尽。”   在赶来这座残寺的路上,徐卿已经得知怀素纸进入乱山的消息。   而此时少女衣裳上的那些血迹,以及地上的十数具尸体,都在无声叙说着,今日是她出手救下了谢清和。   “师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只是身有要务,暂时无法离开,故而命我以清都印赶来。”   徐卿看着怀素纸,接着说道:“师父想要当面向你道谢,不知怀姑娘是否方便到清都山做客数天?”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乌黑眼眸微转,凑到怀素纸的耳边,只说了六个字。   “我爹可大方了。”   怀素纸忍不住看了小姑娘一眼。   清都山掌门乃当今修行界最顶尖的大人物,更是正道领袖之一,但与他相关的所有事迹当中,从来没有过大方的说法。   那谢清和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   怀素纸起身,对徐卿说道:“可以。”   她这一次来到北境,除去查明这群伪装成元始魔宗弟子的刺客来历之外,本就要去拜访清都山,见识其道门玄法,以此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不久后成就元婴做好准备。   从这个角度来说,今日谢清和遇险的事情,无疑是帮了她的忙。   当然,就算谢清和不是清都山掌门之女,与清都山毫无关系,她依旧会出手救人。   对怀素纸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过往数年间,她遇到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不曾有过犹豫。   那些仰慕与名声,正是由此而来。   ……   ……   清都山作为北境大宗,是天下第一流的宗门,门中强者无数,甚至有资格去竞争正道领袖的位置,其山门风景自然不凡。   由于地处北境,清都山与寻常宗派的画风不大相同,找不出什么秀美的感觉,更多的是被风霜磨砺而出的独特韵味。   这里的山峰奇崛雄伟,但并不郁郁青青,更多是单调枯燥的黑色,甚显肃杀。   随着遁光降落在一处崖畔,清都山大阵临时开启的通道闭合,怀素纸真正来到了清都山。   大概是这处崖畔临近谢清和的洞府,故而景色与四周明显不同,栽种着许多名贵的花树,与崖外云海相伴而美,看上去并不单调。   如今已然入秋,这些自天南地北而来的花树却依旧盛开着,不受四时影响。   谢清和在回山的路上已然服过丹药,伤势彻底稳定了下来,看着这熟悉的景色,竟有种阔别已久的感觉,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怀姐姐你这段时间要不就在我这住着好了?”   小姑娘没有去看走在前头的徐卿,与怀素纸并肩而行,很自然地发出了邀请。   怀素纸点头说道:“也好。”   两人的声音没有刻意隐藏,徐卿听得自然清楚。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谢清和,温和说道:“师妹,师父很快就要回来了,你先去梳洗一下吧。”   谢清和闻言微怔,望向身旁的怀素纸,想要说些什么。   不等她开口,徐卿继续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和怀姑娘说说。”   怀素纸一直欣赏这种直接,点头说道:“好。”   谢清和见她已经同意,没有办法,碎碎念道:“那说完之后,怀姐姐你直接过来我洞府吧。”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取出一面令牌,直接放到怀素纸的手里,有些不高兴地走了。   繁花盛树间只剩两人。   怀素纸望向徐卿,只见他的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背影上,直至再也看不见才是收回目光,无比专注。   “今日之事着实凶险,若不是有怀姑娘你,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有些事情我格外想听听怀姑娘你的看法。”   徐卿转过身,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那些刺客的来历,怀姑娘可有推测?”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是魔宗。”   徐卿微怔,没想到会听见这么确凿的回答,沉默了会儿,问道:“所以那些元始魔火的痕迹?”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太弱。”   因为太弱,所以不可能是元始魔宗的人。   这个逻辑很合理,却让徐卿生出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再次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接着说道:“还有一个问题,可能对怀姑娘你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说话的时候,徐卿面带歉意,微微躬身,提前做好了赔罪的姿态。   就在他即将开口的前一刻,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为什么会在那座残寺。”   她静静看着徐卿,说出了对方心中所想的问题,然后答道;“因为感觉不对。”   徐卿皱起眉头,神情略显凝重看着她,发现话题有些难以为继了。   “除了感觉……还有别的原因吗?”   “没了。”   “只是感觉不对……吗?”   “嗯。”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平静,故而有种确凿的力量,令人不得不信。   徐卿不太喜欢话里流露着的强硬意味,又一次沉默。   怀素纸不以为意,平静问道:“还有什么要谈的吗?”   “没有了。”   徐卿回过神来,望向怀素纸叹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感慨说道:“怀姑娘无愧为世人所盛赞,如此干净利落,果真不凡。” 第四章 是真的大诶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的反应很寻常,说道:“还好。”   话是真话,她很清楚自己名声中的一部分,与那位宗主师父脱不开关系。   否则她明面上不过是一介散修,怎么会有今日的盛名?   然而徐卿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话里透着一种随意的,漫不在乎的味道。   他沉默了会儿,转而说道:“烦请怀姑娘稍作梳洗,师父大概还有半刻钟的时间归来,我要去提前做一下准备。”   说完这话,徐卿向怀素纸点头致意,便转身离开了。   怀素纸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再是取出小姑娘给予的那枚令牌,依循着其中散发的气息,向花树深处走去。   谢清和作为清都山掌门夫妇的唯一后人,在北境就是公主一般的存在,她修行所在的洞府,当然不凡至极。   随着深入,天地灵气的浓度不断上升,而且这些灵气就像是最纯净的水,不用做任何的提炼,便能直接吸入道体。   这座洞府毫无疑问与清都山的灵脉直接相连。   在这种地方修行,哪怕资质再寻常,境界的进展依旧能够飞快。   怀素纸行走在其间,灵气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却丝毫不见汹涌,反而温柔至极。   她天生道体,被视作魔道复兴的唯一希望,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自然不会因此惊讶,视线穿过层层花树,落在深处。   那里坐落着一幢二层小楼。   谢清和这时候就趴在二楼窗台上,看着先前还觉得新鲜,此时却感觉碍眼到想要砍掉的花树,百无聊赖等待着。   直到怀素纸穿过层层花树,来到小楼之前,她的眼睛才是变得明亮,连忙站起身来,打起了招呼。   “怀姐姐!”   谢清和格外热情,高声说道:“快上来坐。”   怀素纸嗯了声,登上小楼二层,只见小姑娘已经梳洗了一遍,换过衣裳,一身清爽。   与不久前在残寺中相比较,此时的谢清和脸色依旧微微泛白,发丝略带湿意,但精神明显是好上了不少。   她见到怀素纸后,便直接坐在一起,毫不在乎那件黑衣上的血污,抱住了少女的手臂,关切问道:“师兄他没有冒犯到你吧?”   怀素纸摇头说道:“没有。”   “那就好。”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师兄有些时候会特别谨慎,说起话来很麻烦,还好这次没有。”   怀素纸听着这话,若有所思。   见她沉默,谢清和以为她是不想谈论这些,想了想目光落在她的衣裳上,认真问道:“怀姐姐你要去梳洗一下吗?”   怀素纸点头说道:“也好。”   话音刚一落下,小姑娘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怀素纸看着她,眼里难得有些不解。   谢清和神情凝重,视线从少女那清澈的眼神上挪开,落在她的胸前,看着那格外明媚的曲线,艳羡说道:“我应该也算不小了……但好像还是不太合身诶。”   怀素纸沉默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谢清和不懂她为什么沉默,眼眸微转,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委婉问道:“只是看着大?”   这一次怀素纸懂了,只是有些无语。   “……是真的。”   “真的大啊!”   谢清和好生惊讶,掩嘴惊叹。   怀素纸静静看着小姑娘。   谢清和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神情专注,眼睛愈发明亮,身体有些蠢蠢欲动,很少好奇贴过去会是怎样的感觉。   然而她犹豫片刻,还是不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带着憾意说道:“那现在怎么办,这是真的不合身了。”   怀素纸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我自己有衣裳。”   谢清和微怔,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小脸以极快的速度滚烫了起来,再也看不见半点苍白。   “这……”   她神情满是尴尬,磕磕绊绊说道:“这是我考虑不周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纠正道:“是笨。”   谢清和偏过头,躲开目光,想了想,很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怀姐姐这次来北境要做什么?”   怀素纸没跟她计较,轻声说道:“今年北境将有兽潮到来,清都山会举行秋祭,我想看看。”   谢清和有些意外,没想到是这件事。   秋祭乃是清都山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每当北境以北确定有兽潮异动时,清都山上便会举办这场以祭祖为名义,让门中弟子相互切磋的盛事。   在秋祭中优胜的弟子,要在不久后前往北境以北,在师长的照看下,直面无尽风雪,斩杀妖兽,以鲜血祭奠历代祖师,领悟清都山不传真法。   这个过程极为凶险,哪怕有师长庇护,这些年来的兽潮依旧有过清都山的弟子死去。   故而秋祭上清都山弟子间的比试,名义上是切磋,事实上却是偏向真实的战斗,非常容易让旁观者发现参战弟子在功法修行上的缺点。   因为这个缘故,每一次秋祭的旁观者都极少,并且往往还是与清都山交好的修行界大人物。   怀素纸对秋祭的真实性十分清楚。   否则她又何必提出这个要求?   寻常切磋,对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而言,没有太多的意义。   谢清和自然清楚这些,但她却想都不想,直接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当然可以呀。”   小姑娘的语气还是活泼:“这次秋祭我本是要参加的,现在肯定是不行了,怀姐姐你到时候就和我坐在一起吧!”   怀素纸轻声致谢。   谢清和微微挑眉,很是不满说道:“这为什么要道谢,你可是救了我,难道我的命还比不上这件小事吗?”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说道:“你说的对,那就不谢了。”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展颜一笑,梨涡清浅,看起来更加开心,很甜。   “那怀姐姐先去洗漱?”   小姑娘看了一眼窗外天空,只见山门大阵再次展开,说道:“父亲要回来了,我们等会儿得一起去见见他了。”   怀素纸见小姑娘高兴,心情也渐渐愉快,放松了下来,疲惫便也随之而来。   今日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奔赴残寺,与那些伪装成魔宗弟子的刺客厮杀,还有后来听见关于魔宗叛徒的消息,都耗费了她不少的心力。   现在可以沐浴,当然是愉快的。   这般想着,怀素纸抬手取下束发的发带,起身离开窗畔,向小楼深处走去。   忽有风起,穿楼而过,屋檐风铃随之而响。   谢清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如瀑般散开的黑发,下意识想着发丝随着衣襟而起伏,线条骄傲而美好的画面,好奇的想法越发浓烈。   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情,甜甜一笑,故作诚恳说道:“咦,姐姐你今天受伤了吧,要不……就让我来服侍你洗澡好了?”   怀素纸闻言转身望去,只见小姑娘刚说完这句话,便用双手捂住了笑脸,可爱地露出了眼睛。   还有那比风铃更清脆的笑声。   PS:早上定闹钟看了比赛,起来晚了,现在没办法定时上传……困死了。 第五章 衣裳,谢礼,以及我觉得不好   “怀姐姐,我有个事情比较好奇。”   “说。”   “就是你的衣裳……为什么都是一个样子的?”   “习惯。”   “那怀姐姐你是比较喜欢黑色?”   “方便。”   “方便?”   “血不碍眼。”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像是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乌黑眼眸微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早至。   两人沿着山道并肩而行,朝着清都山顶走去,没有什么寒意的秋风吹过云海,落在微湿的发丝上,带来许多惬意的感觉。   谢清和很是享受这种感觉,下意识放缓脚步,看着即将走完的山道,偏过头望向同行的黑衣少女,想要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问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谢清和微怔,不解说道:“呃?”   怀素纸同样不解,直接说道:“我们一路步行走到这里的原因。”   在她沐浴更衣后,小姑娘便招呼着她离开那幢小楼,出了洞府,前去清都峰顶。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负责引路的谢清和没有动用任何法器,乃至于法阵,而是决定沿着山道,一路步行走到了这里。   怀素纸本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缘故,起初没有询问。   然而现在快到山顶了,而谢清和表现出来的模样,似乎……并不是这样一回事。   “这个吗?”   谢清和放下心来,神情坦然说道:“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哦,就是想和怀姐姐你一起散散步,所以就决定走了。”   怀素纸沉默了,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谢清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一次带着很明显的雀跃,就像是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对了,按怀姐姐你的说法,我怎么感觉红衣更好呢?”   小姑娘抬手指着那被暮火烧红的天空,看着怀素纸,认真提议说道:“要不试试看?”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不喜欢。”   谢清和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她们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段山路,登上清都峰顶。   与寻常宗派不同,清都峰顶的景色略显单调,没有琼楼玉宇,只在崖畔处起了一座高台,朝向北方。   高台上生着一株大树,枝叶茂盛,四季金黄,暮色映照之下,仿佛随时都要燃烧起来,极为壮丽,却又隐有凄绝之意。   清都山掌门就站在那树下。   他背对着两人,没有转身的意思,视线始终落在北境以北,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怀素纸向其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见过掌门真人。”   ……   ……   在修行界所有涉及到清都山掌门的传闻当中,对于这位站在人间顶端,离天穹仅有一步之遥的强者的描述,都来得格外单调,甚至枯燥。   他天生道体,心性坚毅,修行刻苦,攻伐无对……更重要的是他出身谢家,早早就被指定为清都山的下一任掌门。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他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完美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甚至做的比人们想象中的还要更了不起。   即便放在清都山两万年传承中,这位掌门真人的位置亦是靠前的。   也许是物极必反的缘故,谢清和作为他唯一的后代,展现出来的性格却截然相反。   这其中的原因很多,但最关键的那一个,毫无疑问就是他的过分溺爱。   比如此时。   “你想要旁观秋祭?”他问道。   怀素纸说道:“是的。”   “可以。”   谢真人没有思考,极为干脆地给出了答复。   关于秋祭的谈话就此结束。   便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悄然响起,装作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唔……爹爹呀,就这样子是不是有些不太够呀?”   听到这句话,谢真人才是转过身,望向站在怀素纸身边的自家女儿,目光平和。   谢清和与他对视着,丝毫找不出心虚的痕迹,甚至看上去还有些窘迫,就像是因为自家人太过吝啬,作为女儿的她不得不开口提醒,故而感到了很多的羞涩。   怀素纸听着这些,也不觉得尴尬,神情坦然。   ——她也是这样想的。   谢真人沉默片刻后,望向怀素纸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话音刚落,谢清和生怕被抢先开口回答,连忙踢了一下怀素纸,让她不要说话。   幸好两人在不久前换上的都是长裙,这时候看上去就不太明显。   问题是……以清都山掌门真人的境界,又怎可能发现不了这种小动作?   峰顶一片安静。   就连这位见惯世事的大人物都不禁为自己的女儿沉默了。   怀素纸早早偏过了头,不知道是被踢得疼了,还是终于尴尬了,不忍细看。   谢清和对此却恍然不觉,看着自家父亲,理所当然说道:“我认为我们应该要负责一些,因为不做要求,可以是什么都可以,也能是什么都不可以。”   谢真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这事便由全权你做主。”   谢清和微微挑眉,对这个结果显然十分满意,这才向他行了一礼,语气温柔说道:“谢过父亲。”   怀素纸也随着她行礼,说道:“谢过掌门真人。”   谢真人不想再谈论这些,即是此时的他真的有些无语,亦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在你们到来前,徐卿已经向我说过你的看法。”   他的视线落在怀素纸身上,轻声说道:“你认为那些人并非元始魔宗的弟子?”   被这样一位站在修行界巅峰的强者审视着,纵使是怀素纸也感到了一些压力。   她迎上那道情绪淡薄的目光,平静说道:“我的看法没有改变。”   谢真人接着说道:“那你对这件事情有兴趣?”   怀素纸说道:“是的。”   “这是清都山的事,与外人无关。”   谢真人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继续说道:“但你毕竟是散修,与别家宗派并无关系。”   话在此处停下,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楚。   怀素纸看着这位掌门真人,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误,话里的意思就是允许她去调查今日这桩刺杀的真相。   在她的设想中,前半句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像这种名震世间的大宗派,最不愿意的就是被外人干涉宗派内的事务。   然而后半句却是极不寻常的,引入外人调查宗门事务,哪怕只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对清都山这等宗门仍是难以想象的。   除非,谢真人同样怀疑今日的这场刺杀,与清都山上的人存在着关系,才会动了让她参与其中的心思。   怀素纸想着这些,没有立刻作出答复。   谢真人向来富有耐心,静静看着她。   崖畔高台将要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响起。   “我觉得不好。”   小姑娘笑意嫣然,语气却异常坚定,没有给出半点商量的余地。   PS:今天比昨天值太多了,感慨的时候忽然想起六年之前,我也熬过一个相似的夜,原来自己真的不年轻了。 第六章 什么都可以   清都峰顶真的安静了。   无论是谢真人,还是怀素纸,都没有想过最先开口的会是谢清和。   两人更没想到的是小姑娘的态度如此坚决,看似温柔,实则不留丝毫商量余地。   谢清和向前走了一步,望向自己的父亲,认真解释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反对这件事,我不同意。”   她看着是个小姑娘,甚至在怀素纸眼里还有几分笨拙,但哪会真的笨。   她很清楚自己父亲话里隐藏的意思,更清楚这件事背后存在的风险。   怀素纸救了她的性命,她又怎能害了她呢?   不知为何,被如此坚定的重复反驳后,谢真人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反而笑了起来。   “那就按你的意思。”   谢清和听着这话很是开心,赶紧赞美说道:“爹爹最好了!”   怀素纸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在这种时候,她若是坚持答应,未免有些太不正常了。   况且那些伪装成元始宗弟子的人,只要目标是谢清和,那就不可能绕得过她。   “我们走吧?”谢清和望向她说道。   怀素纸应了一声。   两人向谢真人行了一礼,就此告退,离开崖畔,向来时的路行去。   走在山道上,小姑娘心情很好,感觉下一刻就会跳起来的样子。   “对了!”   谢清和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望向怀素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踌躇片刻后问道:“你会怪我替你拒绝这件事吗?”   怀素纸反问道:“为什么要怪你?”   谢清和微微低头,有些担心说道:“因为我没问过你的意见,就先替你拒绝了……这样不好。”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就像你父亲说的那样,这件事终究是清都山的内务,我是外人,不该涉及其中太多。”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   “而且我知道,你是为我拒绝的。”   “对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怀姐姐不愧是我的知己。”   谢清和很高兴自己的想法被理解。   小姑娘抬头望向怀素纸,挥了挥衣袖,壕气十足说道:“这事不行,别的怀姐姐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怀素纸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间雀跃了起来。   谢清和看着她,见她就这样看着自己不说话,心情渐渐微妙起来,心想不会是这样吧。   “唔……”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模样,面带难色说道:“还有一个,就是……你想要我的话,这也是不行的。”   怀素纸沉默不语,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清和见她还是不说话,踌躇了会儿,辩解说道:“这是我爹的锅,跟我可没关系啊,你别弄错……”   怀素纸终于无法忍受下去,看着谢清和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你清醒一点。”   “啊?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谢清和眨了眨眼,像是如梦初醒般,噢了一声,一遍转身向山下走去,一边重复念道:“那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夕阳下,小姑娘的脸颊分外明媚,也不知是暮色,还是羞涩。   ……   ……   时日渐去。   自那个黄昏登上清都峰顶,见过那位掌门真人后,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平复了下来,只剩下绝对的风平浪静。   作为残寺刺杀中心人物的谢清和,竟没有受到任何的打扰,连带着怀素纸也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在那幢窗外有花,有云海,有如洗碧空,有温柔如春的秋风吹来的小楼里,两人的生活很单调。   谢清和还在养伤。   源源不绝的奇珍仙药自别峰送至小楼,务求不让她留下半点暗伤,影响往后的修行路。   ——作为谢家当今唯一后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这是她应有的待遇。   与这些丹药结伴而至的,还有清都山上被珍藏许久,不为世人所见的道藏典籍。   这是谢清和在询问过怀素纸的意见后,主动讨要回来的。   于是这些天里,怀素纸在小楼里找了一张木椅,便抱着这些讲述着清都山修行缘由理念典籍开始翻阅,不眠不休。   起初谢清和也对这件事感兴趣,靠到她身旁,准备在这件事上以前辈的身份指点一二,彰显出自己的巨大用处。   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成功了。   然而可惜的是,当九天之后,太阳照常落下,她一如往常准备去指点怀素纸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衷心佩服,然后觉得第十天的怀素纸,理应要名动四方。   可惜。   这件事只有她知道。   谢清和对此感觉很好。   时间就这样流逝,秋意渐深,而谢清和的伤势早已痊愈。   小楼外,不再能看见自别峰而来的珍贵丹药堆积,只剩下新来的古老道藏典籍。   这天,怀素纸如常坐在窗畔就着秋光,修长的手指温柔地翻着书,速度不快不慢。   清都山传承万年,不输元始宗,故纸堆极深。   哪怕这段日子她除去挑选典籍以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也只是翻看了几本关于清都山修行理念的基础纲领性的典籍。   想要真正读遍清都山上的修行典籍,就算天赋高如怀素纸,最少也要耗费上十七年。   这是她粗略计算过的时间。   假如可以,怀素纸当然愿意。   这段时间她在修行境界上的进展稳定,距离元婴更加接近,就连太上饮道劫运真经都有明显的变化。   ——清都山作为当世第一流的修行大宗,万年积攒下来的道藏典籍,无疑是极好的养分。   然而秋意浓时,清都山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秋祭到了。   午后,秋光明媚。   怀素纸听到这个消息,看了一眼手中的典籍,略带遗憾地放下,偏过头望向身旁的小姑娘,嗯了一声。   谢清和一直看着她,注意到了那一抹憾意,笑着说道:“这些书可不会跑哦。”   怀素纸摇头说道:“但我无法在山上逗留太久。”   谢清和想了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承认了这个事实。   “所以你也该出去走走了。”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惆怅说道:“这些天你总是在看书,要是过段时间就走,那岂不是白来一趟了吗?”   怀素纸心想也对,问道:“秋祭是今天?”   “是……也不算是?”   谢清和想了想该怎么解释,说道:“因为秋祭是从今天夜里开始,直到翌日太阳升起才算结束。”   怀素纸好奇问道:“为什么?”   谢清和回忆片刻,说道:“师长的说法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弟子提起警觉,知晓战斗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但我觉得……应该是为了一个好意头,希望大家还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怀素纸听完后,认真赞道:“挺好的。”   “我也是这样觉得!”   谢清和很高兴她的认同,笑着说道:“而且今年秋祭比往常更要郑重,我刚才去问过师兄,他说除他以外,几乎所有人都会参加。”   怀素纸问道:“为什么?”   谢清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远空,解释道:“爹爹说,这次境外的异动较小,适合年轻弟子的历练,所以大家都想参加……”   她顿了顿,轻笑说道:“可惜我没法去。”   小楼一片安静。   怀素纸望向小姑娘单薄的身影,明白她话里藏着的许多遗憾。   像这样的机会着实不多,而谢清和却因为那场刺杀还未查明主谋的缘故,无法参加这场秋祭,再如何乐天知足的心性,难免也会感到失落。   “总之……”   谢清和转过身,笑意再次嫣然,脸上找不出半点憾意,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这次秋祭肯定能让你满意!”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去问什么调查进展之类的话。   若是有,小姑娘又怎会不告诉她?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确定时辰还早,轻声说道:“那我们现在走过去?”   听着这话,谢清和好生吃惊,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讶异问道:“还走啊?!”   怀素纸问道:“这次你不想走了?”   “哪有!”   “那是什么?”   “就是觉得……怀姐姐你真是温柔啊。”   “错觉。”   谢清和哼了一声,嚷道:“我可不给你这样说自己。”   她还记得怀素纸第一天到清都山,被自己拉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后的样子,那时显然是不喜的。   可就是这样子,今日的怀素纸却主动向她提出要走这一段路……只是因为她的情绪不好。   谢清和想着这些事情,望向怀素纸,心想你还说自己不温柔来着,真是喜欢骗人啊~   “好啦,那我们走吧……咦!”   小姑娘刚朝门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像是觉得缺了些什么,沉思片刻后,向怀素纸伸出了小手。   怀素纸望向她,不解问道:“嗯?”   谢清和敛去笑意,语重心长说道:“清都山很大的,等会儿我们要是走散,那可麻烦了,所以得要牵着手呀。” 第七章 你的师长已经谢过我了   清都山很大。   风景很单调。   谢清和从小到大一直这样觉得,否则她也不会在自己的洞府栽种那么多的花树,作为点缀。   但今日她却觉得这种单调也是很好的,可以让她去专心观察,不会错过任何的细节。   只不过有些遗憾的是,这段往常走起来格外漫长的路,在今天却像是御剑遁光而行,片刻就到了,还没来得及说上多少话,手也没牵上……   谢清和站在崖畔,望向前方那片云海,想着这些不知道该怎么说的事情,隐有怅然。   是的,两人身前这片云海,便是不久后秋祭所在之处。   怀素纸也在看小姑娘眼中的风景。   云海极厚,阳光静静照着,看着就像是一片雪原。   这片雪原上有着十数抹零散的黑色,那是孤峰自云海间破雪而出,所留下的痕迹。   在云海之外,还有着不少像两人这样,提前到来的清都山弟子,以各峰传承为划分,各自聚到一起,很是清楚。   于是,怀素纸和谢清和变得格外显眼。   不过片刻,就有三道遁光自某处崖边升起,来到了这格外清净的崖畔。   来到怀素纸身前的是两男一女,皆身着青色衣袍,面容不错。   谢清和与这三人道了个好,简单闲聊了起来,态度略显随意,与见到徐卿时的区别很明显。   怀素纸没有怎么听。   因为这三人的境界也就这样。   远不如徐卿。   这三人似乎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谢清和,说起话来就有些停不下来。   崖畔不复清静,变得热闹了起来。   怀素纸对此无所谓,反正话题始终没有涉及到她。   她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被冷落。   问题在于,有人对此有很大的所谓。   “说起来,我这次能够活下来,还是多亏了怀姐姐呢。”谢清和打断了其中某人的话,微笑望向怀素纸,大气介绍道。   怀素纸见她如此,便与三人打了个招呼,简单点头致意。   话题忽然被打断了,三人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情绪,模样依旧热情。   其中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向前走了一步,面向怀素纸,同样是点头致意。   “见过怀姑娘,在下尤意远。”   年轻男子带着歉意说道:“太久没见到师妹,思念心切,忘了向怀姑娘问好,着实抱歉。”   怀素纸说道:“不用。”   尤意远注意到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只是扫了自己一眼,没有片刻的停留。   他没有生气,反而感慨了起来,坦然说道:“其实我从前听过怀姑娘你的传闻,以为是夸大了,现在才知道是我坐进观天。”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你不是第一个。”   话音落下,尤意远不禁怔住了,心想这句话自己要怎么才能接下去?   他身旁的师弟与师妹,有些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确定过,师长绝没有教过自己这样说话。   与这三人的哑然无语相比,谢清和反倒是完全习惯了。   她知道怀素纸不会再说话,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对尤意远温声笑道:“没办法,怀姐姐总是能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也是她的真心话。”   尤意远点了点头,看着小姑娘说道:“可以理解,因此我现在真的很佩服怀姑娘。”   言语间,他视线转移到怀素纸的身上,说道:“我还未向怀姑娘您道谢,实在是失礼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尾音微翘,很动听。   是询问的意思。   “师妹遇刺的事情我略有耳闻,知道当天要不是怀姑娘你及时赶到,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尤意远神情郑重,向怀素纸认真说道:“尤其当我得知怀姑娘您以一敌众,将那群魔道妖人尽数斩于剑下后,更是钦佩不已,若是可以,真想亲眼看见怀姑娘的绝世风采。”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   她静静看着对方,看着那眼神中的情绪,确定这并不是真的仰慕与爱慕,而是更复杂的一些东西,渐渐有了预感。   她看着尤意远,摇头说道:“这件事不用谢。”   闻言,尤意远想要更加真诚表达自己谢意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怀素纸的语气很寻常,自然,没有任何起伏。   “你的师长已经谢过我了。”   ……   ……   某处崖畔,再次迎来三道遁光。   以尤意远为首的三人,在结束谈话后,便回到了原先的地方。   三人回来不久,就有数位清都山弟子走了上来,看起来是等候了许久。   其中一人直接问道:“怀素纸怎样?”   “比传闻当中的……”   尤意远回想着不久前的对话,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给人的感觉还要更加骄傲。”   某位弟子闻言,挑眉斥道:“一介散修,竞也如此作态吗?”   尤意远没有说话。   出身清都山这样的宗门,看不起散修和寻常宗门弟子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不想去争论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转而说道:“我们现在需要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怎样才能让怀素纸出手。”   听到这话,在场的众人顿时沉默了下来。   秋日渐渐西斜,暮色将至。   余晖洒落在这片崖畔上,照出了场间这些人的面孔,都很年轻。   都是清都山年轻一辈中最受瞩目的弟子,是未来修行界的中流砥柱。   “这事很难办,怀素纸是客人,我们不可能强迫她出手……而且师妹显然很喜欢她,肯定不会同意我们的做法。”   “但她始终不出手,我们就一直确定不了,当天残寺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天我推演了数百遍,所有推演出来的结果都告诉我,一个散修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将残寺里的魔道妖人杀完,这怀素纸肯定是有问题的。”   “而且这怀素纸当天出现在那座残寺,本就来的极为可疑。”   “谁不是这样想呢?”   “我们的长辈。”   “……这句话你可以不说的。”   “所以我们怎样才能让怀素纸下场,向师长证明她真的有问题,开始怀疑她呢?”   “难不成我们就只能看着怀素纸离开,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我们一定要让怀素纸下场,无论用什么方法。”   “很难,今天很有可能是唯一的机会,而且我们并非毫无希望。”   “希望是什么?”   “怀素纸……她很骄傲。”   崖畔一片安静。   众人相顾无言,都沉默了,完全没想到最后的希望竟是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自远处响起,渐靠近。   尤意远转身望去,见到来者,眉眼间的压力消散一空,说道:“师兄,您终于来了。”   紧接着,是更多雀跃的问好的声音。   来者身形高大,是清都山这一代的大师兄,徐卿。   看见徐卿的到来,原先烦躁不已的弟子们骤然冷静了下来,再也看不见半点着急,平静而自信。   ……   ……   另一处崖畔。   夜色已至,星光洒落在云海之上,如雪般。   谢清和坐在崖边,用手撑着身后的石头,双足随意晃荡着,心情看起来很不错。   怀素纸在小姑娘身旁,只是没有坐下来。   她看着夜空里璀璨星光,想着不久前与尤意远的对话,还有那道预感。   如果她的感觉没有错,那么尤意远这次到来,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想要看她出手。   在她看来,无论道歉还是感谢,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   唯有那句‘若是可以,真想亲眼看见怀姑娘的绝世风采’,是真正带有想法的。   这意图再明显不过。   想到这里,怀素纸忽然觉得有些麻烦,心想这事也不好办啊,万一这群人实在太笨,连挑衅都不会,那就麻烦了。   她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看着眼前的茫茫云海,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要怎样才能配合到这些人,给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让自己能够顺利下场呢?   毕竟对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而言,除去直接得到各家功法原典以外,最容易体会别家功法真意的办法……   唯有战斗。   怀素纸衷心希望这群人可以聪明。 第八章 请   夜色到来时,秋祭也就正式开始了。   如往年般,今夜的秋祭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对境界的最低要求仍旧是筑基上境,在此之下的弟子,根本就没有资格报名参加。   然而如此苛刻的条件,放在清都山中,仍旧能凑出近百名弟子。   而这些出自清都山各峰的弟子,境界足够之余,往往还有过与妖兽战斗的经验,战力不错。   至于像尤意远这样的弟子,还要强大上许多,将来甚至有希望成为清都山峰主之一。   怀素纸对此并不清楚。   她现在知道的这些,都来自于谢清和无一遗漏,耐心而细致的解释。   “我看过几次秋祭了,一般来说,最强的那几位师兄都是接近尾声才会下场。”   谢清和说道:“最开始出场的都是自知实力不足,希望借秋祭作为机会,与同辈中人切磋查缺补漏。”   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这样一个可以完全放手而为,同时还能确保性命无忧的战斗机会,相当稀少。   毕竟那些已经踏上修行路后半段,开始追逐飞升的长辈们,不会有太多的闲心照看他们。   怀素纸明白这些,因为当她离开元始宗后,就再也没有长辈的庇护了。   她的视线从云海离开,看了一眼远方某处崖畔,那里站着尤意远,还有清都山这一代最出色的那些弟子。   她静静等着,心想你们要在什么时候说出第一句话呢?   夜色渐深,星光愈发明媚。   秋祭已然进行了好几轮,除却掌门一脉外,诸峰弟子都出过手了。   当场间那两位筑基圆满的弟子,以同时力竭的结局分开,沉入茫茫云海,被各自师长出手救下后,秋祭终于正式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   到了这个时候,再下场的弟子都是清都山诸峰的核心人物,无一不结成金丹。   怀素纸望向云海。   谢清和不想她感到失望,看着她认真说道:“接下来会很有意思的。”   “是的。”   怀素纸轻声说着,心想就是这个时候了吧?   谢清和微怔,只觉得这话听着好像不太对劲,小声问道:“诶?我不是还什么都没说吗,怎么你就说是的了……”   这句话没能说完。   一道声音自云海间传来,落在二人所在崖畔。   “怀素纸姑娘,秋祭已经过去小半,你可有感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尤意远以遁法立于云海之上,望向怀素纸朗声问道。   随着话音落下,云海四处泛起声浪,一片讶然。   哪怕是最专心修行的清都山弟子也好,都知道如今的世间,只有一个怀素纸。   无论男女,所有年轻弟子的视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从云海间挪开远走,循着尤意远的目光,找到了那处冷清的崖畔。   就连那些平日里不理俗事的清都山诸峰之主,都略带好奇地望了过去。   然后。   怀素纸落入了人们的眼中。   星光映照下,少女一袭黑裙,简单至极,却又不凡至极,因为她生得真的很好看。   这种好看难以描述,清美则略有偏颇,妩媚则过于流俗,凛冽则失于单调。   至于可爱什么的,更是荒唐。   唯有夺目二字,最合适。   只需要一个刹那,怀素纸就足以让人彻底记住,毕生难忘。   哪怕此时与她并肩而立的是谢清和,这位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真人,仍旧无法改变。   ……   ……   尤意远很紧张。   不只是因为怀素纸的名气实在太大,名声真的太好,更多是他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实在来得勉强。   在秋祭开始前,他与师兄妹们商讨了许久,如何才能让怀素纸下场,却发现根本无计可施。   于是他们能做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开门见山。   接着。   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怀素纸的身上,期待她给出一个近乎梦幻般的答复,帮助他们完成图谋。   那么谁来说出这句话呢?   作为这一代弟子当中,仅次于徐卿的中心人物,尤意远没有选择退却,将责任推给某位师弟,而是自己来到了云海之间,开口问出了那句你可有感想。   于是,清都山在今夜与怀素纸真正相遇。   云海之上一片安静。   尤意远立于其间,明明没有什么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感受到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他看着远方的怀素纸,从未有过地衷心祈祷着,满怀希望想要听见一句足够骄傲,最好不屑的话,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借题发挥。   ——倘若怀素纸在这时候谦虚,那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而且这句话必须要尽快,否则旁观的师长一旦开口,事情同样难以为续。   然而怀素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又像是思考他为何要问这句话。   就在尤意远渐渐感到尴尬乃至于绝望时,怀素纸的声音终于响起。   “还可以。”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准确,接着又说了两个字:“不差。”   很简单的五个字,甚至显得有些吝啬。   但在落在尤意远的耳中,这毫无疑问就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为动听的一句话,仿若仙音,让他长松了一口气。   随着这个回答,云海四周渐有讨论声响起,对这个评价,做出自己的评价。   尤意远越发感到踏实,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沉声问道:“何为不差?”   话音刚落,怀素纸还没有什么反应,谢清和已经不喜。   小姑娘微微蹙眉,神情难得严肃,正要走向前去,挡在前面,解决这个明显不对劲的问题时……   她的手被牵住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不用。”   谢清和怔了怔,低头望向自己被牵着的手,没想到之前没被同意的请求,竟在这种时候被满足了。   还未等她明白过来,怀素纸已经松开她的手,去到悬崖之前。   她望向尤意远,看着这貌似平静实则紧张到极点的年轻男子,心想我已经站出来,那你现在也该自问自答了。   如她所想般。   下一刻,尤意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加响亮,带着质问的意味。   “这所谓的不差,与怀姑娘你相比又如何?”   听到这句话,诸多弟子再次哗然,好生不解地看着自家师兄,心想这问题未免太不妥一些了吧?   就连诸峰师长都有所意外,没想到他竟会如此。   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以怀素纸的性情,必然能够给出最妥当的回答。   怀素纸却像是没想过自己会被追问,安静了一段时间,神情渐渐认真起来。   然后,她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如我。”   场间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剩风声,有些死寂。   因为没有人喜欢被这样评价,哪怕事实如此。   但说这句话的人是怀素纸,于是人们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觉得她的话里当有深意,必不可能是真的轻蔑。   就像是准确感知到了这些想法一般,怀素纸望向尤意远,做出了第二个回应。   “包括你。”   她的声音很平静,找不出半点语气上的起伏,却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然而她的平静却无法让事情得以平静。   话音落下片刻后,几乎所有清都山的年轻弟子,都将目光投向尤意远。   有位弟子极为愤怒,盯着尤意远喊道:“你怎么能怎样子说话,惹怀姑娘生气的啊!”   是的,在这些年轻弟子眼里看来,这分明就是尤意远在咄咄逼人,怀素纸只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无可奈何才会气到说出这句话。   甚至就连尤意远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他强自镇定下来,盯着远方崖畔上的少女,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望怀姑娘指教。”   听着这话,场间忽然一片死寂。   就连先前那位怒斥尤意远的弟子都沉默了下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这位师兄,心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秋祭还在进行途中,你竟要与外人一战?   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和他一样,就连诸峰中的好些师长,同样感到讶异,谁也没想到事情竟朝这个方向发展。   就在一位师长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准备开口打断这场变故的时候……   怀素纸说了一个字。   “请。”   她看着尤意远,神情漠然,眼中却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赞赏。   有七分满意。   PS:本来是明天解封,所以决定今天起二更的,可惜延期了,想了想还是正常二更吧,然后……请大家投个票看看? 第九章 八方雷动不过一剑   当尤意远将事情指向怀素纸时,今夜参与秋祭的清都山大人物们都觉得有些意思,于是没有开口。   当怀素纸在尤意远的接连追问下,来到所有人面前给出自己的回应时,清都山的大人物们很是欣赏,还是没有开口。   当尤意远因此决意一战,而怀素纸说出那个请字的时候,清都山的大人物们终于觉得不妥,秋祭作为清都山弟子切磋战斗的场合,怎么也不该有外人参与其中,故而决定开口。   一位以古板与严肃闻名清都山的长老,审视着怀素纸和尤意远,神情冷厉说道:“够了,你们要切磋自己找个时间……”   忽然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谁也没有想到的声音响了起来。   “切磋一场也好。”   这道声音仿若春风,有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宁静平和。   好听的声音很多,但这道声音终究是不一样的。   因为这是清都山掌门夫人,谢清和那位母亲的声音。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与自己道侣同样是大乘期的修行界至强者,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开口,直接让这件事尘埃落定。   秋祭固然是清都山的一件盛事,但对于这位站在修行界顶端,地位崇高到极点的大人物而言……不值一提。   然而现在看起来,她似乎对今夜的秋祭略有关心。   场间一片安静。   那位以严厉出名的长老,面朝清都峰顶,极为恭敬的行礼一礼,说道:“谨遵真人法旨。”   事情至此,除非谢真人忽然开口反对自己的道侣,否则就没有人能改变这件事。   ……   ……   怀素纸离开崖畔,御风而行,向云海中心飞去。   夜风徐来,随意挽起的黑发在她的脸颊上掠过,有种凛冽的美感。   她望向尤意远,只见这位清都山弟子已经平静了下来,找不出先前的紧张痕迹,神情专注,显然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她的满意多了一分。   在云海四周,关于这场战斗的讨论已经开始,清都山的弟子们对此迸发出了极大的热情。   怀素纸负尽盛名,是当今修行界年轻一辈当中的强者之一,毫无疑问是强大的。   与她相比起来,尤意远名声不响,这次挑战似乎是不自量力。   然而清都山的许多弟子都清楚,这并非真实。   尤意远作为清都山这一代弟子当中,仅次于徐卿的领袖人物,境界并不是第二高的,但他的战力显然不能以寻常论。   有些弟子已经在分析了。   “尤师兄这数年间斩妖除魔,与邪道妖人浴血奋战,在修行进境上虽然有所放缓,但根基显然变得更为扎实,而且他的战斗经验极为丰富……怀姑娘应该会苦战而胜。”   “……你这到底是在替谁说话?”   “替怀姑娘说话啊,你有什么意见吗?”   “当然没意见,我也替怀姑娘着想,但我之前被尤师兄指点过,他的实力比你们猜测的还要强上许多,这一战怀姑娘真的很难。”   “你意思是怀姑娘就不强了?!”   “你这人怎么净是曲解我的意思?真是可恶至极。”   眼见场间两人的战斗还未开始,自家弟子就先要打起来的模样,那位以严厉闻名清都山的长老冷哼了一声,将这些声音镇压了下去。   某位弟子仍自不死心,望向这位长辈,认真问道:“郭师伯,您觉得尤师兄和怀姑娘谁能赢?”   郭长老虽严厉,但并不是那种吝于言语,故作高人冷漠模样的前辈,向来愿意解答寻常弟子的疑惑。   他听了这个问题,认真思考片刻,说道:“我听过怀素纸的传闻,假如都是真的,那当然很强,但这一次她不行。”   那位弟子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一道同样来自于师长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   “因为尤意远在前不久修成了八方雷动。”   话音落下,众人都怔住了。   就连片刻前一直为怀素纸说话的那一位弟子,此时也沉默了。   清都山是从北境无尽风雪中杀养出来的一尊庞然大物,但其立派之基却是冠绝世间的雷法,而八方雷动在清都山无数雷法当中,亦有着极大的名气。   如果尤意远真的掌握了八方雷动,那他在金丹境中将会罕逢敌手。   想着这件事情,许多弟子望向云海之上的少女,担忧了起来,仿佛看见不久后她败下阵的画面。   ……   ……   旁人的讨论,丝毫没有影响到场间二人。   尤意远看着怀素纸。   少女自崖上跌落,御风而来,速度不快不慢,看起甚至有些随意。   然而却是这种随意,反而给予了尤意远比预想中更大的压力。   若不是他彻底领悟了八方雷动,只看着这幕画面,道心就要蒙上一层阴影,继而生出自己不可战胜对方的感觉。   尤意远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望向终于停下的怀素纸,认真说道:“出剑吧。”   没有人对这句话产生意见,认为他是过分骄傲,是在羞辱怀素纸。   因为这里是清都山,而今夜更是秋祭,他作为地主,理所当然要让对方先出手。   怀素纸没有说话,抬起手。   一道浑身漆黑的飞剑出现在她身侧,静静悬停。   接着,她握住了剑柄。   剑锋随之微微挑起,隔空指向尤意远。   诸弟子凝神静心,注视着这一剑,不想错过接下来的任何细节。   尤意远神情凝重至如临大敌。   然而片刻过去,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风平云静,星光依旧。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惊叹声接连响起——尤意远说出剑,那怀素纸就真的只是出剑,而不是出剑。   郭长老看着这一幕画面,由衷赞叹说道:“如此行事,确实值得让人去仰慕。”   “明明如此骄傲,却没有半点装腔作势的感觉,无愧身负这般盛名。”   另一位清都山长老的声音里也满是感慨。   那座崖畔上,谢清和看着怀素纸,只觉得她的身影高大如自己的父亲。   尤意远没有这些感慨。   “既然如此,那我出手了。”   他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神情不快,显然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声音很轻。   对话到此结束。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轻微的声响。   然后,有风雷自八方而来,萦绕在尤意远的身旁,宛如枯枝。   这个过程极为短暂,连片刻到不到。   因为就在对话结束的下一刻,星光倏然暗淡了刹那,枯枝仿佛燃烧了起来,于眨眼间绽放出一片炽白光芒。   就像是有一道细幼的天雷轰落了。   尤意远没有选择试探,直接动用自己所掌握的最强道法,决出胜负!   寻常弟子为雷光所夺目,已经看不清其中的画面,只能被这种威势所震撼,无法言语。   唯有那些极为出色的弟子,才能感知到其间发生的变故。   那些长老看着这道雷光,眼中的欣赏之色再也掩藏不住,又忍不住对怀素纸生出几分叹息,准备出手救人。   谢清和看的很清楚,但没有任何的担心,眼里只有怀素纸,以及对她的信心。   思绪流转间,雷光已然落下。   轰鸣声起。   怀素纸看着如叶脉般充斥在眼前视野内的雷光,以及与雷光一并而至的尤意远,眼里的满意再多了一分。   至此九分。   于是,她真正出剑。   人们在轰鸣雷声当中,隐约听到了一声剑鸣。   紧接着,那道轰鸣着飞奔落下的雷光,骤然停滞了下来,陷入了绝对的静止。   然后。   这片炽白被斩开了,没有出现任何的阻力,就像是山涧一道溪水。   一声剑鸣,原来雷断。   怀素纸站在被斩开的雷光前,静静看着再次洒落的星光,剑锋之上犹有余光。   那是八方雷动的残留下来的痕迹。   “不要误会,我让你先出手不是看不起你。”   她轻声说着,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低头俯视着缓缓坠入云海当中,眼里一片茫然不解的尤意远,再解释了一句。   “是我出剑,你就没有机会了。” 第十章 希望你能接住   清都山一片死寂。   在这一幕画面真实出现的前一刻,没有能够想象出这种可能的存在,也许站在清都山最高处的那对道侣知晓,但他们注定不会开口。   其余所有人,包括那数位峰主在内的清都山强者们,都陷入了沉默。   当尤意远感到被轻视后,放弃本该要有的试探,直接施展出八方雷动,要将胜负直接决出的时候,他们也有想过怀素纸赢下来的画面。   但在他们的设想当中,那注定是一个极为艰难,甚至是漫长的过程。   ——八方雷动从来不是一击了之,而是一声响即绵绵无绝期,唯有修行者的真元枯竭才会停下来。   怀素纸哪怕真的赢了,那也该是一场惨胜,绝不该是如今的一剑了之。   清都山的长老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无声交换过意见,确定这件事真的很麻烦。   换做寻常时候,尤意远败了也就败了,不过是小辈间的事情,他们又怎会在意这种小事?   问题在于,今夜恰巧是秋祭。   一位在清都山作为许多后进弟子榜样的人,败的如此干净利落,那清都山的颜面该往哪里放?   诸峰之主以及长老想着这个问题,眉头渐皱,神色渐沉,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解决。   就在这时候,一位峰主忽然说道:“这一剑不是单纯胜在威势上,别有玄机。”   某位长老闻言微怔,回想先前画面,迟疑说道:“怀素纸……她似乎是直接看破了八方雷动的薄弱之处,而且将后续的变化尽数计算进去,没有半点遗漏。”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话里虽然带了一个似乎,有不确定的意思,但以他们的境界,完全可以确定这就是事实。   最先开口那位峰主望向场间,看着那立于云端之上,随意提着长剑的少女,认真说道:“如此天纵之才,不该是一介散修。”   诸峰主与长老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心思转动,开始思考这其中的可行性。   便在他们开始计算之时,一道愤怒的声音骤然响起,如春雷般在耳畔炸响。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郭长老挥动衣袖,化作一阵清风将坠入云海的尤意远救起来,盯着同门怒喝骂道:“连救人都能忘记的吗?”   众人第三次沉默。   这一次与怀素纸无关。   是老脸微红。   ……   ……   就像清都山那些大人物在此时感到羞愧一样,在场的弟子们也有相似的情绪。   不同的是,还有不少弟子的脸变红了起来。   这不是因为怀素纸太过好看而害羞,尽管这时的她确实过分好看,而是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耻辱。   清都山作为天下第一流的大宗,门中弟子自有骄傲,尤意远落败的方式是他们所难以接受的,很难不感到耻辱。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去记恨带来这种耻辱的怀素纸。   因为她由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只是被逼无奈才会下场。   这些都在怀素纸意料中。   她静静看着夜空,心想接下来该有新的人要站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道嘹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回荡在云海之间。   “清都山弟子陈子云,请怀姑娘赐教。”   弟子们望向声音的来处,找到这位同样有着天才之名的师兄,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位陈师兄是希言峰重点培养的天才,但为人相当低调,据说实力比尤意远更胜一筹。   陈子云背负着这些希望,朝云海飞行而去,有风雷隐蕴其中。   那处崖畔,谢清和看着这一幕,心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隐约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只是找不出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而且……   她心里其实还有一丢丢不太应该的高兴。   毕竟最开始她就对尤意远咄咄逼人感到不满,只是怀素纸没有给她机会开口,想要自己解决事情。   当时的她很不好意思,只觉得这真的有些丢脸。   那……现在尤意远这样子败了,她稍微高兴上一下,也是很合理的吧?   没有立刻笑出声来,谢清和已经觉得自己的修养确实不错了。   便在她努力抑住自己笑意的时候,有脚步声在她身后传来。   “想笑便笑出来吧。”   徐卿的声音温和如春风,就像是一位可以无条件信赖兄长。   谢清和转身望去,一脸正经说道:“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能笑呢?”   徐卿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与此同时,云海再次升起波澜。   有风雷声大作。   然后剑鸣。   风雷歇。   陈子云落败。   而在这个时候,徐卿才是笑到一半,整个过程不过片刻,与尤意远被击败的过程如出一辙,根本找不出区别。   都是一剑了之。   徐卿望向云海中的少女,笑意早已敛去,认真说道:“麻烦了。”   谢清和只觉得无所谓,随意说道:“反正今年的秋祭又没有外人。”   哪怕今夜尤意远和陈子云的落败流传到世间,对于清都山在修行界中的地位,依旧不会有半点影响。   这是两位大乘期强者带来的绝对底气。   更何况清都山立派两万年,山中深处也许还藏着上一代的强者,底蕴深不可测。   若是连年轻弟子败上一场都介意,忍不住去动手干涉,那清都山又怎能传承至今?   徐卿也明白这些,望向夜空深处,摇头说道:“终究不太好看。”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好生不解,心想这到底是哪里不好看了?   谈话间,又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   某峰某位天才弟子,再向怀素纸请教。   结果如旧。   还是一剑了之。   再有弟子开口。   仍是一剑。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着,云海之外一片沉默,除了前赴后继不断的某某请指教以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   最开始还能维持着平静的诸峰之主,以及德高望重的长老们,这时也都沉默。   或者说彻底麻木了。   再如何让人震惊的事情,一旦开始没有丝毫变化的重复后,都会迅速变得乏味起来。   今夜的秋祭就是如此。   只是这种乏味,渐渐让时间变得慢了起来,仿佛停滞一般。   当最后一位还未出场的清都山金丹弟子鼓起勇气,说出请指教三个字,拼尽全力依旧被一剑败下后……   沉默是今夜的清都山。   郭长老长叹一声,将落败的弟子救下,然后望向某处冷清的崖畔。   伴随着他的这声叹息,人们渐渐醒过神来,视线落在了那处。   徐卿在那里。   这位清都山年轻一代的最强者,距离元婴仅有一步之遥,在当今天下亦是首屈一指。   为了让今夜的秋祭产生悬念,他没有在登记的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但现在看起来,他的名字要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在秋祭的夜里了。   事情至此,徐卿没有别的选择可言。   怀素纸缓缓转身,抬头望向在崖畔上负手而立的高大男子,没有说话。   徐卿与她对视,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谢清和抢先说道:“这是不是不太好?”   徐卿闻言看着自己的师妹,神情温和说道:“师妹你是觉得怀姑娘出手太多,真元损耗太大,我这时出手是趁人之外,对吗?”   谢清和用鼻音嗯了一声,很坦然。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徐卿同样坦然,转身望向怀素纸,说道:“所以胜负放在一剑之间,你觉得怎样?”   云海上一片安静。   明明答案不会有第二个,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盯着她紧张了起来。   怀素纸对此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看着谢清和,摇了摇头。   谢清和知道这是让她不用担心的意思,顿时放松了下来。   人们却以为是拒绝,怅然若失,难过不已。   然后,怀素纸的声音平静响起。   “希望你能接住。” 第十一章 大日如来   这句话听上去很嚣张,但没有人会认为怀素纸嚣张,只觉得这理所当然。   秋祭至此,清都山这一代弟子始终没有人能看到她的第二剑,那还有什么好反驳的?   就算是那些峰主和长老们,面对这句话也只能是沉默。   与言语相比,他们更在乎的是其他事情。   比如最开始并不在乎的胜负。   “怀素纸一共出了二十七剑,没有动用任何剑诀,都是在找到道法的破绽后,直接以剑光斩断,干净利落。”   “这更能说明她的可怕。”   “但这种做法极为耗费心神,她应该临近极限,只剩下最后一剑了。”   “徐师侄就是看出这一点,才会提出将胜负放在这一剑上。”   “问题是这一剑……会很可怕。”   听到这句话,长老们安静了下来,这是他们清楚却没有说出来的事情。   怀素纸在连胜二十七场后,剑势已然攀至巅峰,最后一剑必然强大到极点。   “还好有徐卿。”   一位长老感慨说道:“否则今夜这事,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附和的声音接连响起。   没有人不相信徐卿,或者说他们现在只能相信,别无选择。   忽然之间,那位郭长老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望向夜空,认真观察片刻后,神情凝重地说了一句话。   “黎明还有很久才能到。”   话音落下,峰主和长老们微怔,下意识抬头望向夜空,确定这句话是真的,于是沉默。   秋祭存在以来,从未有过在半夜结束的先例,这会完全打乱事前的安排,很麻烦。   就在这时,郭长老突然叹了口气,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   诸峰之主与长老恼火望去,心想你这是又发现了什么麻烦事?是嫌弃现在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郭长老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看着场间那两个年轻人,感慨说道:“反正今夜都成这样子了,还管这些事情做什么,结束就结束吧。”   众人沉默。   片刻后,某位峰主望向郭长老,心想就你对规矩最执着,没好气说道:“待会儿你别有意见就行。”   ……   ……   云海上。   徐卿缓缓靠近怀素纸,在三百丈外,一处探出云海的孤峰上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对修行者来说,完全谈不上遥远,甚至有些近了。   而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怀素纸会因此而得到一些便宜。   毕竟她的心神有所损耗,距离要是太过遥远,剑光的精确性会急剧下降,在战斗上是明显的劣势。   徐卿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将自己的位置放在了这里。   清都山弟子们看着,不由感慨想到大师兄还是这般光明磊落。   怀素纸对此没有表示,静静看着徐卿,等待着他出手。   先前那二十七剑,对她确实有所损耗,但在修行上得到的好处无疑是更多的。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作为元始宗最为凶险的功法,自然也有着其独一无二的强大之处。   当修行者以这门功法奠定道基后,对天地万物的认知将会得到极大的提升,甚至能够触摸到其间的运行规律,明悟世界的本源。   ——这本该是修行路的后半段才能看见的风景。   故而元始宗很多修炼这门功法的修行者,都在奠定道基后直接道心崩溃了。   若是道心没有崩溃,那修行者就能凭借着这种感知,一定程度弥补资质的缺失,修炼速度会直接上升数个层次。   怀素纸与这些普通人不一样。   她能将这种感知用在战斗之上,找到那些转瞬即逝的破绽,然后一剑斩之。   甚至她还可以将直接学会对方的功法。   清都山是万年大宗,功法玄妙繁复至极,如今的她当然无法通过这二十多场的战斗学会,但也足够了。   怀素纸能够清晰感知到那道拦着自己,名为元婴的门槛,在今夜的战斗中开始了松动。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心情不错,向前走了一步。   忽有风来,云海翻涌成浪,少女的身影若隐若现,更显清美。   一道剑吟声随着风起云涌而至。   徐卿听着剑吟,眼神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不是有星光落在其中,而是他的眼中出现了一抹雷光。   他伸出手,探入翻涌着的云海当中,以缥缈云气为介质承载自身气息,瞬间蔓延扩散,将这片云海完全纳入自身的感知当中。   怀素纸微微挑眉,觉得有些意思。   下一刻,云雾骤然静止,维持着翻涌模样。   接着。   无数道看似微弱的光点,自云雾中缓缓飘起,看着像是一场往天上而去的雪。   看着这幕画面,谢清和微微蹙眉,望向怀素纸的眼神里,下意识生出了些许担心。   因为她认出了这门道法。   “缚苍龙。”   郭长老看着场间,为之震惊片刻后叹息说道:“徐师侄想来不日就要踏入元婴了。”   在清都山无数玄功当中,有太多如八方雷动般威震天下,威力可怕的道法。   但缚苍龙是不一样的。   不是因为缚苍龙对修行者的悟性要求极其苛刻,而是它有一个故事。   传说中,清都山立派祖师曾以这门道法,束缚住一只堪比飞升仙人的苍龙。   缚苍龙即是由此而来。   这是那位祖师平生最得意的两件事之一。   另外一件是飞升。   ……   ……   “看来今夜到此为止了。”   某位峰主说道。   没有人接话,因为意见一致。   郭长老想了想,看着深陷云雾中的少女,说道:“但我很好奇她接下来要施展怎样的剑诀,来应对缚苍龙。”   ……   ……   云海中。   怀素纸看着身前漂浮着的茫茫光点,感知着其中隐蕴这的恐怖威势,情绪难得不再平静,心生愉悦。   她当然听过缚苍龙这三个字,知道那个简单的故事,还知道故事是真的。   因为元始宗有一位宗主曾经败在这门道法上,为自己为何而败钻研了许久,甚至去考证了那个故事的真实性。   然后她想到自己将来也会是元始宗的宗主,发现这好像有些不太吉利。   她望向前方,视线穿过无数不断凝聚着的雷光,落在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直到此时,徐卿还未完全发动道法,就是在等她出剑。   怀素纸握剑,举起,剑锋斜指朝天。   与先前随意挥剑不一样,这一次她难得认真。   一道高妙难言的气息出现在剑上。   徐卿对云雾之中的变化有着近乎绝对的掌控,除非对方的境界比他高太多,足以碾压,否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怀素纸没有这种境界。   然而徐卿却从剑锋之上的气息,找到了这样一种味道。   他不再等待下去,挥动衣袖,漫天光点骤然炸裂,迸发出无穷雷霆。   与此时的雷光相比,先前尤意远的八方雷动,跟儿戏没有区别。   云雾再次翻涌。   轰鸣声不断。   无数雷霆在其中炸裂。   清都山诸峰之主神情凝重,注视着这幕画面,感知着其中的气息变化,不敢有任何走神,随时准备出手救人。   雷声不见停歇。   那片云海,如今已经成了雷池。   怀素纸的气息不断减弱。   那道惊艳了清都山一夜的剑光,似乎没有办法再一次破雷而出,落入人们的眼中。   最开始断定结果的那位峰主,向前走了一步,欲要出手。   就在这时。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仿佛深春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人们的身上,与心头。   那些长老们怔住了。   诸峰之主都皱起眉头。   清都峰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噫。   原来那对道侣的目光从未远离。   随着这道悠扬剑吟声的出现,雷池愈发狂暴了起来,欲要将剑鸣声镇压下去。   都无济于事。   剑吟声愈发清亮,直到某刻,终于高昂,发出了一声轻响。   那是砰的一声。   听着就像是某座寺庙里的晨钟。   雷池不再翻涌。   继而破裂。   一道悠扬温和的剑光自其间跃出,宛如朝阳,洒落春光,照亮了整片云海。   徐卿出现在这道春光里,脸色苍白如雪,衣袖不断破碎,身体上出现了很多血痕,看上去有些凄惨。   他神情凝重,抬头望向随剑光而出的怀素纸,认真问道:“这是什么剑诀。”   “大日如来。”   怀素纸随意说着,微微偏头,抬手把束带断裂后微乱的发丝理至耳后,露出清美侧颜。   然后。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望向徐卿说道:“败吧。”   徐卿坠入云海。 第十二章 心胸开阔怀素纸   春光渐老。   那轮仿佛朝阳自云海升起的剑光,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宣告着秋祭的结束。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秋祭,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一位外人受邀下场,然后败了清都山整整一代弟子,其中还包括徐卿这位大师兄。   这是怎样的概念?   秋祭是清都山的历来传统,有着极为悠长的历史,其中自然也有着许多传奇的故事,比如某位不起眼的弟子横空出世,一举登顶,然后迎娶谢家女,最终成为清都山掌门。   这样的故事不多,但终究是有过的。   然而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没有过,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所有人都处于这个事实带来的极度震撼当中,以至于怀素纸替他们救起徐卿,回到那片山崖之上,这种安静还在持续着。   与年轻弟子们为秋祭从未有过的结束陷入震惊不一样,长老们之所以感到震惊,更多是因为怀素纸说的那四个字。   ——大日如来。   这四个字显然来自于禅宗,而那道高妙难言的剑意,更是在述说着一个事实。   这是禅宗的不传真剑,与缚苍龙是同一个境界的存在。   故而诸峰之主和长老们,开始回忆怀素纸在世间留下的痕迹,继而产生了一个猜测。   “难道是……禅宗的传人?”   某位峰主神情有些复杂,迟疑说道:“或者是她得了禅宗的失落传承?”   没有人对这个猜测做出回应。   在这无边安静当中,唯有谢清和例外。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怀素纸会输,只在徐卿施展出缚苍龙的那一刻有过担心,但也不多。   至于什么大日如来剑诀,她更是没有在乎过。   ——反正都不会有她爹娘厉害。   小姑娘朝怀素纸走去,唇角微微翘起,心想自己的眼光果然很好,稍微得意说道:“怀姐姐真是厉害呢。”   说话间,她顺手取出一枚丹药,递了过去。   这是清都山特产的珍贵丹药,在恢复真元上有着极好的效果。   怀素纸没有客气,接过这枚丹药,直接服下。   “要走了?”   她随意问道。   谢清和望向场间,只见众人渐渐清醒过来,连忙点头说道:“赶紧的!”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心想有必要这么急着走吗?   谢清和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   “因为这真的很麻烦啊。”   小姑娘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要是不走快一点儿,待会儿我们被抓住了,那得被一通好问,麻烦死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谢清和闻言莞尔一笑,旋即想起一件事,笑意骤然消失,认真说道:“对不起。”   怀素纸问道:“对不起?”   谢清和怔了怔,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反问道:“今天晚上你是来观礼的,结果却因为某些白……人下场出手了,难道我不该说对不起吗?”   怀素纸听着话里没有说完的白痴,微微摇头说道:“是我让你不要阻止的。”   谢清和在心里叹了声,有些无奈,心想你怎还是这么温柔,明明就是那群白痴闹出来的事情,这时候还要为他们开脱。   她想了会儿,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让时光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这般想着,谢清和笑了起来,带着怀素纸遁入夜色当中,避开那些可能寻来的长辈。   今夜星光明媚,清都山难得秀丽,风景好看。   两人御风,借着片片夜色在群峰之间飞行,朝着那处有花树盛开的洞府而去。   怀素纸忽然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谢清和望向她,好奇问道:“什么事。”   “你母亲为什么会同意我和尤意远切磋。”   怀素纸说道:“传闻中你的母亲,不像是这种好热闹的人。”   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唯有这位清都山掌门夫人的那句‘切磋一场也好’,真正超出了她的意料。   在她原先的设想中,自己应该还要再配合尤意远说上几句话,如此才能让那些旁观的师长们,同意她和尤意远的切磋。   这件事很不寻常。   尤其是她已经得知元始宗当中出现了一位叛徒,而那位叛徒的第一份诚意与她有关时,很难不去多想一些。   正是考虑到这个可能,她的最后一剑才会是那唤作大日如来的禅宗不传真剑。   “唔……这个我也不清楚诶?可能是因为我吧。”   谢清和微微蹙眉,很认真地想了一遍,不太确定说道:“母亲她确实不爱理俗事,但还是很关心我的,可能是她知道我当时特别想看那尤意远被你揍上一顿?”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轻声说道:“这样吗……”   谢清和心想这好像是说不太过去,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要不我现在去问问我娘?”   怀素纸摇头说道:“一件小事,不必如此。”   ……   ……   星光依旧映着那些白云,但不再如雪原,因为云气已然淡薄。   原先藏身云海间的那些孤峰,此时身姿已然清楚。   这幕画面难得一见,各峰弟子乃至师长们,却丝毫没有赏景的心思,都在看着那处已经空荡荡的崖畔,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当场间的人们从那道剑光带来的震惊中醒来,准备为秋祭举行闭幕式,然后发现了一个荒诞的事实。   这场秋祭的优胜者到底算谁?   按照战果来判断,这当然是怀素纸。   问题在于,她的名字并不在报名册上。   换句简单的话来说,其实她并没有参加秋祭。   那么按照规矩,怀素纸就不能算入其中。   但这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她凭借一己之力击败了清都山诸多弟子,而那些弟子在败后,根本无法再次上场。   于是,在诸峰师长们经过严格讨论后……三位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的年轻弟子,来到了众人面前。   这三人在清都山这一代弟子当中并不出色,但有一个共通之处。   那就是三人都是筑基圆满。   更直接一些说,这三人没有资格请怀素纸指教,并且在她下场前已经下过场,获得了不错的成绩。   在诸峰之主的围观下,郭长老黑着一张脸,来到这三名额头快要埋到胸口的弟子身前,自言自语说道:“怎么就让我来嘉奖了。”   长老们听着这话,脸上毫无羞愧之色,心想谁让你这人老实?   郭长老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会那群不要脸的人,看着身前这三位弟子,想了想说道:“有件事我得拜托你们。”   三位弟子愣了愣。   其中一位胆量稍大的弟子,抬头望向郭长老,说道:“请长老明言。”   “奖励会照常给你们。”   郭长老看着三人,认真说道:“但秋祭前三名的责任,你们还是放弃吧,之后的宴会就不要出席了。”   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应是。   在秋祭位列前三的弟子,不仅前往北境以北,更要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作为清都山的颜面,参与一些事务,与别家宗门产生交集。   这是清都山多年以来的习惯。   然而,这三人现在连金丹都不是的境界,清都山又好意思让他们出去丢脸?   ……   ……   回到那幢小楼,谢清和心情很是愉快,哼着歌儿生火煮起了茶,准备和怀素纸彻夜长谈。   毕竟今天发生的事情可不算少,可以说上很长一段时间。   怀素纸坐在窗畔,听着与开水声一并响着的歌儿,没有如往常一般翻开那些古老的典籍。   她望着窗外那片夜色,视线落在清都峰顶那株仿若通往天空的金黄古树上,思考着那位掌门夫人到底意欲何为。   忽然之间,一声惊呼落入她的耳中。   怀素纸微微一怔,转身望向小姑娘,心想这是要出事了吗?   “怎么了?”她认真问道。   谢清和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说道:“我发现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怀素纸神情凝重,如临大敌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听着这语气,越发感到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说道:“就是……就是其实我们不该走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眼里生出几分疑惑,渐渐发现话里的内容不太对,和她所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   谢清和很紧张,深呼吸了一口,不带喘气地说了好长一大段话。   “这一次秋祭头名的奖励真的很不错,我就不应该嫌弃麻烦,拉着你走,害你打了整整一个晚上,结果什么都拿不到,所以对不起!”   怀素纸怔住了。   她很认真地确定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完全听错,于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生气了?”谢清和看着沉默的她,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按照你的说法,那我更应该离开。”   谢清和不解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那不好看。”   谢清和更加不解,看着怀素纸的脸,心想你这怎么就不好看了呢?   片刻后,小姑娘才是反应了过来,明白话里的不好看,指的是怀素纸真要留下来,那今夜清都山峰主和长老们,乃至于年轻弟子们的脸色都会很难看。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躲开了怀素纸的目光,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少女的胸前。   半晌后,她下意识说了一句话。   “怀姐姐心胸当真开阔啊。” 第十三章 为你做嫁衣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什么都没说。   换做寻常时候,她应该会说一声还好,但现在不想说了。   铁壶里的水沸腾了,汩汩响着,打破了这种莫名尴尬的平静。   谢清和悄然松了口气,为怀素纸倒了杯茶,却还是没敢看她,说道:“要不我明天过去问问,看能不能讨点东西回来?反正你也给了他们面子了。”   怀素纸这时已经平静下来,摇头说道:“不用。”   谢清和说道:“可这样你不是吃亏了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提醒说道:“你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   谢清和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无所谓说道:“那是以后的事情,跟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有道理。”   谢清和抬头望向她,一脸骄傲说道:“不管说话还是做事,我一向都是很有道理的!”   怀素纸不想接这句话。   小楼安静。   夜风缓缓入窗,明明深秋夜里,却不见几分寒意,很舒服。   两人随意喝着茶,享受着这种久违的无所事事,偶尔说上几句闲话。   怀素纸是真的有些累了,需要休息,故而才会喝茶闲聊与养神。   谢清和不累。   她只是很享受这风与夜色,享受这种无所事事的幸福,享受懒散。   以及。   她很喜欢和怀素纸说话。   ……   ……   同一个夜。   清都山上某座冷清孤峰,十数位年轻弟子没有回到自己的洞府,在此处聚集。   这些弟子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因为不久前他们都被怀素纸一剑败之,受了不轻的伤。   尤意远坐在生着青苔的石阶上,看着神色一片麻木的同伴们,鼓励说道:“倒也不必如此气馁,往好处去想,至少我们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是什么事?”某位师妹郁郁不欢问道。   尤意远顿了顿,认真说道:“怀素纸没有撒谎,她说的是真话。”   听到怀素纸三个字,众人骤然回忆起那道苍白却惊艳的剑光,身体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尤意远心性坚韧,平日里最见不得这种模样,此时却什么都没说。   他再是清楚不过那道剑光的可怕,明白同伴们为何而怕。   “怀素纸今夜展现出来的实力,证明残寺里那些元始魔宗的弟子,确实是她凭一己之力杀死的。”   他冷静说道:“当天她也许真的就是感觉到不对,独自一人去救下了小师妹,和元始魔宗没有关系。”   有位弟子提问说道:“那线索到这里不就彻底断了吗?”   在场便有弟子出身希言峰,这座清都山中负责刑律事宜的山峰,对谢清和被刺杀的事情,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   很多天以前,关于这桩刺杀的调查就陷入了僵局,迟迟没有得到进展。   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以尤意远为中心的清都山弟子们,也不会把目光放在怀素纸的身上。   “其实……”   某位女弟子想着今夜谢清和与怀素纸亲近的画面,小声说道:“我倒觉得这刺杀没成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场的都是修行者,又怎会听不清楚?   尤意远神情骤冷,视线瞬间落在她的身上,愤怒呵斥道:“你是怎么敢有这种想法的!”   那位女弟子顿时委屈了起来,与他对视说道:“我们在为她着想,她今天晚上是怎么做的?生怕那怀素纸受了委屈!”   尤意远喝道:“你给我闭嘴!”   “我有说错什么吗?”   那女弟子情绪同样激动了起来,大声喊道:“要不是她生下来就姓谢,徐师兄比她优秀这么多,凭什么以后就要唯她是从?!”   众人看着两人争执起来,沉默不语。   事实上,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赞同这位女弟子的话,只是从来不敢付诸于口。   尤意远神情冷漠到极点,起身走到那位女弟子身前,直接就要给她一记耳光。   女弟子毫无俱意,睁大眼睛看着他,没有半点避开的意思。   就在这个耳光甩落前,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阻止了一切的发生。   “停下来吧。”   说话的人咳嗽了起来,听着有些痛苦。   话音落下,在场的所有弟子都站了起来,望向那个缓步走来的徐卿。   “见过师兄。”   十数位弟子都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歉意。   徐卿笑着嗯了一声,然后望向那位女弟子,神情温和说道:“先前的话不要再说了。”   那女弟子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徐卿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连想都不要想。”   然后他望向尤意远,认真说道:“今夜辛苦师弟你了。”   尤意远摇头说道:“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   言语之间,今夜秋祭上发生的这场变故的起因,竟然是徐卿做出来的决定。   徐卿走到尤意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拾阶而上,来到众人视线当中。   “今夜的事情,你们若是因不甘落败而记恨,那该记恨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怀素纸,她应该是你们为之而追逐的目标,仅此而已。”   他脸色苍白,笑容却依旧温和,声音亦如此:“就像我怀疑怀素纸,仅仅是因为她有可疑的地方,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你们明白了吗?”   十数位弟子齐声应道:“谢师兄教诲。”   尤意远忽然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做?”   徐卿思考片刻,看着他说道:“小师妹被刺杀这桩事是清都山的内务,既然怀素纸是清白的,那就不要让她涉及其中。”   尤意远皱起眉头,声音微沉说道:“想让怀素纸离开……我们要办到这件事,很难。”   某位弟子无奈说道:“那怀素纸强到没有道理,连师兄你都败给她了,我们拿她还有什么办法?”   听着这话,又有一位弟子开口:“除非是请一位师长出手,但这怎么可能?”   尤意远看了说话这人一眼,神情冷漠说道:“这么荒唐的事你想都别想。”   那弟子微微一怔,心想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不等这人回想起来,最初开口那位女弟子忽然问道:“你们有人知道怀素纸为什么来北境吗?”   有人不确定问道:“你的意思是?”   “怀素纸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到北境,她必然有着自己的目的,只要我们帮她做到了那个目的,那她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那女弟子望向徐卿,咬牙切齿道:“简单一点说,就是她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徐卿没有说话,认真思考着这个做法,然后确定可行。   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这个提议有些不妥,内心深处有种很微妙的苦涩感觉。   就像是他要亲手为怀素纸做出一件嫁衣。   他沉默片刻,看着场间这些将自己视为旗帜的年轻弟子,点头说道:“就这样做吧。” 第十四章 那有我爹厉害吗?   怀素纸来到北境,最开始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不过两件。   为踏入元婴做准备,以及查明那群伪装成元始宗弟子的刺客来历。   如今倒是又多了半件事。   她很想知道,那位决意叛出元始宗的长老到底是哪一位,又是怎么以她作为诚意取信于人的。   只是这件事涉及到的层次太高,直接指向清都山掌门夫妇这两位大乘境强者,是她那位师父才有资格参与进去的大事。   怀素纸不会对此作过多猜想。   至于离开北境,她短时间没有这个打算,而且……谢清和显然不愿意她离开。   “你在看些什么?”   谢清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好奇。   怀素纸说道:“天空。”   谢清和望向天空,认真看了会儿,还是找不出有什么好看的风景,顿感无趣。   然后她想到接下来要去做的那件事,更感无趣。   今日是秋祭结束后的第九天。   两人走在一处山道上,朝着知矜峰顶走去,很悠闲。   知矜峰今日有课,而且是峰主亲自讲经,讲的恰好还是怀素纸这些天钻研的一本典籍。   她读这本典籍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不解之处,在问过谢清和,得到小姑娘替她去找自己父亲要解释的答复后,决定来到知矜峰听讲。   谢清和自然与她同行。   怀素纸看着即将走完的山道,忽然说道:“你这样没问题吗?”   谢清和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我修炼看上去不太刻苦?”   怀素纸有些无语,心想你这哪里是不太刻苦,分明是根本没有努力过,嗯了一声。   这些天来,她和谢清和日夜相处,早已经知根透底。   “可能……是因为我姓谢?”   谢清和微微一笑,笑容里却丝毫不见骄傲,轻声说道:“其实我以前还是很刻苦的,但后来发现自己不管努力还是懒惰,对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就觉得懒起来也挺好的。”   怀素纸闻言沉默,望向清都峰顶那株通体金黄的参天大树,隐约猜到了接下来的话。   “因为我的天赋已经足够,踏上大乘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我再如何努力也好,最多也就是缩短不到三十年。”   谢清和坦然说道:“我爹娘还可以活很久很久,那我为什么要去受这些苦呢?为什么不如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一些呢?”   话是真话,甚至话里带着几分自嘲,但这种自嘲对寻常修行者而言,未免太过嘲弄。   怀素纸没有觉得讽刺,很平静。   清都山自立派以来,两万年经历风雨无数,姓氏却从未更换过,谢家底蕴之深可见一二。   如今小姑娘对她说的话,只是证实了谢家可以确保每一代都能有大乘期的至强者存世。   无论是凭借丹药,还是飞升仙人的遗泽,那终究是一位大乘期。   怀素纸收回望向那株大树的视线,看了一眼谢清和,心想那代价又是什么呢?   闲话间,两人走完山道,来到了知矜峰顶。   也许是今日讲的那典籍比较艰涩,峰顶大殿内此时已经坐了数十名弟子,等候着那位峰主到来。   听着殿外传来的脚步声,这些弟子没有抬头,几乎都在刻苦冥想修行。   直到一声惊呼响起。   众人皱起眉头,睁眼望了过去,然后怔住,继而是倒吸凉气声成片。   怀素纸视若无睹,寻了个位置准备坐下。   谢清和倒是觉得凉了一些,心想这明明有清都大阵庇护,为何气候还会忽然变化?   两人刚坐下来,整座大殿顿时吵闹了起来,细碎的讨论声不断。   然而没有持续上多久,知矜峰主便到场冷哼了一声,将这些纷乱压下。   接着,他看了有意选了个不起眼角落坐下的怀素纸,开始讲道。   在怀素纸决定来听讲以后,谢清和就向他提前打了招呼。   知矜峰主本不同意,因为怀素纸并非清都山弟子,而今日讲的典籍是清都山修行体系中的重要部分。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会坚持拒绝到底,但谢清和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你们还欠着她在秋祭夺得头名的奖励。   知矜峰主无言以对,只能默认了这件事,权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讲道正式开始。   怀素纸专心听讲,对照。   谢清和专心看了会儿她的侧脸,渐渐感到无聊,干脆靠着她的肩膀,往窗外望去。   今日天气晴好,清风微拂,殿外的树影随之晃动,很是适合睡觉。   小姑娘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睡下去,因为知矜峰主一边讲道的时候,一边也在注视着她。   “小气。”   她看着窗外树枝上的小鸟,想着身旁的少女,小声咕哝道:“真是秋色都被辜负了。”   天光渐移,日上中天,知矜峰主终于停下讲经声,来到提问的环节。   谢清和知道快要下课了,顿时多了些精神。   大殿维持着安静,数十位弟子有序提问,然后今日的讲课正式结束,开始退场。   怀素纸没有提问过,此时在心中整理着自己所得,忽然听见了一道充满不解的声音。   “你怎会到知矜峰听道的?”   一位长相清秀的姑娘看着她问道。   怀素纸望了过去,认出这人参加过那夜的秋祭,并且是秋祭开始前,与尤意远一同找到她和谢清和,有过交谈的三人之一。   后来的秋祭中,这人同样被她一剑斩落云海。   她的话虽然不多,但并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愿意理会人。   问题是……这个问题未免太过莫名其妙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要来听道。   那当然是因为不懂。   怀素纸心想这跟看到她挥剑杀敌,然后追着问她练不练剑有什么区别?   “你是不是蠢啊?”   谢清和没有那么客气,眼神不善地看着这清秀姑娘,说道:“肯定是不懂才会来听道啊。”   那姑娘微怔,这才发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愚蠢,双颊飞速涨红。   她深呼吸了一口,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然后,她想起自己亲口提出而徐师兄赞同的那个提议,鼓足勇气说道:“你要是对这门典籍有所不解,我可以帮到你。”   怀素纸神色不变,平静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谢清和同样有些不解,她记得这姑娘叫做黄语芙,性情有些直接,或者说脾气不怎么好,说话不该是这种态度。   “秋祭我败在你剑下之后,一直觉得当天的事情自己做得不妥。”   黄语芙看着怀素纸,低声说道:“这算是我的歉意。”   怀素纸沉默不语,思考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黄语芙有些着急,接着说道:“我师父对这门典籍钻研极深,就算我帮不到你,他也可以帮到你。”   怀素纸没有心动,准备拒绝。   她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更重要的是,这个理由实在不怎样,有太明显的不对劲。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几分难得的冷淡。   仿佛一只正在护食的幼兽。   “你师父在这方面很了不起吗?”   听到这句话,黄语芙转身望向她,认真说道:“诸峰难寻。”   谢清和笑了起来,直接问道:“那有我爹厉害吗?”   黄语芙怔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心想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的?   谁不知道你爹就是掌门真人啊?   谁能有你爹厉害啊?   “那看来是没有了。”   谢清和不再看她一眼,望向怀素纸,说道:“等会儿我去把我爹的笔记拿出来吧,免得看了又看,麻烦啊~”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   等待她的答复,谢清和直接握住她的手,向着殿外走去。   黄语芙看着两人的背影,神色微变,连嘴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显然是被嘲讽到了。   也许是猜到了黄语芙此时的模样,谢清和忽然哼起了歌来。   一声。   两声。   很是得意。   嚣张极了。 第十五章 让我们开始飞剑吧   走出大殿,谢清和的笑容忽然僵住,望向怀素纸,连那哼哼声都没了。   怀素纸望向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就是感觉我这样子做,是不是不太应该?”   “嗯?”   谢清和斟酌着言辞,片刻后说道:“我想了一下,刚才我确实有一点点点仗势欺人,像极了一些故事里的经典反派,感觉不太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有些迟疑,带着几分不安。   主要是她想到怀素纸待人向来温柔,而自己表现得那么盛气凌人,会不会惹来反感?   她只有怀素纸这么一个朋友,不想失去。   “你知道钱是拿来做什么的吗?”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谢清和微微一怔,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其中的深意,老实说道:“是拿来花的。”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平静说道:“错了,对你来说,钱是用来糟蹋的。”   谢清和微微蹙眉,看着她满是不解问道:“可是你说的这些,跟我担心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怀素纸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随意说道:“是的,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清和怔了怔,接着才明白这是她根本不在乎的意思,莞尔一笑,心想你怎么连这都要拐个弯的?   她哼了一声,追向走在前面的少女,那双马尾在秋风中微荡。   还是可爱。   ……   ……   “我没有想过接受黄语芙的道歉。”   “啊?为什么?”   “她没理由向我道歉。”   “好像是的诶,那下次我遇到这黄语芙,就抓着她问,问她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妥,要向你道歉!”   “……你刚才说过四个字。”   “嗯?什么四个字。”   “仗势欺人。”   谢清和脸颊微红,装作听不到这四个字,提前取出一枚令牌,强行转开话题,说道:“快到了。”   怀素纸抬头,望向数里外那株通体金黄的参天古树。   离开知矜峰后,谢清和还在惦记着自己说过要为她取来自己父亲的笔记,于是两人又一次来到清都峰顶。   怀素纸没有拒绝,因为谢清和不会同意,而且她确实想要看看。   清都山掌门真人的笔记,足以让世间九成九的修行者动心。   但她现在想的却不是即将得到的珍贵笔记,而是黄语芙。   就像先前对谢清和说的那样,怀素纸不认为黄语芙有任何向自己道歉的理由,但却偏偏来道歉了,这让她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这是她那位师尊玩弄人心,操纵时势,于方寸间让千万人死去的阴谋味道。   与她那位师尊相比,黄语芙身上所展露出来的气息,自然是要稚嫩上无数倍——毕竟她显然只是一枚不自知的棋子。   怀素纸并不担心自己陷入阴谋当中,无法脱身。   相反,她还有些喜悦。   这些天来她什么都没做,没有离开过那处花树盛开的崖畔,没有趁着夜色去刺探清都山的隐秘,与谢清和日夜相处专注修行。   她仿佛忘记了自己来到北境,是要查清楚那群伪装成元始宗的刺客的来历。   是的,怀素纸什么都没做。   但这正是最好的做法。   清都山在北境有着绝对的统治地位,哪怕是元始宗巅峰之时,想要把手伸出北境,同样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如今魔道势衰,而正道诸派不可能冒着与清都山成为死敌的风险,培养出修炼魔功的刺客,潜入北境刺杀谢清和,断绝谢家的传承。   既然如此,那群刺客极有可能是清都山上某位大人物阴养的死士。   但这人再怎么厉害也好,都不可能在清都山对谢清和出手。   换句话说,小姑娘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怀素纸想到这一点,于是她专心修行,留在谢清和身边,平静等待。   无论藏在幕后的黑手要做什么事情,都无法越过她,必然要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这是怀素纸想到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   ……   ……   踏上清都峰顶,没有向那位谢真人问好,谢清和径直带怀素纸走向一处书楼。   “我爹早年间修行时做的笔记,都在这幢书楼里面,只是没有分类,翻起来特别麻烦。”   谢清和推开书楼的门,一边向里面走去,一边说道:“其实之前我就想带你过来,但……”   话音戛然而止,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而是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怀素纸看着洁净如初,却丝毫没有人味的书楼,轻声说道:“但你不喜欢来这里。”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不只是这幢书楼。”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语气有些复杂:“还有这整个峰顶。”   谢清和别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前行。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   小姑娘来到一处书架前,思考片刻后伸手取下一本笔记,语气刻意雀跃:“应该就是这一本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没有拆穿她伪装出来的高兴,接过那本笔记,认真说道:“谢谢。”   “不客气。”   谢清和拍了拍手,看着她说道:“能帮到你,我自己也高兴呀。”   怀素纸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对了。”   谢清和忽然问道:“你这些天一直在看书,想看的应该都看了一遍吧?”   怀素纸诚实说道:“还有很多想看。”   “很多吗?”   听着这话,谢清和仰起头望向那数排书架,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然后说道:“那要不……我们直接把这些都搬回去好了?”   怀素纸闻言,沉默不语。   这次她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清和见她不好意思,苦心劝道:“你想,你还有这么多书要看,总不能看一本就过来翻一次笔记吧,那也太麻烦了,真的没必要。”   怀素纸有些无语,心想哪有这样办事的道理,委婉说道:“这是麻烦的问题吗?”   谢清和乌黑眼眸微转,以为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拍了拍胸口,担保说道:“放心,我爹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怀素纸无言以对,发现她说的没错。   就在这时,谢清和神色微微一僵,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若是她把这些笔记都搬回去了,那怀素纸岂不是要天天读书,到时候她该找谁说话聊天?   想到这个可怕至极的未来,小姑娘连忙晃头,赶紧把这画面丢出脑海。   “怎么了?”怀素纸轻声问道。   “唔……我想了一下,把整栋书楼搬空确实不太好。”   谢清和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怀姐姐你说得对,其实多过来几次也无妨。”   怀素纸隐约猜到了小姑娘的想法,还是没有拆穿,嗯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怀姐姐你除了读书,还有什么事情想做的吗?”   “有。”   谢清和听着这话,顿时高兴了起来,心想只要不是读书就好,强掩喜色问道:“是什么?”   怀素纸说道:“祭炼飞剑。”   谢清和想起那夜照彻云海的剑光,好奇问道:“需要什么材料,我去帮你取来。”   怀素纸说了较长一段话。   谢清和听完,沉默了好会儿,心想这飞剑可真不一般啊。   话里提及的某些材料,是极为罕见的宝物,哪怕是清都山也不见得有留存,很可能要耗费漫长时间去收集。   她抬头望向怀素纸,想了想问道:“这剑的名字叫什么?”   怀素纸说道:“长天。”   “这名字还挺好听的,难怪要用上这么多好东西。”   谢清和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但短时间内这些材料很难收集完,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见它被祭炼成功后的样子。”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你可以看到。”   “啊……为什么?”   谢清和的语气里满是困惑。   “解释起来很麻烦,但做起来很简单。”   怀素纸看着她,理所当然说道:“你只要让人知道你在找这些材料,那这些东西很快就能集齐。”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过来,好奇问道:“是谁要倒霉了?”   怀素纸坦然说道:“现在还不清楚。”   ……   ……   入夜。   清都山某处孤峰,再次迎来了十数位弟子。   徐卿接过尤意远递来的一张白纸,看着纸上写着的那些字,沉默不语,脸色愈发难看。   就像这张纸上写的不是一堆天材地宝的名字,而是他生母已经病危的消息。 第十六章 她还有小师妹呢   徐卿没有母亲,因为他是被捡回清都山的一位孤儿,所以那张纸上写的当然是别的东西。   那是很多个名词,代表着许多被修行者们所珍视的修道珍宝。   即便他是清都山当代大师兄,此时看到这张纸上写着的东西都感到了震惊,身体甚至微微颤抖,难以相信竟有人敢如此豪奢。   “怎么办?”   尤意远看着徐卿的神情变化,语气苦涩至极。   在此之前,他和别的师弟师妹们已经为之震撼不解痛骂过,早已彻底感到了麻木。   他沉默了会儿,视线落在那张明明单薄却又沉重至极的白纸上,认真说出早已想好的话。   “这些东西真的很难集齐,其他的还好,我们咬咬牙还能凑得上,但有几样……”   尤意远低声说道:“恐怕放眼偌大人间,都很难找得到,这已经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了,要不就算了吧?”   徐卿沉默不语,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他望向四周的师弟师妹,视线从那十几张脸上一一扫过,只见上面都流露出放弃的意思。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声音微颤说道:“那几样东西由我来解决。”   这就是坚持到底的意思了。   尤意远神情诧异,没想到他竟要坚持下去,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份雷之泪我有办法找来,不会耗费太久。”   雷之泪是很出名的一种奇珍,对清都山弟子的修行有着很大的好处,唯有北境以北才有产出,是那张白纸上仅次于那几样东西的珍贵修道材料。   众人惊讶望向尤意远,只见他神色看似冷静,实则眼神里满是心痛,顿时明白这份雷之泪是他为了突破到元婴,提前做好的准备。   眼见两位师兄已经率先做出表率,剩下的人也无法再沉默下去了,逐一开口。   “我好像记得我师父最近萃取出一批霜风露,纸上需求的分量……应该没有问题。”   “渊海沉木我有办法,时间大概要耗费月余。”   “我家最近得了明心竹的消息,我会寄一封信回家,让家里不惜代价争取下来。”   不同的声音接连响起。   相同的是这些声音里都带着极致的心痛。   直到最后一位弟子神色艰难,好不容易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让众人压抑到难以呼吸的过程,总算是结束了。   夜色下,孤峰响起一片呼气声。   “抱歉。”   徐卿看着都在痛心疾首的师弟师妹们,叹息说道:“此事确实是为难你们了。”   听到这句话,黄语芙微微摇头,望向眼里满是自责的徐卿,认真说道:“师兄你付出的比我们更多。”   事实如此,尽管先前话里提及的那些材料,都是极其珍稀的修道材料,但比起徐卿要去解决的那几样东西,便也不算什么了。   其中甚至涉及到一只上古神兽的遗骸。   虽然在场众人都不知道徐卿准备如何寻找,但过往的无数事情都向他们证明了,大师兄只要做出了决定,那就一定能够做到。   ——秋祭夜里被怀素纸击败那次不算。   “多谢诸位师弟师妹了。”   徐卿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清都峰顶那株金黄古树,望向众人认真说道:“日后自有回报。”   话音落下,在场的十几名弟子悄然松了口气,心情不再那么沉重。   他们之所以愿意追随徐卿,除了徐卿足以让人心服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徐卿有着可能成为清都山掌门——只要他能娶到谢清和。   “那这些东西要怎么给怀素纸?”尤意远忽然问道。   黄语芙接过话头,向徐卿解释说道:“今日我在知矜峰上遇到过怀素纸,按师兄您的意思向她示好,但她不接受,而且……”   徐卿问道:“而且什么?”   黄语芙微微低头,躲开他的目光,说道:“谢师妹对怀素纸格外回护。”   徐卿沉默片刻,神情平静说道:“怀素纸救了小师妹,而且她们都是女子,亲近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顿了顿,转而说道:“至于怀素纸不愿意接受我们的好意,那就把这些东西用正常方式交给她。”   所谓的正常方式,自然是以灵石结算——哪怕这白纸当中的绝大多数材料,都是有价无市的。   今夜的商讨就此结束。   众人准备散会。   忽然之间,有人想到一个问题,下意识问道:“那怀素纸要是不够灵石,根本买不起我们抛出去的东西呢?”   众人当即怔住,面面相觑,心想这个可能还当真不小。   人尽皆知,怀素纸不过是一介散修。   散修就是穷的另外一个意思。   哪怕她真的是某位前代大乘期强者的隔世传人,想要拿下他们准备好的东西,可能性还是太小。   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黄语芙的声音幽幽响起。   “她还有小师妹呢。”   ……   ……   那幢清都山上风景最好的小楼。   怀素纸坐在窗畔,看着白日里取回的那本笔记,有些头疼那位掌门真人的潦草笔迹。   谢清和对此没有兴趣,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懒懒晃着。   忽有风来,乱了她的发丝,让她忍不住挠了挠头,于是想起了一件事。   她望向窗外,看着深秋的夜空,难过说道:“快要入冬了。”   怀素纸没有抬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着,可以接着说。   “今年北境有异动,按照以往的惯例,道盟会派人过来,到时候应该会有一场宴席。”   谢清和的声音愈发难过,很是低落:“我又要过去罚坐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想这分明是寻常人羡慕不来的烦恼吧?   在元始宗山门倾覆,魔道势衰以后,由八大宗门作为绝对核心的道盟,即是当今人间的统治者。   清都山正是八大宗之一,论宗门底蕴实力,更是可入前三。   只是清都山位于北境,对于中州的影响力稍差,声势上略有不如。   然而相对的,道盟想要对北境进行任何干涉,都必须要得到清都山的首肯。   这些年来,由于北境以北的威胁从未消失,道盟其余大宗都需要清都山作为第一道屏障,与清都山的关系一向维持的很好。   谢清和作为清都山未来掌门,自然是道盟的重点讨好对象。   怀素纸想着这些,望向小姑娘说道:“逃不掉吗?”   谢清和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低落说道:“我娘不会同意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到时候我陪你去。”   谢清和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下意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衣裙轻飘,马尾轻扬。   她正要笑出声来,又想到怀素纸还在看书,连忙悄无声息落地,礼貌十足地走到少女的身旁。   “还有事?”   怀素纸翻着笔记,仍旧没有抬头。   “没了。”   谢清和从后面轻轻抱住怀素纸,小脸微蹭过去,声音含糊说道:“就是觉得有你真好。” 第十七章 清都山上的夫妇   深秋的某个清晨,谢真人自静坐中醒来,睁眼望向世界。   天气晴好,清风徐来。   云海被朝阳映成一片金色的海,偶有微澜起伏。   清都峰顶的景色,总是如此。   他望向太阳,视线却穿过刺眼的金光落在更加遥远的地方,仿佛看到了无尽风雪。   事实上,清都山若不是有大阵隔绝,四季如春,此时已经大雪满山。   “近百年的境外都不会有太大的异动,你不用担心太多。”   一道温和仿若春风般的声音,在谢真人的身后响起。   这是他的妻子,谢清和的母亲,清都山的掌门夫人。   以及站在当世顶端的一位大乘期真人。   楚瑾。   谢真人没有转身,神情淡漠说道:“即便真的平静,我们还是要多看的。”   楚真人对此不想评价什么,换了话头,问道:“你不继续闭关了吗?”   对两人这种大乘期的强者而言,人世间的绝大多数事情早已经变得无聊起来,没有关心的意义,不如闭关静修。   真正值得他们关心的,无非就是人间大势的变化,北境以北的威胁,幽泉阴府对人间的渴望,域外天魔的不时降临。   多年以前,这些威胁里还有来自于元始魔宗的一份,但现在已经是只剩追忆的往事了。   “暂时不会闭关了。”   谢真人望向茫茫云海某处,语气温和说道:“最近山里难得热闹了起来,而且清和她也活泼了不少,我想多看看。”   “是有些热闹。”   楚真人安静片刻,说道:“那些热闹都来自怀素纸。”   谢真人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热闹和你有直接的关系。”   秋祭那夜,若不是楚瑾开了口,怀素纸不见得真能下场。   楚真人淡然说道:“那句话很值得,否则你我也看不见那一剑大日如来。”   “是的。”   谢真人回想起那道如朝阳照彻云海的剑光,眼里带着一抹淡淡的欣赏。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说道:“听说怀素纸要祭炼飞剑。”   楚真人嗯了一声。   “怀素纸还有清和最近都在为这件事忙碌,找来了不少好东西。”   话到这里,谢真人的声音里多了些憾意:“对她们来说,想要把那些材料完美利用,着实有些困难。”   楚真人轻声说道:“几乎不可能。”   谢真人点头,忽然说道:“我在等怀素纸向我开口。”   这些天来,他没有再次进入闭关静修,还有着另外一个原因。   当日他在清都峰顶与怀素纸见面,亲口询问过这位晚辈想要什么,直到如今还未得到准确的答复,便不好闭关。   毕竟他一旦闭关,往往就是十数年的时间,怀素纸很难再见到他。   至于这些天里,谢清和去书楼取走的那些笔记,这在他眼里看来根本谈不上谢礼,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或许清和会请你出手?”谢真人看着自己的妻子说道。   楚真人闻言沉默,望向那处花树盛开的崖畔,神情淡漠说道:“我已经帮过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   ……   秋日正午,阳光恰好。   光天化日之下,最是适合分赃。   谢清和坐在乌黑锃亮的地板上,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堆摆放整齐的珍贵事物,微张着的小嘴,很长时间都没能合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视线终于从这些事物上挪开,落在对坐的怀素纸身上,满怀敬意说道:“这也行,怀姐姐真是了不起啊。”   怀素纸嗯了声,脸上却看不见任何喜悦,静静注视着其中一个木盒。   这个木盒所用的木材是天外陨木,与旁边摆着的渊海沉木相差无几,是同样的珍贵。   其中存放着的事物自然来得更为骇人。   那是烛龙的一块骨片。   烛龙乃上古神兽,在许多典籍的记载当中,陨落在距今极为遥远的一场战争当中。   这是关于烛龙的最后一次明确记载。   然而,如今却有一枚烛龙的骨片真实放在了怀素纸的身前。   这很珍贵。   同时也代表着巨大的麻烦。   怀素纸最开始向谢清和说的那段话里,并没有烛龙的骨片,以及别的好些珍贵材料。   这些都是她为了估量那只幕后黑手的强大程度,故意写上去的。   她本以为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东西,那位幕后黑手却真的拿了出来。   这背后隐藏着的意味很简单,无非就是让她拿了东西,学会知足,然后离开。   问题是,她本就是朝着那位幕后黑手来的,又如何能够学会放手其实才是拥有?   怀素纸想到这里,心情有些沉重。   就在这时,小姑娘高兴的声音再次响起。   “唔,要是可以一直这样糟蹋钱,那该要有多好啊~”   “这也算糟蹋吗?”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有些无语。   即便不提那烛龙的骨片,这地板上也有太多的东西,是灵石根本买不回来的。   谢清和哼了两声,自顾自得意说道:“那这不是稍微希望一下嘛?”   怀素纸没有接她的话,说道:“我可能要闭关。”   “啊?”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心想这不是又剩我一个了吗?   她好生不愿以及不解问道:“怎么就要闭关了?”   怀素纸看着地板上的那些事物,轻声说道:“这些东西比我预想中的更好,我要重新思考怎么祭炼长天才能妥当。”   谢清和微微蹙眉,发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需要长时间的思考。   但她怎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小姑娘眼眸一转,提议说道:“要不我们去找人帮忙?”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可以。”   谢清和见这事有商量的余地,接着趁热说道:“那要不……干脆就我和你先一起研究一下?”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问道:“你是认真的?”   自两人相识以来,怀素纸从未见过谢清和有正经的时候,总是懒懒,偶尔精神,时常睡觉。   即便如此也好,谢清和的境界依旧稳定上涨,速度极快,仿佛修行路上没有任何瓶颈的存在。   谢家血脉的不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问题是,这所有的与众不凡都和炼器无关。   “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谢清和双颊微鼓,看起来有些不服气,微恼说道:“我在法宝炼制这方面的天赋可是很好很好很很好的!”   怀素纸安想了会儿,决定给小姑娘一个面子,问道:“有多好?”   “我爹的说法是……”   谢清和咳嗽了一声,端正坐姿,语气上故作谦虚,但明显得意:“有他在修行上的天赋那么好。”   谢真人的修道天赋有多好?   世人皆知。   冠绝人世。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谢清和格外得意的模样,有些无奈说道:“那就试试吧。” 第十八章 小小姑娘,多多可爱   想要祭炼一把飞剑,最先要做的那件事情,自然是去看看那是一把怎样的剑。   秋日艳阳映照下,一道漆黑无光的飞剑悬停在窗外,静若渊海,又像是海中央最为深沉的那片夜色。   无论是怎样的光线洒落在剑身上,都不会从中得到回应。   “有意思诶。”   谢清和伸出手,在剑身上叩打了几下,只听到了轻不可闻的回响,回忆片刻后说道:“这材质我没看错的话……是宙光铁,对吗?”   怀素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宙光铁乃是天外奇物,颇为罕见,但很不适合用来锻造法宝或者飞剑,一直被认为是鸡肋,故而知道的人愈发稀少。   除了那些在这方面有过一定深入了解的人,寻常修行者大概率是认不出宙光铁的。   这也是怀素纸意外的缘故,她没想到谢清和竟然能认出来。   难道还真的天赋不凡?   “为什么这把剑的主要材料是宙光铁?”   谢清和一边敲打着长天剑,一边好奇问道。   怀素纸说道:“这最适合我。”   谢清和微微蹙眉,正要回想起宙光铁的更多特质时,便听到了更详细的解释。   “我修炼的功法比较特殊,格外看重飞剑对于真元的容纳,哪怕是毫无反应的吸收也可以接受,其他方面的需求不怎么在乎。”   “宙光铁在这方面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我以前看的那本典籍上面提过一句,这种材料不只能够吞噬风雨霜雪,还能影响那些更加玄妙的东西。”   “假的。”   “你以为我笨吗?我当然知道是假的!所以你拎着这把剑打架……感觉好吃亏啊。”   怀素纸心想确实如此。   谢清和收回视线,望向她问道:“你最开始想要怎么祭炼这把飞剑?”   之所以问的是最开始,是因为此时两人得到了比预想中更多的珍贵材料,完全可以放手而为,将目标放得更远大一些。   这也是怀素纸最初准备独自闭关的缘由。   她说道:“锋利。”   谢清和想了想,认同了这个方向,点头说道:“以宙光铁为主材,去追求飞剑对修行者的真元加持,确实是本末倒置了,锋利是不错的方向。”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侧脸,神情格外认真,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如此明显的目光,如何能教人察觉不到?   谢清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看了一眼手上也没发现脏东西,墨眉微蹙,小声问道:“我的脸怎么了吗?”   “没什么。”   怀素纸微微摇头,认真说道:“只是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你,很意外。”   话是实话,但她话里的那股认真劲儿搭配上话的内容,听上去便有些不对劲了。   谢清和微微挑眉,故作凶狠模样,气呼呼说道:“难道怀姐姐你是觉得我就知道仗势欺人,别的什么都不懂了吗?”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了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   谢清和嫣然一笑,心想我在你心里果然是特别的,明明我之前才当着你的面仗势欺人。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还懂偷懒。”   “怀素纸……这句话你可以不用说的,我会生气的!”   谢清和双颊微鼓,满是幽怨地看了怀素纸一眼,哪里像是生气的模样?   甚至小姑娘的幽怨深处,还有些许欢喜。   在她看来,若不是关系真的很好,以怀素纸的性情怎会对她说出这么不礼貌的话?   谢清和想着这些,实在是高兴,再也维持不住那幽怨生气的样子,嘿嘿地笑了两声。   “总之……”   她咳嗽了一下,敛去那看上去傻乎乎的笑容,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现在让我们一起来想,到底要怎么祭炼这把长天剑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然后看了一眼窗外。   秋日正暖和。   很是适合思考。   ……   ……   怀素纸为了如何祭炼长天剑,曾经准备过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在谢清和的提议下,决定完全推翻之前的想法重头再来,遇到的困难自然不会少。   谢清和在这方面的天赋确实如她所说,是真的很了不起,但她终究还是年轻,天赋未能完全兑现,有些问题就无法解决。   于是在某些时候,两人会结伴离开那幢小楼,去询问在相关方面颇有造诣的师长,不断更改完善原有的方案。   最终暂时确定了三个方向。   这三个方向尽可能去考虑了更多的因素,从怀素纸的修行进境,再到她的功法需求,真元契合程度,剑锋之利……等等方面上都想做到尽善尽美。   秋意渐深,时日渐去,如今的清都山上下都知道怀素纸和谢清和想要祭炼飞剑,正在为此不断努力。   只是对于诸峰师长与年轻弟子们,真正稀奇的事情唯有一件。   谢清和竟能如此勤奋!   ……   ……   清都山,还是那座秀美野峰。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追随徐卿的年轻弟子们,没有选择在夜里聚集,而是将时间放在了黄昏。   夕阳西下,暮色落在这十几名弟子的身上,映出了他们格外难看的脸色。   这一次就连徐卿都有些忍不住了。   “这也太离谱了吧?”   一位弟子忍不住骂道:“哪有人这样子办事的,荒唐!真是荒唐!”   另外一位弟子瞧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那现在你不就见到了吗?”   听着这两句话,尤意远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点头说道:“这事儿确实太过荒谬。”   “是吧?师兄你也这样觉得的吧!”   最先开口那位弟子望向徐卿,情绪格外激动,用力拍打着身下的石阶,破口大骂道:“哪有人连剑都没想好怎么炼,就先找来那么一大堆珍贵材料,然后才开始想办法的啊?”   是的,今日这十几名弟子聚集在一起,正是被怀素纸与谢清和两人给彻彻底底气昏到了。   他们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收集来那么多天材地宝,通过各种途径送到怀素纸手上,这位举世闻名的怀姑娘就会迅速离开清都山,与他们挥手告别,再也不见。   谁知道事情竟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就像怀素纸也不知道他们真能拿出那些东西,都是同一个道理。   黄语芙语气微涩问道:“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众人沉默,无人作答。   黄语芙小声说道:“要不……我们再努力一下,稍微帮帮她们好了?”   “事已至此,现在想退未免太晚了。”   尤意远再叹了口气,望向神色憔悴的众人,说道:“我也清楚大家都累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休息,想想怎么才能帮怀素纸祭炼好那把飞剑吧。”   “要尽快,时间已经不多了。”   徐卿抬起头,望向即将沉入云海之下的夕阳,轻声说道:“在深冬到来前,怀素纸必须要离开清都山。”   PS:晚上有两章加更。 第十九章 如果你无以为报,要不……   秋意最深时,清都山的气候仍旧如春,因为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冬天。   四季不分,气候不明,时间流逝给予人的感觉自然就会变淡。   除了日升月落,每一天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怀素纸与谢清和仍旧在努力,不断努力推进着方案,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必须要做出抉择。   这天夜里,两人坐在小楼窗畔,开始至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次夜谈。   “现在可以确定下来,有足够把握去完成的方案只有三个。”   谢清和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向怀素纸说道:“第一个是按照你原有的方向,舍弃掉其他一切,只求锋利无双。”   怀素纸认真听着。   “若是以此为目的祭炼长天,凭借那些奇珍异宝,祭炼只要成功,那在长天的剑锋之前……”   谢清和看着她说道:“同境之中,所有护体道法和法宝禁制,乃至于绝大多数的阵法,都会变成一张纸,没有任何意义。”   怀素纸这些天来都有参与其中,但真正在方案上拿主意的是谢清和,故而她也是才知道这些。   她接着问道:“另外两个?”   谢清和早知道怀素纸会这样问,才故意没有接着说下去。   小姑娘眼眸微转,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可怜兮兮说道:“我好像有些累了诶。”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在故意撒娇要好处,自然不会生气,想了想给她倒了杯茶。   “热的。”   “烫吗?”   谢清和望向那杯茶。   怀素纸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她,提醒说道:“这是你刚自己煮的茶。”   “噢。”   谢清和像是恍然大悟般,拿起这杯茶喝了一口,然后哼了一声,说道:“你也知道是我煮的茶呀?”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终于明白了小姑娘的意思,说道:“下次我来煮茶。”   谢清和这才满意,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另外的两个方案,其实是一条路上分出来的岔道。”   “嗯?”   “长天是由宙光铁锻造而成,这种材料不适合作为法宝与飞剑,但用在飞舟上充当外壳却很不错,可以挡下绝大部分飞剑和法宝的功绩,唯一缺点是太过珍贵。”   “你的意思是,将宙光铁的特性发挥到极点,弃守攻取守?”   “嗯,就是这个意思,假如往这个方向走,那我大概会让长天变成一块……门板?这样比较适合。”   “不要。”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否定了这个方案。   与美丑无关。   主要是她不习惯自己以后提着一块门板。   那画面未免太美。   她稍微去想了一下,都有种难以接受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这个方案!”   谢清和很高兴她的反对,丝毫没有被直接否定的伤心,小手轻拍胸口,看着她一脸庆幸说道:“还好你也不喜欢,要不然我还得劝你。”   怀素纸无言以对,安静片刻后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个方案?”   “假话是怕你喜欢,至于真话是……”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诚恳说道:“难得遇到有意思的事情,我的手稍微有些痒。”   怀素纸有些无语,转而问道:“那第三个方案就是你最喜欢的,对吗?”   谢清和微怔,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你的性格,也是人之常情,让最好的压轴。”   “唔……那这方面我好像不太懂怀姐姐你诶。”   “我在性情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你这句话传出去,让秋祭夜里败给你的那些人听到,以后你的名声里肯定会多出两个字。”   “什么字?”   “虚伪!”   “我觉得该是另外两个字。”   “什么字?”   “谦虚。”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   谢清和有些不服气,正要反驳的时候,忽然想起秋祭夜里那些年轻弟子有多么仰慕怀素纸,当即没了声音。   憧憬确实是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太能令人盲目。   小姑娘在心里叹了口气,感慨万千,只觉得现在像自己这么清醒的人确实不多了。   “所以呢?”   怀素纸问道:“你最喜欢的那个方案是什么。”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你知道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直接说道:“齐物论。”   谢清和赞道:“怀姐姐当真学识渊博。”   怀素纸隐有猜测,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做起来十分复杂,但说起来其实简单,就是在剑锋之上再造天地。”   谢清和敛去多余情绪,补充说道:“这个方案必须要用到烛龙骨片,否则就是一场空谈。”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这个方案的起因是什么?”   谢清和等这句话已经很久。   “那天我说要替你祭炼飞剑的时候,你说自己对真元的容纳这方面格外看重,其他都是次要的,这也是以宙光铁铸剑的原因,因为真元落入其中就是石沉大海。”   “后来我就一直在想,除了这个无可奈何的选择,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满足你的要求呢?”   小姑娘笑了笑,望向窗外夜空说道:“不就是这片天地吗?”   怀素纸认真问道:“确实如此,但我们的境界终究太低,你要怎么做到这些呢?难道你想请谢真人出手吗?”   从任何角度来看,两位金丹境的修行者,放在整个修行界都不能算是低的。   然而当事情涉及到天地与万物,即便是那些高在云端之上的大乘期强者,对此也无法做到保证。   更重要的是,飞剑向来是随人而起,若是飞剑太过强大,伤人之前必然先伤己身。   这不是怀素纸想要的。   “这是一个问题,所以我要做的只是一个简陋的雏形,还是现在的长天作为主体,在剑内开辟一片空间,造风火水土,以烛龙的骨片为剑心总司一切,以此满足你对真元容纳性的需求。”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骄傲说道:“怀姐姐你将来必定大乘,剑随人起,这剑中天地也必然能够完美诞生,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能从这些话里看到小姑娘所耗费的心血。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向谢清和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谢。”   “哼。”   谢清和唇角微翘,梨涡浅现,故作不满说道:“你我之间还要说谢谢的吗?”   怀素纸认真问道:“那我该说什么?”   谢清和微怔,没想到她竟会这么问。   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语重心长说道:“你就说呀,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   PS:待会儿还有一章,得修改一下。 第二十章 难道你移情别恋,喜欢上怀素纸了?   方案已经确定,接下来就是如何实施的问题。   对此,谢清和早已有了计划。   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请她的父亲出手,以大乘期的绝世境界出手相助,直接抵达虚境之上,引天雷而铸剑。   这个方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父亲不会无条件答应——除非那把飞剑是她的。   故而想要请动谢真人出手,唯一的办法是怀素纸亲自开口,以救下谢清和的因果为筹码,如此才能成事。   怀素纸明白这一点,于是她否定了这个提议。   ——她之所以敢拿着那位幕后黑手送来的奇珍异宝,来重新祭炼自己的飞剑,而不怕对方恼羞成怒之下不顾一切动手,就是因为这份恩情的存在。   只要她和谢真人的因果不断,那谢真人就绝不会让她在清都山上,乃至整个北境里出事。   其次的选择,自然就是谢清和的母亲,楚真人。   这个选择同样被否决了。   与怀素纸无关,这一次是谢清和做的决定,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对自己的母亲十分了解,可以肯定没有成功的可能。   “那么,接下来的选择只有一个了。”   谢清和微微蹙眉,想到要和那个脾气古怪的老人打交道,有些头疼。   怀素纸看着她蹙起的墨眉,问道:“那人很麻烦?”   谢清和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强调说道:“特别,特别麻烦!”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看来我们不会有麻烦了。”   毕竟她和谢清和没有准备,不见得送来这些材料的那群人就没有为她们准备。   ……   ……   这些天来,徐卿与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没有刻苦修行,而是在为一件事忙碌着,几乎没有任何休息时间。   ——他们正在满足一位脾气古怪,性情阴冷,行事稍有浪荡的长辈的要求。   目的自然是请这位贵为一峰之主的长辈出手相助。   “所以你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道左峰主看着徐卿,有些恼火说道:“就非要来麻烦我是吧?”   徐卿见老人像是要发怒的模样,神情不变,内心深处却真的有些忍不住了。   近些天里他和他的师弟师妹们,在通过特别的途径知晓掌门真人与掌门夫人,这两位大乘期都不会出手后,便确定了谢清和必然会把目光放在这位老人身上。   这位道左峰主与其余峰主相比,在清都山上名声不显,十分低调,就连徐卿也没有接触过几次。   关于老人最多的传闻,就是性情刻薄古怪,不好相处。   徐卿和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怀着些许的侥幸,与很多的不愿意接触了这位老人。   很快。   他们就确定了一件事情。   传闻都是真的,连半点造谣的成分都没有,甚至还委婉了很多。   “这件事除了师父和师娘,只有峰主您可以办到,弟子别无他选。”   徐卿强自冷静下来,不再去想这些天里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向老人行了一礼,恭敬说道:“烦请师叔出手。”   道左峰主看了他一眼,神情不为所变,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徐卿说道:“请峰主明言。”   道左峰主说道:“如果你是为了自己,那我不会这么刁难你,但你偏偏是为了别人,所以我有一件事真的很好奇。”   徐卿心想原来你也知道那是刁难吗?   道左峰主看着徐卿的眼睛,斟酌言辞片刻,好奇问道:“难道你是移情别恋……忽然喜欢上怀素纸了吗?”   徐卿愣住了,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句话。   刹那间,他脸上的情绪消失干净,一字一字说道:“还请峰主您老人家不要胡言乱语。”   听着这话,道左峰主笑了起来,说道:“所以还是为了谢清和那小姑娘?”   徐卿神色渐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声叹道:“师妹她懒惰了如此之久,难得来了兴致想要做好一件事,我作为她的师兄,自然要为她做些事。”   道左峰主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但你却特意叮嘱我,不让我告诉谢清和,你在这背后出了多少力气。”   徐卿平静说道:“此事麻烦峰主了。”   “那就这样吧。”   道左峰主敛去笑意,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说道:“若是谢清和临时改变主意,请掌门真人出手,你可不要怪我白得了你的好处。”   徐卿神色不变,似乎完全不担心有这种可能,点头说道:“弟子知晓。”   ……   ……   翌日清晨,道左峰迎来了一道遁光。   怀素纸与谢清和并肩而至,负责知客的弟子迎上前来,眼神里满是得偿所愿。   自从两人准备祭炼飞剑的消息传遍清都山后,道左峰的弟子便隐约感觉会有这样的时候,每一天都在期待着。   知客弟子好奇望向怀素纸,只见少女一袭黑衣,眼里带着一抹疲惫,却没有让人觉得憔悴,反而生出了别样的美感。   仅是看到这样的一幕,他便有了很多的满足。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上,只见这位据说颇为懒惰的掌门之女,此时的神色却格外认真,根本看不见传闻中的轻浮。   知客弟子看着两人,想着昨日到访的徐卿,想着大师兄那一片的风霜疲惫之色,忽然觉得此时的两人更为相衬。   更像是一对璧人。   真合适啊。   “见过谢师姐和怀姑娘。”   知客弟子发现自己有些走神,连忙敛去思绪,赶紧说道:“二人可是来见峰主的?”   怀素纸没有说话,像这种场合,一直都是谢清和的事情。   “是的,烦请师弟通报一声。”   “不需要通报。”   知客弟子笑了起来,看着两人说道:“峰主等候已久了。”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微微蹙眉,看了怀素纸一眼,没想到真如她所说。   接下来再无对话,知客弟子带着两人向峰顶走去,偶尔回头看上一眼,欣赏人间难得的美好画面。   不消多时,三人来到峰顶之前,知客弟子不敢再进去,就此退了下去。   怀素纸与谢清和并肩登上峰顶,穿过一片幽静竹林,在最深处的悬崖边上,看到了一位身着灰袍的老人。   这自然是那位道左峰主。   “见过师叔。”   “见过峰主。”   两人或平静或随意行礼。   道左峰主转过身,目光落在谢清和身上,提前说道:“不要问我为什么无条件帮你,你就当我难得来了兴趣,顺手帮你个忙。”   谢清和微怔,颇有些不甘心地瞪了老人一眼,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冷冷地哼了一声。   言语之间,两人似乎有过不浅的交情。   “剑呢?”   道左峰主望向怀素纸,随意问道。   怀素纸抬手,唤出飞剑,去到老人身前。   道左峰主低下头,开始打量这把飞剑,神情渐渐认真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点头说道:“这剑很好,哪怕是我都挑不出太大的毛病,铸剑者的水平几乎不在我之下。”   接着。   老人抬起头,再次望向怀素纸,叹息说道:“人更好。” 第二十一章 我只视他为兄长   谢清和微微一笑,说道:“像这种正确的废话,您可以不用说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很是意外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心想你怎像是换了个性格,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和她认识已经很久了。”   道左峰主猜到怀素纸在想什么,说道:“以前她还算勤奋的时候,跟我学过一点东西,所以对我有些不满,你不用在意。”   谢清和呵呵一笑,语气里的嘲弄不加掩饰:“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对你不满?”   怀素纸想到昨天夜里,小姑娘想到要请道左峰主出手时,那种像是吃了整整一锅榴莲鸡煲的模样,若有所思。   下一刻,她还没有想出来的时候,道左峰主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不就是让你蹲进炉里面,仔仔细细打扫一遍吗?这有什么的?”   道左峰主一脸无语模样,嫌弃说道:“旁人在我这里吃的苦比你只多不少。”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强行维持住笑容,声音微颤说道:“然后我回去洗了整整三大桶水,才把脸上的碳灰洗干净,你竟然觉得这没什么?”   道左峰主不以为然,坦然说道:“你想想,当时你都那个样子了,看着还是特别可爱,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   老人沉吟片刻,恍然大悟般鼓起了掌,称赞说道:“你是真的可爱。”   怀素纸忍不住看了老人一眼,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谢清和……   小姑娘的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呵呵冷笑了三声。   怀素纸接过话头,说道:“谈回正事吧。”   话音刚刚落下,道左峰主又继续开口了。   “可惜,可惜。”   老人看着怀素纸,真诚说道:“她还是不如你来得好看的。”   怀素纸沉默不语,与片刻前的谢清和一般,没有半点被赞美的喜悦。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为何昨天夜里谢清和在提到这位峰主后,露出不只是把那整锅榴莲鸡煲吃完,还要连汤都不能剩下半点的痛苦模样。   这位峰主确实有……些许问题。   然而正是如此,她反而对祭炼飞剑一事,感到了更多的踏实。   若不是真的了不起,旁人又怎会容忍得下去,还让这老人成为一峰之主,在清都山上有着如此崇高的地位?   “别废话了。”   谢清和从怀里取出一叠纸,向老人递了过去,面无表情说道:“赶紧给我看。”   道左峰主接过,开始翻阅了起来,神情渐渐认真,偶尔皱眉,全然看不出先前的荒唐样子。   谢清和忽然说道:“另外不用你提醒,怀姐姐当然要比我来得好看。”   怀素纸微微摇头,看着小姑娘说道:“好看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   谢清和没想到她会接话,有些意外,迟疑问道:“所……以?”   “所以你真的很好看,尤其可爱。”   怀素纸认真说道:“无论什么时候。”   谢清和很高兴,忍住没有笑出声,正色说道:“可我觉得好看其实是一件客观的事情,而且我有证据,可以完美证明自己的话。”   怀素纸有些好奇,问道:“证据是什么?”   谢清和望向怀素纸,嫣然一笑说道:“是你呀。”   听到这番对话,道左峰主忍不住抬起头,视线自那一大叠纸上挪开,落在两人身上,忽然想起徐卿,眼里的情绪顿时微妙了起来。   ……   ……   半个时辰后,道左峰主看完了那一叠纸,陷入了沉思当中。   怀素纸和谢清和以为要很久,准备起身告辞离开,却被老人留下。   又是一个时辰,秋日西斜之时,道左峰主终于放下那叠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这想法还算是有些意思。”   老人抬起头,看着谢清和的眼睛,点头说道:“看来你在我这里也勤奋过,没有太虚度光阴。”   谢清和哼了一声,骄傲说道:“分明就是被我震惊到了,还装成无所谓的样子,嘴硬!”   事实如此,故而道左峰主不想理会,望向怀素纸说道:“这其中的风险很大,材料只有一份,失败了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你确定吗?”   怀素纸点头,平静说道:“是的。”   谢清和接着问道:“要不是有些难度,我也不会找你,所以你有几成把握?”   “不多。”   道左峰主淡然说道:“七成吧。”   怀素纸心想这也算不多吗?   谢清和很是不满,微恼说道:“你这人怎么还往回活了?”   道左峰主瞪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不满意就去让你爹出手,别来找我。”   谢清和不说话了。   怀素纸说道:“七成已经足够了。”   “不是足够。”   道左峰主望向怀素纸,认真纠正说道:“是当今世上,除了那几个大乘外,只有我能有七成把握,连她娘都不一定行,所以你现在应该认真感谢我。”   怀素纸认真致谢。   “好了。”   道左峰主摆了摆手,转而说道:“这想法确实很有意思,我需要准备上一段时间,择日引雷开炉。”   谢清和问道:“需要多久?”   道左峰主看了一眼崖外天空,屈指推算片刻,说道:“初冬。”   谢清和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和道左峰主认识了很久,还有过不浅的交情,知道对方的习惯。   老人必须要去处理某些事情,却又不想去做的时候,总是要把时间拖到最后一刻,到了无可奈何的程度才会动手。   如今是深秋,距离冬天已经不剩几天了。   这代表老人接下来的时间,都会放在为怀素纸祭炼飞剑纸上,不会再去处理别的事务。   “那我们走了。”   谢清和起身,准备握住怀素纸的手,回去那幢小楼不管春与秋,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嗯,走吧……”   道左峰主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看向谢清和,说道:“等等,我还有几句话向你交代。”   怀素纸听懂了,看着小姑娘说道:“我在山下等你。”   等到谢清和无奈地嗯了一声后,她转身往幽深竹林石道走去,在知客弟子陪同之下,离开峰顶。   峰顶一片安静。   谢清和看着老人,见他神情略有微妙之色,不解问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道左峰主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直接帮你吗?”   谢清和很是意外,没想到他竟改了主意,主动要说出背后的原因。   “是因为有人替代你,帮你做完我要求的那些事情。”   道左峰主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说道:“那人是你最为敬爱的大师兄,徐卿。”   谢清和想了想,问道:“还有吗?”   道左峰主很意外,不解问道:“你还想要有什么?”   “所以就这样……”   谢清和只觉得老人实在莫名其妙,说道:“你想我有什么反应?”   她生怕老人还不明白,耐心解释道:“我和师兄情同兄妹,他见我这些天辛苦,暗地里帮我一个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视他为兄长吗?”   “是呀。”   听到如此肯定的两个字,道左峰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   ……   时日渐去,秋意已然散尽。   入冬了。   某天,一封信自道左峰送出,伴随着一位弟子的手,去到那幢被花树围着的小楼。   怀素纸拆开信,上面写着很简单的四个字。   明日开炉。 第二十二章 我会杀了你的   怀素纸放下手中书信,望向窗外。   哪怕是入了冬,小楼外的那些花树依旧在盛开着,上面覆着一层薄雪,很是好看。   还有些雪积在枝丫间,远远望去,就像是朵朵新花。   清都山有大阵庇护,四季不分,气候不明,按理说不该有风雪落下,染遍山崖,但今年是特别的。   每逢北境有异动,秋祭随之而来的那年冬天,清都山大阵都会做出变化,迎来无尽风雪。   这是为了告诉年轻弟子们,不要忘记北境以北存在的危险,亦是提醒诸峰的那些师长们,要谨记清都山是自风雪中厮杀而出的,不可懈怠。   这些都是谢清和告诉她的。   小姑娘一直不喜欢冬天。   怀素纸想着这些,望向坐在窗畔木椅上,听着风雪入眠,睡得很诗意的小姑娘,把信隔空送到她的身上。   “就在明天。”她说道。   “不在今天?”   谢清和懒懒说着,努力睁开眼,拿起落在身上的信纸,扫了一遍纸上的内容。   然后小姑娘站起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渐渐清醒了过来,望向怀素纸问道:“明天诶,你紧张吗?”   “还好。”   怀素纸平静说道:“哪怕失败,只要想到那些材料都是平白而来,就不会太心疼了。”   谢清和提醒道:“这可是花了我好多好多灵石的,你能不能稍微心疼上一点儿?”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同样提醒说道:“当时你说的是,愿意再糟蹋上无数次。”   “唔,好像是的。”   谢清和想了想,莞尔一笑说道:“为了你的话,糟蹋上再多次也是值得的。”   怀素纸有些可惜,声音里略带憾意:“可惜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谢清和深深叹了一声,点头说道:“烛龙的骨片不可能再有了。”   两人都在可惜,但可惜的并不是一件事。   前者想的是,这是那幕后黑手愿意为了让她离开,而付出的最大代价,不可能再有下一次。   后一个可惜则来得纯粹很多,就是感慨烛龙已经死彻底了,没有办法再杀上一遍。   怀素纸想到这里,望向谢清和问道:“那些灵石的流向查清楚了吗?”   话里说的灵石,自然是买下那些天材地宝而耗费的灵石。   谢清和微微摇头,说道:“那几个卖家做了很多准备,希言峰的师叔们正在秘密追查,但还要一段时间。”   “那就好。”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就不生气吗?”   “最开始察觉到你还在调查我被刺杀的事情,确实是有在生气的,当时我甚至不想理你,觉得你怎么不听就我的话呢?难道你不怕死的吗?”   谢清和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但后面我发现这样很蠢,所以放弃了。”   怀素纸静静听完,问道:“很蠢吗?”   谢清和望向她。   “当然很蠢,因为这是站在对方的角度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冷眼旁观。”   “换做是你遇到和我这样的事情,然后你让我别管了,那我难道就真不管了吗?哪有这样做朋友的道理呢?”   小姑娘想了想,若有所思说道:“如果你到了现在都不想着帮我的话,我就得想了。”   怀素纸有些好奇,问道:“想什么?”   谢清和慢慢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想怎么杀死你。”   这句话说的很认真,因为她真是这么想的。   若是一片真心换来虚假。   那她自然要将得来的虚假毁掉。   不惜一切代价。   怀素纸没有被吓到,因为她很赞同谢清和做法。   “那我希望……”   她想了想,看着小姑娘说道:“以后我能有被你救的那一天。”   谢清和微微挑眉,故作生气模样,声音微冷说道:“你连这也要和我斤斤计较是吧?”   “不是。”   怀素纸摇头,很诚实地说道:“是我没试过被别人救,比较好奇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   ……   翌日清晨到来前,夜色最深时,还是那座秀美野峰。   与诸峰不同,这座无人照看的野峰,此时山上已经覆着极厚的雪层。   徐卿坐在石阶上,须发衣袍皆白。   在他前方,站着十几名弟子,肩上已有积雪。   他正色问道:“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尤意远向前走了一步,看着他说道:“明日道左峰主开炉前后,不会有人来打扰。”   徐卿想了会儿,叮嘱说道:“在晨光到来之前再确定一遍,道左峰主的人缘太差,万一有人暗中作祟让祭炼失败,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尤意远点了点头,神色疲惫说道:“好。”   徐卿叹道:“辛苦了。”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另外一位师妹,接着问道:“命盘推演出来的结果如何?”   “很微妙。”   那位弟子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明天的祭炼似乎涉及到太多,想要推演出相对准确的结果,唯有请我师父出手。”   徐卿沉默片刻,说道:“你以我的名字,现在去请你师父出手推演,还能来得及吗?”   那位弟子好生惊讶,然后想到众人这段时间付出的努力,平静了下来,问道:“理由用什么?”   “我不忍心看到小师妹耗费如此之多的心血,最终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就用这个作说法吧。”   徐卿轻声念着,顿了顿说道:“至于报酬,改日我会去拜访前辈当面致谢。”   那位弟子说了声好。   徐卿闭上眼睛,开始重新思考一遍,确定没有错漏之处。   野峰上,人声渐渐消失,只剩下无尽的风雪。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卿睁开眼,说道:“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尤意远望向道左峰的方向,说道:“现在我们能做的,唯有祈祷师伯可以成功。”   听到这句话,众人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的问题。   就在这时,黄语芙的声音悄然响起,几乎听不见。   “不是,为什么我现在感觉……我们比怀素纸和谢清和她们还要紧张啊?”   话音落下,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连风雪声都仿佛消失了。   众人沉默互望,面面相觑,眼中皆是茫然。   是啊,为什么我们要这么紧张?   要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夜,冒着严寒与夜色,聚在这里认真商讨,生怕明天出现半点意外,甚至向上天默默祈祷……   这真的合理吗?   众人心中生出这个想法时,徐卿的声音缓缓响起。   “现在想要后退,那已经太晚了。”   听着这话,黄语芙望向徐卿,鼓起勇气问道:“要是怀素纸还是不走呢?”   徐卿看着她,温和一笑说道:“人的耐心是有极限的。”   黄语芙微微一怔,心想师兄您竟然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吗?   徐卿猜到了她的想法,笑容愈发温和:“不只是我的耐心。”   ……   ……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   晨光渐至,清都山随之醒来。   小楼里,怀素纸睁开眼来到窗前,视线落在远方那一缕晨光上。   谢清和来到她的身后,看着那泄落在肩上的黑发,想了想,取来一根发带替她理好束起。   怀素纸道了声谢。   谢清和望向她被晨光映着的侧脸,静静看了会儿,忽然轻笑出声,温柔说道:“要走了哦,怀素纸。” 第二十三章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当两人离开小楼,走过那片花树,以遁光穿过无尽风雪,俯瞰一片素白寂寥的清都山,听着风中传来的年轻弟子喜乐声,来到道左峰。   入目的却是一片寂静。   上一次到来时迎接两人的那位知客弟子也不见了,山道上的积雪无人打扫,已经覆上厚厚一层,踩起来声音很好听。   谢清和不喜欢冬天,用力地跺了两脚,把积雪踩得更扎实了。   怀素纸挥挥衣袖,唤来一阵风卷起道上积雪,清理出一条通道。   残雪不见时,一道声音在两人心头响起。   “直接上来峰顶吧,都已经准备好,就等你们来了。”   这自然是那位道左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但更多的还是雀跃。   哪怕见多识广如这位老人,对今日要祭炼的这把飞剑仍旧怀有浓厚的兴趣。   怀素纸沿着山道向峰顶走去,见一路无人,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为什么?”   谢清和似乎早已预料到这幕画面,说道:“这是他的习惯,在祭炼法宝的时候,很不喜欢有人旁观。”   小姑娘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   “这也是道左峰在诸峰里排名靠后的原因,近些年来,这里几乎没有新的弟子,原来的好些人也转投别的峰去了。”   怀素纸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修行本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每一道境界都会拦住九成以上的修行者,哪怕清都山上的弟子资质都很不错,这个数字也不会下降多少。   而且有天赋拜入清都山的弟子,必然对自己的未来有着一定的期望,又怎能接受自己在道左峰上虚度光阴,得不到半点好处呢?   怀素纸想着这些,但没有什么身同感受的怅然。   毕竟她是举世无双的修道天才。   “不过这老头不给别人旁观,是对那些普通人的规矩,对我这种天才就是另外一副嘴脸了!”   谢清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满是骄傲:“当初他可是求着我看的。”   怀素纸想到小姑娘这些天展现出来的水平,点头说道:“理应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道左峰顶。   秋末还没过去多久,这里自然不会有太多变化,只是他们这次不再前往那处崖畔,而是来到了一座云台上。   云台以阵法牵引,悬浮在峰顶之外,散发着一层清光,风雪不能入。   怀素纸在云台上看了一眼,没有见到炼器炉,地上刻着一副星图,显然是一道阵法。   “东西拿出来吧。”道左峰主说道。   怀素纸抬手,数十个形制不同的器具出现,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她唤出了自己的飞剑,长天。   直到最后,那盛放着烛龙骨片以天外陨木打造而成的木盒,才出现在老人的眼前。   道左峰主的视线在那数十件材料一扫而过,落在飞剑与最后的木盒上,忽然说道:“当今世上最出名的那几件法宝,你该知道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掌门真人的清都印,天渊剑宗太上长老手中的君不见,万劫门的昊天钟,长生宗的众生书,还有别的几件。”   道左峰主说道:“像这些都是前代仙人留下的法宝,确实举世无双,但都没什么意思,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元始魔宗那一件。”   从立场来说,这句话太不正确,有很大的问题。   怀素纸神情不变,仿佛话里提到的并不是元始宗。   谢清和听着这话,微微挑眉,显然这是老人和她说过一遍的旧话了。   “准确地说,是元始魔宗想要打造出来,却没能完成的那一件。”   道左峰主抬头望向天空,感慨说道:“上接天穹,引落星光,巡查天地,将万物生灭系于一念之间,这个想法再是美妙不过,我很喜欢。”   他收回视线,看着谢清和说道:“你的想法小气了太多,仅在一剑之上,但剑中天地的设想确实有些意思,所以我为了完成的更好,做了个决定。”   谢清和微恼说道:“你不会擅自把我定下来的东西给改了吧?”   怀素纸神情微变,摇头说道:“不是。”   之所以会是她说不是,是因为她已经感知到一道举世无双的神识,随着满天飞雪而至。   那是清都山掌门真人的神识。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他那阅尽世事后的淡漠声音。   “这就是你请我出手的理由吗?”他问道。   道左峰主瞥了一眼清都峰顶,没好气说道:“让你帮自己女儿忙都嫌弃了是吧?”   谢真人淡然说道:“清和没有向我开口。”   道左峰主哼了一声,不屑的很显然。   他望向怀素纸说道:“虽然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起来肯定觉得很了不起,但不要对待会儿的成品抱有不现实的期望。”   怀素纸点头。   谢清和怕她不懂,又不好意思问出来,小声解释道:“就是他请我爹出手之后,祭炼后的长天剑也不可能比得上刚才说那几件东西。”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满意点头,觉得是自己解释的很好。   “还有最后一件事。”   道左峰主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今日有两种祭炼之法,你需要自己做出抉择。”   谢清和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神色骤变,却没来得及开口。   “第一种祭炼法最简单,掌门出手引落天雷,按照清和的方案一步步完成,这样祭炼成功的长天,依靠烛龙骨片的神异之处,加快催促剑中天地的时间流逝,千年后就是一把仙阶飞剑,可以位列人间飞剑前六。”   “第二种呢?”   “是我不推荐的那一种,比较麻烦,而且失败的可能比起第一种祭炼法要大上很多,换做寻常人,我绝不会提及这种可能,但你不一样。”   怀素纸隐约明白了,看着老人问道:“是让我与飞剑性命相连吗?”   谢清和面无表情盯着老人的眼睛,准备挽起衣袖,大有你要是敢点头肯定,那就别怪我不尊老的气势。   “……你怎么会想到性命相连的?”   道左峰主愣了一下,好生无语骂道:“这是妖魔邪道的办法,清都山是正道领袖,我怎么可能弄这种东西啊?”   谢清和毫不客气说道:“要是清都山不是正道领袖,你就要这样做了是吧?”   道左峰主白了她一眼,懒得和小姑娘吵架,因为他就是这样想的,望向怀素纸开口解释。   “比起性命相连,这个方法要轻松一些,但相差也不会太多。”   老人缓声说道:“就是让你的心神与飞剑相连,参与到祭炼当中,以神识直面天雷之威,让剑中天地完全烙上你的印记。”   怀素纸问道:“这个祭炼法的好处是什么?”   “若是你足够强,登临大乘,剑随人起。”   道左峰主认真说道:“原先千年的时间,也许数百年就能走完。”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看着他冷笑了两声,嘲弄说道:“你怎么不说这要是失败了,那境界得直接倒退大半,甚至前途尽毁?”   道左峰主坦然说道:“所以我说过自己不推荐,而且为了不发生这种情况,我都把你爹请过来了……好吧,私心上我是比较喜欢第二种祭炼法。”   怀素纸没有理会两人,静静思考着其中得失。   两人还在争吵。   谢真人的神识仍旧停留在云台上,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似乎很喜欢看到这样的画面。   小姑娘与老人吵吵闹闹,争执不下,好不热闹。   不知道过了多久,吵闹声渐歇,一大一小两人同时朝怀素纸望了过去,等着她的决定。   “第二种。”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犹豫。   “为什么?”   谢清和很不赞同,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不要听信这糟老头的话,他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喜好,故意弄些刁钻的东西出来折磨人!”   怀素纸说道:“我知道。”   谢清和怔了怔,眼神渐渐复杂了起来,低声问道:“那为什么?”   “因为……”   怀素纸望向远方天空,那些雪云在她的眼里渐渐有了模样,变作了一个人。   元始魔宗的宗主。   那个想要夺舍她的师父。   她收回视线,伸手替小姑娘理好微乱的发丝,温柔说道:“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有些着急。”   PS:票什么的我其实无所谓,主要是想多看点间贴,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参考的。   还有,更新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以及傍晚六点,如果有加更就是凌晨十二点。 第二十四章 祭炼开始及卦象   谢清和感受着脸颊上指尖留下的余温,没有沉默太久,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转过身,望向清都峰顶,对谢真人行礼说道:“如果真的失败了,父亲您可以出手,免去这个后果吗?”   谢真人的声音如水平静。   “怀素纸不是你,除非她亲自向我开口,以救下你的恩情让我相助,否则我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谢清和轻咬下唇,知道自己再说下去,父亲的心意也不会动摇。   然而小姑娘明明这般想着,最后却还是开了口:“如果怀姐姐撑不下去,那你能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吗?”   谢真人还未给出答复,怀素纸的声音已然响起。   “不用担心。”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认真说道:“我没有败过。”   她经历过很多的战斗,有穿越之处遭逢大难自死人堆里爬出艰难求活,有身在元始宗与同门师兄的厮杀,有离开魔宗后因怀宝被截杀,还有太多这样的事情。   但今生至此为止,她一次都没有输过。   那这一次她当然也不会输。   谢清和明白了,没有再劝说下去,向前走了一步,抱了抱怀素纸,声音微涩地嗯了一声。   直到这时,谢真人的声音才是悠和响起。   “可以。”   他的神识落在怀素纸身上,接着说道:“若是你撑不住,我可以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句话。   谢真人看出了她的意外,声音里带着几分欣赏,给出了解释。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清和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怀素纸听到这个答案,若有所思。   ……   ……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做好了决定,再也没有不确定的地方,祭炼便也开始了。   道左峰主轻挥衣袖。   那数十个悬停在空中的器具先后打开,藏在其中的天材地宝从中飞出,按照事先推演多遍确定好的顺序,落入各自的位置上。   位置,即是云台地面上铭刻出的那张星图上的各个星位。   随着这些事物的归位,一道在白日之下仍旧分外明亮的光线,从雷之泪中流淌而出,蔓延向其余事物,最终连接成一个图案。   这个图案极为繁复,就像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一般,是寻常修行者难以接触的境界。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有些走神,想的是谢清和。   那些日日夜夜里,小姑娘为了今天的祭炼,到底耗费了多少的心血?   谢清和没有想这些,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说道:“还好你没有选另外两个方案,不然我得要好半天才能气消。”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你知道我不会选的。”   谢清和很满意这句话,不再说话。   说话间,那道道光线勾勒出来的画面,开始变化。   就像此时云台之外的天地般,只是这种变化要浅上太多,但已经隐有雏形。   待到那道以光线勾勒而出的图案在变幻升至半空,沉寂已久的烛龙骨片,终于有了动静。   在那些旧纸堆的记载里,烛龙乃是上古神兽,有执掌时光的威能。   在烛龙死去的如今,唯一能够证明这个记载的东西,就是它的骨片。   怀素纸和谢清和微扬起头,只见烛龙的骨片来到那副光画之间,位居最上。   下一刻,阵中所有的天材地宝骤然迸发出一道光柱,没入烛龙的骨片当中,旋即慢慢淡化成一道道看不见的细线。   就像是命运的线。   接着,那些彼此之间形成连接的天材地宝,骤然间颤动了起来。   随着这种颤动,它们身上的气息开始发生变化,逐渐变得老旧悠远,有种沉淀下来的感觉。   怀素纸静静看着,想起了一句话,说道:“时间会将伟大从渺小中筛选出来。”   谢清和诚挚赞美说道:“怀姐姐真是学识渊博,明明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可这句话是我怎么也想不出的。”   怀素纸看着她,同样认真说道:“你做的事情,比我说的话要厉害太多。”   事实如此。   道左峰主只觉得这些都是废话,没有任何的意义,只是有人在故意甜腻,冷声说道:“剑。”   怀素纸打了个响指。   飞剑以匀速进入阵中,被牵引到居中的位置,在烛龙骨片之下。   谢清和收回目光,看着她的侧脸,知道接下来就是最为艰难的时刻了。   道左峰主望向怀素纸。   怀素纸点头,说道:“可以了。”   说完这话,她闭上双眼,心神渐渐沉浸在飞剑之上。   片刻后,老人有些难听的嗓音落入她的耳中。   “那就开始吧。”   “嗯。”   谢真人的声音悠然响起。   随着这个嗯字的落下。   天地悄然寂静,风停雪住,一道雷霆自高天之上轰落,直接降临在云台上。   剑上。   还有心间。   怀素纸的脸色微微苍白,身体轻轻颤抖,显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谢清和看着她,好生心疼。   ……   ……   道左峰外,半刻钟前。   徐卿与那些师兄师妹们,在一处无人到来的崖畔,远远注视着道左峰上的动静。   他们已经很久没睡,浑身疲惫,但这时候却显得格外的精神,充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期待。   从事实角度来看,今日道左峰上祭炼飞剑的事情,他们为之付出了很大一部分的努力,可以说没有他们,那就没有现在!   从理性角度上出发,他们无比希望怀素纸能够顺利成功。   从感性方面来思考……则要复杂上很多,他们即不想怀素纸能够成功,但又想看到自己这些天来心血栽种而成的果实。   大概是因为这种微妙而真实的情绪,包括徐卿在内的所有弟子,这时候都格外沉默,不想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看见道左峰上传来动静,长长地松了口气。   徐卿朝某位师弟望去,再次确定问道:“道左峰主招惹过的人,今日都有要是在身或者闭关,是吗?”   那位师弟点头说道:“一刻钟前确认过,没有问题。”   不等徐卿开口,负责以命盘推演的师妹说道:“师父推演出来的结果是下吉,偶有波澜,但问题不大。”   徐卿彻底放下心来,再次望向道左峰顶,唇角微微翘起,即将露出满足的笑容。   就在这时,云海翻涌,一道天雷自高天之上轰然斩落。   天地骤然失色,只剩下一片光明。   一声响即绵绵无绝期。   轰鸣声不断。   雷光渐敛,聚集在道左峰顶,威势更上一层。   众人再次静默互望,又是面面相觑,还是一片茫然。   “这是……”   尤意远低下头,不敢直视那片雷光,沉声说道:“掌门真人亲自出手了吗?”   徐卿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然后望向那位手执命盘的师妹,问道:“现在的卦象是什么?”   那位师妹拿起命盘,强自耗费心血推演。   片刻后,她唇角溢出了一道鲜血,忽然怔住了。   徐卿皱起眉头,来到这位师妹身旁,渡入真元替她疗伤。   他的视线顺其自然落在命盘上,同样怔住。   卦象得出的结果很符合他的心意,但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大凶。 第二十五章 少女正青春如珍宝以及我想要的   “……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我的推演出错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行,我要再来推演一次,要不然我们这些天来的心血全白费了。”   听到这句话,徐卿面无表情,无视了那位师妹的目光,直接收起了那块染血的命盘,打消了这个主意。   “到底怎么回事了,师兄,卦象是什么啊?”   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崖畔,此时满是吵闹声,所有人都在着急着。   徐卿转过身,看着他们说了两个字。   场间再次安静。   “大凶?这怎么可能!”   尤意远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头望向道左峰顶,看着那片如海般的雷光,震惊说道:“相差只有不到三个时辰,卦象怎么会变得如此离谱?”   黄语芙咬了咬下唇,声音微颤说道:“肯定是发生意外了。”   如此没有意义的一句废话,这时候却没有人顾得上讥笑打趣她。   一位弟子神情凝重,看着徐卿认真说道:“我现在回去找我师父,请他出手。”   另一位弟子说道:“我师父离开山门了,但他有个朋友和道左峰主相熟,我去拜访一下他,看能不能有所转机。”   某位弟子说道:“我这里有一枚还天丹,等会儿可能用得上。”   一时之间,这处崖畔再次吵闹了起来,十几名年轻弟子在极短时间内想到了数个方案,准备分头行动的时候……   黄语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迟疑问道:“等等……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话音落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静的像是死了一样。   最先开口那位弟子想了想,只觉得这话莫名其妙,看着她好生不解说道:“我们从之前到现在不是在一直这样做吗?”   黄语芙犹豫了会儿,说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难道怀素纸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听着两人对话,剩下的弟子下意识望向徐卿,想看看他做如何决定。   就在这时,尤意远清醒了过来,看着黄语芙纠正说道:“我们只是想请怀素纸离开,不是要与她为敌。”   众人听到这句话,顿时松了口气,连番点头表示这句话真的很对。   像怀素纸这般人物,他们连嫉妒的心思都彻底没有了,只剩下仰慕,哪里还能有与之为敌的想法?   时至今日,秋祭夜里最后的那道宛如朝阳般剑光,仍旧徘徊在他们的眼前。   “意远说得很对,我从未想过与怀素纸为敌。”   徐卿看着众人,神情温和说道:“但事情到了如今,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到最好,接下来即便发生了意外,那也与我们无关了。”   众人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绷紧的心神渐渐放松了下来,望向道左峰顶,眼神不再那般复杂,纯粹了许多。   徐卿最后说道:“就这样看着吧。”   黄语芙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师兄最开始看到卦象分明是着急的,为何忽然就冷静下来了呢?   忽然狂风,崖畔雪势更盛。   有人突然说道:“希望她不要出事。”   话音落下,众人下意识沿着声音望去,见到的是平日不爱说话的一位师妹,清纯可人,很是少女。   那师妹被如此多人盯着看,有些不太习惯,怯生生说道:“我就是不想自己这些天的心血白费了。”   都还是少年少女,青春正烂漫,又怎会有太坏的心思?   ……   ……   道左峰顶。   怀素纸神情渐渐平静下来,落入谢清和眼中,却没有为她带来丝毫的心安。   她知道这只是怀素纸习惯了现在的痛苦,仅此而已。   她朝道左峰主望去,只见老人神情极为专注,睁大眼睛盯着落在阵法中心处的那道雷霆,心想你这也不怕自己瞎掉的吗?   她的视线再一次挪开,落在更远的地方,那里是清都峰顶。   满天飞雪间,那株通体金黄的参天古树,此时已经被染了白,在云中若隐若现。   她的父母就在那里。   她想要大声呼唤,却发现雷声更加轰鸣,喊得再大声也没有意义。   而且她的母亲看似温柔,实则性情冷硬如铁,哪怕听到了也不会回应。   她想着这些,视线飘摇着,最终回到了怀素纸的身上,却仅仅看了一眼。   因为就在下一刻,她就把心神沉入自己的储物法器里面,开始翻找那堆积如山般的宝物,思考着待会儿可能有怎样的情况,提前做好准备。   ……   ……   当天雷落下以后,外界的一切变化,便从怀素纸的感知中消失了。   没有白光。   没有雷声。   唯有绝对的死寂。   失去五感以后,怀素纸所感受到的事物反而更多了。   一种源自于生命最初的恐惧感,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欲要占据她的所有心神,迫使着她跪下。   随着这种感觉的出现,她忽然看到了一些画面。   这些画面有些抽象,并不现实,不断变化着,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色块。   怀素纸想了想,然后猜到这是正在不断落下的天雷,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展现出来。   之所以能看到这样的画面,显然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有绝对的关系。   当初她奠定道基的时候,曾隐约看到过与此时相似的画面,只不过转瞬即逝。   她回忆着当初,现在却不会停下来。   那些宛如色块般的天雷,仿佛盛夏傍晚时分海边温柔的浪潮,缓缓涌来,包裹住她的心神。   带着无与伦比的宏大毁灭气息。   下一刻,超越她人生至此遭遇过所有伤痛相加起来的痛苦,就这样到来了。   这种痛苦难以具体描述,完全超越了酷刑的范畴,且没有任何规避手段。   怀素纸没有办法昏迷,只能任由自己的灵魂被雷霆搓洗。   随着这种深入灵魂层面的搓洗,那些挂在上面如壳般的灰尘渐渐落下,露出了更为崭新光滑的一面。   然后,怀素纸感受到了更多的痛苦。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着,迟迟没有变化,仿佛时间就在停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天雷无穷尽的搓洗之下,一道稚嫩的新生气息,出现在怀素纸的感知之中。   在最极致的毁灭之下,终于冒出了一颗生命的萌芽。   怀素纸却没有生出轻松的感觉,因为她接下来要为这片只有简陋雏形的新生天地,铭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这个过程必须要分散心神。   这代表着更多的,几乎是成千上万倍的痛苦。   其实怀素纸感觉还好。   反正只是痛,痛一痛也就习惯了。   总比死了或者被夺舍要好。   怀素纸这般想着,还是很痛,决定再去想一些别的。   于是,谢清和的小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下意识想到的竟是谢清和,有些失神,那颗象征着剑中天地的萌芽生长之势委顿。   与此同时,谢真人的声音在她心头响起,带着些许的失望。   “撑不住了吗?”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去看那小姑娘的可恶笑脸。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   她对谢真人说道:“我已经想好了。”   “嗯?”   谢真人的声音自虚无缥缈处传来,有些意外。   怀素纸微扬起头,望向不存在眼前的天空,平静说道:“我想从您这里得到的东西。” 第二十六章 你是要提亲吗?   怀素纸不知道此刻在道左峰外,恰好有人在担忧着自己,甚至不惜代价动用命盘,得到了一个卦象,然后开始恐慌。   那个卦象总结下来的意思很简单。   ——大凶。   这与浩荡天雷的毁灭意味无关,而是因为她正在做的这件事。   当她说出自己已经想好要什么的时候,谢真人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有些意思。”   到了这里,他如何还能不明白,怀素纸一直在等着他开口。   怀素纸行礼说道:“请真人谅解。”   谢真人嗯了一声,然后很随意地转开话题:“你先前走神的时候,是看见了什么吗?”   怀素纸微怔,安静片刻后,说道:“是清和。”   这一次轮到谢真人怔住了。   他本以为怀素纸是天资聪颖,故而看到了天雷中隐蕴着的毁灭意味,道心受到震撼后才会轻微失神。   结果……他却听到了自己女儿的名字。   “原来是清和吗?”   谢真人的声音有些感慨:“倒是没想到你也这般喜欢她。”   怀素纸平静说道:“清和很好,值得被人喜欢。”   谢真人语气淡然说道:“所以你这时候与我说话,是为了给清和一个惊喜,特意避开她的视线,瞒着她来向我提亲吗?”   怀素纸也怔住了。   在这场对话开始之前,她已经推演过很多次,但所有推演得出的结果里面,都不包含这句话。   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怪话啊?   然后她察觉到这句话隐含的笑意,终于反应了过来,明白谢真人是故意的。   就因为她先前说了谢清和,让他失神了瞬间,才会有这样的一句话。   怀素纸心想原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想着自己的真实身份与清都山的立场,摇头说道:“那就是一场战争了。”   谢真人还是没想到这句话。   他忽然发现这场对话里出现了太多的意外。   “我无意去探究你的真实身份,更不在乎你到底是什么人,至于你所说的战争,那不是我该去担心的事情。”   “那该谁来担心?”   “清都山的敌人。”   怀素纸忽然觉得谢真人有些像自己,很满意。   然后她望向谢真人,说道:“烦请真人出手相助。”   谢真人问道:“何事?”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想杀一个人。”   谢真人没有问要杀的人是谁,淡然说道:“那接下来你所承受的痛楚,就不只是先前的那一点儿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神情平静如初。   ……   ……   天光黯淡时,雪势渐渐小了下来,不再漫天。   那道自高天之上落下的雷光也然渐熄。   清都山的风光得以清晰。   道左峰顶,云台上。   怀素纸缓缓醒来,脸色苍白至极,身体摇晃,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谢清和以最快的速度扶住了她。   小姑娘没有说话,直接把一颗准备已久的丹药塞进怀素纸的嘴里,用水送服了下去。   她的动作很快,但看起来有些笨拙,因为她从未照顾过人。   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怀素纸感受着体内出现的暖流,渐渐缓了过来,心神自剑锋之上归来,但脸色仍旧苍白如雪。   谢清和看着如雪般的脸色,强忍住没有说话,不想打扰到怀素纸,偏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道左峰主,无声地骂了一句。   道左峰主忍不住吹起了胡子,朝她翻了个白眼,心想难道我就不辛苦了吗?   这次祭炼难度极高,引落天雷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而他所负责的还是最关键的那一部分。   即便有谢真人出手相助,缓解了他相当之多的压力,他仍旧耗费了极大的心神,此时脸色同样有些发白,必须要静养好一段时间。   好在怀素纸那边没有出问题,出来的结果令他相当满意。   想着这些事情,老人望向原先阵法中心,下意识就想赞美自己,开口前一刻忽然想起怀素纸还在休息,悻悻然闭上了嘴巴。   半刻钟后,怀素纸脸色红润了起来,不再苍白如雪。   她还未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似乎是被谢清和抱在了怀里。   软软的,暖暖的,满满的,涨涨的。   很是舒服。   她轻声说道:“我已经好了。”   直到这时听见她的声音,谢清和才是在心里松了口气,不再强迫自己沉默下去,温声说道:“再休息一下吧。”   怀素纸说道:“不用了。”   谢清和有些遗憾,但没有坚持下去,最后认真看了一眼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少女,把这幕画面认真记在脑海中,觉得好生满足,这才松开了手。   怀素纸睁开眼,慢慢离开小姑娘的怀里,视线随之落在前方。   然后,她愣住了。   “……这是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里难得有许多茫然。   此时在她的身前,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如果她的感知没有出错的话,这些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珍贵丹药,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八大宗核心人物才能得到的。   “噢。”   谢清和扫了一眼那丹药堆出来的小山,毫不在意说道:“刚才翻储物法器找出来的,但基本都用不上,就先在旁边放着了,你不用在意。”   道左峰主在旁冷笑说道:“败家。”   谢清和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说道:“我败的又不是你的家,你要是有意见就去跟我爹说,看他理你不理你。”   像这样的对话,早在她当初跟随老人学习炼器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很多次,是老调重弹。   说完这句话,她的语气很自然地温柔了下来,看着怀素纸说道:“你现在感觉怎样了?”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微扬起头,望向祭炼阵法的中心处。   那里很空很空。   不久前曾经悬浮在空中的数十件天材地宝,都已经消失了,找不到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落入怀素纸眼中的唯有一剑。   她站起身,对谢清和说道:“感觉不错。”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有多不错。”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哪有这样追问的,正想要糊弄过去的时候……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不错。”   她唤来飞剑,感知着那自宏大毁灭中新生的鲜活气息,想了想该怎么形容这种美妙。   最后她用了一句朴实无华的话来形容。   “可以破境了。”   PS:虽然但是,这确实是存稿,好几天前就写好的。 第二十七章 讨厌冬天   金丹往后即是元婴。   元婴在当今的修行界当中是很重要的一道门槛,这代表修行者已经将自身修行所得汇聚归一,真正有了开山立派的资格。   一位成就元婴的修行者,同时也是小门派加入道盟的最基础要求。   像怀素纸这般修道不到二十年,就站在金丹巅峰的修行者,每一个时代都是屈指可数的。   偌大一个清都山,除去必然能够看到大乘风景的谢清和,唯有徐卿一人而已。   怀素纸毫无疑问是世不二出的天才,哪怕是再如何不喜欢的她的人,都无法对她的天赋进行否定。   然而就是这样……当她轻声说出自己可以破境后,道左峰主还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谢清和没有沉默,只有开心。   她看着怀素纸,眼里满是倾慕:“怀姐姐真是了不起!”   道左峰主忽然问道:“是因为天雷吗?”   “嗯,本来还要一段时间的。”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向这位脸色微微泛白的长辈行了一礼,说道:“今日祭炼一事,实在感激不尽。”   道左峰主挥了挥手,没把这感谢当回事,仔细打量了会儿她,摇头说道:“不要着急突破。”   “如果我没有推测错,你之所以看到破境的可能,是心神与飞剑相连,在天雷磨砺之下灭尽尘埃,身心焕然一新后所产生的感知。”   老人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缓声说道:“这时候当然顺势可以破境,但你不是清都山的弟子,所求之道不在雷霆生灭间,所以你最好再等一等,否则这对你往后的道途会有影响。”   怀素纸对此很清楚。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顺势破境,但此刻听到如此耐心的一番解释,很难没有感激。   她再向老人行了一礼,认真说道:“谢峰主教诲。”   “这跟我关系不大,你不用这样说这种话。”   道左峰主语气淡漠说道:“破境在即还能忍得住,听得进去别人的话,这是你道心坚定,自己了不起。”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忽然噫了一声,好生意外地看着老人。   “怎么了?”   道左峰主的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   “没什么……”   谢清和微微蹙眉,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看着老人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说别人了不起。”   道左峰主听着这话,没好气白了她眼,恼火骂道:“你但凡稍微争气一点儿,老夫至于现在对着一个外人夸吗?”   话音刚落,他正准备向怀素纸说上两句,表示自己并不是抱有恶意的时候……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怀姐姐,你别和这老头儿计较,他脾气这辈子都这样,臭不可闻惯了。”   小姑娘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温柔说道:“我们走就好,别理他~”   怀素纸沉默不语,心想你一动不动,这哪里是要走的意思?   “停!”   道左峰主放开嗓子,好生恼火瞪了小姑娘一眼,然后望向怀素纸,敛去多余情绪,说道:“试剑。”   谢清和本来就没想着真走,只是故意捉弄老人,听到这句话,便松开抓住怀素纸衣袖的手。   怀素纸看着老人问道:“有要求吗?”   道左峰主愣了会儿,很是不解问道:“不是,这我还能要求什么,你擅长什么用什么啊,还是你有很多擅长的剑诀?”   怀素纸平静说道:“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只是都会一些。”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上去明明是一句实话,但道左峰主总觉得话里透着的那种平静意味,着实有些过分骄傲。   他故作嘲弄说道:“那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这剑。”   说话间,老人的视线自怀素纸身上挪开,落在她身旁的飞剑上,眼里流露出感慨。   如果没有意外,那这很可能是他整个修道生涯当中最满意的作品了。   更令他感到满意的是,这把飞剑的主人甚至还要更好。   若是说遗憾,唯有怀素纸不是清都山弟子,着实来得可惜了。   怀素纸说了一声好,唤来飞剑。   在经过天雷洗涤以后,长天的剑身仍旧通体漆黑,唯有那道与她心神相系着的鲜活气息,代表着其中的变化。   她握住剑柄,望向云台外的天空。   天色昏暗,风雪不绝。   她看着这幕画面,想起入冬后,谢清和说了很多次自己不喜欢冬天。   她早已想好了接下来要出的那一剑,在询问道左峰主之前。   剑锋微挑,指向茫茫雪空,在漫天微雪间静静悬着,看着很不起眼。   直到一道与长天剑中所散发的鲜活气息相得映彰的剑意,出现在风雪之中,带来些微暖意。   这道暖意很淡,不是盛夏时节的烈日,而是春日午后的暖阳。   谢清和感受着这道暖意,有些意外地望了过去,没想到怀素纸竟然会选择重复。   是的,这是大日如来剑诀。   曾在秋祭那夜照亮过清都山,在很多人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画面,源自于禅宗的不传真剑。   道左峰主注视着长天剑,没有理会这些变化。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鸣声响起。   明明身在北境寒冬中,随着这一声剑鸣与那轻微暖意,顿时生出了一种回到春天里的感觉。   道左峰主稍感满意,看了一眼怀素纸,不再遮掩自己的欣赏。   接着。   一道剑光自云台升起,朝茫茫雪空斩去。   这道剑光并不喧嚣,平静如流水,却流露出一抹无法阻挡的高妙意味。   那些高妙的意味,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是水往下流,是日出东方,是冬去春来。   剑光就此没入层云。   片刻后。   一缕阳光自云隙间洒落,重临大地,带来冬日难得的温暖。   在阳光映照下,怀素纸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越发来得明亮。   她微微偏头,看着站在阳光下的谢清和,忽然说道:“我记得你讨厌冬天。”   谢清和怔住了,这才明白为何这一剑会是大日如来。   “谢谢。”   “还要说谢谢吗?”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   谢清和想了想,觉得确实没有必要。   然后小姑娘迎着阳光,惬意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飘起的白雾,轻笑说道:“我很讨厌冬天,但今年这个冬天……还挺让人喜欢的。”   道左峰主在旁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看上一眼,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忧色。   ……   ……   道左峰主看过剑光,赞善了几句,然后开始逐客。   怀素纸与谢清和下山。   道半的时候,有人与她们相遇。   是徐卿。   “师兄?”谢清和的声音有些意外,还有很久不见的小高兴。   徐卿看着小姑娘,神情温和说道:“好久不见。”   接着,他的视线落在怀素纸身上,接着说道:“怀姑娘,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怀素纸对此早有预感,说道:“嗯。” 第二十八章 心意   道左峰一向清冷,弟子极少,很是适合谈话。   或者说密谈。   在谢清和略带不满离开后,怀素纸与徐卿去到一处无人的崖畔,开始交谈。   “恭喜怀姑娘。”   徐卿语气温和说道:“这些时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纠正了话里的错误:“主要是清和的努力。”   徐卿顿了顿,认真说道:“但这一切来自于你的想法。”   听着这些别有深意的话,怀素纸只觉得无趣,直接问道:“所以?”   徐卿作为当代清都山大师兄,待人接物上经验丰厚,明白怀素纸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这没有让他感到不喜,反而觉得很愉快,享受这种直接。   “怀姑娘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想做的吗?”   “嗯?”   “当初是我邀请怀姑娘到清都山作客,这些天里却都是师妹在招待你,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便想看看自己还有什么能帮得上怀姑娘的。”   “应该没有了。”   怀素纸平静说着,望向笑容温和的徐卿,心想原来真的是你啊。   从秋祭那天夜里开始,她就对徐卿有所怀疑,只是始终没有线索和证据,便什么都没有说。   然而直到如今,怀素纸还是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位清都山的大师兄,与那位安排刺杀谢清和的幕后黑手会扯上关系,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于情于理,这位大师兄都是最希望谢清和能够好好活着的那个人。   要不然他真想要办一场冥婚吗?   怀素纸这般想着。   如今徐卿来到她的面前,说出这些话,无所谓引来她的怀疑,意思十分清楚。   ——逐客。   准确地说,这是徐卿背后那一位的意思。   既然你得了这么多好处,风头出过,剑也炼成,名望有了,那你总该要离开了。   怀素纸明白,没有与之对抗下去的意思,因为她可以确定谢真人的态度。   像乱山残寺那样的刺杀,只有一次,谢清和不会再有任何生命危险。   那她作为一个外人,还有什么掀桌的理由呢?   她想着这些事情,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想那位幕后黑手是谁。   徐卿静静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怀素纸的声音响起:“再过些时日,我是该离开北境了。”   徐卿十分满意这个回答,笑了起来,说道:“再过不久道盟将会来人,届时我会很忙,可能无法送别怀姑娘你。”   这就是请她在道盟到来前离开的意思了。   怀素纸听懂了,确认问道:“道盟到来之前?”   徐卿说道:“是的,到时候我会亲自护送怀姑娘你,以免刺杀师妹的那些魔道妖人再起疑心。”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是威胁,还是保证?   她没有因此感到愤怒,平静如旧,正准备答应下来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微扬起头,朝那处花树仍旧盛开的崖畔的方向望去,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定。”   听到这个回答,徐卿有些意外。   然而他没有对此表现出情绪,语气始终温和。   “怀姑娘若是想离开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   ……   谈话结束,离开那处崖畔,谢清和还在等待着。   她显然有些好奇,与徐卿说起了话来,旁推测敲了数遍,却发现始终骗不出来话,于是感到气馁。   三人就这样在风雪中闲聊片刻,直到下山的路走完,去到位于峰前的石坪上,才做了道别,各自向自己的洞府归去。   回到那幢小楼后,谢清和如往常般往椅子躺去,要把这些天来的疲惫给好好懒回来。   怀素纸听着椅子晃动的声音,难得煮起了茶,随意说道:“再过些天,道盟的人就要来了吧?”   “对呀。”   谢清和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然后不解问道:“这么开心的日子,你干嘛提这种晦气事?”   怀素纸说道:“有些好奇,你到底有多讨厌这事。”   “那可不是一般的讨厌。”   谢清和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睁开眼端正坐姿,气呼呼说道:“就之前那几次,他们论道就论道吧,偏要把我带上,听得我直接打瞌睡。”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不就是不小心打了个呼噜吗?他们讲的那些东西哪个金丹能懂啊?这还能怪我把论道给打断了吗?”   小姑娘越说越来气,恼火说道:“这些人也不知道讲点明白的东西,害我打起呼噜丢了脸,还要被娘亲责罚。”   怀素纸很有礼貌。   因为她听得十分认真,还没有笑出声。   “这也就算了,毕竟是我打了呼噜,我也认了。”   谢清和深呼吸一口,想起那时候的画面,冷笑着声音微颤说道:“结果第二天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来问我听了昨天的论道有没有什么感想!”   她拍着椅子,微恼嚷道:“你说,这还是个人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间挤出,可谓是咬牙切齿。   怀素纸怔了怔,语气微妙说道:“这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了。”   谢清和正想要接话,忽然冷静下来,顿感后悔,心想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自己还表现得这么激动,要是让怀姐姐觉得自己太暴躁怎么办?   “总之……就是那人很有问题。”   她顿了顿,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可能是恨屋及乌吧,所以我对道盟过来,真的很不喜欢。”   怀素纸懂了,也有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点头说道:“确实值得讨厌。”   谢清和忽然反应了过来,望向怀素纸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怀素纸,你故意问这些东西,不会就是想听我说自己笑话吧?!”   “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这些人是真的很讨厌?”   “是的,确实很讨厌,可能是万劫门的人。”   “噫,对诶,我当时怎么没往万劫门那群人去想?”   万劫门与清都山同为道盟八大宗之一,实力极强之余颇为神秘,但与世间的交集并不算少——因为万劫门很喜欢发布榜单。   除了谢真人这等绝世强者,世间鲜有万劫门不敢写上去的名字。   谢清和怎么想怎么气,恨恨说道:“这次也有万劫门的人过来,到时候我一定得抓一个过来,把事情给问清楚!”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帮你。”   ……   ……   入夜。   小楼外,那片在风雪中盛开的花树林。   徐卿的遁光借夜色降下,没有被谢清和发现,向林中望去。   怀素纸就在那里。   徐卿望向她,笑容温和问道:“想好离开的时间了?”   “是的。”   怀素纸没有看他,视线落在那幢灯火微弱的小楼,平静说道:“在道盟离开后。”   PS:顺便回答几个书评区的问题,这书不会有打结,至于攻受……主角的性格注定了她是强势的一方,而在不能描述的方面上,我觉得这是很单纯的情趣问题,没啥好分的。 第二十九章 抱抱   听到这句话后,徐卿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怀姑娘你问过我,我是否希望你在道盟到来前离开。”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的。”   “假如我现在没听错……”   徐卿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和说道:“你对我说的是,在道盟离开后你才会离开。”   怀素纸嗯了一声,还是平静。   徐卿笑了起来,问道:“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吗?”   怀素纸不打算隐瞒,说道:“我答应了清和,陪她一起参加道盟的宴会。”   徐卿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我可以为你代劳。”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本想说些什么,比如谢清和上次在宴席里闹出笑话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呢?   只是她想了想,便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毕竟徐卿再如何了不起,也不过是一位弟子。   终究不是她这般人。   那她去责怪徐卿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行。”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   徐卿微微一怔,笑容渐渐消失,轻声问道:“所以你是要坚持到底了?”   哪怕是平日温和如他,听到自己被说不行,还是很难做到平静以待。   怀素纸说道:“是。”   徐卿深深呼吸了一口,冷静了下来。   “我相信怀姑娘你是一个聪明人,而我在道左峰上也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相信你能听得出我藏在话里的那些意思,假如你真的没听懂……那我直接说给你听好了。”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以及好些人都希望你能够离开清都山,在道盟到来之前,这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一件小事。”   怀素纸没有理会的意思,转过身,向花树深处走去,置若罔闻。   徐卿看着她的背影,面无表情说道:“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客人,而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与整个清都山为敌……难道你是想死吗?”   怀素纸心想我本就注定了与世皆敌。   这不是来自于青春年少的孤独自恋臆想,而是她作为魔道未来共主的绝对事实。   想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   徐卿见她停步,终于松了一口气,神情轻松了下来,要重新挂起习惯性的笑容。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句话。   “你重复一遍那句话。”   “什么话?”   “我做的事情是与谁为敌。”   “自然是与整个清都山。”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温和笑着的徐卿,平静说道:“你只是一个弟子,不是清都山的掌门,有什么资格代表清都山?”   “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的有些可笑,你不要平时习惯挂着假笑,就让自己也活成一个笑话,那样子真的很蠢。”   她看着脸色一片铁青的徐卿,神情淡漠问道:“或者你的姓氏其实是谢?”   徐卿没有说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看来不是了。”   怀素纸再次转身,向那幢小楼走路,语气很随意。   “你真的没有资格代表清都山,这句话我说的不只是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个人。”   徐卿看着即将消失在眼中的背影,冷漠说道:“你会后悔的。”   “换个人吧。”   怀素纸没有回头,最后说道:“你没资格和我说话。”   ……   ……   翌日清晨,徐卿的话开始应验了。   当怀素纸自冥想中离开,不太习惯地为谢清和开始煮茶时,洞府外便传来了动静。   到来的是那夜在秋祭当中颇有存在感的郭长老。   这位郭长老在清都山颇有名声,以严厉闻名,但也是一位公认的老好人。   在秋祭夜里,他曾对怀素纸有过很高的评价,没有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吝于夸奖。   此时他趁着晨光未亮来到这里,却是充当起了说客。   毕竟怀素纸在清都山的这些日子,都和谢清和在一起,与旁人真没什么接触。   ——道左峰主脾气古怪,性情孤僻,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谢清和还在睡觉,懒洋洋。   两人有意没有惊醒她,谈话放在了小楼外。   郭长老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小楼二层,望向怀素纸说道:“我之所以过来找你,想法很简单,就是觉得到时候会不太好看。”   怀素纸平静问道:“秋祭那夜好看?”   郭长老怔了怔,有被这句话呛住,但没有生气,耐心解释道:“那终究是清都山自己的事情,与外人无关,而且掌门夫人开口了。”   怀素纸明白,这话里真正关键的是最后那小半句,其他都是委婉,并不重要。   “你在清都山的事情不算隐秘,山外也有很多人知道,甚至秋祭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都流传了出去,这真的太过瞩目了。”   郭长老的语气不太坦然:“假如你要留在清都山,那到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在你的身上,这对那些年轻弟子来说会很难堪……可能会对你有意见。”   怀素纸说道:“我长得很好看。”   郭长老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这句话,更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望向怀素纸,很认真地打量了一遍少女,发现这句话是真的,甚至有些谦虚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诚恳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除非立场相对。”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理所当然说道:“否则没有人会对我有意见。”   郭长老怔住了。   他张着嘴,好会儿没能说出话来,因为他发现这好像就是事实,根本无法反驳。   片刻后,他忍不住叹息出声,无奈说道:“那我无话可说了。”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我的话一向很有道理。”   郭长老哑口无言,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种理所当然的劲儿,下意识想要拍一拍怀素纸的肩膀,说上几句鼓励的话。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再想到这位晚辈是姑娘家,有些遗憾地收回了手,感慨说道:“如果你是清都山的弟子,那该有多好啊?”   说完这句话,郭长老转身离开,可惜中带着几分满足。   怀素纸目送其离开,转身回到小楼。   那壶茶恰好烧开。   她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倒了两杯茶,望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晨光。   郭长老是第一个来找她的人,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接下来会是谁呢?   就在她思考这些的时候,谢清和自熟睡中醒来,也不睁眼,从毯子里把手伸出来,便抓了一杯茶润喉。   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已成习惯。   怀素纸望向她,温声说道:“天冷,再睡会儿吧。”   谢清和嗯了一声,听着软糯糯的。   怀素纸走到她身旁,替她盖好了那张毯子,然后继续冥想修炼。   日至中天,风雪势弱。   又一位清都山的大人物来了。   这次来的不再是长老,而是一位峰主。   与郭长老一样,这位峰主没有开口,只是将自己的气息流露给怀素纸,刻意避开了谢清和。   怀素纸神情不变,与睡得很饱满的小姑娘说了几句闲话,准备走出小楼。   “你出去干嘛?”谢清和有些好奇。   怀素纸随意说道:“去挑朵花。”   谢清和抬头望向她,用鼻音嗯了一声,更加好奇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花是给你挑的,不要偷看。”   谢清和微怔,然后高兴地掀起小毯子,悄然往怀素纸走去,就要从后面偷偷抱过去。   怀素纸转过身,看着她说道:“做什么?”   谢清和被看得有些心虚,片刻后发现这不需要心虚,理直气壮说道:“想抱抱你!”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行。”   听着这话,谢清和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心想认识以来你没对我笑过也就算了,现在连抱抱都不行了吗?   就在她失落的时候,怀素纸向前走了一步,把小姑娘抱进了怀里,让她枕在自己胸前。   “昨天你抱过我,今天该是我抱你了。”   怀素纸的声音如常。   谢清和贴得很近,脸颊微烫,嗅着那些若有若无的清香,只觉得这真的很软,很舒服。   要是可以一直下去,那该多好……   她忽然就不想要那朵花了。 第三十章 拜我为师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怀素纸从小楼走出,望向林中深处。   来者是知矜峰主,那位曾经于她有过授课交集的清都山大人物。   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的委婉,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来不是为了劝你离开,尽管我也认同老郭的看法,觉得你要是留在这里,到时候大家面子上会不太好看,但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言语间,这位知矜峰主开门见山之余,还直接将自己给摘了出来,与之前的人做了分割。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他等待下一句话。   “这个办法很简单,可以完美满足你的想法,而且还所有人都能满意,简直是无可挑剔。”   知矜峰主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认真说道:“拜我为师吧。”   怀素纸沉默不语。   知矜峰主不介意她的沉默,温和笑道:“你若是拜我为师,那我的位置将来就是你的,知矜峰的所有资源都会向你倾斜,不会有任何保留。”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番话里给出的条件都是极好的,是知矜峰主能够给予的最大诚意。   而且从话里所表现出的决心来看,只要她愿意,那承诺的一切就会立刻开始兑现。   “只要你点头,现在的这些事都不算事,不会有人再来对你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知矜峰主看着她的眼睛,诚恳说道:“我不是大乘,但也是个炼虚上境,在这座山里面还算是有些地位的。”   大乘之下即是炼虚。   故而这句话说的是真的,而且还有很大的谦虚成分。   放眼清都山,明确比知矜峰主更强的人不过那对道侣而已。   换做寻常散修,面对这种毫无保留的承诺,早已就答应了下来,生怕对方反悔。   可惜,怀素纸不是散修,而且她很擅长让人做好人。   “谢谢,您确实是一位好人。”   她微微摇头,平静说道:“但恕晚辈只能拒绝。”   知矜峰主闻言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遗憾之色不做任何掩饰。   早在秋祭那夜里,他在得知怀素纸是散修以后,就动了收徒的心思。   随后不久,怀素纸与谢清和一同前往知矜峰听他讲道的时候,更是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奈何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直到今日他得知怀素纸做出的决定,以及少女即将面临的麻烦后,果然来到了这里,毫不犹豫给出了最好的条件。   遗憾的是,他还是被拒绝了。   知矜峰主很是惋惜,沉默了会儿,犹自不甘心说道:“距离道盟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你若是坚持不下去,改变主意,随时都能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取出一面令牌,也不管怀素纸有没有收下,便转身离开了。   怀素纸看了片刻那面浮在空中的令牌,最终还是没有收下来,屈指一弹让其化作一道流光,向知矜峰主追去。   然后她走进花树林中,寻寻觅觅,为谢清和寻一朵花。   半刻钟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朵适合的花。   那是一朵梨花,盛开在这个不该盛开的寒冬时节中,载着新雪,更显美丽。   怀素纸拈花而行,背负右手回到小楼,只见谢清和的坐姿格外端正,脸上写满了自己刚才正在偷看。   “看到了吗?”她随意问道。   “什么啊?”   谢清和眼眸微转,故作茫然说道:“我可不懂你在说什么。”   怀素纸来到小姑娘神情,微微低头,开始打量了起来。   她说道:“我不会打扮。”   谢清和诚恳说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本来就不用打扮。”   怀素纸说道:“我是在提醒你,等会儿你不要嫌弃我的审美。”   谢清和挑了挑眉,微恼道:“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啊?”   “那就好。”   怀素纸拿起那朵小白花,轻轻插进小姑娘的发丝间,往后退了几步,再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愈发感到满意。   谢清和被她看得有些紧张,小声问道:“怎样?”   怀素纸点头说道:“我觉得很好看。”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施展道法凝聚清水成镜,审视起自己。   片刻后,她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花挑的真不错,你插的位置也很好。”   怀素纸认真说道:“主要还是你长得好看。”   谢清和很开心,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纠正说道:“怀姐姐你才是最好看的。”   ……   ……   时光渐逝,清都山上一片平静,就这样迎来的道盟使团的到访。   也许是知矜峰主的缘故,在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拜访过怀素纸,仿佛徐卿说过的那些话,都只是气急败坏后的笑话。   怀素纸不这样认为。   宴席还未开始,清都山上已经有了传言,说在宴席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确定下来。   道盟的来人将会在其中作为见证者。   而在宴席开始之前,清都山则是迎来了不少别的宗门的年轻弟子,变得热闹了起来。   在道盟的来者与清都山的大人物,就未来三十年道盟统治范围内的修道资源分配问题,开始了从讨论到争吵再到扯皮,陷入无尽的往复循环过程中的时候,年轻弟子们都很开心。   北境与中州的距离不算遥远,但清都山的弟子由于许多原因,很难有机会前往中州游历,对那边的同道们向来很有兴趣。   这种关系往往也是相互的,来自其余七大宗的弟子们,同样对清都山的同道有很浓厚的兴趣。   很自然地,这些天清都山的满天飞雪间,八大宗的弟子们齐聚一堂,有各种剑光跃动,无数道法涌现。   热闹都是他们的。   那小楼唯有窗外盛开如旧的花树。   怀素纸与七大宗的弟子们早已有过交手,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而且她真要是下场了,那事情只会往无趣的方向发展。   毕竟如今的年轻一代里的强者,没有几个人能接得住她一剑。   谢清和的想法同样纯粹。   她不喜欢打架。   若是她能赢还好,输了可是要受罚的。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躲进小楼里,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最好所有人都忘了她,包括她那位严厉的母亲,好让她躲过之后的宴席。   反正有怀素纸陪着,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坐上一整天,她也不会觉得无聊。   遗憾的是,小姑娘终究是姓了谢,注定了无法被人遗忘。   在道盟使团到访后的第六天的暮时,徐卿持真人法旨到来,向两人转告了一个消息,然后离开,貌似很忙。   ——宴会在今夜开始,谢清和必须要出席。 第三十一章 破境   “结果还是来了。”   谢清和趴在桌子上,两眼无神,一脸丧气如咸鱼。   怀素纸想了想,挑了一本厚度恰好的书推了过去,让小姑娘垫一垫下巴,趴着舒服上些许。   “还好。”   谢清和歪着头,望向坐在一旁的少女,眼里渐渐找回了光芒,庆幸说道:“还好有你。”   怀素纸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徐卿去而复返。   他礼貌地敲了敲门,没等谢清和打起精神嗯上一声,就直接抛下了一句话。   “小师妹,师尊让你过去,有些话要向你交代。”   谢清和就知道会这样,无奈应道:“那等会儿我和怀姐姐一起过去。”   徐卿顿了顿,声音再次响起:“与怀姑娘无关,师尊要见的只有小师妹你。”   “啊?”   谢清和蹙起眉头,神情略带不满问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徐卿低头说道:“师尊法旨,岂是我所能够揣测的?”   谢清和听着这话,顿时没了脾气,无奈说道:“师兄你咋老是这么严肃啊,明明你平时也不是这样的啊。”   徐卿温和一笑,笑的没有任何问题,说道:“该正经的时候总该正经一些,要分得开来。”   谢清和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趴在怀素纸推过来的古籍上,说道:“知道啦,我等会儿就过去,你不用担心。”   徐卿说了声好,然后再也没有声音响起,应该是真的走了。   小楼一片安静。   怀素纸听着两人对话,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基本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为了分开她和谢清和。   然而这种猜测不可能付诸于口,因为小姑娘现在仍旧视徐卿为兄长。   她想着这些事情,看着谢清和说道:“到时候我会在的。”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我知道呀,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骗我,更别提放我鸽子了。”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或许有过隐瞒,但肯定是没有撒过谎的。   甚至早在见面的第一天,她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都说给了小姑娘,只是没有被相信而已——她很确定谢清和不可能相信。   “我确实没有骗过你。”   怀素纸平静说着,视线落在窗外雪空中,感知着其中隐藏的那些修行者的气息。   “那我走了。”   谢清和站起身,来到窗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些许暮色穿过雪云,洒落在小姑娘的身上,映衬出那已有起势的曲线,有种青涩的妩媚。   “对了!”   小姑娘忽然想到一件事,转身望向怀素纸,眼神有些蠢蠢欲动。   怀素纸早已习惯她的奇思妙想,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咳嗽了一声,视线落在少女胸前,神情严肃说道:“没什么,就是我比较好奇这里为什么那么软。”   怀素纸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她。   “唔,不给看就不给看,以后我趁你睡着再扒开衣服偷看……你别这样看着我啊,我就开个玩笑!”   谢清和碎碎念着,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赶紧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这事你想都别想。”   怀素纸顿了顿,视线落在小姑娘发间的那朵小白花上,转而说道:“但你可以给我挑一朵花。”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   自两人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过怀素纸打扮过自己,从来都是一袭黑裙,简单挽发。   而且怀素纸所流露出的那种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意味,时常让谢清和生出一种熟悉的错觉。   这种错觉的源头来自于她的父亲,是一种天塌下来,也会替她撑起来的强大气质。   谢清和想着这些,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发现她真的比自己高了不少。   “那就一言为定!”   小姑娘很高兴,向怀素纸走过去,很认真地抱住,闻着少女身上那好闻的味道,好会儿才放开手。   然后她说道:“那我走了,晚上见!”   ……   ……   人去楼未空。   谢清和走后,怀素纸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开始收拾。   这些天来,她借小姑娘的身份从知矜峰上得到了许多典籍,还有那些来自于谢真人的笔记。   以及一封来自希言峰,买下那数十件天材地宝耗费的巨额灵石去向的密信,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接下来她不太可能再有空闲看书了。   那她理应要提前整理妥当,好让谢清和替她还书的时候,不用那么麻烦。   半刻钟后,怀素纸将最后一本道藏放好,检查确定无误,转身走出小楼把门关好。   在整理道藏的时候,她顺便做了一件搁置了很久的小事。   ——破境。   楼外,花树林中。   徐卿缓步走出,原来他一直没有真的离开。   “还是要坚持到底吗?”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再也找不到半点习惯的温和。   怀素纸没有理会,视线越过了他,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这可以理解为轻蔑。   徐卿对此感受的非常清楚,甚至从那不经意在自己身上扫过的视线上找到了一种……若是你要动手,那就死吧的无所谓。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死在怀素纸剑下的人,绝不比他这些年斩杀的邪魔妖道少。   好在今日有一个事实是确定的。   徐卿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忽然说道:“那天你对我说,我不是清都山的掌门,而且我姓的也不是谢,你说的确实没错。”   怀素纸没有看他,确定着那些隐藏起来的强者的位置,随意说道:“不用谢。”   徐卿愣了一下,发现她真的很能让人生气,好不容易才冷静了下来,说道:“但我也想提醒你一件事。”   怀素纸嗯了一声,还是听不出在乎的味道。   “是的,我是一个孤儿,那你呢?”   徐卿声音微冷说道:“你只不过是一个散修,无门无派,又是哪里来的底气?小师妹吗,那她现在已经走了,你还能依赖谁呢?”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终于收回视线望向徐卿,眼里流露出些许怜悯。   这种怜悯真的很能让人产生愤怒。   然而徐卿的语气却越发平静。   “放弃吧,师妹的脾气很好,她不会因为你失约而责怪你,就让事情在这里结束,这是最好的结局,不会有任何人受伤。”   “而且你终究还是要明白一件事的。”   “你我皆蝼蚁,仅此而已。”   说完这三句话,他望向花树林深处,认真说道:“烦请三位师兄出手。”   随着话音的落下,三位须发花白的男子走了出来,形成阵法,把怀素纸包围在其中,散发出来的气息已至元婴。   这三人显然是清都山上一代的弟子,只是天赋不足,在修行路上继续前进的可能已经没有,境界停留在元婴,便无法成为弟子们口中的师长。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弱小。   对付怀素纸,足足三位元婴出手,这已经足够重视了。   徐卿这般想着。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剑鸣,随之而来的还有三声闷响。   阵法破了。   徐卿怔住了。   一道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很随意,还是无所谓。   “你是蝼蚁。”   怀素纸说道:“我不是。” 第三十二章 不过一剑   徐卿艰难转过身望向她,感受着那道没有半点虚假的气息,神情苦涩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突破到元婴的,藏着这么久,就为了今天……”   怀素纸看不得这种自怨自艾,直接打断了他,说了两个字。   “刚才。”   徐卿睁大眼睛,想要告诉自己这两个字是假的,但那道带着新生意味的鲜活气息,却在对他述说着,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他仍自震惊彷徨时,花树林中再走出了一个人。   这人看上去有些邋遢,但流露出的气息却比先前那三位‘师兄’要深远上许多,境界显然不凡。   “道号松涛,希言峰上弟子。”   道人望向怀素纸,赞赏说道:“难怪峰主连我都派了过来,本以为是小题大做,没想到你是真的强。”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说道:“换个地方吧。”   松涛道人挑眉,问道:“为什么?”   “你没太差。”   怀素纸向花树林外崖畔行去,说道:“败你会有一些麻烦。”   松涛道人怔住了,片刻后才反应了过来,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是怕弄坏这里的花花草草?”   怀素纸嗯了一声。   很坦然。   半点委婉的意思都没有。   松涛道人气极反笑,他从未见过如此装腔作势,嚣张到不可理喻的人。   没有片刻犹豫,他直接化作一道遁光,惊起满林花落,向某座野峰飞去。   怀素纸停下脚步,望向身后花落如雨,神色渐冷。   ……   ……   乐来峰上。   清都山诸峰各有职责,知矜峰是故纸堆归处,希言峰负责门规执行,而乐来峰则是与人打交道。   这一次道盟使团到来后的落脚处,自然也是乐来峰。   从乐来峰上望远处望去,清都山的大好风光,几乎都可以收入眼中。   此时,十来名七大宗的弟子聚在一起,正在总结这次来到清都山的收获。   对他们而言,最大的好处自然是在这短短数天当中,见识到清都山弟子的雷法,有了不小的感悟,需要好好消化。   只不过有一件事始终让这些弟子感到遗憾。   “可惜了,这次与清都山的同道们切磋下来,败多胜少。”   “清都山的雷法举世无双,攻伐无对,我们打不过也是正常的,没必要气馁。”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这次来清都山前,我听到过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据说怀姑娘也在清都山。”   “嗯?你说的怀姑娘……是怀素纸姑娘吗?”   “这天底下还能有第二个怀姑娘?”   “两年前的春天,我在东海之畔与怀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至今难忘,想不到这次竟能在清都山再见,难道这就是缘……”   有人见不得这种臆想,冷哼了一声,训斥道:“你还没见到人呢,能不能别在这里说梦话?”   那人正想反驳,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对自己怒目以视,顿时没声音了。   ——怀素纸行走世间这几年,确实得了不少人的喜欢。   “所以传闻就是怀姑娘在清都山?”有人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不,是她还参加了秋祭,你们都知道秋祭吧?”   最先开口那人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怀姑娘因为某些原因参加秋祭后,将整座清都山赢了一遍。”   话音落下,众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某位弟子叹气说道:“虽然我也很喜欢怀姑娘,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你就不要听信谣言了。”   听到这句话,那人正想要反驳,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众人下意识望去,不再理会这个谣言,只见极遥远处的一座野峰,有雷光自雪穹落下,遮去许多暮色,颇为耀眼。   “这是哪位师兄和清都山的同道在切磋?”   有人说着话,朝同伴看了一眼,却发现全都在摇头,表示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直接斩开闪电,溯源破云而去。   ……   ……   那座野峰。   怀素纸站在峰顶,剑光已经敛去。   在她百丈之外,是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眼里渐生茫然的松涛道人。   先前落入道盟来人眼中的那道剑光,在溯源而上斩破雷霆后没有停下,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胸口,斩破了他的护体法宝,带起了一泼鲜血。   直到剑光消逝后,他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如果不是怀素纸不想在清都山杀人,此时的他已经死了。   峰顶一片死寂。   天地寂静,飞雪如旧,缓缓没入云海。   直到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藏着了。”   她的视线自四方扫过,看都没看那已经倒下的松涛道人,说道:“都出来吧。”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一道叹息声响起。   一位须发微白的男子走了出来,来到松涛道人旁边,递过去一枚丹药,望向怀素纸说道:“谢过怀姑娘留手。”   来者自然还是希言峰的执事。   “不用谢。”   怀素纸平静说道:“他罪不至死。”   这执事沉默了会儿,接着问道:“那像这样的剑光,怀姑娘你还能递出几次呢?”   说话间,他挥动衣袖,与今日一并到来的同僚气息相连,三人各自取出法宝,结成了一门阵法。   那是一道旧幡,一颗蕴有风雷的浑浊宝珠,还有一块圆润的石头。   数道微弱的雷光,伴随着这三件法宝所流露出的气息勾连成网,看起来很是寻常,动手可破。   事实上,这阵法和先前小楼外,那三个希言峰上一代弟子所施展出来的是同一个,却强大了近乎五倍。   作为清都山中肩负阐述门规职责的希言峰,战力一直位列在前,而且极其擅长三人结阵作战,是藏身在北境的邪道妖人最害怕遇见的敌人。   今日这三位执事唤出性命相连的法宝,在此结阵,为的却只是困人。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们只想着困住我?”   为首执事微微张嘴,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没有给出回答。   这背后显然涉及到了清都山更高层次的斗争。   怀素纸敛去思绪,不再去想这些尚且遥远的问题,视线落在那片雷光形成的阵法上。   这门阵法在她看过的那些典籍上没有记载,是希言峰的独有传承,但最底层的道理却是改变不了的。   当然。   就算不通也没关系。   一剑斩之即可。   怀素纸唤来飞剑。   自踏上清都山后,她从未真正运转过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不想因此引来不该有的意外。   但自从祭炼那天过去,这就不再是问题了。   她不再保留,真元汹涌而动,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在踏入元婴后,第一次全力施为。   雷光依旧是那片雷光。   云海还是那片云海。   风雪更不曾改变。   但她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已经不同。   天地骤然清晰。   万物间的关系不再神秘。   她伸出手,执长天,挥落。   落处正是阵法流转变幻之处。   何为饮道劫运?   即观万物道,破一切法,劫众生运。   希言峰的执事们神情微变,无法理解她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找出这个位置,运转真元,阵法随之收紧,竟比先前还能再强大数倍。   与此同时,长天剑落。   一声清越剑鸣响起,云海骤然翻滚起来。   野峰有崖畔因冲击而崩塌,石落不断,动静越来越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海终于平静。   就像是暮火洒落在云海,将一切尘埃焚烧殆尽,露出了真颜。   这一剑。   撕了旧幡。   碎了宝珠。   断了圆石。   ……   ……   为首的那位希言峰执事半跪着,勉强维持着遁法,没有坠入云海之下,但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至于其他两位执事,此时已经不见人影,大抵是跌落在野峰中,已经无力为继了。   为首执事抬头望向前方,忍不住想要问些什么,比如这一剑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剑之威何至于此?   但他发现这真的很像平日被自己杀死的那些邪道妖人,于是沉默。   都已经败了,而且这败的任谁也无法指责,那还问来做什么呢?   不如看看风景好了。   为首执事望向更远方。   斜阳下,云海之上的风景确实不错。   怀素纸手执长天,背负残阳,向那场宴席而去。   直到郭长老来到她的前方,拦住去路。   怀素纸安静半晌后,看着他说道:“你也算是个好人,我会留手的。” 第三十三章 要去的方向,不要摘下的那朵花   寻常长辈听见这句话,必然是要生气的。   郭长老闻名清都山,哪怕在负责执行门规的希言峰当中,他亦是屈指可数的那一位。   按道理来说,他此时理应面无表情,厉声呵斥怀素纸,接着以化神境界的绝对实力,直接结束今日这场意外。   然而此时的他却只是沉默,没有对怀素纸貌似温柔实则不屑的话,给出本该有的回应。   “我本不想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郭长老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很多的无奈:“只是你今天确实不该去。”   怀素纸问道:“我去见清和是会让清都山天崩地裂的事情吗?”   这是她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徐卿希望她在道盟来访前离开,为此不惜请出希言峰上的执事,甚至是一位化神境的长老,都要阻止她参加今夜的宴会?   她当然知道,传言今夜这场宴席上回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宣布,但她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凭什么阻止那件大事的发生?   除非她和这件大事有着一个必然的关系。   这个关系有可能是那位背叛了元始宗的长老,所给出的诚意。   她在小楼静思许久,想到的其中一个可能就是这个,只是无法证实。   如今她终于遇见郭长老这个老实人,可以欺之以方,那就没有错过的道理。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具体的原因……”   郭长老沉默了会儿,感受着她的视线,心里似乎生出了不小的压力,无奈叹道:“这件事与清都山的未来有关。”   怀素纸明白,这已经是他在自我道心催迫之下,能够说出来的极限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那总该留在这里了吧?”   郭长老在心里松了口气,看着怀素纸说道:“不要让事情再继续下去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手腕微动,剑锋指向前方。   这就是她的回应。   是的,哪怕郭长老给出来的回答,大致可以确定事情和她没有关系,并不会涉及到她的真实身份,她还是会坚持到底。   毕竟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除了亲眼所见,否则她谁也不会相信。   而且……她答应过谢清和。   她胸怀本就广阔,不想再食言而肥了。   郭长老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无法理解她的固执,认真说道:“出剑吧。”   ……   ……   清都峰顶。   在那株生长着金黄古树的高台外,还有很多空旷的地方,其中一处就是今夜宴席的会场。   谢清和此时不在那处宴席。   她踩着那株古树粗壮的枝干,偶尔轻跳,更多踏实,向着古树的高处走去。   这株古树是她的父母闭关清修处。   除她以外,即便是徐卿乃至于清都山诸峰之主,都没有上来过的经历。   谢清和这株古树很熟,她甚至还知道这棵树是活着的,说起话来很慢很慢,就像她在道藏上看过一种叫树懒的动物,有时候还怪折磨人的。   她年幼时,父母不是在闭关,就是出关处理北境以北的变故,而师兄则整天忙着修炼,陪她的唯有这棵树。   哪怕这树说话真的很慢,慢成了一种别样的折磨,她还是与它有了很深的感情。   而且她后来找到了一个办法,知道怎样才能让这棵树快起来。   这个办法很简单,是她不小心试出来的,重点在一个字。   ——跳。   谢清和此时便有些累了,很自然地想起了童年时的办法,干脆往下一跳。   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树干,在她跳到空中的那一刻,悄然出现在她的脚下,极为稳妥地接住了她。   小姑娘顺势蹲了下来,拍了拍树干,轻笑说道:“我娘要见我。”   古树反应有些慢,等了好会儿才嗯了一声,还拖拉得特别长。   听着甚至有种跌宕起伏的感觉,就像是一首曲子。   谢清和对此早已习惯,觉得挺好听的。   没过上多久,这根树枝就带着她去到了极高处的天空。   若是从此间往下望去,夕阳映照着的云海,就像是一片燃烧着的雪原,很是好看。   她看的有些入迷,直到一道温柔若春风般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不要蹲着,不好看。”   “嗯。”   谢清和听着这道声音,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向前方那个身影行了一礼,无可挑剔。   这时的她,完全看不见平日的懒散模样,真正有了一位公主殿下该有的气质。   端庄。   大气。   雍容。   骄傲。   美丽。   所有符合人们想象一位公主的词语,都可以放在此时的谢清和身上,绝不会有半点问题。   对清都山,对偌大一个北境而言,谢清和本就是它们的公主。   “起来吧。”   楚瑾的声音很温柔。   谢清和却没有因此随意,缓缓站起身,恭敬问道:“母亲让我过来,有什么吩咐吗?”   楚瑾看着她说道:“自然是叮嘱你,让你别再犯上次的错了。”   谢清和说道:“我会记住的。”   “好了,不说这些过去的。”   楚瑾摸了摸她的头,微笑说道:“这些天过得开心吗?”   谢清和犹豫片刻,还是觉得自己要诚实一些,点头说道:“很开心。”   楚瑾温柔说道:“那就好。”   谢清和想了想,问道:“父亲呢?”   楚瑾笑了笑,感慨说道:“我还没和你聊上几句,你便开始惦记你爹,看来我这位娘亲在你心里谈不上称职。”   谢清和认真说道:“我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的,开个玩笑罢了,你怎还紧张起来了?”   楚瑾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你父亲,他那日帮你的好朋友祭炼飞剑后,回来就开始静思,似乎是有所感悟。”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是闭关吗?”   楚瑾摇头说道:“不是。”   谢清和在心里松了口气。   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母亲怀着的都是敬意,对父亲确实依靠来得更多。   要是今天她爹去闭关,那待会儿她要是在宴会上出了问题,丢了清都山的颜面,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娘责罚她了。   她只是稍微想想,都会为此发自内心感到害怕。   好吧,就算谢真人没有闭关,她还是会被自己娘亲责罚,但终究还是会轻一点儿的。   谢清和想着这些事情,思绪渐渐飘远时,忽然听见了一句话。   “话就说到这里吧,你去梳洗一下。”   楚瑾说道:“今夜的宴席上会有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届时你会被所有人注视,不能失礼。”   谢清和嗯了一声,很乖巧,准备转身离去,只是不懂这句被所有人注视是什么意思。   以她的身份,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朵花不太适合。”   她的视线落在小姑娘的发丝间,看着那朵小白花,温声说道:“摘了吧。”   谢清和微怔,低下头,沉默不语。   楚瑾静静看着她,唇角微微翘起,笑意越发温柔。   “娘……”   谢清和抬起头,望向温柔笑着的楚瑾,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反抗的念头。   楚瑾柔声问道:“怎么了?”   谢清和看着她,想着不久后要再次见面的怀素纸,终于鼓起了勇气,声音微颤说道:“我觉得这朵花很好看。”   楚瑾嗯了一声,说道:“所以?”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用把它摘下来。” 第三十四章 所有的重复都是为了向前   楚瑾微笑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一次违背我的意思。”   听着这话,谢清和咬住下唇,脸色微微苍白,浅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难道你不是我的女儿吗?为什么要害怕?”   楚瑾看着她,笑容还是那般温柔。   谢清和强自冷静下来,说道:“我没有害怕,母亲。”   楚瑾说道:“那我想听听你难得有了勇气,违背我的话的理由。”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仍旧笑着,只是笑意已经淡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认真。   这在她们母女谈话间,是很罕见的一种情绪。   谢清和看着她,认真说道:“因为我真觉得这朵小白花很好看,而且……这是怀姐姐送给我的。”   听到这句话,楚瑾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问道:“那你可知自己送了什么给她?”   不等谢清和开口,她便说了出来,没有半点遗漏。   “知矜峰上的诸多典籍,你父亲的亲手笔记,道左的出手,甚至连你父亲都为她引落天雷,以及那些连我都觉得珍贵的天材地宝。”   她的视线从谢清和的眼里挪开,落在那朵素净的小白花上,叹道:“只换来了这么一朵花。”   这朵小白花很好看,洁白无瑕,是怀素纸寻寻觅觅后于千百梨花枝头挑出来的。   但这终究也只是一朵小白花,不是禅宗祖庭元垢寺中那朵可以照见三生的昙夜花。   那这付出与得到就是不对等的。   谢清和忽然觉得唇舌变得干涩了起来,微张着嘴,很长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想要说服人,实话向来是最好也是最为冷漠伤人的选择,她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些都无所谓。”   楚瑾忽然说道:“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真正重要的是你应该要明白一个事实。”   谢清和有些茫然,不解问道:“什么事实?”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清都山的主人不能幼稚,这是承载着无数人希望与生命的位置。”   谢清和下意识说道:“爹和您都还可以活很久吧……”   楚瑾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叹道:“所以我始终不赞同你父亲对你的溺爱,这除了让你天真,无法成熟,遇着事便想着逃避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任何意义了。”   谢清和低下头,沉默不语。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那就谈到这里吧,去准备一下入夜后的宴席,花可以不摘。”   话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后,还是没听到那一声怯生生的嗯。   “我觉得……”   谢清和抬起头,望向楚瑾的眼睛,想着怀素纸在这种时候会说什么,如何应对。   片刻后,她终于想到了,认真说道:“我是对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也在模仿着怀素纸,听着有些僵硬,像是在牙牙学语,很可爱。   但也很嘲讽。   因为谢清和真的不会这样说话。   楚瑾没有生气,微笑问道:“对在何处?”   谢清和认真说道:“她救了我。”   楚瑾说道:“还有吗?”   谢清和接着说道:“她救了我。”   楚瑾有些意外,还是没有生气,平静问道:“没了吗?”   谢清和仍旧说道:“她救了我。”   楚瑾笑了,这次还笑出了声,不再只是唇角微翘而笑。   她说道:“有意思,这你就觉得足够了吗?”   “她救了我。”   谢清和看着自己母亲的眼睛,认真说道:“那我背负的责任有多大,她自然就有多大的功劳,所以母亲您先前说的那些东西,对比她做的事情,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段话里,小姑娘每一个字都咬的很准,不让人有半点听错的可能。   楚瑾笑着说道:“若是怀素纸挟恩图报,你要还她一辈子吗?”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楚瑾敛去笑意,轻声问道:“你和她相处多久?”   谢清和明白这句话说的是她们相识不久,在没有漫长时光验证之下,如今看到的无法确定是真实。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句话都是有道理的。   但她不想听这些所谓道理。   她说道:“怀素纸救了我。”   再次听到这句话,还比先前多了两个字,有了更具体的指向,楚瑾难得感慨万千。   “所以呢?”她看着谢清和说道:“你又准备重复了吗?”   “我是想说……”   谢清和一字一字说道:“我怎么能以最坏的心思去猜测自己的恩人呢?”   楚瑾淡然说道:“嗯?”   谢清和想了想,直起腰身,与她平静对视,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是说母亲您错了,而是我作为未来的清都山掌门,北境之主,肩负千万人的性命,那我理应要有这个气度。”   楚瑾很满意这句话,开始轻轻的鼓掌,轻笑说道:“你总算是没那么幼稚了。”   谢清和松了口气。   “但现实不会因为你突然的成熟而改变,因为你现在还不是清都山的掌门,也不是北境之主。”   楚瑾转身向远处走去,悠悠说道:“去出席今夜的宴会吧,然后做好准备,免得事情来了的时候不知所措。”   谢清和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觉得如何好看,便如何,我不会再管你。”   谢清和还有想说的。   楚瑾最后说道:“今天我很高兴,没有生气,所以你不必担心被我责罚。”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口,心想自己刚才是哪里来的勇气啊?   肯定都怪怀素纸!   她羞恼想着。   ……   ……   夕阳被云海淹没,夜色渐至,繁星将来。   冬天的天总是黑的这么早。   怀素纸听着郭长老的话,看了一眼远方那株金黄古树,心神渐敛,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何以越境而战且胜之?   她看的很清楚,或者说郭长老没有掩饰,那在化神境中同样算得上强大的气息,足以碾压一切元婴境的修行者。   哪怕绝世天才如她,想要跨越境界战胜这样的敌人,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在这场结果似乎注定的战斗开始前,怀素纸先说了一句话。   “我是秋祭头名。”   她对郭长老说道:“参加今夜的宴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凭何阻我?”   PS:今晚有加更 第三十五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   郭长老怔住了。   他有些茫然,确定自己没有把话听错,而怀素纸的语气也认真的很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这完全在他的预想之外。   在他的设想当中,此时自己看到的该是一道惊艳如雪的剑光,划破这个夜空,翻涌这片云海,挟着无双剑意汹涌斩落。   到了这个时候,他会认真盛赞一句,然后以最郑重的姿态接下这一剑,以此表示出自己的诚意。   接着他会趁着这个机会,认真指点怀素纸,算是今夜前来阻拦的补偿。   郭长老甚至连自己该说什么,乃至于语气都仔细斟酌过一遍,确保不会让怀素纸的心情感到不舒服。   然而……他想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怀素纸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便让他心绪开始纷乱了起来。   “这些天来,我看了清都山很多典籍。”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这些典籍距今有远有近,其中有几本提到了秋祭,对秋祭头名该有的责任进行过记载,似乎门规上也有相关的描述……”   郭长老今天最不想讲的就是规矩,因为于心有愧,一脸无奈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怀素纸神情平静,淡然说道:“我打不过你。”   这句话是假的,如果她愿意动用全部手段,自然有取胜的办法。   问题在于,此时她身在清都山。   而清都山是毋庸置疑的正道领袖。   那她如何能全力以赴?   郭长老听着这话好生无奈,略带着急说道:“可你是很骄傲的一个人啊!怎么能说自己打不过我呢?”   怀素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我像白痴吗?”   郭长老哑口无言,老实答道:“你当然是聪明的,但事情不该如此吧?”   怀素纸不想听,直接问道:“你是什么境界?”   郭长老正色答道:“化神。”   怀素纸再问道:“我是什么境界?”   郭长老语气确凿说道:“初入元婴。”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了。   郭长老怔了怔,然后明白了过来,难以置信说道:“可你先前表现得如此坚决,这时不应该穷尽毕生所学,不惜代价与我一战,求得道心无缺,余生无悔吗?”   “我不是白痴,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越境而战?”   怀素纸说道:“而且,我其实觉得你还算不错,没必要这样做。”   郭长老怔了怔,心里莫名感到好些愉快,下意识问道:“好在哪里?”   “好在你是一个好人。”   怀素纸认真说道:“秋祭那夜里,当时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唯有你注意到那些败在我剑下的人。”   郭长老越发感到舒服,抬手轻抚须发,谦虚说道:“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人,其实不多。”   “你说的不错,我挺多时候也是这样觉得的,总有人忘记自己该有的责任。”   郭长老叹了口气,越看怀素纸越觉得顺眼,感慨说道:“我本来以为像你这样的天才,是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没想到能听到这番话。”   怀素纸平静说道:“既然我希望旁人能守规矩,自己当然也要守。”   郭长老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位忘年之交,叹息说道:“但很多人认为我之所以遵循规矩,只是因为我为人老实。”   不知为何,怀素纸每一句都能恰到好处地说进他心坎里去,让他有种郁郁已久后忽遇知己的愉快。   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   “您只被当作是一个老实人,这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怀素纸恰到好处地安静了会儿,然后说道:“我始终认为,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真正的悲剧是大人们开始厌恶光明,您以为呢?”   郭长老忽然沉默了。   直到这时,他终于反应过来怀素纸为何要和他说这么多话。   原来都是为了此时这句。   原来怀素纸早已出剑。   剑锋直指他的道心。   锋芒不减。   ……   ……   郭长老有些痛苦。   任凭是谁,在自己奉行多年甚至养为道心的行事准则,与现实发生了直接而强烈的冲突时,都会感到痛苦。   但他不会因此对怀素纸产生愤恨,反而生出了更多的欣赏。   在修行界数万年的漫长历史中,真正能够一剑了却天下事的绝代剑仙,真正数下来甚至不够三位。   恰巧,现在的天渊剑宗可能就有那么一位,即便那位剑仙貌似不理世事。   故而在如今的人世间,哪怕是修行至大乘也罢,很多事情还是只能在剑锋之外求得。   怀素纸早早就能有这个觉悟,在他看来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郭长老想着这些事情,越发感到站立不安,甚至有些尴尬了。   如果不是尴尬,他也不至于平白无故生出这么多无关的感慨。   怀素纸又一次静静看着他。   远方,清都峰顶那株金光古树洒落光芒,遮去无尽风雪。   云海却变得暗淡了下来,只余风雪,黯淡无光。   然而怀素纸的目光,却让郭长老觉得自己站在万千人面前,所有皮袍下的小都落入了人们的眼中。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困境,心情很是复杂,即想要直接放人过去,又想着自己明明答应了把人拦下来,临时反悔未免太过于不道德。   这该怎样才能有两全的交代呢?   郭长老苦思不得时,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及时,为他提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请指教。”   “嗯?”   郭长老微怔,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好生疑惑地看着怀素纸,心想你先前不是坚决不和我打吗?   怀素纸见他眼神微惘然,便知道他根本不懂自己的意思,心想原来还真是一个老实人。   她有些意外,补充了两个字:“切磋。”   这一次郭长老终于明白了过来,抚须点头,心想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打上一场,那任谁也无法找出他的问题了。   他想了想,稍微斟酌了一下台词,神情故作严肃说道:“本长老对你素来欣赏,今夜既然在此偶遇,想来也是天意注定,我便压制境界至元婴,对你多加指点。”   怀素纸闻言顿感欣慰,表扬似的看了郭长老一眼,心想你总算是明白了。   如何才能越境而战且胜之?   在她看来,解开这个问题的方法很简单,让对方的境界变得和自己一样就好。   只要境界相同了,那她就注定会赢。   因为在多年前,她那位师尊决定收她为关门弟子时,曾对她认真说过一句话。   ——你于同境全无敌。   PS:加更,新的一周,所以求个票。 第三十六章 钟声响起   怀素纸想着这句断言,伸手握住了剑。   漫天飞雪间,剑意无声燃起。   郭长老微微一怔,原先装出来的那些严肃,这时候都已经成真了。   先前希言峰的执事结阵之时,他就已经在远处看着,知晓怀素纸已经突破至元婴,比之秋祭之时来得更为强大。   然而此时这道剑意的强悍,仍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他望向怀素纸手中所执长天,感受着其间跃出的鲜活气息,神情凝重。   怀素纸的剑道修为本就在同辈当中首屈一指,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年轻一代,当今世上唯有天渊剑宗的寥寥数人。   当她握住长天后,郭长老竟从那剑锋纸上,生出了一种此战将会极为艰难的感觉。   下一刻,这种感觉化作真实。   怀素纸出剑。   长天化作一道剑光,并不明亮,如旧漆黑,剑身不断吞噬着四周的光线,在云海中破空而去。   就像是一道边缘带有微弱光焰,主体却是纯黑的闪电。   云海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线。   那是剑光留下的痕迹。   是空无一物的寂寥。   这一剑强大之余,竟还有着极其可怕的速度。   以郭长老的境界眼力,可以判断出这道剑光能在三个呼吸的时间跨越数里的距离,而且不会失去任何精度。   寻常元婴面对这道剑光根本做不出反应,就会被破开护体道法,直接割下头颅。   郭长老不是元婴,是化神,而且是清都山的化神境——哪怕他此时将境界压在了元婴。   世人皆知,清都山以雷法威震天下,而雷法的速度往往也是最快的。   一道雷光骤然闪现。   当雷光开始消逝之时,剑光才是迟迟而至,迎来了郭长老的声音。   这一切不过刹那。   “尤意远虽然领悟了八方雷动,但境界终究太浅,而且走错了方向。”   他的声音缓缓响起,竟是真的在指点:“八方雷动之所以享有那般盛名,被认为在练成以后将会罕逢敌手的原因,是因为它足够快,立于不败之地。”   正如此时此刻。   在郭长老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前,便有如细枝般的雷光自天而降,朝怀素纸轰落。   这道雷光貌似寻常,甚至看起来有些枯瘦,但其中蕴含的威力,毫无疑问来到了元婴巅峰。   说是元婴,那便是元婴巅峰,郭长老为人确实很老实。   怀素纸看着雷光。   漆黑如墨般的云海,随着闪电的落下,渐渐清楚了起来。   她的脸被映得有些苍白,眼神却越发来得明亮,透着平静,与淡然。   面对这道闪电,她没有唤回长天,而是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衣袖自手腕滑落,洁白如霜般的手臂。   一叶可以障目。   一手足以遮天。   这道闪电轰落在怀素纸的掌心,绽放出无数道炽烈的光线,却没有一道能够落在她身上。   “还真是禅宗的传承吗?”郭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凝重。   与大日如来剑诀相同,这道仿佛可以遮去天空的意象,都出自于禅宗不传真经。   怀素纸放下手,衣袖残破些许。   除却衣衫碎裂些许,她的气息毫无衰弱之兆,竟是完全没有负伤。   她轻挥右手,将指尖残留的电光挥去,视线随之落在夜空的一个方向。   长天随她心意而动,斩向那片什么都没有的漆黑。   这看似是落在空处的剑光,却在下一刹那迎来了一道雷光。   怀素纸以衣袖残破为代价,凭借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对天地灵气的流动掌握,直接推算出了八方雷动的方位。   长天倏然明亮。   不是飞剑绽放光明,而是剑锋斩在了那道雷光之上,让闪电拦腰而断。   八方雷动,仍旧是一剑斩之。   怀素纸飘然而起,居高临下俯瞰着郭长老,抬手欲要唤回长天。   下一刻,她轻噫了一声,似是起了兴致。   兴致不知真假,但意外却是真的发生了。   长天之上,有闪电如老树枯藤一般,自剑锋开始缠绕而上,将其锁在原地。   这自然不是缚苍龙,而是从中简化而来的道法,是清都山专门用来对付飞剑的法决。   郭长老出身自希言峰,也曾离开清都山斩妖除魔,在三十年前他受过一次重伤,尽管活了下来,但道途已经断绝。   在那次重伤后,他凭借之前为清都山的功劳成为希言峰长老,不再参与到最前方的战斗,留在山里偶尔指导弟子,执行门规。   怀素纸之所以轻噫那一声,起了兴致,便是因为郭长老在赋闲三十年后,还能有这种程度的战斗意识。   而且是在以大欺小的情况之下。   “既然说了要指点你,那我便会竭尽全力。”   郭长老面目严肃,声音带着些许激动,因为他肩上的道袍破了一道口子。   有鲜血自其间隐隐渗出。   如今清都山年轻一代,对他来说都太稚嫩了,故而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战斗。   肩上那道浅浅的伤口,更是让他欣喜欲狂,找回了那种阔别已久的感觉。   怀素纸放下手,不再强行唤回长天,与郭长老在真元上进行对抗。   随着她的这个决定,夜色深处隐约传来了一道轻响,很不清楚,听着应该是啧的一声。   郭长老不在乎这些。   他注视着怀素纸,挥了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却带来了西风。   风与雷,本就相辅而成。   西风凛冽,其中挟着茫茫雷光,远远望去一片炽白,就像是雪崩形成的白色洪流。   这道法决以威力论并不强大,绝大多数时候只能用来清理一些小妖,因为覆盖的面积足够广阔。   郭长老在此时选择这门道法,原因也很简单,怀素纸的速度实在太快。   他必须要以这门道法对怀素纸进行限制,将少女的速度慢下来,如此才能让这场战斗尽在掌握。   在郭长老的设想当中,怀素纸此时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坠入云海,躲过这场风雷,隐匿气息,寻得机会后直接爆发,结束这场战斗。   怀素纸也是这样想的。   准确来说,她想的是郭长老设想中的最后一个环节。   ——结束这场战斗。   时间不多了。   远方有钟声响起,自清都峰顶。   钟声捎来讯息,在那株金黄古树之下,道盟诸弟子开始陆续入座。   宴会即将开始。   风雷也将至。   怀素纸看着如潮风雷,眸中有微弱金光浮现,微不可见,如光焰。   那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流转时,所留下的痕迹。   她眼中所见世界,骤然复杂一瞬,旋即变得极为简单,仿佛再也没有任何的秘密可言。   一条道路出现在她的前方。   怀素纸径直而去。   风雷也朝她而去。   如丝般的雷光在她的脸颊外飞奔而过,仿若风中的柳絮,却没有半点落在她的身上,仿佛都在主动避开她。   郭长老神情微微愕然,因为他可以确定这是风雷道法的每一刹那变化,都被怀素纸提前感知到,并且完美利用到。   这种事情在真实出现之前,他根本不会相信,一个初入元婴的修行者能做到这种程度。   就在他错愕时,怀素纸来到长天剑前,伸手握住。   如枯藤般的雷光蔓延,想要爬上她的手腕,然后直接被剑意震碎。   郭长老醒过神来看着怀素纸,心念骤转,风雷之势随之而变。   如潮风雷顿时静止,接着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以怀素纸为中心,凝聚成一个旋涡,蕴有恐怖雷暴。   这是郭长老事先做好的设计,亦是他当年与邪道妖人战斗时,最常动用的杀招。   怀素纸早已感知到,但无所谓。   她手执长天,有剑鸣声自其间跃出,剑意依旧朝阳蓬勃,但不再温柔如春风。   无比凛冽。   还是那一剑大日如来。   但这是长天自祭炼成功而来,她第一次没有丝毫保留,全力施为。   郭长老的眼中倒映着这道剑光,没有震撼,只有无尽感慨。   与先前那近乎不可思议逆风雷而行,大日如来剑诀固然神妙无双,终究还是见过了,很难再让他惊讶一次。   在剑光湮灭茫茫风雷,即将来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及时说了三个字。   “我输了。”   话音落下一颗,剑光与他擦肩而过,朝夜色而去,很快就消失了。   就像是一颗溯源而上的流星。   清都山明亮一瞬。   郭长老偏过头,看着身后这一幕,有些意外,没想到她对这剑有着如此强大的掌控。   当然,就算这一剑真的落在他身上,那也不会出事。   毕竟他是化神。   死不了。   受伤罢了。   郭长老望向怀素纸,只见少女已经越过了字,头也不回。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问道:“这……你可以谢一下我吗?”   不管从何种角度而言,只要他今天固执到底,把怀素纸的话都当作耳边风,那少女就不可能过去。   这场切磋不仅是怀素纸找出来的机会,也是他足够配合。   怀素纸没有回头,随意说道:“以后我去杀了伤你那人。”   郭长老当即面露喜色,连忙说道:“不是人,是北境最深处的那只云妖。”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当我没说过,换一个吧。”   北境最深处的那只云妖,即是北境以北所有的威胁源头,被视为大乘之上的存在,唯有降世仙人才能相比拟的妖帝。   这是谢楚两位真人也不愿意直面的恐怖存在。   郭长老怔住了,心想这么干脆的吗?   他想了想,发现怀素纸的背影即将消失,连忙喊了出来。   “那你……今天别这么记仇?或者待会儿别把事情闹太大?”   片刻后,怀素纸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我不觉得你和我有仇。”   听到这句话,郭长老叹了口气,感慨说道:“看来今夜过后的清都山,将会永远流传着你的名字了。” 第三十七章 怀素纸呢?   在夜色深处,有两人注视着这一幕。   其中一位是知矜峰主。   他看着朝清都峰顶而去的怀素纸,眼里满是欣赏,连番赞叹。   先前少女与郭长老那一战让他十分满意,没有后悔自己近些天来,以及今天夜里帮怀素纸拦下的许多麻烦。   想着这些,知矜峰主望向一旁那人,神情顿时冷漠了起来。   “难道接下来是你出手吗?”   “怎么可能?一个压制境界的老郭就让她只能险胜了,我要是出手,那她还怎么赢?”   “我实在不明白,怀素纸和你也算有过交情,你今夜为何要阻我?”   “她认识了我就要出手?那天底下这么多人认识我,你要是过去找他们麻烦,我就得跟着你后面吃尘是吧?”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听着这无力的斥责,道左峰主不屑至极地冷哼了一声,连吵都懒得吵。   是的,今夜拦下知矜峰主不让其出手帮助怀素纸的人,就是他。   知矜峰主听到这一声冷哼,更是恼火,正想与这位师兄辩论一番的时候,不远处出现了一道气息。   那道气息两人十分熟悉,是希言峰主。   这位清都山的强者没有和他们打招呼,风雷隐蕴在旁,居然是直接就要出手。   他的目标自然不是知矜与道左。   是怀素纸。   知矜峰主看着这一幕,再也无法坐视下去,生气到了极点,便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与两位同境界的大修行者开战。   便在这时,冷哼声再次响起。   希言峰主身躯微震,周遭风雷随之消散,霍然转身望向道左,寒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知矜峰主也在看着老人,好生不解问道:“你这到底是在帮谁?”   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着实让两人难以理解。   道左峰主随意说道:“从现在开始,谁动手我打谁。”   听到这句话,确定是认真的,希言峰主沉默片刻后,就此离开。   知矜峰主没有走,看着老人无奈问道:“那你最开始为什么不出手?”   “你这些年真是讲经把自己都给讲傻了。”   道左峰主淡然说道:“这你要是出手了,那我还怎么看自己炼出来的剑成色如何?”   知矜峰主怔住了,问道:“所以你今夜拦了我,又拦了希言,结果就是为了看怀素纸出剑?”   “要不然呢?”   道左峰主的语气理所当然:“我是闲着没事,故意来这里吹风淋雪吗?”   知矜峰主无言以对。   ……   ……   今夜的清都峰顶很是热闹。   当钟声响彻清都山后,那株金黄古树绽放出微弱的金光,如琉璃般罩住了整个清都峰顶。   风雪随之消散,再不见半点痕迹。   那如霜刀般的狂风来到此间,悄然温柔了起来,变作春风,直教人眠。   场间的案几上都已经摆放上灵果,该有的都已经有了。   据说,今夜清都山的掌门夫妇都有可能出席,与参与宴席的弟子亲自说上两句话,作为鼓励。   至于使团当中来自其余七大宗的大人物,这些天都由清都山的峰主全程作陪。   其中为首那位炼虚上境强者,楚真人早在数天前就接见过一次。   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对北境以北的威胁充分交换了意见,在道盟提供的修道资源份额上进行了一定的商讨,结果基本圆满。   由此延续下来,今夜这场宴席的规格自然相当之高,应该会有很多大人物出场致词。   然而这对七大宗的年轻弟子,或者说但凡是青春少年而言,听老人们的念念叨叨,无疑就是一场噩梦。   于是那些随着使团到来的弟子们,在那云里雾里听不明白的致词开始之前,抓紧时间聚集在一起,开始讨论那些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情。   而这些话里始终绕不过去一件事。   ——那道剑光是谁。   许多七大宗的弟子视线在场间来回扫荡,不断寻找着有可能斩出那道剑光的同道,想要结识一番。   某位弟子懒惰,说道:“也不用找吧,万劫门不是说要重敲昊天钟,到时候那人自然会出现在登天榜上,逃不过的。”   听到这句话,有人弟子冷笑出声:“这次万劫门也是奇怪,明知道自己干的事讨打,怎么不派弟子过来了?”   某位弟子猜测说道:“可能这次他们感觉到自己真会被打得很惨?”   众人闻言,意见再次纷纷,不同意的却占了多数。   万劫门所持的修行理念是以万劫磨砺己身,门中弟子尤其好战,鲜有怯战的时候。   后来修行界中人认清了万劫门的面目,明白和这群人战斗根本没有意义,开始学会避战以后,万劫门便开始寻找新的道路。   这所谓的道路一言概之,就是如何才能在不引起血海深仇的情况下……讨打。   后来,万劫门对这件事情渐渐熟练起来,甚至有了很多传统。   以昊天钟响彻寰宇之能,为修行界中人排列名次,即是万劫门前人想出来的办法,亦是现在的传统之一。   就在众人讨论时,场外传来一阵动静,清都山的弟子到了。   以徐卿为首,当代清都山最为出色的数十名弟子,带着平静而自信的微笑,向场间从容行来。   七大宗的众弟子起身致意,与清都山的同道见礼。   两群人就这样站在场间,见过面的开始闲聊,没见过面的互相自我介绍,互道久仰之情,一时间气氛变得相当热闹。   不消多时,彼此就已经基本认识了起来。   这本就是今夜宴席的安排之一,为的是让年轻人熟络——如果不出意外,今夜这些弟子都会是百年后的道盟中的大人物。   便在这个时候,有人凑到徐卿身旁,好奇问道:“徐师兄,你看到那道剑光了吗?就是傍晚时分出现的那道。”   徐卿笑容微微一僵,但收敛的极其之快,没有被人发现。   他带着歉意说道:“今日诸事缠身,始终不得空闲,我也不太清楚。”   那位七大宗弟子有些遗憾,想了想正要追问下去,忽然发现场间变得安静了下来。   这弟子下意识转身望去,屏气凝神,顾不得再问下去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之处。   一位小姑娘正缓步而来,陪同在她身旁的是清都山绝运峰主,而更之外则是十数位身着青衣的执事,境界无一低于元婴。   如此郑重的仗势,清都山上下,唯有谢清和配得上。   众人看着那发间别着一朵小白花的姑娘,小声感慨不断。   “这就是两位真人的独女吗?长得真是好看啊,明明贵气十足,但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虽然她没有公主的名头,但事实上就是一位公主,有这种气质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谁能娶到这位公主殿下呢?”   “这得入赘吧?”   “难道你还想两位真人把独女外嫁出去吗?”   “这样想下来的话,能娶到这位清都山公主殿下的人,不就只有那位徐师兄了吗?”   “也许这徐师兄就是童养婿呢?”   “咦,你这么一说的话,待会儿宴席上不是有大事要公布吗?难道是宣布这两人要订婚了?”   “……慎言!师妹。”   讨论声很浅,被场间的动静掩盖了下去。   绝大多数人也在注视着那缓步而来的小姑娘,没有注意到这些话,眼里满是向往。   谢清和被簇拥在其中,再也看不见平日那些轻快跳脱,浅浅笑着,仪容姿态无可挑剔。   她维持着有些僵硬的笑容,目光在场间缓缓扫过。   离她稍近的是天渊剑宗的弟子,最出名那人叫做叶寻,听说是金丹上境。   而在叶寻旁边的则是长歌门,这次来的是一位叫沈依澜的女子,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被元始魔宗的妖女废去后,得了长歌门的重视——听闻长歌门的年轻弟子都不怎么喜欢怀素纸。   在此之外,则是除万劫门以外的四大宗年轻弟子了。   她的视线在人群中回荡了一遍,却仍旧没有见到怀素纸,只好望向场间深处。   那里没有人,只摆放着一场案几,很长,明显可以让两个人坐下。   那是她的位置。   谢清和有些疑惑,心想母亲怎会做这种安排,自动忽略了如浪潮般涌来的问好声,随便说了一句不必。   她继续向那处走去,脚步轻快,不再疑惑,心想待会儿怀姐姐到了,刚好可以直接坐在一起,情绪渐渐好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句充满羡慕意味的话,落入了她的耳中。   “徐师兄和小师妹坐在一起,感觉真是般配呢。”   谢清和微微一怔,望向自人群缓步向自己走来的徐卿,只见这位兄长的笑容依旧温和,很能让人安心。   徐卿来到她的身旁,语气温和如旧,说道:“走吧。”   谢清和停了下来。   满街脚步,突然静了。   那些跟随在一旁的清都山执事们停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位陪同在小姑娘身旁的绝运峰主,低声问道:“怎么了?”   徐卿神情不变,温和如旧,眼里却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疲惫。   场间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这里,都在看着谢清和。   这种时候若是出现意外,那场面真的会很不好看。   谢清和作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理应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这是她的母亲,在不久前亲口叮嘱告诫过她的事情。   她很清楚这一点,还是转身望向场间,看着所有人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些奇怪。”   有人好奇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轻声说道:“我那位知己还没有到场。”   那人接着问道:“是谁?”   谢清和微微一笑,说道:“怀素纸。” 第三十八章 梨涡浅笑   听到这个名字,场间顿时热闹了起来,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秋祭夜里清都山的弟子们,与怀素纸明明未曾谋面,便有着天然的好感,愿意为她做的一切事寻找理由。   清都山位于北境,与中州有着遥远距离仍是如此,此刻在场的道盟使团年轻人们,自然更是如此。   ——毕竟怀素纸的名声真的很好。   “怀姑娘还真的在清都山吗?”   “这些天怎么没看见她?”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怀姑娘,真是美好啊。”   “所以怀姑娘在哪里?”   “怀姑娘会参加今夜的宴席吗?”   各种声音响起,七大宗的弟子都在看着谢清和,眼里生出许多好奇。   如果说先前看到谢清和缓步而来,展现出北境唯一公主的凛然贵气,他们是觉得遥远而感慨,那么这时候的热切则要真实上太多。   谢清和望向那位女弟子,很是欣赏地看了此人一眼,说道:“我也有些好奇她在哪里。”   话里的好奇,那是真的好奇。   她很清楚怀素纸是怎样的一个人,既然说了今夜要陪着她,那就绝不会失约。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见到怀素纸,便说明其间必然出了问题。   而这个问题不可能出在怀素纸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她的母亲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这难道是要替她断了因果?   谢清和平日不爱思考,但真的不蠢,心思微转间便将事情联系了起来。   只是她怎么也猜不出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清楚自己若是在私下询问旁人,得到的必然只有搪塞。   当她想到这一点后,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就把怀素纸的存在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事情哪怕落到她最不敢去想象的那种变化,怀素纸应该也不会有性命上的危险。   ——毕竟她的母亲,最是在乎颜面这种东西了。   但这同样会出现一个问题。   当谢清和说出这句话后,一道无形的压力落在了她的心头。   她微微偏头,看向负责陪同自己的绝运峰主,微笑问道:“师叔,怎么了吗?”   徐卿看着她的侧脸,发现此时的小姑娘真的很不一样,有着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力量。   绝运峰主的声音有些低沉。   “宴会快要开始了。”   “但还有一段时间,不是吗?”   谢清和笑容愈发得体,语气却微冷:“难得我有一个和同道们交流的机会,宴会就算迟上些许开始,我想我母亲也是乐意见到的。”   绝运峰主沉默不语。   他谈规矩,小姑娘便与他谈凌驾于规矩之上的东西。   清都山未来的掌门真人与道盟百年后的大人物,互相熟悉建立交情的时候……   一场宴会能不能准时开始,真有那么重要吗?   绝运峰主安静了会儿,坚持说道:“今夜安排繁多,你在其中身负重责,时间错乱会很麻烦。”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一道比先前更要沉重的压力,出现在谢清和的肩上。   这代表着坚定,以及不容拒绝。   谢清和心情有些沉重,她知道绝运峰主不可能这样对自己。   ——在没有经过她的父母同意之前。   便在这时,徐卿忽然站了出来,挡住绝运峰主的视线,说道:“我觉得师妹说的也有道理。”   谢清和在心里松了口气,有些感激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一如过往可靠的高大身影。   哪怕她听到了下一句话后,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这种感觉依旧没有消散。   “只是今夜的宴席确实比较重要。”   徐卿看着她,温和说道:“待会儿还是要准时开始的,你不能聊太久。”   谢清和有些不甘心,但也觉得这是师兄为自己争取的极限了,没有再说什么。   她沉默了会儿,看着场间众人,才发现所有人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   这种真切的注视让她肩头更为沉重。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压力如潮水一般涌来,彻底包围住自己,无人可以依靠,连呼吸都困难的感觉。   徐卿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很明显的关切:“或者,还是落座……”   谢清和微微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神情不变找到最初开口那位七大宗的弟子,想到了话题。   她问道:“你见过怀姐姐?”   话至此处,场间众人都已经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听到这句话,近百人下意识望向被谢清和询问的那人,场间还是很安静。   哪怕是八大宗的寻常弟子,在这种严肃场合面对这样的阵势,难免也会感到很多的不适,显得笨拙。   很不幸的是,谢清和问的这个人,恰巧就是一位寻常的弟子。   那是一位少女。   她来自于长歌门,性情寻常,与好友在私底下说话也算活泼,但这时候微张着嘴,却发现自己有些说不出话了。   场面有些尴尬。   谢清和心情微沉。   徐卿接过话头,向那位少女,笑容温和说道:“抱歉,小师妹只是随口一问,还望见谅。”   话音落下,场间渐渐有了声音,空气不再如前死寂,让人舒服了许多。   徐卿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谢清和的小脸上,轻声说道:“要不我们先落座,再慢慢等怀姑娘来吧。”   谢清和微怔,下意识就要说出自己和怀素纸已经约好了,今夜要和她坐在一起。   就在她开口前一刻,看到徐卿的视线,想到这位兄长今夜已经帮了自己许多……   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说这样伤人的话了,尤其是怀素纸迟迟未到的情况下。   谢清和轻咬下唇,望向尽头处的那张长长的案几,听着周围再次热闹起来的人们,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孤单。   徐卿看着那张案几,眼里流露出些许的轻松,再次说道:“走吧,我们是该落座了。”   谢清和听着话里的我们,想着母亲说的那件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大事,忽然生出了一个猜测。   她下意识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视为兄长的徐卿,就要问出那句话的时候……   一道声音自茫茫风雪中传来。   “是该落座了。”   怀素纸走进场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神情淡漠,黑裙轻飘若飞。   如入无人之境。   她的视线穿过茫茫人群,落在那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身上,见到了那一身华贵的衣裳,贵气凛然。   但是她还看见了那朵与衣裳不见得相衬的小白花。   怀素纸沉默半晌后,忽然笑了。   这是谢清和第一次看到怀素纸的笑容。   梨涡浅笑。 第三十九章 牵手,然后旁若无人   场间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人们看着那自风雪中而来的少女,看着那个浅浅的笑容,很认真地回忆了很多遍,然后确定了一个事实。   自怀素纸开始在世间行走,名声鹊起以后,便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容。   今夜是第一次。   就在许多人愕然之时,怀素纸的笑容已经敛去,消失不见。   仿佛错觉般。   她向谢清和走去,人潮随之分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行至一半时,负责坐镇今夜宴席的绝运峰主,忽然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怀素纸淡然问道:“谁是秋祭头名?”   简单的两句对话,七大宗的弟子们顿时想起了那个传闻,下意识望向清都山的同道,从中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绝运峰主面无表情说道:“名册上有你的名字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   有人替她说了。   是清都山的弟子们。   在听到绝运峰主的话后,他们微微低头,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出来,声音有些踌躇,但真的一点都不低。   “师伯,我们连怀姑娘一剑都撑不过去,就算您说她不是……”   尤意远站在最前,面带惭愧说道:“这您让我们认,我们也认不下来啊。”   绝运峰主沉默不语。   在这种场合,他若是选择强行把事情镇压下来,掌门真人在事后必然会亲自过问。   那是他不愿承担的结果。   绝运峰主望向徐卿,眼里生出好些不满,心想你是怎么办的事?   为何连自家弟子都向着一位外人了?   徐卿没来得及说话。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要是你不服,可以让你的徒弟再来一次。”   绝运峰主无言以对。   秋祭那夜,他那位徒弟败的很惨,若不是秋祭并非真的实战,在剑光还未完全落下之前,他的徒弟就该死了。   他声音微寒说道:“我自会为你安排位置,你在一旁稍候即可。”   谢清和就在他旁边,忽然说道:“她要和我坐一起。”   绝运峰主不为所动说道:“那是徐师侄的位置。”   “你又错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清都山门规,第七条第四十六细则,秋祭头名有责任代表清都山,参与直至下次秋祭的每一场宴会。”   她望向绝运峰主,问道:“你是不懂代表这两个字的意思,还是你已经不把清都山的门规当成一回事了?”   ……   ……   场间不再安静,而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因为绝运峰主显然愤怒了,而一位炼虚境强者的愤怒,谁也不想直面承受。   怀素纸也没有直面。   她直接牵住谢清和的手,与绝运峰主擦肩而过,旁若无人般向那张长长的案几走去。   绝运峰主神情漠然,脸色铁青,几次想要开口,最终还是沉默。   道盟以及清都山的年轻弟子,甚至是参加宴席的师长们,视线在牵着手的两人和绝运峰主,乃至于徐卿三方间来回,眼神很是复杂。   怀素纸对这些很清楚。   她本不打算将事情做的如此之绝,毕竟郭长老最后叮嘱过,而她也算是答应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在赶往清都峰顶之时,没有感知到那一道来自夜色深处的寒意。   那道寒意很强大,与绝运峰主相差无几,显然也是一位炼虚。   更是清都山的一位峰主。   事情都到了这个程度,那她还想着给对方留面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到这里吧。”   一道带着许多疲惫的声音响起。   谢清和听得出,这是徐卿的声音,下意识回头望去。   对于这位如兄长般,在今夜帮了她许多的师兄,她难免有些惭愧。   怀素纸停下脚步,没有牵着小姑娘继续向前。   徐卿缓缓转身,看着怀素纸的背影,认真说道:“无论你有怎样的原因,这样做终究还是过分了。”   听到这句话,那些由始至终旁观着的七大宗弟子,暗自感到赞同,心想自家宗门迎接道盟的宴席上出了这样的事情,确实很难收场。   无论有再多再正当的理由,这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今夜做这些事情的是怀素纸,而且是别人家出的事,故而可以被他们谅解,仅此而已。   于情于理,徐卿此刻都该站出来。   “是的,你确实是无可争议的秋祭头名,连我也败在了你的剑下,缚苍龙是除却某些不可重复动用的法宝外,我最为强大的手段,既然被你破了,那我便是真的败了。”   徐卿看着怀素纸,语气很平静:“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终究是清都山这一代的大师兄,便有责任在这时候站出来,阻止你的肆意妄为。”   随着话音的坚定落下,谢清和咬住下唇,脸色渐渐苍白了起来。   这是她最不想要看到的画面。   她知道徐卿是孤儿出身,年幼之时被抱上清都山后,便将这里视作自己真正的家,对所有的师弟师妹都格外照顾。   在她想来,徐卿能够坐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才开口说话,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了。   谢清和想着这些,想着母亲对自己的叮嘱,准备站出去,为今夜这场变故收场。   便在这时,怀素纸说了一句话。   “那你要怎么阻止我呢?”   她轻声说着,转身望向徐卿,看着这位长得很高大的男子,眼神过分淡然,故而有种不屑的感觉。   徐卿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平静说道:“让我们再打一场吧。”   听到这句话后,在场的许多人神情微变,心想这是我以我血的意思吗?   明知不敌仍要一战,如此方能无愧于心,确实是一种解法。   最起码日后这件事情流传出去,修行界不会认为清都山的弟子没有血性。   然后他们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假如怀素纸真的接受了徐卿的挑战,那她无论输赢都好,往日积攒下来的名声都会蒙上一层阴影,不再无暇。   问题在于,怀素纸哪怕是选择了不接受,这对她的名声同样是一种彻底的打击,与接受挑战没有任何的区别。   要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在场的年轻人在心里想了一下,那还是先把人给打一顿吧。   徐卿看着怀素纸,心想你现在要怎么做呢?   是的,这是他事前就准备好的应对之法——哪怕他根本没想过会在见到怀素纸。   就像他直到如今都不知道怀素纸,为什么非要坚持来到这场宴席一般。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徐卿很清楚,当自己说完这句话后,便是与大义同行。   无论怀素纸怎样做,小师妹都会迫于自己的立场,只能与她分道扬镳。   在小师妹做出选择后,怀素纸就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了。   那么今夜这场闹剧到了最后,局面就还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哪怕过程比他预想中的曲折了太多。   他静静看着怀素纸,难得生出了许多感慨,心想你再如何强大也罢,这个世界上终有剑光无法斩断的事物。   便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平淡冷漠如水,没有任何的怜悯。   “阻止我的肆意而为?”   她对徐卿认真问道:“那是怎样的肆意妄为,才能赶得上要杀了自己师妹的你?”   PS:上一章间贴里我发的那个可知否奥妙,是一首老歌的歌词啦……梨涡浅笑 可知否奥妙,啧啧,感觉自己哼得还挺好听的。 第四十章 那件大事   场间再次安静。   没有人敢说话了。   徐卿神情微冷。   怀素纸平静如旧。   谢清和来回看着两人,眼里一片茫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   片刻后,道盟各大宗派的代表走了出来,向希言峰主低声说道:“要不……今夜就到这里,我们先行告退?”   事情到了这里,他们再以看热闹的心思参与其中,那就真的很不礼貌了。   希言峰主的脸色很不好看,正想要同意这个提议时,远方忽然传来钟声。   这是第二道钟声,代表着今夜的宴会正式开始。   随着这道钟声的落下,道盟使团此次有幸被楚真人接见的那位大人物,与清都山的数位峰主即将联袂而至。   有些奇怪的是谢楚两位真人,直到此时仍旧没有出现的迹象,似乎已经再次进入闭关当中。   “事情就到此结束,不要再胡闹下去了。”   绝运峰主的视线落在怀素纸与徐卿身上,语气冷漠至极,警告的意味格外明显。   听到这句话,那些置身事外的七大宗弟子们,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因为话里说的不是暂时结束,而是到此结束。   怀素纸没有理会,看着脸色微白的谢清和,直接牵着她的手,向那张长长的案几走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阻止了。   很多人在看着她们,随着她们坐了下来,又望向神情冷漠的徐卿,眼神复杂中生出些许疑惑。   那张案几后,谢清和眼帘微垂,轻声说道:“谢谢。”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我知道以你的性情,你只是不想让我太过为难,才没有把话说下去。”   “你先不要说话,让我自言自语一下……可以吗?对不起。”   谢清和的声音很低,就像是整个人被海水包裹着,不断下沉般。   怀素纸知道她现在很难过,心里尽是茫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该入座的都已经入座,场间座无空席,除了最尽头处的那个位置。   那是留给谢楚两位真人的,即便他们今夜不见得会出现。   宴会就此开始。   绝运峰主负责主持今夜的宴会,起身来到众人面前,开始为这些天双方的交流做出总结。   这番讲话结束后,宴会进入到下一个环节。   长辈们开始对晚辈的优秀做出表扬,而晚辈则是礼貌回应,表示自己是以前辈为榜样,现在尚且稚嫩,还需要努力上许多年。   场间一片其乐融融。   只是这些愉快当中,始终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来自于宴会开始之前。   大概是这个缘故,无论是绝运峰主,还是后来入场的道盟大人物们,都刻意避开了事件中心的那几个人。   这是怀素纸行走世间以来,第一次在相关的场合被冷落。   她不在乎这些,只是听着谢清和的碎碎念,眼中再无旁人。   “今晚我去见我母亲的时候,她很难得和我说了很多话,对我提了要求。”   “我反驳了她。”   “因为她话里提到了你……你不要误会,她不是说你不好,是说我做的不好。”   “然后她很语重心长地又和我再说了一些话,话里讲的是成熟,她觉得我这样再幼稚下去不行了。”   “我知道,我有很多的责任要背负,是应该要成熟起来了……”   谢清和低着头,声音微不可闻:“但我真的不想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情。”   引为知己的朋友告诉她,那场险些让她死去的残寺中的刺杀,幕后黑手是她一直当作兄长的大师兄。   这未免过分残忍。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侧脸,看着那眸子里隐现的湿意,知道她只是忍着没哭。   毕竟楚真人不久前才告诫过她,该要担负起自己该有的责任,片刻不能忘。   那这时候她又怎能失礼呢?   就在小姑娘带着泣意,压着声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宴会如常进行,已经过了前半段。   道盟的大人物开始发表讲话,讲述如今人间的格局,对未来作出美好的期许,将希望放在还未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身上。   这是都是寻常话,在场的弟子就算听了没一百遍,最起码也有五十遍了。   但这次却是不一样的,也许是难得来上一次清都山的缘故,道盟为此给出了不小的诚意。   五年之后哀帝传承重启,将会平等面向世间一切修行者。   只不过在场的清都山弟子终究是要比旁人更加平等,故而不需要和任何人争取名额,会有至少两个名额给予清都山弟子。   原因很简单,楚真人认为北境与中州路途遥远,清都山的弟子不宜为了一个名额万里奔波,而道盟认同了这个说法。   理所当然,清都山以外的七大宗弟子也享有特殊待遇。   这个消息很震撼,场间一片哗然,都是来自年轻弟子们的,人们开始回忆这位被称之为哀帝的大修行者的往事。   怀素纸只觉得他们吵闹。   悲欢从来不能相通,谢清和便依旧难过着,渐有轻泣声,只是被人们的欢乐掩埋的太好。   无人知晓。   怀素纸撕下衣袖一片,递了过去。   谢清和下意识接过,然后才发现她的衣袖早已残破,上面残留着的风雷痕迹,显然是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战斗。   “这是……怎么回事?”   “遇了些人。”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却没法将这件事直接带过。   谢清和听着这简单的四个字,想着她今夜临近宴席开始才赶到,脸色更加苍白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不是你现在需要在意的事情。”   谢清和微微一怔,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下意识问道:“那我该在意什么。”   怀素纸见小姑娘还在傻着,直接拿过那片衣袖,擦去那张小脸上的湿痕。   她的动作很仔细,很认真,还有熟练——她这数年间受过的伤,从来都是自己解决的,无人相助。   谢清和还没来得及真切感觉到自脸颊而来的温柔,怀素纸就已经放下了手,收起了那片衣袖。   然后小姑娘听到了一句话。   “来了。”   是什么来了?   谢清和很是茫然,抬头望向场间,只见一道金光自殿外飞来,落在绝运峰主手上。   那是清都山两位真人的法旨。   此时宴会已然过半。   场间所有人看着那道法旨,都已经安静了下来,屏气凝神,知道这就是传言当中要发生在今夜的那件大事。   据传闻所言,这件事关乎到清都山的未来,很有可能是徐卿与谢清和的婚事。   许多人想到这个传闻,再想到今夜宴席开始前怀素纸对徐卿的指责,不由觉得现实过于荒谬了些。   清都山的弟子们当然也清楚这个传闻。   故而他们很是紧张地看着怀素纸,以及谢清和与徐卿,生怕待会儿事情被闹得不可收拾,成就一个留名于修行界的传奇故事。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怀素纸神情淡然。   谢清和已经醒过神来,在思考片刻过后,自己应该要怎么作出应对。   如果那件大事真的是她的婚事,她不会答应。   与徐卿无关。   与怀素纸无关。   与今夜发生的这些事情还是无关。   原因只有一个,很简单,纯粹。   她视徐卿为兄长,那她又怎么能和自己的兄长结为道侣呢?   总之,她从未想过和徐卿度过余生,故而她绝不会答应。   徐卿看着那道法旨,沉默等待,脸上再也找不出那已成习惯的温和笑容。   唯有最靠近他的那些人才知道,他原先绷紧的身体,在看到那道法旨的到来后,如释重负般地放松了下来。   就像是一个即将跌落悬崖的人,忽然发现有一根结实的绳索落在身前。   那是唯一的希望。   徐卿想着片刻后即将发生的事情,在心里慢慢地舒了一口气,抬手开始整理衣衫仪容。   事情至此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后面再也没什么好怕了。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绝运峰主行礼,接过了两位真人的法旨,开始去看其中的内容。   下一刻,绝运峰主看了徐卿一眼,眼神里的情绪很复杂。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峰主,便也注意到了落在徐卿身上的眼神,心想果然如此吗?   人们想着不久前怀素纸对徐卿的指责,想着片刻后自己即将要送上的祝福,心情愈发来得怪异。   就在这种无声的诡异安静中,绝运峰主开始宣读法旨。   法旨只有一句话,内容很简单。   “本座已然窥得天道一角,飞升之后,谢清和为清都山掌门。”   徐卿怔住了。   他霍然抬头望向绝运峰主,双手停留在衣领上,尚未来得及整理。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直到这时,场间众人才后知后觉般,发出一阵哗然声。   不过刹那时光,这些哗然声便彻底消失,换做了真诚的祝贺声。   “恭贺真人得道。”   徐卿听得很认真。   听到的都是这句话。   听到的都是梦破碎的声声。   无人为他庆贺。 第四十一章 那个不能说的名字   徐卿茫然到极点,听着那些如山呼般的祝贺声,只觉得自己明明身处人群,却好生孤单。   他不知道的是,在宴席开始之前的谢清和,与此时的他有着相同的感受。   他很努力地冷静了下来,没有去思考这道法旨背后隐藏着的意味,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是的,他确实希望迎娶谢清和,从而成为清都山的掌门。   如今掌门真人颁下法旨,这个念想已经成空,但他仍旧可以与谢清和结为道侣,无非就是不能成为清都山掌门而已。   徐卿这般想着,终于得以平静下来,随着渐小的声音,念出了那句话。   “恭贺真人得道。”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谢清和的身上,在众人开口之前,温和笑道:“也祝贺小师妹。”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人们的视线渐渐来到谢清和的身上,开始了新的祝贺。   与前一次满是真诚的祝贺声相比,这一次的声音听着要浅上了许多。   因为有很多人想到,这一句祝贺来自徐卿,而他正被怀素纸指责暗害清都山的未来掌门。   想到这个事实,很难有人可以真心祝贺下去。   谢清和的泪水早已被擦干。   她听着场间稀疏不齐的祝贺声,缓缓起身,面无表情走到场中央。   绝运峰主就站在那里,手持真人法旨。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小姑娘。   谢清和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然后接过那道法旨,认真看过。   随着她的视线扫过,以金光凝作的法旨,便也化作无数光点散开。   她沉默片刻后,转身望向场间所有人,说道:“今夜就到这里吧。”   宴席刚到高潮不久,便迎来了这样一句话。   按道理来说,这会引来很多人的不满,但今天却所有人都赞同了这个决定。   无论是七大宗的弟子,还是清都山的弟子,对此都没有异议,以最快的速度离场,连寒暄都顾不得了。   然而这里面总有些人得留下来。   大概是谢清和尚且年幼的缘故,这些留下来的人里只有绝运峰主是长辈,其余都是年轻一代。   叶寻看着谢清和,认真说道:“天渊剑宗与清都山乃世交,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这个立场都不会改变,师妹无须担心。”   来自于长歌门的沈依澜,敛去那些对怀素纸的微妙敌意,望向谢清和微笑说道:“长歌门自然是支持你的。”   除去没有到场的万劫门以外,剩下的四大宗派都表明了立场,是同样的支持。   很快,道盟使团的人也都走了。   场间只剩下清都山的弟子,以及怀素纸。   尤意远从人群中走出,看着谢清和,语气沉重说道:“我想留下来。”   随着他的表态,那十数名平日里围绕着徐卿的年轻弟子,此时也都站了出来。   这不是施压,只是他们想要见到一个真相。   谢清和明白这件事,嗯了一声,算是允许了。   接着。   她来到那张属于自己父母的椅子,转身坐了下去,刻意没有去看怀素纸和徐卿,认真说道:“继续刚才的事情吧。”   这是她作为清都山未来掌门,修行界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必须要有的超越喜爱厌恶的成熟,理智。   哪怕她并不想要这些。   ……   ……   宴席的后半段,至此真正开始。   徐卿站在场间一侧,古树的微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映出的却是苍白的疲惫。   怀素纸坐在那张案几后,神色如常平静,甚至为自己倒了杯热茶,浅浅喝了一口。   清都峰顶,清都山当代大师兄如临大敌,神色苍白而憔悴,少女却安然而坐,淡饮热茶。   这画面无论怎么看都很诡异,双方的身份都应该调转过来,如此才算得上合理。   “既然你认为残寺中的那场刺杀与我有关,便请你拿出证据。”   徐卿看着怀素纸,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修行者对凡人办事不需要讲证据,只要有感觉就行;正道八大宗碾压小门派时只需要说一句邪魔妖道,道盟便会装聋作哑,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奈何怀素纸是散修,却不是小人物,于是徐卿必须要按照规矩办事。   好在他在事前就已经确定过,怀素纸不可能拿得出证据。   他与怀素纸在私底下有三次对话,那些对话里确实涉及到了很多隐秘,故而他在对话开始之前,都会再三确保自己没有被法术留下影像。   在这个前提之下,他又对怀素纸的行踪做了调查,经过复数的确定后,这些天里怀素纸从进入清都山以来,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幢小楼。   这基本断绝了怀素纸从别处取得证据的可能。   无论怎么想,徐卿都想不到自己出现问题的地方。   只是……他同样也想不到,怀素纸为什么忽然对他做出这样的指责。   这是他唯一的不安所在。   怀素纸没有看她,望向谢清和,说道:“请希言峰主来吧。”   谢清和嗯了声。   见她允许,绝运峰主以道法传讯。   片刻后,那位曾经在夜色深处要出手拦下怀素纸的希言峰主,来到了众人之前。   希言峰在清都山当中负责的是执行门规。   这样的场合,请希言峰主到场作一个见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尤意远和黄语芙为首的弟子们,都这般想着,神情愈发凝重。   下一刻,他们听到了一句话,眼神中生出了许多茫然。   “雷之泪,尤意远。”   怀素纸的视线往人群中去,准确地找到了话里的尤意远。   尤意远皱起眉头,满是不解地看着她,没有反驳。   这与默认没有区别。   徐卿神情微惘。   谢清和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她耗费巨额灵石,为怀素纸买下那数十件天材地宝后,她曾让希言峰调查那批灵石的去向。   祭炼飞剑结束后的不久,希言峰便将调查结果给了她们。   那时的谢清和闲着没有事情做,看过几眼那封密信,发现灵石流向的地方有十多个,很难找到幕后的卖家。   而她记得……怀素纸也没看上太久,便将那封密信弃之如履,继续去翻那些典籍了。   她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算是告终,不会再有下文,没想到今夜却会听到一个明确的指向。   场间的气氛诡异了起来,就在众人看着尤意远的时候,怀素纸又说了一句话。   “渊海沉木,陈子云。”   这是秋祭那夜里,在尤意远之后挑战她的人,今夜同样在场。   陈子云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   算作承认。   徐卿微微眯眼。   怀素纸视线再转,落在另外一位弟子身上,说道:“霜风露,魏良辰。”   “是我。”   魏良辰看着她的眼睛,很想问她是怎么查到的自己,但更好奇之后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沉默。   当连续三个名字与天材地宝联系起来,留在场间与此事无关的年轻弟子都回想起来,不久前听到的离奇传闻。   ——谢清和为了祭炼一把飞剑,很是神奇地买回来了数十件不该能买到的天材地宝。   原来都是别人主动送来的吗?   问题在于,祭炼飞剑一事与谢清和在残寺中遭遇的刺杀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在这里提起?   希言峰主忽然说道:“你请我过来,就是让我来听这些的吗?”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楚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震撼道心。   怀素纸不为所动。   谢清和同样没有被震慑到,她偏过头望向希言峰主,面无表情说道:“我听。”   希言峰主微微皱眉,似乎是有所不满。   就在这时,绝运峰主咳嗽了一声,阻止了这种势头。   怀素纸的声音继续了下去。   “明心竹,黄语芙。”   “嗯。”   “青鸦布,柯赞。”   “你这也能查出来的吗?”   “星雾砂,裴思源。”   “我。”   数十件天材地宝的真正来历,逐一被怀素纸说了出来,没有过一次错漏。   场间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这平白无奇的对话声。   徐卿没有说话,眼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就像是一潭死水。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过去,乃至重复。   那些无关此事的清都山弟子,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直到此刻为止,怀素纸始终没有提起一个人的名字,与一件最为珍贵的事物。   那个名字是徐卿。   那件珍宝是烛龙的骨片。   徐卿听得很认真,知道即将轮到烛龙骨片,知道接下来就是自己的名字,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怀素纸的面前,等待着承认。   果不其然,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烛龙骨片。”   徐卿听到这四个字,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准备开口质问。   就在这时候,他却听到了三个字。   而徐卿,无论怎么咬字发音,都只能是两个字。   “不是你。”   怀素纸语气平淡。   徐卿神情微变。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眼里没有怜悯,只有绝对的平静,就要说出那个不在此间的名字。   徐卿看着怀素纸,看到了她即将说出的第一个字,眼瞳骤缩,毫不犹豫说道:“是我。”   话被唐突打断,怀素纸没有再继续下去,转而说道:“回到最开始的那件事。”   徐卿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面向谢清和,缓缓闭上了眼睛,声音微颤说道:“残寺那场刺杀,确实与我有关。”   场间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在金黄古树的微光映照下,所有年轻弟子的脸上都是茫然,眼里都是不敢相信。   谢清和脸色苍白,怔怔看着被自己视为亲生兄长的男子。   片刻后,她很是艰难地挪开了视线,看着怀素纸沉默半晌后说道:“谢谢。”   怀素纸没有说话,来到小姑娘的身前,把她轻轻抱入怀里。   然后。   她的衣襟被打湿了。   终究还是哭了。 第四十二章 我很喜欢你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在场的人便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尤意远、黄语芙这些在往日里追随着徐卿的年轻弟子,此刻却在原地沉默着,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   徐卿艰难地睁开眼,看着这些曾经相信崇拜着自己的同伴,声音艰涩说道:“抱歉。”   尤意远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是无法接受师兄与小师妹被刺杀的事情有关,只觉得自己应该还在梦里。   黄语芙要比他清醒,盯着徐卿的眼睛,鼓起勇气说道:“我看到了,师兄你分明是临时改变主意,承认……”   徐卿打断了她,面无表情说道:“小师妹被刺杀一事确实与我有关,你可以走了。”   听着这话,黄语芙低下头,咬紧了自己的嘴唇,一眼不发转身离开。   随着她的离开,那些再也无法追随徐卿的年轻弟子,便也只能走了。   希言峰主寒声提醒道:“慎言。”   这句话很严肃,若是在寻常时候,在场的年轻弟子必然会郑重以待,但今夜所有人都没有了心情。   于是这位峰主得到的唯有沉默。   他有些不悦,但没有说什么,转而说道:“徐卿即刻下狱待审。”   就在他挥动衣袖,要以雷法束缚徐卿,将其带向希言峰时,听到了一句话。   “我想和师……他说几句话。”   谢清和的声音自怀素纸的怀里响起。   然后小姑娘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望向希言峰主说道:“有问题吗?”   希言峰主微微低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谢清和接着说道:“你们都走吧。”   许久没有开口的绝运峰主,这时候终于开口了,很认真。   “徐卿曾经想要杀你,为避免意外发生,你不该再与他独处了。”   怀素纸说道:“有我。”   绝运峰主还想坚持,希言峰主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以神识对他说了一句话。   话里的内容,是怀素纸今夜如何来到这场宴席的具体经过。   绝运峰主霍然向少女望去,神情变得很凝重,沉默片刻后,说了一个好。   两位峰主转身离去。   如此明显的改变,徐卿看得很清楚,也能想到那是怀素纸一路过来,所给予希言峰主的深刻印象。   但此刻的他已经不在乎这些,想的只有一件事。   徐卿看着怀素纸,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字说道:“你就不怕死的吗?”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懂吗?”   徐卿面无表情说道:“我该懂什么?”   怀素纸很不习惯在尘埃落定后,再陈述一遍自己的想法。   这在她看来根本没有意义。   但今日终究是不一样的,毕竟谢清和想要知道。   她说道:“当我确定那些东西是你送过来,今天的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徐卿沉默不语。   话到这里,他如何还能不明白怀素纸的意思?   当他在秋祭夜里败给怀素纸,决定以退为进,想要请神一般送走怀素纸的时候,往后的每一个选择,就已经注定了。   只要他退了第一步,那就会习惯了后退。   哪怕是以退为进,终究还是向后。   怀素纸不会给他再向前的机会。   一如今夜。   “但你真的不怕吗?”   徐卿还是无法理解,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问了一遍。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没有说完,藏着的是你真不怕说出那个名字的后果吗?   谢清和忽然说道:“这里是清都山,她为什么要怕?”   徐卿看着小姑娘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宠溺,自嘲说道:“也对。”   这是从前谢清和很喜欢的笑容。   然而到了现在,她却只觉得这种温柔和宠溺格外可笑。   可笑的不是徐卿。   是她自己。   谢清和不想再听下去了,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没有说话,牵住她的手离开。   徐卿看着两人的背影,最后问道:“你要怎么处置我?”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希望北境不再受风雪之灾,那你就去北境以北吧,以百年为期。”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   “如果你那时候还没死,我便允许你回来。”   ……   ……   清都峰顶。   在两人走出那场宴席后,楚真人法旨随之而来,要见怀素纸。   谢清和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性情,准备坚持同行,却发现谢真人已然到来,让她不用紧张,为此还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便是你母亲很喜欢怀素纸。   小姑娘无话可说,但确实也不再担心,目送了怀素纸的离去。   清都山的两位大乘,都在宴席结束后才出现,这自然不是什么巧合,只能说明今夜的一切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见过楚真人。”   怀素纸来到古树之上,看着站在末端的那位白衣女子,轻声问好。   “其实我一直都想要见你一面,可惜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夜总算是找到了。”   楚真人的声音很温柔,如春风般:“这些天来,谢谢你照顾清和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还有一件事应该谢我。”   “我以为该是你感谢我。”   楚真人转过身来,看着她微笑说道:“毕竟烛龙死去已有万年,尸体早已被拆分干净,哪怕是我也好,想要再找出一枚骨片,同样是难如登天。”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那枚烛龙的骨片,正是来自于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   徐卿之所以主动承认,自己与谢清和被刺杀的事情有关,就是不想让楚瑾这个名字出现。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不敢让楚真人的名字出现?   楚真人的名字在清都山不该是一个禁忌,除非残寺中的那场刺杀……真的涉及到了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便抵消了。”   楚真人觉得有些意思,笑着说道:“我本以为你会沉默,没想到这般冷静,也许我该早些见你的。”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现在见也好,因为有些事情我直到现在,还是难以理解……”   不是不明白,不是猜不出来,而是她无法理解。   楚真人的声音仍旧温和,却打断了她的话。   “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重要?”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   楚瑾叹道:“徐卿是我为清和挑选的道侣,你却让他身败名裂,再无可能,浪费了我这些年来的心血。”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她没有从中听出半点遗憾的味道,听到的都是无所谓。   楚瑾也不在意,认真打量着少女,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温柔说道:“既然如此,你便与清和结为道侣吧。” 第四十三章 真相   怀素纸早已猜到了这个可能,但这时候真的听到了,还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楚瑾神情温和说道:“你不用顾虑太多,这是将来的事情,还有一段时间。”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那就让话题回到刚才,你觉得不重要的事情上吧。”   “你想知道些什么?”   楚瑾的声音还是动听,就像是天南某座私塾州学里的温柔教书先生,不会对任何问题产生厌烦,有问皆答。   这种温柔却更能让人感到冰冷。   怀素纸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她离开元始宗前,她的那位师父曾经提到过楚真人的名字,并且多有赞赏之意。   那时候她以为这是修行之上的……直到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她那位师父对于同类的欣赏。   她敛去思绪,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让人杀自己的女儿。”   明明受到这般诛心的指责,楚瑾却神色不变,温声说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徐卿太弱了,而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已有百年,根本没有力量干涉北境,故而他不可能勾结元始魔宗。”   怀素纸平静说道:“在这种前提下,阴养出一批修炼元始魔宗功法的刺客,并且能在北境当中随意活动,只有清都山上的大人物能够做到。”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清都山上又有什么比你们更大的人物呢?”   楚瑾注意到话里说的是你们,拍手称赞了起来,说道:“这个道理确实很简单。”   怀素纸补充了一句话:“而且这不会有任何问题。”   “当然。”   楚瑾微笑说道:“谁敢对清都山抱有这种猜测,便是与正道为敌。”   这句话很是轻快,听不出半点的郑重意味,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怀素纸听到了下半句。   “那可是要满门灭绝的。”   楚瑾声音轻柔,笑容如深春的风,沁人心脾。   如此没有道理的话,却让她说的仿若真理。   怀素纸看着她的笑容,从中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只有倒春寒时的不尽冰冷。   忽然之间,她觉得谢清和遇到残寺中的那场刺杀,并非那么不能理解。   对楚瑾这样的人而言,也许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了。   怀素纸无所惧,因为她那位师父也是这般人,她早已做到了习惯。   她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清和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作为她的母亲,又怎会不爱着她呢?”   楚瑾笑意渐敛,声音里多了些惆怅:“但她这样子是不行的。”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哪怕你是想让清和不再幼稚,这样做也是错的。”   “所以……”   楚瑾似笑非笑说道:“你为什么觉得让自己的女儿遇险,这会是我的想法呢?”   怀素纸忽然明白了。   不等她开口,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也怪不得你,自己在意的人遇了这样的事,想的少了也算正常。”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徐卿察觉到清和并不喜欢自己,为此着急,决定要来一出英雄救美,毕竟最俗气的方法,往往也是最有用的。”   楚瑾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你察觉到了徐卿的意图,在他试探你的态度的时候,你给予了默认,或者说顺水推舟,于是残寺中的那场刺杀发生了。”   怀素纸缓声说道:“徐卿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他觉得你对清都山始终姓着谢很不满,而他认为自己就是你培养出来破局的那个人,故而他坚信你会帮助他成为掌门。”   楚瑾笑了笑,温和说道:“卿儿的想法有些幼稚和天真,但其中的逻辑也算是完整的。”   怀素纸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所以你为何要给我那块烛龙骨片?”   楚瑾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这句话很莫名其妙,说道:“你救了清和。”   怀素纸沉默不语。   “清和当然不会死在那场刺杀,但这不代表你不会,你愿意冒着死去的风险救人,我作为清和的母亲,自然不能亏待你。”   楚瑾的语气很淡然,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味道。   怀素纸只觉得这越发冰冷。   她沉默了会儿,问道:“徐卿是从什么时候被你放弃的?”   “在什么时候?你先前不是已经告诉过卿儿了?”   楚瑾微嘲说道:“当他决定以退为进,想要请你离开清都山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在我看来,徐卿由始至终都只是你的一件工具。”   “所以你不会把自己的推测告诉清和的,不是吗?”   楚瑾笑意嫣然:“若是真有一天,清和偶然得知了这件事,那她还有一位宠溺她的父亲,总不至于太过悲伤。”   怀素纸没有说话,还是觉得这真的过分无情。   “不过既然你想听,那我便说清楚一些吧,这些天来的事情。”   楚瑾也不介意沉默,自顾自说道:“我不在乎卿儿对掌门之位的窥觊,若是他可以,清和嫁给他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我确实默许了残寺中的那场刺杀。”   “但我在乎他有没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   她的视线穿过茫茫风雪,落在徐卿的身影上,惋惜说道:“卿儿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他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既然如此,那我只好物尽其用了。”   怀素纸替她说道:“让清和以最直接的方式成熟起来。”   由始至终,今夜就不会有谢清和与徐卿的订婚仪式。   “毕竟一只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相处许久的人。”   楚瑾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问道:“至于我为什么要让希言峰去阻拦你,你现在也该猜到了吧?”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你要最后再看一次我。”   “是的。”   楚瑾微笑说道:“不妨告诉你结果,我对你很满意,甚至有些向往。”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不相信的很明显。   “这句话是真的。”   楚瑾叹道:“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而你是我曾经想要活出的样子,如何能不向往?”   怀素纸依旧不信。   连她那位师父都盛赞不绝的人,心思又岂会这般简单?   楚瑾知道她不会相信,也不在乎,笑着说道:“所以你考虑的怎样了?”   怀素纸微微蹙眉,不解问道:“什么?”   楚瑾似乎有些意外,好生不解地看着她,轻笑说道:“自然是你与清和结为道侣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这就是您的一段时间吗?”   自谈话开始至今,尚且不到半个时辰。   哪怕是凡俗寻常人家,也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直觉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清都山作为人间第一流的宗门,未来掌门的道侣选择,岂能如此简单?   楚瑾神情诚挚说道:“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而清和对你很有好感,即便这并不是喜欢,但终究能变作喜欢。”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就到这里吧。”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留下这位白衣飘飘的大乘真人。   就在她将要远行时,一道声音带着些许遗憾,悠悠响起。   “这就走了吗?你不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怀素纸停下脚步,再次望向这位站在人间顶端的绝世强者,静静听着。   楚瑾嫣然一笑:“比如那位决意背叛的元始魔宗长老,到底给出了怎样的诚意,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怀素纸微仰起头,与这位绝代强者对视,平静说道:“没兴趣。”   她接着说了一句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何事?”   “我真的很不喜欢你。”   怀素纸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停下来。 第四十四章 一夜长如岁   怀素纸是一个很清醒的人。   她为了不让谢清和感到失望,宁可与希言峰上的诸多强者交手,仍旧要赶赴今夜的宴会。   这看上去是她失去了理智,事实上她却始终清醒,可以确定自己绝不会因此而死。   正因为她始终有着这种清醒,故而她不会去听那份诚意。   是的,怀素纸很想知道那份诚意是什么,与自己是否有关。   但她同时也能确定一件事。   假如那份诚意就是她的真实身份,以楚瑾现在展现出来的态度,必然会为她守下这个秘密。   既然这是可以确定的,她又何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理会那些对现在的她没有意义,该是她那位师尊去烦恼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有着一种感觉。   ——假如楚瑾真的想要告诉她,那份诚意的具体内容,便不会让她来开口询问,而是会主动告知她。   准确地说,这才是怀素纸真正决定放弃的理由。   想着这些事情,她顺着古树的枝干而行,遇见了谢真人。   与楚瑾相比,这位真人没有什么如春风般的温暖气息,只是平静而淡远。   就像是远似天边的一座孤山,任风吹雨打,自巍然不动。   这种纯粹足以令所有修行者都感到佩服,继而生出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赞叹。   也许是不久前与楚瑾的交谈,怀素纸没有生出这种感觉,甚至觉得疲惫了。   今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   哪怕是她,心神依旧有所憔悴。   谢真人看出了她的倦意,说道:“只是简单的几句话。”   怀素纸说道:“该对我说的,楚真人确实也差不多与我说完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上没什么起伏,听着却有一种淡淡的嘲讽意味。   谢真人明白这种嘲弄从何而来。   作为清都山的掌门真人,今夜的一切变故,自然无法离开他的视线。   但他始终维持着沉默,直到事情尘埃落定以后,才走了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楚瑾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他现在还能有多少新的话可以说呢?   “上清神霄经,羽化登仙意。”   谢真人淡然说道:“你自己选一个吧。”   怀素纸微微一怔。   这句话里提到的这两门功法,皆是清都山的不传真经,与她所修行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是同一个级别的功法。   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不同的是,这两门功法明确有过得道飞升的前代高人。   在今夜这场宴席中,向道盟宣布自己已经窥得天道一角的谢真人,所修的功法即是上清神霄经——这门被誉为世间攻伐无对,总摄一切雷法的清都山镇派真经。   而羽化登仙意,同样是世间罕有的飞升证道之法,在杀伐之上虽不如上清神霄经,但其神妙之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传说中,这门功法可以窥得大乘之上的境界,成为在世仙。   从传承角度而言,上清神霄经和羽化登仙意就是清都山除清都印外,最为珍贵的事物了。   怀素纸看着谢真人,认真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   她若想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继续修炼下去,就必须要观众生道,而上清神霄经和羽化登仙意这两门绝世功法,就是最好的养分。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怀素纸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问题在于,如此丰厚的馈赠,必然存在着一个相对应的价格。   她不会把这些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徐卿一厢情愿的下场犹在眼前。   “不需要付出什么。”   谢真人平静说道:“你可以把这当作是我们在提前押注,希望你在将来某天清都山遇了事的时候,可以重复今夜的坚持。”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这是嫁妆。”   谢真人淡漠说道:“若你与清和结为道侣,这份嫁妆便来得过分吝啬了。”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说道:“那我接受。”   “需要我以道心起誓吗?”   谢真人的语气还是很淡,没有丝毫情绪上的起伏。   仿佛他真的只是在谈一场无关其他的交易。   怀素纸嗯了一声。   听到这句话,谢真人忽然笑了起来,赞赏说道:“难怪你会被喜欢。”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您说的是楚真人的喜欢?”   谢真人微笑说道:“也是清和的喜欢。”   话音落下,他便以道心起誓,就此敲定了这笔交易。   怀素纸认真听完,然后想到了一件事情,问道:“真人你离飞升还有多久?”   不管怎么想也好,这个问题都显得过分冒失,是她不应该问的问题。   然而这关系到她和谢真人的上一个约定,她必须要问出来。   谢真人明白她为何要问上这一句。   “若无意外,三十年后。”   他随意说道:“如果你在这三十年都找不到机会请我出手,那我会在飞升之前为你离开一次清都山。”   怀素纸沉默不语,思考着其间的得失,自己是否能够赶上这个时间,凭借谢真人的出手,杀死自己那位师尊。   “那今夜就到这里吧。”   谢真人转身离去,最后终于说了一段无关利益的话。   “清和自幼被我惯出骄纵,性情确实谈不上好,有很多让人不喜的地方,比如仗势欺人,但怎么也谈不上坏,而且今夜过后她想必会成熟许多。”   “只是我早年间活得有些辛苦,故而我始终不认为太早成熟是一件好事,大概是这个原因,我其实很高兴清和能够遇到你。”   “在她最信任的师兄背叛自己以后,还有一个可以躲进去的怀抱。”   “尽管你最初结识清和时,抱着的目的不见得和徐卿有什么区别,但今夜你已经证明了,自己和徐卿是有区别的。”   “这才是我赠你功法的真正原因。”   当怀素纸听完这段话后,谢真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古树不再有微光散落,无尽风雪再次席卷而来,笼罩着清都山诸峰。   怀素纸在夜色中离开了清都峰顶。   她没有以遁光而行,而是沿着第一次走过的路,再走了一遍。   在夜色最浓时,她终于回到了那幢小楼,楼内灯火微弱。   谢清和趴在窗畔,眼睛不时合上,看起来快要睡着了,只是在强撑着不睡。   怀素纸来到她的身后,关上了那扇窗,屋内安静了下来。   谢清和察觉到了动静,勉强撑起眼帘,转身仰起头望向怀素纸,看着少女清冷疏离的眉眼,忽然害怕了起来。   于是她彻底清醒,不敢再去看着怀素纸,微微低头,怯生生地问道:“我们……应该算是朋友吧?”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微微俯下身,就这样抱住了她。   片刻后,谢清和听到了一声嗯。   “我们不只是朋友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 第四十五章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   三日后,清晨。   谢清和睁眼,如往常般醒来,开始洗漱。   那夜的事情没有过去太久,但她却有了过往许多年都没有养出来的勤奋。   她还是会睡觉,不像怀素纸般珍惜所有的时间,但睡的时间已经变少,而且开始读书。   她读的书与修行上的关系不大,更多是那些记载着清都山往事的典籍,从中开始琢磨寻思,自己该怎样去承担起未来的责任。   于是这些天里,小楼里不再如前欢笑,变得安静了许多。   至于怀素纸。   她最终还是放弃了上清神霄经,而是选择了羽化登仙意,这门传说中可以去往大乘之上的绝世功法。   像这样的功法,难以留存在文字之上,功法原典往往也不是一本书,而是别的形式的存在。   羽化登仙意则是一颗珠子。   有云烟在珠身之内飘荡,云卷云舒的变幻间流传着不尽道韵,羽化登仙意的真正经文就在其中——这是宝珠的禁制被解除以后,经文显露而出的模样。   在寻常时候,这看上去就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珠子。   这是怀素纸自离开元始宗后,第一次得到这种绝世功法的原典。   过往的她与道盟八大宗的弟子也有过交手,见识过那些名震世间的功法,并以此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进境不错。   但那又怎么比得上直接得到一门绝世功法?   短短三日间,怀素纸的境界就因为羽化登仙意有了明显变化。   那夜初入元婴便连战数场,对自身造成的些许影响,此时已经消散殆尽,根基彻底稳固,境界还在不断向上攀登。   原本寻常修行者要耗费数年时间走过的路,怀素纸在这短短两日间就已经走完。   而这并非是她最大的收获。   羽化登仙意作为清都山的不传真经,其中自然有着与之相配的护道之法,那是与大日如来剑诀不相上下的神通道法。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与元始道典,乃至于清都山这两门绝世功法在修行路前半段上的最大区别,并非是修行的方式,而是它只有修炼的方向,却没有任何护道之法。   一无所有,也可以是应有尽有。   修行界延续至今数万年时光,早已过了各个宗门为自身修行理念相争的盛世,到了彼此相安无事,依循着同样的境界划分法,但各有侧重的如今。   在这种前提之下,道盟八大宗的镇派功法,相互之间有着源自于理念之上的冲突,根本无法缓和。   故而再如何绝世天才的人物,都不可能在施展出禅宗的大日如来剑诀时,再以长生宗的诸圣道音对敌。   唯有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能够做到。   准确地说,这门功法之所以存在着,就是因为它要做到这件事。   无论是禅宗祖庭的大日如来剑诀,还是长生宗的往圣道音,乃至于清都山的缚苍龙,甚至是万劫门的真灵不灭身……都能够完美掌握。   如果不是有着这样美好的前景,这数千年来又岂会有那么多元始宗的天才,为了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而身死?   怀素纸熟读元始宗内的典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天才中,已然踏入前三。   或者说是第一。   另外两位凭借这门功法踏入元婴的元始宗天才,都更换了自己的根本经法,不再继续前行下去。   怀素纸别无可选。   若是她决定更换功法,她那位师尊就会与她相见,没有任何回避的余地。   至于留在清都山上,这确实是最安全的选择,毕竟她那位师尊再如何强,都强不过有两位大乘真人坐镇的清都山。   问题是,谢楚两位真人在宴会那夜对徐卿所展现出来的冷漠,便注定了她不能这样选择。   如果她真这样做了,那下场不见得能比徐卿好上多少。   在这两位真人的眼中,唯有清都山的大局,与自身道途,以及谢清和而已。   除此以外,其余一切事物都是不重要的,都是可以抛弃的,问题只在于价码是否合适。   就像他们确定了怀素纸的真实身份,还是愿意下注,甚至提亲,无所谓什么正邪对立。   是的,怀素纸很清楚自己的来历,不出意外已经被这两位真人知晓。   否则清都山上无数宝物,谢真人为何偏要送她两门真经之一?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看出了怀素纸修炼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这门元始宗的无上功法。   ……   ……   怀素纸对此并不在意。   早在离开元始宗山门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会是永远的秘密。   她敛去思绪,将那枚承载着羽化登仙意的宝珠收回,望向窗外的天空。   今日的清都山难得放晴。   道盟使团离开的日子,就在今天。   清都山为此散去漫天风雪,留下了阳光,为道盟使团送行。   按照过往规矩,清都山将会派出与使团对等的人物,而徐卿由于那场变故的原因,大师兄的身份已经被剥夺,此时正在赶赴北境之外。   理所当然,谢清和将要承担起原先徐卿的责任。   怀素纸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旁边苦读然后记笔记的小姑娘身上,说道:“要到时间了。”   谢清和嗯了声,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她眼中的情绪较过往平淡了许多,不再那么的活泼,渐渐像起了自己的父亲。   但这种平静不属于怀素纸。   “那我们一起过去吧。”   谢清和莞尔一笑,好生得意说道:“现在可不会再有人敢在我们面前说怪话了。”   怀素纸想了想,忽然问道:“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掌门真人吗?”   她想到那天夜里,这位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真人,在自己怀里小声哭着的画面,还有这数日来的卖萌装傻讨喜欢,不由觉得事情过分微妙。   “……怀姐姐你这是什么怪话啊?!”   谢清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犹豫半晌后问道:“所以你是要走了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是她来到北境之前,就已经确定好的事情,与其间发生的变故无关。   谢清和微微低头,片刻后仰起小脸,唇角微翘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说道:“那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笑容,轻声说道:“这些天来我过的很不错,是高兴的。”   “那就好,你可是受我邀请来的清都山,过的要是不开心了,那我会自责的。”   谢清和的语气格外认真,连笑容都忘了。   然后她沉默了会儿,望向窗外自北涌来的云气,低声说道:“我……过得也算是开心吧。”   这个秋冬,发生了很多她不想发生的事情,但时光终究在向前,她也必须要学会接受。   而且这些天来,真的也有很多值得她高兴的片段,不尽然是悲伤。   因为她认识了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对她很好,救过她的命,为答应过她的事情而拼尽全力。   在她被视为兄长的人背叛,人生至此最为艰难的那一刻,还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让她可以小声哭泣。   她想,自己应该是终此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个秋冬了。   她望向怀素纸,坚强地微笑着,认真说道:“我送你离开。”   怀素纸说道:“好。”   PS: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写的时候都哼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不必如果的天下第一   正午时分,乐来峰上。   道盟使团即将离去,送行宴自然是由乐来峰承办,责无旁贷。   阳光笼罩下的清都山,与峰上积雪相映而美,很是好看。   在各宗派停放飞舟的云台前,道盟八大宗的弟子聚集闲聊着,而师长们则是借这个机会叙旧,气氛与今日的阳光一般,轻松而美好。   仿佛数日前的宴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忽然之间,人群外有通报声响起。   众人向后方望去,微微一怔后,问好声顿时成片响起,格外热闹。   来者自然是怀素纸和谢清和。   谢清和作为已经确定的清都山未来掌门,受到欢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怀素纸之所以被众人如此欢迎,原因很简单。   她长得好看。   大概也是这个缘故,长歌门的少女们对她不怎么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   两人联袂而至。   怀素纸在侧,谢清和作为清都山未来掌门,迎上前去与七大宗的弟子代表寒暄了几句。   这其中主要是与天渊剑宗那位叶寻说话。   清都山位于北境,对中州的影响力相对道盟其余宗门,终究是来得薄弱,而天渊剑宗恰好坐落于天南,双方有着同样的困境。   在道盟尚未建立以前,两家就已经有着漫长而坚定的盟友关系,默契极深,始终坚持着向拥有最丰富修道资源的中州进行渗透。   这是修行界人尽皆知的事情。   故而那天夜里谢真人降下法旨以后,叶寻作为天渊剑宗的代表,第一时间就站出来表示支持,几乎将此视为自家的事情。   谢清和当然知道这些,也知道与叶寻说话可以随意一些,但此时还是显得有些拘谨,在用词上比较正式。   怀素纸在旁听着,自然觉得无趣,神情平静。   与几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八大宗弟子点头致意后,她寻了处松影站着,闭目养神。   见此,那些想要结识她的人顿时失去了勇气,场间隐有叹息声响起。   便在这些许叹息声中,有两位师长自乐来峰的迎客大殿走出,来到了她的身旁。   怀素纸睁开眼,看着一脸舍不得模样的知矜峰主,轻声说道:“谢谢。”   那天夜里她与郭长老一战,在全力运转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后,便感知到夜色深处有两人默然对峙,注视着自己。   其中一位就是此刻站在她身前的老者。   这值得她的感谢。   “不用……算了,还是谢一下我吧。”   知矜峰主叹息了声,看着她说道:“只是你若能拜我为师,那现在还有什么好谢的呢?”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多说几声谢谢,让前辈心里好受些吧。”   知矜峰主无言以对,无奈问道:“你总是这般让人说不出话,是故意的吗?”   怀素纸坦然说道:“只是这些年确实遇了不少这样的事情,渐渐会了拒绝。”   知矜峰主再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知道这句是真话,像怀素纸这样的人行走世间,理所当然会得到许多人的喜欢与善意。   若是学不会拒绝,那只能让自己活得格外辛苦。   怀素纸望向站在一侧,始终没有开口的那位长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郭长老,我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情?”   是的,与知矜峰主一并到来的是郭长老,这位清都山诸峰公认的老实人。   怀素纸想着这件公认的事情,看着他认真问道:“你身上的伤真是因为那只云妖?”   那天夜里,她说要替郭长老杀了伤他那人作为回报,却听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答案。   当时的她忙于奔赴那场宴席,对郭长老给出的回答不甚在意。   如今突然回想起来,她很难不感兴趣,自然是要问出来的。   郭长老听到这个问题,忽然沉默了。   知矜峰主不再叹息,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惊讶。   怀素纸看着两人的反应,难得有些好奇。   就在这两位清都山强者陷入沉默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句话。   那是懒散刻薄尖酸嘲弄讽刺古怪,皆有之的一道声音。   “事情是真的,他确实是被那只云妖伤了。”   清都山上能让人听见就产生这般感觉的声音,唯有道左峰主。   不修边幅的老人走向三人,随意看了一眼郭长老,嘲笑说道:“就是这里面的原因有些好笑。”   郭长老瞪大眼睛,就要打断这位当年的同伴说话时,话音已然落下。   “当时那只云妖苏醒,习惯性的放出神识,巡视自己的领地,而他好死不死也放出神识,结果就是相隔数万里被彻底碾了一遍,直接重伤,若不是有人在旁边,早就死到不能再死。”   道左峰主毫不客气说道:“那时候他初入化神,但在那只云妖的眼里,连蝼蚁都谈不上,最多算是一粒尘埃。”   郭长老冷笑问道:“那你在它眼里又算什么?”   道左峰主咳嗽了声,忽然间严肃了起来,得意说道:“当然算得上是一只蝼蚁。”   言语中的自豪已经溢了出来。   怀素纸向来知礼,故而沉默不语。   “好了,别吵这些了。”   道左峰主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讽刺说道:“要是你日后登临大乘,想不开去找这云妖了,记得把我从坟里挖出来,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话里的嘲弄意味不加任何掩饰,却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怀素纸认真说道:“如果你到时候死了,我会记得给你挖坟的。”   “倒是真会说话,行,你记得这事就好。”   道左峰主转身离去,最后说道:“别在给我挖坟之前就死了,平白糟蹋了我的心血。”   怀素纸嗯了一声。   对话就此结束。   知矜峰主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告别离去。   在离去之前,老者与终于寒暄完的谢清和简单说了几句话,似乎是交代了些许事情。   送行宴将近尾声。   怀素纸向谢清和走去,准备最后的告别。   就在这时,一道钟声从高天之上而来。   随着钟声的到来,清都山大阵泛起涟漪,洒落在山间的阳光骤然清淡,仿若虚假一般。   “是昊天钟。”   “万劫门又在发什么颠?”   “发的不是颠,是榜。”   “榜?”   “登天榜。”   乐来峰上,那些师长们听着钟声,渐渐辨认出其中蕴含的信息。   然后,他们的目光从场间的某些弟子身上扫过,最终都来到了怀素纸的身上。   所谓的登天榜,即是万劫门为当今修行界年轻一代修行者排列的榜单,以境界战力战绩划分名次,在修行界当中有着极强的公信力。   ——尽管万劫门有过恶意操纵榜单,从而导致许多战斗发生的历史,但榜上的名次排列依旧是最可靠的。   谢清和来到怀素纸身旁,微笑说道:“就算抛去我个人的偏向,我还是觉得你第一。”   “她不是。”   知矜峰主的声音缓缓响起:“她是第三。”   “第三?”   谢清和微微蹙眉,不满说道:“肯定又是万劫门的人在故意挑拨,要不然就是他们看怀姐姐是散修,故意压低她的名次。”   怀素纸不会这样想,也觉得小姑娘的话里有很多偏爱。   但她确实认为自己理应第一。   谢清和问道:“那谁是第一和第二?”   知矜峰看着她说道:“没有第二,这一次比较特别,有两位第三。”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弟子顿时心痒了起来,声音如浪潮涌起。   “那谁是第一啊?”   “有第一,有两位第三,第二却偏偏空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这位第一强到无人能望其项背,万劫门干脆就把第二空了出来?”   乐来峰上,一片吵闹。   道盟八大宗的师长却尽数沉默,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众弟子好生不解地看着他们,但也知道这种沉默很不对劲,故而不敢轻易发问。   便在这时,郭长老如往常一般老实,见众人都在沉默着,好生不解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第一不就是那位妖女吗?”   他望向谢清和,怕小姑娘听不明白,强调说道:“就是元始魔宗那位妖女。”   云台上一片安静。   这次八大宗的弟子彻底没声音了。   如今被视为正道诸派难得一遇的修道盛世,却让元始魔宗那位妖女在登天榜上独占鳌头。   甚至孤悬于榜首。   空出一位第二。   难怪在场的八大宗师长都沉默了。   谢清和却不觉得这有什么。   小姑娘看着怀素纸,好奇问道:“你觉得那妖女怎样?”   云台上下,乐来峰内外,都因为这句话开始注视着两人。   “她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差。”   谢清和不太满足这两个字,接着问道:“那比起你呢?”   怀素纸说道:“我自然天下第一。” 第四十七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   在昊天钟自高天之上响彻人间,重启封尘多年的登天榜,这难得一见的插曲过后,乐来峰上的送行宴终于进入尾声。   飞舟停靠云台,道盟使团的师长与弟子陆续登上,乐来峰上渐渐空旷了起来。   登上飞舟的年轻弟子们回望清都山,将这片风景记的更深一些,毕竟秋祭不是每年都有的事情,下次再到这里不知是何年月了。   更重要的是,那场宴席上发生如故事般的事实,不见得还能有第二次。   怀素纸是最后一个没有登上飞舟的人。   原因很纯粹,与她做告别的人实在有些多。   不只是谢清和一人,还有许多有过一面之缘的清都山的弟子。   就连曾经追随徐卿的尤意远,想过投其所好的黄语芙,还有那个为祭炼推演而受伤的少女……这些相信过徐卿的人,此刻都来到了云台上。   这样的画面怀素纸很熟悉。   在她行走世间的数年时光里,已经发生过好些次,无法陌生。   很自然地,她对这种场面的处理,从最初的沉默而拘谨,变作了如今的恰好好处。   “在怀姑娘你到来之前,我与师弟师妹们就听说过很多次你的名字,当时只觉得你的名声太盛,很有可能见面不如闻名。”   尤意远看着她,感慨说道:“到了秋祭那天,我败在你剑下,对你的境界修为佩服到极点,但还是不明白你的名声从何而来……”   也许是他不想再提到那个名字,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黄语芙接过话头,自嘲说道:“然后徐师兄证明给我们看了,你为什么能有今天的名声。”   怀素纸没有说话。   在这种时候,无论她是安慰还是谦虚,听着都只会是嘲讽。   尤意远忽然看了一眼谢清和,向怀素纸问道:“我从师长处得知那天夜里的变故,但我想到今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样做?”   无视徐卿的威胁。   以一己之力与希言峰战。   在那场宴席上,直面绝运峰主,以清都山门规回应,不畏强大。   纵有千万人在前,仍旧敢于指出徐卿犯下的罪行,不惧名声尽数付诸东流。   而她只是一位散修,无师长可依。   哪怕他们真的与怀素纸立场相对,是无可回避的敌人,这些事情仍旧足以让他们感到钦佩。   更何况他们从来都不是敌人。   或者说,无论是尤意远,还是黄语芙,乃至于此刻已经身在北境之外的徐卿,都没有资格成为怀素纸的对手。   对于这样的人,除了倾慕仰慕爱慕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情绪呢?   自然是好奇。   就像尤意远此时忍不住问出来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样做?”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我这一生注定罪孽深重,便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寻求慰藉,仅此而已。”   尤意远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是如此,无论是八大宗的师长,还是正值青春的年轻弟子。   片刻后,黄语芙看着她,问出了所有人都想听到的那个问题。   “可是你怎么会罪孽深重啊?”   怀素纸没有给出答案。   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尤意远若有所思,目光落在一直很安静的谢清和身上,看着小姑娘忍不住的笑意,心想难道是这样的罪孽深重吗?   他想,如果徐师兄不是最开始就和怀姑娘有着不可缓和的矛盾,大概也会发自内心感到仰慕吧。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说道:“祝怀姑娘一路顺风。”   说完这句话,他与清都山的弟子们转身离开,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谢清和。   “我有些……很舍不得。”   谢清和安静片刻后,不再如前清稚的声音响起。   怀素纸说道:“总有再见的时候。”   谢清和轻咬下唇,没有说话。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以后若是遇到有趣的事情,你会收到我的信。”   谢清和好过了些,但还是不舍,低声说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怀素纸说道:“我的朋友不多。”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总算开心了些许,睁大了眼睛,刻意微笑问道:“只是朋友吗?”   在数天前的那个夜里,怀素纸曾经问过她相似的话,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忘不掉。   话音落下,忽有风来。   乐来峰深处有梨花如雨落,随风而至,洒在两人的身上。   怀素纸抬起手,为小姑娘理好微乱的发丝,准备回答。   就在这时候,谢清和踮起了脚尖,从她的肩上摘下一朵小白花,别在怀素纸的鬓间。   然后小姑娘退了一步,仰起小脸认真打量着怀素纸,片刻后满意点头,说道:“真是好看。”   怀素纸不太习惯,只是想到这是自己答应过的事情,认真说道:“你挑的花也很好看。”   谢清和听着这话很高兴,但也有些不满,貌似微恼说道:“所以呢?你不要转移话题,只是朋友吗?”   怀素纸微笑说道:“还是好朋友。”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向等候已久的飞舟行去。   午后的风挟着阳光,再次轻拂而至,带着暖意。   那朵小白花随风微颤。   那一袭黑裙微飘。   谢清和咬着唇,看着这幕画面,想要放肆地大声挥手说再见,却只能微微笑着。   因为清都山的掌门不能轻浮。   她有些委屈,旋即想起了一件事,更加委屈了。   若是让旁人看见怀素纸因她而存的笑容,那她真的会很不愉快。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只会让你看见。”   ……   ……   当飞舟被清都山大阵外的风雪淹没后,谢清和没有回到那幢小楼,而是去了清都峰顶。   这里是整个清都山视野最好的地方。   谢真人就站在那里。   “父亲。”   谢清和来到他的身后,轻声问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谢真人说道:“你为什么对怀素纸抱有好感?”   谢清和也不意外自己的想法被猜到,站在父亲的身旁,朝远方望去,坦然中带着不解的嗯了一声。   “我开始觉得这是因为自己被怀姐姐救了,但后来我发现……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还是愿意和她相处,会和她相处的很好。”   小姑娘沉默半晌后,低声说道:“所以我真的不明白。”   “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习惯骄纵,平日里常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脾气放肆而任性的人。”   谢真人说道:“但现在怀素纸走了,你回想之前和她相处的时光,却发现自己对她是特别的,因此不解,是吗?”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这看似很没道理,但在我和你母亲眼里看来,其实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真人收回视线,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说道:“怀素纸是你所向往的模样,是你想要得到的完美,当你见到了她,产生亲近和爱慕的想法并不值得奇怪。”   谢清和怔住了。   “想要亲近,不惜仰慕,那你就会下意识在怀素纸面前收起自己不好的那一面。”   谢真人平静说道:“这是生而为人便会产生的情绪。”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谢真人没有直接回答,提醒说道:“你还很年轻,人间真的不小。”   谢清和微微一怔,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嗯?”   “那些让人念念不忘的事情,总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显得美好,渐渐失去原来的面貌,而思念则是这个过程当中最重要的养分……我始终认为这种经历,于修行没有好处,理应断绝。”   二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是楚瑾。   这位语气向来如春风般的真人,此时却不再温柔,冷淡得很明显。   谢清和听着这段话,微微一怔,茫然想着难道您是那个意思?   “还不明白吗?”楚瑾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说道。   谢清和最是怕她,哪里敢还嘴,心想自己明明是不确定而已。   她小声问道:“所以您的意思就是……”   楚瑾打断了这句话,平静问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座山里吗?”   谢清和老实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   楚瑾还是没让她狡辩下去,接着问道:“你为何会觉得我会阻止你离开?”   谢清和无言以对,但真的很高兴,向即敬又怕的母亲行了一礼,便真的离开了。   古树上响起欢快的脚步声。   两位真人对此置若罔闻。   楚瑾敛去多余情绪,淡漠说道:“终究还是要出去看看的。”   谢真人嗯了一声,说道:“这是最好的时候。”   言语之间,让谢清和离开,似乎是楚真人主张做出的决定。   “不见世界之大,又怎能真正明白自己背负着的责任,做出正确的选择呢?”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只是清和尚且稚嫩,我们也不可能将所有事情考虑周全。”   谢真人明白她的顾虑。   清都山作为道盟上三宗,在世间的地位崇高至极,但也有着相对应的对手。   离开北境以后,谢清和必然会遭到清都山的对手的注视。   尽管同为正道大宗,手段不可能涉及生死,但其中的凶险不见得会少上多少。   甚至犹有过之。   谢真人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唤出一枚小印,往身后掷去。   楚真人看着这一幕,简单推演了一遍,片刻后点头说道:“如此即可。”   ……   ……   数日后,自北境往中州而去的其中一艘飞舟上。   怀素纸闭目冥想。   她所在的地方,是这艘天渊剑宗的飞舟上,最好的几个房间之一。   有资格住在这个房间,即是她和天渊剑宗当代剑子的关系微妙的不错,亦有谢清和的一份意思在内。   午后某刻,她忽然睁开眼,望向房门。   有敲门声响起。   怀素纸没有回应,有些意外,因为她竟感知不到门外人的气息。   她神色微沉,有些意外,心想师尊的手已经伸进天渊剑宗当中了吗?   只是……为何要在这种时候见她。   难道元始宗出了什么大事?   思绪转瞬之间,怀素纸始终不得其解,念头微动,打开了那扇房门。   门后那人似乎没想到房门忽然开了,不小心发出一声轻呼。   怀素纸怔了怔,发现这道声音很熟悉,但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门后,落在那个面容变得寻常了起来,但仍旧可爱中带着骄傲的小姑娘身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进来吧。”她的声音很轻。   那小姑娘就着自窗外洒落的清丽阳光,怯生生地走进房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怀素纸问道:“怎么回事?”   小姑娘认真狡辩说道:“就是……知矜峰主让我给你带些东西,但是我恰好忘了嘛,没有办法交代,只能赶过来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   “是真的!”   小姑娘生怕自己不被相信,连忙从储物法器里取出了一大堆东西。   房间响起好多动静。   有无数文字翻飞。   落下的都是书。   这都是知矜峰主为怀素纸精心挑选过,不涉及清都山隐秘的典籍,几乎囊括了清都山的修行之道。   此刻这些珍贵的典籍便整整齐齐,宛如山峰一般,伫立在房间锃亮的地板上。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没有说什么,起身收拾这些带着深厚心意的典籍。   “唔,你稍微分点儿神……听我说个话?”   小姑娘小心翼翼,从那些书中间走过,来到她身前,小声说道:“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怀素纸整理着典籍,没有抬头说道:“什么东西?”   “很珍贵的。”   小姑娘把声音压得很低,从腰间取下了一件事物,放在她的眼前。   怀素纸抬头望去,看到那枚小印,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本以为自己见惯世事,很难再有感到惊讶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她却是真的愣住了。   因为那枚小印她曾见过。   因为其名为清都印。   因为这是清都山的镇派法宝,被公认为人世间的七件仙器之一。   这……总不可能是谢清和的嫁妆吧?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心绪渐渐平复……然后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   她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叹息问道:“谢清和,你这是离家出走了吗?”   “不是啊!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我哪里像是离家出走的那种人了?”   谢清和好生不解地看了怀素纸一眼,轻晃小印,说道:“这是我爹让我顺便带给你的……”   话到一半,小姑娘终于明白过来,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羞的笑容青春动人,可爱兮兮说道:“是上清神霄经啦~”   (本卷完)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第一章 信   “师尊亲启。”   “弟子此行前去北境,有所见闻,然不能与师尊相见,故在纸上浅叙一二,还望师尊谅解。”   “北境风光与中州多有不同,清都山更是独好,那株古树高入云天,弟子在翻阅旧纸堆时,见过相关的记载,树中似乎蕴有真灵,与清都山同寿,为大乘境。”   “清都山立派两万年,统治北境至今,底蕴深不可测,弟子相信在清都山中深处,必然还有着隐世不出的前代强者。”   “偌大人间,能与清都山相提并论者想来屈指可数。”   “若非清都山与中州路途遥远,而道盟中州诸派始终忌惮不断,防清都山几近于防范本宗,兴许今时人间局势已然两样。”   “也许正是这种隐藏在明面之下的暗流,故而北境的修行者不似中州,对本宗有着诸多偏见。”   “此事之具体呈现,便在功法之上,当年本宗山门破落,功法流散世间,至北境后竟未被视之为毒药,而是留存了下来被勤加修炼。”   “师尊此次所言北境中修炼本宗功法的那些人,也正是由此而来。”   “清都山对这些修行者的态度颇为冷淡,又像是无所谓,或者说是不屑一顾,未曾将修炼本宗功法之人放在眼中。”   “笔落至此,弟子心中顿感怅然,忆往昔岁月稠,山门破落不过百年时光,人间上下近乎忘却本宗之存在,悲伤顿如潮水而来。”   “时光之伟力,莫过于此”   “人生易老天难老,然而我辈修士所追求的,便是超越一切自然,唯有如此才能复兴山门,再次屹立于人间之上,俯瞰周天。”   “弟子一时感慨,笔墨凌乱,还望师尊体谅。”   “此外,弟子还有一事颇为不解,恳请师尊回信解惑。”   “昊天钟响彻寰宇,万劫门重启登天榜,弟子于榜上有名,并列第三,独占第一。”   “只是以万劫门的立场和操纵榜单的习惯,登天榜不该出现这种空出第二名的景象,这其中到底有何缘故?”   “素纸敬上。”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一年,暮冬。”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怀素纸提笔搁置架上,待墨迹被风干。   她看着纸上的那些文字,再次检查其中是否存在错漏之处,颇为认真。   片刻后,她确定这封送往元始魔宗宗主手上的密信没有问题,将其放进信封,随即以独有秘法封存起来,放在一旁压好。   然后怀素纸起身,来到房间窗前,轻轻一推。   凉风如信,挟晨光而至。   初生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不曾被云层修饰,便少了属于冬天的那些清淡,暖意十足。   怀素纸仍在飞舟之上。   此时的飞舟已然离开北境,进入中州的界域好些天,距离目的地神都不远了。   她的身后传来簌簌声,那是被阳光和晨风叫醒的谢清和,正在穿上自己的亵衣。   这些天来,两人住在同一片屋檐下,相似的画面已经有过很多次。   谢清和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她此次是隐藏身份前往中州,除了清都山驻守在中州的代表外,唯有最亲密的盟友天渊剑宗中的寥寥数人……   以及怀素纸知晓。   既然决定隐藏身份在中州历练,小姑娘自然不能像过去一样,享受着无所不至的最好的待遇。   问题在于,天渊剑宗也不可能因此让她体验寻常弟子的生活。   于是谢清和理所当然和怀素纸住在了一起。   对此,天渊剑宗方面曾经有过不少担心,好在小姑娘最终没有表现出不满,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有什么好看的吗?”   谢清和赤着足来到窗畔,站在怀素纸身旁,好奇望向远方。   落入她眼中的,是远方一片金色灿烂的海。   不是云海。   是海。   或者说这是一片广阔如内海般的湖。   “这是眠梦海,中州最出名的几处秘境之一。”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看着……”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说道:“就感觉很普通?”   怀素纸平静说道:“眠梦海在典籍上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七千年前,在如此漫长的时光消磨下,看着普通也很正常。”   谢清和注意到话里的细节,问道:“只是看上去普通?”   “既然你决定外出历练,遇到事情后你便要去多想一些。”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耐心说道:“既然是海,那神异之处自然在海面之下,不过这数百年来,来到眠梦海的人几乎只做一件事。”   谢清和从善如流,像极了一位好学生,诚恳问道:“什么事?”   “钓鱼。”(注:1)   怀素纸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关于眠梦海的对话,就此结束。   飞舟之快,已然将那片如海般的大湖抛在身后,变作一面承着阳光的镜子。   怀素纸离开窗畔,看了一眼身上只披着件单衣的小姑娘,叮嘱说道:“不要这么随意。”   谢清和趴在窗台上,声音很是懒懒。   “可是我们现在住在一起诶,还要注意这些,想想都觉得麻烦啊~”   她回头望向怀素纸,还带着几分小委屈。   怀素纸从书案上拿起那封密信,没有理会那些假的委屈,淡然说道:“这是让你不要随意成习惯。”   “咦,所以在你面前就无所谓了吗?”   “有,但不多,比如你入睡前该沐浴一遍,穿好睡裙。”   “可是我这些天里也没见你睡过觉呀,为什么你还能有这么多讲究的?”   听着小姑娘话里的那些幽幽,怀素纸不再说话,不在意的很显然。   谢清和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她看着少女的侧脸,眸子里的情绪依旧是仰慕,并没有随着距离的接近而减少。   在飞舟上的这些日子,她亲眼看着怀素纸不眠不食,专注修行,即便休息,心思也放在知矜峰主挑选出来的那些典籍当中。   这是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都做不到的事情。   一心修行,这四个字看似来得轻易,却是一个难以做到的境界。   谢清和越是看着怀素纸,便越是觉得自己的眼光真好。   ……   ……   当谢清和换过衣裳后,怀素纸拿起信封,向房间外走去,准备寄信。   是的,她要请天渊剑宗的修士,为自己把这封信送到指定的位置。   天渊剑宗的剑修们,在保密这一方面,早已得到了整个人间的信任。   只要她的身份还未被揭穿,那剑修们的诚信就始终存在。   然而就在怀素纸推开门,将要去麻烦一位天渊剑宗的弟子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一位天渊剑宗的弟子朝着怀素纸行来,看着很是匆忙。   怀素纸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位弟子急忙停下脚步,看着少女沉默半晌后,转达了一个不久前传来的消息。   “孤闻大师圆寂了。”   PS:注1那里我想说的是,四年前我写王大小姐的时候,她在自家祖父的坑害下空军了整整三年时间。 第二章 谈一件人生大事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安静了很长时间。   孤闻大师是世间有名的禅宗大德,与那些成名后习惯静修收徒的高僧不一样,他常在世间行走,调停过诸多修行者纷争,活人无数。   在过往的修行界当中,自然也有着相似的僧人,孤闻大师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他以这种方式活了百余年。   百年时光,足以让一位天资聪颖的婴儿从牙牙学语变作一位高高在上的元婴强者,而孤闻大师的天赋更在此之上,于是这越发难得可贵。   这种可贵让孤闻大师得到了整个世界的尊重。   在如今这个禅宗祖庭封山不出,人间四百八十寺皆沉默的时代,孤闻大师在世人眼中几乎等同于禅宗本身。   哪怕是才疏学浅如谢清和,都曾在自己父母处听到过这个名字。   然而孤闻大师在修行界中的地位,并非是这位天渊剑宗弟子匆匆而来的原因。   这更多是因为一个秘密,一个在修行界里被认为是已经公开的秘密。   在怀素纸横空出世后,道盟曾经对她有过一番调查,最终确定她自东安寺而来。   巧的是,在那不久前东安寺遭逢大劫。   由于元始魔宗那位妖女的缘故,埋葬寺中高僧的塔林成群倾塌,孤闻大师得知此事后匆匆赶回,正在寺中主持大局。   怀素纸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世人眼中,于世间行走。   在很多人看来,她明面上看起来是一位散修,事实上明显就是禅宗祖庭元垢寺被那位妖女激怒后,决意出山的真传弟子。   这个想法在后来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原因很简单,怀素纸第一次遇到强敌后,出的是禅宗真剑。   这彻底坐实了这个说法。   若怀素纸不是元垢寺的真传弟子,那禅宗真剑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对……怀素纸的性别感到过极大的迷惑,但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当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那就是真相。   怀素纸前世听过的话,放在这辈子,仍旧被人们相信着。   这也许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吧。   ……   ……   “我知道了。”   怀素纸醒过神来,再次沉默了会儿,然后将手中书信交给天渊剑宗的弟子,说道:“麻烦阁下,替我将这封信送往南星桥的侯潮门。”   南星桥不是桥,是临近东海的一处地方,颇为繁华。   而侯潮门当然也不是一扇门,而是她与她那位师尊,约定中的联系地点之一。   “没问题。”   这位弟子点了点头,认真说道:“怀姑娘请放心,两日之内,这封信必能安然到达。”   怀素纸再道一声麻烦,目送这位弟子离开后,转身回到房间。   谢清和关上了门,看着她说道:“我们要去东安寺吗?”   怀素纸嗯了声。   谢清和想着那些传闻,有些担心问道:“你和孤闻大师……关系很好?”   “他帮过我很多。”   怀素纸轻声说道,想着那位枯瘦的慈祥僧人,还有得来过分轻易的禅宗真经,有些感慨。   谢清和心想这确实该走一趟了。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有什么安排吗?”   听到这话,谢清和顿时精神了过来,看着她可怜兮兮说道:“都住一起这么多天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吗?”   说话间,小姑娘抱住怀素纸的手,轻轻晃了起来,撒娇的很明显。   换做寻常时候,谢清和当然不会这样做,但她很确定此时怀素纸的情绪很一般,便努力想让她转移注意力,不要去想那些悲伤的。   怀素纸明白小姑娘的意思,认真说道:“谢谢。”   谢清和很满意,因为自己的心意有被感受到,但还是故意哼了一声,嚷道:“所以你就不关心我的行程了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轻轻地抱了她一下,问道:“现在可以了吗?”   只是轻轻一抱,谢清和便感觉这些天来的疲惫被一扫而空,浑身充满了朝阳般蓬勃的力量,连眼睛都明亮了起来。   “该说了。”   怀素纸替小姑娘理了理发丝。   谢清和闻言,老实回到床边坐了下来,看着她说道:“主要是去拜访两位长辈,一位是山里在中州轮值的晏峰主,另外一位是天渊剑宗的江先生。”   怀素纸说道:“那要在神都停留些日子了。”   是的,此次飞舟最终会在神都停留,这座由道盟八大宗合力铸造的城池。   道盟八大宗各有山门,都在灵脉之上,却仍旧不惜代价建造出一座神都,自然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在传说当中,神都的下方有着一条直接通往黄泉的道路,曾有大乘强者自此而下,打破了那道天地屏障,致使陆地通于九泉,人间几近毁灭。   那场灾变过后,道盟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相同的事情,倾力建造出一座神都,以此镇压那条黄泉之路。   怀素纸不是转世重生归来的强者,不知传说真假,于是为此翻遍元始宗的藏书,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而道盟对这个传说不置可否。   八大宗更是没有过相关的回应。   神都存在的理由,按照道盟给出的解释,是八大宗认为天下修行者需要有一个交流的地方,总不好像野人一般在荒山里来去,偶尔得知某某地方举行拍卖会,便像赶集一样全涌到一起。   道盟治下,八大宗心善,实在见不得这般乱糟糟的景象。   事实上,神都的存在确实促进了修行者们的交集,为诸多门派提供了方便之处,但这同时也让八大宗更轻松地攫取整个人间的资源。   ……   ……   “神都……”   谢清和轻声念着,望向窗外飞逝的云海,说道:“我以前也是来过的。”   怀素纸说道:“应该很热闹。”   谢清和收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别有所指说道:“但这次我不要那些热闹了。”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有我确实够了。”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心想你怎么就把话接下来了?   而且……这句话就是她想说的啊!   “还有三天,神都就要到了。”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有件事我之前一直没提,想等你开口却始终没有等到,现在也该问你了。”   谢清和有些不解,在心里很认真过了一遍,心想自己应该没有事情隐瞒吧?   难道……是自己某个生活习惯看着特别奇怪,让怀姐姐十分介意,忍不住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来提醒?   就在小姑娘微微蹙眉,百思不得其解时,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这句话很直接,有种干净的意味,格外利落,却又是让人难以置信的。   就像她的剑锋般。   她看着谢清和问道:“你想和我结为道侣,是吗?”   PS:有加更 第三章 聊一些安度晚年   冬将去,春已近。   在微暖阳光与晨风间,谢清和墨眉微蹙,小脸神色微凝,犹自苦思着自己隐瞒了什么,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她当然知道她清楚她对她有着许多好感,甚至是不该有的依赖。   问题是……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呢?   谢清和怔怔看着怀素纸,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在做梦,肯定是听错了。   就在这时,怀素纸换一种方式,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或者是我感觉错了,你没有和我结为道侣的想法吗?”   “不是,你怎么忽然就说这个啊?怀素纸!”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的胸前还是在不断起伏。   怀素纸很有耐心,看着她说道:“先前已经说过,还有三日就要到神都,这时候说比较合适。”   听着这话,谢清和的情绪渐渐平复,犹豫半晌后说道:“先不提这个问题,我怎么感觉你有种例行公事的感觉啊?”   怀素纸平静说道:“因为你一直没问,只好我来说了。”   谢清和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啊?   她看着怀素纸,微微张嘴,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却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怎么也成不了一句话。   于是她偏过头躲开那道平静的视线,望向窗外云海想要静静,继而发现自己的小脸格外滚烫,恼火想着这中州的天气怎这么奇怪!   明明春天还没来,夏天怎么就到了呢!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问这个啊?”小姑娘低下头,好生艰难问道。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谢清和快要埋到胸口的小脸,终于是明白了。   她沉默了会儿,难得有些悔意。   她真的没有想过,那位与她师尊行事手段相近的楚真人,在明确表达了对她的喜爱后,竟没有为谢清和作出引导。   她本以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只是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会把事情拖到今天。   原来谢楚两位真人根本没有向谢清和提过道侣之事。   这是怀素纸今生第一次想得太多。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甚至感到了些许的尴尬。   她看着小姑娘微微偏头,故作镇定欣赏窗外的云海风光,小手朝着小脸扇着风,却怎么也扇不走那些已经泛起的羞意。   谢清和本就好看,尤为可爱。   然而此时的她,却有着过往所有可爱瞬间都比不上的可爱,青春动人。   “你别不说话啊!”   谢清和忍不住收回视线,瞪了怀素纸一眼,语气微恼,心想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让话题回到最开始,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谢清和很不习惯这种平静的口吻,但也知道这样才能好好说话,不至于再陷入那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当中。   她很认真地想了会儿,缓声说道:“这应该是修道生涯最重要的抉择之一?我不想在这个地方选错,因为我真的很羡慕我爹娘。”   怀素纸不喜欢楚瑾,但无法反驳这句话。   “如果不能像我爹娘那样子,彼此做到相互扶持,相濡以沫,我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吧。”   谢清和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低声说道:“我不想拖累自己喜……在意的人。”   怀素纸说道:“这些话你应该想了很久。”   谢清和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地嗯了一声。   在她问怀素纸,我们算不算是朋友的那个夜里,她就已经在思考这件事了。   这是她想了很久很久,在认清现在的自己后,所得到的最终答案。   “但我最开始问的不是你对道侣这种关系如何看待。”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问的是,你想与我结为道侣吗?”   谢清和微微一怔,这才反应了过来,自己是真的答非所问了。   她心中那些莫名复杂的惆怅情绪顿时消散一空,只剩下了羞恼,面无表情说道:“怀素纸,你非要问这个是做什么?”   她看似面无表情,其实颇为慌张,心想自己当然是可以的,完全能够接受的,但现在她哪里还能坦然点头承认?   要知道她可是刚义正辞严地说了许多,什么若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类的话,此时突然答应了,岂不是显得自己为人很假?   怀素纸如实说道:“这是你母亲的意思。”   谢清和怔住了,眼里生出好多茫然,问道:“怎么回事?”   怀素纸知道她是没回过神来,解释道:“你母亲希望我与你结为道侣,我以为你清楚这件事,才会离开清都山,和我一起来到中州。”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回想起离开那天,母亲对她说的那很长的一番话。   ——念念不忘,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美好,相思了无益,不利修行。   那些话里的许多词语在谢清和的识海中浮现。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母亲藏在这番话里的言外之意。   如何才能不思念?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要结为道侣日夜相见,思念也就荡然无存了。   在飞舟上的这段时间,她和怀素纸朝夕相处,现在回想起来,想必也是母亲提前做好的安排……   然后她就看着怀素纸专心修行,什么都没有做。   谢清和忽然对自己的母亲有了很多愧疚。   “我现在知道了。”   她支吾了会儿,老实答道:“我之前……一直觉得我来中州是历练,为继承掌门之位而努力。”   怀素纸的声音里带着歉意:“这件事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   话是真话,如果她能不那么专注修行,不想着在飞舟降落前说一遍这件事……   这时候也不至于如此。   房间一片安静。   窗外的流云在飞逝。   时间不会因为沉默而停下。   怀素纸看着仍旧有些局促的小姑娘,走到书案前,开始泡茶。   没过多久,茶水汩汩作响,有清香自其间飘起。   她拿出杯子开始倒茶,在其间很随意地说了几句话。   “飞舟上的这些天,我在修行之余,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多。”   “对于道侣这种关系的认知,我们之间没有区别。”   “所以我的答案很直接。”   她想着自己所背负的那些责任,想着谢清和的身份,想着其间存在的矛盾,认真说道:“不行。”   谢清和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也许是她早已有了预感,故而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   终究还是很难过。   就在这时,她再次听见怀素纸的声音,作为先前那两个字的补充。   “是现在不行。”   “啊?”   谢清和霍然抬头,睁大了眼睛,眼里全是不敢相信。   怀素纸问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谢清和心情好生复杂,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实在无法理解她的淡然。   怀素纸看出了小姑娘的茫然不解。   “我从未讨厌过你,而你在我面前一直很可爱,讨人喜欢,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认真解释,给谢清和倒了一杯茶。   “我也很愿意和你结为道侣!”   谢清和大声说出这句话后,连忙拿起冒着热气的茶水一口喝完,冒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接着。   小姑娘忽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顾不得自己还被烫着,望向怀素纸好奇问道:“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凡间那种……还未攒够银子成亲的凄苦情侣吗?”   PS:既然加更了,随便求点儿啥的,拜谢。 第四章 众生书与怀素纸的第一次相逢   “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我们现在就已经是两情相悦了?”   “这句话你自己相信吗?”   “很想说信,但肯定没法骗过怀姐姐你,唔,现在确实也谈不上是两情相悦?”   “你我相识不过一个秋冬,长不过百八十日,不曾同生共死,谈两情相悦,未免有些无稽。”   “好像是这样诶,不对呀!难道我不可以对你一见钟情吗?”   “可以。”   “那你不能对我一见钟情吗?”   “在过去我也不时照镜。”   “怀素纸,你这句话我听不懂,简单一些!”   “我想象不出怎么对一个长得不如自己的人一见钟情。”   “……”   “还不够直接吗?”   “够了够了,咦……等等,你居然不反对一见钟情这个说法吗?”   “不管是什么地方,都会有人对我一见钟情,我很难不习惯。”   “听起来你好像对一见钟情没什么好感?。”   “是的,我认为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听到这句断言,谢清和顿时不想说话了,小脸一片肃然。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如果你觉得一见钟情很适合用来描述自己,那我以后换一个委婉的说法。”   谢清和微恼说道:“谁要啊?”   她语调略高,看似生气,事实上心情比起先前要愉快了不知多少,都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情,墨眉微微蹙起,眸子里满是苦恼。   “为什么我们谈不上两情相悦,也能接受对方成为自己的道侣呢?”小姑娘好生不解说道。   “因为这件事和喜欢有关,但喜欢却不是全部。”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在你记事以来,道侣这个词语的具体解释就是你爹娘的模样,故而你会下意识去放轻喜欢的重量。”   谢清和听着这个解释,缓缓点头,蹙起的墨眉却始终没有舒开,显然还在思考自己是否像这句话里说的那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泄了一大口气,眼里生出许多恹恹,一言不发直接往床上倒去,把自己埋在柔软的被褥里。   片刻后,就像是确定自己再也没有人能看到,小姑娘拎起小拳头,好生懊恼地用力捶打着被褥,砰砰响声不断。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谢清和自被褥间传出的沉闷软糯嚷嚷声。   “我们不是认识不到一百八十天吗?为什么你连这都能懂我啊,要不是你说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这样一回事!”   怀素纸依着书案而立,看着孤苦埋头锤被的小姑娘,难得觉得有些好玩。   谢清和当然没有在生气,只是无奈,心想自己要是什么秘密都没有,那该怎么捣鼓心机讨人喜欢?   “我改变主意了。”   她停下锤被子的动作,动作缓慢地转身坐起,赤足踩在被褥上,脚趾缝间紧紧夹住了柔软的面料,显得有些紧张。   怀素纸说道:“我在听着。”   谢清和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就算是你现在傻掉,忽然就要和我结为道侣,我也不会答应你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在意那个傻字,很平静。   谢清和莫名有些失望,看着她难以理解问道:“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你这个假设的前提根本不会存在。”   怀素纸诚实说道:“不管是第一句,还是第二句,以及第三句。”   谢清和无言以对,更生羞恼,于是低头。   羞意可以让眼前人看见,恼意却不能被心上人发现。   故而小姑娘还是只能憋屈,双颊微微鼓起,认真说道:“我要你喜欢我。”   怀素纸说道:“嗯。”   这个嗯当然不是答应的意思,而是知道了。   “然后我也要我真的很喜欢你。”   谢清和的声音很轻,如风,但没有任何害羞的感觉,都是坚定的意味。   小姑娘抬头,仰起小脸,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成婚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次是答应。   谢清和听得很清楚,开心地笑了起来,但笑容意外的矜持。   “这应该不是我爹娘想要看到的,毕竟他们当初可不见得两情相悦~”   也许是隐约感受到自由的味道,她的心情明明雀跃,声音却渐渐沉静:“但我可以确定,最起码是现在这一刻,我要和你互相喜欢,再去想那些别的多余的。”   怀素纸明白小姑娘为何高兴。   当初她决意冒着死亡的风险,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的就是离开元始宗后的自由。   哪怕此刻她和谢清和所拥有的自由,不见得是真实的完全的,但这也足够了。   她认真说道:“世上本就没有相同的叶子,人又何必为了活出前人的模样而活着。”   ……   ……   傍晚时分,两人出了房间,向着飞舟的甲板走去。   从清都山到神都的旅途即将结束,谢清和自登上飞舟以来,从未离开过房间,怀素纸觉得这样不好,便暂时结束了修行。   大概是临近神都,快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缘故,甲板上有着为数不少的剑宗弟子。   那些年轻弟子看到怀素纸的出现,很是惊喜,连声致意问好。   怀素纸气质清冷淡然,但不曾有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传闻,在礼节上向来无可挑剔。   事实上,寻常的修行者也很难找到与她说话的机会。   天渊剑宗的弟子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当代掌门的关门弟子,如今的登天榜第六,与怀素纸有着不错的交情。   更何况怀素纸在剑道上的造诣非凡,但在世人眼中她显然出身自禅宗祖庭,与天渊剑宗不存在剑道之争,没有任何可以冲突的地方。   而且……怀素纸长得很让人喜欢。   接连问好过后,怀素纸带着遮掩了相貌的谢清和向甲板尽头走去,望向远方壮阔天地。   时值深冬,残阳早已如血,在天边涂抹出的晚霞,渐渐被夜色淹没。   光阴在此刻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   怀素纸忽然问道:“习惯吗?”   谢清和想了想,老实说道:“不太习惯,但是还好,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忽视呢,感觉还挺新鲜的。”   两人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后方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是匆忙。   谢清和回头望去,发现一位负责维护飞舟的天渊剑宗弟子快步走来,神色颇为紧张。   怀素纸看更清楚一些,心想飞舟怎会在临近神都的时候出事?   就在两人不解间,那位弟子来到怀素纸身前,担心问道:“怀姑娘你的房间在午时有过轻微震动,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怀素纸沉默了。   她看了一眼谢清和,只见小姑娘已经别过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没事。”   她面不改色说道:“只是我在尝试推演一道剑招,不经意泄露了些许,事后已经检查过,对飞舟的稳固并无影响。”   “那就好。”   这位弟子顿时松了口气,旋即生出更多钦佩,赞美说道:“如此刻苦修行,真不愧是怀姑娘,那我告辞了。”   怀素纸收回视线,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没有说话。   谢清和望向她的侧脸,想要为自己辩解一番。   就在小姑娘将要开口前一刻,再有一阵脚步声传入两人耳中。   她有些恼火,朝后方望去,心想我不就是锤了几下被子,稍微用了点儿力气吗?至于要这么郑重吗?没完没了是了吧?   难道我还赔不起你这一艘飞舟了吗!   谢清和这般想着,面无表情就决定要以灵石压人时,落入她眼中的却不再是那位寻常弟子。   是叶寻。   这次代表宗门,与道盟一并前往清都山,天渊剑宗的二师兄。   谢清和猜到这是要说正事了,顿时没了脾气。   叶寻没有注意到她。   天渊剑宗当代的二师兄,仍旧不够资格得知谢清和前来中州历练的事情。   故而他这次来找的人是怀素纸。   “怀姑娘,师姐自神都传信给我,邀请你做一件大事。”   叶寻的语气很凝重。   怀素纸说道:“什么事?”   叶寻看了一眼谢清和,没有说话。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无碍。”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长生宗不知为何动用了众生书,推演出那位妖女接下来的目标,准备设下弥天大网。”   叶寻声音低沉说道:“杀死那位妖女。”   众生书乃长生宗镇派法宝,是世间仅存的几件仙器之一,被誉为世间万事莫不归藏其中。   怀素纸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阴谋气息。   她沉默了会儿,问道:“修行界诸多前辈,为何要让我们这些晚辈来?”   “长生宗确定道盟当中存在元始魔宗的内应,但他们的判断是短时间内无法找出那个内应,而妖女即将动手,于是长生宗想到了我们。”   叶寻看着她说道:“我们还很年轻,都是出自各大宗的核心弟子,来历清楚,与世间产生的因果不多,最不可能受到元始魔宗的影响。”   怀素纸说道:“我的来历也算清楚吗?”   叶寻哑然失笑,心想你不就是来自于禅宗,诚恳说道:“怀姑娘,您始终被我们所有人信任着,长生宗对此没有异议。”   怀素纸没有为此纠结下去,转而问出了最核心的那个问题。   “众生书所推演而出,那位妖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叶寻闻言犹豫,笑容渐渐消失,情绪复杂地看着她,给出了答案。   “那妖女想要取得……孤闻大师的舍利子。” 第五章 一池春水,虞归晚   听到这个答案后,怀素纸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叶寻不再开口,没有询问她是否答应这件事,便离开了。   在他看来,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某些理由拒绝这次邀请,唯独怀素纸是必然会答应的。   理由很简单,那位妖女的目标是孤闻大师的舍利子。   作为世人暗里公认来自禅宗祖庭的怀素纸,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让那位妖女得逞?   怀素纸想的不是这些。   她想的是,自己根本没有过这个想法。   孤闻大师传授她禅宗真经,与她有半师之谊,她确实想要去祭拜这位长辈,但仅仅是祭拜而已,从未想过要拿走舍利。   为何众生书会推演得出这个结果?   怀素纸静思片刻,很自然地因为先前感受到的那种阴谋气息,想到了一个人。   元始魔宗宗主。   那位想要夺舍她的师尊。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一位境界大乘,站在人间巅峰喜爱编织阴谋,并且掌握着元始宗所有底蕴的强者,才有可能骗过长生宗的强者,乃至众生书。   她心想,自己再过不久该收到一封信了。   问题是这一次,她这位师尊还会在信里将整个阴谋的过程,以精彩笔墨复述给她,再让她亲眼见证一切的发生吗?   “你……还好吗?”   谢清和的声音微弱响起。   怀素纸敛去思绪,微微摇头,说道:“没事,只是有些出神了。”   谢清和认真说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怀素纸嗯了一声,又觉得这有些冷淡,道了声谢。   “唔,既然怀姐姐你都谢我了,那我刚好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谢清和的神色忽然有些紧张。   怀素纸问道:“嗯?”   “就是……”   谢清和小声问道:“怀姐姐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姑娘啊?”   怀素纸想也不想问道:“不问这个问题的。”   谢清和沉默了。   片刻后,她还是忍不住说道:“为什么我感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种熟练的感觉啊?”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耐心说道:“有不少人这般旁推测敲问过我。”   谢清和叹道:“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问过。”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也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努力成为你喜欢的模样。”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我想了一下,这样不太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怀素纸很赞同,说道:“是的。”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微笑说道:“好在你一直是我喜欢的样子。”   夜色已至,最后的暮火落在两人身上,带来深冬难得的暖意。   怀素纸伸手,替小姑娘理好鬓发,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然后她望向天之下,视野尽头的那片夜色,想到已经踏入良夜的孤闻大师,想到那位藏在最深处的师尊,温暖渐渐消散。   只剩下冰冷。   她忽然说道:“到时候你站在我后面,或者干脆不要去了。”   谢清和莫名其妙看着她,心想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怀素纸说道:“那妖女的事情。”   谢清和微微一怔,不懂话题为何如此跳跃,认真说道:“但我来中州就是为了历练,而且你也知道我爹娘给了我什么保命,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微微摇头,说道:“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清和不愿见她这般模样,乌黑眼眸微转,哼了一声,得意说道:“指不定到时候是你躲在我身后呢!”   怀素纸没有说话,转身面朝小姑娘,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刻,谢清和的眼前只剩下那洁白而精致的锁骨。   若是低头,映入她眼中的则是如水般缓缓下流的暮色。   真是一池春水啊。   小姑娘忽然有了戏水的冲动。   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你才到我脖子,我就算站在你身后,又能躲开谁的视线?”   ……   ……   三日后,飞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旅途,抵达了神都。   恰逢雪后初晴,神都一身素白,风光秀丽。   这座由道盟不惜代价打造的城市,坐落在一片平原之上,却有着依山而建的高耸,令汹涌江水绕城而流。   自远方朝神都望去,映入眼帘的就像是一只正在闭目休憩的上古神兽。   无数飞舟自四面八方如云集而至,依循着在道盟中任职的修行者指挥,停靠在远离城市中心的位置,前后有序,忙碌中不见丝毫错误。   在停靠飞舟的空巷之外,有着极为开阔的道路,路上青石皆铭刻着阵法,方便飞舟运输而来的各地资源进行转移,又或者是修行者的离开。   ——在神都之内,除却那些得到允许的修行者外,一律不准动用遁法。   当修行者沿着道路离开空巷,一路朝着更高出发,无需多久,便能进入整个修行界乃至于人间最为繁华的地带。   这里有着足以满足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需求的商铺,在这种基础之外,食肆、酒居与赌场,乃至于勾栏都应有尽有。   其间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热闹至极,随便扔块石头出去都能砸到几个修行者。   毕竟道盟大治四千余年,过往修行者高高在上的时代早已被终结。   如今谁还不是个修行者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时代,道盟八大宗依旧是独一无二的。   天渊剑宗的飞舟没有停在空巷,尤为显眼地进入了神都核心区域,接受着地上无数修行者的仰望,降落在一处特供的云台上。   在这处云台的前方,坐落着一片华美的黑色宫殿群,庄严至极。   那便是道盟所在,亦是神都的最高处,仿若山峰,已然入云。   不是皇城,胜似皇城。   在天渊剑宗飞舟成功降落后,此时道盟使团剩下的飞舟随之而至,分别靠停。   谢清和站在飞舟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看着从各个飞舟中走出的八大宗弟子师长,还有那些迎接使团的道盟强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她望向站在旁边的怀素纸,好奇问道:“怀姐姐,你第一次来这里是怎样的?”   怀素纸没来得及回答。   “热闹。”   一道清冽如山涧溪水的声音响起。   谢清和微微一怔,向着声音起处望去,只见一位青衣少女翩然而至。   那少女身负宽厚剑匣,眉眼如画,不见稚意,眸子里透着淡淡的骄傲与冷漠,神情异常平静,如雪色般的发丝以发簪挽起,没有一丝凌乱。   “你谁?”   谢清和墨眉微挑,看着这个明显在装腔作势,甚是不知所谓的女人,实在忍不住生出了敌意。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不会得到回应,在旁说道:“天渊剑宗当代剑子,虞归晚。”   她想了想,觉得谢清和还会好奇一个地方,接着补充了一句:“之所以满头白发,是因为她的本命飞剑是那把朱颜改。”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小声嘟囔说道:“但我感觉跟剑没关系,她就是觉得白发比较好看。”   虞归晚置若罔闻。   少女静静看着怀素纸,忽然展颜一笑,仿若冬雪倏然散尽,认真说道:“好久不见。” 第六章 虞美人与暮色   不知为何,怀素纸却有些失礼,沉默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看着怀素纸的反应,谢清和墨眉舒开,落在虞归晚身上的视线不再那般警惕,但依旧谨慎。   她没怎么听过虞归晚这个名字,但虞美人听得却真不算少。   是的,如今的修行界很少提起天渊剑宗当代剑子的本名,更喜欢以虞美人相称。   虞归晚自然也配得上这三个字。   然而她在修行界中最出名的并非这个称呼,而是她痴于剑道。   怀素纸之所以沉默,便是因为虞归晚痴于剑道一事。   那年春,她剑未佩妥初出东安寺,便遇上了这位前来拜访的剑痴少女。   往后的故事很寻常,两人打了一场,分出了胜负。   那也是大日如来剑光,时隔多年以后,再一次出现在世间。   很自然地,虞归晚败了,惜败。   至于为什么是惜败?   原因是某人觉得自己该低调。   那时的怀素纸离开元始宗不久,骤见天地之辽阔,便想着万人如海一身藏,静心修行破境,等待迎接那命中注定的劫数就好。   这个想法自然没有问题。   怀素纸很清楚自己生得过分好看,为此特别修炼了一门秘法隐藏相貌,足以避免大多数麻烦。   然后,她便这么不凑巧地遇到了虞归晚,有了一场名动天下的剑争。   自那以后,怀素纸就多出了一个习惯——能一剑败之杀之,就绝不会有第二剑。   这也是清都山秋祭那天夜里,她偏要将胜负系于一剑之上的根本原因。   ……   ……   天渊剑宗当代剑子亲自迎接,无疑是莫大的礼遇,在场的人们却早已习惯,没有丝毫的意外。   毕竟是怀素纸。   在大多数人微笑注视着两位少女之余,还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怀素纸旁边,那个相貌寻常清秀的小姑娘的身上,生出好些疑惑。   那位留守神都的晏峰主,与天渊剑宗的江先生,这两个得知小姑娘真实身份的大人物,看着这一幕画面,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叹息了起来。   按照清都山那边传来的意思,此次谢清和前来中州历练一事,除了生死之外,还有一个要注意的地方。   那就是小姑娘的身份——该知道的人都要第一时间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就一定不能知道,如果真要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那也得是最后才能知道。   问题在于,谢清和第一次出现就是在怀素纸和虞归晚身旁,这怎么可能不被人注意到,然后加以调查?   晏峰主无奈问道:“你没叮嘱好你家这剑痴吗?”   “我知道这一趟有怀素纸在,又怎可能没有叮嘱过?”   江先生更加无奈,解释道:“直到半刻钟前,虞师侄还在闭关养剑,结果现在就出来找人了,那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我亲自过去拦人吗?”   晏峰主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我觉得怀素纸不见得高兴遇见你家这剑痴。”   江先生诚恳说道:“我猜虞师侄自己也是知道的。”   ……   ……   “你不想见到我?”   “六成。”   “为何想见我会有四成之多?”   “有正事。”   殿门缓缓阖拢,将后方的视线与声音隔绝开来,怀素纸和虞归晚的对话却刚刚开始。   谢清和听着这几句话,更加安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殿很幽静,旁人早已被清空——这里本就在准备着迎接小姑娘的到来。   “你刚才说的热闹是有多热闹?”谢清和看了虞归晚一眼,好奇问道。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万剑归宗。”   谢清和闻言一怔,想了好会儿还是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形容。   她有些不确定地望向怀素纸,说道:“我在北境听到跟这人有关的传闻……不是这样的啊。”   这个问题换做怀素纸外,任何一个人都很难给出准确的解释。   “更痴了。”   “什么叫更痴了?”   谢清和望向虞归晚,眼里敌意残存,但更多的变成了迷惑,心想这到底是见面不如闻名,还是太过名副其实了一些?   虞归晚的声音平静响起,给出了自己的解释:“面对这样的对手,不疯魔如何成活?”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终于明白了过来,望向若无其事的怀素纸,心想原来是你把她赢得太惨了吗?   小姑娘想着那道纵横清都山的剑光,忍不住拍了拍虞归晚的肩膀,同情说道:“那你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虞归晚看了小姑娘一眼,微微蹙眉,望向怀素纸问道:“她谁?”   这一次怀素纸还是没来得及介绍。   “好弱啊。”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神情格外认真,好奇问道:“你怎能这么弱的?”   谢清和沉默不语,没有接这句话,但微微颤抖的身子,明显就是被彻彻底底气到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修炼不够勤奋,只凭天赋血脉,在年轻一代当中终究无法拔尖。   而且虞归晚确实很强,在登天榜上名列第六,即便是曾经的清都山大师兄徐卿也要低她一名,胜负不过四六之数。   但这岂是她谢清和忍气吞声,在怀素纸面前显得懦弱的道理?!   就在清都山与天渊剑宗自立派之初,维持至今的盟友关系即将迎来第一条裂缝,道盟原有格局随之变化,人间再起纷争,幽泉阴府还于阳世,元始魔宗趁乱而起,修行界迎来万年未有之纷争的前一刻……   怀素纸说话了。   “不要说话。”   然后她望向虞归晚,为小姑娘作介绍道:“谢清和,将来很有可能是我的道侣。”   虞归晚有些意外,认真打量片刻谢清和,越发感到不解,说道:“你是谢楚两位真人的独女,为何能这般……”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提醒她不要再重复了。   谢清和呵呵一笑,看着虞归晚说道:“那我也没想到天渊剑宗当代剑子能这么痴。”   在说到话里的那个痴字的时候,她的咬字格外清楚用力,分明就不是说的剑痴,而是另外一种痴,带颜色的。   便在这场争论将要再起之时,怀素纸给出了最后的通牒。   “到此为止。”   谢清和冷笑了三声,再朝着虞归晚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虞归晚微微摇头,看着谢清和的眼神里都是怜悯,不想评价。   无论背后如何,两人终究是停下了争执。   “谈正事。”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认真问道:“你们准备怎么杀暮色?”   所谓暮色。   在如今的修行者心中不再只是一种景象,更多时候往往是指向一个人。   那个如今孤悬登天榜第一,被誉为未来魔道共主的元始魔宗妖女。   暮色。   即是她为世人所熟知的那个名字。 第七章 何如共参大道   “事情尚未决定好。”   虞归晚微微摇头,说道:“这次事发相当突然,几乎没有准备,现在又如何能有明确的计划?”   她顿了顿,神色认真说道:“若是可以,我希望与暮色单独战上一场。”   谢清和在旁说道:“你年纪轻轻就活得不耐烦了?”   暮色是很柔和的一种光芒,常能让人感到温暖,然而落在那位妖女的身上,却是如血。   死在那位妖女手下的八大宗弟子从来不少,即便侥幸活了下来,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就是明证。   “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虞归晚看着小姑娘,平静嘲弄说道:“那还修什么剑?”   谢清和微笑说道:“修剑是修剑,找死是找死,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就在争执再起之前,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两人望向难得面无表情的怀素纸,心想这里说的重复,指的应该是不久前说过的那四个字吧?   ——到此为止。   谢清和想了想,确定这虞归晚不只是有点儿痴,自己是不应该计较那么多,没有必要。   虞归晚倒是遗憾,心想谢楚二位真人何等了不起,独女竟是这般模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怀素纸没有让沉默维持,问道:“长生宗为什么会忽然动用众生书?”   “据我所知,是那位妖女和长生宗发生了冲突,致使一位真传弟子被废,而那位真传弟子的父亲恰好是长生宗,乃至当今修行界最年轻的那位炼虚,司不鸣。”   “长生宗掌门的道途已经步入晚秋,最多不过百余年便要归于天道,掌门之位的争夺已经开始,司不鸣被多方看好,地位随之而高。”   虞归晚说道:“众生书因司不鸣被翻开,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的眼神,渐渐生出了些奇怪。   在她的认知当中,这位剑痴不像是能说出这段话的人。   而且司不鸣是她们的前辈,不该直呼其名才对。   果不其然,虞归晚接着说道:“这是江长老给我的解释,我原话念给你听了,一字不漏。”   谢清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鼓掌赞叹,心想果然自己还是太成熟了些。   怀素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继续问道:“那这次事情是由司前辈主持?”   虞归晚摇头说道:“司前辈在忙着救自己儿子,长生宗这次来的是宋辞。”   宋辞是如今长生宗掌门首徒,在修行界里的评价颇高,道法深厚,于登天榜上名列第四,仅次于怀素纸和岱渊学宫的陆元景。   这是谢清和也清楚的事情。   小姑娘不解说道:“虽然这次围杀那妖女为了避免暴露,不能有长辈直接出手,但宋辞的辈分就这样,凭什么主持大局?”   她说的这句话,同是也是提前得知此事的年轻一辈的想法。   “难道宋辞也想争长生宗的掌门之位吗?”   谢清和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怀素纸平静说道:“长生宗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宗派,像这种会被认为是以大欺小的事情,他们素来不愿意做。”   谢清和对此不以为然,语气轻蔑说道:“也就他们觉得自己是第一了。”   “确实如此。”   虞归晚难得赞同她的看法,认真说道:“长生宗的人总是那么莫名其妙。”   两人如此不对付,在这方面还是达成了共识,仿佛本能一般。   这自然是源自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漫长盟友关系,以及长生宗确实有着喜欢充当正道领袖的习惯。   怀素纸忽然觉得有些麻烦,望向虞归晚问道:“既然是长生宗作为主持,那什么时候开会?”   没有修行者喜欢开会,但长生宗培养出来的首席弟子,很多时候就是那个例外。   哪怕长生宗召开的每一次大会都有充足的理由,并且能够解决一定的问题,而不是毫无意义的推搪,仍旧得不到修行者们的喜欢。   “三日后。”   虞归晚语气微冷说道:“听说这次受邀请的人不在少数,但想来也不会多过二十人。”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微蹙眉,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谢清和忍不住问道:“这宋辞不会蠢到把要杀那妖女的事情直接告诉这些人了吧?”   “长生宗的弟子习惯充当领袖,对寻常宗门给予照顾,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智力有问题。”   怀素纸说道:“宋辞只会让该知道的人提前知道。”   虞归晚接过话头,确认说道:“所以他让我来通知你。”   听着这话,谢清和犹豫了会儿,不太确定说道:“我怎么感觉怀姐姐你好像什么人都认识?”   怀素纸想了想,很快地确定了一遍,然后否认了这句话。   “你思考的方向错了,不是她认识所有人。”   虞归晚认真说道:“而是无论宋辞,还是陆元景,乃至于八大宗的所有天才,都想要来结识她。”   自行走世间以来,怀素纸未尝一败,早已被视为世不二出的绝代天骄。   如果不是禅宗低调已久,元垢寺封山多年,还有元始魔宗的那位妖女高高在上俯瞰众人,怀素纸如今的地位还要更高。   “噢。”   谢清和恍然大悟,望向怀素纸,落在那无可挑剔的绝美侧脸上,看着她那蕴着灵动光泽的眸子,更加得意了。   真不愧是我选定的未来道侣。   “今天就到这里吧,等三日之后去见宋辞。”   怀素纸轻声说着,视线落在谢清和身上,补充了一句:“晏峰主和江先生已经在外面等了我们很久,有些失礼了。”   谢清和闻言,不禁有些遗憾。   她还是第一次真切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刚刚找到了历练的感觉,讨论就戛然而止了。   “那我们走吧。”她的语气很自然。   虞归晚对此另有想法,看着怀素纸说道:“我这次来见你,不是为了给宋辞传话,而是要找你试剑的。”   谢清和终于忍不住了,盯着这三番四次碍事的臭女人,心想你这人怕不是有病吧?   就在两人不知第几次争吵之前,怀素纸说了两句话。   “有事,我需要出去一趟,只能你自己去见。”   这是对谢清和说的。   “等到你有信心接我第二剑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   这句话自然是给虞归晚的。   谢清和在怀素纸面前向来乖巧,心里有些不舍,但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虞归晚却不同意,认真说道:“我一直都很有信心。”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我觉得你没有。”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向大殿侧门走去。   虞归晚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情绪已然淡去,锋芒渐起。   少女背负着的剑匣微微颤动,有微光自剑匣的缝隙间透出,寒意渗人。   就在这时,怀素纸随意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微光熄灭,寒意散去。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虞归晚微微一怔,看着怀素纸就此离开,再也没有机会出手。   片刻后,她喃喃问道:“为什么又强了?”   “噫,原来你是想不通这个啊?”   “你知道吗?”   “不然呢?”   “所以原因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   谢清和微微挑眉,小手悄然负在身后,故意拉长了声音,悠悠说道:“因为我呀呀~”   虞归晚面无表情,看着小姑娘问道:“你觉得自己很可爱?”   “唔,这应该是可恶吧?但无所谓。”   谢清和呵呵一笑,骄傲说道:“谁让我说的就是实话呢?”   虞归晚转身向殿外走去,最后说了一段话。   “先前听见素纸说,你可能是她将来的道侣时,我曾有过担心。”   “现在看来,这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像你这般幼稚的人,又怎么可能与她并肩而行,共参大道?”   听着这些话,谢清和笑容不减,嘲弄问道:“难道你行?”   虞归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平静说道:“若真有这么一个人,那个人理应是我。” 第八章 元始魔主的回信   离开那座幽静的大殿,怀素纸还是那一袭黑衣,容貌却已经换了,不过寻常清秀。   她就像是那些八大宗的普通弟子,没有什么值得称奇的地方,在这处被视为神都皇城的地方,根本无法引来目光。   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怀素纸借着道盟使团归来的汹涌人潮,走的悄无声息。   神都繁华,却不尽是热闹,在西南方有一片唤作浣花溪的风景,其间风景自然雅致,林木茂盛,有湖水轻荡。   大概是这个缘故,在浣花溪附近街道上开着的商铺,做的都是风雅生意,或书画,或斫琴。   与这些风雅相得映彰的是,那几家没有挂着招牌,却有着几乎是整个神都最昂贵的姑娘的青楼。   怀素纸要去的自然不是青楼。   是一家布庄。   她自铺面正门走入,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打着瞌睡的掌柜抬头望去,睡意顿时消失干净。   怀素纸随意问道:“行有不得?”   掌柜神情凝重说道:“反求诸己。”   这两句话自然是暗号。   以怀素纸的来历,这家必须要隐藏行踪进入,再而向掌柜说出暗号的布庄,自然是元始宗位于神都的据点之一。   “请问您是?”   掌柜的声音微微颤抖。   怀素纸伸手,指尖有一缕暮火燃起,温暖中隐蕴着至深的恐怖。   与北境乱山残寺中那些刺客留下的火焰痕迹不一样。   怀素纸指尖的火焰色泽至为纯净,有道韵随着火焰的跃动而流转,无比神妙。   这是记载在元始道典上的护道之法,唯有元始宗历代宗主才有资格修炼的神通。   ——归藏焰。   掌柜早已有了猜测,此时想法得到了证实,依旧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有莫大的幸福涌上心头。   怀素纸平静说道:“师尊应该写了一封信给我。”   “是的。”   掌柜伸手作请,带着黑衣少女往后宅走去,低声解释说道:“宗主的信刚到不久,属下还未来得及处理,您就来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掌柜松了口气。   两人来到一处暗室,掌柜取出一封被单独放置的信,交到了怀素纸的手上。   然后他准备离开,脚步却踌躇了起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何事?”怀素纸的语气随意平和。   掌柜跪了下来,向少女拜倒在地,虔诚说道:“恭贺少宗主横压正道年轻一代,孤悬登天榜上。”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出去吧。”   掌柜当即爬起身,恭敬到极致地低头退出,没有对她的冷淡反应产生丝毫不满。   哪怕经历上再多次,怀素纸对这种狂热信徒般的举动,还是无法习惯。   更准确地说,她很不喜欢。   怀素纸敛去思绪,指尖再起燃起火焰,抹去了信封上的蜡封。   随着红蜡融化,信纸从中滑落,浮现出闪着金光的文字,飘到了怀素纸的眼前。   与过往不同,这一次她的师尊没有长篇大论,为她详细阐述自己的思路,接下来如故事般的阴谋将会如何按部就班的发生。   这一次,怀素纸只看到了一句话。   “你该与为师下盘棋了。”   ……   ……   说是下棋,但这显然不是真的下棋,而是一场师徒之间的切磋,或者说战斗。   暗室中,怀素纸看着漂浮在身前散发着金光的文字,神情渐渐凝重。   在她的眼里,这些文字已经化作墨水晕开,如画般留下了一个女子的影像。   那是一个身着素色道袍,眉眼秀丽,却带着恹恹之色,身段丰腴的娴静女子。   这女子的道袍微乱,领口与下摆都有所散开,就像是午间酣睡后醒来那般,露出了过分白皙的肌肤,但没有多少妩媚的感觉。   又或许说,那些本该存在的妩媚都被她身上的浓郁死气所冲散了,几乎荡然无存。   一位病美人。   这是怀素纸印象中的师父,元始宗的宗主,当今世间第一魔头。   世人称之为元始魔主。   自元始宗山门倾覆以来,魔道唯一登临大乘的至强者。   如今怀素纸这位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元始宗的师父,正在邀她一战。   以孤闻大师的圆寂作为开始,以舍利的去留判断胜负。   为何要有这场战斗,她这位师尊给出的解释很简单。   当年山门沦陷,为师被举世追杀之时,便是元婴。   如今你已是元婴,自然也该为继承掌门之位做准备,经历我当年所经历的那些风雨了。   自今日始。   自这一战起。   怀素纸确定了信里的内容,久违地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她看着眼前的金光散去,如火焰般熄灭,消失在漆黑的暗室里。   就在她离去前,如余烬般的金光,洒在那张单薄的信纸上,留下了两行小字。   “登天榜之事,可能不外乎两个,一则万劫门中有人将你视为踏脚石。”   “二则,本座天下无双,你理应如此。”   ……   ……   正午时分,神都再起飘起细雪。   怀素纸离开那家布庄,在茫茫人海中,走向来时的路。   她明面上是散修,被修行界认为是禅宗传人,事实上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   这三个身份中的任何一个,都注定了她在神都无以为家。   在临近那片华美的黑色宫殿群时,怀素纸提前解开了易容道法。   那些负责审查来访者的道盟修行者,向她露出衷心的笑容,认真问好,自然不可能再去盘问她。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觉得怀素纸和邪魔外道有关系。   少女点头致意,真正踏入宫殿群,向清都山所在的那片宫殿行去。   与飞舟降落之初不同,此时这片属于清都山的宫殿已经安静了下来,唯有满天风雪声。   怀素纸一袭黑衣,在风雪中行走,格外醒目。   得到消息的谢清和,提着一把大伞赶来,看着异常沉默的她,没有立刻说话,撑开了伞。   风雪不再能入。   她小声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子。”   在清都山上的那些日子,哪怕是直面炼虚境的绝运峰主,怀素纸都没有过这种沉默不语的模样。   “嗯。”   怀素纸想着自己那位师父,想着接下来这一战,轻声说道:“稍微有些压力。”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是因为我,对吗?”   怀素纸微怔,嗯了一声,是疑惑的意思,心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没来得及否认,便听到了好长一段话。   “我最开始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让我把上清神霄经交给你,直到刚才晏峰主谈起了你,我才明白了过来。”   “怀姐姐你是禅宗传人,禅宗是不能成亲的……你要是和我结为道侣,那就只能是还俗。”   “这代表你必须要放弃禅宗传承,所以父亲给你的上清神霄经……”   谢清和微微低头,声音里满是歉意:“其实是补偿。”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   谢清和抬头与她对视,很是艰难地鼓起了勇气,问道:“但是什么?”   怀素纸更加无语,看着忧心忡忡的小姑娘,一字一字说道:“我真的不是尼姑。” 第九章 当尼姑的好处   话音落下,谢清和沉默了。   小姑娘别过头,望向伞外的天地,语气微涩说道:“这风儿有些吵。”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不过微风,如何吵闹?   心不静而已。   见怀素纸不愿意接话,谢清和看着伞外的微风细雪,小脸愈发来得滚烫。   她实在挂不住脸,忍不住呸了一声,羞怒说道:“这群和尚怎么也不出来辟谣的啊?”   哪怕是羞怒,落在怀素纸身上的也只有羞,而不会有怒。   这些无处安放的怒意,自然都落在了那些散播谣言的修行者,以及坐视谣言四起却不辟谣的禅宗和尚们。   和尚果然都是狡猾的!   谢清和胡思乱想,想个不停,想要有一场大雪,想要这场大雪把自己给埋起来,想要没脸见人……但要有脸见她。   怀素纸不清楚这些微妙而复杂的念头,随意问道:“你觉得和尚们蠢吗?”   “不蠢吧。”   谢清和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反正肯定比那虞归晚聪明得多。”   怀素纸只当听不见这个例子,接着说道:“如今禅宗势衰,沉默不言多年,但这不代表和尚就没有自己的心思。”   谢清和微微一怔,想着近些天来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前尘往事,隐约明白了。   “一个势力想要传承万年,在于优秀的功法,在于足够的资源,但更在于人。”   怀素纸说道:“这些年间禅宗低调,被道盟死死压着,名望几乎是有史以来的最低谷,如果不是孤闻大师的存在,局面更是凄凉。”   这是修行界里的某些人对孤闻大师近百年如一日的坚持,往阴暗方向作出的猜测,认为这位大师只是假慈悲。   事实上,孤闻大师是真慈悲,但这些人的猜测同样也没有错。   怀素纸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孤闻大师亲口向她坦然了这些私心。   “因为没有名气,禅宗大德们很难收到徒弟,更别提是天资聪颖的徒弟了。”   谢清和的羞意已经淡去,想了想说道:“而你的出现,恰好抑制了这种颓势,所以和尚不可能出来辟谣?”   怀素纸轻轻点头。   谢清和静思片刻后,说道:“你没有否认禅宗传人的身份,跟孤闻大师应该有关系……所以这有什么好处吗?”   元垢寺作为禅宗祖庭封山已久,哪怕寺中僧人慈悲为怀,也不太可能在怀素纸遇到事情的时候,出手相助。   而且禅宗再如何慈悲为怀,在世间仍旧存在着为数不少的敌人。   这些人不敢去元垢寺,但不代表他们不敢把目光放在怀素纸身上,如今想下来,禅宗传人的身份不见得有多少好处。   怀素纸对此给出了一个极为有力的理由。   “方便。”   “方便?”   谢清和的语气有些茫然,明显不懂。   怀素纸想着小姑娘到中州是为了历练的,便没有直接解释,提醒说道:“我长得很好看。”   谢清和嫣然一笑:“你是最好看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忽然明白楚瑾的担忧从何而来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那是什么意思?”   谢清和眉尖微微蹙起,老实说道:“可我真的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呀。”   “……你这是被归晚她影响了吗?”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叹道:“我想说的是,世人皆知禅宗不能婚嫁,自我行走天下以来,除你以外,从未有人对我表明过心思。”   谢清和有些在意话里的归晚,但没在意多,想了想说道:“这样看下来,我是真的很了不起诶。”   怀素纸转过身去,不想接话。   谢清和想到了一个问题,望向少女的侧脸,有些担心问道:“这对你的修行影响大吗?”   她还记得那道纵横清都山的剑光,其名为大日如来,是禅宗的不传真剑。   以常理论,怀素纸就算不是禅宗传人,但她的修行也该与佛法有关。   禅宗修的是心。   若生欢喜,就像那个凡人最为熟知的风动幡动故事一样,境界又怎会不动?   “不会有影响。”   怀素纸的答案很简单,很绝对,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相信谢清和,但很多事情是没有必要去说的。   比如她修的功法。   比如她的真正来历。   比如将来的她们分别是正邪两道各自的领袖,背负着莫大的责任,承担着人世间最主要的矛盾之一。   这些事实除了让人不愉快,甚至产生痛苦以外,对现在的谢清和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谢清和天真的时候很天真,该聪明时也能聪明的起来,感受到怀素纸的言外之意,没有再说下去了。   她很自然地换了话头,问道:“那个会还有三天才开,我们现在去做什么?”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修炼。”   “啊,我还想着难得来一趟神都,可以和你到处走走呢。”   谢清和遗憾说道:“在飞舟上我就开始期待了。”   话虽如此,她却不是在准备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来让怀素纸放弃修炼陪伴自己。   “等三天后的那个会开完了,我们顺便走走,可以吗?”   小姑娘的声音刻意平静,但还是掩不住其中的希冀。   怀素纸说道:“可以。”   谢清和莞尔一笑,双手合十祈祷说道:“希望那个宋辞不要唠叨,碍着我们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在我听到的传闻里,宋辞很擅长说话。”   谢清和怔了怔,难以置信问道:“可长生宗的弟子不是喜欢开会吗?我记得岱渊学宫的书生才是特别能扯谈吧?”   “每个宗门都会有几个与众不同的人,宋辞正是那一个。”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是你不想听,那我们到时候晚点去好了。”   谢清和很喜欢这句话,但也考虑到另外一个问题,说道:“但这次是对付那位妖女诶,要是会上出了事情,我们错过了岂不可惜?”   “不见得会出事,但热闹是会有的。”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所以我不怎么赞同长生宗的做法。”   话中所指的长生宗做法,是宋辞决定邀请诸多宗门的年轻弟子到场,参与三天后的那场会议。   如此一来,又怎能不热闹?   谢清和认真赞同说道:“长生宗的人就喜欢捣鼓这些表面功夫,总是客套虚伪,殊不知这反而让人生厌。”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这话别在外面说。”   “我知道的,噫……你可以再用这种语气对我说几句话吗?”   “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这样被你关心着,听起来虽然冷冷的,但反而会有种温暖的感觉?”   “……”   “怎么了?”   “这样的关心似乎是楚真人该做的事情。”   “……怀素纸!”   “不是这么回事吗?”   “当然不是,我们以后可是要成婚的,你怎能往这个方向去想啊,这我道心要是破碎了,肯定是你的问题。”   “原来你还有道心啊?”   PS:本周五上架,还望支持。 第十章 用剑说话,以理服人   对于正在闭关的修行者而言,三天时间不过是一个念头。   然而放在闭关之外,这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   道盟使团归来后,神都在短短三日的时间,迎来了十几场宴会。   多数宴会是为了享乐愉悦,分享在清都山上的诸多见闻。   其中自然有很多人提到了怀素纸的名字,主要说的都是她为清都山那位公主所做之事。   欺风赶雪而至,直面清都山炼虚强者,于所有人的眼前和徐卿堂皇对峙,哪怕名声付诸东流,依旧无悔。   像这样的故事,总是讨人喜欢的,容易流传在世间的。   而在那几场与享乐无关的宴会当中,怀素纸的名字也曾出现过,只是次数要少上太多,因为参与宴会者更多关心的,还是真实的利益。   很自然地,在怀素纸出现更多的那些宴会里,宾客都是年轻人。   与之相对应,后者几乎都是已经成熟的各大宗派的中流砥柱。   此二者泾渭分明,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更有意义,但八大宗真正的核心人物都很清楚,唯有第四天的那场宴会,才是真正重要的。   第四日,傍晚时分。   一位清都山的执事来到某座幽静的偏殿,轻轻敲了一下殿门,低声提醒时间后,殿内给出了简短的答复,执事转身离去。   半刻钟后,伴着玫瑰红的暮色,有两人出现在高大宫墙下,沿着飞檐洒落的阴影而行,向同样位于这片宫殿群的另外一座大殿走去。   这条路是偏路,平日里鲜有人至,但毕竟是道盟核心腹地,守卫从来都没有缺少过。   少女与小姑娘并肩而行,随意说着话的画面,按道理来说会落入许多人眼中,但每当两人即将进入自己的视线之内,守卫与执事们都会及时转头,去看远方的风景。   至于风中飘来的对话声,他们早就彻底闭上了自己的耳朵。   “我听说有很多人忽然受到了邀请,要参加今夜这宴会,这宋辞就真不觉得有问题的吗?”   “以长生宗的行事风格,无可否非。”   “是近百人。”   “……归晚推测的不是二十人左右吗?”   “虽然我不喜欢虞归晚,但她的推测其实没错,听说受到邀请的人变多,是长生宗临时做出的决定。”   “太多了些。”   “这近百人都是那些普通宗门的弟子,但他们能得到长生宗的邀请,想必也是这些宗门的未来希望了。”   “希望啊。”   听到这三个字,谢清和微微偏头,望向怀素纸,心想你的语气怎么忽然变了?   怀素纸没有看她,想着自己那位师尊的行事风格,很快就做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决定。   ……   ……   今夜宴会于华清殿内举行。   这座宫殿巍峨壮观,乃是长生宗迎接贵客之时,才会动用的地方。   由此可见,长生宗对今夜这场宴会的重视。   临近到宴会开始的时间,殿内就已经坐满了人,但没有什么交谈声。   与前三天那些宴会不太一样。   今夜的场间没有丝竹声,更别提狐狸精起舞什么的,格外干净,甚至让很多人产生了不适宜的感觉。   在大殿的深处,有着八个被分隔开的区域,那是八大宗各自的位置。   直到宴会即将开始的此刻,这八个位置仍旧空着两个。   清都山与万劫门。   其余六大宗都已经入座,其中天渊剑宗与长歌门的座位前,都有珠帘遮掩,隔绝自外界而来的视线。   长歌门对外貌多有要求,门中多是女弟子,鲜有男性,挂帘阻绝视线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天渊剑宗,则是虞归晚的意思。   珠帘之后,一袭白发的少女犹自闭目养神,似乎不在意珠帘之外的一切动静。   叶寻掀开珠帘回来,低声说道:“宋辞想知道怀姑娘为什么还没到。”   虞归晚没有睁眼,语气十分随便:“反正我通知到了,而且今夜她不出现,到时候真与暮色动手,她也会出现的。”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宴会正式开始。   宋辞温润的声音,开始在殿内回荡,为这场宴会作开场致词。   叶寻没怎么听,苦笑说道:“宋辞的脾气还算不错,应该不会介意太多。”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但我想看宋辞和她交手。”   叶寻无奈叹道:“师姐,您这话让我怎么接?”   “你这人也是奇怪。”   虞归晚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明明剑练的不错,却看不见多少拔剑的勇气。”   “无论修行还是修剑,都有很多种方式,只不过我修的恰好与勇气无关,仅此而已。”   叶寻感慨说道:“而且……从师姐你的口中说勇气,总感觉怪怪的。”   话音落下,也许是宋辞也恰好说到了妙处,殿内响起一片掌声。   叶寻的视线穿过珠帘,落在那位站在众人视线里的青年。   那青年的身形不算高大,头戴道冠,穿着道袍,却没有多少道门清修的感觉,反倒像是一位健谈的书生。   此时的他神情郑重,很认真地说着话。   “在场诸位同道,皆境界天资不凡,乃正道的未来砥柱。”   “诸位今夜愿意放下手中要事,来此赶赴这场宴会,心中想必也是有所准备。”   “但在开始之前,我必须要再次告诫诸位同道,此事有着极大风险,长生宗无法确保在座各位的性命安全。”   他看着场间近百修行者,认真说道:“还望诸位再考虑一遍。”   听到这句话,场间立刻有人做出回应,大都是感激与无妨,更有请宋辞直接明言的。   天渊剑宗的座位上,叶寻看着这一幕画面,叹息了一声。   他感慨说道:“宋辞想来还要再劝阻一次。”   虞归晚没有理会,微微抬头,朝殿外望去,眸子里生出些许疑惑。   不知为何,她先前感知到了一道气息,但转瞬即逝如同错觉,此时已经了无踪迹。   就像叶寻所感慨的那般,宋辞再次劝阻,认真叙说接下来涉及到的事情,将会极其凶险。   场间还是无人离去。   事不过三。   宋辞不再劝阻,挥了挥衣袖。   一道玄妙气息出现,以殿内殿外为界限,隔绝了外界的感知,亦阻止了殿内的声音流向外头。   与此同时,坐在岱渊学宫位置上的陆元景,喝完杯中热茶,准备起身。   “话在前头,接下来诸位听到的事情,需以道心起誓,不可告知局外人。”   宋辞的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过,说道:“今夜之所以请诸位到场,是因为本宗动用了……”   话音戛然而止,他霍然抬头望向殿外,神情极为凝重,紧接着又化作不解,随后归为平淡,带着些许释然。   如此巧妙而迅速的变脸,落在场间所有人的眼中,吸引了很多的注意力,但还是无法阻止人们听见那道声音。   那是一声剑鸣。   清冽如水,随夜风入殿,视阵法如无物,响彻众人耳中。   这道剑鸣的意思很简单。   安静。   或者说。   闭嘴。 第十一章 登场   道盟由八大宗共同创立,治世四千余年,险些让元始魔宗直接退出历史舞台,消失在时光长河之中,彼此之间的关系看似极为坚定,可谓生死与共……   事实上,谁都知道这只是表象。   如今的道盟,或者说八大宗当中存在着三个阵营。   清都山雄踞北境,与远在天南的天渊剑宗隔世相望,门中皆有绝世强者坐镇,对中州的渴望从未真正熄灭过。   长生宗作为生于中州,并且自认为天下第一的宗派,对此自然有所反应,暗里爆发过不少冲突,随着时日愈发感到压力。   在某次险些来到明面的冲突过后,长生宗一位掌门真人痛定思痛,放下骄傲,主动向同样处于中州的道盟余下五宗结盟,对抗来自北境与天南的压力。   这个决定的影响极为深远,直接改变长生宗一直以来的出世原则。   而在主动入世之后,长生宗渐渐被修行界视为正道领袖,乃至于天下第一大宗。   至于第三个阵营,与前二者相比却显得薄弱了许多,唯有岱渊学宫而已。   据闻,当初学宫之主对长生宗的结盟邀请,只给出一句话作为回答。   ——君子朋而不党。   也许正是这种特别的气质,岱渊学宫在这场至今仍未能够分出胜负的斗争当中,被双方共同承认中立,并且有着极为独特的地位。   当长生宗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的争斗,到了影响世间秩序的时候,岱渊学宫将会出面阻止。   从这种角度来看,岱渊学宫就是人间正道的最后一道保险。   岱渊学宫的决意中立,对于长生宗而言,自然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一个事实。   长生宗即当今的天下第一大宗。   宋辞为长生宗掌门首徒。   今夜这场宴席,是长生宗的集体意志,而宋辞则是这种意志的具体呈现。   现在却有剑吟声随夜风而至,直接阻断了这道意志。   甚至,殿内众人都听出了剑吟当中,所蕴藏着的真正意思。   ——闭嘴。   如今道盟天下,谁敢如此放肆?   近百人下意识看着天渊剑宗的位置,只见虞归晚的身影仍在其中,再是霍然回头望向殿外时……   那道剑吟声骤然凛冽。   烈如西风。   刹那间,剑吟声落入所有人的识海当中,化作一道剑光。   一剑自心海起。   直斩闻声人。   ……   ……   今夜有资格得到长生宗邀请的年轻修行者,就像谢清和所言那般,都是各个宗派所重点培养的天才弟子,是未来正道的中流砥柱。   这近百人的境界,都达到了参与秋祭的基础要求,放在清都山中可能是寻常弟子,但在他们各自生活的现实当中,毫无疑问都有着自己的骄傲。   更重要的是那道来自殿外的剑吟声,如此轻蔑,如此不讲道理,如此瞧不起人,竟要凭借一己之力与所有人战。   这是殿内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羞辱。   剑光自众人心海起,烈如西风,吹起的却不是一场风浪。   而是近百道各不相同的功法气息,毫不保留地先后释放出来,来自各个宗门的天才,以最为自信的手段,直面这一声剑吟。   哪怕位于大殿尽头处,见多识广如八大宗的核心弟子们,看着这一幕画面也不由愣住了,茫然想着到底是谁,连这种事情都敢做出来。   唯有少数几人,猜到了来者是谁。   即便是这寥寥数人也好,仍旧为剑吟声所震撼,心想何至于如此霸道?   岱渊学宫的陆元景听着剑吟声,视线自宋辞的身上挪开,落在殿外夜色深处,仿佛看到少女缓步行来,随手提剑的画面。   他放松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起身,坐回到不太舒服的椅子上,静静听着这道剑吟声。   那落在场间众人心间烈如西风般的剑吟声,于他而言就像是一阵春风,让他惬意地闭上眼睛,微笑着自言自语。   “都是第三,真是与有荣焉。”   宋辞听到了这句充满感慨意味的话,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原因很简单,他正在与这道剑吟声对抗。   是的。   这道随夜风而至,让殿内一片近百人竭尽全力应对的剑吟声,真正的目标只有他。   其他人所感受到那道自心海而起的剑光,只不过是风浪余波,仅此而已。   宋辞神情微凝。   他的识海出现了一场狂风,巨浪于夜色下的海不断咆哮,冲击着他的心神,令他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风浪终会散去,当大海恢复平静后,一道红光在天边缓缓出现,带来淡淡的暖意。   那是一轮朝阳。   宋辞没有因此感到温暖,或者丝毫轻松,神色更为凝重。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响。   那是大殿临时升起的阵法,被剑吟声直接震碎的声音。   他不再与这声剑吟对抗,调动神识,催动一枚铃铛泛起清音,强行将识海中的那轮朝阳镇压下去。   他望向前方重新真实的世界,只见怀素纸自夜色中缓缓而至,登门入殿。   少女一袭黑衣如旧,长天已然出鞘,右手随意提着。   在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位小姑娘,饶有兴致地看着殿内一切。   怀素纸带着小姑娘向大殿尽头行去。   黑衣所过之处。   尽是匍匐之人。   无人例外。   虞归晚看着她,眼神变得极为明亮,有剑意不经意外泄,身旁剑匣微微颤抖。   长歌门的那片珠帘后,沈依澜微微蹙眉,一枚玉笛出现在她手中,就要奏响起来。   便在这时,虞归晚忽然看了她一眼,凛冽剑意落在玉笛之上,打断了那道将起的笛声。   白发少女旋即望向叶寻,向自己的师弟交代了一件事,引来了沉默片刻后的一声无奈叹息。   一声轻响。   剑鸣终止。   怀素纸的后方,再也没有清醒着的人。   近百人都被剑吟声震昏过去,留下了绝对的安静。   “恭贺怀姑娘成就元婴。”   在一片死寂中,宋辞的声音显得格外冷淡:“只是我不太明白你这样做的原因。”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不是她不礼貌,尽管她今夜的所作所为足够无礼,但这一次确实不一样的。   在余下所有人的注视当中,叶寻低着头,从清都山的位置搬来两张椅子,放在怀素纸与谢清和的身后,然后急匆匆地回去了。   怀素纸坐了下来,觉得还算舒适,对宋辞说道:“如果你不明白,那就是我高估你了。”   陆元景在旁叹道:“这样做……确实有些不太好看,可以委婉一些。”   怀素纸看都没看他一眼。   “委婉?”   她看着宋辞,明明是仰望却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面无表情问道:“那让我身后这些人去送死就好看了是吗?” 无法不回忆当年的感言   时隔四年后,重新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我当然有很多话想要说,但那些都是题外话,你们是来看书的,不是看我唠叨的,所以我只能一直等到现在才能发表自己的感言。   我还记得四年前我刚开始写书的时候,总是喜欢在章节末念叨,而那些念叨里有不少我自己的事,但关于王大小姐的同样不少。   我一直都很喜欢王大小姐。   直到现在也一样,哪怕她其实有着很多的毛病,但我不在乎。   这当然与她是我写的第一个主角有关,更多的还是纯粹的偏爱,哪怕大小姐确实一点都不胸。(笑)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怀素纸很凶。(通假字啦!)   她不像王大小姐,穿越之初就比较倒霉,确实吃了不少苦,只是我现在还没怎么提,然后遇到了师父,结果师父还想要夺舍自己。   与怀素纸相比起来,王大小姐最开始接受的考验只有一次童年时期的刺杀,以及一门她不愿意接受最后成功退掉的婚事。   两个主角遭遇到的事情天差地别,为什么表现出来的还是清清冷冷?   这其中当然是有不一样的,王大小姐的清冷是自幼从世家门阀里养出来的静贵之气,而怀素纸则是被现实毒打以后,不得不冷静成冷清,偶尔才有难得随意的一两句吐槽,而且还有所委婉。   比如这一卷开头,怀素纸跟谢清和谈一见钟情,那个我也不时照镜的解释,就是这种被毒打以后仍旧自信却也懂得委婉的体现。   然而怀素纸的委婉,并不在所有事情上。   就像今天这章,也就是上架前的最后一张的最后一句话,怀素纸的做法就一点儿不委婉,是最不给面子甚至砸场子的那种做法,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而且之前怀素纸就亲口说过原因是什么了,所有这里就不提了,毕竟明天是会提的。   总而言之,这两个人当然是有区别的。   那让我们回到这本书上。   接下来的情节,之前就已经点明了,是怀素纸与她那位病美人师父的第一战,后面有个画面想到了很久,自我感觉会挺不错的。   至于再下面的东西,那就是下一段剧情了。   最后,还是来谈一些比较现实的东西吧。   在决定写这本书之前,我就对成绩有过一定预想,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意外,少了惊喜,但真的没有什么失落,心情比较平静。   与四年前相比起来,现在的我确实不会那么忐忑了。   但人之常情谁都有,我当然也是希望订阅能够多一些,毕竟这是最好的动力,所以自动订阅是最好的。   至于打赏,这个完全属于情分,大家愿意是最好的,不愿意的话,我确实也想要,所以还是拿更新来换吧。   还是和过去一样,三千字等于一万五的打赏或者一百五的刀片。   然后这里插一句题外话,四年以来我只写两本书开过悬赏,全部结清,无一亏欠。   再再题外话,我一共写了两本百合,共计快有三百万字,确实都是好好完本了,这好像加了限定语,但事实确实如此。   总之。   总而言之。   总而又言之。   既然我决定了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那就要像四年前一样,认认真真写完,争取从这个月开始做到每个月十八万字。   希望能和各位一起到最后。   谢谢。   谢谢各位。   ……   ……   明日四更,万字左右,第一章还是中午十二点。 第十二章 暮色的目标是你   殿内一片安静。   陆元景看着怀素纸,想要说几句话,最终还是沉默了。   宋辞神情自若,收起夹在指缝间的小铃铛,声音随之响起。   “世间正道,不可能全由道盟与八大宗维护。”   他的视线越过怀素纸,落在后方殿内那被剑意震慑陷入昏迷的近百人身上,缓声说道:“这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力量。”   怀素纸说道:“那你现在让他们站起来说话。”   无人回应。   宋辞也沉默了。   在怀素纸的身后是一片寂静。   今夜的她不辩道理,只讲事实,却有着最无法反驳的道理。   因为事实就摆在众人眼前。   她一路走来,剑锋未曾真正落下,就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了。   “我不同意你的做法,哪怕这是长生宗的决定,我还是这个意思。”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同意让任何一个人去送死。”   尤其是因为我。   听到这句话,为她搬来椅子的叶寻,忽然想起在清都山上同样也是她亲口说的那一句。   ——我这一生注定罪孽深重,便想尽可能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直到如今,叶寻还是不懂怀素纸为何说自己注定罪孽深重,但他却真的明白了话里的下半句。   很难不明白,毕竟他已经亲眼见到。   便在这时,虞归晚说了一句话,让他复述一遍。   “剑道于直中取,不从曲中求,讲的便是拔剑的勇气,简单一些说就是不怕死,但不怕死和送死是两回事。”   叶寻看着宋辞,认真说完了这句话,接着补充道:“这个是师姐的意思。”   殿内的气氛不再那般沉默。   天渊剑宗的表态,早在叶寻为怀素纸搬去椅子的时候,就是注定发生的事情了。   虞归晚此时的开口,反而让气氛缓解了许多,不再那么凝重。   陆元景忽然说道:“怀姑娘行事较为直接,但道理确实如此,暮色不见得真比我和怀姑娘强,但也必然不会弱于我们。”   他与怀素纸并列登天第三,对暮色的境界实力所作出的判断,自然有着一定的说服力。   更重要的是,他在今夜足以代表岱渊学宫。   随着陆元景的开口,道盟中的两大阵营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事情便也明朗了起来。   长生宗不可能为这种事情坚持下去。   “那便如此吧。”   宋辞在心里松了口气,看着怀素纸,忽然说道:“但我想问一下怀姑娘,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阻止事情的发生?”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谢清和已经按捺不住了。   “这还要问的吗?”   小姑娘一脸不解地看着宋辞,就像是看着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嫌弃说道:“要是让你直接放弃,你肯定要跟我们扯一大堆有的没的,哪里比得上现在直接?”   众人默然,听着话里不加掩饰的嘲弄,下意识望向这个看上去很寻常的小姑娘,有些不快,但也无法作出反驳。   想要说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赤裸裸的事实摆出来。   宋辞叹了口气,看着谢清和,点头说道:“受教了。”   话音落下,尘埃落定。   就在宴会即将跳入下一阶段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掌声。   众人望向殿外。   一位白衣少女走进殿内,迎着众人的目光,在万劫门的位置坐下。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现在看来,你确实没有辜负我的欣赏。”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少女身上,看到的是眉清目秀,是容颜漂亮如画,是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看到的是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欣赏。   八大宗的弟子都很骄傲,对寻常宗门有居高临下的情绪,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今夜这场宴会还醒着的人,都是八大宗的核心弟子,这少女凭什么居高临下?   怀素纸想起师尊在那张信纸上留下的话。   ——登天榜之事,也许是万劫门中有人将你视为踏脚石。   她没有从白衣少女的身上看出这种将自己视作踏脚石的意味,反而隐约有了另外一种感觉。   这位来自万劫门的白衣少女,无论是语气还是行为,都有些……像谢真人。   准确地说,更像是一位乱入此间的前辈高人,在对一群晚辈做出点评。   “继续吧。”   白衣少女收回视线,淡然说道。   整座大殿变得异常安静。   唯有风声。   宋辞沉默片刻后,望向这位白衣少女,问道:“请问师妹你的姓名?”   白衣少女随意说道:“万劫门,姜白。”   “唔,我有一个事情想问问你。”   谢清和挥了挥手,示意姜白朝自己望过来。   姜白望向她,说道:“何事?”   谢清和好奇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门外面蹲到刚才,等待时机,确定适合自己出场了才开始鼓掌的啊?”   场间再次安静。   姜白看着一脸好奇的小姑娘,安静半晌后,忽然说道:“你倒也算是可爱。”   谢清和莞尔一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虞归晚,微笑说道:“我还以为你要像某些人一样,觉得我可恶了呢。”   姜白接着说道:“那么我赞同这个某些人的说法。”   ……   ……   无论发生再多的意外,生活还是会继续下去,今夜这场宴会也然如此。   只不过会场换了个地方。   至于留在华清殿内那些被剑意所震慑昏迷的年轻弟子,自有长生宗的人照顾妥当,不会留下任何问题。   在黑色宫殿群深处,一幢不起眼的小楼里,坐着最终的与会者。   不到二十人,除清都山外的八大宗弟子都已经到齐。   而八大宗外的唯有怀素纸,以及数名来自其他宗门的弟子,甚至一位散修,皆在登天榜上。   先前宴席当中,这些人就坐在八大宗的旁边,极受重视。   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坐在怀素纸身旁的谢清和,变得格外瞩目。   小姑娘作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对此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怡然自得,甚至不时凑到怀素纸的耳边,低声说起小话。   除谢清和外,得到最多视线的人,自然就是万劫门的姜白。   这位白衣少女的名字并不在登天榜上,却没有得到半点轻视。   道盟统治人间四千余年,八大宗底蕴深不可测,万劫门在其中也能力争上游。   姜白显然是万劫门年轻一代的领袖人物,必然不凡。   更何况在场的人都很清楚,登天榜就是万劫门排出来的。   宋辞启动阵法,确定这场谈话不会有外人得知后,望向场间众人。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在场诸位都已经知晓,我们今夜聚集在这里,是确定暮色将要窃取孤闻大师的舍利,但我觉得暮色的想法不止于此。”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一字一字说道:“我认为,暮色还想要杀你。” 第十三章 暮色自东南而起,北落而来   在如今的修行界,已经很久没有过新的传说,然而暮色却渐渐有了这种迹象。   她被视为魔道复兴的唯一希望,是已然注定的魔道未来共主。   元始魔主在确定她作为继承者后,曾经收下的那些徒弟,便逐渐开始死去,直至如今唯有暮色一人。   没有证据指向这些魔道骄子死在暮色手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死亡与她有关。   这些传闻最初流传到修行界中,引来了许多人的嘲笑,都觉得元始魔宗破落至今,还要内斗不断,真是自取灭亡。   后来某天,暮色这个名字真正出现在修行界中,然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天真了。   伴随着暮色而至的,是鲜血淋漓。   自东安寺塔林倾塌开始,每当暮色于人间惊鸿一现,都会带走许多人的性命。   但暮色就像是她的名字那般,不曾逗留世间,缥缈如传说,故而真正见过她的人真的很少。   而这少数人当中的大多数,都死在暮色的手下。   唯有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活了下来,但也沦落到被种下心魔,久不见天日的结局。   据闻,在此事发生后长歌门曾让这位传人亲手画出暮色的模样,最终落在画纸上的是一位少女。   只是……那画像上的少女却有千百张脸。   ——长歌门传人画了数百张画像,却没有画出一张同样的脸。   这件事放在寻常修行者当中是据闻,然而对于小楼内的众人而言,则是可以确认的事实。   当宋辞对怀素纸说出,我认为暮色要来杀你后,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怀素纸,等待着她的反应。   然而他们什么也没等到。   怀素纸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听到的是街对面开了一家新的食肆正在开业酬宾价格很不错要不我们去试试,这样一件寻常无奇的小事。   也许是觉得一言不发不太礼貌,她在片刻的安静后,简单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听着这声嗯,姜白的眼中泛起一丝有趣的笑意。   至于虞归晚与谢清和,对怀素纸的性情都有着各自的了解,并不意外。   除这三人以外,其余人都有了不少情绪。   他们看着怀素纸好生不解,心想对方可是未来的魔道共主,而你又是禅宗唯一行走世间的传人,难道此时你就没有生出半点佛魔势不两立,又或者对方就是自己这一生的命中宿敌的感觉吗?   “下一件。”   见宋辞沉默不语,怀素纸提醒了一句。   宋辞醒过神来,深深地看了一眼她,转而说道:“东安寺有消息传来,孤闻大师的石塔已经铸成,只是还未安放舍利。”   叶寻替虞归晚问道:“这其中有何缘故?”   宋辞下意识看了一眼怀素纸,见她没有说话,不禁有些意外,继而生出些谢意。   在他眼中看来,这种涉及到禅宗的事情,怀素纸必然是清楚的,之所以维持沉默,只是不愿再落了他的颜面。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些许钦佩之意,只觉得怀素纸为人确实干净利落,是真的对事不对人。   “孤闻大师在圆寂前,命东安寺的僧人以自己的舍利结阵,想要在死后也留下一片余荫,庇护寺中僧人香客,不再发生数年前的惨事。”   他感慨说道:“如今寺中的僧人正在筹备布阵,故而舍利还未入塔。”   那位长歌门名为沈依澜的少女,认真问道:“若是舍利入塔,大阵结成,暮色还有动手的机会吗?”   “不可能有。”   宋辞看了怀素纸一眼,接着说道:“孤闻大师乃炼虚初境,佛法精深,以其所结舍利为阵法核心,在寺中僧人的愿力和香火加持之下,唯有大乘境的强者才能破开。”   听到这句话,众人接连点头。   就连谢清和都对此认可。   大乘对于世间修行者而言,便是那个遥不可及的修道终点。   事实上,就连八大宗的掌门里都有好几位不是大乘,只是炼虚巅峰。   清都山上那对夫妻,不仅是站在人间绝巅,更是立于高天之上。   否则谢清和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的底气。   “既然如此,那现在最直接的办法……”   陆元景皱了皱眉,说道:“似乎就是守株待兔了。”   听着这话,虞归晚看了一眼叶寻,交代了一句,让他替自己开口。   谢清和一直注意着那边,见到这一幕画面,感觉好生奇怪,忍不住凑到怀素纸耳边,要开口询问这是为什么的时候……   “她嘴比较笨,不擅长跟人说话,特别是不认识的人,后来就干脆让别人替她说话了。”   怀素纸的声音已经响起:“当初她向我们说为什么要杀暮色的时候,都是复述江先生的话,你这就忘了吗?”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霍然转头望向虞归晚,差点倒吸了一口凉气,神情凝重至极,心想原来你平时这么能装的吗?她还记得那天怀素纸离开后,虞归晚和自己说话的那副可恶模样,可谓是口齿伶俐至极。   哪里有半点儿怕生到说不出话的样子啊?   小姑娘微微蹙眉,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忽然有些心累,无奈想着你怎么就遇上这种心机深沉的女人了呢?   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旋即生出了强烈的责任感,再而开始庆幸自己足够可爱,抢先一步确定了关系,否则某人就要被骗过去了吧?   就在谢清和悄然得意的时候,叶寻已然替虞归晚开口。   “师姐的意思是,守株待兔这法子太蠢,而且太过于明显,暮色决定动手之前,不可能不确定东安寺的情况,我们不见得能隐藏下来。”   他说道:“师姐觉得你既然动用了众生书,那便干脆一点儿继续用下去,确定暮色的位置,我们直接杀过去好了。”   陆元景本就不太喜欢守株待兔这法子,自然赞成这个想法,很干脆地点头,表示附议。   众人的视线随即落在怀素纸身上,只见她没有说话,应该是默认了。   “虞师妹的想法很好,只是……”   宋辞见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犹豫片刻后,叹道:“在决意动用众生书后,门中长辈也有过相同的想法,并且也这样做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然而众生书得出的结果是……自相矛盾。”   怀素纸忽然问道:“如何矛盾?”   “接下来我说的这句话,乃师长亲口所言。”   宋辞回忆着当时的画面,轻声说道:“暮色自东南而起,北落而来。”   谢清和听不懂,看着他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元景望向小姑娘,语气温和说道:“就是众生书对宋师弟的师长说,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她即在东南往北面走,也在北面向南来。”   谢清和心想这还不简单,说道:“暮色其实是两个人呗。”   宋辞闻言摇头。   “众生书为何被视为天机术算第一,是因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因果亦不能超脱,若暮色真的是两个人,结果断然不会如此。”   他平静说道:“书上所言,便是真相。” 第十四章 以怀素纸为饵   小楼一片安静。   众人皆沉默。   怀素纸想着众生书的结果,若有所思,但没有表现出来,看着宋辞说道:“长生宗的想法是什么?”   这次围杀暮色是长生宗的决议,在今夜开会之前,理应做好了相关的计划。   宋辞有些无奈,说道:“其实就是虞师妹嫌弃的那个笨方法。”   陆元景笑着说道:“虞美人说的话师弟你倒是在意了,我的嫌弃你怎就没听出来呢?”   宋辞没有生气,他听得出这句话是活跃气氛,舒缓小楼众人的心神。   众生书作为长生宗镇派法宝,威震天下万载,却无法真正确定暮色的行踪。   这足以彰显暮色的不凡。   哪怕小楼内的都是年轻人,有着比老人更多的朝气和勇气,但是面对这样恐怖的敌人,以性命为赌注,难免也会产生退却的念头。   “现在还可以退出,只需要以道心起誓,保证不泄露今夜的见闻。”   宋辞看着场间的同辈,认真说道:“死在暮色手下的人已经太多了,没有必要再多上几个不情愿的。”   他沉默了会儿,最后再补充了一句话。   “我不会认为这种退出是怯懦。”   说话间,宋辞的视线落在谢清和身上,提醒的很明显。   连虞归晚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娘境界不深,他作为长生宗掌门首徒,当然也能确定。   谢清和不蠢,当然明白宋辞的意思,也知道这算得上是好意,摇头说道:“你不用看我。”   清都印就挂在她的腰间,这是人间仅存的七件仙器之一,杀伐无对。   偌大人间,敢于出手杀她的必然杀不掉,而那些有资格杀一杀她的人,注定了不敢出手。   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暮色算什么?   元始魔宗几个大乘啊?   谢清和不屑想着,根本没有在怕。   ……   ……   令人意外的,也许真是年轻人往往热血的缘故,最终没有人退出。   就连那位散修在片刻犹豫后,都决定留下来,理由是不想在将来后悔。   至于八大宗的弟子,从一开始就没有退出这个选择。   道盟攫取人间资源近五千年,而八大宗瓜分了其中九成半,那么八大宗的弟子理所当然要站在最前方,直至死去为止。   这是很纯粹的因果,无人可逃,八大宗的强者们常常为此生出怅然感慨。   但对于在场的年轻弟子来说,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更多是自幼耳濡目染而来的责任感,以及我凭什么不如你的骄傲。   ……   ……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继续下去吧。”   宋辞看着众人说道:“就像先前虞美人和陆师兄所言一般,守株待兔这个方法不怎么聪明,但放在这件事上足够了。”   他接着说道:“我们都是来自不同门派的人,彼此之间虽然相识,但谈不上熟悉,那对我们来说,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便是最好的。”   说这段话的时候,宋辞的语气很平静,但其间却有着一种笃定的,势必能成的力量。   小楼内众人都很清楚这股力量从而何来,并且信任。   道盟治世近五千年,底蕴深不可测,宋辞作为长生宗掌门首徒,要是对付已经破落的元始魔宗,都要编织出一个缜密的阴谋,反而教人担心。   “那剩下来的问题就很简单了。”   陆元景接过话头,说道:“怎样确定暮色愿意进入这一局。”   谢清和心想自己是来历练的,应该多说几句话参与一些。   “暮色这妖女诡计多端,要是察觉了我们的埋伏,肯定不会落入圈套的。”   她微微挑眉,说道:“但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介意诡计多端这四个字,还是好奇她的想法。   “这位……”   宋辞怔了怔,发现自己竟不认识谢清和,说道:“师妹请讲。”   眼见场间众人都望了过来,谢清和终于有了在清都山上的良好感觉,轻轻咳嗽了声,复述出怀素纸在飞舟上对她说过的那两个字。   “钓鱼。”   小姑娘微微一笑,淡然说道:“你说暮色想杀怀姐姐,那我就和怀姐姐去东安寺,以己为饵,给她杀我们的机会。”   众人闻言沉默,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谢清和,心想别人暮色想杀的是怀素纸,哪里有你的份?   如此勉强自称我们,未免有些自信了。   便在这时,天渊剑宗处传来声音。   “师姐也觉得这个想法可以,但她认为有个地方需要做出调整。”   叶寻看着谢清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微妙说道:“师姐的意思是,她比你更适合跟怀姑娘同行,与暮色一战。”   谢清和面无表情望向虞归晚,心想你这是想黑发人送白发人了是吧?   她似笑非笑说道:“这是我想出来的,当然是我最适合。”   叶寻微微低头,认真听了一下虞归晚的传音,无奈说道:“师姐说不想重复那天对你说过的话。”   他顿了顿,对一脸茫然的众人补充了一句,颇有些坐立不安。   “我也不知道师姐到底和这位师妹说了啥,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   谢清和知道,还记得很清楚。   无非就是那个字。   弱。   她微微张嘴,就要坚持斗争到低的时候,怀素纸终于开口了。   “钓鱼的想法可行。”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此事不必再谈。”   谢清和向虞归晚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她只是天真烂漫,可不是笨蛋,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反驳怀素纸。   虞归晚对怀素纸的决定同样感到遗憾,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对白发少女来说,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要她一天无法战胜怀素纸,那她就会听对方的话。   宋辞站起身,向怀素纸行了一礼,认真说道:“此事不胜感激。”   “这本就是我的事。”   怀素纸微微摇头,忽然问道:“但我有一个地方,一直没有想明白。”   宋辞诚恳说道:“请怀姑娘直言。”   “今夜为何会有这么多人?”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你,还是你师长的意思?”   话中所指,自然是今夜被她以剑吟声,震慑昏迷过去的那近百人。   宋辞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竟会问到这个地方,旋即明白了她是在考虑那位元始魔宗的那位内应。   “此时的缘由并不复杂,是本宗岳天长老的设想。”   他犹豫片刻,最后如实说道:“若是那些同道真的参与进此事当中,本宗将会为此提供一批法器,结成金风细雨阵,作为阻止暮色逃脱的一道准备。”   怀素纸记下了这个名字,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候,谢清和胡思乱想着,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小姑娘看着宋辞,好奇说道:“你们有没有假设过,要是暮色现在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决定将计就计,那该怎么应对?”   宋辞无话可说,心想你这话我该怎么接?   在今夜之前,道盟上下知晓众生书推演结果的人,不算此刻身在小楼里的年轻一代,最多只有十个。   而这十人皆是八大宗的大人物,如清都山在中州的代表晏峰主一般,皆手握实权,境界高深,乃宗门之嫡传。   这样的大人物要是真的叛了,那道盟将会遭到一场最为彻底的清洗。   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宋辞摇头,说道:“此事绝无可能。”   “这样吗?”   谢清和有些遗憾,心想自己本来还想再说一句,也许暮色就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呢。   现在看来,这句话是没机会说了。   她伸了个懒腰,想着接下来应该没什么事情了,望向众人随意问道:“那我们现在散会?”   听到这句话,今夜已经坐了许久的众人都有所意动,视线落在宋辞身上。   宋辞感受着这些视线,心想自己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但确实也不算重要,看着小姑娘问道:“师妹你有急事?”   “你真聪明。”   谢清和很是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解释道:“要是再晚上会儿,兰芝玉就不接客了。”   小楼一片安静。   众人眼神怪异地看着小姑娘。   就连那位万劫门那位老气横秋的白衣女子,都忍不住挑了挑眉,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虞归晚的眼中忽然明亮了起来,偏过头向叶寻低声交代了一句话。   宋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微涩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师妹你说的兰芝玉应该是一家食肆?”   谢清和乃清都山未来掌门,早已习惯了被注视着,不觉得这时有什么异样,点头说道:“对的,就是那家名气很大的食肆,我听旁人说菜品很不错,这几天一直在期待。”   怀素纸微微偏头,不忍看到接下来的画面了。   宋辞沉默不语,这次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往他常觉得自己能言善辩,今夜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离谱之外还有离谱,自己确实太自信了些。   “吃饭确实是很重要的事情。”   陆元景接过话头,微笑说道:“来日方长,暮色之事也不在一时半会,确实没必要太过着急,这位师妹的想法我也赞同。”   宋辞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强行挤出一个笑容,说道:“那就按这位师妹的意思,到这里吧。”   就在谢清和很是满意,准备与怀素纸一同离去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有件事我险些忘了。”   宋辞看着小姑娘,格外好奇问道:“师妹如何称呼?” 第十五章 心机深刻虞归晚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当即好奇了起来,视线再次集中在谢清和身上。   今夜这场谈话,虽然参与者都是年轻一辈,没有师长在场,但在场的都是八大宗的天之骄子。   寻常修行者在他们的面前,紧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怕看起来不卑不亢,多半也是装出来的。   然而……谢清和明显不是装的。   准确地说,她的言行之间满是随意,但随意当中自有一种凛然贵气,让人下意思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对她保持敬畏。   这样的人来历必然不凡。   “我的名字吗?”   谢清和早已在飞舟上就想过这个问题,这时也不惊讶。   众人看着她,屏气凝神等待着,好奇到底是八大宗里哪位大人物的亲传弟子。   “我不想告诉你们。”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说道:“不过你们可以叫我黄昏。”   众人好生无语,心想你这分明就是学着暮色起的外号吧?   ……   ……   离开那幢小楼,众人开始着手准备那场盛大的围杀,各自归去。   陆元景却找到了怀素纸。   这位来自岱渊学宫的书生,与怀素纸并列登天第三,但修道的年月却要长上不少,已是青年模样。   “还有事?”谢清和看着他,有些不解。   “只是替宋师弟解释一句。”   陆元景看着怀素纸,温和说道:“今夜要是怀姑娘你不出手,我也会阻止宋师弟的,但这是宋师弟的请求。”   谢清和微微一怔,说道:“所以宋辞自己也不希望那些人去杀暮色?”   怀素纸早已有所预感,此时并无惊讶,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清和见她不惊讶,感觉自己也懂了。   “所以我希望怀姑娘你不要对宋师弟有意见,这件事……”   陆元景没有说下去,但意思足够清楚,毕竟是长辈做的决定,哪怕宋辞是掌门首徒,也不好直接反驳拒绝。   说完这番话,陆元景向两人道别,消失在夜色当中。   时值晚冬,红日沉入大地后,夜里又有雪至。   在宫殿通明灯火的映照下,风雪披上了一层浅浅的外衣,看上去有些温暖。   谢清和知道这种温暖只是错觉,就像每年北境都会因为苦寒而死上不少的普通人。   她轻声说道:“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就是钓鱼的事情。”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一个人就好。”   谢清和没有坚持下去,转而说道:“那你把清都印给带上吧。”   与上一句话相比,这个提议更像是她的真实目的。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像是会这样说话的人。”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为了你,这有什么难想到的?”   “谢谢。”   怀素纸轻声致谢,但显然是在拒绝小姑娘的提议。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轻咬下唇,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手狠狠抱过去,撒娇卖萌装可爱,无所不用其极,直到少女改变主意为止。   就在小姑娘下定决心之时,再有人来。   是虞归晚。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是来给你送剑的。”   谢清和心想这句话怎么有点儿耳熟啊?   下一刻,小姑娘反应了过来,这不就是她才对怀素纸说过的话吗?   不过就是剑换作了印。   她有些微恼,却不敢掉以轻心,如临大敌般盯着虞归晚,心想你这女人果真心机深刻至极!   虞归晚看都没看她一眼,向怀素纸说道:“先不要拒绝我。”   “理由?”怀素纸有些好奇。   虞归晚认真说道:“我想和暮色一战,但很可能没有机会,而你注定会遇到暮色,所以想请你带上我的剑。”   在旁的谢清和没有说话,竖起耳朵听着,就像是上课时最认真的那种学生。   她已经充分认识到,论心机自己是远远不如虞归晚的。   现在努力学习,应该为时不晚。   怀素纸对虞归晚说道:“不必了。”   谢清和心想果然如此。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却听到了一句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我确实要向你借一次剑,但不是如今。”   怀素纸诚实说道:“是以后。”   虞归晚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问道:“是很重要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人生大事。”   虞归晚嫣然一笑,看起来很是满意。   有人满意,自然有人不满。   谢清和面无表情,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就这样看着她,一言不发。   就像是在说你再不好好解释哄我,那我就要埋在你胸口哭出来了。   换做任何一个人,面对现在这种事情,难免会有些不知所措。   怀素纸没有。   她只用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   她对谢清和说道:“这关乎到能否与你结为道侣。”   小姑娘很是满意,顿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   虞归晚也不生气失落幽怨,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那到时候你记得找我借剑。”   ……   ……   “所以这就是你跟着过来蹭饭的理由吗?”   兰芝玉,一处留了许久的包厢内。   谢清和看着对坐的白发少女,很认真地问出了这句话。   虞归晚微微摇头,说话的声音有些慢:“我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先前听到你提起兰芝玉,便有了兴趣。”   谢清和心想我可没兴趣和你一起吃饭。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之所以没第一时间找我,是因为你让叶寻来这里订位了?”   虞归晚嗯了一声,很老实地说道:“师弟告诉我,这里的位置已经排到明年暮春了,所以他没有订到。”   谢清和一言不发,看着她冷笑了三声。   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真想要吃一顿饭,天下间哪有食肆敢拒绝?   那叶寻分明就是没表明身份。   还真是有够不假外物的。   想着这些事情,谢清和却什么都没说,给足了身边某人的面子。   怀素纸无所谓这些。   无论叶寻是真没要到位置,还是谢清和凭借权势要到位置,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事实上,像芝兰玉这样的食肆,本就有数个包厢常年空置着,避免如谢清和这般贵不可言的客人,忽然之间心血来潮想要解馋。   “吃饭吧。”   怀素纸不再多言,看了一眼两人,举箸夹起第一道菜。   包厢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修行者餐风饮露,不像凡人,饱受一日三餐之苦。   故而。   这是谢清和与怀素纸吃的第一顿饭。   可惜。   偏偏有第三个人。 第十六章 飞升之外,万物不换   (定时出了问题)   深冬时节,哪怕天眷如中州之地,仍旧泛起了不少霜迹。   眠梦海临近北境,受寒潮影响,已然结起一些薄冰。   今夜有雪。   风雪深海浓雾,雾中有轻舟缓缓而行。   破冰声不时响起。   一位眉眼间带着恹恹之色,不时轻声咳嗽的娴静女子,裹着一件厚实大氅,坐在舟首。   她的手上提着一盏灯,灯火的颜色并不红暖,而是幽深的蓝。   她脸色格外苍白,但唇角始终微翘,浅浅笑着,很是好看,仿佛不曾受到过病魔的折磨。   轻舟就这样破冰而行。   咳嗽声不时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破冰声不见了,咳嗽声却变得剧烈了起来。   直到某刻,随着一道缥缈非人般的声音响起时,咳嗽声才小了起来。   “朕记得上次与你见面的时候,你便是这般模样了吧,元始。”   “好像是的。”   元始宗主抬起手,抹去唇角溢出的些许血水,感慨说道:“我命不久矣了。”   她的视线落在轻舟前方,那个气度不凡,容貌清癯,身着皇袍,有着雍容威严的非人中年男子身上。   之所以非人,是因为这男子的身体并非真实,而是如云烟一般的事物,只不过要厚重上不少。   这个很像是世人想象中的孤魂野鬼。   阴帝尊当然不是什么孤魂,更非野鬼,而是幽泉阴府的统治者,更是站在大乘巅峰的至强者。   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的存在,偌大人间屈指可数。   在这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当中,唯有怀素纸的师父,元始宗的当代宗主与他有着一定的交情。   准确地说,一人一鬼是盟友。   “你这次来见朕所谓何事?”阴帝尊的语气很淡。   “自本宗山门倾覆,阴府这百年来的处境也越发难过,让我有所忧心。”   元始宗主语气柔和说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很简单,故而这次我来见陛下,是为了给陛下您一份礼物。”   阴帝尊看着她问道:“是什么礼物?”   元始宗主微微一笑,说道:“大概不到十个……八大宗的核心人物?”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咳嗽了起来,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嘴角再次溢出血水。   阴帝尊皱起眉头,挥动衣袖唤来一阵阴风,吹走纠缠在女子身上的浓重死气。   咳嗽声渐消。   “又与众生书对上了?你真是不知死活。”   阴帝尊看着坐在舟首的女子,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你要是死后愿意进入幽泉,朕愿意与你共治阴府。”   “谢过陛下好意,恕我没有嫁人的念想。”   元始宗主再次抹去唇角鲜血,微笑说道:“至于生死,若是真到了我该死的时候,别无所求,死得干净一些便好。”   阴帝尊并不觉得惋惜,或者说已经习惯了。   自一人一鬼结为盟友以来,他每次见到对方都是命不久矣的模样,却偏偏活到了现在。   从元婴活到了大乘。   从举世皆敌被追杀不舍,活到了如今无人敢提起名字,只敢称其为元始魔主。   从世人以为的元始魔宗末代宗主,活出魔道复兴之迹象,成为足以留在修行史上的绝代人物。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就是这位元始魔主身上的伤势实在太重,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   阴帝尊很重视这位盟友,否则也不会冒着被道盟数位大乘围攻的风险,亲自通过隐秘通道来到人间相见。   “谈正事吧。”   他看着元始宗主,认真问道:“你的这封厚礼,朕要如何才能收下。”   元始宗主温柔说道:“很简单的,那里有我提前准备好的一条裂缝,到时候陛下信手即可取走。”   阴帝尊没有立刻点头,问道:“是哪里?”   “东安寺。”   “孤闻那秃驴的地方?”   “这些年来,我常常看着灯花幻灭,就是一夜过去,其间闲来无事,便落了几枚棋子,如今恰好发现能动了,便为陛下献礼。”   “朕果然还是很讨厌你这种不说人话的模样。”   “与陛下聊天,不就该说鬼话吗?”   元始宗主微微笑着,语气很是随意,转而说道:“陛下切记不可真身登临人间。”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朕岂会让道盟那些叛徒如意。”   元始宗主想了想,说道:“那就这样吧,接下来的事情,陛下自行安排便好。”   说完这句话,轻舟无人划桨却自行掉头,飘入雾中。   阴帝尊微微眯眼,看着那盏在雾中更显幽深的孤灯,忽然问道:“朕还是第一次看见你放手不理。”   元始宗主的声音悠然飘起,很随意,就像慢悠悠驶向远方的轻舟。   “我命不久矣,又想要多活些时日,多看几眼我那位弟子,只好勉强学一下充耳不闻了。”   “暮色?”   “人生至此,我对这个世界仍有着许多兴趣,但她确实已经成为我最珍视的宝物了。”   “是何等的珍视?”   “飞升之外,万物不换。”   阴帝尊沉默了会儿,挥了挥衣袖,送了一朵花到轻舟上。   他说道:“以流火池水服用,这朵永生花足以让你多活十年。”   元始宗主看着飘到身前鲜艳如血般的花儿,想着那被万劫门视为禁地的流火池,有些嫌弃说道:“感觉会很难吃。”   ……   ……   “是真的不好吃,不是我山猪,不是我诋毁,是这东西真的就不好吃!”   谢清和看了一眼身后那幢小楼的招牌,微恼说道:“我在北境不知道吃过多少奇珍,再昂贵的也有,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让我吃不懂的。”   三人走在街巷里,渐渐远离后方那幢名满神都的食肆,抱怨声却始终没断绝。   就连虞归晚都赞同了小姑娘的说话。   “虽然我没什么生活经验,但师弟跟我提过,两千灵石不少,我们吃到的东西不该如此寻常。”   她想了想,补充说道:“师祖不擅烹饪,但煮出来的蟹黄粥,真的比刚才吃到的那些要美味。”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望向虞归晚的眼神里顿时多了许多赞赏。   怀素纸不在乎口腹之欲,但也知道刚才那些菜肴的味道确实寻常,甚至有些偏咸了。   若是寻常时候,她其实也不在乎这一顿,只不过今夜答应了陪伴谢清和,这般草草结束,确实不好。   “再吃一顿吧。”   怀素纸看着灯火通明的神都,视线穿过茫茫风雪,落在不远处那些写着酒楼名字的旗子上,打断了身边两人对兰芝玉的数落。   她对两人问道:“你们想吃什么?”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火锅!”   “铁锅炖。”   听到两人的答案,怀素纸有些无语。   她看着谢清和,轻声说道:“你是北境人想吃火锅。”   她转而望向虞归晚,缓声说道:“你是天南人却要吃铁锅炖。”   谢清和心想我在北境吃不到正宗的火锅,现在想吃吃不是很正常吗?   虞归晚什么都没有想,很坦然地看着怀素纸,因为她确实想要吃铁锅炖,最好还是炖大鹅。   “既然你们非要找架吵。”   怀素纸最后说道:“那就按我的意思。”   PS:今天三更,但不是加更,因为说好保底六千。 第十七章 三人间第一场公开谈话   “原来你喜欢吃酱骨头的吗?”   “以前吃过一次,感觉在冬天吃会更好。”   “大骨汤,秋刀鱼,鱼皮,汤里还有萝卜和玉米,那就再加一个蹄花吧。”   “好,就这些!”   三人随意说着话,便确定了这顿紧随其后的饭,开始等待上菜。   小桌上,谢清和与怀素纸并肩而坐,而虞归晚则是与两人对坐。   一袭白发精致挽起理好的少女,对谢清和的小动作没有什么表示,很自然地伸手取来热茶,冲洗身前的碗筷。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你一个快要元婴的修行者,用热茶洗碗是做啥?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道:“这是天南那边的习俗,在外吃饭前都会这样做,是流传已久的习惯。”   谢清和想了想,拿过虞归晚刚用完的热茶,替怀素纸也冲洗起了碗筷。   小姑娘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动作有些笨拙。   但还是可爱。   虞归晚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但我一直不觉得这有什么用。”   谢清和闻言微怔,但什么都没有说,安安静静地弄好了以后,才是抬头对着虞归晚翻了个大白眼。   谈话间,菜已经上齐了。   怀素纸举箸,尝了一口鱼皮,与回忆中的味道对比一番后,还算满意地嗯了一声。   谢清和的视线却是落在了酱骨头上,夹了一块放到自己的碗里,却不禁犯了难,心想这该怎么才能优雅的吃下去呢?   她可不想当着怀素纸的面吃到满嘴油腻。   虞归晚为自己勺了一碗奶白色的热汤,捧起小碗,小心翼翼地喝着。   随着汤水渐少,少女的眉眼随之而舒开,看起来很是惬意,格外满意。   片刻后,她放下极为干净的小碗,拿起木勺从汤里取出一块骨头,同样犯起了谢清和的难。   虞归晚想了想,便要以筷为剑,让骨头分离。   就在这时,她看到怀素纸也夹起一块大骨,然后放下筷子,拿起一块热毛巾擦了擦手,便直接拿起那块大骨,开始吃了起来,不由看的怔住了。   怔住的不只有虞归晚,还有谢清和。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心想原来还真是这样子吃的吗?   不知为何,明明是如此豪放的吃法,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却没有半点不好的感觉,反而有种淡淡的优雅随意。   也许是因为她长得真的很好看?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侧脸,这般想着,唇角无意识间微翘起来,心情很是愉快。   虞归晚说道:“待会吃完了,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在怀素纸身上。   “好。”   怀素纸放下吃得很是干净,连骨髓都没放过的大骨放在桌上,随手拿来热毛巾擦手。   谢清和望向虞归晚,警惕问道:“你要说什么?”   虞归晚很坦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说道:“让你不高兴的。”   谢清和最不喜欢她的就是这种理所当然,冷笑说道:“那你是不是要我吃完了立刻就走,给你说话的空间?”   “不要。”   虞归晚认真说道:“你得留在这里。”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在两人对话时,桌上的动静没有少过,怀素纸仍在认真对付那些大骨。   不过片刻,她身前就多了好几根极干净的骨头,相互堆叠起来。   谢清和好生不解,看着她问道:“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听到了。”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我要阻止事情发生,只能是转身就走,但这于事无补,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地方。”   她接着说道:“我不希望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盟友关系,因为你们对我的想法而出现裂缝,那我必须要处理的足够利落。”   谢清和沉默不语,心想难怪爹和娘都这么喜欢你。   这种平静大气,不见半点矫情的行事风格,大概是她这辈子都学不来的东西吧。   虞归晚心想自己确实要让谢清和留下来,但抱着的想法却不是这个,或者说想的并没有这么远。   她的视线还在三人之间,而怀素纸已经将目光放在了人间未来的格局之上。   “那便现在开始吧。”   虞归晚最后喝了一口暖汤,放下了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就像是凡间官吏断案时落下的惊堂木。   “我一直很喜欢你。”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这不是情爱上的喜欢,而是对你本身的喜欢,因为你是我见过最纯粹的求道者,所以我不希望这种纯粹被破坏。”   谢清和怔了怔,心想你这是在说什么?   怀素纸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自从我败在你剑下以后,我一直以你为目标,努力修行,从未有过片刻停歇。”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然而这次你从中州回来后,却对我说自己可能要多一位道侣,这是我未曾想过的事情……我不想你因此耽误修行,所以决定要对你说这番话。”   她的视线从怀素纸身上挪开,落在谢清和紧蹙着的眉头上,说道:“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尽管你确实很弱,但我对你的意见主要是认为你不适合。”   谢清和无言以对,心想你这不就是在说我的坏话吗?凭啥这么理直气壮啊?   “我觉得你应该放弃。”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和怀素纸完全是两种人,注定无法一直同行,那又何必开始,徒留悲伤?”   谢清和完全不同意这种看法,很是生气,恼火嚷道:“你又不是我,凭什么断定我会怎样啊?!”   虞归晚没有理会,再次看着怀素纸,等待着她的第一句话。   “如果不能永远,那又何必厮守?”   怀素纸轻声说道:“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嗯。”   怀素纸微微摇头,沉默半晌后说道:“但我不这样觉得,我很愿意去在意眼前人,不会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   “这也有可能是我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所以比较珍惜现在。”   她看着虞归晚,说道:“我当然也想要活很久很久,五百年不够,千年可以,永生最好。”   虞归晚认真说道:“所以我们为了追寻大道,不更应该舍弃掉这些注定只会带来遗憾的东西吗?就像我那位天下无敌的祖师,为求大道,该当绝情灭性。”   “也许这是正确的。”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但我不愿意这样活着。” 第十八章 为长生自由故   怀素纸认真说道:“对我来说,修行是为了自由,为了可以长久地自由活着,这是我为之努力奋斗的根源所在。”   “但师祖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直到如今还未忘记。”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那句话是,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   她缓缓抬头,望向对坐的怀素纸,语气很认真:“祖师天下无敌数百年,仍旧如此,天下又有谁人能够例外?故而我们在修道途中有所放弃是很正常的。”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汩汩作响的大骨汤上,轻声说道:“我已经放弃了很多。”   虞归晚沉默不语,她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东安寺外一战过后,两人曾结伴同游,于中州访山探幽寻寺问观,偶尔论道,不时试剑。   然后,除此之外所有的时间怀素纸都在修炼。   在那段并不漫长的岁月中,怀素纸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直至如今亦不能忘。   是的,虞归晚仰慕着怀素纸。   她从未将这种心思袒露,只是认真看着,静静想着,觉得有过一段相伴,往后也能相逢一笑然后闲谈,这就已经足够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今次与怀素纸相遇后,竟多出了一个谢清和。   她对谢清和没有意见,但确实不喜欢。   如果说怀素纸在她眼中是一幅完美无瑕的画,那谢清和就是那枚故意破坏完美的印章。   ……   ……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道理说服你。”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所以让我们用剑来说话吧,要是你败在我剑下,那就请你放弃情爱,一心大道。”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人的一生要如何度过的问题,不在剑锋胜负之上,我不接受你的提议。”   虞归晚微微偏头,望向在旁安静了很长时间的谢清和,说道:“所以你要坚持自私到底吗?”   若是寻常时候,听到这句话的谢清和,必然会冷笑着反唇相讥。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说话,明明虞归晚的话不讲道理,甚至算得上是道德绑架。   她只是想着自己若是没有离开清都山,在十几年后与怀素纸相逢,是否也会像现在的虞归晚呢?   谢清和想不出来,但虞归晚的问题,她有很明确的答案。   “这不是自私。”   小姑娘认真说道:“这是两厢情愿,是我和她的共同决定。”   虞归晚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你让我离开怀素纸,这才是真正的自私。”   虞归晚轻声说道:“也许吧。”   两人不再说话。   包厢很平静。   连大骨汤的汩汩声都变轻了许多,应该是底下的炭火不足。   怀素纸觉得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来,便在最后说了一段话,以此作为告别。   明日清晨,她将离开神都,去往东安寺,迎接此生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场战斗。   “千般道法,皆为长生。”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天道至公而无情,人若要长久,那绝情灭性是最好的选择。”   “我可以认同你的看法,相信绝情灭性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接受修道只有这一种选择。”   “若是真的只有一个选择,那这道修起来未免太过无趣,太容易让人狼狈不堪了。”   “我不喜欢,更不接受。”   说完这段话,怀素纸起身离开包厢,留下两人。   不知为何,当她走向夜色深处,离食肆渐远以后,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安。   包厢内。   虞归晚还在想着怀素纸的话,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我终于明白了。”   谢清和看着虞归晚的眼睛,认真说道:“都觉得我是小姑娘,其实你才是真的小姑娘。”   虞归晚闻言,微微蹙眉。   “你就是把她当成是一个玩偶,不……你是把她当作一座神像。”   砰的一声!   满桌骨头微微跳起,暖汤起微澜。   谢清和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很是生气说道:“现在神像上面有了你不喜欢的颜色了,你就想要抹掉这颜色,根本没有想过她不是神像,是一个人。”   虞归晚怔了怔,沉默不语。   谢清和越想越是恼火,自责说道:“我真傻,真的,怎么能让你过来蹭饭的,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小姑娘恼火跺脚,气冲冲就想要骂人,却发现自己从未骂过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对。   就在这时,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当然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啊!”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   说完这句话,她也懒得去想怎么骂人了,推开房门就是离开。   虞归晚沉默了一段时间,直至那一锅大骨汤被熬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起身离开。   然后她看见了一位中年胖子站在包厢门前,正神情深沉地盯着自己,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   虞归晚没有理会,径直向包厢外走去。   “这位客人……您是不吃了吗?”   胖子的语气很是微妙。   虞归晚不清楚这些,嗯了一声,走了两步才明白语气里的那些微妙是从何而来。   “结账?”她不确定问道。   胖子顿时笑了起来,和声和气说道:“是呀,和你一起那两位客人都没有结账,您看,这一桌子菜也不算贵……”   虞归晚打断了他,老实说道:“我没灵石。”   话是实话,她贵为天渊剑宗当代剑子,确实没有随身携带灵石的习惯。   胖子掌柜的笑容顿时消失,上下打量了一番虞归晚,语气沉重说道:“那你有什么?”   虞归晚毫不犹豫说道:“剑。”   说话间,她随手唤出那把名满天下的朱颜改,想要说自己可以把剑留在这里作为信物,回去找师弟拿来灵石结账时,却听到了一声惊呼。   “我警告你啊!”   胖子掌柜连退三步,一身肥肉晃荡如波浪,大惊失色说道:“这里可是神都,八大宗都在这里有人的,你用剑再厉害,难道还能比得过天渊剑宗的弟子吗?”   虞归晚看着胖掌柜,诚实说道:“可我就是天渊剑宗当代剑子,你看到的这把就是朱颜改。”   少女想了想,觉得可能有些不够,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万器谱上第十一那把朱颜改。”   胖掌柜下意识望向那道清冷至极的飞剑,一眼仿若看到了万年后。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看了一眼这道飞剑,心神就已经彻底沦陷,根本无法自主清醒。   若不是虞归晚及时收敛剑意,他看的这一眼将会让自己直接老死。   事情至此,胖掌柜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来了正主,心里堆满了苦涩后怕,却挤出了极为职业的笑容,赔笑说道:“剑子光临小店真是不尽荣幸,这顿饭就这样算了算了,您请走,请走。”   虞归晚认真说道:“但我是要把剑留在这里抵押,回去取灵石给你的。”   胖掌柜听着这话,笑得比哭起来还要难看,想着刚才自己只是看了一眼就醒不过来,但哪里敢说不好,哭丧着脸答应了。   ……   ……   数日后,一辆自神都驶出的马车,低调来到东安寺,如寻常香客般。   怀素纸从寺中侧门走进,听到几位年轻僧人在闲聊,一件来自于数日前的神都的趣事传闻。   她向来对这种八卦不感兴趣,但这一次她却很意外地停了下来。   僧人们谈的都是同一件事——虞美人以朱颜改为抵押,吃了一顿酱大骨。   怀素纸沉默半晌后,微仰起头,望向明媚天空。   天光洒落在她的脸上,映出了那些苍白,但依旧好看。   这些天来,她一直以为那天夜里感到的不安,是她那位师尊已经落子。   原来……   是她忘了结账。   PS:欠更暂没法那么快还,得留存稿,但已经记着了,先稳定一天六千吧。 第十九章 行路难,多歧路   自孤闻大师行走世间以来,东安寺名声随之鹊起。   从前那座山野间的破落小寺,已然变作如今这片依山而建的广阔禅院。   这并非是和尚们犯了贪,而是有着一个很切实的需求。   孤闻大师在医道之上的造诣非凡,百年漫长时光当中,他稍有空闲便会在东安寺内开堂讲课,为寺中僧人乃至愿意旁听的香客传授医道。   时光推移之下,东安寺的医僧渐渐有了名气,来求医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寺庙便也只能越来越大,否则难以容纳那么多的病人。   人多自然吵闹。   唯有在东安寺深处,不见寒冬气象,春意仿佛早至的那间禅室,才能寻到几分该有的佛门清净。   在表明身份后,知客僧人带着怀素纸走过漫长青石路,终于来到了这间禅室。   禅室安静,有幽清之美。   最美的却是自禅室外的风景,满山素净,白云悠悠,天际辽阔。   站在禅室往外望去,就像是看到了一幅不断流动变幻着的山水画。   画师就是这天地。   东安寺主持,在禅室中等候已久。   怀素纸走进禅室,在一张被擦得不染尘埃如琉璃般的案几前坐下。   这案几被擦得格外锃亮,若在平时,可以倒映出禅室外的一切风景。   此时上面却多出了一封信。   东安寺主持看着怀素纸,缓声说道:“这是孤闻师伯圆寂前,特意命我交给怀师侄你的信。”   寺中大德皆知孤闻大师与怀素纸有半师之谊,故而以师侄相称,以显亲近。   怀素纸看了一眼,只见这封信保存得格外完好,但信封上已有岁月走过的痕迹,于是明白主持为何没有说是遗书。   她收起这封已经旧了的信,说道:“此次我来寺里,是为了暮色一事。”   东安寺主持神情凝重,说道:“道盟先前已经通知寺里,这次怀师侄你亲自过来,可是有了新的变故?”   “嗯。”   怀素纸平静说道:“长生宗动用众生书,但依旧无法确定暮色的位置,便决定守株待兔,等候暮色入局。”   东安寺主持皱起眉头,叹息说道:“寺里无法再承受一次数年前塔林倾塌的悲痛了。”   怀素纸说道:“所以来的人是我。”   东安寺主持愣了愣,声音随之低沉:“怀师侄你要以身为饵?”   “或许这件事本就是因我而起。”   怀素纸神情平静,语气更是如此:“而且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之所以是最好,是因为她很确定自己那位师尊,这些年来在世间埋了太多的棋子。   无论她做出何种应对,她那位师尊都有足够的手段去应对化解。   明知如此,怀素纸又何必再去耗费心血,推测那么多的事情?   棋盘上再多的棋子,马、车、相、炮、过河卒,乃至于将帅,最终的目标都是同一个。   那她便坐在这里,等着师尊为她准备的那些棋子到来。   然后一剑了之。   事情就这么简单。   ……   ……   “孤闻师伯圆寂前,曾亲口嘱咐我等晚辈,不要宣扬他入灭的消息,故而世间鲜有人知晓师伯之死。”   东安寺主持对怀素纸解释道:“以师伯舍利修建阵法之事,本就占用了寺中很大一部分力量,又必须低调行事……阵法修建的速度便始终快不起来。”   两人还在那处建在山崖之上的禅室,但已经离开了那张如琉璃般的案几,而是去到禅室外的风景画里。   怀素纸站在露台上,望向不远之外重新建起的塔林,想着主持给出的解释,问道:“还要多长时间?”   主持早已算过,认真说道:“以现在的进度,开春之时也差不多了。”   如今已是暮冬,离春天不远,就是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   怀素纸转而问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圆寂的消息泄露出去,是觉得死后被吵闹麻烦,还是不希望别人专程来拜访他?”   主持听着话里的那个他,禅心有些微妙,说道:“师伯并没有说,但我猜应该是后者。”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我去看看他。”   ……   ……   离开那处禅室,沿着山道一路蜿蜒向下,走过一片繁茂的松林后,即是一处宽阔的石坪。   此时石坪上有不少年轻僧人为寺中大德打着下手,为那个还未完成的阵法做布置。   在这片石坪的尽头是一道木桥,桥后即是东安寺的塔林。   这里埋葬这东安寺的历代高僧大德。   东安寺在孤闻大师以前名声不响,历史却足够悠久,塔林本应茂盛。   遗憾的是,在数年前暮色来过一次以后,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后都是残垣断壁。   这般断井残垣,如今已有姹紫嫣红开遍。   怀素纸婉拒了东安寺主持的陪同,孤身一人走在浅草中。   有风自远方来,带着暮冬时节的寒意,拂过浅草成浪,落在那些修旧如旧的石塔上,却已经找不到当初的那些青苔了。   她缓步而行,来到了一处有着明媚冬日暖阳映照的偏僻石塔前,微仰起头,沉默不语。   这座石塔里住着的就是孤闻大师。   按道理说,以他对东安寺的贡献,石塔理应要被放在最好的位置,现在却落到一个偏僻的位置,显然是本人的遗愿。   数年前,怀素纸来到东安寺后,便是在一处无人的寻常角落与这位禅宗大德相遇,闲谈数句后很自然地成了忘年交。   后来怀素纸离开时,孤闻大师以禅宗真经为礼送别,更是让这段往年交情,多出了一份半师之谊。   此时从北境归来,她本想与谢清和一同前来东安寺拜访,再和孤闻大师闲谈一二的。   如今已成空想。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上次你赠我经书,而我还了你六个字,行路难,行路难。”   怀素纸看着眼前新塔,轻声说道:“当时你问我,后面还有什么呢?我想着再见的时候对你说,却没注意到这其实不太吉利。”   她有些感慨,念出随后的那段。   “多歧路,今安在?”   石塔住着的不再是人,只是将要成为阵枢的舍利,自然无人回答这句话。   唯有风声寂寥。   怀素纸向石塔认真行了一礼,敬过故人。   然后,她取出了那封信,以禅宗真剑为锋,揭开了蜂蜡。   与她那位师尊不同,孤闻大师留下的这封旧信并无神异之处,只是寻常。   信上唯一不寻常的地方,便是这位禅宗大德用的是草书。   孤闻大师在世间的名气都是德行,鲜有人知道他的草书也写的极好,足以称圣。   怀素纸知道这件事,看着信上那行行草书,便知道这封信确实是留给她的。   信上的内容很是普通,与平常知己好友往来书信并无区别。   大概是说自己这些年来肆意挥霍,身体早已患了重疾,若不是佛法支撑着,早就应该死去了,但现在一身境界亏空至极,就像是一幢被白蚁侵蚀干净的高楼,随时都有倾塌的可能。   某天夜深过半,自己解决了一个棘手的病症,疲惫之下几近昏迷,便知道精血开始枯萎,没有多久可以活了,感慨之下写就了这封信。   信里提到了许多过往,但没有什么不舍,只是有些担心,不过自己担心的不再是人间,是这辈子里难得的几个朋友。   这其中自己最担心的人就是怀素纸,只不过担心的理由不好写在纸上,更不好给什么建议,就留下了一样东西,但没有放在东安寺里,而是留在了明知山上,有空就去拿了吧。   狂草至此夏然而止。   怀素纸静静看着纸上那些字,看着不过是寻常的叨叨絮絮,心情有些沉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指尖燃起道焰,烧去这封旧信。   寒风吹着,些许的灰烬落在老僧新塔前,带着寄住在其中的一抹哀思。   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对自己说,转身离开塔林,来到那片广阔的石坪。   东安寺主持未曾离去,还在等候着她。   此时已是午后,难得放晴,冬天的阳光晒在寺中,无法暖和身躯,但足以暖心。   僧人们正在努力布阵,额头上流着耗费心力后的汗水,不时抬起衣袖抹去。   怀素纸对主持说道:“他住的禅室你们动了吗?”   主持神情严肃,摇头说道:“自然不敢轻动。”   “我的修行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要在那处禅室静修数日。”   怀素纸平静说道:“有问题吗?”   主持犹豫片刻,本想要拒绝,但又考虑到她和孤闻大师的关系,最终还是答应了。   怀素纸仍旧婉拒了陪同,踩着冬天的阳光,走进那片松林的阴影中,向着东安寺的最深处走去。   这段路她很熟悉。   当初在东安寺参禅时,她走过很多次这条路,晨光微熹时出,暮色浓重时归。   这条路很偏僻,落在崖壁上,行在云雾中。   不时风起,云雾散去既见如渊般的深涧,远方隐有瀑布声传来。   如此险峻的狭窄山道,对修行者而言,与平地却没有区别。   怀素纸往山崖高处走去,至末端骤然视野开阔起来,一座禅堂就此映入眼中。   那座禅堂占地面积不广,不过两间静室,一幢书楼,楼外搁着一方小水池。   这里就是孤闻大师的静修地。   怀素纸走进禅室,在小楼前洗过手,步入书楼后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翻出留有孤闻大师注解的佛经。   按道理来说,像她这样的魔道妖女,读遍佛经不求得到解脱,总归是能对修行有所帮助的。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若是寻常时候,她自然会读经静修。   然而她对主持说的是真话,她的修行确实到了一个关键之处。   ——她即将参悟透彻羽化登仙意中一门道法,只剩下最后的些许零碎问题。   数日时间,足以解决。   怀素纸抱着样的想法,闭目开始观想清都山无上真经,渐不知岁月流逝。   然后,就在翌日清晨。   一个怀素纸想不到的人,来到了这处禅室,洗起了手。   她闻水声而醒,至窗畔居高临下望去,见到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女。   是那位来自于万劫门,曾经为她鼓掌的少女。   姜白。   PS:今日三更,感谢这几天来打赏的书友,十分感谢。 第二十章 禅宗阴府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万劫门和禅宗的关系其实不错吗?”   姜白在水池中洗过手,取出手帕擦干净,抬头望向站在书楼二层窗畔的怀素纸,语气随意。   怀素纸看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万劫门传人,说道:“如果祭拜,你应该去前寺,孤闻大师的石塔在那边。”   姜白神情随意说道:“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塔,有什么好看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既然如此,像万劫门和禅宗交好这种已经埋进故纸堆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提的。”   禅室位于后山崖上,晨间有云气飘来,晨光洒落在其间,仿佛有了形状。   连带着怀素纸这句话里的寒意,都变得更加真切了。   姜白也不意外她知晓万劫门与禅宗的旧事,转而问道:“不请我坐一下吗?”   怀素纸没有赶客。   半刻钟后,禅院的静室中,两人相对而坐。   一壶热茶还未煮开。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怀素纸随意一问,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好奇的味道。   姜白听得格外认真,片刻后发现她是真的不好奇,不禁有些遗憾,说道:“先前你说过了,算是祭拜吧。”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万劫门和禅宗断绝来往已经很多年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代表万劫门过来的。”   姜白的语气很理所当然。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再问下去,说道:“那就祭拜吧。”   姜白嗯了声。   等到那一壶茶烧开后,怀素纸作为临时的主人,为姜白倒了杯茶,待她喝过以后,便走出静室,去往书楼看看孤闻大师伏案的那张书桌。   就是这样,两人简单走完了一遍禅室,偶尔停步驻留沉思,但更多还是一眼扫过。   见过故人遗物。   这就算是祭拜了。   不多时,姜白重新回到了那方池水前,将要离开。   离开之前,她忽然问道:“你知道万劫门和禅宗曾经交好又断绝关系,那你知道元垢寺为什么要封山吗?”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白衣少女的背影,再次浮现出那种感觉。   还是很谢真人。   她沉默半晌后说道:“曾经好奇过,只是不得其解。”   “连你这种从寺里出来的人都不知道了吗?”   姜白的语气淡淡嘲弄,不屑的很明显:“时光果然是最伟大的力量,只要有心利用,什么都能消磨干净。”   怀素纸说道:“我想听的是书上没有的往事,不是嘲讽。”   姜白转身看着她,说道:“那就再来一壶茶吧。”   怀素纸没有再说些什么,走进先前的静室中,重新煮开了那一壶旧茶,满上一杯。   姜白抿了口茶水,感受着大不如前的滋味,感慨说道:“谈起那些见不得光的前尘旧事,就跟喝这杯茶一样,味道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很意外地,怀素纸对这种感慨没有什么意外,甚至隐隐觉得这才正常。   下一刻,关于元垢寺封山的一种说法,就此被一杯旧茶抹去了尘埃,重见天日。   “你可知幽泉阴府是怎么来的?”姜白开口的第一句话却看似无关。   “在人间最后一个皇朝的末期,民生多艰,世间大乱,皇朝接连数位皇帝无心政事,只求在世长生却始终无果,最后将视线放在了黄泉上,欲要穷尽九幽。”   “然结果仍旧不如人意,最终引发大劫,生死失衡,轮回被断至今,天地间骤然多出无数死人活魂,人间几近成为阴间,死气漫天。”   怀素纸缓声说道:“人间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如今的八大宗放下彼此之间的成见,联手荡清无数邪孽,终还人间一片清明。”   她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话:“这是留在书上的说法。”   事实上,怀素纸曾在元始宗的藏书当中,见过另外一个有所出入的说法。   其中的差别,主要体现在旧皇朝为什么决定探索黄泉,这背后的具体起因上。   在元始宗的记载当中,那位末代皇帝之所以决定以黄泉求长生,是八大宗联手设好的一个局,局中有压迫,有提议,有红白脸……当然也有最不可缺少的背叛。   那是一个缜密而精彩的局,为了这个精致到容不得一丝错误的局得以顺利进行,长生宗几乎翻遍了众生书,不知耗尽了多少长老的心血。   这个来自于元始宗的记载,很直接地体现出当今人间最主要的矛盾之一。   正邪之别。   怀素纸自然不会全然取信,更不可能在此时说出来。   而且,她隐约猜到了姜白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些放在台面上的说法真是永远冠冕堂皇到让人感到无趣。”   姜白没有再掩藏下去,直接说道:“幽泉阴府的出现是因为禅宗的一己之私。”   怀素纸没有说话。   就像她不相信元始宗和道盟的记载一样,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听听就足够了。   更重要的是,她在明面上的身份是来自元垢寺的禅宗真传,而姜白现在偏偏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人多生猜测。   “禅宗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让整个人间陷入弥天大祸,自然是需要补偿的。”   姜白神情淡漠说道:“所以在那场大劫当中,禅宗死了很多人,而在大劫了却后,八大宗的掌门联袂登山,逼迫元垢寺闭门至今,这就是禅宗封山的真相。”   怀素纸注意到,这段话里少了最重要的动机。   她对此有些好奇,但并不多,而且她知道姜白明显是有意忽略过去的。   既然如此,开口询问也是自讨无趣。   而且怀素纸真正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她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隐秘?”   姜白听到这个问题,望向她说道:“自然不是为了坏你的道心。”   怀素纸没有说话,知道还有下文。   “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前尘往事被掩埋再久,这个世间仍旧会有记得它的人。”   姜白淡然说道:“比如孤闻,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会选择奔波了一辈子,想要竭尽所能地为当初赎罪。”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欣赏我了。”   在数日前,华清殿内白衣少女最后登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她的欣赏。   当时她不怎么明白,像姜白这样一个居高临下如谢真人般的人,为何会对她表示出欣赏。   原来欣赏的不是她的强,而是她这数年间的所作所为。   “是的,就像你想的这样。”   姜白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满是讥讽,说道:“我从来都不认同什么前人做的孽不该由后人来承担,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该还的债,岂是封山装死不出来就能一笔勾销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认同你的看法。”   姜白挥了挥手,说道:“我来祭拜孤闻,就是因为他是难得没有低头装死,敢离开那不知所谓的清净地,到死都不回去。”   说完这句话,白衣少女举起茶杯,随手将残茶洒落地面,以此为最后祭拜,转身离去。   “对了。”   姜白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有几成信心赢过暮色?”   怀素纸答非所问道:“暮色不仅仅是暮色。”   姜白微微挑眉,有些不满说道:“不要和我用这种方式来说话,哪怕我听得明白,你要说的是暮色背后还有元始宗。”   怀素纸微怔,认真问道:“元始宗?”   这是她第一次从正道中人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而不是元始魔宗。   “习惯了这样称呼。”   姜白没有再解释下去,很自然地换了话题,说道:“元始魔宗其实不算什么,真正的麻烦只有一个,就是暮色是元始魔主的徒弟,那疯女人才是真的麻烦。”   怀素纸沉默不语。   她的师父即是元始魔主,尽管将来注定了要生死相见,但没必要在此时不敬。   “以暮色过往的行事手段来看,她颇有她那位师父的风范,那她必然会将所有事情往最坏处去思考,道盟的出现必然在她考虑之内。”   姜白的语气很快,几乎没有停顿过,看起来真的很嫌弃元始魔宗。   或者是,她烦的是这背后隐藏着的麻烦。   怀素纸心想这未免太不万劫门了些。   “那你为何不留下来?”   她看着姜白的背影,说道:“万劫门应该很喜欢凑这种热闹。”   姜白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万劫门喜欢,但我不喜欢。”   怀素纸忽然想起数日以前,自己在那一锅大骨汤前,对虞归晚说过的话。   ——若是修行唯有绝情灭性这一个选择,那她不接受。   想到这里,她落在姜白身上的眼神,不禁也多了几分欣赏。   这是萍水相逢却发现彼此竟是同道的愉快。   “那夜我之所以来那场宴会,只是为了看看你的真假,没有理会暮色之事的兴趣。”   姜白说道:“因此你不必指望我出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衣少女的语气很寻常,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   怀素纸对此十分熟悉。   因为她同样如此。   她平静说道:“这件事是我的事,我从未想过让旁人插手。”   姜白说道:“那希望你能成功。”   怀素纸嗯了一声。   “若是你实在不走运,今日这一别就是后会无期。”   姜白转过身,看着怀素纸说道:“祝你死得其所。”   PS:下一章晚八点更新吧,今天一共九千,唔……下一章会有怪东西出来,但我感觉还挺好玩的。 第二十一章 一顿酱大骨引发的剧变   暮冬临近尾声时,东安寺迎来一场大雪。   雪中禅寺分外美丽,层林尽染,满山素白。   往日只是寻常的明黄墙壁,此时显得别样美丽。   这是姜白离开后的第四天。   怀素纸不在书楼,而在雨廊下,看着如悬崖般的屋檐,被寒霜冻上的风铃。   风雪呼啸不止,她却任由冷风吹呀吹,哪怕如瀑墨发皆乱,眼底的欢喜与放松却未被吹走丝毫。   怀素纸的心情确实很不错。   自登上飞舟以来,她一直在参悟来自于羽化登仙意中的一门道法,如今已然成功。   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她这般高兴,真正让她为此而心生欢喜的,是这个过程中的意外所得。   上清神霄经和羽化登仙意皆为清都山不传真经,直指飞升的绝世功法,乃宗门真正底蕴之一,所向道路虽不相同,但彼此之间隐有相连。   也许是这个缘故,怀素纸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参悟羽化登仙意时,清都山上那数场战斗汲取得来的道韵,亦被她消化完全了。   这是意料之外。   怀素纸因此而有所得,自然欢喜。   她的视线从屋檐的风铃上挪开,落在茫茫雪云之中,转念间已然知晓这场大雪自何而来,何时以终。   天地运转间的奥秘,在她的眼中又清楚了许多。   初冬时节在清都山上突破的境界,此时竟产生了略微的动摇,仿佛只要用力推上一把,便能踏入元婴中境。   如果怀素纸决意在此时突破,那她将会是修行史上最年轻的元婴中境,并且留下一个足以让后人绝望的记录。   她为此认真思考过半刻钟,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没有选择突破。   与藏拙无关,与担忧突破太快境界不稳无关,只和一件事情有关。   她的境界越高,那她也就会更快迎来那已经命中注定的劫数。   ——与元始魔主的生死一战。   怀素纸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哪怕突破至炼虚境,面对那位人世间第一魔头,也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着急去留下一个没有意义的记录?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件更加具有意义的事情需要她去做。   怀素纸离开那处禅室,沿着狭窄崖畔石径,去到那处石坪,找到了正在负责布阵的年老僧人。   老僧的脾气一般,但也清楚怀素纸和孤闻大师的关系,以及她为禅宗带来的那些名气,挤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开口询问。   “怀师侄所来为何?”   “看阵。”   怀素纸静观片刻后,忽然问道:“阵图出自于谁?”   老僧不解其意,如实交代说道:“自然是孤闻师伯。”   怀素纸心想死者虽然为大,但这阵法的水平未免太堪忧了些。   她望向塔林深处,眼前浮现出那座偏僻处的新塔,沉默想着这都几年过去了,你的阵道水平怎么能些许进步都没有的?   她想着这些,平静说道:“这阵可以改进一二。”   老僧不由怔住了,下意识问道:“师侄还懂得阵法?”   怀素纸嗯了一声,神情平静说道:“尚可,不在剑道之下。”   听着这话,老僧不由产生了很多情绪,心想你的剑道毫无疑问是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阵道修为居然相同,这是真的没有天理。   老僧这般想着,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句话的真假。   毕竟出家人不打诳语。   ……   ……   最近的神都很是热闹,其间的气氛丝毫没有被严寒扑灭,反而愈演愈烈。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寻常凡人,只要身处繁华当中,在凑热闹这个方面上,两者真的没有太多区别。   尤其当这个热闹直接涉及到八大宗,天南第一大派天渊剑宗时,便更能引来人们的热议了。   更何况这个热闹并不涉及到任何的隐秘,也不至于引来剑修们的怒火,很适合在多年以后用一种风轻云淡的口气闲聊出来,彰显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经历。   这场热闹的起因其实很简单。   虞归晚以朱颜改为抵押,吃了一顿酱大骨。   这件本该悄无声息消失的小事,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神都,以至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发数日过后,道盟八大宗里的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姑娘,对此事亲自做出了辛辣嘲讽不屑讥笑戏谑点评。   最终,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姑娘赠予天渊剑宗当代剑子一个新的外号。   ——酱大骨剑仙。   如今的人间并无在世仙人,按道理来说,被称之为剑仙无疑是一种极致的赞美。   只是……落在剑仙之前的那三个字,实在很难让人将这个外号看作赞美。   随着这阵热潮,偌大神都内霎时间多出了数百家新开的食肆,都在主打酱大骨,好不热闹。   “谢师侄……”   晏峰主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谢清和,叹息说道:“要不事情就到这里吧?”   哪有什么不愿意透露的小姑娘?   无非就是谢清和而已。   那天她没想到怎么该骂虞归晚,摔门而出后发现怀素纸已然远去,回到寝宫后越想越气,越想越亏,彻夜辗转难眠。   翌日正午,她偶然得知了虞归晚没带灵石,以朱颜改为抵押的事情,毫不犹豫找到了晏峰主,以未来掌门的身份下令,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否则以天渊剑宗在人世间的地位,这种事情又如何能传扬出去,没有被道盟在第一时间封嘴扑灭?   不过是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姑娘,为求念头通达,以一己之力与天渊剑宗对抗罢了。   对此,天渊剑宗的那位江先生在无言以对之后,很自然地给予了默许的态度。   毕竟他也觉得这事挺好玩的。   只不过再怎么好玩的事情,现在都该要收场了。   “春天快到了。”   晏峰主认真说道:“暮色若是要对东安寺动手,那就在这几天之内,这种时候,任何影响到稳定的事情,都需要提前解决。”   谢清和望向窗外,只见黑檐已被白雪覆盖,想了想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晏峰主在心里松了口气。   正当他想要开口,说上几句好话哄一哄小姑娘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这次我就不过去了。”   谢清和说道:“我要修炼。”   晏峰主怔住了,下意识问道:“修炼?”   谢清和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我要亲手赢一次那个酱大骨剑仙,让她学会闭嘴。”   晏峰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苦笑不语,心想你怎还记得这个外号呢?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谢清和微微挑眉,似是意外,说道:“母亲已经为我敲定了将来的道侣。”   话音落下。   晏峰主这一次是真的怔住了。   他作为清都山在中州的代表,是毫无疑问的修行界大人物,地位非凡,自然知道很多的秘密。   但谢清和所言之事,他却是真的一无所知。   若是以谢楚两位真人相处的方式来看,谢清和未来的那位道侣,将会拥有与清都山掌门同等的权力。   那就是八大宗的掌门之一了。   晏峰主神情凝重,心想这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和虞归晚扯上关系的?   “是怀素纸。”   谢清和看着晏峰主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是我娘,以及我父亲为我敲定的未来道侣。”   晏峰主神情愕然,想着那位黑衣如墨的少女,想着小姑娘对少女表现出的依恋,声音微涩说道:“竟是如此吗?”   他从这种错愕中醒过神来,觉得自己明白了谢清和的意思,说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怀素纸的性命。”   “这是你要做到的。”   谢清和微微挑眉,话锋忽然一转,说道:“但这不是我告诉你这个秘密的原因。”   晏峰主的内心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句最不愿意听见的话。   “我之所以这么看不惯虞归晚,不是因为她吃饭付不起钱,毕竟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谢清和一字一字说道:“是因为她当着我的面,劝怀素纸不要和我在一起,说怀素纸真要有一个道侣,只能是她虞归晚。”   晏峰主沉默了。   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望向窗外,只见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未免太离谱了一些吧?   片刻后,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此事……着实不是小事,要不我们还是从长看待吧。”   谢清和神情平静说道:“我也没指望谁来解决这个问题,毕竟这是我和虞归晚两个人的事情,我现在跟你说这么多,只不过想告诉你,这是虞归晚先挑的事。”   晏峰主沉默不语。   谢清和不在乎,继续说道:“所以你不要再和我说什么大局,道什么稳定,你让江先生先去对虞归晚说一遍。”   ……   ……   同一片宫殿群。   天渊剑宗的江先生坐在大殿外,任由雪花落在身上,看着好生潇洒。   他的外貌看着不过二十余岁,身着一袭青衫,看上去就是一位磊落书生。   此时他坐在一张老木椅上,手上拿着一杯热茶,不时抿上一口,静静等待殿门打开,作态更显诗意和风流。   在殿内闭关不出的是虞归晚。   自那天以朱颜改抵押,吃完那顿酱骨头回来后,她就直接开始闭关养剑,不闻世事。   今日江先生之所以来到殿外等待,是因为时日已到,八大宗的师长们即将出发前去东安寺,等候暮色的到来。   时光流逝,直至午后,冬日的阳光终于晒穿雪云,得以照亮人间时,才有了吱呀的一声。   殿门被打开了。   虞归晚走了出来,望向远空茫茫层云,剑心通明之下,忽然生出拔剑斩天的豪情。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句话。   “师侄,那店里的酱大骨到底是有多好吃啊?”   江先生眼神分外明亮,很是期待问道。   PS:三更近万字,求个票 第二十二章 应该感激谢清和的虞归晚   推开殿门,远望层云,生出万丈豪情欲要拔剑斩天之时,虞归晚却听到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种刹那间自天上来到地下,深陷人间烟火的感觉,不禁让少女陷入了极大的茫然。   她看着斜坐在雪中椅子上的师叔,很认真地问道:“师叔,您这是在说什么?”   江先生神情诚恳说道:“我很好奇那家店的酱大骨味道怎样,能让你这般喜欢,不惜以朱颜改赊账。”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盯着他的眼睛,纠正了话里的错误:“不是赊账,我没有赊账,只是忘了带钱。”   “嗯,嗯,我知道的。”   江先生笑了出声,语气满是好奇,再次问道:“是抵押,你别着急,先告诉师叔那酱大骨到底好不好吃。”   虞归晚剑心已然通明,对旁人意志感知的颇为清楚,但仍旧无法理解自己这位师叔的好奇从何而来。   她老实说道:“酱大骨我没有吃,那天我就喝了两碗汤,然后吃了一根胡萝卜,玉米应该是三十七粒。”   听着自家师侄如此详细的描述,江先生不由怔住了,吃惊问道;“你没吃过那酱大骨?!”   虞归晚嗯了一声,回忆着当时画面,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真的很好奇那骨头的味道,我可以替你去问一下素纸。”   江先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想着这段时日里名满天下的酱大骨剑仙,看着白发少女的眼神微妙至极,满是情绪。   惊讶无语怅然迷茫哭笑不得皆有之。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虞归晚神情微凝,语气微沉,心想师叔你为何忽然沉默了下来?   难道是怀素纸出了事情?   她想到这个可能后,墨眉微微蹙起,神情愈发凝重。   “没……倒也没什么。”   江先生咳嗽了两声,不太自在地站了起来,没好意思去看虞归晚,偏头望向不远处的被染白的黑檐,心想这该如何是好呢?   虞归晚不蠢,见他这般模样,知道必然是出了大事,认真问道:“是暮色已经动手了吗?”   “这倒不是……”   “那师叔你在紧张什么?”   听着这话,江先生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在你闭关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对此师叔必须要向你道歉。”   虞归晚心想既然不是暮色提前动手,那怀素纸也不该出现意外,还能有什么事情发生?   难道是师祖终于看腻了人间,不再沉浸在旧事当中,决定飞升而去了吗?   又或者是师祖觉得无聊,活得不耐烦了,要一剑斩尽域外天魔,要问剑北境以北那只云妖?   但……这也不至于向自己道歉吧?   这到底是在婉转什么?   她眉头紧蹙问道:“所以是什么事?师叔。”   江先生语气沉重说道:“就是……就是可能以后世间再无虞美人了。”   “再无虞美人?”   虞归晚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了过来,还是满心不解,说道:“可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话至此处,她看着始终不愿明言的江先生,终于有些生气了,声音微冷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先生明白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叹道:“就是在你闭关的时候,你吃酱大骨的事情为世人所知,所以得了个比较……有意思的外号。”   虞归晚听着这话,很是奇怪,心想这至于师叔你如临大敌吗?   江先生猜到了她的想法,压低声音说道:“那外号是叫酱大骨剑仙。”   话音落下。   风雪倏然静止。   天地间一片死寂。   虞归晚很认真地确定了一遍,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听错,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微微低头,望向随风而动的衣裙,心情始终无法冷静下来。   哪怕剑心通明如她,听到这个外号也还是无法立刻平静。   “但我根本没有吃到那根酱大骨。”   虞归晚轻声说着,抬头望向一脸尴尬的江先生,面无表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先生伸手,示意她先冷静下来,缓声说道:“事情比较复杂,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说清楚,春天快到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去东安寺吧?”   虞归晚没有说话,只是动念。   朱颜改出现在她身旁,剑意如瀑倾泻而出,满天风雪骤然生出几分清冷意味。   江先生叹了口气,很是无奈说道:“首先,你答应我不要将事情闹大,我会为自己的错负责……”   虞归晚忽然说道:“是谢清和?”   江先生怔住了,片刻后嗯了一声,算是承认,犹豫半晌后问道:“所以你是怎么跟谢清和闹成这样的?”   “我不想告诉你。”   虞归晚毫不犹豫拒绝,然后问道:“但我有一件事要请教师叔。”   天渊剑宗乃是世间第一剑宗,门中上下多是剑中痴人,鲜有通达人情世故的弟子,而江先生则是其中例外。   他的境界不过炼虚初境,放眼人间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大修行者,但与晏峰主这等驻守道盟象征着八大宗威严的强者相比,无疑是要弱上不少。   江先生这些年来修行进境普通,地位却从未有过动摇,便是因为他能言善辩,少年时曾在浮仓山辩难中连出妙言,夺得头名。   虞归晚修的是剑,向来无所谓什么能言善辩,更不将浮仓山上那群爱吵架的人放在眼里。   故而她这次要请教的问题只有一个。   “我想要了解怀素纸。”   虞归晚对江先生认真说道:“这该要怎么做?”   江先生再次沉默,说道:“这话题未免太跳跃了一些,我是真不知该怎么告诉你。”   虞归晚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很多疑惑,心想你不是最擅长这些东西了吗?   片刻后,那些疑惑变作了恍然大悟,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师叔,是我问错人了。”   这世间本就有很多名不副实的人和事,想来她的这位师叔也然如此,不懂装懂而已。   江先生哪里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不!”   他前所未有地认真说道:“此事师侄你问对人了。”   虞归晚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不信任地很明显。   江先生哪里能忍受这种诚恳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严肃问道:“首先,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虞归晚心想应该要给长辈一些面子,便应了一声。   “师叔请问。”   “首先,怀素纸对你感觉如何?”   “我也不知道,但她愿意和我说话,不讨厌和我在一起。”   “那就算得上是朋友了,怀素纸的朋友多吗?”   “这个她对我说过,不多。”   “……确实没听说过怀素纸有什么好友,但我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你可以先听着,但别把这个说法当真。”   “我觉得师叔你这是在以己度人,或者对她有所偏见。”   “那你还要不要你师叔指点你?”   “要。”   “原来这就是剑心通明吗?难怪我至今仍旧做不到。”   江先生好生感慨。   虞归晚看着他,很是不满说道:“请师叔认真一些。”   江先生于酱大骨剑仙一事有所愧疚,当即收敛心神,正色说道:“你想要了解一个人,那自然是要接近她的。”   虞归晚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道:“我和她结伴同行过将近半年。”   江先生不以为然问道:“那你和她一共说过几句话?”   “几句?”   虞归晚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不算那些寻常话语,应该只有百句左右。”   江先生再次怔住了,看着少女的眼里满是荒唐,难以置信说道:“半年即是一百八十天,而你和她正经说话,连一天一句都没有?!”   他本以为自己见多识广,早已看遍人间风光,根本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事情。   虞归晚理所当然说道:“一路同行,心意已然相通,何必说那么多话?”   江先生无言以对,左手扶额,忍不住地叹息了起来,心想这真是痴儿啊。   “不要相信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是以漫长岁月为前提的一句无聊话,绝不是你和怀素纸这种比起萍水相逢,好不上多少的关系能用到的。”   他看着虞归晚说道:“你和怀素纸不是陌生人,对她有所了解,但你显然做不到以她的过往和如今,直接推演她的本性,所以你只有一个方法,最直接的方法。”   也许是这番话里的语气格外严肃,没有半点儿轻率随意的意味,虞归晚不知觉也紧张了起来。   少女屏息凝神,认真问道:“这个方法是什么?”   “说话,说话,还是说话,和怀素纸说话!”   江先生就像是州学私塾里的严厉先生,狠狠挥舞着双手,如同在演奏一种乐器般。   他的声音同样在抑扬顿挫起伏着:“从说话开始,你要不断亲近怀素纸,和她吃饭睡觉无所不近,直到她习惯你……”   虞归晚看着江先生此刻略显狂放的模样,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有些后悔了。   话音戛然而止。   江先生看着少女退半步的动作,沉默了会儿,问道:“师叔有些失礼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虞归晚想了想,轻声问道:“你要听真话吗?”   江先生毫不犹豫说道:“不必了,还是谈你的事情吧。”   虞归晚微微摇头,很诚恳地表示不用了,转身就要离开。   “问都问了,你现在不想听也晚了。”   江先生声落如剑,随影而行,传入少女耳中:“总之,你想要彻底了解一个人,必须要在相处的时候不留半点方寸,必须要做到得寸进尺,而这一切都是从说话开始。”   虞归晚停了下来,声音微涩说道:“可她不让我去东安寺,我现在没法和她说话。”   江先生闻言气急攻心,好生恼火说道:“这你能听的啊,难道怀素纸让你背叛宗门,你也要照做吗?”   虞归晚回头看了他一眼,好生奇怪问道:“师叔你这是生气了吗?”   江先生沉默了。   他忽然生出极大的悔意,只觉得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这场对话根本不应该开始,无奈问道:“那你听不听怀素纸的话?”   虞归晚想了想,格外认真说道:“我不想再惹她生气了。”   ……   ……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东安寺,看着有些温暖。   一道清冷剑光落在寺外,低调而隐秘。   在知客僧人的带领下,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少女走进寺中,去到那处禅室外,然后离开。   暮色里,皓月已然浮现半边身。   少女轻敲暮色月下门。   怀素纸循声而至,见到站在门前的白发少女,沉默半晌后问道:“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   虞归晚轻咬下唇,片刻后抬头望向怀素纸,很是不安说道:“但……我想和你说话了。” 第二十三章 和你一起看暮色到来   怀素纸看着怯生生地少女,沉默了会儿,轻声问道:“……和我说话吗?”   她其实有些意外,没想到虞归晚竟会来见自己,当年一路相伴同行下来,她没有和少女说过几句话,但相知从来不浅。   虞归晚看似不食烟火,行走人间之时往往衣裙轻飘,不见神情变化,是世人眼中最为正统的那种仙子……   事实上,少女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她在剑道之外更多时候只是一个怕生的少女,对很多事情并无勇气。   就像她其实对青色衣裙并无特别喜好,偶尔也想换上别的衣裳,比如白裙微飘,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决定如旧。   在怀素纸想来,暮色里的这次登门,更像是谢清和会做的事情。   她看着虞归晚平静问道:“那你要和我说什么话?是神都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带着很多的不好意思。   若不是修行者五感过人,必然听不清的。   事实上,她在前往东安寺的路上,想过很多见到怀素纸后要说的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真到了见面的此时此刻,她却全都忘掉了。   但就算不忘掉,想要说出来也是很难的吧?   虞归晚忽然想起自己那位师叔,在她决意出发前,苦心嘱咐的那些话儿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也不要傻愣着,只要懂得去做就好了。   这也是一种增加彼此了解的方式。   虞归晚想着这些,想着自己已经愣了很久,想着怀素纸可能不耐烦,想着世间再无虞美人……   少女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就要抱住眼前人。   然后。   啪的一声轻响。   虞归晚停了下来,捂住自己的额头,眼神里还有小些委屈。   怀素纸放下手。   刹那前,她在虞归晚的眉心上弹了一指,迫使少女停了下来。   她平静问道:“你不是要说话吗?”   虞归晚微微一怔,老实说道:“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想抱抱你……我听说很久没有见面的好朋友,再次见到的时候就会抱一下。”   “我们并没有很久不见。”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看着她说道:“若是你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还是回去吧。”   虞归晚连忙说道:“我当然有话要说!”   怀素纸问道:“那便说。”   说话间,她转身向书楼走去——孤闻大师留下那门阵法有很多可以改善的地方,而这是很需要时间的事情,故而她不想浪费光阴。   虞归晚急了,忽然想起一个让自己印象深刻无比的问题,大声问道:“怀素纸,那店里的酱大骨到底是有多好吃啊?”   怀素纸骤然止步。   她这一次是真的怔住了。   她想过很多可能,但怎么可能想得到这句话,安静片刻后转身望向虞归晚,说道:“谈不上美味,但胜在愉快暖和。”(注)   不等少女开口,她接着问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虞归晚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会想起这个,还问了出来,低头说道:“就是最近老想到那个酱大骨。”   怀素纸想着初到东安寺听到的传闻,带着歉意说道:“那天我没有结账就走,忘了你出门从不带钱,抱歉。”   虞归晚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确实该给我道歉。”   怀素纸微怔,不解问道:“为什么?”   她很清楚虞归晚的性格,绝不会无由来地责怪自己,那这背后必有缘故。   虞归晚下意识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这些天来,她的心思全在修行与改善阵法之上,平日里就在禅室和塔林间来回,偶尔与那位老僧就阵法之事有过交流,确实不闻世事。   虞归晚怔住了,倏然间生出了无尽悔意,满脸恳求说道:“你可以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那就是想都别想。   虞归晚低下头,看着格外的委屈,如实说道:“就是我多了个奇怪的称呼。”   怀素纸心想,这能有多奇怪,你行事虽然直接了当了一些,但总不至于闹个诸如莽金刚之类的外号吧?   “就是……”   虞归晚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向怀素纸,说道:“我还是说不出来。”   怀素纸知道有些事情不该深知,见她这般模样,转而问道:“可有影响到你的剑心?”   虞归晚一脸坚强,苦涩说道:“其实还好,我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   怀素纸心想你这哪里像是不在意的模样?   话已至此,再请虞归晚离开难免无礼,她转身向静室走去,示意少女跟上。   此时暮色浓至尽处已消,夜色已然笼罩四野。   有皓月当空。   怀素纸点了盏灯,认真煮了一壶茶。   在等待茶水烧开时,她对虞归晚说道:“那你接下来可有打算?”   虞归晚来时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我还是想与暮色一战。”   怀素纸随意说道:“你不是她的对手,除了败给她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虞归晚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人质疑自身剑道,认真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强的,我的剑也很凶的。”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小炉的银碳上,随意问道:“那你有我强吗?”   虞归晚的声音当即没了声音。   片刻后,在茶水即将烧开之时,她问出了当今年轻一代的强者们最好奇的那个问题。   “那你觉得……你和暮色谁更强一点儿?”   世人皆知,怀素纸自行走世间以来未尝一败,巧的是暮色同样如此。   然而人间再如何广阔,终究还是容不下两个不败的。   在人们看来,不久后东安寺中怀素纸和暮色的相遇,早已被天命暗中定下。   怀素纸自北境破境归来,携壮阔剑意至东安寺,毫无疑问是正值巅峰之时。   暮色于中州惊鸿一现,信手落子让长生宗提前生出乱象,纵使举世皆敌,神秘强大依旧不改。   与两人相比起来,同样位列登天第三的陆元景看上去确实要默默无闻了些许。   故而这一战备受期待。   虞归晚乃天渊剑宗当代剑子,很清楚这一战被道盟诸多大人物关注着,认为这甚至关乎到人间未来气运的倾向。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很想要知道当事人自己的看法。   “我和暮色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自然是暮色更强。”   虞归晚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好生意外,但不是意外这个答案,而是意外她的随意。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怀素纸表现得太过漫不经心,看不出半点的介意。   “怎么了?”   怀素纸等到茶水烧开,随便问了一句,把茶水分入杯中。   寒冬时节,夜深时分,与友人对坐看一壶茶水烧开,闻那淡淡茶香味,本就是最好的享受。   “那你怎么办?”   虞归晚顾不上这些奇怪的细节,看着怀素纸担心说道:“要不我现在就把朱颜改借给你吧,以后我再给你一次就好了。”   怀素纸把热茶推到少女身前,说道:“不用。”   她接着说道:“怀素纸不是暮色的对手,但暮色从来都不是威胁。”   虞归晚微微一怔,眼里生出许多茫然,说道:“听不懂。”   怀素纸没有解释的意思。   与谢清和不同,虞归晚不习惯自作聪明,是很纯粹的一个人。   而这种纯粹放在两人的相处当中,就是她说什么虞归晚都会相信,并且还是深信不疑。   那她又怎能与谢清和闲聊一般,说自己就是那位妖女呢?   “你不需要担心。”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说道:“但接下来确实会很麻烦,你还是回去吧。”   虞归晚轻咬下唇,低头看着那色泽清透的茶水,有些不甘心问道:“你是觉得我会拖累你?”   怀素纸沉默了。   从虞归晚的角度来看,她一直劝说离去,听上去确实有嫌弃的意思。   这样不好。   “当然不是这样一回事。”   她对虞归晚说道:“理由只有一个,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没必要涉及到任何外人。”   虞归晚犹自不甘心,看着她说道:“那宋辞和陆元景,还有其他人呢?”   怀素纸平静说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有些高兴,因为话里说了她们是朋友。   但下一刻,这种高兴就变作了苦涩,她默然想着既然我们是朋友了,那这种时候不能一起面对难题,反而还要分开……   “不要想那么多。”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主要这件事是我的私事。”   虞归晚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那我作为你的朋友,不比其他人更应该留在你身边吗?”   怀素纸无话可说,因为道理正是如此。   然而她确实不想虞归晚留下。   与谢清和不同,天渊剑宗那位祖师虽然被公认天下第一,但也是真的超凡脱俗,全然不理世事。   百年之前,道盟决意覆灭元始宗,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元始宗传承三万年,历史比清都山更为漫长,山门大阵恐怖无比,其中更是隐藏着无数潜修强者。   哪怕道盟宰治人间四千余年,几乎拥有了所有,想要攻破元始宗的山门,亦是难如登天。   其时,有人曾以此事请天渊剑宗祖师出手,以无上剑道破开元始宗山门大阵,免去众生疾苦,血流漂住,道盟付出几乎不可承受的代价……   然后那位祖师对此只说了一句话。   一句在他看来再是理所当然不过的话。   “你们打打杀杀关我屁事?别来这恶心我。”   PS:注的那里是我很赞同一个朋友的看法,美少女秀气地啃着大骨头感觉就很有意思,那种反差美感。 第二十四章 此夜,大幕渐起   像天渊剑宗祖师这般断情绝性冷漠之人,哪怕对虞归晚再是欣赏,也不可能为她出剑。   既然如此,元始魔主就不可能有所顾忌,若能顺手杀了虞归晚则必然杀之。   怀素纸想着这些,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那就留下来吧。”   “啊!”   虞归晚睁大了眼睛,看着怀素纸,不敢相信问道:“你这就答应我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习惯重复,而且你要是一个听劝的姑娘,那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心想原来这么容易的吗?   她想起以前的自己,想起江先生叮嘱自己一定要多说几句话……原来这真的有用啊?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笑了起来。   灯火映照下,少女眼眸明亮,唇角微翘,巧笑嫣然。   这抹笑容看着有些莫名,但笑的格外清澈,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   再如何冷漠的人,看到这种笑容都会被感染到,怀素纸习惯冷静,但也无法例外。   她问道:“留在这里值得这么高兴吗?”   “不是因为留下而高兴。”   虞归晚敛去笑意,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是因为我和你说了好多话,所以真的很高兴。”   怀素纸微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虞归晚看着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道:“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我们还可以这样说话的。”   怀素纸更加无言以对,想了想问道:“除此之外呢?”   虞归晚很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还有一种恍然大悟……原来朋友是这样的感觉。”   怀素纸看着少女,欲言又止。   片刻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这样很容易受骗的。”   “不会呀!”   虞归晚毫不犹豫说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怎么会骗我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没有片刻的停顿与不自然。   这自然是真心话。   怀素纸觉得有些沉重,说道:“叶寻呢?”   在面对陌生人时,虞归晚不习惯说话,都是叶寻为之代劳的。   “叶师弟是师弟呀。”   虞归晚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她,说道:“你是朋友,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怀素纸沉思片刻,觉得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便不做反驳。   主要是她知道这样的争论没有意义。   不如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虞归晚的说法,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喝茶。”   “……你不是说我可以留下来吗?”   “不是端茶送客,而是提神,下面我们有正事要做。”   “正事?”   虞归晚看了一眼外头,只见夜色早深,唯有皓月洒落微光。   她收回视线,望向怀素纸,小心翼翼问道:“你说的正事不会是睡觉吧?”   怀素纸神色不变,平静说道:“睡觉自然是正事,但我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正事指的是东安寺正在布置的阵法。”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立刻问道:“阵法出了什么问题?”   这座阵法很可能涉及到怀素纸的生死,而她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当然要关心。   最关心了。   怀素纸喝完热茶起身,说道:“到书楼说。”   虞归晚赶紧也喝完那杯茶,跟了上去,看着她的背影想了会儿,最终还是并肩了。   两人走进书楼。   登上二层。   这里放着一张极长的书案,很是适合挥毫落墨,此时上面却不见旧人的狂草,只有数叠堆得极高的纸张。   纸上都是怀素纸近些天来的成果。   虞归晚的视线落在纸上,看着绘在簪花小篆旁边的繁复阵纹,便知道她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   “孤闻大师不是早就做好安排了吗?你要推翻重来?”   “他的阵道水平太差。”   怀素纸没有委婉,她和虞归晚曾经同行,少女很清楚她的阵道造诣不在剑道之下。   甚至问过她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心血在阵道上。   这个问题自然无疾而终。   虞归晚却因此对阵法有所了解,她取出一张摆在书案正中的白纸,静看片刻后说道;“东安寺的地脉怎会如此复杂?”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   她说道:“起初我看孤闻留下来的阵图,觉得这座阵法做的太过简陋,后来亲自确定后,发现是不得不如此简陋。”   世间宗派的山门大阵,绝大多数都是依托地脉为基,以一件法宝为枢镇压全局,继而分布到山门的各个位置,最终编织出一个图案。   此次东安寺布置的这座阵法并非例外,但进度却始终缓慢。   怀素纸起初以为这是布阵之事需要隐秘的缘故,这些天来亲自操持,才发现并非完全如此。   “这应该与塔林倾塌之事有关。”   虞归晚认真说道:“塔林中住着的都是禅宗大德,这百年间东安寺名声极盛,香火愿力有不少一部分落入其中,一朝倾塌,百年积攒下来的愿力向四方散去,以至于地脉紊乱。”   与先前相比,这时候的少女显得格外专注,隐有锋芒流露。   怀素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继续。”   “但阵图没有问题,阵法能够顺利布置下去,那地脉紊乱就不算大事。”   虞归晚说道:“日后只需要加以干预调节,大约三十年即可正常,只是修补阵法时需要耗费更多的资源,可这对东安寺而言,算不得什么。”   东安寺在禅宗祖庭封山的今日,隐有天下第一大寺的声势,寺中底蕴虽然不足,但也是真的不缺香火油钱。   怀素纸说道:“我觉得这里面有不妥的地方。”   虞归晚想了想,问道;“你认为暮色提前在地脉留下了后手,就为了这一次卷土重来?”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微微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塔林倾塌对地脉造成的影响是难以计算的,想要在这上面留下后手太难,而且地脉的稳定是布置这一类阵法都逃不开的事情……”   虞归晚微微蹙眉,说道;“换做是我,肯定会挑其他地方动手,比如在寺里留下内应,在关键的时候进行破坏,这要简单上太多。”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看着少女的眼神更是奇怪了。   虞归晚剑心早已通明,早已感知到她眼神里的那些不对劲,只是先前正在谈论正事,便一直忍住没有理会。   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偏过头望向怀素纸,神情微怯问道:“我怎么了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水平的阵道修为?”   “这个啊?”   虞归晚松了口气,诚实说道:“和你游历那半年时间,我发现你对阵法很感兴趣,所以我回到南山后,翻了一下典籍,还问了一下祖师,然后就有了一点了解。”   她顿了顿,接着又很认真补充了一句:“但你才是最厉害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很随意,显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虞归晚以为她是不相信,神情顿时肃然,连忙强调说道:“是真的。”   “我知道。”   怀素纸无所谓,因为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件事,仍旧随意地换了话头,说道:“那你看出这个阵法真正的用途了吗?”   虞归晚闻言,视线再次落在那堆厚厚的纸上,仔细观看琢磨了许久后,不确定说道:“好像……和宋辞师兄说的不太一样?”   那天夜里,宋辞在小楼里向众人解释,孤闻大师在圆寂前命东安寺僧人,以舍利结阵,为的是留下一片余荫,不让塔林倾塌的惨事再次发生。   然而此时虞归晚真看到了阵图,却发现并非真的如此。   “这个阵法的目的是镇压。”   怀素纸轻声说道:“并不是什么留下余荫。”   虞归晚问道:“镇压什么?”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完全确定。”   虞归晚想到一个问题,不解问道:“那东安寺里的僧人知道这座阵法的真正用途吗?”   “东安寺在孤闻大师到来前,只是一座默默无闻的小寺,没有任何底蕴可言。”   怀素纸说道:“直到今天,寺里也只有主持和那位负责布阵的老僧是化神,又如何能够看出孤闻的真正用意?何况这座阵法也有护山的用处。”   虞归晚好生不解问道:“但是孤闻大师为什么要隐瞒这座阵法的真正用途呢?以他在东安寺的地位,僧人们不可能违背他的遗愿啊。”   怀素纸没有说话。   夜色已深,有风雪自窗外而来,落在两人的身上,随着沉默而融化,留上点点湿痕。   她抬手将微乱发丝捋至耳后,顺带掸去肩上残雪,侧脸稍显清瘦,却更动人了。   虞归晚看着这幕画面,悄然咬紧下唇,藏在身后的小手捏着衣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心想自己怎么就不勇敢一些呢?   明明可以为她拂去衣上雪花的吧?   要是做到了……   是不是就能并肩,然后看天地浩大了?   虞归晚忽然觉得双颊微烫,心想自己这想法也太尴尬了些吧?   这怎么能想到这么远的呢?   只要曾经同行那就……足够了吧?   就在虞归晚胡思乱想之际,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了。   “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   虞归晚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看着怀素纸,没那么聪明地嗯了一声,心想我刚才问了什么吗?   片刻后,她才醒过神来,想起自己在疑惑孤闻大师为何要隐瞒阵法用途。   与此同时,怀素纸忽然给出了一个问题。   “人靠衣装,那佛呢?”   虞归晚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是金装啊。”   怀素纸行至窗畔,视线落在地上,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是真的。”   虞归晚走到她的身边,望向她眼中所见,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很寻常的一片土地,不解问道:“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弄不懂。”   怀素纸给出了答案。   “东安寺下有一道通往黄泉的缝隙,阵法就是为此而生。”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低声问道:“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怀素纸转过身,向禅室外走去,说道:“通知宋辞。”   虞归晚微怔,很难理解她的果断,看着她问道:“可这不是孤闻大师希望隐瞒下来的事情吗?”   “所有的隐瞒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会有人出事。”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我认识的孤闻是真慈悲,现在他人已经死了,就算想要假慈悲也晚了。”   虞归晚下意识问道:“为什么晚了?”   怀素纸说道:“因为我不同意。”   ……   ……   半个时辰后,东安寺外两百里,一片隐在山中的精致庭院。   自众生书中得出暮色将要对舍利动手的结果后,道盟在经过勘查后,直接在此间建造了一片庭院,让宋辞等弟子休息,随时准备赶往东安寺。   在一道清冷剑光划破夜空后,留守在此间的八大宗弟子们自静修中醒来,聚集到庭院之中,得知了怀素纸的发现。   与过往不同,这次虞归晚没有让叶寻代劳,是自己把话说出来的。   宋辞听完这番话,沉思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那现在暮色出现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在座诸位通知师长吧。”   陆元景叹道:“暮色想要得到孤闻大师的舍利,就是为了让这阵法告破,好让阴府还于人间。”   来自长歌门的沈依澜闻言,在心中默算片刻后,脸色骤然苍白。   “对的。”   宋辞注意到她的脸色,沉声说道:“若是阴府还于人间,整个东安寺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沈依澜认真说道:“那我们在通知师长的同时,东安寺里的人也必须要彻底疏散,决不能让阴府得逞。”   陆元景忽然说道:“要不……先把通知师长的事情放缓一下吧。”   话音落下,场间骤然一片死寂。   众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却无人敢立刻回应。   从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后,道盟的主要敌人只剩下幽泉阴府。   这百年间双方发生了数场冲突,阴府在失去最重要的盟友后,彻底陷入下风。   更关键的是自轮回断绝以后,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凡人在死去以后,都不会落入黄泉当中。   故而阴府再如何强盛,终究也是无根之水。   道盟这百余年来,便是在竭尽一切可能,消磨阴府原有的力量,不让其得到补充。   在逼不得已的时候,那便会有非同寻常的手段。   此刻在庭院里的年轻弟子们,都是八大宗真正的核心人物,对此那种手段有所闻,并且知道是真的。   陆元景是岱渊学宫的书生,还很年轻,意气不曾消退,自然见不得那等惨事。   他看着宋辞,神情坚定至极,显然不准备改变自己的意志。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一道声音响起。   “去通知师长吧。”   虞归晚看着所有人说道:“这件事她早已经想到了。”   出于某个微妙的缘故,长歌门的少女们对怀素纸始终带有些许敌意。   具体就体现在此时。   “怀素纸确实很了不起,应该是我们当中境界最深的那个人……”   沈依澜看着虞归晚,摇头说道:“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元婴,东安寺里的病人不知何其多,她凭一己之力,怎么可能疏散干净?”   虞归晚嘴笨,不会和怀素纸以外的人说话,此时已经生气,微微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师妹是否忘了一件事。”   叶寻自人群中走出,来到虞归晚身旁,看着沈依澜微笑说道:“怀姑娘乃是禅宗传人。”   沈依澜不为所动,平静说道:“禅宗传人又如何,只要怀素纸还没到大乘,做不到挟山超海,那我说的便不会错。”   宋辞皱眉说道:“不要在这种时候吵了。”   沈依澜望向他说道:“我确实不喜欢怀素纸,长歌门也没几个人会喜欢她,但这一次我并非是在针对她,只是陈述事实,仅此而已。”   叶寻笑容不减说道:“这句话说的很漂亮,但我相信怀素纸。”   说话间,他信手唤出飞剑,就要以飞剑携书通知还在神都内的师长。   陆元景沉默不语,似乎在计算着其中可能,决定自己要做什么选择。   如果怀素纸真的能够做到,那他们现在去通知师长,自然是最好的。   问题在于,东安寺里的那些人要是没有疏散成功,并且暮色察觉到寺里的变化,与阴府提前决定动手,往后的局面……是他所不愿看见的。   陆元景想着这些事情,忽然想到那天夜里那场宴会里的怀素纸,于是有了决定。   “通知师长吧。”   他抬起头,望向沈依澜说道:“我相信怀姑娘,既然她说可以,那就必然可以。”   宋辞最后说道:“好。”   ……   ……   东安寺内。   塔林前,一片漆黑,并无灯火   怀素纸站在茫茫夜色中,看着前方那些修旧如旧的新塔,听着渐至的脚步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来到她身后的是那位负责布阵的老僧。   僧人点了点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痛苦说道:“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那就开始吧。”   怀素纸向塔林走去。   星光映照下,寒风轻拂。   少女衣袂轻飘,飘然如仙,但亦似魔。   PS:这章五千字,今天还有两章,求个票 第二十五章 上善器世间   寒风呼啸,吹弯了那片载着旧雪的浅草,远远看着就像是无数道浪花。   怀素纸踏浪而行,在夜色掩映下,向塔林深处行去。   在她身后的那位老僧,神情的痛苦淡了不少,但眼中的忧虑未曾减少分毫,反而越来越多。   片刻后,老僧忍不住问道:“我的佛法学的不好,境界也不算精深,唯独在阵法上还算有所造诣……而你要做的事情,我不管怎么想也觉得太难了,这真的没问题吗?”   怀素纸没有回头,说道:“不过是颠倒而已。”   老僧说道:“然而这座阵法规模颇大,以你现在的境界,还是太过勉强了。”   怀素纸本不想废话太多,奈何她听得出老僧不再平静的禅心,以及禅心当中的惧意。   “从我得阵图的那一刻起,就有过这方面的考虑,并且做了准备,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了吗?”   老僧好生不解问道。   怀素纸没有回答,心想我就是暮色,这件事能告诉你吗?   在她那些师兄师姐死完以后,她就是无可替代的元始宗未来宗主,理所当然知道了许多隐秘。   比如元始宗与幽泉阴府的盟友关系有多深。   早在她那位师尊邀她一战之时,她就想过此事涉及到阴府的可能,从未将其排除在外。   那天姜白特意登门后,更是让她在这方面思考了更多,决定直接插手布阵之事,最终又在今夜将这些事情互相联系了起来。   老僧知道她已经不想说话了,最后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推断是错的,其实根本没有通向黄泉的缝隙,阴府无法在此还于人间……这个后果呢?”   怀素纸停了下来,站在那座偏僻的石塔前,平静说道:“没有想过。”   老僧怔住了,看着她茫然问道:“这怎么会没有想过的?”   “很简单。”   怀素纸平静说道:“只要你没有犯过错,自然就不会去在意这种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眼中的情绪骤然消散干净,只剩下绝对的漠然。   一道崇高缥缈至极,如居九天之上超越凡俗的气息,自她的身上流露。   老僧不由睁大了眼睛,心想这分明不是禅宗真经,亦非佛气……更像是仙意?   怀素纸不作理会,双眼缓缓闭上,抬起右手,衣袖随之滑落。   一道光自她指尖浮现。   紧接着,这道光如花般盛开,无数道细弱的光线自其中喷涌而出,于眨眼之间变作一样具体的事物。   夜色不曾散去。   一切如旧。   这件以光线幻化而成的事物,仿若自天上而来,根本不在人间,不会对现实造成任何影响。   老僧的视线从怀素纸身上挪开,落在这件事物之上,本就睁大的眼睛……此时睁得更大了。   落入他眼中的是一座阵法,但同时也是一座寺庙,东安寺。   与现实中的东安寺不同,这座由点与线幻化而成的东安寺看上去无比简陋。   唯有这些时日里负责布阵的老僧才知道,那每一个点都是关键之处,每一根线都是灵气流转的方向,没有丝毫偏差。   这就像是一张仙人自九天之上绘出的地图。   老僧忽然想到一件事,声音微颤问道:“这是清都山的……羽化登仙意吗?”   怀素纸说道:“嗯。”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明明在此间响起,却又高远如在九天之上。   老僧沉默不语,无法不回忆起修行界中关于这门绝世功法的描述。   与上清神霄经的攻伐无对不同,这门真经除却可以通往大乘之上的境界以外,还有着另外一个流传甚广的传闻。   据说,羽化登仙意可令修行者司掌天下一应事,山川河流,万物概莫能外。原来传闻又是真的。   就在老僧这般想着的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再次落下。   “开始改阵吧。”   老僧点头,望向那光点与线,知道自己仅需要拨弄这些线条即可更改阵法,认真问道:“这是什么道法?”   怀素纸平静答道;“上善器世间。”   老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以禅心起誓,将此作为秘密保守一生。”   ……   ……   “噫。”   一声轻轻的噫,在东安寺的西北方向,七十余里外,一座人烟罕见的孤野老山上响起。   今夜有雪,星光月色皆暗淡。   这座老山自然找不出特别之处,本该寻常,奈何元始宗主此刻在山崖边。   她仍旧披着那件厚实大氅,是怕冷的模样,飘向她的雪花还未近身就已经消散。   她甚至还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旁边摆着一本刚刚放下的佛经,有火炉在烧着,看上去就很温暖。   “就发现了吗?”   元始宗主有些感慨,视线穿过茫茫风雪与深沉夜色,落在远方那座寺庙的塔林间,仿佛亲眼看到了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   她身旁无人,自言自语说道:“比我预计中要快上不少,这趟北境之行看来是收获颇丰……真是让人好奇啊。”   说话间,元始宗主起身离开椅子。   随着她的离开,椅子与火炉,就如靠近她的风雪一般,凭空消失,仿佛都是她一个念头诞生出来的虚假。   唯有佛经在。   她把经书收好,微笑想着上半局倒是自己输了些许,那下半局又会怎样呢?   这般想着,她转念间完成了一次推演,视线随之落在了神都。   然后她做了个决定。   这个决定很突然,因好奇而生,是心血来潮。   她决定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那个地方是神都。   那个人是谢清和。   对她来说,就算晏峰主与江先生做再多的隐藏,藏到小姑娘就像是一盘肉菜里那颗与肉混为一色的生姜也是没有意义的。   更何况她本就喜欢吃姜。   ……   ……   神都,那片黑色的宫殿群。   随着一道飞剑穿风破雪而至,带来黄泉缝隙的消息,道盟当即如临大敌。   对道盟而言,在这个元始魔宗山门倾覆的时代,剩下最大的威胁即是幽泉阴府。   这并非是北境以北那只云妖不强,而是它习惯了沉睡,往往一睡不知多少年,威胁自然不如阴府。   哪怕在事实上,云妖被认为足以毁灭整个人间,但它毕竟从未南下,离开过北境一步。   幽深宫殿内响起脚步声。   晏峰主迟到片刻,来到江先生身旁,然后望向场间,发现在场众人皆是炼虚。   炼虚当然强大,而且不止一位,但按照道盟过往对幽泉阴府的重视态度,都会有大乘亲自坐镇,今次为何没有?   他望向主持此事,那位来自长生宗的岳天长老,就此提出疑问。   “我已经将消息传回本宗。”   岳天解释道:“掌门已经让司长老携众生书下山,直接赶往东安寺。”   江先生闻言微怔,不解问道:“司不鸣不是在忙着救自己儿子吗?”   岳天看了他一眼,想起他和司不鸣的关系还算不错,耐心说道:“师侄的伤势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情况,安稳下来。”   “原来如此。”   江先生转而望向众人,装作无意问道:“那我们谁留下来?”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开始思考。   晏峰主看着江先生,忽然说道:“就你吧。”   岳天想了想,点头说道:“江师弟你境界最低,留守神都正好,而且这次阴府显然是冲着东安寺和晚辈们去的,不可能大动干戈,我们这些人已经足够了。”   江先生道了声好。   紧接着,岱渊学宫的老书生问道:“若是事情阻止不及,阴府还于人间,东安寺的人该怎么处理?”   岳天早已想过问题,或者说这是他最开始就在思考的事情。   “尽力而为。”   他顿了顿,再补充了一句:“底线还是那一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死于阴府那些野鬼的手下。”   有些话没有出口,但众人心里都很清楚。   江先生对此向来不喜,甚至是不屑,先前他之所以开口询问谁留在神都,就是为了避免掺和到这种事情当中。   “那怀素纸呢?”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人听见。   听到这句话,岳天正要给出一个同样冷漠至极的回答时,却有人先开了口。   “怀素纸绝不能出事。”   晏峰主盯着岳天的眼睛,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面无表情说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掌门真人以及夫人的意思。”   岳天沉默片刻后,转身向北方认真行了一礼,沉声说道:“谨遵二位真人法旨。”   随着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相继行礼。   谢真人即将飞升的消息,早已随着道盟使团的归来被众人知晓。   早在这个消息之前,谢真人就是人间至强者之一,离天穹仅有一步之遥。   如今将要飞升的谢真人,无疑是一生当中气势最盛,最为巅峰,最为无敌的时候。   偌大人间,又有谁愿意在此刻面对他,以及楚真人的怒火?   天渊剑宗祖师当然可以,但其不问世事已久,连百年前覆灭元始魔宗一战都不愿意出剑,更何况两家本就是盟友。   长生宗掌门寿入深秋,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鲁莽。   哪怕是元始魔主都愿意为此安静,给予莫大的尊重,不将手伸进清都山。   唯一不惧怕谢真人,只可能是阴帝尊,但他根本不会登临人间。   以及正在沉睡的那只云妖。   一只妖。   一只见不得光的鬼。   此二者而已。   “那谈话就到这里吧。”   岳天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迈步向殿外走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没有停步,随意说道;“若是遇见有暮色嫌疑的人,记得格杀勿论。” 第二十六章 暌违百年的再相逢   若是从高空俯瞰东安寺,落入眼中的画面是泾渭分明的。   在东安寺的前半部分,灯火通明如白昼,那些病人与医僧是看不清的个个黑点。   往寺庙深处望去,光明随之而淡去,唯有青石路上几点星火,以及数间禅室渗出的灯花。   那座立于悬崖之外,曾经接待怀素纸的禅室,此时一片漆黑,室内无人,却有灯火莫名被点亮。   黑暗里的这盏灯光格外醒目。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灯火竟慢慢从灯盏中离开,与木头和纸张相遇,却没有留下半点火星,乃至烧焦的痕迹。   然后,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做牵引,提着这道火光朝着某个方向行去。   像这样的画面,同时出现在东安寺的各个角落。   是灯花。   是顽石。   是袈裟。   是木鱼。   各种不相同的事物,跃出同样的气息,而这道气息即是这些天来,东安寺僧人所布阵法之具体呈现。   这亦是怀素纸眼中所见画面,与做所之事。   她以羽化登仙意中所记载的上善器世间,令心神高居九天之上,俯瞰人间大地,为老僧编织出那做缩小数倍的东安寺。   老僧再凭借对这座阵法的理解,以上善器世间总揽一切,直接改变阵法。   这种做法极为蛮横,对阵基的损坏毫无疑问是严重的,但毫无疑问是最快的办法。   只要够快,那足以让很多让人,乃至于鬼都做不出反应。   ……   ……   幽泉,阴府。   说是府邸,事实上这是一片宫殿群,立于黄泉之上。   自此间往高处望去,入目的本不该是天空,但生活在此间的鬼魂们,看到的确实却是晴空万里。   这片天空自然不是真实。   不是因为没有太阳,而是阴府之上乃是人间,人间之上才是天空。   哪怕阴帝尊境界再如何高绝,同样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先前的他站在宫殿后的露台上,正闭目养神,此刻却忽然睁眼望向东方的天空,眼里满是意外。   片刻后,阴帝尊想起元始魔主曾经对自己说过,今次只会冷眼旁观。   于是他眼中的情绪随之散去。   这片刻消散的意外源自于东安寺那个正在发生的变故。   或者说,这是出自于他对元始魔主下意识的信任。   这百余年间一人一鬼合作多次,在世间掀起数场风浪,尽管最后没有过一次真正的胜利,但始终有所得。   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每一次的过程当中都没有出现过意外。   之所以最终结局不如鬼意,只因道盟着实势大,且其中几位大乘从不吝于出手。   这是最彻底的以势压鬼,为之奈何?   阴帝尊想着这些事情,收回目光,飘然转身望向后方。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然来了十余只鬼,正低声呼唤陛下。   这些鬼们衣袍华贵,皆是阴府公卿,乃至于朝中大臣。   在人间,他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页历史,其中几位甚至被后世史官独立做传。   其中唯一例外的,是一位青年。   这青年与周围那些鬼们相比,有着一具真实的躯体,只是浑身都泛着青黑色,散发着浓郁的药味,仿佛自出生以来,就在药汤里泡着。   青年同样也是这群鬼中唯一一个,在人间的史书上只有零星记载的人。   然而他却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   ——顾病梅。   阴帝尊望向他,这个阴府中唯一的活人,温和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去人间看看吗?”   顾病梅抬头望向天空,露出向往的笑容,说道:“还想看看太阳。”   “也对。”   阴帝尊想了想,笑着说道:“去人间一趟,总该看看太阳。”(注)   顾病梅没有接话,看了一眼身边的鬼们,转而问道:“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阴帝尊笑容忽然消失,平静说道:“这是魔主给朕的建议。”   顾病梅认真说道:“但这终究是倾巢而出。”   “无须再议。”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而且倾巢而出这个词是形容坏人的,你该用在道盟那群叛徒上。”   顾病梅笑了笑,感慨说道:“可坏人不是能活得更久一些吗?”   阴帝尊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莫要忘记,我们本是从地上而来。”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青年,大乘巅峰的境界尽数放开。   下一刻,幽深惨绿的鬼火自他身上开始燃烧,以极快的速度高涨而去,直至那片虚假的天空。   一朝相逢,便如东风夜放花千树。   天空骤然昏暗。   无数白云汹涌集来,凝聚归一,浮现出幽泉应有的色彩。   是愁红怨绿。   是鬼气森然。   是皇图霸业不要一场空。   一声轰鸣。   一道通往人间的路,自此出现在幽泉之上,没有洒落任何光芒,却有着希望的色彩。   四千年来,曾经在人间声明赫赫,如今却已被黄泉腐蚀多数神志的鬼们,眼神中重新焕发了精神。   阴帝尊转身,轻挥皇袍,看着追随自己至今的臣子们,沉声说道:“去吧。”   ……   ……   人间,东安寺外五十里。   半个时辰前。   以宋辞为首众人,自那座临时建起的庭院,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此间,全然不在乎真元损耗。   然后。   在东安寺映入他们视野中的那一刻,除虞归晚以外,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是灯火通明,是一切如常,但绝不是这些年轻弟子们希望看见的模样。   沈依澜望向虞归晚,寒声问道:“这就是你信任的怀素纸吗?”   虞归晚没有说话。   不是她失去了对怀素纸的信任,而是她不想在这时候骂人。   叶寻收回落在东安寺的视线,提醒说道:“很多事情告诉过我们,不要眼见为实。”   沈依澜大声骂道:“这还不足以让你放弃对怀素纸的维护吗?师长已经在赶来的途中,东安寺里的人还没有疏散,到时候裂缝出现,所有被幽泉气息感染的人都只能死掉的!”   叶寻无言以对。   “这不是生气的时候。”   宋辞看了沈依澜一眼,平静说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也必须要相信怀素纸。”   陆元景点头,接着说道:“去看看能做些什么吧,或者开始祈祷……其实怀素纸认为的那道缝隙,只是一种错觉。”   愤怒过后,沈依澜已然回复平静,面无表情说道:“那只能希望你们信任的怀姑娘一错到底了。”   对话就此结束。   紧接着,遁光以更快的速度奔向东安寺,如流星坠落。   ……   ……   东安寺。   不久前一片漆黑的塔林,此时已经灯火通明,数百名僧人提着灯笼,围着那座偏僻石塔前的两人。   本来如海般的浅草,此时已经被踩得极为凌乱,泥土与落雪混杂在一起,看着就像是一片泥潭。   气氛极为紧张。   感知到天地气息骤然变化的主持,来到石塔之前,正要发问,才注意到那一座缥缈如若虚假的东安寺。   主持神情微变,看着那些正在改变位置的光点与线条,与先前感知到的变化相对应,顿时明白了过来,却也没完全明白。   “师弟,这是怎么回事?”   他望向正在拨弄光线的那位老僧,声音低沉到极点。   老僧的袈裟早已被汗水打湿,脸色苍白如地上残雪,眼神却明亮到极点。   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救人。”   她的声音不再那么缥缈,切实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虚弱了许多的缘故。   上善器世间,乃羽化登仙意中最为玄妙的三门道法之一,不输缚苍龙。   这门道法对于修行者的神识要求,苛刻严厉到极点,几乎不输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绝非元婴境所能掌握的道法。   事实上,怀素纸所施展出的上善器世间,本就是通过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一种模仿。   否则她根本不需要老僧的帮助,独自一人就足以改变这座阵法。   在羽化登仙意的描述当中,以大乘境施展出的上善器世间,可在动念间让山川河流改道而行,仿若天然如此。   若是登临大乘之上,沧海桑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主持的声音再次响起。   “救什么人?”   “所有人。”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因为她真的很累了。   直到此时此刻,她仍在耗费心血维持这上善器世间,几乎没有多余精力。   若是不算当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元始魔主捡到,这就是她有生以来最虚弱的时候了。   主持看得出她的疲惫,沉默片刻后,取出寺中留存许久的珍贵丹药递过去,没有再继续发问。   怀素纸没有接过主持的丹药。   在她的空间法器里面,还有着很多谢清和塞进去的清都山丹药。   之所以不服用,只是因为她不能分神而已。   阵法的更改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主持看着少女的背影,想着她的身份,最终还是向围在塔林外的僧人摆了摆手。   僧人们知道主持的意思,好生担心,最终还是不安地退向了远方。   塔林重新漆黑。   一片死寂。   那代表着东安寺的点与线,正在进行最后一步的转移。   在主持的感知当中,原先被改到支离破碎的气息,此时即将阖拢。   仿佛破镜重圆。   一声轻响。   就此功成。   老僧松了一口气,然后失去所有力气,径直向后方倒下。   主持接住了他,低头望去只见僧袍下的身体,与先前相比枯瘦太多,皮肉已然裹着骨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抬头盯着怀素纸。   怀素纸没有回答。   忽有风来。   乱了她的发丝,几缕黏在唇上,显得她前所未有的柔弱。   远方,有遁光如流星落下,朝塔林奔赴而至。   近处,一抹幽深惨绿的火光燃起,映出人间景色。   画面艳丽至奇诡。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憾意的声音,自漆黑中缓缓响起。   “真是可惜啊,居然是夜里……我还想看看太阳呢。”   一个浑身惨绿的青年缓步走出,自一道凭空裂开出现的微小缝隙中。   他略带伤感的声音未曾断绝:“见不到太阳,见到暮色想来也是好的。”   主持默然来到最前方,看着这个显然有很大问题的青年,没有任何废话,便要开口念诵经文,以精深佛法镇压。   经声未能响起。   一道鲜血在风中飘洒。   不是来自主持。   是那位老僧。   “抱歉,你让父皇多耗费了不少力气,我必须要杀了你。”   顾病梅收回长刀,望向一旁脸色苍白的怀素纸,有些意外说道:“若不是你消耗太大,居然挡下了这一刀,真是了不起。”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那十几道流星终于落下,来到了塔林里,看到了场间的画面。   与顾病梅。   以及,一句出自于他口中的话。   “总说暮色如血,今夜若能多见些血,想来也算是见了暮色。”   怀素纸不喜欢这种伤春悲秋的愚蠢腔调。   她看了一眼以最快速度来到自己身旁的虞归晚,还有挡在前方的陆元景,然后视线落在将死的老僧上,很不容易地听到了遗言。   “启……阵。”   老僧微微歪头,将一串沾了血的念珠交给了她,就此绝了气息。   怀素纸嗯了一声,接过念珠。   大阵将要启动。   与此同时,有痛苦声响起。   不过片刻间,顾病梅刀锋之下,已经有人受伤。   怀素纸置若罔闻,平静转动念珠,直到第八道鲜血溅开以后,终于走完一圈。   数十道佛光自东安寺各处升起,化作一道流转着禅宗经文的大钟,笼罩了前寺以外的所有地方。   那道如浪涌般,朝着四面八方而去的惨绿火焰,与大钟相遇如遭堤坝,就此开始回涌。   主持见到这一幕,望向身在塔林里不敢放手而为的年轻人们,叹道:“塌了就塌了,再修一遍而已,哪有活着的人重要。”   ……   ……   同一个夜。   神都灯火如旧通明,城门未曾关闭,有很多排队等着进程的人们。   此时有许多人抬头望向天空,因为片刻前,有七道毫不掩饰强大的遁光自其中升起,向东南方向奔去,留下数个形成空心的白气圆圈。   在一辆寻常的马车里,有位身披大氅的病弱女子。   她听着自天上响起的轰鸣音,轻轻咳嗽后,掀起了窗帘一角。   落入她眼中的是多年不见的风景。   元始魔主看着如织行人,明亮灯火,难得地感到些许高兴。   时隔百年。   她与神都依旧相见欢。   PS:今天一万两千字,连带之前的加更,欠的更新应该还完了。   很感谢各位的打赏刀片和推荐票月票,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阅读。   注的那里是海子的一首诗。 第二十七章 婆媳见面?   马车驶入神都,就像是一粒水珠,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出丝毫痕迹。   如同过往数千年里来到神都的外地游客般,马车在入城后不做任何停留,便向高处行去,想要看看那片坐落在神都最高处,象征着世间至高权力的庄严华美宫殿群。   从这个方面来看,这辆马车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除了坐在马车里的那人是元始魔主。   这位被誉为世间第一魔头的大乘境真人,此时早已放下了窗帘,闭目养神,似乎对沿途路上的风景并无兴趣。   事实上,她对神都最没有兴趣的反而是寻常人最有兴趣的那片宫殿群。   她很愿意去看沿途风光,看看百年前吃过的那家新店如今成了老店没有,味道与从前相比如何,看看浣花溪现在的风景变了多少,再去看看长洲书院外那片青藤还是乱糟糟吗?   风景如此之多,但若是有人要她做选择,说她只能去看一处。   那她只会给出一个答案。   ——姜园。   哪怕重复问上千千万万遍,她的答案还是这个,不是因为她曾在姜园里亲自种过菜,但种的菜都很一般,唯有姜生得不错,自此喜欢上吃姜……   而是因为她曾经姓姜。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今夜的她注定不可能去看那片风景了。   毕竟百年对于普通人而言,是沧海桑田,落在修行者的身上却真的不算什么。   世间仍有许多人记得她曾经的名与姓。   比如,她即将要去拜访的那个小姑娘的母亲。   为了这次心血来潮般的见面,不会遭受到任何意外的发生,她必须要维持着推算,确定可以避开所有能够避开的意外。   哪怕神都明面上,最强的修行者都已经被东安寺的变故引开,除去那些不愿出现天光之下的存在,她已然无敌。   马车随着她的意志,绕过了几条街道,避开了大阵的搜寻,最终还是去到了那片宫殿群前。   这里是整个神都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此时夜色极深,负责看守的道盟修行者,依旧没有放下警惕,认真审视着每一个来访着。   今夜不久前,有一道命令自这片宫殿最深处传出,要求神都在维持表面平静的前提下,暗地里将警戒提至最高级别。   这其中的原因十分简单,留守神都的江先生是一个习惯谨慎的人,而且……相关资源的耗费将会全部算入长生宗的头上,那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在江先生看来,这就是一个给长生宗添堵的决定,不会有其他意义。   然而当他闲极无聊,守着正在闭关修炼的谢清和守到不耐烦,干脆坐在明黄屋檐上淋雪饮酒,放眼眺望远方人间,好生潇洒之时……   江先生忽然看到一辆马车径直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尤其是沿路行人对马车视若无睹,仿佛什么都看不的那一刻。   他便开始后悔自己还是不够谨慎了。   然而他实在无法理解,如果马车里坐着的真是那一位魔主……   那这位魔主不惜以身犯险来到神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也太霉了。”   江先生长叹一声,随手扔掉手中酒壶,唤出陪伴自己多年的飞剑,自嘲说道:“明明都特意躲在神都了,还能死的,我也算是独一份了。”   自言自语间,他眼里的醉意尽数消散干净,只剩下今生至此未曾有过的专注。   就在他一身剑意凝聚至巅峰,将要拔剑斩向这百年间的魔道第一强者时。   一道声音自马车里响起,悠然而落。   那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是在某一个角落里患过伤风,很是动听。   身在满天飞雪之中,听见这道声音,仿佛瞬间回到了燃烧着的火炉旁,浑身充满了温暖。   如此温暖动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是好听的。   “本座心情不错,今夜不想见血。”   听到这句话,江先生没有丝毫放松。   在人世间的所有传闻记载当中,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女子都不是一个守信的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是一个心黑的人。   更何况以元始魔主的境界,杀人又何须见血?   江先生想着这些,冷静问道:“魔主今夜亲至神都,到底所为何事?”   在两人谈话间,那辆马车依旧在前行,驾车的车夫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仿佛一无所觉。   马车行在雪地里,分外醒目。   江先生听到车轮碾过青石,听见积雪被挤压的微响,听取天地间的风声,却怎么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元始魔主似乎不屑与他再多说上一个字。   江先生不再继续彷徨犹豫下去,伸手握住飞剑,视线落在那辆马车上,便要祭出自身所学中最为强大的那道剑诀,以死相阻。   剑吟声已然响起。   与那些悦耳的剑鸣声不同。   这道剑吟尤为刺耳,极其不平,包含着无数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不求有生的凄厉,是败在一时的泣血,是胜在千秋的豪壮,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瑟。   更是身陷死境的不甘。   天渊剑宗名传天下的不世剑诀——千般恨。   剑吟声响至高潮时,漫天风雪骤然静止,磅礴剑意涌向天地,剑势已然大成。   这道剑诀在寻常时候难以看见,因为这是最后拼命的手段。   但江先生很清楚,千般恨再如何强大,可称之为绝世,对元始魔主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再怎么拼命。   那也只能是把自己的命拼掉,仅此而已。   ……   ……   就在剑势已成,剑鸣攀至巅峰,如血剑光将落下,染尽天地所有角落,让江先生不至于死得悄无声息时。   殿门被推开了。   一道颤抖着却无碍勇敢的声音响起。   “不要出剑。”   谢清和咬着下唇,感受着腰间传来的炙热,望向那辆缓缓而来的马车,轻声说道:“你是来找我的,对吗?”   马车里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是的。”   “请您不要杀人。”   “死在我手上的人,应该是没死在你母亲手上的多。”   “你这是答应我的意思吗?”   “很难相信,楚瑾竟然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那我该说对不起吗?”   “不,我其实很喜欢。”   话至此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在殿前。   一位披着大氅的女子从车厢走出,望向站在风雪中的小姑娘,认真打量了起来。   谢清和早已习惯被人打量。   按道理来说,此时的她面对这种目光,应该坦然自若,不会感到任何的紧张……但她这时候却是真的紧张了。   “走吧。”   元始魔主忽然说道。   谢清和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去哪?”   元始魔主没有回答,应该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蠢,向殿里走去。   谢清和还是紧张,哪怕元始魔主在自己身旁走过,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江先生忽然咳出一道鲜血,浑身气机紊乱,已然重伤,她才是醒过神来,明白这是元始魔主的警告,连忙跟了上去。   吱呀一声。   殿门被关上了。   ……   ……   时值深夜,殿内只亮了一盏灯,看着便有些昏暗。   元始魔主却觉得恰好。   她很自然地坐到一张榻上,食指轻敲,示意谢清和坐到一旁。   “您到底想做什么?”   谢清和很是不安地坐了下来,望向元始魔主在微弱灯火映照之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开口问道。   元始魔主咳嗽了一声,感慨说道:“楚瑾是怎么教的你,连怎么招呼客人都不会了吗?”   谢清和微怔,然后才明白这是要自己倒茶的意思。   那便开始煮茶吧。   就算她确实不懂这件事。   煮茶的过程里,谢清和显得有些笨拙,但她没有展现出半点平日里的豪横骄纵气息,很安静,很听话。   因为她很清楚一位大乘真人有多么强大。   君不见江先生还未真正出剑,就已经身负重伤了吗?   她纵使有清都印在身,不惧元始魔主强行出手,有不小的底气,但……   还是稍微尊敬一下吧。   元始魔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真是笨啊。”   她看着小姑娘,眼里莫名流露出些许怜惜,兼之好奇,轻声说道:“楚瑾怎么会生出你这个看着就会被欺负一辈子的女儿呢?”   谢清和完全听不懂这句话,心想你这是在放什么屁,谁能欺负自己一辈子?   元始魔主莞尔一笑,说道:“修行者不食五谷,无三餐之苦,更别提我是大乘,又怎会放屁?”   谢清和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自己所思所想,皆能被她彻底知晓。   若是如此,那她最大的倚仗岂不是早已就被发现了?   “不然呢?”   元始魔主看了一眼北方,随意说道:“哪怕你不想我也能猜到,以楚瑾做事的风格,岂会让你随意离开北境。”   谢清和忽然问道:“你和我娘很熟?”   听着这话,元始魔主忽然敛去笑意,眼里流露出一抹追忆,说道:“很熟。”   “有多熟悉?”   “大概就是……你娘曾经在背后刺了我一剑,而我没有任何防备的那种熟悉程度?”   谢清和沉默了,想要不去想,但还是忍不住想自己怎么就问这种问题了呢?   元始魔主静静看着小姑娘。   片刻后,她忽然笑了出声,笑声很是清脆,带着很多难得的愉快。   谢清和有些艰难地抬头,望向这位人间第一魔头,说道:“您这是在笑什么?”   “自然是觉得你可爱。”   元始魔主笑声渐敛,唇角依旧微翘,说道:“连我的话都愿意相信。”   谢清和怔住了,茫然问道:“这难道是假的?”   “谁知道呢?”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难以接受问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不就是背叛吗?这要是还不够重要,那什么才算得上是重要的?”   说话间,那一壶茶水已经烧开。   元始魔主望了过去,说道:“自然是现在的事情最重要。”   谢清和不接受这个说法,但没有反驳的余地,低头沉默不语。   “给我倒茶。”   元始魔主提醒了一句。   谢清和有些不甘,却还是为她倒了茶,感受着杯身传来的热量,心想这么着急喝茶,真是没有被烫过了吧?   想到这里,她才想到自己的心思能被知道。   “那便先不喝了,而且我也确实忘了一件该做的事。”   “什么事?”   “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   “世人不都称你为元始魔主吗?”   “难道这是一个名字吗?”   谢清和无言以对,老实问道:“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从前的我有过名字,如今的我却只剩下一个道号了。”   元始魔主望向那杯热茶,看着缓缓飘起的白雾,平静说道:“黄昏。”   话音落下。   谢清和彻底傻掉了。 第二十八章 我同意了   “黄昏……?”   谢清和回过神来,看着微笑不语的元始魔主,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很难接受。   她那个想着有趣,觉得好玩,便随意编造出来的名字竟是元始魔主的道号。   若说这是缘分,那未免太过无稽了些吧?   这种缘分为何不落到她和怀素纸的身上呢?   元始魔主静静看着小姑娘,忽然问道:“你就没想过一件事吗?”   谢清和问道:“我该想什么?”   “比如我是怎么知道你离开北境,来到中州的。”   元始魔主的声音很温和,循循善诱,就像是在教导一位自己喜爱的晚辈,有着难以相信的耐心。   谢清和想了想,迟疑说道:“难道是因为是我忽然出现在素纸身边,引来你的注意?”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是在你念出黄昏两个字的那一瞬间。”   谢清和微怔,然后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不由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本宗凋零区区百年时光,就连这种事情都被世人忘记了,难怪我那徒儿会为此感慨万分。”   元始魔主叹息说道:“元始乃一切之起始,元始宗既然以此为名号,自然是有着一个绝对的原因。”   谢清和渐渐回过神来,想到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但是黄昏这种词语……是很普通,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念叨的词语啊。”   她看着近在眼前的病弱女子,认真问道:“你耳边一直有声音响起,这还能睡得好吗?”   也许是元始魔主的态度好得莫名其妙,她不知觉地放松了下来,没有那么紧张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了。”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至于你的问题,是每一个修炼元始道典到深处的人都会遇到的事情,本宗三万年传承,对此怎会没有解决方法?”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所以你冒着天大的风险,来这里见我是为了什么?”   “不见得有你想的那么危险。”   元始魔主说道:“至于为什么要来见你,自然是为了亲眼看你。”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不要想利用我。”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   谢清和想了想,转而说道:“既然你回答了我的问题,那我也回答你一个问题。”   这自然是以退为进,试图重新掌握谈话主动权的小心思。   元始魔主对此十分清楚,仍旧依了她的意思,温声问道:“你觉得怀素纸这人怎样?”   谢清和微微蹙眉,只觉得这个问题有种别样的意味……就就像是一种考察?又像是一种没道理的关心?   她根本不想谈到怀素纸,奈何她的心思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元始魔主,唯有实话实说。   “素纸是最好的。”   “好在哪里?”   “容貌,身段,境界,性格……我就找不出讨厌她的地方。”   “难道你不觉得这种完美太假了吗?”   元始魔主的语气很随意。   谢清和听着这句话,小脸却顿时肃然,认真说道:“这是我娘亲自为我挑选的道侣,你就算看不起我,总要看得起我娘吧?”   元始魔主若有所思说道:“原来是楚瑾的意思吗……”   话到此处,谢清和才反应了过来,明白自己已经上了元始魔主的当,不禁生出许多悔意。   “你娘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元始魔主敛去思绪,看着小姑娘提醒说道:“一个被你娘看重的人,又岂会那么简单?只是寻常完美?”   谢清和很是不服,正要反驳之时,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这显然是元始魔主的手段。   “就聊到这里吧。”   她端起不再滚烫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正色说道:“我同意了。”   “啊?什么啊?”   谢清和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问道:“你到底同意了什么啊?!”   元始魔主起身,向殿外走去,没有回头说道:“告诉你想告诉的人,我已经喝过你倒的茶。”   谢清和更加不明白了,连忙追了上去,问道:“那我要是每个人都告诉呢?”   元始魔主随意看了她一眼,就像是看着一个傻姑娘,温柔说道:“就算是你娘,现在也不会逢人就说,当年与我曾是知己好友。”   谢清和根本没想那么多,下意识说道:“为什么?”   元始魔主收回视线,随意推开殿门,更加随意地说了一句话。   “自然是因为我的名声比较一般,不怎么受人欢迎的时候,偏又特别受人追捧。”   这句话听着很矛盾,但谢清和却懂了。   因为此时殿外的广场上,足足站着近千位来自道盟的修行者。   这股力量极为强大,放在修行界也足以横行一带,甚至有可能攻下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大宗门。   然而当元始魔主推殿门而出,来到他们眼中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一片死寂。   与坟墓没有区别。   元始魔主对此视若无睹。   对她来说,大乘之下皆是蝼蚁,唯一例外即是持有仙器。   如今神都唯一的仙器即是清都印。   那她就不需要担心。   元始魔主挥了挥衣袖。   没带走一片云彩,却有千余名修行者直接跪了下来,颤栗而无法动弹。   没有人死去,因为她不屑杀死这些连蝼蚁都算不上的人。   离开神都之前,元始魔主最后说了一句话。   “以后还是不要这么蠢了。”   人们好生茫然,心想你这位魔头竟还有善良一面,提醒不要让人送死吗?   唯有江先生隐约猜到,这句话是说的谢清和。   ……   ……   与此同时,东安寺。   当阵法成功启动,数十道佛光升起,化作一口有经文流动的金色大钟,挡下那如浪潮汹涌而去的惨绿火焰后,场面骤然安静了下来。   顾病梅手腕微动,震落刀上沾着的鲜血,看着那口散发着金光的大钟,轻叹了一声,似乎是觉得麻烦了。   片刻后,他回到那道幽深的裂缝前静静站着,望向场间的少年少女们,语气温和地说了三个字。   “自尽吧。”   话音落下,与神都中那匍匐于元始魔主脚下的千余名修道者一般,回应顾病梅的同样是一片死寂。   并非是在场的正道天骄太过孱弱,而是顾病梅太强。   这种强,是境界上对众人的绝对压制,没有任何婉转余地。   顾病梅是化神。   塔林中唯有东安寺的主持到了这个境界,但他又怎可能是顾病梅的对手?   而宋辞不过金丹巅峰。   陆元景登天第三,年岁稍大,自然到了元婴……问题是这终究差了一个大境界。   怀素纸正处于今生最为虚弱的时刻,在耗费最后的心神,催动开启阵法以后,近乎力竭。   至于其他人。   不提也罢。   此情此景之下,顾病梅对众人说一句自尽,便也理所当然了。   “我们可以被杀死,但不可能自尽。”   宋辞从人群里走出,站在顾病梅的视线中,认真说道:“而且这里是人间,你是否太嚣张了一些?”   顾病梅理所当然说道:“父皇常对我说,这个人间本该属于我。”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那遇着金钟倒涌而回的惨绿火焰,已然在众人身上掠过一遍。   没有带来丝毫烧灼的感觉,只是多了些难以抹去的气息。   阴府之息。   在这种气息纠缠之下死去,将会坠入黄泉,为阴府所奴役,永生不得超脱。   陆元景望向顾病梅,忽然说道:“原来殿下是在钓鱼。”   此钓鱼,非彼钓鱼,而是在场的正道年轻弟子要对暮色做的事情。   没想到的是暮色没有上钩,为钓鱼而来的他们,却成了别人的鱼儿。   顾病梅却没有理会,只是抬头望向远空,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直到怀素纸虚弱的声音响起。   “错了。”   她说道:“不是鱼,是鱼饵。”   听到这句话,顾病梅轻轻地咦了一声,循着声音找到了怀素纸,感慨说道:“果然还是你聪明,或者说你没有那么看得起自己?”   怀素纸平静如初,没有被这句充满轻蔑意味的话激怒,说道:“原来是倾巢而出吗?”   顾病梅神情终于微变,盯着她的眼睛,沉默半晌后说道:“我后悔没有立刻杀死你了。”   怀素纸置若罔闻,视线越过顾病梅的身体,落在那道幽深的裂缝上,继续说道:“你的责任是维持这条通道的稳定。”   顾病梅没有说话。   这时候的沉默,无疑就是一种默认。   而在他陷入沉默之前,在场只要是能动的正道年轻弟子,都站在了怀素纸的前方,挡住了他的视线。   意思很清楚。   如果你想要杀了她,那就先踏过我们的尸体。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病梅忽然笑了起来,抬头望向在空中的那口金钟,嘲讽说道:“就算猜了出来,你们又能够改变什么?”   众人沉默。   就在这种无声的死寂中,有七道极为强大的气息,自西北方而来。   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一道轰然而落的雷霆。   那是清都山的雷法,威势恐怖至极,瞬间将天地涂抹成一片惨白。   在这片惨白当中,自塔林裂缝倾泻而出的惨绿火焰,显得格外刺眼。   雷霆挟天威,没有片刻的停滞,没有丝毫的偏差,直接穿过了那口金钟,朝着顾病梅劈落。   这是一位炼虚上境含怒之下的全力一击。   哪怕是元始魔主也好,面对这一击都需要稍微认真看上一眼。   顾病梅不过化神,面对这道强大到极点的天雷,根本做不出反应。   但他本就不需要有任何反应。   一只手,在他身后那道裂缝中伸出,抓住了这道天雷将其泯灭在掌心。   这毫无疑问是大乘之下,最为强大的力量。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   尽管她已经猜到,但事情真的发生了,还是有些不愉快。   从最初一刻起,阴府就没有把目光放在年轻弟子的身上。   阴帝尊真正想要杀的人,由始至终,都是八大宗的强者们。   在怀素纸思绪之间,八大宗的强者已然到来,毫不犹豫催动境界,要以最为强大的道法,直接摧毁东安寺下的裂缝。   就在这时。   那道裂缝骤然扩张数倍,有滔天绿焰自其间升起,烧得夜空如昼。   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那些在人间有着莫大盛名,以及凶名的鬼魂们。   阴帝尊外,等候已久的阴府强者倾巢而出,完成了反包围。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这想来就是阴帝尊。   “半个时辰。”   ……   ……   塔林。   顾病梅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望向脸色尽是苍白的年轻人们。   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了浑身上下唯一洁白的牙齿,神情温和问道:“谁来领……”   话音戛然而止。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心口,看着那道穿胸而过的清冷飞剑,听到了一句话。   “你想怎么死?”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仿若天上人。   白发微飘。   PS:存稿,今日两章 第二十九章 朱颜改   朱颜改,万器谱上第十一,人间屈指可数被认为接近仙阶的飞剑之一。   万器谱与登天榜同出一源,皆是万劫门那些年里为了找打而捣鼓出来的排行榜,虽不见得完全公正,但作为参考已经足够了。   而万劫门在万器谱上对朱颜改作出的评述是——有白驹过隙之快,百代光阴如过客。   朱颜改被万劫门认为是天地间最快的飞剑,仙器不计其中。   像这样的飞剑,自然极挑主人,上一次出现在天渊剑宗弟子手中是什么时候,早已不可考证。   虞归晚之所以能够成为天渊剑宗当代剑子,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落在朱颜改之上。   当她成功让朱颜改认主,名满世间后以金丹境持剑下山,被许多人认为天渊剑宗即将有一位绝代天才出世的时候……   虞归晚遇到了怀素纸。   以一剑之差而败。   后来的事情,在这些人看来其实很简单。   虞归晚因剑争之败而沉寂,剑心受顿,剑势崩解,剑意茫然,哪怕她能从那场惨败当中走出来,想来也是很多年以后了。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认为虞归晚已然陷入沉寂的人当中某几位,此时此刻就在场间。   当那道清冷无比的剑光划破茫茫绿火。   以神识感知根本无法追上的速度,直接穿过顾病梅的胸口,然后那句话响了起来时……   人们终于醒过神来,下意识望向虞归晚,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低估了她。   原来虞归晚从未因为那一场剑争之败,而道心有损。   她仍旧是当初那个被认为是绝代天才的天渊剑宗剑子。   ……   ……   “我想什么怎么死吗?”   顾病梅收回视线,看着胸口上的那个空洞,忽然笑了起来。   他望向不远之外的白发少女,说道:“剑很好,但你的境界终究是差了,杀不了我的。”   在他胸口上的那道剑伤,对凡人乃至于寻常修行者而言,当然是致命的伤势。   但顾病梅非寻常人,境界已至化神,放眼修行界亦是真正的强者。   更重要的是,他生于人间却长于黄泉之中,道体极为特殊,且有秘法保护,就算是他自己想死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也是阴府强者倾巢而出,放心将维持裂缝通道的重任交给顾病梅,不再多看一眼的缘故。   顾病梅挥了挥衣袖,随手抓住一团绿火,就要吞下愈合伤口之时……   那道清冷的剑光再次于人间浮现。   与之一并响起的,还是虞归晚的声音。   “一剑杀不了你。”   她的声音依旧那般淡:“那就万剑杀了。”   顾病梅放下手,沉默不语。   在他的脸颊之上,一道血线渐渐浮现,不深,但也谈不上浅。   那是清冷剑光所留下的痕迹。   他叹息了一声,望向与自己对峙的年轻一辈弟子,带着憾意说道:“你们本该是我的臣子,故而我本不想杀了你们,但现在看起来,确实只能送你们去死了。”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顾病梅也不在意,望向虞归晚,认真问道:“而且你还能再出几剑?”   ……   ……   位于云端之上,近二十位炼虚境的战斗,早已就开始。   今夜有雪,雪云厚重无比,此时云层却在不停地翻涌搅动着,闪电雷鸣不断之余,亦有幽深鬼气如长虹纵贯而行。   在交战双方的刻意控制之下,云层始终没有被撕破,这些足以毁灭百里大地的恐怖冲击,仍旧停留在天空之上,没有化作地震般的天灾,没有为凡人们带来灭顶之灾。   天上的景色太过高远,早已到了无法看清的程度,人们的目光自然落在了地上。   准确地说,是那口金钟之内的画面。   东安寺里僧人们,听得塔林处传来的巨响,连忙奔跑到空地,朝后寺的方向望去,只见有阴火滔天而起,各种道法层出不穷。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道清冷如霜般的剑光。   在满天阴绿火焰当中,剑光肆意穿行,速度之快,往往转瞬即逝。   如此美丽剑光,很难让人不生出赞叹之心。   哪怕是直面剑锋的顾病梅,亦然如此。   在那道剑光不知第多少次浮现,在他身体上留下一道创口后,他终于出刀了。   一声轻响。   刀剑终于相遇。   朱颜改自剑光的形态脱离,剑身微微一颤,以极快却不如先前的速度,回到了虞归晚身旁。   少女此时脸色已然苍白,一身剑意消耗极大,但眼中依旧不带一丝情绪,还是那般漠然。   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就在剑光被顾病梅斩落的瞬间,沉默等待许久的陆元景终于动手了。   他的指尖自然破开,有鲜血自其中飘洒而出,落在那些翻涌不断的惨绿幽火之中。   仿佛一池清水有墨落下。   不过顷刻,满天幽火就有一片染上血红色,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然后这片血红中透着微弱金光的火焰,开始涌向那道缝隙,从源头处开始减缓人间与黄泉的相遇。   顾病梅的视线随之落在陆元景身上,面无表情斥道:“书生当真可恨。”   这位岱渊学宫的书生,根本没想过与他战斗,而是要以自身鲜血,削弱他从黄泉中得到的支撑,甚至是阻断通道。   顾病梅不再多言,去到空中,于金钟之下俯瞰塔林。   一道霸道而阴沉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座塔林。   下一刻,一道刀光如瀑布倾泻而落。   看不见任何画面,只剩一片惨绿,以及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如瀑刀光终于枯竭。   然后,那片修旧如旧的塔林,又一次不复存在。   没有残垣断壁,没有浅草如浪,没有脏了的积雪。   只剩下一个深十余丈的大坑。   在那些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东安寺的塔林近乎彻底消失,只剩下在边缘处的那一座。   其余所有的石塔乃至于地基,都被刀光彻底斩碎了,连尘埃都不复存在。   一片干净。   唯有惨绿幽火仍在,散发着极淡的光芒,但颜色也浅了许多。   至于陆元景以心血燃起的那片火焰,早已成为了过往。   顾病梅的视线落在那座唯一残存的石塔上,知道这就是阵枢所在。   然后,他俯瞰着站在石塔周围的那位年轻人们,平静说道:“还有什么手段,便都使出来吧,莫要在死前留下遗憾。”   听着天上传来的声音,看着云端之上已经被惨绿幽火占据的大半天空,石塔旁的人们都沉默了。   先前那道如瀑般的刀光已经彻底证明,在顾病梅决意以境界压人的时候,绝大多数手段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而那些有用的手段,却同样难以使用。   宋辞低声说道:“我有一枚师尊亲手绘制的麒麟符咒,然而一旦施展开来,孤闻大师的遗阵必然会被破开,阴府之息扩散后……整个东安寺都要被清洗一遍。”   “顾病梅清楚这一点。”   陆元景脸色惨白,声音同样虚弱:“他是在让我们做选择。”   话音落下,无人给出答复。   此时在石塔旁的众人,就连那两位散修都有各自的保命手段,之所以不敢擅自祭出,便是担忧影响到阵法的稳定。   八大宗的核心弟子更是如此。   若是要活下来,那如今唯有动用师门长辈给予的最后手段,而这样做的代价,则是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死去。   换做此时正在云端交战的那些炼虚强者而言,这是不需要去进行思考,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然而此时站在石塔附近的年轻人,却无法不为此而犹豫。   哪怕这个问题是无趣而令人感到厌烦的。   虞归晚没他们想的那么多。   她在怀素纸身旁,递过去清水,认真问道:“你感觉怎样了?”   “尚可。”   怀素纸的声音仍有些虚弱。   先前双方战斗的过程中,她只是静静看着,耐心回复真元,消化药力,没有出手过一次。   她忽然问道:“前朝帝姓是顾,阴帝尊是末代皇帝,顾病梅应该是那位夭折的皇子,你有什么印象吗?”   说话的时候,她看着的是陆元景。   岱渊学宫藏书繁若星海,学宫中的书生尤为喜欢钻研史书,而怀素纸对此的兴趣素来不多。   陆元景沉思片刻,认真说道:“相关的记载很少,据称,这位皇子是一个比较诗意的人,但他既然活到了现在,就不可能没有改变。”   虞归晚好生不解,一脸认真问道:“从皇朝末代活到现在才化神?这是活到哪里去了?他的天赋到底有多差啊?”   说话间,她都险些忘记自己正身处险境了。   “我还是人,不是鬼,活在那种鬼地方,连活着都是一种困难,更何谈修炼?”   顾病梅的声音自天空落下,带着格外明显的怒意:“换你是我,连化神都不见得能行。”   他的视线不曾远离过那座石塔,听着众人的声音,眉头在麒麟符咒的出现时跳动了一下,但没有开口,直到此时。   数千年漫长时光下,他以当年末代皇朝所得的黄泉秘法延续性命,境界却近乎停滞不动,修炼极为艰难,这是他一直以来不愿提起的痛苦。   哪怕是阴帝尊,都会刻意避开这件事情。   如今被虞归晚说了出来,顾病梅又如何能够心静?   “但……你这真的很慢吧?”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那张被佛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青黑脸颊,神情诚恳说道:“而且你真的好丑啊。”   PS:早上有事,慢了点,抱歉。 第三十章 不再是怀素纸   真话向来伤人。   虞归晚很少说话,因为她说话鲜有懂得委婉的时候。   比如,那天她与谢清和第一次见面,便毫不留情说小姑娘好弱,险些令天渊剑宗与清都山的盟友关系生出裂缝,让怀素纸成为千古罪人。   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顾病梅的脸,下意识里给出的这个评价,自然也是真心的。   修行是一条超越一切自然规律的道路。   这种超越首先体现出外形之上,比如容貌,比如体型。   故而修行界真的很少有长得丑的人。   顾病梅乃化神境大修,是修行界中真正的强者,本不该如此丑陋。   奈何他与黄泉为伴,身为一个人却不见天日数千年,当年再如何天潢贵胄,为了活命也只能变成这副鬼样子。   对顾病梅而言。   他的样貌,是比起他的境界更不能谈的事情。   境界之弱可以是因为百年多病独登台,可以是低头思故乡明月,可以是爱上层楼识尽愁滋味,可以是此时此夜难为情,故而无心修行……   这所有诗意的解释都能是理由。   然而……世人会去欣赏一位病弱的贵公子,但绝不会去喜欢一个生得丑陋还要去说愁的短命皇子。   狂风呼啸于天地之间。   满天飞雪再次席卷。   金钟散发的佛光变得不可见。   顾病梅隐于其中,不再出现在众人眼中,只剩下一道惨绿漆黑的光。   下一刻,一道强自压制住怒意刻意淡然的声音,在漫天风雪佛光中响起。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你们全都得死。”   “竟敢欺君犯上。”   ……   ……   那座唯一的石塔旁。   听到天上落下的声音,沈依澜看了虞归晚一眼,很意外地没有开口质问,盘膝坐了下来,膝上出现一张琴。   这张琴名为春萌,乃是一件法宝,在万器谱上名列一百七十六,尤其适合弹奏舒缓腔调的曲子,在治伤与防护方面的效果颇为不错。   比如此时此刻。   有刀光如雷霆轰鸣斩落,她拨动琴弦以清音相和,竟将惨绿刀光于无形中抵消,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沈依澜的嘴角有血水溢出。   宋辞明白她不可能支撑太多次,在心里叹息一声后,直接取出了那枚麒麟符咒,便要祭出这最后的保命手段。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先不要用。”   宋辞闻言微怔,不解望向怀素纸。   便在他要询问原因时,沈依澜已然挡下了第三道刀光,琴弦之上满是鲜血。   怀素纸视若不见,看着宋辞平静说道:“留在最后。”   说完这句话,她走到石塔前,从塔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孤闻大师遗阵的阵枢。   亦是他所结之舍利。   看到这件事物,众人落在怀素纸身上的目光微变,都想起了众生书上的断言。   ——暮色欲要取得孤闻大师之舍利。   如今这枚舍利……却落在了怀素纸的手上?   尽管事实就在眼前,但场间没有人对她生出过半点怀疑。   毕竟谁都知道,元始魔宗的盟友是幽泉阴府,而不是近乎死敌的禅宗。   “我要一些时间。”   怀素纸轻声说着,却没有给出解释,指尖有金光亮起,没入舍利当中。   那道金光是最为纯正的禅宗剑意。   舍利汲取着剑意,本完美无缺的外壳,悄然生出一道细微的裂缝。   陆元景说道:“怀姑娘这是在加固……还有改变阵法?”   话音落处,那口虚幻金钟上的三千经文,流转速度骤然加快。   下一刻,有经文脱出钟身,化作一道佛火,直接奔向那道惨绿漆黑的光,欲要将其焚烧殆尽。   与此同时,沈依澜一声痛呼,直接倒在了满是鲜血的春萌琴上,昏迷了过去。   她并非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坚持到阵法做出改变,已经是极大的意外了。   怀素纸说道:“我以佛火烧去你们身上的阴府之息,然后都离开吧。”   众人闻言望向天空,只见金钟上经文接连脱离,化作佛火冲向顾病梅,继而有凄绿刀光浮现,与之相遇……   然后,两者在轰鸣声中消散无形。   画面依旧诡异。   一片金光。   满眼惨绿。   两者相遇之时,即是一场宛若烟花般的绚丽爆炸。   不过片刻,那些来自于金黄佛火与惨绿刀光相遇后的色彩,便占据了整片天空。   陆元景收回视线,落在孤闻大师的舍利上,看着那不断出现的裂缝,认真问道:“还可以支撑多久?”   “不到半刻钟。”   怀素纸平静说道:“时间是肯定来不及的,倒不如指望上面那些人能够赢下来。”   有人声音苦涩说道:“阴府这次倾巢而出,师长们以少敌多,劣势极大,想赢下来谈何容易?”   事实上,位于云端之上的那场恶战,道盟一方已然陷入了极大的劣势。   阴火已成滔天之势,占据了过半的云海,还在不断前进着。   宋辞认真说道:“这里是人间,我们的长辈必然有人正在赶向此地,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怀素纸嗯了一声。   说话间,有一朵佛火自高空落下,直接砸在石塔之上,化作一团寻常火焰散开,烧去众人身上那些阴府之息。   “既然怀姑娘能以佛火烧去阴府之息,不如我们现在就动手,一起动用最后的手段,或许可以一击杀了顾病梅。”   有人顿了顿,认真说道:“至于那些因此扩散出去的阴府之息,怀姑娘你以佛火烧去就好。”   虞归晚看了一眼叶寻。   叶寻接过话头,叹息说道:“我等有修为在身,但寺里的病人和僧人们多是普通人,佛火只会把阴府之息连带着他们烧死。”   那人微怔,不再说话了。   “都走。”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天空里,看着那个在满天佛火中穿行的鬼魅身影,默默计算推演着。   宋辞不再犹豫,让一位女子抱起昏迷过去的沈依澜,沿着佛火烧开的道路,去往阵法之外。   孤闻大师的遗阵,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镇压黄泉裂缝与气息,对于阵法内外来的阻隔并无寻常山门大阵那般缜密。   年轻弟子们离开的很轻松。   虞归晚没有走,她站在怀素纸身旁,一言不发盯着。   “你也走。”   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满天烟花绽放下,这句本该无比动人,乃至于有生离死别之美感的话,却没有带上半点情绪,来得格外平淡。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我还可以出剑。”   怀素纸说道:“你在这里我不方便。”   虞归晚微微一怔,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想要问为什么,最终却还是没出口。   但她还是不想离开,因为她剩下的最后一剑,是天渊剑宗祖师所授。   这一剑若是能够落在实处,未必不能跨越两个境界,让顾病梅负伤。   在这场双方境界有着悬殊差距的战斗中,这一剑毫无疑问是极其重要的。   虞归晚这般想着,决定执拗到底。   怀素纸明白少女的意思。   她想了想,觉得劝起来会格外麻烦,于是说了一句话。   “日后我找个机会陪你聊天。”   虞归晚怔住了,看着如瀑黑发简单挽起,侧颜苍白而清丽的怀素纸,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半点犹豫。   既然她对她这样说了,那就一定不会出问题。   虞归晚这般想着,决定相信到底。   ……   ……   刀光敛去。   烟花散尽。   那口金钟上的经文脱落极多,看着有些凄凉,但佛光却愈发来得璀璨。   在佛光镇压之下,自黄泉缝隙而来的惨绿鬼火,被压制的极惨,颜色愈发单薄。   顾病梅见佛火莫名停歇,望向孤身留在场间的怀素纸,看着她手上那渐渐破碎的舍利,嘲笑说道:“我还是无法理解,禅宗中人为何这般钟情自我牺牲,只为了名声吗?”   怀素纸轻声说道:“错了。”   说话间,孤闻大师的舍利悄然粉碎,化作烟尘,飘向那口虚幻的金钟。   金钟骤然真实数倍,尽管钟身之上缺失的经文,没有再次浮现出来,但威力却更胜先前,   顾病梅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地望向怀素纸,说道:“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若是怀素纸决意凭借阵法继续防守,那他未必能够杀得了人。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了。   孤闻大师的遗阵,在舍利不惜破碎的加持下,去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问题在于,这种画面之下是烈火烹油,是已然注定的盛极必衰。   “你现在连半刻钟的时间都没有了。”   顾病梅对怀素纸说道:“而且我是人,不是鬼,孤闻的遗阵镇压不到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出极其不安的感觉,就像是有某种危险在不断靠近自己。   这种感觉很不好。   顾病梅不再沉默下去,真元流转,直接斩落下一道刀光。   即便先前与孤闻遗阵纠缠许久,这道刀光依旧没有半点衰弱,甚至更为强大。   若是先前沈依澜面对的是这道刀光,那一击之下,她便要吐血昏迷过去。   沈依澜不过金丹上境。   怀素纸是元婴初境。   在顾病梅的设想当中,这一刀怀素纸应该可以接下,但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然后,他看见了一抹转瞬即逝金色。   下一刻。   一道剑光堂皇而起,与惨绿刀光正面相逢,于顷刻间搅碎,不留分毫。   顾病梅沉默了。   “我想的事情很简单。”   怀素纸取下束发的发带,如瀑般的黑发倾泻散开,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显得极为放松。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格外明亮,流露着一抹淡金之色,在那绝美容颜的映衬之下,看着却有种妖异的感觉。   顾病梅看着她,觉得好生荒唐,却忍不住地认真了起来,沉声问道:“你难道想凭借一己之力杀了我?”   怀素纸微微一笑,带着久违的喜悦,笑容清丽无双。   然后,她有些随意地说了个字。   “嗯。” 第三十一章 我的剑说与鬼听   顾病梅仍旧觉得此事太过荒唐。   以元婴越境战化神,并且求的不是胜过他,而是杀了他?   这是何等荒谬的想法啊?   他没有冷笑出声,只是静静看着怀素纸,就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未被日暖月寒煎过人寿的无知小姑娘。   这种目光是怜悯的,是居高临下的,是很能让人不舒服的。   顾病梅嘴角翘起,便要将这种怜悯付诸于口,却听到了一句话。   “像你那样终日不见天光,困在一座牢房里面,也能算活着?”   怀素纸仿佛能直接看穿他的想法,淡然说道:“真是愚蠢。”   顾病梅沉默了。   片刻后,他忽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先前他一直有在听着正道年轻弟子们的对话,知道眼前这位少女名为怀素纸,是登天第三,应该还是禅宗传人,天赋极高,境界极强,名声更是极好。   这一切顾病梅都听得很清楚,然而此时的他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怀素纸没有回答。   一道漆黑剑光在璀璨佛光中转瞬即逝。   砰的一声轻响。   顾病梅横刀身前,极为凶险地挡下了这道剑光,却也为之后退了一步。   这道剑光的速度极快,但也许是飞剑本身的缘故,速度并不如朱颜改,以顾病梅的境界,足以拦下这道剑光。   他低头看了一眼静止在身前,剑身仿佛可以吞噬天地间一切光芒,视之宛若深渊的飞剑,抬头望向怀素纸,微微张嘴,就要不屑嘲弄仅此而已的时候……   忽然。   一场大雪自地上而起。   雪花之上,仿佛蕴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隐有微光流转。   那不是满天佛光映照下的错觉,而是真实。   明明是寒冬深夜,本该冰冷至极的时候,空气里却有了一种炙热的感觉。   顾病梅看着这一幕画面,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他的修行速度太慢,故而对修行不感兴趣,但他仍旧能够分辨出自己眼前的这门道法。   “这是……”   顾病梅的脸上露出震惊与愤怒之色,霍然望向怀素纸,正想要开口之时。   那场雪停了。   无数朵雪花开始绽放。   炽白雷霆自其间而迸发。   数不清的雷鸣声随之轰然响起。   璀璨佛光也被这片炽白所压了下去,金钟以内,塔林以外,已然变成了一片雷池。   顾病梅的身影就此被雷池所淹没,唯有一道即惊且惧的声音艰难飘起,但也很快被轰隆雷鸣覆盖。   “你一个尼姑怎会懂得缚苍龙?!”   ……   ……   金钟之外,东安寺内。   离开那口金钟,以佛火洗去阴府之息,道盟等年轻弟子早已无碍,可以直接离去,此时却仍旧停留了下来。   宋辞看着那些靠墙箕坐的同道们,心情愈发沉重。   先前还在塔林的时候,他必须将心神尽数放在顾病梅的身上,因此没有发现同伴的伤势,如今望去才知道原来是一片惨淡。   来自长歌门的沈依澜还在昏迷,性命虽然无忧,但片刻之间难以醒来。   长生宗的一位师弟,衣裳已经被鲜血染红,是一道落在腰间,几乎将其腰斩的刀伤。   陆元景脸色苍白如纸,束好的衣发散乱,一副油尽灯枯模样。   那两位散修也各自身负了一刀,流血刚止。   玄天观的师妹同样有刀伤。   至于众人中境界最高的东安寺主持,更是独自承受了顾病梅三刀,这也是他在后来一直没有声音的缘故。   此时主持已然服过丹药,伤势稳定了下来,但极有可能留下一道终年无法痊愈的暗伤。   唯有天渊剑宗的虞归晚和叶寻,尽管同样消耗颇大,但确实没有受伤。   宋辞顾不得处理自己的伤势,看着最后离开的虞归晚说道:“怀姑娘对你可有交代?”   虞归晚微微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宋辞脸色闻言微怔,很自然地想到了断后,牺牲,诸如这般指向不祥结果的词语。   就在这时,忽有佛光大放光明。   清醒着的众人下意识里望去,只见那口金钟骤然真实数倍,其中画面已然被金光所覆盖,什么都看不清了。   就连神识想要进入其中,也无法越过那道宛如实质般的金光。   其中发生的事情,已经无人得知。   宋辞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觉得有些不值得,但也能够理解。   他心想,若是长生宗遇到这般事情,自己也必然要留到最后,与敌人不惜手段拼死一战。   这是身份所带来的责任与因果。   “以现在看去,孤闻大师的遗阵已经坚持不到半刻钟了。”   陆元景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虚弱:“应该是顾病梅的攻势太过凶猛,怀姑娘不得不如此应对。”   宋辞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怀姑娘在让我们离开前,对我交代过……让我在最后再动用麒麟符咒。”   话到后面,他的声音已经隐有颤抖,带着清晰可见的悲伤。   他深呼吸了一口,敛去这种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情绪,望向虞归晚低头说道:“抱歉。”   世人皆知这位天渊剑宗的剑子,与怀素纸乃是至交好友。   虞归晚自离开孤闻大师遗阵以后,一句话都没有说,神色看不出变化,但落在众人眼中,这无疑是一种哀大莫过于心死。   宋辞想着这些,看了叶寻一眼,无声说道:“好好照顾你师姐。”   说完这句话,他拖着疲惫身躯准备去往空中,等待孤闻大师遗阵崩解之时……   阵法之内,再有无数轰鸣声响起。   众人听着这些声音,想起那被如瀑刀光所摧毁的塔林,脸色更显苍白。   主持睁开眼,望向空中那口不安摇晃着的金钟,忽然开口念诵经文。   那些早已离开塔林,此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寻常僧人们,闻得经声微怔后,便也一同开口了。   经声如浪。   浪花终究是水。   水往下流。   有更多诵经声响起。   来自于东安寺的各个角落,有僧人,但更多的还是病人。   无论卧床还是拄拐,无论能否看到那口金钟,此时寺中的人们都有了相同的感受。   经声阵阵,回荡在东安寺如白昼的夜空中,落在那口金钟上。   那些本已缺失的经文,此时竟在钟身上重新浮现而出,绽放出佛光。   普照大地。   如阳光般温暖。   ……   ……   “现在有半刻钟了。”   陆元景收回视线,望向宋辞说道。   片刻后,他却依旧叹了口气。   宋辞明白话里的意思,知道诵经声终究是无根之水,不可长久。   “我会等到最后一刻的。”   他望向虞归晚,认真说道:“只是麒麟符咒也不见得能杀死顾病梅,师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虞归晚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些茫然,迟疑片刻后嗯了一声。   见少女如此,宋辞更是自责不已,心想就连为怀姑娘报仇都做不到了吗?   ……   ……   “我会找你报仇的。”   身陷茫茫雷池中,顾病梅的声音仍旧坚强响起,不曾断绝。   此时他正遭受有生以来,所未曾感受过的痛苦。   无数雷霆在他的身体内外炸裂,如水般的雷光在他的身体上流过,已经快要洗掉那漫长岁月中留下的青黑之色了。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没有一刻断绝过,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   缚苍龙。   清都山名震世间,有着一个真实传说的不传真法。   当初秋祭那夜,怀素纸以大日如来剑破开徐卿的缚苍龙,但这从来都不是道法的问题。   若是那时候的徐卿不去考虑自己的颜面,以缚苍龙全力出手,就算是怀素纸也会遇到极大的麻烦。   就好像此时此刻的顾病梅。   无穷光点飘起,化作雷霆涌去,如大江大河般无穷尽。   这是一门不被破开便能近乎无限存在的道法。   没有什么雷霆之威亦不可久的说法。   若不是如此,缚苍龙也不足以缚住苍龙,更不足以成为清都山名震天下的不传真法。   怀素纸立于半空之中,俯瞰着深陷雷池不得出的顾病梅,知道这还不足以杀死他。   从虞归晚那近乎必杀的一剑,落到实处却没有杀死顾病梅后,便证明了他有多么难杀。   “真正的战场,从来都不是这里。”   顾病梅的声音仍在响起:“云上的世界才是决定今夜胜负所在。”   怀素纸没有看他,听着自阵法外飘进的诵经声,唤回长天。   这道与她心神相系的飞剑,今夜没有什么画面,仅此一次还被顾病梅横刀拦下。   也许是看到长天的缘故,顾病梅的精神顿时为之一震,竟觉得那些纠缠不休的雷霆,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下一刻。   他赫然发现这竟是事实。   那仿佛永无止境般的雷池,此时竟在缓缓散去,展露出被雷霆洗过的地面。   是面目全非。   是一片焦黑。   是残雷游走其中。   那口被顾病梅亲自斩出的深坑,乃至于被金钟笼罩的所有地方,此时是真的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了。   唯有那道通往黄泉的缝隙,仿佛不受任何影响般,平静存在着。   有惨绿鬼火自其间再次渗出,飘向顾病梅,修复他那濒临极限的道体。   “以元婴让我重伤……”   顾病梅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怀素纸没有理会。   她手执长天。   有剑鸣声响起,不再如暮春朝阳般温暖,而是深沉如落日。   更如血。   顾病梅忽然想了起来,在最初来到人间时,他曾说自己看不见太阳,便想要看看暮色,于是要见血。   毕竟暮色如血。   现在他却忽然不想看见了。   然而这并不由得他。   怀素纸举剑。   如瀑般散开的黑发轻飘,仿佛仙人。   在满山诵经声中,璀璨佛光骤然一滞,旋即向她汇聚而来,落在长天之上。   无数的金光凝聚到极点,即是红。   如暮色般深沉的红。   顾病梅看着她的眼睛,看到那道悬而未落的剑光,声音微颤说道:“你到底是谁?”   怀素纸还是不言。   下一刻。   剑落。   晚点更新,今天还有两章   如题,这几天稍微有点儿事情,可能是天气突变的缘故,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一直没有按时更新,很抱歉。   十分感谢打赏。   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   抱歉。 第三十二章 我不习惯让人死得心满意足   剑落一瞬,如白昼般的东安寺夜空,骤然暗淡刹那。   然后。   有璀璨佛光自地上而起,再次照亮了整个东安寺,乃至于更远的地方。   若是自远方看过来,这就像是一轮初升的朝阳,无比壮丽。   落在直面这道剑光的顾病梅眼中。   这就是正在沉入大地的落日。   有壮烈瑰丽之美,剑光凄然如血。   对此时此刻的顾病梅而言,大日如来不再是一尊名号,亦不是一种夸张,而是变成了真实的形态。   大日正朝他狂奔而来。   顾病梅毫不犹豫,没有片刻的迟疑,直接选择望剑光而逃。   他很清楚,这道强大到远超元婴所能的剑光,是凭借孤闻大师遗阵而斩出。   剑光既然落下,阵法便也会随之而破。   只要他能够拖延一段时间,等待云端之上那场属于将近二十位炼虚境的战争结束,那一切就都有了转机。   这道剑光再如何强大,在绝对的境界压制面前,也是无济于事的。   顾病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身影就如那些刚从裂缝飘出来就被剑光斩灭的阴府之息般,瞬间消失干净,出现在远方某间禅室的屋檐上。   这是阴府最为高妙的遁法,名为溯影,传说中这门遁法修炼到最高境界,就连自身的影子都无法跟上,唯一问题只有对真元以及道体的消耗极大。   顾病梅最初来到人间,让怀素纸也来不及出手,直接杀去老僧,倚仗的就是这门遁法。   然而,只要传说不能成真,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在顾病梅的身上,找不出那个传说的半点迹象。   怀素纸已然闭目,以上善器世间于至高处俯瞰东安寺,驾驭剑光。   顾病梅出现在那座无人禅室的瞬间,剑光便直接追了过去,没有片刻停顿。   本以为可以停歇片刻的他,看着剑光随之而来,再也顾不得别的,只能再次以遁法离开。   壮丽剑光横扫而过,直接湮灭了那间禅室,不留半点尘埃。   顾病梅去到东安寺山顶,藏身积雪之中,浑身气息收敛,如死人一般。   就在他以为这可以休息片刻时,厚厚积雪忽然开始急速融化,于眨眼间变作清冽山涧水。   那道剑光堂皇而至。   顾病梅神情无法再变,早已震惊到极点,他根本无法理解这道剑光,为何能够如同附骨之疽般穷追不舍的。   他强行压下伤势,再一次催动遁法,化作一道青黑流光,去到山的另一面。   然后。   剑光破山碎石而至。   伴随着极其刺耳的轰鸣切割声,这座高有百米的山体直接出现了一道笔直的裂缝,对半分开,裂口处如镜光滑。   烟尘与碎石还未出现,就已经被残留的剑光直接碾碎,一片清净。   没有任何的意外,不过片刻时间,顾病梅又一次看到这道剑光。   壮丽如旧,凄然不改。   只要诵经声还在。   这道剑光仿佛就能纵横不止,不死不休。   顾病梅立于空中,看着剑光将山体一分为二,斩出一道崭新的峡谷,无言以对。   他来不及再去思考更多,凭借内心深处的直觉,在剑光到来之前,动用了最后一次遁法。   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是那处大坑。   是怀素纸身前。   是那道黄泉裂缝之前。   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病梅看着不远之外的怀素纸,念想已然坚定,这是他在生死间迸发出的念头。   而且从所有角度来看,这都是他最好的机会,足以将胜负逆转。   哪怕有满山诵经声为愿力支撑,剑光在接连纵横后,仍旧有所衰竭。   最重要的是,怀素纸的心神损耗必然极大,现在的她不可能再施展出缚苍龙这样的道法。   那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思绪不过片刻。   顾病梅没有犹豫,悍然拔刀,以所有残存真元斩向那黑发飘飘,仿若仙人般的少女。   刀落一刻,他下意识里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今夜的人间之行该要结束了。   他心想,自己这次回到阴府以后,必定要认真修行,不能再虚度光阴,接着……争取在下一个千年踏入炼虚。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幕画面,不由怔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怀素纸已然睁开双眼,静静看着他持刀而来。   满天佛光骤然暗淡。   少女回剑身前,然后送出。   长天离手,径直而去。   佛光再次大盛。   这一切的变化在片刻之内发生,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万次,找不出半点生涩的地方。   顾病梅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看着那平静淡漠如水的眼神,知道所有变化都在她的算计当中。   这未免太可怕了吧?   他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怎么就拔刀了呢,要是转身就走,结局也许就不一样了吧?   这般想着,顾病梅却已经无法回头。   有幽深惨绿火焰燃烧着的刀锋,朝背负双手,衣袂轻飘的怀素纸斩去。   此时的她,想来到了极限,再无还手之力。   若是这一刀能够落下,那怀素纸想必是要死了。   可惜。   长天更在刀尖之前。   想着这些事情,顾病梅的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长天穿心而过。   有惨绿鲜血飘洒在空中,随风而逝。   所有的气力,都随着这大放光明的一剑消散。   顾病梅仰面朝天,身体为长天所驱,向着后方不断奔去。   直到那道狭窄的黄泉裂缝前。   长天将顾病梅钉在了那道裂缝上,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被铁枪穿刺挂起的犯人。   就在他将要死去的时候,无数惨绿火焰自裂缝涌出,不断修复着他的躯体,与长天所挟佛光抗衡。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极为痛苦,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折磨。   两种极端对立的气息,在顾病梅的道体内不断冲突,生而复灭,仿佛一场永无止境地轮回。   明明承受着这种极致的痛苦,顾病梅却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笑容,因为他确信自己不会死了。   只要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忽然说话了。   这也是她自开战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不是威胁,不是宣判,不是嘲弄,是最平静地叙说,听着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不耐烦?   “我不是尼姑。”   怀素纸看着顾病梅,声音如旧平淡,却面无表情。   顾病梅笑着说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好让我重回人间之时,好寻得你报仇。”   怀素纸说道:“没机会了。”   顾病梅看着那双如旧清澈明亮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一剑已经不足以杀死我了。”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好生不解问道:“为什么你接话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病梅仿佛暂时忘却了道体内的剧烈痛苦,说话声变得无比流畅。   先前的他尝试过很多次与怀素纸交谈,却没有得到一次回应,现在对方却愿意和他说话了……这是为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更习惯在尘埃落定后说话。”   顾病梅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夜空,感受着那道来自于远古神兽的恐怖威压,声音微涩说道:“原来你是不想亲手杀了我。”   “嗯。”   怀素纸心想师尊与你那位父亲关系不错,若是为此怪罪下来,未免有些麻烦。   从她在陆元景得到确认,顾病梅即是末代皇朝夭折的那位皇子后,她便没有想过亲自杀死对方。   这会带来很多的麻烦。   好在,她确信宋辞喜欢这种麻烦。   话至此处,长天剑上佛光渐渐敛没。   天地再次陷入漆黑。   与此同时,一道崇高威严的气息,自怀素纸的后方升起。   麒麟之声响彻天上人间。   顾病梅收回目光,不再关心这些事情,望向依旧一片漆黑的天空,心想来人间一趟,还是见不到太阳啊。   连暮色也不曾看见。   真是教人遗憾。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片刻后。   如她所料般,随着麒麟的鸣叫声响起,一道如若实质般的视线,带着震惊与愤怒,自高天之上落在东安寺。   这道视线是如此的强大,有着仿佛可以移天动地般的力量,毫无疑问站在了人间巅峰。   是阴帝尊。   这位在末代皇朝覆灭之前,便已经登临大乘的人间最强者之一。   在当今的修行界当中,阴帝尊是无论怎么排,都掉不出前三的恐怖存在。   然而即便是他,在真身无法登临人间,唯有目光隔世而来的情况下,依旧无法阻止那道来自于麒麟的鸣叫声。   片刻后,宋辞手中的符箓已然燃烧殆尽,被一阵寒风拂过,便不见踪影。   麒麟乃长生宗镇派神兽,其威不可测,其境界深不可知,被修行界奉之为道帝。   长生宗掌门以麒麟真血而画成的符箓,哪怕是阴帝尊当面,亦可阻挡一二。   更别提阴帝尊无法现身人间的此刻。   伴随着麒麟的鸣叫声结束。   天地骤然寂静。   风雪,灯火。   此间一切有形的事物,都陷入了绝对的死寂,无法动弹。   时间仿佛在此停留。   一道无形神锋自其间生出,沿着手握符篆之人的意志,所过之处不生半点波澜,斩向那道黄泉缝隙。   以及悬挂在裂缝之上的末代皇子。顾病梅眼中随着阴帝尊的目光而燃起的希望,转瞬即逝。   他最后望向怀素纸,眼里带着无数希冀,想要再一次重复那个问题,然后听到了一句毫无歉意的话。   “对不起。”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习惯让人死得心满意足。”   PS:还有一章 第三十三章 你说什么来着?   话音落下,尘埃已定。   麒麟神锋之前,无论顾病梅的道体有再多的神异之处,那道黄泉缝隙再如何为他治伤,都已经无济于事。   结局只有一个。   顾病梅连带着那道黄泉缝隙,就此被一刀两断,一切不复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有叹息声响起。   带着不尽的歉意,只是不知为何……听上去却有一种虚伪的感觉。   还是阴帝尊。   怀素纸微微蹙眉,忽然感到些许的不安,却无法确定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   长天早已被她唤回,不会遭到麒麟神锋的破坏,而顾病梅此刻正被佛光所镇压,钉死在黄泉裂缝之上不得脱身,阴帝尊的视线亦不曾落在她的身上……   想到这里,她忽然懂了。   怀素纸看着将要死去的顾病梅,眼里难得流露出怜悯,心想虎毒不食子。   但你的父亲又岂是一只老虎?   顾病梅开始不懂,看到她眼中的怜悯后,便也明白了过来,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有些自嘲,有些感慨,但更多的还是解脱。   下一刻。   那道始终支撑着他不被佛光所湮灭的阴府气息,骤然消散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佛光再无阴府之息可以纠缠,倏然大放光明。   顾病梅从缝隙上跌落,落向那口他亲自斩出深有十仗的大坑,如落叶般。   却无根可归。   麒麟神锋随之下移,顺势落下,与黄泉缝隙有些许交错。   那自开战以来,无论是佛火还是佛光乃至剑光,都不曾受到丝毫影响的裂缝,终于无法再平静下去。   就像是一片如明镜般的海面,突然迎来了一场飓风,生出无数道巨潮。   砰的一声轻响。   那道裂缝被切开了。   那片海面被裁掉了。   那无数巨潮朝通道涌去,要将一切摧毁。   就在那条通道将要被余波冲塌时,有滔天鬼焰出现,带着浓郁至极地黄泉气息,及时抚平那阵阵余波。   在人间,麒麟神锋不曾断绝,依循着最初的目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顾病梅的身上。   顾病梅脸上的笑容尚未来得及散去,便已经被分割成完美对称的两半。   接着是他的咽喉、胸口、肚子,麒麟神锋笔直向下,宛如在裁切一张纸般,轻而易举地落下,不曾受到丝毫阻碍。   曾经正面遭受缚苍龙与大日如来剑诀,仍旧不存在太多损伤的惨绿道体,在麒麟符箓所展现的神锋之前,没有任何的意义。   顾病梅就此死去。   麒麟的锋芒就此消散,没有分毫落在大地之上。   天地不复寂静。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灯火得以跳动。   寒风轻拂着衣裙,满天风雪落在怀素纸身上。   她没有理会,静静看了片刻那道裂缝,然后抬头望向云端之上。   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阴帝尊为何不惜牺牲自己唯一的血脉,也要稍微减弱麒麟符箓的威力,只为了通道得以片刻延续?   想着这些的时候,寺中的诵经声已然消散,远方传来山峦倾塌的轰隆巨响,应该是先前那道剑光所过留下的隐患。   忽然。   满天风雪消散不见,在一种无形的力量影响下,开始融化。   有雨水就此落下。   东安寺被这场雨笼罩。   微风挟着细雨落下,带着不尽的寒意,冻彻人心。   怀素纸微仰着头,任由衣衫被打湿,发丝粘在脸颊之上,注视着云层中那急剧收缩的惨绿鬼焰,知道这是在撤退。   或者说,是大胜之后的归去。   道盟有一位炼虚陨落了。   这是自元始魔宗山门倾覆以来,道盟与阴府的战争当中,第一位陨落的炼虚大修。   这对阴府,乃至于人间无数邪魔外道而言,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与此相比起来……   顾病梅的性命确实不值一提。   ……   ……   云端之上的世界,没有雨雪,一片死寂。   道盟诸位强者,眼睁睁看着那道急剧退去的惨绿火焰,卷起岱渊学宫于老先生的尸首,自黄泉缝隙中消失不见,却无能为力。   晏峰主望向岳天,认真问道:“为什么贵派的司长老现在还没有赶到?”   岳天脸色苍白至极。   他作为负责东安寺一事之人,先前理所当然遭到了阴府的围攻,受伤极重,几近身死。   他深呼吸了一口,神色微沉说道:“今夜之事,长生宗自然会有交代,全力承担一切损失。”   来自长歌门的女子认真说道:“于老先生人已经死了,你现在说的话再怎么漂亮也没有意义,他都听不见了。”   “难道你觉得我没有尽力?”   岳天看了女子一眼,沉声喝道:“梅师妹还请慎言。”   说话间,他挥手指向东安寺的方向,声音冷厉至极。   “阴府之所以退去,是因为本宗的宋辞不惜耗费麒麟符箓,否则今夜的局面还要更糟糕……”   晏峰主听不下去,直接打断了他,冷声问道:“这难道不是你长生宗该做的吗?”   岳天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一道中正平和却略显虚弱的气息自远方出现,以极快的速度赶来。   云端之上的六人皆是炼虚,自然提前感知到了来者是谁,神情皆变。   有人愤怒,有人叹息,但更多的还是不解。   来者是司不鸣,当今世间最为年轻的炼虚境,被视为长生宗下一任掌门的有力竞争者,在修行界中的地位极高。   此次在场众人赶赴东安寺时,曾有人询问这次是哪位大乘坐镇,当时岳天给出的答复是司不鸣持众生书而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东安寺那道裂缝居然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阴帝尊竟敢让阴府倾巢而出,并且以神识隔世降临,以鬼焰烧却万里层云,几乎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最终成功击杀了岱渊学宫的于老先生。   是的,阴帝尊之所以没有理会塔林中的那场战斗,是因为他的目光由始至终放在云端之上。   如果不是宋辞动用麒麟符箓,那道熟悉的鸣叫声响彻天地,他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东安寺。   “师弟。”   岳天盯着司不鸣的眼睛,厉声喝道:“你为何现在才赶到……”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发现这位师弟的气息同样衰弱,仿佛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恶战。   问题是,人世间有谁能让手持众生书的司不鸣,陷入一场恶战当中?   “元始魔主。”   司不鸣知道众人在想些什么,说道:“我在赶来东安寺的路上遇到了她。”   晏峰主睁大了眼睛,万分惊讶地看着他,一脸震惊问道:“你居然活了下来?!”   众所周知,元始魔主与清都山掌门夫人,乃是这百年间唯二登临大乘的修行者。   后者已经很久没有出手,真正的实力无从得知。   元始魔主却是道盟仅次于阴帝尊的心腹大患,登临大乘后出手的次数并不算少,曾与长生宗掌门有过一次对峙,丝毫不落下风。   司不鸣再如何天纵奇才,在元始魔主面前也只是一只蝼蚁,哪怕手持众生书依旧不值一提。   故而众人才会对司不鸣还能活着,生出这么多的震惊。   “她没想动手。”   司不鸣缓声说道:“按照元始魔主自己的说法,她是去了一趟神都,然后顺路拦下我。”   听到这句话,晏峰主想起留在神都的谢清和,神情骤变,苍白数分。   正当他想要赶回神都之时,忽然想起小姑娘在出发前对他的叮嘱,最终还是没有动。   长歌门的梅姓女子问道:“那师弟你的伤势是怎么回事?”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主动向她出手了。”   话音落处,云海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下意识望向他,仿佛在看一个不知性命为何物的疯子,然后开始不解,心想你都这样找死了,为何没有死去?   “魔主……好像变弱了。”   司不鸣犹豫片刻,不确定说道:“也许是我的错觉,但她好像真的没有当初与掌门真人对峙之时,那种魔焰滔天的强大。”   岳天忽然说道:“此事搁后再议,元始魔主与阴府勾结不是新鲜事,重要的是于老先生的死,以及东安寺这场变故的真相。”   晏峰主看了他一眼,提醒说道:“此事是你长生宗的主意。”   岳天寒声问道:“难道你觉得这是我长生宗想要于老先生死掉的吗!?”   这是先前就已经说过的话,此时还是重复。   司不鸣说道:“东安寺之事,除了在座的我们以外,唯有掌门真人知晓,以及下面那群弟子。”   梅姓女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蹙眉,说道:“这些弟子都是经过挑选的,来历没有任何问题。”   “舍利。”   司不鸣看着所有人说道:“不要忘记众生书的结果,今夜之事起于暮色想要夺得孤闻大师的舍利。”   岳天说道:“就按这个开始查,我们必须要为于先生的死给出一个交代。”   晏峰主不屑想道,这时候怎就是我们了?   ……   ……   那场微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再次飘雪,却无半点美丽,只剩下肮脏。   东安寺一片死寂。   那片被两分的山崖,先前有不少碎石崩落滚来,被叶寻出剑及时斩断,没有引起灾害,只留下了满地的烟尘。   寺中没有人受伤,自然也没有遍地的哀嚎声。   然而寺中的僧人与病人们,看着那与记忆中已经截然不同的景色,难免陷入极大的迷茫,不知所措。   在某间临时空出来的禅室里,坐着参与了今夜剧变的道盟年轻弟子。   怀素纸不是道盟中人,亦在其中。   她坐在角落里,应该是有些疲惫了,正在闭目养神。   虞归晚就在一旁静静守着。   禅室内一片安静,但不是死寂,而是劫后余生的淡淡喜悦。   众人都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就在这时,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   岳天走进来,视线在禅室内扫了一遍,落在宋辞身上,厉声问道;“有谁接触过孤闻的舍利?”   话音落下,众人下意识望向怀素纸。   这便是不言自明。   岳天没有片刻犹豫,直接施展出长生宗道法,便要将怀素纸束住,关进神都道狱中以各种刑法审问。   看着这幕画面,禅室内的年轻弟子们神情骤变,宋辞已然起身,就要挡在怀素纸身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紧接着,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道雷光闪过。   晏峰主出现在怀素纸身前,挥袖震散了那门道法,神色愤怒之余带着些许庆幸。   幸好他没有赶回神都,决定留在东安寺,否则已经大事不妙。   以谢清和的脾性,若是怀素纸被关进道狱中,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情。   直到这时,怀素纸才睁开眼睛,神色不曾有变。   岳天满是愤怒的质问声响了起来。   “晏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倒是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   晏峰主毫不客气说道:“你怎敢直接抓人的?!”   岳天寒声说道:“此人碰过孤闻的舍利,肯定有问题,我抓又怎么了!”   晏峰主冷笑说道:“孤闻大师圆寂这么多天,我不相信寺里没有僧人碰过舍利,你这分明是害怕担当责任,想要找替死鬼。”   岳天看着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至此处,哪怕他是一个白痴都知道,晏磊今日就是要保下怀素纸,很有可能不惜一切代价。   “自然是讲道理的意思。”   说话间,晏峰主在禅室内看了一圈,却发现在场竟然没有清都山的弟子,不由微微一怔,心想这该找谁来配合?   他当然知道虞归晚也在,但他很清楚这位剑子的脾性,是真的不善言语,不知道该怎么配合自己。   就在他想起叶寻,要以眼神暗示其开口之时……   禅室内忽然有一连串的声音响起。   这些声音混成一片,听得不大清楚。   好在,这些话要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怀素纸绝不会有问题,我愿意以性命道心作证。   晏峰主怔住了。   岳天同样怔住了。   站在禅室外没有进来的那些正道师长们,还是怔住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画面。   就像阴帝尊一般,先前他们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云端之上,自然也就不清楚东安寺发生了什么。   禅室内一片沉默。   与先前带着淡淡喜悦色彩的喜悦不一样,此时的沉默是极强硬的,是坚定到底的。   怀素纸站起身。   然后她望向岳天,看着这位脸色铁青的长生宗长老,神情如故平静,轻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PS:这章四千,稍微有点迟到。 第三十四章 暮色在何方?   禅室变得更加死寂。   岳天醒过神来,望向怀素纸的眼睛,认真问道:“如果我没有听错,你这是在挑衅我,对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是。”   岳天听着这话,神情缓和些许,心想既然你是真的没听清楚,那我不与你计较,自己找个台阶下去好了。   如今禅室内所有年轻人都在反对他,他若是继续指责怀素纸,结果必然讨不得好。   尤其是晏磊保护怀素纸的态度异常坚决。   想着这些事情,在他准备以长辈的姿态开口教训怀素纸的前一刻,忽然听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这不是挑衅。”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质疑。”   话音落处,禅室内外顿时响起一片哗然声。   哪怕是禅室外见惯世事的八大宗强者,都为此而感到许多震撼,觉得此话真的好生荒唐。   禅室内的年轻人看着怀素纸,眼中早已有了的仰慕之色,此时更为浓厚。   当面质疑一位手掌道盟实权的炼虚强者,这毫无疑问需要极大的勇气。   唯有宋辞神情苦涩,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待会儿该站在哪一边呢?   师门与道理,这未免太过两难。   岳天没有去理会这些,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怒极反笑问道:“质疑我?你在质疑我什么?你能质疑我什么!”   “你的能力。”   怀素纸神情漠然说道:“今夜之事由长生宗主持,而真正负责全局的人不是宋辞,而是你,事情落在现在这种局面,你居然觉得自己没有问题吗?”   岳天想着死去的于老先生,声音微沉说道:“阴府与元始魔宗算计太深,这是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怀素纸打断了他,毫不留情说道:“更不要用这种无聊的话做借口,你是这百年间唯一一个败了的人。”   禅室内外再次变得寂静无声。   众人若有所思,心想自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后,道盟确实未尝一败,今夜是毫无疑问的第一次。   如此看来,那怀素纸的质疑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别人都没有出问题,怎么到你这里就坏事了呢?   这理所当然要承担起责任。   “荒唐!”   岳天厉声喝道:“你区区一个散修,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你以为自己是谁!”   怀素纸没有说话。   有诵经声自禅室外飘来,带着悲苦中生出的平静喜乐,冲淡了风雪中的寒意。   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言自喻的,比如此时此刻。   但面对某些人的时候,终究还是需要付诸于口。   陆元景来到场间,面无表情看着岳天,说道:“我相信东安寺上下都愿意支持怀姑娘,当然,我也愿意。”   在片刻前,他已经从长歌门那位梅姓长辈处,得知于老先生的死去。   岳天心想孤闻已经死去,东安寺剩下的不过一群蝼蚁,至于你一位晚辈弟子又算什么?   就在他准备开口怒斥之时,忽然发现陆元景身上的气息来自岱渊学宫,顿时沉默了。   今夜死的那位炼虚就是岱渊学宫的于老先生,他这时候再去交恶岱渊学宫的弟子……   那就是不顾大局了。   “总之……”   岳天缓声说道:“今夜之事有太多蹊跷的地方,事后长生宗必然会给出一个让诸位满意的交代,以及真相。”   说到真相二字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了一眼怀素纸。   虞归晚忽然说道:“不行。”   这是她自禅室争执发生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同样是反对。   岳天望向少女,一眼便看到那微乱的白发,知道是天渊剑宗那位剑子,心中更生厌烦。   “我说的不是漂亮话,本宗会为此给出具体赔偿的清单,彻查出今夜东安寺剧变的缘故……”   “错了。”   怀素纸看着岳天,说道:“她说的是你不行。”   岳天身体微微颤抖,面无表情说道:“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   怀素纸不再看他,望向站在一旁的晏峰主,说道:“我认为岳天长老,以及长生宗不再适合负责此事。”   话音落处,众年轻弟子怔住了,连禅室外的师长们都再次发出了一片哗然声。   说话间,怀素纸向禅室外走去。   雪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连带司不鸣在内,道盟五位炼虚强者,各自站在一处地方。   灯火微弱,照不清他们的脸颊,却足以映出那些因震惊而异样的情绪。   “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说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岳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随着话音落下的无形威压,震得漫天风雪为之停滞。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因为你是真的不行。”   岳天冷笑说道:“你觉得这种话有半点意义吗?可有说服人吗?”   “你要理由,那我便给你理由。”   “在宋辞最初让归晚向我发出邀请,述说东安寺之事的时候,参与的弟子不到二十人,即是今夜在场的我们。”   “但在正式议事之前,长生宗忽然向近百个寻常宗门的弟子发出邀请,想让他们参与到此事。”   怀素纸停下步来,望向不远之外被一剑两断的那座大山,说道:“理由是你打算让他们结成金风细雨阵。”   听到这番话,看着少女眼中所见风景,连司不鸣在内的诸位炼虚,神情骤然微变。   以今夜东安寺中的凶险,若是那群年轻弟子真的参与了进来,有几个能活下来?   这对正道修行界将会是一场极大的灾难。   岳天没想到怀素纸会提起这件事,很是意外,身体有些微僵。   他忽然感到很多不安,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以你不行。”   就像是盖棺定论般,禅室外的风雪中,响起好些叹息声。   都是来自于那些炼虚强者。   岳天望向场间众人,沉声说道:“但这件事没有发生。”   怀素纸微怔,事情至此都在她的计算之中……但这句话她是真的没有想到。   她想了想,这才明白宋辞事后很有可能替她做了隐瞒,应该是不想让她沾惹上麻烦。   “师叔……就到这里吧。”   宋辞走了禅室,认真劝道:“今夜我们已经够丢人了。”   岳天的目光骤然落在他的身上,冷声喝道:“你出来做什么?难道你还要帮外人说话?”   宋辞脸上流露出挣扎之色,片刻后长叹了一声,无奈说道:“你安排的事情之所以没有发生,是因为怀姑娘出手阻止了。”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怀姑娘凭一己之力,证明那近百位筑基不久的弟子,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此事当中。”   岳天再也无法说话了。   司不鸣接过话头,看着怀素纸问道:“既然你认为岳天不行,本宗也不行,那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怀素纸没有说话,视线落在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的陆元景身上。   意思很简单。   岱渊学宫作为此次东安寺剧变,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方,理所当然有着问责的资格。   司不鸣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也算合理。   主要是岳天的表现确实不妥,再继续坚持下去,影响着实不好。   “那便如此,本宗接下来将会全力配合调查,务必还原事情真相。”   他再次望向怀素纸,忽然认真行了一礼,感慨说道:“先前我与寺中僧人闲聊过几句,今夜如果不是有你,结局大概是不堪设想的,司不鸣在此谢过。”   怀素纸很平静地受了这一礼。   司不鸣怔了怔,有些意外她的理所当然,旋即生出了更多的欣赏。   像这样行事风轻云淡,有堂皇正大之势的晚辈,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这般想着,望向陆元景问道:“那今夜就暂时到此为止?”   这句话看似寻常,事实上却是他代表长生宗,将主事的权利交给了岱渊学宫。   怀素纸之所以说这么多话,便是为了此刻。   在岳天闯进禅室,询问众人谁接触过舍利的那一刻,她就必须要将对方排除出此事当中。   若是她的推断没有错,岳天之所以要让那近百位寻常宗门的弟子组成金风细雨阵,是因为他要从中窃取利益,与其他并无关系。   像岳天这种万事以利益为先的人,在受到问责需要给出一个交代的时候,必然会先找一个替死鬼推出去,以求事情得以平复。   至于那被推出去的人到底有没有问题?   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很不巧的是,岳天第一时间找到的那个人,恰好就是怀素纸。   那她唯有将岳天从此事排除出去。   更何况……她确实从那场宴会开始,就已经看不顺眼这人了。   事实上,怀素纸最初甚至怀疑过岳天是否她那位师尊,埋在长生宗内的一枚棋子。   然而现在看起来,这样的可能已经不大,但仍旧存在些许。   “那就按司前辈的意思,今夜到这里吧。”   陆元景给出了答复,声音比之先前更加虚弱,脸色亦是苍白。   那双原本湛然若神的眼睛,此时已经暗淡了许多,尽是悲怆之色。   今夜死在阴府倾巢而出之下的于老先生,正是平日里为他授课的人。   此时此刻,陆元景早已没有谈论下去的心思了。   就在众人以为今夜到此结束的时候,有一道微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们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长歌门的梅姓女子,看着所有人问道:“暮色呢?”   PS:双休日直接昏睡到下午,好舒服啊。 第三十五章 素纸亦未寝 第三十五章 记东安寺夜游   众所周知,长歌门与元始魔宗在近些年间有着极深刻,甚至称得上是血海般的仇恨。   如果那位琴心天生的天之娇女,不曾那么早就遇到了暮色,将来很可能就是一尊俯瞰人间的大乘至强者。   这对于早已呈现出衰弱迹象的长歌门,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长歌门那位太上长老已经活了太久,却迟迟无法飞升,寿元想来所剩不多。   若是在这位前代强者死去以前,长歌门无法再出一位大乘……八大宗就此变为七大宗,并不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情。   故而这些年来,长歌门对暮色极为上心。   正如此刻,当所有人都已经彻底感到疲惫之时,梅姓女子仍旧没有忘记。   “依众生书所言,暮色必然参与到此事当中。”   梅姓女子看着在场众人,神情微冷说道:“指不定她就在某个角落里,静静看着我们。”   怀素纸心想我可没躲在角落里。   她就站在所有人的眼中,堂而皇之。   司不鸣静思片刻,看着梅姓女子正色问道:“梅雪师姐你的意思是……让我动用众生书?”   梅雪点头说道:“只要确定暮色还在东安寺,那我们直接封锁方圆百里掘地三尺,必然能把这位妖女找出来。”   司不鸣沉默不语。   雪落无声,一片寂静。   灯火带来的暖意,渐渐消失。   众人看着这位最年轻的炼虚境,隐隐明白了,他不想翻开众生书。   这是为何?   要知道你的儿子可是因为暮色而道途断绝。   不解的人有很多,梅雪也是其中之一,就在她准备开口质问之时,有声音及时响起。   “司前辈受伤了。”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连我都能看出前辈受了伤,那就代表伤势不轻,强行翻开众生书,代价未免太大。”   听到这句话,梅雪微微一怔,才想起司不鸣在赶来东安寺的路上,遇到元始魔主并且有过一番交手。   晏峰主叹息说道:“就到这里吧,大家都已经累了,今夜显然不是一个暮色的问题,她再了不起也是一个元婴,这更像是元始魔主亲自出手布的局。”   众人闻言沉思片刻,纷纷觉得这话有理。   今夜阴帝尊可谓是亲自出手,几近登临人间,而元始魔主更是提前算出司不鸣挟众生书赶来,出手留人。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暮色能做到的事情。   梅雪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转过身,显然是已经放弃了。   就在这时。   司不鸣叹了口气。   “我的伤势确实不容乐观。”   他看着怀素纸,笑了笑,感慨说道:“元始魔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强,我本以为手持众生书,可以与其对抗一二,结果却很惨。”   怀素纸眼帘微垂,没有说话,心想即便是手持仙器的炼虚境也没有半点胜算吗?   她的沉默落在场间众人眼中,没有人觉得有问题,因为这句话感慨意味太过浓重,司不鸣更多还是自言自语,不需要回答。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现在再动用众生书……”   司不鸣笑容始终平和:“对自身境界必然造成影响,登临大乘的时间,大概要晚上十年的。”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已经猜到了他的下一句话。   “但我刚才想了一下,这是值得的。”   司不鸣的声音很淡,格外平静,笑容渐渐敛去。   话音落下瞬间,岳天神情骤然凝重,不再装死沉默下去,认真劝道:“师弟,此事绝不可行,暮色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接着更多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望司长老三思,这很有可能也在元始魔主的算计当中,得不偿失。”   “众生书上次已经算过暮色,结果不如人意,现在又何必勉强再算一次呢?”   “暮色再如何了不起,终究还是一位元婴,怎么比得上你踏入大乘?”   “司师弟,先前是我太过着急了,暮色之事就此揭过吧。”   最后说话的人是梅雪。   就连这位长歌门的炼虚长老,都不敢再坚持下去了。   在场的炼虚强者都在注视着司不鸣。   而他却望向了禅室内外的年轻人。   他的视线在怀素纸,虞归晚与宋辞,还有更多的人身上缓缓掠过。   他平静问道:“你们的想法呢?”   宋辞义不容辞说道:“暮色与我等是同辈中人,关于她的事情,不应劳烦到诸位师长。”   陆元景说道:“我不见暮色有在今夜出现,此行很有可能落到空处,故而不该翻开众生书。”   沈依澜已从昏迷中醒来,此时声音正虚弱,却仍旧坚定:“我想为师姐报仇,但今夜的一切显然早有预谋,暮色不可能以身犯险。”   叶寻看了一眼虞归晚,确定了自家师姐的意思,沉默片刻后替她开口解释。   “师姐认为暮色今夜不敢出现,便注定她只会捣鼓阴谋,不值得如此郑重对待……将来她自会以剑斩下暮色。”   虞归晚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师弟,心想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啊?   ——她想说的很简单,暮色远不如我的素纸,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然而她确实不习惯在这种场合说话,微微蹙眉看了一眼叶寻,最终没有开口纠正其中的错误。   “你是怎么想的?”   司不鸣望向怀素纸,语气很温和,有种潇洒疏朗的意味。   怀素纸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遭到司不鸣的怀疑,这是很纯粹的想要听听她的想法。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她平静说道:“修行与生死一样,都是最私人的事情,我以为关系到此二者的抉择,最不应该受到任何外界的影响。”   司不鸣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叹道:“你说得对。”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犹豫下去。   一卷平平无奇的旧书,出现在司不鸣的手上。   这卷旧书的书封上有书名,但也可以说是没有书名,因为书名时刻变换着。   那即是某个人的名字,亦是某件事物的名称,还可以是某件事的概括。   世间万事万物仿佛尽在其中。   因果亦不能逃。   怀素纸曾经把玩过谢清和的清都印,与众生书相比起来,那枚小印显得尤其寻常,根本看不出当世杀伐第一的可怕之处。   此时她看着众生书,看着似乎即将要被揭开的真相,神情如故平静。   就在众生书被翻开的前一刻,有人想起了一件事,抓紧问了出来。   “先别着急,舍利!有谁知道舍利现在去哪了?”   说话的那人居然是岳天,这时他的神情格外着急。   司不鸣落在众生书上的指尖微僵,停了下来,望向怀素纸。   “舍利已经成灰。”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   岳天愕然问道:“成灰了?”   陆元景自一旁走出,认真说道:“在塔林时,怀姑娘为了对付顾病梅,不得不以孤闻大师的舍利为代价,加固阵法。”   东安寺主持认真说道:“此事老衲可以作证。”   随着两人的表态,在场的年轻弟子回忆了一遍,纷纷表示事实如此。   岳天苦心劝道:“师弟,舍利既然成灰,暮色的谋划就已经是落空了,哪怕她曾经在东安寺,此时也肯定远走,不可能再以身犯险留在这里,这还有什么必要翻开众生书呢?”   众人看着岳天这时的诚恳模样,再想到不久前他的那副嘴脸,有些不太习惯,心想你在司不鸣成为长生宗掌门之事上难道是压上了全副身家?   司不鸣沉默不语。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主要是在看着他手上的众生书。   “那就到此为止吧。”   司不鸣叹了一声,收起了众生书,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他的身影落在人们眼中,有些憔悴。   禅室就此安静了下来。   夜色已深,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众人各自归去休息,决定在明日傍晚,再去讨论那件更加重要,但不是最着急的事情。   这件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暮色为何能够得知,正道年轻一辈要在东安寺围杀她……消息到底是从何处开始泄露的。   这其中涉及到的人和事太大太广,甚至超出了在场那几位炼虚强者的范畴,已经到了八大宗掌门这个级别。   更关键的是,此事已经定下由岱渊学宫主持,陆元景资历境界皆不足,众人还需等待。   ……   ……   某间寻常禅房。   怀素纸看着昏黄灯光,久违地没有修行,而是思考今夜发生的事情。   她很好奇,若是司不鸣真的翻开了众生书,那将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   这已经不得而知。   怀素纸敛去这些思绪,发现自己真的有些疲惫。   以上善器人间改变孤闻大师的遗阵,越境与顾病梅一战,还有先前众生书险些翻开……如此之多的事情在一夜间发生。   怀素纸久违地感受到了睡意,眉眼间的疲惫已经掩藏不住。   她想了想,准备弹指熄灭那盏灯火,依着墙壁就此睡上片刻。   就在这时候,禅房响起敲门声。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声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虞归晚。   “我睡不着。”   少女看着怀素纸,怯生生说道:“有些想你……很想和你说话。” 第三十六章 让我们一起睡觉吧   怀素纸微怔,觉得这话好生熟悉,似乎在不久前听过。   片刻后,她才想起今日暮时,虞归晚确实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就连眉眼间的神情也相差仿佛。   “不行吗……”   虞归晚看着不说话的怀素纸,有些紧张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她,小心翼翼说道:“可是你那时候答应过我的。”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关门吧。”   今夜风雪不曾停歇,哪怕修道者无所谓寒暑,被风吹久了还是会烦。   虞归晚松了口气,连忙把门关上,一边走向怀素纸,一边问道:“要点灯吗?”   怀素纸是一个很直接的人,随意问道:“你想被别人知道吗?”   虞归晚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点灯。   她在怀素纸身旁坐下,望向隔着窗纸的夜空,低声说道:“我不想被别人知道……我和你还可以这样在一起聊天。”   怀素纸提醒说道:“很多人都知道你和我是朋友。”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认真纠正道:“但我们这样坐在一起,肯定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我很喜欢这样……不被人知道。”   两人现在依着墙壁而坐,没有肩靠着肩,但相差也没有太多了。   此时的东安寺已经很安静,所有人都休息了,禅室外唯有几盏石灯还亮着,但照不穿风雪,自然无从落在禅室内,落在两人的身上。   此间唯有稀疏星光。   虞归晚很喜欢这样的环境,弯下腰身,微扬小腿,脱鞋褪袜。   修行者非凡俗中人,自然不染尘埃,而且……少女似乎在来禅室之前,还认真洗过一个澡?   黯淡星光映照下,那赤着的双足上覆着淡淡的阴影,却愈发衬出了雪白,异常动人。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和我说话?”   虞归晚咬住下唇,小脸微白,发现谢清和对她说的那段染色神像的话,直到此刻还是会让她下意识想起,耿耿于怀。   她不傻,当然不会在这时候提起谢清和的名字,低声说道:“因为我不想再把你当作神像了。”   怀素纸微微蹙眉,疑惑问道:“神像是什么?”   “就是那天吃完酱大骨后,我很认真地想了你说的话,然后发现你说的是对的,很多事情都是我在一厢情愿,把你当作自己的神像,所以……”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很淡,但很坚定:“我现在不想站在你身边,却像是隔着银河。”   怀素纸明白她的想法,轻声说道:“如果继续那样下去,我们确实很难当朋友。”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笑了起来,酒窝浅浅,盛着一片满足。   像银猫。   又像白虎。   是猫与虎被抚顺毛发后的可爱模样。   “我很想和你当朋友……”   虞归晚顿了顿,望向怀素纸的眼睛,纠正了自己的话:“不只是朋友。”   怀素纸忽然觉得有些麻烦,安静片刻后问道:“难道你也抱着和我成为道侣的想法?”   虞归晚毫不犹豫说道:“嗯。”   由始至终,她都在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没有片刻的移开。   很直接。   锋利如剑。   怀素纸不觉得自己需要退让,与她平静对视,提醒说道:“我之前对你说过,谢清和会是我将来的道侣。”   虞归晚微微摇头,说道:“你当时不是这样说的,你说的是将来很有可能。”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而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虞归晚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在过去,怀素纸很清楚少女没有这种心思,两人只是单纯的朋友,相交淡如水。   “因为我想明白了。”   虞归晚微笑说道:“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从前想的是这辈子有过一段同行,那也算可以了……现在却发现这远远不足够。”   她看着怀素纸,接着说道:“所以我没有办法不贪心,没有办法不想要更多。”   怀素纸望向那盏熄灭了的灯,说道:“但你却不想被别人知道我们在彻夜闲聊?”   虞归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浅。   “因为我想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是认真的吗?”   “嗯,认真的,如果你是一朵花,那我就会把这朵花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这种话听着让人不太愉快。”   “这是我想到最符合自己心情的解释。”   “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接受。”   怀素纸的语气因平静而坚定。   虞归晚没有失望失落,轻声说道:“你要是接受了,那我反而会意外。”   话至此处,似乎已经陷入了僵局,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情爱之事在两情不曾相投时,这般生硬揭开来谈,自然只能得到一个令人尴尬的结果。   虞归晚却不气馁,就像是她早已经想到了这种沉默,想过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   她轻挥衣袖,剑气卷走禅室内所有尘埃。   然后。   虞归晚站起身来,赤着足去到了冰凉的地面上,青衣不知被何处而来的微风拂起,飘然起舞。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想到了一个可能,旋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   然而下一刻,这个荒唐的想法却被证实了。   “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同行的时候,你曾经打听了不少长歌门的消息。”   “我当时想要知道那位长歌门传人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吗?”   “所以?”   “但是我当时不知道,以为你是对长歌门的功法感兴趣,后来回山不禁翻了阵法,我还找到了一本剑诀。”   “剑诀?”   “其实是剑舞。”   话音落下,虞归晚缓缓起舞。   星光穿过窗纸,落在少女的身上,仿佛因此而明亮起来。   没有乐曲相和之声,但剑舞仍旧不见单调。   青衣飘舞间,少女洁白如玉的脚踝变得极为显眼。   直到这时,怀素纸才发现虞归晚今夜穿着的这件青裙,与过往相比要轻薄了许多。   随着舞姿渐起,青衣渐有飞舞之感。   虞归晚曼妙的身姿,在星光映照之下若隐若现,变得尤为动人。   仿佛意外,就在剑舞去至高昂时,虞归晚的发带悄然散开。   过往端庄仔细理好的白发,此刻如瀑般倏然散开,却没有半点凌乱的感觉,反而更为动人。   怀素纸静静看着,看着虞归晚不见丝毫生涩的剑舞,便知道这有过很多次的练习,不由觉得此事太过荒唐。   这是为她而存的剑舞。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件青裙不再轻飘。   剑舞落幕。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问道:“你觉得怎样?”   怀素纸叹道:“当然是好看的。”   “那就足够了。”   虞归晚微微一笑,没有问她为何叹息,很自然地回到她旁边坐下,望向她的侧脸。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虞归晚想了想,莫名问了一个与此刻毫无关系的问题:“你今晚受伤了吗?”   怀素纸很喜欢这个问题,坦然说道:“没有,但心神损耗很大,有些累了。”   虞归晚说道:“我也有些累了。”   怀素纸偏头望去。   此时的虞归晚白发散开已乱,几缕发丝粘在微润的唇上,更多洒落在锁骨上,随着胸前曼妙的线条而起伏,与青裙相映而美。   少女的坐姿十分随意,雪白的小腿不再有衣裙掩藏,与圆润的脚趾一并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白嫩得有些耀眼。   而她眉眼间难得的慵懒,更是让这一切多出了诱惑的意味。   这是怀素纸见过最美丽动人的虞归晚。   但她的神情依旧平静,说道:“那就回去休息吧。”   虞归晚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她,拒绝的很明显。   怀素纸从不会在这种时候犹豫,便要送少女离开,不做半点挽留。   就在她伸手,要请虞归晚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事。   虞归晚可能是真的累了,闭上了眼睛,就往怀素纸的怀里倒了下去。   若是有外人在场,这时候看着很像是怀素纸主动要抱住虞归晚。   到了这时候,怀素纸哪里还能不明白,先前那个听上去莫名其妙的问题,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她确实有些累了,真元已然耗尽,近乎力竭。   但终究还不是力竭。   怀素纸真元微转,就要再次把人拦下时,虞归晚睁开了眼睛。   两人近在咫尺,眉眼皆清晰。   虞归晚没有说话,但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难道我就连抱抱你都不行吗?   应该是这个意思。   怀素纸想着今夜的剑舞,还有那夜毫不犹豫答应借出的朱颜改,本已流转的真元,最终还是停下来了。   虞归晚就这样抱住了她。   少女的衣裳有些轻薄。   但怀素纸感觉到了很多的温暖。   虞归晚很高兴,埋头在她的肩上,嗅着那若有若无的清香,很久都不愿离开。   怀素纸的胸口被虞归晚压着,却没有难受的感觉,只觉得愈发温暖。   青裙足够单薄。   身姿格外曼妙。   这又怎会来得难受呢?   禅室里变得很安静,风雪声早已消失,就连星光都已经暗淡了。   长时间的相拥。   怀素纸轻声说道:“就到这里吧。”   虞归晚没有回应,仍然紧紧地抱住她,丝毫不见放手的迹象。   怀素纸很耐心地等了会儿。   片刻后,她听着少女那平缓而放松的呼吸声,这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虞归晚早已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想来会是一场好梦。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便也闭上眼睛,就此睡去。 第三十七章 她不想被知道,我也是   这一觉没有睡上太久,晨光微熹时,怀素纸就已经醒来。   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睡过,都是以打坐观想功法修炼代替睡眠。   这一觉她睡不到两个时辰,却睡得非常好,甚至有再继续睡下去的冲动。   如果是上辈子的怀素纸,这时候会毫不犹豫地闭上眼睛,但现在的她早已超然于这种欲望,不再沉溺。   她准备起身,却发现虞归晚还是睡得很沉,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腰肢,找不出半点放手的意思。   这种姿势当然谈不上舒服,但虞归晚却睡得格外踏实,看起来很是香甜,唇角挂着满足的笑容,小脸微红,舌尖不时舔舐自己微润的薄唇……似乎梦里还做着更多更亲密的事情。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便叫醒了虞归晚。   虞归晚醒了,却不想睁开双眼,用鼻音嗯了一声,发出软糯糯的声音,却抱得更紧了。   怀素纸是一个很自律的人。   她毫不犹豫伸手,在虞归晚的额头上弹了一指,迫使少女睁开眼睛。   她说道:“适可而止。”   虞归晚这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但还是没有松口,就靠在她的肩上,微仰起头,睁大眼睛看着。   很像是撒娇。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三。”   虞归晚知道她认真了,有些遗憾,眼帘微垂躲开她的视线,却发现了别的事情,于是开心,格外高兴说道:“我这就起来。”   原来一夜过去。   青丝白发早已纠缠不清。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虞归晚答应的如此干脆。   两人就此分开。   虞归晚看着渐渐分开的发丝,忽然想到自己梦里的画面。   在梦里……这时候分开的似乎不是发丝,而是别的更珍贵的东西?   她有些害羞,低头说道:“对不起。”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想着不久前她微微舔舐嘴唇的画面,顿时明白了。   虞归晚迟迟没有听到声音,便知道自己的心思被才出来了,不禁有些脸热,细声说道:“我想静静。”   怀素纸道了声好,起身离开了禅室。   风雪彻夜至今不止,东安寺再次染白,已经找不出昨夜的狼狈。   若是不去看那寺中深处的断壁残山,一如旧日般美丽。   在禅室外,茫茫风雪中站着一个人。   天渊剑宗的叶寻。   此时的他撑着一把油纸上,伞上堆着一层厚雪,衣衫上隐有湿意,显然是在这里等了很长时间。   他看着怀素纸自禅室中走出,情绪复杂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先听到了一句话。   “她不想被人知道。”   怀素纸看着叶寻的眼睛,语气很淡,但充满了交代的意味:“我也不想。”   叶寻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你和师姐又不是长歌门的弟子,根本不需要在意世人的目光,为何不想被人知道?   好吧,就算你们都不想被人知道也罢,这也不至于第一话就叮嘱交代吧?   他这般想着,脸上却没有半点不该有的情绪流露,点头说道:“知道了。”   怀素纸转而问道:“你仅是为她而来?”   她和虞归晚相识已久,很清楚叶寻在天渊剑宗师长心中的用处,即是负责照看这位不擅长和外人说话的剑子,为其开口。   这对师姐弟的关系十分纯粹,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东西。   ——与徐卿跟谢清和看上去相似,事实上却截然不同。   “还有一件事。”   叶寻低声说道:“昨夜散去后,陆元景已经通知岱渊学宫,我为此打听了一下,据说这次来的是邹谬。”   怀素纸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叶寻以为她不清楚邹缪是谁,认真解释了起来。   “邹缪是学宫里负责阐述规矩的一位女先生,脾气……似乎不太好,听闻很多学宫里不少人在私底下都对她有意见。”   “但邹缪多年前就在学宫任教,辈分极高,当年的同窗现在都是学宫的大人物了,故而她在境界不高学识不深的情况下,明明遭到诸多非议,位置还是不动如山。”   “按照陆元景的说法,学宫那边本不打算让邹缪前来负责此事,但这位老前辈似乎跟于老先生有过一段旧情,甚至为于老先生终生不嫁。”   “邹缪在得知于老先生身死的消息后,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接过了这桩事,想来是要彻查到底的。”   叶寻顿了顿,有些担心地看着怀素纸,提醒说道:“你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   怀素纸嗯了一声。   事实上,她对邹缪这个名字早有耳闻。   辈分极高境界却不堪,往往道心都会有所失衡。   修行界里最是令人头疼,不愿意轻易招惹的人,便是这种所谓前辈。   叶寻犹豫了会儿,看着她问道:“怀姑娘,你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   怀素纸神情随意说道:“有些失望。”   ……   ……   雪云渐散,天光破晓。   一艘飞舟降落在东安寺前,百余道云气有如缎带,挂在舟身之上,在渐盛的晨光映照之下,颇有仙意。   岳天等候已久,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找到了那位站在人群最中央的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真的有些老,眼角有着清晰的皱纹,时光的痕迹极为清楚。   但她显然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花白的头发被打理的一丝不苟,身上穿着的学宫衣袍不见皱褶。   这样的人显然难缠。   如果可以的话,岳天根本不愿意和这位老妇人打交道,但他现在别无选择了。   他必须要抢先为东安寺这场剧变定下基调,以求事情的发展走向不要偏离他的需求。   “何事?”   邹缪的语气格外冷硬,听着就像是一块石头正在被磨砺,很是刺耳。   这自然是因为老妇人的心情极为糟糕,但也离不开她平日里的种种习惯。   岳天问道:“邹师姐在来的路上,应该大致了解过事情了吧?”   邹缪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要对我说那个怀素纸?”   “怀素纸是禅宗传人,是毫无疑问的外道中人。”   岳天坦然承认,声音微沉说道:“与我等不是同道,其心自异,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说话之前,他已然施展长生宗道法,确保这番对话不会被外人得知。   邹缪听着这话,放缓拾阶而上的脚步。   随行的道盟执事们,随之变慢。   自东安寺门往下望去,这就像是一道黑压压的潮水涌来,令人呼吸困难。   事实上,东安寺主持确实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他看着正在与邹缪低声交谈的岳天,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孤闻大师已然圆寂,哪怕世人不会那么快将过去遗忘,但又能记上多久呢?   尤其是东安寺遭逢大劫,必然要分出一大部分精力去修缮,不可能再接受那么多病人的情况下。   这是主持不敢深思却必须要去思考的问题。   就在这时,以邹缪为首的道盟诸人,终于来到了寺门之前。   主持收起思绪,低声说道:“见过邹先生。”   邹缪看了主持一眼,神情淡漠点头致意,就算是见过了。   一行人就此入寺。   ……   ……   天光破晓后的不久,雪终于停了。   怀素纸没有与众人去迎接学宫来人,坐在那间禅室里,煮了一壶热茶。   窗是开着的,雪后的景色不错。   虞归晚早已静静完了,再也看不出脸上曾经泛起过红晕。   她小口喝着热茶,眉眼间残存着些许昨夜留下的余韵,看上去就能让人感受她的喜悦。   “真好。”   虞归晚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认真说道:“这样和你在一起。”   怀素纸想着不久后的那些麻烦,心想现在确实是难得的平静喜乐,嗯了一声。   虞归晚忽然想起一件事,久违地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道:“师弟……他在门外守了一夜吗?”   “昨夜你说过不希望被人知道,我布了阵法,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事情。”   怀素纸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接着补充了一句:“至于你师弟,我已经交代过了。”   虞归晚心想这样真好,我们的事情只在我们之间,不被任何人知道。   那时候的怀素纸,只有她一个人看见。   就像她的剑舞,只会让怀素纸来欣赏。   这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与之相比,在怀素纸的怀里睡了一夜,最多不过是相提并论。   “该走了。”   怀素纸的声音惊醒了少女。   虞归晚闻言怔了怔,好生不解地望向她的侧脸,又想到一起去散散步也挺好的,微笑问道:“去哪儿?”   怀素纸随意说道:“开会。”   虞归晚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   ……   议事的地方是前寺最为宏大的一座大殿。   昨夜那场剧变过后,东安寺有不少照看病人的殿宇坍塌,病床被僧人们转移到了这里。   这时候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就连药草的味道都一丝不剩。   怀素纸与虞归晚同行,还未走进殿内,便听到了一句冷漠至极的话。   “为了避免今后发生同样的事情,道盟会将此地划为禁区,不让任何人进入。”   “东安寺的历史就到这里吧。”   PS:之前间贴说过,明天或者说今天开始,三更到这个月结束,毕竟这个月到现在为止已经写了有十七万多了,所以求一下保底的刀片,十分感激。 第三十八章 希望你能遇见我师父   大殿内一片死寂。   众人看着坐在最上方位置的邹缪,神情都错愕到了极点,心想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吗?   东安寺的历史自此结束?   哪怕不算孤闻大师,这依旧是一座拥有悠久传承的寺庙,如今更是天下间香火最盛的地方,在民众的心里有着极高崇的地位。   在邹缪这句话落下之前,此刻坐在殿内的人们,对老妇人可能采取的行动有过很多猜测。   然而其中最放肆大胆的想法,都不及邹缪真正的决定的百分之一。   在一片死寂中,有脚步声自殿外而来。   怀素纸和虞归晚姗姗来迟。   邹缪很自然地望了过去,等待两人的致歉,然后平静随意训斥几句。   然后……她只等到了入座的轻微声响。   再无半点动静。   邹缪的视线先是落在虞归晚身上,看着少女在清淡阳光映照下,显得尤为好看的精致白发,便知道这是天渊剑宗那位剑子。   她皱了皱眉,知道不能轻易交恶天渊剑宗。   她的目光随之落在另外怀素纸身上,看着那堪称绝世夺目,让人一眼便能终生难忘的脸,就知道是谁了。   “议事已经开始了。”   老妇人看着怀素纸,缓声说道:“我育人教书多年,清楚迟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远没到不可原谅的程度,我不会因此责怪你,但你总该为此道个歉,这是礼貌问题。”   怀素纸没有说话。   就在众人以为她是有些尴尬,不习惯被长辈这样训斥的时候,她挥了挥手,唤来了一位在旁站着的年幼僧人,很随意地说了句话。   “茶冷了,替我倒掉,换一杯新的。”   话音落下,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明明雪后放晴,阳光穿过了窗户落在殿内,却没有为任何人带来温暖。   那小僧人当然也能感受到这气氛的诡异,但他更清楚怀素纸昨夜为东安寺做了什么,鼓起勇气拿起其实温热的茶杯,往殿外走去。   没有人阻止。   邹缪静静看着怀素纸,平静提醒说道:“礼貌是可以养出来的,但为人的道德问题,那就很难救回来了。”   听着这话,不少人心想这话确实也有些道理。   少数不抱着这种想法的人,是昨夜里曾经受过怀素纸恩惠的年轻弟子。   宋辞坐在师长身后,隐约猜到了怀素纸为何如此,不禁担心了起来。   陆元景更是看着邹缪,欲言又止。   就连那素来有些厌恶怀素纸的长歌门少女,沈依澜都不觉得邹缪的话是对的,心想就你也配得上谈道德啊?   你可还记得这座大殿之前是用作什么的?   更勿论剩下的那些年轻人了。   怀素纸没有再沉默下去。   她终于望向邹缪,与这位颇有盛名的老妇人对视,神情随意说道:“你再说一遍。”   话音落下,大殿内骤然响起一片哗然声,声浪大到就像是要直接冲破大殿的穹顶。   所有人下意识望了过去,眼中几乎都是错愕,根本不敢相信这会是传闻中行事温和,为人不见傲气,性情自矜有礼的怀素纸。   这句话未免太狂妄了吧?   而且还是这种场合上的狂妄?   岳天同样震惊意外,但他十分满意这个结果,心想这真是好极了。   在踏入东安寺的石阶路上,他确实对邹缪说了不少关于怀素纸的话,却也不敢太过直接,只是稍作暗示。   他相信怀素纸和邹缪之间会发生一场冲突,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冲突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这么的激烈。   “可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邹缪没有因此而暴露,只是神情微冷。   “我在学宫授课百年,见过无数天才,再自信自傲的都有,像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你们未免把我看得太浅了。”   老妇人对众人淡然说道,然后收回视线望向怀素纸,语气转而变作淡漠:“但无论发生多少次,我都不把这种狂妄自大视作理所当然,你让我重复告诉你犯了什么错,那老身便重复好了。”   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老妇人没有暴怒,更像是一位耐心的长辈,正在循循善诱。   怀素纸神情如故平静,看不出丝毫变化。   “你先是姗姗来迟,再视长辈为无物,这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事情。”   “早在学宫时我就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做过不少好事,对你极为欣赏想要见面,今天看来,这面不如不见。”   邹缪的声音越发冷厉,就像是课堂上那些看着好学生堕入邪魔外道后痛心疾首的老先生,寒声斥道:“你可知道修道之前先修人的道理?”   怀素纸还是没看老妇人,随意说道:“这不是我让你重复的话。”   这一次没有哗然声了。   殿内众人彻底麻木,看着怀素纸的眼神里,竟在不解和震惊当中生出了一种钦佩的感觉出来,心想这也能行的吗?   岳天心中的喜悦也淡了,莫名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八大宗的炼虚强者们,相互对视一眼,心想这确实不能再闹下去了。   在此之外,他们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情,昨夜坚决为怀素纸说话的清都山晏峰主,今日竟不在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这几位强者疑惑之时,老妇人的笑声忽然响了起来。   “我现在真有些好奇你的师父是谁了,竟让教出你这样的性格……”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看着老妇人问道:“你对我师父有意见?”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到了这句话竟不再随意,有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起伏。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愉快情绪?   人们默然想着,还是无法理解,看着怀素纸心想你的师父就算是元垢寺中的大德,终究还是要给岱渊学宫三分薄面吧?   毕竟邹缪的辈分确实很高。   这种辈分之高,在接下来这句话里,体现了出来。   “老身教书育人至今已有百年,自然有资格去评论旁人教徒弟教的如何,任谁也没法说什么。”   老妇人似笑非笑看着怀素纸,嘲弄说道:“哪怕是你师父在场,也不可能反驳老身的话。”   “是的,她确实不会反驳你。”   怀素纸看着老妇人说道:“希望你能早些遇上我那位师父了。”   ……   ……   神都,属于清都山的一处云台。   有一艘飞舟正在靠停,与普遍所见的飞舟相比,这艘飞舟要小上许多,但却极尽奢华之能。   谢清和登上飞舟,晏峰主就站在小姑娘身后。   原来这位清都山的峰主,在昨夜就已经离开了东安寺返回神都,故而没有出现在今晨的议事中。   “她有受伤吗?”   谢清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小姑娘彻夜未眠,想了一整晚元始魔主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其中的不解主要落在那四个字上面——我同意了。   直到现在,谢清和还是不明白,这位人间第一魔头到底同意了什么。   就在她翻来覆去想不出答案,见晨光大亮,准备休息的时候,晏磊却回来了。   于是昨夜东安寺那场剧变为她所知。   没有片刻的犹豫,谢清和连洗漱都顾不上,直接调来一艘飞舟,与晏峰主一并前往东安寺,一路忙碌下来,直到此刻才有说话的空闲。   “应该没伤。”   晏峰主想着昨夜看到的怀素纸,叹息说道:“但她心神损耗应该极其之大,离力竭不远,而且孤闻已经死了,她必须要撑起来东安寺的局面,想来是辛苦到极点的。”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对他忽然问道:“到东安寺还有多久?”   晏峰主想了想,说道:“最快也要一个时辰。”   不等谢清和开口,他接着无奈说道:“昨夜那场恶战当中,我也受了不轻的伤势,现在没有办法带着师侄你进入高天之上,以这艘飞舟赶向东安寺,就是最快的办法了。”   “好吧。”   谢清和看了一眼腰间,最终还是没有取出清都印,以这件无上仙器化身雷霆赶赴东安寺。   小姑娘咬着牙,喃喃自语说道:“我就不该听你的,让你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晏峰主想起了一件事,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昨夜我询问了一下寺中僧人,听说虞剑子在事发前的傍晚,就已经到了寺里,应该是找怀姑娘。”   “虞归晚?”   谢清和神情骤冷。   ……   ……   东安寺,大殿。   随着怀素纸说出那句话后,殿内已经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众人看着怀素纸,心想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恃无恐吗?   为什么你希望老妇人与你师父相遇?   元垢寺封山多年,众人早已不清楚其中的情况,但想来禅宗大德应该是将道理的。   “真是嚣张啊。”   邹缪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长叹了一声,感慨说道:“果然名声不能尽信,终究是要眼见为实,老身现在倒是好奇了,到底是谁把你的名声捧的这么高,难道元垢寺要结束封山,重回人间了吗?”   司不鸣在旁提醒说道;“前辈,不要忘记正事。”   这句话看似是提醒,实则显然是为怀素纸说话,想要将此事揭过去。   “正事?”   邹缪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说道:“这位怀姑娘可是登天第三,修行界的未来砥柱,为人竟有如此严重的道德问题,现在还不纠正过来,将来坠入魔道该如何是好……”   殿内忽有掌声响起。   众人沿着声音起处望去,只见怀素纸轻轻鼓掌,似乎满意极了。   就像是她终于等到了自己让老妇人重复的那句话。   她放下手,看着邹缪问道:“你也配说道德?” 第三十九章 戏不错,赏你的   话音未落,殿内众人还未来得及哗然复又哗然,怀素纸的目光就已经离开了老妇人。   她望向坐在最前方,刻意压低自身存在感的岳天,说道:“你现在应该很满意,或者说得意吧?”   众人闻言微怔,好生惊讶地看着她,心想一个还不够吗?   岱渊学宫与长生宗一并得罪……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岳天似是不解地看着怀素纸,说道:“昨夜那场发生了那么一场惨剧,连于老先生都不幸身亡了,直至此刻我仍旧内疚心痛,有何可以得意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格外苦涩,声音里满是自责的意味。   听起来就像是忏悔。   不等殿内的人们开口安慰,岳天看着怀素纸叹息了一声,自责说道:“我知道的,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有这样的偏见。”   说话间,在所有人的眼中他缓缓站起身来,向坐在椅子上的怀素纸行礼致歉。   礼节上挑不出半点瑕疵。   众人眼里一片茫然。   与岳天相识的那几位八大宗强者,却没有丝毫意外,心想你果然还是这般不要脸。   “昨夜那件事,我确实做的太过着急,有很多不妥之处。”   岳天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语气真诚说道:“还望怀姑娘原谅。”   无论从神情去看,还是往声音里品,此时岳天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哪怕是先前在心中默默支持怀素纸的那些年轻人,都觉得这差不多是够了。   不管怎么说,岳天始终是一位境界高深的长辈,在这样的场合亲自向晚辈行礼道歉,不顾自身颜面,无疑展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这还能对他苛求什么呢?   场间一片安静,人们看着怀素纸,觉得要不就到这里了吧?   便在这时,虞归晚忽然认真问道:“所以道歉有什么意义呢?”   岳天怔了怔,没想到开口的竟会是她,只觉得这群剑修当真是麻烦。   道歉当然是没有意义的。   道歉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岳天对此再是清楚不过,故而他才愿意道歉,哪怕是在这样的场合也无所谓。   况且他此时的道歉,兴许还能带来不少好的名声,让在场的年轻弟子觉得他其实不错,是一个愿意讲道理的人。   事实上,除却八大宗那几位对岳天知之甚深的炼虚强者们,其余人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邹缪的视线落在虞归晚身上。   “道歉当然重要。”   老妇人面无表情训斥道:“修道需先懂得做人,而做人就该要懂得认错,不是嘴犟到底,嘴犟除了走火入魔没有任何用处。”   虞归晚微微摇头,看着老妇人说道:“这不是我说的话。”   怀素纸听到这话有些意外,望向少女的侧脸,心想你怎么也懂这种小手段了?   邹缪冷哼了一声,正要引经据典,开口指点教训少女时……   虞归晚开口了。   “这句话是祖师说的。”   她看着老妇人,一脸好奇问道:“难道祖师他已经走火入魔了吗?”   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殿内的呼吸声都变浅了数分。   谁都知道,当今世上唯一有资格被虞归晚称之为祖师的,唯有那位被世人一致承认的天下第一。   那位祖师姓的是顾,于七百年前入道修行,辈分毫无疑问是当世最高。   更重要的是这位顾姓祖师与邹缪不一样,他不仅仅是前辈高人,还是真的强。   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位祖师的晚辈,哪怕是有缘有故也罢,都不敢当众对这位前辈做出任何评论。   况且虞归晚问的还是自家祖师是否走火入魔了,这谁敢答?   邹缪也沉默了。   岳天更是直接坐了回去。   大殿之内,甚至放眼偌大人间,又有谁敢回答这个问题?   老妇人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视线从虞归晚的身上挪开,对怀素纸说道:“老身凭什么不配谈道德?”   见话题被揭过去,殿内的人们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不再那么紧张。   怀素纸没有立刻理会老妇人。   那位先前被她麻烦,去换茶的年幼僧人已经回来,端着一杯新茶。   她喝了一口,放下这杯恰好的新茶,望向脸色已然不好的邹缪,问道:“你知道这座大殿先前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邹缪明白她要说什么,表情却不见丝毫变化,理所当然说道:“事有轻急缓重之分,如何处理那道黄泉裂缝,自然是最重要的。”   听着这话,陪坐在一侧的东安寺主持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沉默了。   岳天收回望向主持的眼神,不等旁人开口,抢先说道:“于老先生昨夜不惜性命,不就是为了解决黄泉裂缝吗?我们理应秉承于老先生的遗志,将其他事情先放一放。”   邹缪听着这话,神情骤然生变,旋即又平复了下去,只剩下冷漠。   老妇人看着怀素纸,声音冷淡至极:“你连什么是重要的都不知道,竟也要和老身我谈论道德之事,真是荒谬!”   殿内众人都不是白痴,自然听得出这句话是在不讲道理。   德行之事,岂有大小之分?   问题是岱渊学宫这次死了一位炼虚,此事必须要有一个令学宫感到满意的交代,无论是否荒唐。   在场诸位炼虚,除去岳天之外始终保持沉默,便是抱着让这件事尽快结束,不要再起波澜。   故而邹缪哪怕说要东安寺的历史到此为止,他们的态度都是沉默,没有说些什么。   禅宗与道盟同为正道,可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那他们又何必为东安寺说话?   这是很纯粹的位置问题。   ……   ……   “自今日起东安寺封山,此地列为禁区,由道盟命人负责监管封印,以防止阴府卷土重来,再有昨夜之事发生。”   邹缪不再看怀素纸,对场间众人说道:“事情暂定如此,可有意见?”   岳天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几乎没有片刻的空隙。   “那就这样吧。”他望向东安寺主持,神情悲悯说道:“阴府对人间威胁之大,主持你昨夜也是亲眼见证了,想必孤闻大师得知此事也会由衷感到欣慰。”   听到岳天提起孤闻大师,殿内的僧人顿时不复平静,欲要开口怒斥,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连动弹都做不到。   僧人们想到一个人,眼珠微转,落在那位仍旧身着黑裙的少女身上,却发现她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禁愤怒了起来。   这种愤怒当然不是对怀素纸的,而是对岳天和邹缪,乃至于整个道盟的。   下一刻,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侧目,乃至于感到极大震撼的话,随着老妇人冷厉的声音出现。   “孤闻那秃……还能不欣慰吗?我本不想对此说些什么,但你们非要提起,那就提起。”   邹缪寒声说道:“如果不是他擅自隐瞒黄泉缝隙的消息,不直接告知给道盟,非要私下解决,师兄他又怎会死在这座破寺里!”   她盯着东安寺主持的眼睛,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骂道:“现在我只让你封山,已经是我念在师兄的份上,给予你们的莫大仁慈了!你们还敢不知足?还敢蹬鼻子上脸?”   听到这悲愤交加的怒斥之声,大殿里明明充斥着阳光,却骤然间阴冷了起来。   一片死寂。   岳天叹息了一声,看着仍旧在愤怒的老妇人,苦心劝道:“邹先生心中的痛苦,在座的诸位都知道的,都看得出您已经很克制了,又怎会有人不知足呢?”   邹缪冷笑不语。   岳天望向在场那几位始终沉默的炼虚,说道:“东安寺之事就先这样定下,至于封山之后寺中僧人的取出,道盟想来是能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建起一座寺庙的。”   在场几位炼虚听着这话,简单思考了一遍,纷纷点头赞同。   有人说道:“如此也好。”   这就是敲定下来的意思了。   至于东安寺的僧人作何想法?   对道盟而言,孤闻大师圆寂之前,这确实要稍微做一下考虑。   如今却是不用了。   如何处置你,与你本就没有关系。   这是道盟在场的大人物的共同想法。   宋辞和陆元景乃至于更多的年轻人有别的想法,但他们很清楚,自己说的话不会有人在意,只会被当做耳边风。   然而这不代表他们不想说。   宋辞迈步,便要从后方的人群中走出,为此说上一句话。   一道神识落在了他的身上,直接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相同的事情,在大殿内不断发生。   于是殿内一片安静,重新喜乐,没有人对此抱有异议。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   邹缪的冷笑却没有停止,甚至笑出了声,因为她正在看着某人。   岳天仿佛心有灵犀般,视线落在已经沉默很久的怀素纸身上,还是苦口婆心的规劝。   “怀姑娘……要不你向邹老先生道个歉吧,迟到毕竟是事实。”   听着迟到二字,本来要为怀素纸说话的某位炼虚,便也沉默了。   不久之前,岳天作为一位炼虚境,都当着众人的面道歉了。   你不过是一位晚辈,就道个歉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怀素纸的身上,等待着她知事不可为后的道歉。   那位先前欲要开口替她说话的炼虚,已经准备好接话,待她道歉后将这件事揭过去。   如场间众人希望那般,怀素纸没有再继续沉默下去。   但谁也没想到她接下来做的事情。   “戏还算不错。”   怀素纸取出了一枚灵石,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扔到了岳天的脚下。   灵石落地的声音很是清脆。   不断回荡在大殿内。   她看着岳天,淡然说道:“赏你的。” 第四十章 如真人亲临   话音还未落下,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   怀素纸已然望向陆元景,说道:“我明白你师父为何终生不娶了,被这样的人纠缠着,确实不如孤独终老来的要好。”   邹缪闻言顿时拍桌,暴怒呵斥道:“你再说一遍!”   怀素纸根本没有理会,就像刚才她只赏了岳天一枚灵石,却没有赏给老妇人是同样的道理。   无所谓。   或者说不屑。   她的视线仍在陆元景身上。   陆元景微怔,发现再无神识锁住自己,神情无奈说道:“怀姑娘今天的言辞,与过往相比……有些不同。”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往常不这样说话,是因为见不到这样的事情,如今既然见到了,也算见够了,自然是要开口的。”   说话间,她的目光转到了岳天的身上,接着说了下去。   “你不惜向我道歉,也要推动事情的进展,直接将一切定死。”   她有些好奇,认真说道:“我之前对你不以为然,现在倒是真的想知道你做了什么,为何来得这般着急。”   岳天的视线从那枚灵石上挪开,与少女对视,微笑问道:“这就是你不敬长辈的理由吗?”   邹缪冷笑说道:“是目无尊长。”   怀素纸还是不在乎老妇人的话。   她看着岳天说道:“我那位师父想来不会认为你是我的师长。”   岳天笑容不减,说道:“这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的言语而改变,就像刚刚我们敲定下来,关于如何处置东安寺的决定一样。”   怀素纸随意说道:“继续。”   “旁人也许不理解,但我大概能够明白你的心情,孤闻大师是你的师长,而你得知邹老先生对东安寺的决定,愤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无法冷静,故而行事与往常截然不同,再也找不出平日里的温和知礼,言辞变得极其锋利。”   “但我们都很清楚,你只是一介散修,就算不是散修,那对道盟而言也没有意义。”   岳天看着她,神情温和怜悯说道:“换句话说,你由始至终都是色厉内荏,连虚张声势都算不上。”   听着这话,那几位始终冷眼旁观的炼虚强者,前后叹息了起来。   这也是他们的想法。   司不鸣同样也是这样认为的,先前他开口欲要把事情揭过去,就是想给怀素纸一个体面,不想她强势之下的虚弱被人揭穿,道心因此事而受损。   毕竟昨夜怀素纸也算有功,拦下了顾病梅,争取到了极为重要的时间,总不好让她太过难堪。   怀素纸没有这种感觉。   “你为何觉得我是色厉内荏?”   “这不需要任何觉得,事实如此。”   岳天的神情语气依旧温和,在殿内众人做出决定后,他已经不需要再着急了。   怀素纸问道:“你就不担心自己想错了吗?”   “都到现在了,你又何必继续故作强硬,我痴长你这么多年岁,怎会在这上面判断出错?”   岳天笑着说道:“哪怕你从元垢寺请出一尊大德,在事情尘埃落定的现在,都没有意义了。”   在场诸人,乃至于东安寺的僧人们,都知道这句话是实话。   道盟尚未做出决定之前,元垢寺有大乘强者亲至,那如何处置东安寺,自然是要多加考虑的事情。   问题是,关于东安寺的处置方法,已然得到了在场象征八大宗的强者们的点头。   即便现在元垢寺忽然出来一位大乘,对此事表达出不同的意见,还是于事无补。   因为那就变成了禅宗干涉道盟的内务。   事情的性质将会变得截然不同。   “你若是不清楚其中的缘故,我很愿意成为你的先生,为你解释。”   岳天看了一眼地上那枚灵石,望向怀素纸说道:“只要你捡起这枚……”   司不鸣咳嗽了一声。   话音戛然而止。   殿内很安静。   怀素纸神情自若,问道:“那我请谁出来,才能改变这件事呢?”   邹缪盯着她的眼睛,嘲弄说道:“你早就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了,那是你根本接触不到的层次,待会儿你还是想想把孤闻的石塔搬到哪里吧。”   怀素纸依旧没有理会。   岳天笑了起来,极有耐心说道:“如果你期待的是晏峰主,那大可不必了,他固然是炼虚,但今日在场的也是炼虚。”   怀素纸诚挚问道:“掌门可以吗?”   “若是本宗,乃至于其余七大宗的掌门真人,自然是能搁置此事再议。”   岳天笑容更盛,说道:“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像这几位掌门真人皆是天上人,怎会在此处出现?”   他顿了顿,望向许久没有说话的虞归晚,笑着打趣了一句:“天渊剑宗祖师若是开口,那当然也是可以的。”   这句话是笑话。   谁都知道,百年前道盟覆灭元始魔宗山门的时候,都没请的动这位天下第一,这件小事更无可能。   场间响起一片笑声,但很快就消失了。   邹缪冷酷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场闹剧就到这里吧,至于你怀素纸,谅你只是不知天高地厚,与我诚恳道个歉,然后在师兄的坟前守上十年,勤读抄写经书就算了。”   老妇人顿了顿,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讥讽说道:“当然,老身也很欢迎你那位不知是谁的师父,来学宫与老身论道。”   怀素纸还是不理。   这场议事除了最开始那几句话,她就没有正眼看过一次老妇人。   司不鸣见她还是这般模样,叹了口气,不再勉强维护下去,无奈说道:“十年太久,此事另做讨论,道歉……就道歉吧。”   殿内再无声响。   连最后一个维护怀素纸的师长都已经放弃,现在还有谁能说话呢?   岳天的视线在殿内缓缓扫过。落入他眼中的是很多的年轻弟子,是长生宗的宋辞,是羞愧低头的陆元景,是长生宗面露愠怒之色的沈依澜……   这一众曾经受过怀素纸恩情的年轻人。   忽然之间,岳天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赫然望向天渊剑宗的座位,只见虞归晚神情平静,找不出半点紧张担心。   这显然有不妥之处。   岳天不再犹豫,就要示意邹缪解散这场议事,不要再拖沓下去。   就在这时,怀素纸恰好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她看着司不鸣说道:“再等会儿,应该差不多要到了。”   司不鸣微微一怔,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意图,迟疑问道:“等什么?难道寺里真有人来?”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否认了这个说法:“不是什么寺里。”   “那是谁?”   司不鸣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看着她说道:“我想不出你还能等谁来。”   怀素纸说道:“比起我在等谁,我更想知道前辈你的想法。”   司不鸣微微挑眉,隐隐有了预感,问道:“我的想法?”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觉得这样的处置合适吗?”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不见得合适,但足够直接,而且可以确保不会再出问题。”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她有些感慨,自嘲说道:“难怪良心是不需要从众的。”   司不鸣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岳天,阻止了这场会议的结束。   时间缓缓流逝。   殿内的阳光缓缓移动。   半刻钟的时间,却让在场的众人觉得长如三生。   就在邹缪不愿继续忍耐下去,不再给司不鸣的面子,要结束这场荒唐到极点的闹剧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道轰鸣声。   众人闻声,隐约听出这是飞舟降落时的动静。   此时为何还有飞舟到来?   岳天乃炼虚初境,对殿外的天地灵气变化感知更深,找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气息,终于放心下来。   他望向怀素纸,心想你等了这么久,等的怎么还是晏磊呢?   紧接着,邹缪也确定了这个事实,看着怀素纸面露嘲弄。   在这些复杂目光当中,晏峰主自殿外而来。   入殿之后,他没有与任何一个人打招呼,直接来到了怀素纸的身前,神情复杂到极点。   这些复杂最终变作一声叹息。   落在虞归晚以外的所有人耳中,晏峰主这声叹息,无疑是对怀素纸在这场议事里的表现的失望,觉得她太过嚣张,已经得意忘形,不可再继续扶持下去。   “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   晏峰主的声音响了起来。   怀素纸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意外说道:“我也没有想到。”   晏峰主看了殿内众人一眼,神情愈发复杂,对她叹息说道:“这事你自己处理吧。”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也好。”   听着两人的对话,那些期待着奇迹发生的年轻弟子,不由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至于那些老辣至极,由始至终都不愿意开口的炼虚强者,早已料到了这一幕。(月费群694936135)   清都山再如何豪横不可一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晚辈付出太多,在这种事情上坚持到底。   这是很合理的选择。   在众人的目光中,晏峰主将一样东西交给了怀素纸,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晏峰主走出大殿的下一瞬间,邹缪的声音已经响起。   “还有人要等吗?”   老妇人的语气满是怜悯,眼底却仅是狠辣嘲弄之色。   岳天笑了笑,不再多看一眼怀素纸,开始思考如何处理那些不干净的地方。   司不鸣看着少女微微皱眉,神情微异。   无数道视线当中。   怀素纸站起身。   她来到大殿中央,取出了晏峰主交给她的那件东西,对所有人说道:“跪吧。”   人们看着那件事物,眼中尽是茫然,下意识里张开了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   殿内响起一片桌椅倒塌之声。   司不鸣带着殿内众人,向那枚小印行半跪之礼,连老妇人亦不敢造次。   怀素纸望向岳天,诚挚问道:“谢真人确实来不了,清都印可以吗?” 第四十一章 以其人之道   岳天恭敬说道:“清都印所至,如谢真人亲临,自然没有问题。”   众人起身,回到各自的位置。   邹缪再也没有了声音,变回那位寻常的老妇人,神情温和,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慈祥的味道。   不等旁人提醒,老妇人直接让出了大殿最上方的位置,命令随行的学宫执事把椅子搬到了一旁,以此展现出自己对于谢真人的尊敬。   清都山立派两万年,始终站在人间顶峰,如今的谢真人临近飞升,而楚真人在修行界许多强者看来不弱于元始魔主。   这是毋庸置疑的强大,值得所有人给予最大的敬意。   岱渊学宫只是中立,不是愚蠢,没道理去招惹这等庞然大物。   邹缪更加不蠢,否则她怎么可能直到今日,还保留着当年的同窗之情?   正因为她有着一定的聪明,故而清楚自己来到东安寺后,只要不去涉及八大宗的利益,那不管提出再怎么离谱的想法,真正可以决定事情走向的大人物,都会看在于老先生的份上点头同意。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反正出事的不是自己家,又何必去管多管闲事?   毕竟于老先生死都死了,总归要给活人几分薄面。   比邹缪更显确定这个事实的,自然是岳天。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不顾自己的身份,提前等候飞舟降落,第一时间与邹缪交谈,让老妇人注意到怀素纸。   至于为什么是怀素纸,理由很简单,但这与少女是最后接触过孤闻舍利的人,身上存在一定的嫌疑没有关系。   对岳天而言,东安寺之变的真相从头到尾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他真正看中的是怀素纸的身份。   散修。   或者禅宗传人。   这两个身份有着一个共通之处,即是与道盟无关,不会引发道盟内部的矛盾,可以做到一致对外的。   恰好怀素纸又有足够的分量,能够让事情暂时尘埃落定,最是适合背锅。   岳天想的很好,并且也说服了邹缪,甚至怀素纸还主动配合了他的想法,让老妇人有了发难的理由。   就在他以为一切进展顺利的时候……事情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真是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岳天看着那枚象征着谢真人亲临的小印,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怀素纸,不敢再有半点轻视。   哪里是什么无法接受事实,愤怒到失去了理智,忘掉了平日里的温婉知礼?   分明就是在大殿外,听到邹缪要让东安寺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要拖延时间,直到晏磊带着清都印归来。   然而在正常情况下,以怀素纸的身份根本参与不进道盟议事当中,因此她毫不犹豫自毁名声,当中挑衅师长,目无旁人,只为了不要散会。   否则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众人散去,清都印又能如何?   再如谢真人亲临。   终究不是谢真人亲临。   如此果断坚决,完全没有被自己的名声所拖累,这确实很了不起。   “佩服。”   司不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自己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他看着怀素纸,眼里满是感慨,认真说道:“所以我很高兴可以等上这半刻钟。”   怀素纸轻声致谢。   岳天自然不会有半点感慨,他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你凭什么确定晏磊会为你带来清都印?   怀素纸连将死之人的愿望都不愿意满足,更何况是一个活人?   她无视了这个眼神,对众人说道:“重新开始吧。”   ……   ……   既然重新开始,那就代表先前的一切没有发生,东安寺的历史在今日结束,便成了一个听着不太好笑的笑话。   老妇人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大殿内的众人更不会有意见。   那些一直被闭嘴,不让开口说话的僧人们,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怀素纸的视线落在岳天身上,眼神平静如旧,找不出任何局势倾斜向自己后的得意。   还是那个行事温和,知矜得礼,淡淡恬静的怀姑娘。   殿内众人的反应没有那几位炼虚这么快,但现在也都明白了过来,先前怀素纸为何那般肆意妄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此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很难不有钦佩,以至于信服。   所有人都相信怀素纸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她行事向来直接,无论是夜半私语时,还是阳光明媚的此刻。   “那金风细雨阵是怎么回事。”   怀素纸看着岳天,接着说道:“不要与我说为了暮色。”   众人闻言,心想这是要开始问责的意思了。   岳天最不想发生的就是这件事,否则他又何必着急让事情尘埃落定?   他神情不变,平静说道:“就是为了暮色。”   怀素纸没有说话,随意看了一眼司不鸣。   东安寺这场剧变的一切起源,即是这位最年轻炼虚的儿子,被暮色直接废去。   这其中必然有过冲突,足以让长生宗确定暮色的实力大致如何,以此敲定解决暮色的方案。   若是连这都做不到,长生宗就匆匆忙忙决定围杀暮色,未免太过笑话。   笑话久了,自然会让人失去敬畏,这是长生宗所不愿接受的事情。   她对司不鸣说道:“前辈,你觉得呢?”司不鸣清楚她那些隐而不发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金风细雨阵之事,我并不清楚,想来掌门真人同样如此。”   岳天早已猜到了这句话,此时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但很快就收敛起来,声音微寒说道:“金风细雨阵远比你想象中的更为强大,足以对付暮色。”   “是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倒是觉得你与阴府有所勾结,金风细雨阵里的那些年轻同道,即是你给予阴府的诚意。”   话音落下,不等殿内响起哗然声,岳天直接一掌拍在了椅子上。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椅子化作齑粉,被入殿的冬风吹散,化作一场薄雾。   岳天愤怒的声音自雾中响起。   “你以为手持清都印就可以胡言乱语,不看事实一眼,硬是公报私仇了吗!”   他寒声喝道:“怀素纸你欺人太甚!”   怀素纸轻挥衣袖,散去满殿尘埃,平静说道:“既然你要事实,那就查一个事实吧。”   有人及时问道:“那怀姑娘你觉得此事由谁来查?清都山吗?”   怀素纸看了这人一眼,发现是玄天观的那位炼虚,便也不意外了。   长生宗与玄天观是亲密盟友。   这句话的意图也十分明显,只要不是清都山查,那后面可以操作的余地就很多。   是的,殿内根本没有人相信岳天与阴府勾结。   怀素纸嗯了一声,转而说道:“那就让天渊剑宗查吧。”   玄天观的那位女修微微一怔,有些生气说道:“这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刚落下,虞归晚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为什么没有区别?”   少女注视着玄天观那位女修,眼神依旧纯粹,有种好奇。   玄天观女修沉默不语,前不久邹缪才被虞归晚借天渊剑宗祖师给呛了一次,她哪里还敢对少女乱说话?   司不鸣叹道:“那就查吧。”   怀素纸看着他问道:“查明真相前,岳长老该如何?”   司不鸣看了一眼岳天,无奈说道:“岳天在道盟内的一应职务与权力,都将搁置,直至天渊剑宗……查明其中真相。”   听到这句话,岳天站在原地,沉默了会儿,想要坐下却发现身下的椅子已成齑粉。   刹那间,他仿佛变老数倍。   谁都知道,司不鸣这句话里的关键不在于查明真相,而是在于‘直至’这两个字。   只要天渊剑宗一日查不出真相,那岳天就只能赋闲,变作一位寻常长老,与现在拥有的权势告别。   怀素纸望向岳天,问道:“岳长老对此可有异议?”   岳天面无表情说道:“你在血口喷人。”   怀素纸没有理会。   看着这一幕,众人感受着那种无需言语修饰的强势,不由叹息,继而生出一种被折服的感觉。   她说道:“谈黄泉裂缝吧。”   话音落下,自清都印出现后变得极为低调的邹缪,在心里悄然松了口气。   老妇人看着低头站在场间,面无表情的岳天,不禁生出了恨意。   此人在她今日进入东安寺前,直接找到她,告诉她都是秃驴的错,否则师兄绝不会身亡,还告诉她绝不会有人阻止她对这群秃驴施以惩戒。   要不然她怎会开口就让东安寺自此而亡?   如今回想起来,她就应该坚持前往东安寺路上的想法,舍去这身老骨头,让岳天为师兄的死担负起责任才对!   就在老妇人想着这些的时候,一道已经让她记忆尤深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是那么的随意。   甚至不走心。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小事。”   怀素纸望向躲在人群深处的老妇人,说道:“邹老先生先前的想法很不错。”   随着话音落下,殿内的视线几乎都集中了过去。   邹缪现在很不习惯被注视着,强自冷静下来,故作慈祥说道:“怀姑娘你觉得好,那想来就是好的。”   怀素纸点头说道:“既然你同意,那就更好了。”   邹缪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声音微颤问道:“什么事?”   “我对于老先生颇有敬意,若不是老先生的牺牲,昨夜的损失想来还会更大。”   “烦请邹先生为于老先生抄写经典,守坟十年。”   怀素纸看着老妇人,温柔说道:“想来于老先生得知此事,泉下亦会倍感欣慰。”   PS:之前说过,今日还是三更 第四十二章 亲亲   老妇人怔住了,身体微微颤抖,干涩的嘴唇张了又合,半晌过去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司不鸣的一声咳嗽,邹缪才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安慰自己想道:反正衣冠冢是要设在学宫的,怀素纸也不可能盯着她看,现在认了就认了吧。   走个场面而已。   老妇人这般想着的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陆师弟。”   怀素纸望向站在人群中的陆元景,提醒说道:“令师在天之灵,应该能对此满意吧?”   陆元景是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很清楚自己的师父终生不娶的原因。   此时他听到这句话,想着老妇人先前的嚣张与此时的怯弱,再想到平日流传在学宫里的那些愤怒质疑声,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他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既然邹师叔已经同意了,那我会将此事仔细告知宫主,务必满足邹师叔的想法。”   邹缪在学宫里的辈分确实极高,平日里行事亦有一定分寸,从不去招惹那些无法招惹的人,将当年同窗的关系维护得不错。   以至于那些真正可以惩治她的那些人,对她随意责罚学生引起怨言的行为,往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现在邹缪自己主动接受了怀素纸的提议,只要陆元景以于老先生的名义加以强调,学宫里的那些人自然是愿意将事情执行到底的。   邹缪想到这里,想到这分明就是自己不久前对怀素纸的处置方法,在绕了不长的一圈后回到自己身上,脸色顿时苍白,身体颤抖得更为厉害。   这当然不是什么恐惧,而是再真实不过的愤怒,老妇人却死死咬着牙齿,一言不敢发。   她很清楚,连陆元景都背叛了自己的这时候,殿内众人绝不会对此发声。   邹缪的视线在怀素纸和陆元景身上来回,恨恨想道你们怎能如此不敬老的?   陆元景忽然伸出手,轻轻拍打老妇人的后背,就像是在为她顺气,感叹说道:“师叔教书百年,桃李满天下,相信大家在知道师叔你的决定后,都会来学宫探视你的。”   虞归晚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看着陆元景,心想这句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   片刻后,邹缪的反应给出了答案。   老妇人不堪继续受辱,却又不敢当众甩脸立场,只好直接闭上眼睛,装作伤心过度而陷入昏迷,心想你们就赶紧把我抬出去吧。   就在众人要做这般决定时,叶寻的声音又一次恰到好处响起。   这自然还是虞归晚的意思。   “师姐觉得……陆师兄的辈分不太够,这次事情不是说好了,要有岱渊学宫的人看着吗?”   叶寻无奈说道:“所以我们还是让老太太留下来吧,免得再生变故。”   有人说道:“但邹先生不是已经伤心过度,昏迷了吗?”   叶寻看了虞归晚一眼,确定了少女的意思,好生震惊。   “正因为伤心过度,我们更要给出一个合适的交代,以此让她感到欣慰。”   他低声说道:“至于老太太的昏迷,丹药可以解决的事情,那就不是事情。”   殿内众人心想这也行啊?   司不鸣不再沉默,看了怀素纸一眼,提醒说道:“谈正事吧。”   怀素纸对此已经满意,自然不会再继续下去,很自然地回到了议事当中,开始商讨如何处理那道黄泉裂缝。   道盟与阴府之间的战争自末代皇朝崩溃后,持续至今日,在处理黄泉裂缝上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   东安寺后寺那道黄泉裂缝,事实上相当之狭窄。如果不是阴帝尊强行出手,以当世前三的境界支撑,根本不可能让那十余位炼虚抵达人间。   想要做到这一点,哪怕阴帝尊也必须要提前准备一段时间,将自身调至巅峰,否则根本不可能做到。   孤闻大师对此极为清楚,故而他才会决定隐而不发,相信舍利阵一旦落成,那道裂缝便不会给人间带来威胁。   如今黄泉裂缝之事举世皆知,道盟也不需要再等待暮色入局,设下封印再是简单不过,根本不用将东安寺列为禁区。   这也是邹缪决意让东安寺的历史在今日告终后,在场众人感到意外的缘故。   三言两语间,黄泉裂缝之事就敲定了下来,由长生宗负责布阵。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了。   ——道盟设局围杀暮色的消息,是从谁的身上泄露,是在什么时候泄露出去的。   出乎很多年轻人的意料,这个被绝大多数人真正关心着的问题,很快就被带了过去,没有引起丝毫波澜。   大殿内,那些有资格决定事情走向的炼虚强者,包括手持清都印的怀素纸,都在这个问题上变得极其吝啬言语,讳莫如深。   对于怀素纸的沉默众人可以理解。   这毕竟是道盟内部的事情,哪怕她手持清都印,与清都山关系再深,仍旧是半个外人,不适合参与太深。   而让众人无法理解的那几位炼虚强者,之所以同样选择沉默,则是不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种事情。   在他们看来,这件事很可能引发一场道盟内部的清洗,故而需要再三慎重,故而该让几位大人物在私下商讨出结果,故而不该为众人所知。   总之,这场在前半段哗然声不断的道盟议事,最终在一片寂静中结束。   八大宗依旧会留人在此作为代表,但那几位炼虚强者各自身负要事,很快就会离开东安寺。   走的最快的当然是那个硬是被虞归晚留下来,不给装死的老妇人邹缪。   在人去殿空后,阳光落在锃亮的地板上,映着那些尘埃。   还有和尚们的光头。   东安寺主持带着在场的僧人,向怀素纸认真行礼,眼里满怀感激。   道盟议事中,他们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看似逆来顺受,实则根本没有人让他们说话。   如果不是怀素纸坚持到底,东安寺早就不复存在了。   怀素纸没有避让,平静说道:“那时候他帮了我,今日我自然要帮回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何况那邹缪做的不对。”   主持知道话里的他是孤闻大师,叹道:“举手之劳,又比得上今天这件事呢?”   怀素纸摆手,示意不用再谈,问道:“还有什么事?”   主持微微一怔,知道怀素纸有事在身,连忙摇头,目送少女离去。   那位替怀素纸换茶的年幼僧人,见到这一幕有些愧疚,看着主持问道:“只是感激的话,不够吧?”   “当然不够。”   主持看着小僧人,认真说道:“我们理应告诉更多人,怀师侄所持之善行,让世人知晓她有着怎样的大勇大智。”   ……   ……   殿外有人等候已久。   不是虞归晚,因为叶寻已经得知江先生被元始魔主重伤的消息。   两人此时已经登上飞舟,正在赶回神都,避免江先生伤重致死,自己却见不到最后一面的可能。   至于其余人,早已就散去了。   那株已经掉光了枝叶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微仰着头,看着雪云散后的晴空,微微眯着眼睛,面无表情。   春天将至,晚冬的阳光不再清淡到仿若虚假,多出了很多温暖。   然而怀素纸来到小姑娘身旁,却仿佛瞬间去到了万里之外的北境,那个永远冰雪萦绕的世界。   这种错觉很正常,因为小姑娘就是北境的公主,未来的清都山掌门真人。   站在树下,望着远方的晴空,谢清和声音微冷说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来?”   怀素纸知道她正在生气,只是不知道在气什么,轻声说道:“我没在大殿里看到晏峰主,那他只能是去找你了。”   谢清和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凭什么这样判断?”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说道:“昨夜晏峰主格外维护我,这只能是你对晏峰主交代过,所以我出了事,他必然会去通知你。”   谢清和还是生气,面无表情说道:“要是你猜错了呢?”   怀素纸心想这就是气话了。   以小姑娘当初非要给她清都印的做法,怎么可能不对晏磊交代叮嘱?   从晏磊对她的态度来看,很可能这位峰主已经知晓了道侣之事   谢清和见她不说话,越想越气,微恼问道:“要是我今天没来,或者忘了把清都印带上,这件事你到底要怎么收场?”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做事不会只有一手准备。”   话是真话,但她不准备解释。   谢清和转过身,看着她冷笑说道:“那你真是聪明啊怀素纸,可你要是什么都算到了,当初怎么不让我跟你一起过来,非要闹得今天这么狼狈?”   “我这边稍微慢一点儿,你积攒这么久的名声就全都要没了!”   小姑娘生气说道:“真到了那个时候,虞归晚这个二憨子能有用吗?!”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微一怔,终于知道小姑娘为什么生气了。   原来气的是虞归晚来了。   她沉默不语,确定这想要哄好谢清和是很难的一件事,而她向来不太会说话。   那该怎么办呢?   谢清和盯着她,小脸肃然,显然还在生气。   怀素纸想了会儿,低头在小姑娘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认真问道:“不要生气了?”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小脸不知何时已经泛起红晕。   小姑娘微微低头,片刻后又抬头望向怀素纸,细声说道:“不行,我还是很生气。”   怀素纸懂了,微笑说道:“那我该要怎么办?”   “唔……”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避开她的目光,鼓足勇气说道:“要不你再亲……亲亲我?” 第四十三章 小小姑娘,多多心机   怀素纸静静看着小姑娘,没有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   谢清和偏头躲开怀素纸的眼神,气恼恼说道:“哼,不亲那就不亲呗。”   怀素纸忽然说道:“其实我是在等你亲我。”   话音落下,谢清和霍然转身望向她,声音微颤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怀素纸觉得小姑娘好生可爱,坦然说道:“我不习惯被别人亲。”   谢清和想要故作生气,却发现自己的双颊正滚烫,根本装不出先前的模样?   她有些气恼,忍不住跺了跺脚,又觉得这还不够,想要踢一踢身前这株银杏树,可怀素纸还在看着她……那就还是不做吧。   她应该要温柔一点儿,不能做这样粗鲁的事情,千万不能自毁形象。   谢清和这般想着,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干脆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睁大了眼睛说着假话。   “我不开心,你快哄我!”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微红小脸,心想这句话也太假了一些。   但她没有拆穿,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去外面散步吧。”   雪后初晴,正午时分。   东安寺外面的风景不错,昨夜那场变故虽大,但都被局限在寺庙之内,不曾影响到外面。   两人以道法遮掩面容,免去那些没有必要的麻烦,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就此离开了东安寺。   寺外很是热闹。   许多远道而来求医的普通民众,乃至于是寻常修行者,都聚集在东安寺外,自然不会有寻常世外修行地的清静。   这些人并不知道在不久前,东安寺即将遭遇的灭顶之灾,还在思索该如何帮助寺里的僧人们,修复那些被破坏的地方。   寺里的僧人被这些热情的人包围着,听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声音,僧人感激不已,只觉得这些年来的辛苦不曾白费,眼眶微湿。   谢清和远远看着这一幕,忽然生出一种满足的感觉,认真说道:“娘亲说的对,我确实应该要出来看看,不能只在山上。”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两人都习惯了热闹,但从来不是爱看热闹的脾性,此时远远看上一眼,便收回视线,向着那些安静的地方走去。   就像清都山上,她们偶尔离开那幢小楼,往往也是在花树中散步。   阳光清漫,穿过承着昨夜新雪的竹叶,洒落一条青石路上。   这条路通往一座寻常小镇。   小镇临近东安寺,来往人多,颇为繁华。   镇上最多的并不是药铺,而是食肆以及客栈,其中掺杂着几家卖棺材的铺子,生意相当之好,据说铺子的订单已经排到了很多年后。   谢清和对此自然没有兴趣,她只是觉得比起风景,还是吃上一顿更加现实。   小姑娘在街上兜兜转转,看了又看,发现镇上的食肆都是那种简单的,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什么?”   “赶时间。”   怀素纸平静说道:“来到这座镇上的人,往往是要带着病人去求医的,哪里有闲心品尝味道,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就好了。”   谢清和叹道:“可我想吃一顿好的,上次那顿酱大骨根本没吃到。”   怀素纸想了想,目光落在巷子里一家门面干净却颇为清冷的食肆,说道:“也许有。”   两人刚一走进店里,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头也不抬,声音就响了起来。   “看清楚价格,这里可没别家便宜,待会儿结账心疼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谢清和望向挂在墙上的菜单,发现都是些很寻常的饭菜,没有自己想要的。   小姑娘看着怀素纸,有些失望说道:“那天没吃成,我今天想吃火锅的。”   怀素纸还没来得及说话,中年老板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男人猛然抬头望向小姑娘,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想吃火锅?”   谢清和怔了怔,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小心问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   中年老板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眼睛明亮说道:“只要钱给够,你想吃什么都行!”   谢清和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心想我可没带钱,待会儿也不可能像虞归晚一样,凭清都印来抵押,暂时欠下饭钱。   怀素纸猜到了小姑娘的想法,取出一枚灵石,放在了柜台上。   中年老板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收了下来,转身就钻进了后厨,开始为两人准备火锅。   借着火锅还未呈上前的片刻,怀素纸与谢清和找了张桌子坐下,开始闲聊。   主要是谢清和在说话。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飞舟上赶来的时候,一直提心吊胆着。”   “岳天不想被问责,想让事情直接尘埃落定,就向我发难了。”   “这人真是该死!对了,那暮色呢?”   “你要问什么?”   “就是暮色有出现吗?宋辞不是说书上所言,就是真实吗?”   “后面那句话是真的,但这其中存在着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一件事情唯有在发生以后,才会变成事实,在此之前都只能是预言。”   “所以?”   “也许天意不可违,但众生书从来都不是天意,书上所显露出的预言,并不是已经注定的未来。”   “你这绕的也太远了怀素纸,直接告诉我暮色出来没出来就够了!”   “……你这也听不出来吗?”   谢清和闻言微怔,好生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我应该听出来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在刻意避而不谈。”   谢清和很是意外,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所以暮色现身了?”   怀素纸想了想,嗯了一声,心想那大抵也算是现身了吧。   谢清和吃了一惊,用小手捂住了脸,把惊呼声给捂了回去。   片刻后,小姑娘细声问道:“那你和暮色交手了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没有。”   说完这句话,她接着补充了两个字:“吃吧。”   话音落下,那位中年老板把端着的鸳鸯锅放好,接着在桌子上放满了菜,都是新鲜的。   寒冬尾声,雪融时分。   这样的火锅与菜,可以带来很多的暖和。   “你们俩也不说自己爱吃什么,我就把东西都上一遍,不够直接跟我说,后厨没有了我给你去街上买,管新鲜。”   一枚灵石吃一顿火锅,哪怕怀素纸与谢清和从早吃到晚,这老板也是大赚特赚。   怀素纸摆手,表示自己下菜就好。   谢清和盯着还未烧开的火锅,感慨说道:“上次在神都虞归晚碍事,害得我没吃到,真是遗憾。”   听着这句话,怀素纸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随意问道:“归晚她对我说,自己多了一个奇怪的称呼,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清和怔住了,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香油渐渐漫过香菜和蒜,快要溢出蘸料的小碗,要到桌子上了。   小姑娘醒过神来,赶紧低头整理桌子,迟疑着嗯了一声,点头说道:“知道。”   谢清和现在忽然有些后悔了,抿着唇,心想自己本来就胜券在握,为什么还要去弄那些东西?   这要是让她觉得自己喜欢捣鼓是非,背后污人清白,那不就亏大了吗?   怀素纸明白了,看着她说道:“原来跟你有关。”   谢清和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是什么外号?”   “就……虞归晚不是没钱结账,把朱颜改抵押了吗?然后我想了一下,觉得酱大骨也不是不能飞,那干脆就叫她酱大骨剑仙吧。”   怀素纸沉默不语。   她终于明白虞归晚那时的眼神,为何会来得那么委屈了。   哪有姑娘愿意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提起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呢?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谢清和说道:“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   谢清和心想我现在虽然不好意思,但我可没有后悔过,而且你怎么能替虞归晚说话的?   “不是替归晚说话。”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平静说道:“是这种事有可能影响到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关系,你不能也不该这么做。”   谢清和想了想,忽然问道:“那我让别人来做,是不是就可以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没有接话,心想你要是能够不被人发现,那当然是可以的。   她转而说道:“喝茶吧。”   说话间,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清和到了一杯茶。   水雾自杯中升腾。   ……   ……   忽有风来,散去了一阵薄雾,有轻微的咳嗽声随之响起。   岳天望向坐在窗边的那位病恹女子,神情极其难看,是不久前在大殿也没有过的脸色。   “这么不想见我吗?”   元始魔主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落在默默关门的岳天,唇角微翘而笑。   与过往不同的是,她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只能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冰冷。   她微笑问道:“我只不过要求你办两件事,你怎么就把自己的位置也给弄丢了呢?”   岳天看着她的笑容眼瞳微缩,下意识里颤抖了一下,低声说道:“请您放心,我会把这一切都拿回来的。”   “你做得到吗?”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静静看着岳天,眼神幽深如渊海:“须知你之前那个位置,是本座推上去的。”   PS:明天还是三更,然后下面几章会比较谈恋爱。   还有经典火锅环节来了。 第四十四章 是谈情   余幼时不得志,于长生宗内被众人所欺压,心怀怨愤,发誓要一步步走到最高处,蛰伏而勤加修行,后遇元始魔主为机缘,故而一朝腾飞于万万人之前,得意而渐忘形,一步踏错,最终不得翻身……   岳天的故事当然不完全是这样的。   比如他能修行至炼虚,必然是入门那一刻起就展现出了天赋,受到了长生宗的重点培养保护,根本不可能受到同门的欺压。   但他之所以能身处神都之中,作为长生宗在道盟内部的代表,这确实与元始魔主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抛去境界实力地位不去谈,那么岳天和元始魔主也算是合作的关系。   “我会做到的。”   岳天低头,不敢再去看那个坐在窗畔的女子,沉声说道:“绝不会让您再次失望。”   元始魔主的声音有些缥缈:“即便不谈此事,你也让我失望一半了。”   岳天明白话中所指,认真说道:“金风细雨阵那边固然出了问题,但于子昂确实死了。”   话里的于子昂,自然就是陆元景的师父,那位于老先生的全名。   “为了让于子昂没有活命的可能,我甚至修书到掌门真人,成功让司不鸣带着众生书来东安寺,阻止了掌门亲自出手。”   岳天仍旧低着头,声音渐渐踏实了起来:“我自问已经做到最好了。”   房间一片安静。   不时有风声响起。   元始魔主抬手将发丝捋至耳后,望向窗外明媚的太阳,看着雪融后渐渐生出的绿意,心想冬天是差不多结束了。   岳天久久没等到她开口,有些不安问道:“您是没有听到我说了……”   “是愚蠢。”   元始魔主看着天地间将至的春意,叹息说道:“你说的这些话太过愚蠢,我根本不想理会你,这还要我说出来吗?”   岳天怔住了。   元始魔主收回视线,望向已经抬头神情错愕的岳天,淡漠说道:“我只是让你装蠢,没想到你装久了,便也真的蠢了。”   岳天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瞳微缩,声音变得极低:“掌门不会已经怀疑我了吧?”   若是长生宗掌门真人对他产生怀疑,那他所拥有的的一切将会瞬间灰飞烟灭,自此余生只能不见天日,然后在某天悄然死去。   “你应该庆幸你不是在装蠢,是真的蠢了。”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你表现得如此愚蠢,自然不会招来太多的怀疑。”   岳天诚恳问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按照你原有的想法,告诉所有人你想把自己的位置拿回来。”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但你不会成功,所以你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将希望放在司不鸣的身上,明白了吗?”   岳天沉默了会儿,颤声问道:“难道你想杀了司不鸣?”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没有给出答案。   她再次望向窗外天光,感受着风中送来的暮冬最后寒冷,心想这时候再不吃火锅,那就来不及了吧?   ……   ……   “还好赶上了,不然到了春天,就算是倒春寒吃着也不痛快。”   “一年四季何时不能吃?”   “这是仪式感的问题!”   “可你不喜欢宴席。”   “如果是你和我的婚宴,那我肯定会很喜欢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的视线从碗里的鱼肉挪开,落在对坐的谢清和身上,有些意外。   她说道:“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谢清和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抓紧了筷子,在只剩下蘸料的碗里画着圈圈圆圆圈圈,根本抬不起头。   小姑娘好生羞恼想着,这怎么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呢?   明明才亲了不久,而且亲的还只是脸,自己得要多多矜持一些。   若是不矜持,那亲完脸不就是亲嘴了吗?   再然后……谢清和不敢再想下去了。   总而言之,她必须要慢下来,否则怀素纸得到的太轻易了,学不会珍惜该如何是好?   就在小姑娘胡思乱想时,怀素纸向老板说了句话,点了一份菜。   谢清和没听清,抬头望了过去,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故作好奇问道:“你还要吃什么?”   “猪脑。”   “啊?”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解释说道:“是给你点的。”   谢清和微微一怔,一脸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要?”   怀素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会显得她也蠢了起来。   谢清和见她避而不谈,这才明白了过来,正要质问她是不是嫌弃自己笨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问题。   “那……”   小姑娘眼眸微转,看着怀素纸问道:“你觉得我和虞归晚谁更聪明?”   谢清和当然知道这个问题很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无理取闹。   但这个问题无疑是很好回答的。   在小姑娘看来,这根本不存在第二个答案,是一个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谢清和越想越是得意,只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极了,温柔极了,丝毫没让心上人有为难的地方。   怀素纸给出了一个很绝的回答。   “聪明?”   她夹起店老板送来的猪脑花,送到了红汤的那一边,随意说道:“无论是你,还是归晚都跟这两个字没有关系。”   话音落下,空气突然安静。   唯有火锅沸腾的声音,汩汩不绝。   谢清和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右手还握着筷子就要拍桌,表示自己要生气了!   然而当她的右手真要落下的前一刻,忽然收起了力气,变成了轻轻的放下。   怀素纸没听到想好的拍桌声,看了小姑娘一眼,正感到疑惑之时……   她被踢了一脚。   然后是好几脚。   在桌子下。   谢清和神情不变,若无其事般,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做。   如果此时有人钻入桌子底下,便能看见小姑娘不知何时脱了鞋子,穿着雪白袜子的双脚,一晃一晃地踢着怀素纸,踢下去的时候甚至还要再踩上一下,仿佛如此才能平心静气。   怀素纸被这样轻轻踢着,没觉得厌烦,更不可能生气,倒是感到了些许的幼稚。   以及很多来自于小姑娘的可爱。   她看了一眼谢清和,只见小姑娘越坐越矮,整个身子都快要陷进桌子底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听着她的小声,谢清和好生羞恼,霍然抬头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大有誓不甘休的意思。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就是觉得某个人不那么聪明。”   谢清和微怔,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好像是……有些幼稚了。   便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有着往常里极为难得的温柔。   “但这个人很可爱。”   “啊?!”   谢清和闻言吃了一惊,最后赶紧轻轻地踢了一脚怀素纸,然后端正坐好,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正色问道:“那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呢?”   说话间,小姑娘微微仰着头,看上去真的是骄傲极了。   怀素纸不再看她,夹起那块猪脑花,放在小姑娘的碗里。   谢清和想了想,觉得这应该是让自己先吃,吃完了再说的意思,连忙用筷子夹断脑花,顾不上蘸干料,两三口就吃完了。   小姑娘连忙抬头望向怀素纸,一脸期待说道:“那个人是谁是谁!”   怀素纸给自己换了一杯热茶,一脸可惜说道:“不知道怎么就忘了。”   谢清和的笑容渐渐消失,举箸往红汤里去,把那些辣椒都夹到了某人的碗里,恶狠狠说道:“你给我吃干净!”   怀素纸也不在意,看着她提醒了一句:“那嘴里就只剩下辣味了。”   谢清和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那又怎么样。”   “待会儿……”   怀素纸故作思考模样,想了想说道:“你应该尝不到别的味道了吧?”   啪的一声轻响。   谢清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小姑娘忽然觉得脸有些热了,低下头去,心想这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儿?   她抬头望向怀素纸,想说其实我没有生气的,刚才就是和你在玩闹而已,就算你说我不那么聪明……但你也说了我可爱啊!   所以我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她想了很多,微微张着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愿意说话。   顺水推舟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在这时,店里忽有笑声响了起来。   不是怀素纸。   是柜台那边传来的。   谢清和霍然转身望去,只见店老板连忙低下了头,捂着嘴巴,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两位客人继续吃继续吃,不用管我,我就是忽然想起一些高兴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店老板好不容易忍住了笑声,向谢清和挤了挤眉头,给了小姑娘一个鼓励的眼神,心想你这要是还不聪明起来,那就要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谢清和朝着店老板翻了一个白眼。   怀素纸微笑不语。   “你别笑了!”   谢清和看着她的笑容,愈发感到尴尬,赶紧又冷哼了一声,心想这样下去自己该如何是好?   这该怎么转移话题呢?   忽然之间,小姑娘想起了一件事,神色顿时平静了下来,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狼狈痕迹。   很严肃。   格外认真。   怀素纸敛去笑意,打了一个响指,隔绝了外界的感知,轻声问道:“有正事?”   “嗯。”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我见到元始魔主了。”   PS:真是无语极了,写到这样的情节,看不到你们的间贴,难受。 第四十五章 亦说婚嫁   “……她去见你了?”   “她?”   谢清和有些奇怪,莫名觉得怀素纸话里的这个‘她’有种熟稔的感觉,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没有深究下去。   小姑娘转而说道:“是昨天夜里的事情,那时候你还在东安寺,和阴府的鬼在战斗吧?”   怀素纸点了点头,沉默不语,神情微凝,眉眼间的情绪渐渐复杂了起来。   谢清和把这一切看在眼中,没有再次感到奇怪和意外,只觉得这个反应很正常。   平日里的怀素纸再如何冷清冷静,看似不为世事所动……但元始魔主早已超越了世事。   小姑娘明明这样想着,说出来的话截然不同。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惊讶呢,怀素纸。”   怀素纸神情已然平静,说道:“如果你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都不能让我惊讶,那你不应该对我感到失望吗?”   谢清和微微一怔,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心里生出了很多的甜意。   “哼哼,知道了知道了,从过去到现在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我都会为你紧张的。”   小姑娘很是高兴,但很快就把话题拉了回去,认真说道:“元始魔主这人给我感觉还挺奇怪的。”   怀素纸问道:“比如?”   谢清和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我一开始见到她很紧张,因为她当着我的面重伤了江先生,我还以为她准备把我拐走,用我来威胁我爹娘,但是……”   话至此处,忽然停了下来。   小姑娘眼里满是犹豫,似乎是不知道该用怎么的词语,来形容那场谈话。   片刻后,谢清和低声说道:“元始魔主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和我拉家常。”   事实上她很不想用这三个字来形容,但那场谈话的性质确实如此,让她找不出别的词汇来描述。   “是因为楚真人吧。”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嗯。”   谢清和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说道:“元始魔主对我说,她和我娘特别熟,是熟到能背后出剑偷袭的程度。”   怀素纸平静说道:“她说的话,你从相信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输给她了。”   谢清和怔住了。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问道:“怎么了?”   “元始魔主……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也不算这样说?”   谢清和回想片刻,觉得复述起来很麻烦,说道:“大致上就是她也觉得我很可爱,但是她让我别相信她说的话。”   不知为何,在说到可爱二字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格外用力,有种强调的感觉。   怀素纸此刻不在意这些,继续问道:“那她见你只是为了聊家常吗?总该有一个别的原因。”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她!”   谢清和如实说道:“元始魔主给我的说法是,她想要亲眼看看我。”   怀素纸沉默不语,静静思考着。   早在谢清和莫名其妙到让她猝不及防,于众人之中说出黄昏二字时,她就确定了她那位师父必将知晓谢清和的存在。   既然知晓,那相见就是必然的事情。   真正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这件事发生的如此之快。   就像东安寺之所以要有昨夜那一场剧变,是因为她那位师父要去神都见一见谢清和,这般程度的因果颠倒。   如此着急所为何事?   真的只是看看?   怀素纸想着这些,目光落在谢清和的身上,眼里流露出一抹不会被发现的担心。   “对了。”   谢清和也在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我怎么感觉你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怀素纸问道:“不喜欢吗?”   谢清和微微摇头,认真说道:“当然喜欢,所以你对别人可千万不能这样子。”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难道我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吗?”   谢清和听着这话,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不是的。   于是她肯定这是自己独有的,开心地笑了起来,笑的眉眼如花。   怀素纸见小姑娘开心,便也觉得愉快,喝了一口热茶,眉眼间残存的疲惫仿佛也散去了,很是放松。   就在这时,谢清和看着她喝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还是元始魔主的事情。   “昨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或者说……有一个我现在想不明白的地方。”   谢清和微微蹙眉,语气复杂说道:“元始魔主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我给她倒茶。”   怀素纸眼底的那些松懈瞬间消失,沉默片刻后,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就喝茶了,中间我还呛了她一句,说她这么着急喝茶也不怕被烫着。”   谢清和墨眉蹙得更紧,脸上满是不解,缓缓说道:“她喝完那杯茶之后,忽然对我说了一句……我同意了。”   怀素纸低头,看着仍在翻滚的火锅,仿佛看到了那个自滔天血海中杀出来的病弱女子,轻声说道:“同意吗?”   谢清和很确定地嗯了一声,没有再发出声音,打扰她的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伴着那已经烧去小半的白汤。   “这应该是她最后对你说的话吧。”   “嗯,元始魔主前面还问了我一个问题,就是我觉得你怎么样。”   “问了这件事吗?”   “是呀,但这元始魔主特别可恶,我说你是最好的,不管什么地方都好,是我爹娘也认可的好,她就跟嫉妒你一样,说你这样子其实特别假。”   “你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不会觉得你假啊,你就没骗过我,而且元始魔主自己都让我别去相信她说的话,我怎么可能把她说的记在心上?”   “她的话自然不能全信,但该信的时候,还是要相信的。”   “……怀素纸,你有没有发现你这句话说了之后,跟没有说话是一样的呢?”   “这也是很多人对她的评价。”   对话至此结束。   谢清和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看着已经煮残了的火锅,看着碗里被汤汁红透的蘸料,渐渐失去了食欲。   怀素纸看着的也是火锅,但落入她眼中的,却不是被煮残的火锅。   关于她那位师父的所有言语,都在一种无形的力量影响之下,化作了具体的事物,然后慢慢地聚合到一起,呈现出了仿若真实般的画面。   火锅旁,一道熟悉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一位身着白衣,面容美丽到不可方物的女子,放下了衣袖,似笑非笑地向她看了过来。   然后。   病弱女子端起谢清和的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温柔说着我同意了。   怀素纸心想原来这是父母之言啊。   但真有这么的简单吗?   她觉得这好生荒唐,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无可置疑。   就在她情绪复杂至极时,谢清和突然注意到了这场谈话里的一个细节。   小姑娘好生不解地看着怀素纸,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用‘她’来称呼元始魔主?”   怀素纸有些意外,想了想,反问道:“你很好奇吗?”   “可以不好奇。”   谢清和的视线落在她微润的唇上,另有深意说道:“但你就要从别的地方补偿了我,毕竟你今天可是说了很多怪话呢-”   怀素纸轻声说道:“但这个问题我在很久之前就回答过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杯残茶,解开了隔绝气息的道法,向店老板示意就吃到这里。   谢清和有些不满,但外人在场,自然不会和她争吵闹事。   小姑娘看了周围一圈,还是没想到该怎么耍不让人讨厌的小性子,只好悻悻然跟了上去。   街上依旧吵闹,与往常相比,今日的小镇格外拥挤。   人潮汹涌,伴着午后不再清淡如虚假的阳光,寒意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怀素纸与谢清和避开人潮,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而是随便选了一条偏僻小路。   昨夜那场大雪,留在天地间的痕迹已经不多。   忽有风来,吹落竹叶上的残雪,林间随之有了一片动静。   就像那首词里写的。   穿林打叶声。   怀素纸忽然说道:“谁怕?”   谢清和早已发现她的心情不好,似乎很沉重,一直没有说话,便也不敢开口。   直到这时,小姑娘终于在心里松了口气,鼓起勇气握住怀素纸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会在一直你身边的,当然不用怕!”   怀素纸微怔,然后想起小姑娘并不知道那首词,说道:“嗯。”   谢清和不想她好不容易开口说话,又继续沉溺在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当中,连忙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风止,小姑娘的发丝微乱。   怀素纸抬手,替她理好那一缕墨发,说道:“东安寺的事情已经了结,接下来道盟会处理妥善,而且他们肯定是不想看到我的。”   谢清和有些好奇问道:“是因为你拿着清都印吗?”   怀素纸说道:“这是其中之一,更多是因为他们会从我的身上感到压力,觉得我是一位监工。”   谢清和微微挑眉,不满说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话刚说完,小姑娘生出了一阵茫然,下意识问道:“那我们岂不是没地方去了,只能回神都?”   怀素纸摇头说道:“我有一个地方要去。”   谢清和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一脸期待说道:“去哪儿?”   怀素纸说道:“明知山。”   谢清和想了想,确定自己对这个地方没有印象,好奇问道:“明知山有什么?”   怀素纸闻言微怔,忽然感到了很多的轻松,微笑说道:“明知山有虎。”   PS:下一章会很晚 第四十六章 终将为暮色所得的舍利   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这自然不是因为山前有酒家,酒家说山上有虎害人,故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怀素纸与谢清和为此而愤怒,决定沐浴戒斋,奔走千里决意诛杀妖虎。   要去明知山的原因很简单。   怀素纸去到东安寺的第一天,曾在主持手上得到了一封孤闻大师所留的旧信。   信上有言,说明知山上不只有虎,还有他留给怀素纸的一样东西。   如今东安寺事了,骤然清净,她自然要去明知山。   这是早已定好的事情。   “孤闻大师……对你这么好吗?”   谢清和才知道有这样一件事,不禁有些惊讶,然后是遗憾。   小姑娘带着憾意说道:“本来还想着和你一起去祭拜一下大师的,没想到最后走的这么匆忙。”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提醒说道:“我和孤闻只是朋友。”   谢清和微怔,声音里满是不解:“你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听着这话,怀素纸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原来小姑娘没有抱着去见见长辈的想法。   “走吧。”   “诶,怀素纸你今天怎么老是这样子啊?!”   “说话说一半吗?”   “是呀,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不喜欢吗?”   “很难喜……”   “其实我是觉得你比较聪慧,很多事情不用说的那么明白。”   “怀素纸,你真当我是笨蛋吗?吃火锅的时候你还说我跟聪明这两个字没关系呢!”   “我刚才说的不是聪明,是聪慧。”   “呵呵。”   “生气了?”   “我哪里敢惹怀大小姐您生气呀,像我这种不聪明的人,什么时候被你骗了都不知道呢。”   “生气了。”   “哼,现在才知道我气了吗?那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哄我!”   “不亲。”   “……什么啊怀素纸,我哪是这个意思,你这人好可恶啊!”   “那是什么意思?”   “唔,唔……这个你就别管我了。”   两人就这样随意闲聊着,渐渐忘了最开始要说的那件事,依旧开心,分外愉快。   名为元始魔主的那道阴影,依旧笼罩在怀素纸的心上,不曾散去,却真的随着这些无头无尾的话,渐渐地淡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谢清和如同恍然大悟般,忽然啊了一声。   小姑娘的声音回荡在竹林里,听着很是清脆,有不少积雪随之颤落。   怀素纸微微一怔,望向谢清和,神情微凝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哼哼-”   谢清和看着她,似笑非笑说道:“我想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强调自己和孤闻大师是朋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语气有些复杂,问道:“你到现在才想明白?”   谢清和闻言微怔,忽然没那么高兴了,眼神里生出些许幽怨,低声说道:“你又觉得我笨了是吧?”   怀素纸心想这样确实不太好。   她行事向来直接,觉得该如何就如何,就像她觉得邹缪那老妇人的处理极不得当,便不惜名声也要阻止。   此时此刻,理所当然也是一样的。   “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之所以告诉你孤闻是我的朋友,是觉得你抱着与我一起祭拜长辈,让长辈得知你我关系后,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她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但我的父母早已远去,仅剩的那位长辈也不会反对你,而且我的道侣,本就由我自己来选择,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谢清和愣住了,没想到一向不喜说话到沉默寡言的她,忽然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大段话。   话里的那些认真与诚恳是没有丝毫掩饰的。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说道:“现在还生气吗?”   谢清和微微摇头,想了想说道:“我最喜欢你的好像就是这个地方。”   怀素纸说道:“嗯?”   “就是……说话不会藏着捏着,没那些伤春悲秋的心思,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我很喜欢这样。”   谢清和唇角微翘,看着她开心地笑了起来,脆声说道:“我还很喜欢你!”   怀素纸想了想,嗯了一声。   话题在这里真的结束了。   事情回到最开始。   “我们要怎么去明知山有虎?”   “是明知山。”   “感觉很顺口,所以就顺便说出来了?”   “飞舟,或者马车。”   “那……马车吧,北境到中州的那段时间,我看云都快看腻了。”   “好。”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   “从你离开清都山,再到今天离开东安寺,相隔本来就不久。”   “你说话就不能诗意一些吗?”   谢清和嘟囔着,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   两人向着竹林深处走去,要穿过一座大山,山后有一座城池,只要花上足够的灵石,自然能够去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明知山。   ……   ……   冬天还未离去,春意已然萌生。   随着朝阳破云而出,长生宗里的残雪尽数融化,山间溪水再次流淌。   风景如昨日重现,丝毫不差。   行走在山门中的弟子,却对这一幕画面习以为常,早已看惯。   这本就是长生宗山门大阵的一部分。作为人间第一宗派的弟子,若是对此大惊小怪,落在今日这群来客的眼中,未免太过丢脸了一些。   是的,今日长生宗迎来了很重要的客人。   岱渊学宫在内的中州六大宗。   换句话说,除了清都山和天渊剑宗,道盟八大宗依旧到齐了。   这次做的事情,自然还是长生宗最喜欢的那件事。   ——开会。   长生峰顶,一处临近云海的崖坪上,摆放着几张椅子。   司不鸣坐在最上方的位置,看着各大宗的代表入座,神情始终平静,唯独在万劫门的客人身上怔了怔。   今日这场议事的规格相当之高,不次于去年道盟造访清都山的那一次,甚至犹有过之。   比如万劫门今日参与议事的人,便是其掌门裴应矩。   裴应矩境界未至大乘,但仅有一线之差,随时都有可能突破。   传闻当中,他手持昊天钟时甚至能够直面大乘。   司不鸣的错愕自然不是因为裴应矩。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位万劫门的掌门真人,此时带了一位白衣少女前来议事,而他却认不出这位少女。   如果宋辞今日在场,便能认出这位少女的来历,想起她的名字叫姜白。   司不鸣自然不会去问少女的名字。   见众人已经入座,他开门见山问道:“东安寺一事,诸位想来都清楚吧?”   众人点头,或者嗯上一声。   “在东安寺事发后,本宗再一次派人去确认了怀素纸的身份,结果与之前没有区别,还是没有任何问题,很干净。”   司不鸣看着众人,缓声说道:“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不沾任何因果,这是元垢寺近千年来不断追求的境界。”   姜白唇角微翘,似乎对这种说法很不屑。   裴应矩神情漠然说道:“真正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元垢寺,而是清都印。”   “这也是今日我们坐在这里的缘故。”   司不鸣神情沉重说道:“若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想要借元垢寺结束封山的想法,对中州产生想法,那会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场间一片沉默。   若不是事情涉及到人间的大势,一道再寻常不过的黄泉裂缝,哪怕死上数万人,也不足以让在场的人多看上一眼。   “禅宗不能结束封山,更不能复兴。”   这一次开口的是明景真人,乃玄天观掌门。   其辈分极高,早在百五年前就入了大乘,是世间有数的强者。   明景道人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至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这算是道盟内部的事情,先缓一缓吧。”   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真人临近飞升,正值一生最为巅峰之时。   在他飞升之前,清都山要是找到了干涉中州的借口,那局势将会脱离在场所有人的掌控,奔向一个连众生书亦无法预测的方向。   “那你的意思是?”司不鸣作看着明景道人问道,以作确认。   “怀素纸。”   明景道人神情淡漠说道:“直接处理掉这人,借此断绝禅宗的念想,顺带警告清都山那边,让谢楚两人收敛自己的心思。”   他看着司不鸣,接着补充了一句:“这是最简单,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的做法。”   众人想了想,觉得事情确实如此,于是点头。   姜白静静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仿佛觉得这些事情很无聊。   议事随即进入下一项。   与此相比起来,怀素纸很快就从场间众人的脑海中消失,如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这件事确实要重要上无数倍。   ——若是谢真人决意在飞升之前荡平世间,那他们该要如何应对?   ……   ……   微风挟着细雨落下,带走万物间残存的寒意,便是初春的模样。   山道上,一位长着毛茸茸耳朵的小女孩,正带着两个人上山。   那有着可爱耳朵的小女孩,是一只年幼的虎妖,因为这座山是明知山。   明知山上当然有老虎。   两人没有闲聊,迎着寒意颇深的春雨,来到了一座洞府前。   那小女孩停了下来,看着谢清和说道:“大王说只让她一个人进去。”   怀素纸点头致意,走进洞府。   小女孩话里的那位大王,当然也是一只虎妖,曾被孤闻大师救过一命,双方交情极深。   去到洞府深处,等着怀素纸却不是那位明知山的大王。   是一把悬在空中的剑。   这剑看上去便知道不凡,剑身如玉似骨,有佛光流转其中,禅意自生,神妙至极。   与朱颜改放在一起,亦是不输分毫。   随着她的视线落在剑上,一道浑厚中带着碎碎念埋怨感觉的声音响了起来。   “剑名不动明王,以孤闻自斩佛骨所铸,万器谱上可入前二十。”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伸手握住了这把剑,心想原来如此吗?   众生书上所言无误。   暮色想要取得孤闻大师的舍利。   佛骨。   即是舍利的另一个说法。   PS:去干了点别的事,所以晚到了现在,今天还是会有两章的。   另外现在间贴封了,我看不了你们的话,只好自己多说一点话了,希望不要嫌弃,反正都是不要钱的。   最后的最后,这段剧情的收尾,当然也是开始就想好的。 第四十七章 一个可以诛仙的剑阵   昨天夜里东安寺中,怀素纸产生的些许不解,此时也都随着不动明王剑的出现而彻底消散。   ——她不解的是孤闻留下的舍利为何那般脆弱。   她凭借上善器世间强行改变阵法,对大阵造成的损伤固然极大,但这并不是她孤闻舍利不堪一用的理由。   若不是舍利粉碎的速度,超出了怀素纸事先的估算,她根本不必动用缚苍龙,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与顾病梅一战。   那时的她没有空闲去在意这个问题,而顾病梅死后她已然疲惫到极点,只是强撑着没有倒下,夜里更有虞归晚登门与她同眠,没让她作更多思考。   至于第二天的清晨,又是邹缪那老妇人的到来。   待到这一切尘埃落定,谢清和生气到要她亲了一口才好,就更没有空暇了。   她本想着往后有了时间,折返一趟东安寺,查清其中的缘故。   没想到答案原来就在明知山。   与众生书上所言,一并出现在她的眼前。   孤闻舍利之所以易碎,是因为舍利本就不完整。   怀素纸微微低头,看着流转在禅剑之上,平静而深藏肃杀意味的淡然佛光,闭上了眼睛。   一道禅念落入她的识海之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新的风景出现在了眼前。   落入眼中的并非东安寺,而是一片沧海。   盛夏烈日映照下,有海浪层出不穷,与崖下礁石相撞,生出千堆雪。   怀素纸向崖畔走去,与负手而立以观沧海的枯瘦老僧并肩而立。   “行路难,后面跟着的是什么?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出来。”   孤闻偏过头,面带怅然望向怀素纸,声音里满是遗憾。   这应该是他自知大限将至,提前留下的一段禅念。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轻声说道:“今安在。”   孤闻却像是听不到一般,再次看着烈阳照耀下,有无穷变幻的沧海,感慨说道:“轮回已断,人死之后不存来世,想来我是听不到这个答案了。”   怀素纸静静听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沉默了。   就算她现在以无上道法掀起滔天风浪,斩落大日,眼前的孤闻也不会半点反应,该说什么,那就该是什么。   “你见到这段禅念里的我,想必已经去过东安寺,以你的性情必然会去挑剔那座阵法,然后发现阵法是为了镇压一道黄泉缝隙。”   “这些年来我奔走不断,除了尽力去阻止那些纷争杀戮,暗地里亦是在处理那些细小的黄泉缝隙。”   “此事涉及到一桩禅宗秘闻,或者说……丑闻,故而不宜声张,我赠你真经之时,曾犹豫过是否要告知你,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然而在留下这段禅念时,你在人间已然声名鹊起,被视为寺里出来的人,因果已定,便也无需再对你隐瞒下去。”   “阴府之出现,与元垢寺乃至于禅宗有着莫大的关系,你以禅宗传人的身份行走世间,已然担起了这份本不属于你的因果。”   “与这份因果相比起来,所谓真经不值一提。”   话至此处,孤闻忽然沉默了起来,视线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   老僧认真说道:“我本还可以活上数十年,但此事着实于心有愧,想着苟活也无甚意义,便决定为你做出一些补偿。”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自言自语说道:“原来如此吗……”   在来到明知山前,她也没想到孤闻最终会为自己留下一把不次于朱颜改的飞剑。   这是极其厚重的一份礼物。   哪怕两人有半师之谊,这份礼物仍旧过分珍贵,超出了她的想象。   若是她已经担起了禅宗因果,那这一切就来得理所当然了。   怀素纸觉得这很合理。   “不动明王即是我对你的祝福,愿你在修行路上遇再多艰险,道心亦能如初。”   孤闻大师沉默了会儿,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无声说道:“尤其你还是元始宗的最后传人。”   怀素纸很平静,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想到了这样一句话。   早在她看到那封旧信上说,有些事情无法落在纸上,就已经确定自己的身份被孤闻猜到了。   孤闻行走世间百年,看过无数离奇的世事,又与她有着半师之谊,推测出她的真实身份,不值得她产生太多的惊讶。   “自最绝望的地方走出,但你依然选择竭尽所能的善良,这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   孤闻看着怀素纸,眼神如朝阳般温暖,微笑说道:“我将在永恒的死亡中为你衷心祈祷,愿你得偿所愿。”   话音落下,忽有风来。   阳光骤然紊乱,沧海倏然平静,礁石下陷,浪花早已消失。   整个世界都在破碎。   那阵风落到崖畔,孤闻的身体如沙般,渐渐分离散去消失不见,只有簌簌轻响声。   这段禅念已经结束了。   怀素纸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有沧海与崖畔,只剩那把以自斩佛骨而铸的不动明王剑。   故人已然远去。   她望向手中的不动明王剑,剑身之上再无佛光流转,神妙却依旧,不见半点衰减。   这依旧是那把与朱颜改不相上下的飞剑。   但那段禅念却是真的消失了。   孤闻将怀素纸是暮色这个秘密带向了死亡。   “好了吗?”   那道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本王替孤闻守了这剑可久了,还好你来得及时,再过会儿本王忍不住春困睡着了,你可拿不了剑。”   怀素纸望向洞府最深处,认真行了一礼,想要说些什么。   “不用谢本王。”   “好。”   “本王已经知道东安寺那场变故了,如果不是你出手,以道盟那群人的脾性,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这句话我接不了。”   “你这人说话倒是来得直接,那本王也开门见山,想麻烦你一件事。”   “请讲?”   “前些年本王得了一女,本想等她长大以后去跟孤闻学佛,那孤闻却说什么尼姑不好,本王当时信了,现在才知道孤闻是在他娘的放屁!”   那道浑厚的声音冷哼了一下,埋怨说道:“你怀素纸不就是尼姑吗!这尼姑是哪里不好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不见光明的洞府深处,认真纠正道:“我不是尼姑。”   洞府变得很安静。   有些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这句话当本王没有说过,总之孤闻让我把女儿送到岱渊学宫,但我最近听说我女儿过的不怎么好。”   怀素纸问道:“你要让我去看看?”   “本王要春困了,走不开,而且也不能走开。”   明知山大王无奈说道:“只能请你去看了,待会儿会有虎带你去我的宝库,你随便挑件不贵的东西,算是本王给你的报酬。”   怀素纸沉默片刻,认真说道:“都说我直接,你比我更直接。”   行走世间至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求人办事之前,明说报酬不能丰厚,生怕她愿意帮忙。   “本王有整座山得养着,这有什么办法?”   明知山大王忽然有了感觉,恼火说道:“你可知这满山的小老虎一天得耗费多少灵石?本王都穷到快要去借九出十三归的破烂债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那便不用报酬了。”   “咦,难道你很有钱?”   那道浑厚的声音说到这里,语气顿时雀跃了起来,满怀期待。   怀素纸哪里能不知道这老虎在想什么,平静说道:“您想多了。”   话音落处,当即有叹息声响起。   怀素纸接着说道:“但我认识一个很有钱的人。”   ……   ……   “就这?”   谢清和站在洞府深处,听着那道浑厚声音的讲述,好生震惊,心想自己真的没听错吗?   小姑娘下意识望向怀素纸,一脸惊讶说道:“这连我当初替你买那些东西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都没有吧?”   话中所指,自然是清都山上谢清和一掷千金,在徐卿为首的那群弟子,以及楚瑾的手中,耗费巨额灵石买来数十件天材地宝的事情。   那其中甚至有一枚烛龙的骨片。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没有。”   “那这还有什么好问我的?”   谢清和微微挑眉,似乎有些不满,随意说道:“借就借了。”   听到这句话,那道浑厚的声音顿时谄媚了起来:“那利息呢?”   “随便吧,你到时候象征给一点儿,不给也没问题。”   谢清和心想这有什么好聊的,壕气十足说道:“这山上的老虎都这么可爱,饿着了可不好。”   先前她在洞府外等候,闲着无聊与那只负责引路的小老虎说起了话,看着那毛茸茸的耳朵就觉得可爱,忍不住摸了一下。   那这时候就算是结账吧。   “明天或者后天,会有人来明知山找你。”   谢清和接着问道:“我和素纸在山上住几天,可以吗?”   那道声音已经听不出浑厚,尽是恭维:“当然可以,都依您的意思。”   谢清和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两人走出温暖的洞府,来到山间。   小姑娘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好奇问道:“孤闻大师给你留了什么。”   怀素纸没有说话,唤出不动明王剑。   谢清和微怔,接过这把不显锋芒,气息颇为温和的禅剑,不解问道:“你有了长天,之前还说要借朱颜改……你要这么多飞剑是想做什么?”   怀素纸说道:“还差一把剑。”   谢清和还是听不明白,微恼说道:“所以你要做什么啊?”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可以诛仙的剑阵?”   PS:上一句话当然是出自于功夫。   今日还是三更吧,求个票和保底的刀片,感谢。 第四十八章 此去为寻剑   “哪有什么能越境而战一剑诛仙的剑招?”   江先生摊开双手,一脸愤愤说道:“你不要用着这种眼神看着我,这我能有什么办法,这能怪我吗?元始魔主那可是近乎成仙的人物,我败给了她,伤的稍微重了一点儿怎么了?”   虞归晚坐在病床前,看着不断挥舞着双臂,声嘶力竭证明自己是真的受伤极重,没有掺和半点虚假的长辈,渐渐生出了羞耻的感觉,偏过头望向窗外。   春天已经到了,神都不再一片素白,阳光映照下的黑檐承着天光,有种沉静的美感。   少女所在的这座宫殿,殿外的守卫极为森严,看似空旷不见一人,实则在淡渺不可见的阴影当中,藏有道盟强者,提防着不可能出现的元始魔宗刺客。   宫殿之内却是真的清净,此刻更是只剩下一个假的病人,以及两位晚辈。   叶寻坐在病床前,无奈说道:“但师叔您已经躺了好些天了,道盟的相关事务积攒了一大堆,再拖下去就要出问题。”   江先生放下了双手,脸色忽然苍白了起来,咳嗽着说道:“元始魔主留给我的伤势……好像又复发了,可恶,这妖女当真可恶至极!”   叶寻抬手掩住自己的脸,不忍再看,转身望向虞归晚,低声说道:“师姐,还是您来吧。”   虞归晚收回视线,不再去看窗外的清丽阳光,去想怀素纸去往何方。   “师父给我写了一封信。”   少女望向已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江先生,平静说道:“信上说,只要我觉得你是在诈病,就回一封信给他,然后他会亲自下山把你抓回去。”   殿内一片安静。   病床上没有半点动静。   叶寻起身,从旁边取来纸笔,开始为虞归晚磨墨。   听着砚台与墨条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江先生好生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面无表说道:“行了行了,不就稍微装了几天吗?至于这样吗?”   叶寻停下手上的动作,微笑说道:“这您得去问掌门师伯了。”   “别拿师兄压我。”   江先生向叶寻翻了个白眼,望向虞归晚问道:“真的堆积了很多事情?”   比起办事得当的叶寻,他更愿意相信这位无甚心眼的少女师侄。   “没有。”   “啊,我的伤势真的复发了。”   “但出了一件大事。”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江先生发出一声无奈至极的叹息,掀起厚被坐了起来,语气里满是幽怨。   虞归晚神情不变,没有一次把话说完,当然是她故意而为的。   那天从东安寺返回神都的路上,她就酱大骨剑仙一事认真询问了叶寻,这才知道这个称呼不全是谢清和的报复,自己这位师叔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她当时没说什么,与酱大骨剑仙这个称呼相比起来,江先生被元始魔主重伤显然来得更加重要,便将这仇默默记了下来。   后来她和叶寻回到神都,却发现江先生确实受了伤,伤势也不轻,但元始魔主似乎是有意留手,导致伤势看上去很重却不难治好。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江先生就几近痊愈……然后这位师长就开始了诈病,偷偷命人取来好些禁书,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仿佛要永远的病下去。   虞归晚本就对他有意见,便在前些天修书一封到天渊剑宗,征求了她那位掌门师父的意见。   于是有了今日这件事。   “是什么大事?”   江先生看着少女的眼睛问道。   叶寻替虞归晚说道:“包括岱渊学宫在内,除了我们和清都山,其余六大宗都有大人物去了长生宗,这显然就是一场议事。”   “晏峰主对此事抱有极大的担忧,认为这是一场争端的开始,想听听您的意见……奈何您始终卧床不起。”   他顿了顿,看着江先生接着说道:“此事应该和东安寺的变故有关。”   在这些天里,江先生主要的精力确实在那些禁书上,但也听到了不少关于东安寺的传闻。   “不,这种有八大宗掌门参与的议事,都是早早就定下的事情,不可能临时起意。”   江先生沉吟片刻后,说道:“应该是谢真人颁下法旨,向世人宣告自己即将飞升后,就决定要召开的一场议事。”   虞归晚问道:“所以这和素纸无关?”   听着这话,江先生忍不住叹了口气,看着少女的眼神里生出几分怜惜。   “如果怀素纸不曾以清都印,强行干涉东安寺的事情,这应该和她没有关系,可惜了……”   他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凭我对那些老人的了解,肯定会认为怀素纸代表禅宗与清都山在暗里结盟,借此干涉中州的局势。”   叶寻神情微变说道:“那怀素纸岂不是要遇险了?”   “你未免把他们想的太过直接,道盟又不是邪魔外道,办事都是要讲规矩的,尤其是处理怀素纸这种背景不凡且神秘的人的时候,手段都会特别的婉转。”   江先生叹道:“按照我的经验……应该是打算毁了怀素纸的道心,让她剑锋顿挫,泯然众人。”   虞归晚听着这话,眉眼间的担心悄然淡去,平静如初。   在少女的眼中,想要毁掉怀素纸的道心,与痴人说梦没有区别。   “我当年也是这样想的。”   江先生神情凝重,看着虞归晚说道:“像长生宗和玄天观这种传承悠久的地方,有太多超乎你所想的手段,在他们的面前没有绝对。”   叶寻看了一眼虞归晚,懂了少女的意思,问道:“既然如此,此事我们该怎么处理?”   “嗯?”   江先生故作不解说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虞归晚没有说话,起身走向一旁的书案,开始研墨。   “停,你给我停下来!”   江先生拍了一下病床,恼羞成怒说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师长啊?”   虞归晚还是沉默。   研墨的声音没有停下。   “这事你真不用担心,暮色不出,怀素纸同辈之中无有敌手。”   江先生哪里还敢再装下去,老实说道:“因此他们只能请前代的,比如我这样的强者出手,而这就需要一个理由,否则局势就存在失控的可能。”   虞归晚已经没有研墨,听到这句话后,眸子里那些隐去的担心,再次泛起。   叶寻想了想,认真说道:“以怀姑娘的智慧,不见得会给到那些人借口。”   “你还是太年轻了,怀素纸又不是我们那位祖师,数百年如一日静修,从不理会世事。”   江先生嘲弄说道:“她在世间行走,除非她往天南或北境去,否则就不可能做到超然于外。”   天南与北境,更准确地说是天渊剑宗与清都山。   位于中州的道盟六大宗再如何了不起,也不敢将手伸进这两个地方。   “好了,话已经够清楚了,你们想帮怀素纸就去帮,别再来烦着我。”   江先生最后说道:“那书我恰好看到精彩的地方,兴致都快被你们弄没了。”   见他如此坚持,虞归晚和叶寻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叶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很是好奇问道:“师叔你刚才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难道你当年也遭了这样的事情?”   江先生神情微微一僵,说道:“你看我像是剑心破碎的样子吗?”   虞归晚忽然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诚恳说道:“原来师叔你还有剑心的吗?”   话音落下,不等他做出反应,少女已然离去。   片刻后。   殿内响起一阵拍桌声,江先生老羞成怒的声音随之愤然响起。   “虞归晚,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吧!”   “不就是让你多了一个外号吗?”   “至不至于现在也不消气?”   ……   ……   时值初春,明知山上景色愈发明媚。   某日,春雨如粉。   怀素纸睁眼,在微弱晨光的映照下睁开眼,感知着道体内的情况,确定已经没有问题。   这是她在解决东安寺那夜恶战过后,可能留下的些许隐患。   在足够强大的丹药支持下,这个本该漫长的过程,缩减到短短五天。   她望向旁边,看着趴在桌上还未醒来,睡得正是香甜的谢清和,想了想没有说话。   小姑娘的睡相不错,没有呼噜声。   应该是有一个很美好的梦,她明明正在睡着觉,还是笑的眉眼如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终于醒了过来,微微晃着小脑袋,打着呵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天光映照下,小姑娘的身子看着依旧有些单调,却有一种青涩娇嫩的美。   “啊!”   一声惊呼,谢清和骤然清醒,有些气恼地发现怀素纸正看着自己,还是一言不发的那种。   她可爱的小脸泛起红晕,有些害羞,微恼说道:“你怎么不吭声的?”   “在来中州的飞舟上,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怀素纸说道:“我再如何不在意,也知道你平日喜欢穿怎样的亵衣,你怎么还能害羞的?”   谢清和老羞成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强行转开了话题,问道:“你已经让不动明王剑认主了吗?”   怀素纸说道:“嗯,所以我们要走了。”   “又要走了吗?”   谢清和望向窗外的春雨,有些不舍说道:“还没怎么和你在山上散过步呢。”   怀素纸想了想,牵起小姑娘的手,向春雨走去,没有撑伞。   活得诗意一些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的声音在春雨中响起。   “我怎么感觉你走的有些着急。”   “再不走,明知山就要有麻烦了。”   “啊?”   “有人要找你麻烦?”   “嗯。”   “那我们要去哪里呢?”   “岱渊学宫。”   听到这话,谢清和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可你不是刚得罪完学宫吗?”   “陆元景想来不会觉得我得罪了他。”   怀素纸平静说道:“而且我本就要去学宫寻剑。” 第四十九章 想见师父的怀素纸   谢清和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去岱渊学宫,不去天渊剑宗呢?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话里的远近,指的当然不是距离,而是两者在剑道之上的差距。   岱渊学宫若是天下第一,那天渊剑宗毫无疑问就在天上。   怀素纸解释说道:“我要的是剑,不是剑道,而且归晚已经答应借给我朱颜改了。”   谢清和懂了,确认道:“是你说的那个剑阵,对剑有不同的要求?”   “嗯。”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问道:“你的境界怎样了?”   谢清和闻言微怔,乌黑眼眸一转,微仰起小脸,感受着随春风而至的细雨,很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   “契机已显。”   小姑娘缓缓闭上眼睛,仿佛正在感受着天地万物的变化,模仿着记忆中父亲的口吻,神情淡漠说道:“很快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却什么都已经说了。   ——信就算我输。   谢清和睁开眼,小心翼翼问道:“你能不能稍微信一点儿?”   怀素纸问道:“你觉得呢?”   谢清和顿时气馁,心想自己装的明明很像啊,为什么就是骗不过去呢?   这样以后自己岂不是只有被骗,没有骗人的可能了?   好可恶啊!   小姑娘胡思乱想着,思绪随春雨飘远,快要成功走神的时候,一道毫无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唤醒了她。   “我很清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也见过谢真人。”   怀素纸看着谢清和说道:“你在我面前模仿谢真人的模样,装作将要突破境界,这件事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很蠢。”   她与小姑娘相处时话会变多,但像现在这样子包含情绪的多,还是不多。   这足以看得出她现在是有多么无语了。   “诶?”   谢清和想到的却不是这里,眼神忽然明亮,声音里满是惊喜:“连你都这样说,那我去不认识我的人面前装腔作势,岂不是一定能够成功!”   怀素纸沉默不语,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种沉默,过往都是她给别人带来的,比如当初离开清都山前她与知矜道左两位峰主的对话。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竞也会有这样一天,而且还是落在了谢清和身上。   这未免太过无稽。   “唔……我会好好努力修炼的。”   谢清和连声致歉,低头说道:“这个春天结束,我一定能够突破到金丹!”   怀素纸说道:“最好。”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抬头看着她的侧脸,贼心不死问道:“那你到时候能……亲我一口吗?”   怀素纸停下脚步,偏过头望向小姑娘的眼睛,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当我没说过。”   谢清和想了想,决定老实一些,说道:“不过真的快要突破了,有种只差最后一步的感觉。”   怀素纸说道:“谢家的血脉确实了不起。”   谢清和听着这话有些得意,唇角微微翘起,就要自豪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话其实是在侧面提醒或者警醒她。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怀素纸知道她在想什么,补充说道:“只是感慨。”   谢清和哼了一声,满是骄傲说道:“那当然是厉害的。”   说话间,怀素纸见雨势大了起来,从空间法器里取出一把伞,撑起。   山间伞下,二人执手信步雨中。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先前说的我会遇到麻烦,这和你也有一定关系。”   谢清和这时候不笨了,说道:“但我身份应该还没暴露出去吧?”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她问道:“东安寺那天你让晏峰主将清都印转交给我,是抱着不暴露自己的想法?”   “嗯。”   谢清和点头说道:“我本来是想着自己去的,后面发现那样子太任性,特别不成熟?所以干脆就在外面生气好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那时候我没见到你走进殿里,其实有些意外。”   那时候她看晏峰主入殿,而不见谢清和的身影,是真的意外了。   为此她还开口询问晏峰主,有意确定了一遍,得到了由她全权处理的答复后,才说了也好二字。   现在想来,小姑娘不聪明的时候很多,但该聪明也是能够聪明的。   谢清和握住怀素纸的手,看着她认真说道:“如果到时候压力真的太大,那我就把自己的身份拿出来。”   怀素纸提醒道:“这是两位真人不愿意看见的,至少是不想这么快看见。”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的兴致忽然淡了,轻声说道:“待会儿我们去和那些小老虎告别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对了。”   谢清和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我记得你是去年冬天宴会那个夜里突破的元婴,到现在境界肯定稳定了,那你现在再突破到元婴中境要多久?”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给出了一个确定的回答:“如果可以再杀一次顾病梅,不借任何外力,那杀完差不多可以破镜了。”   谢清和怔了怔,心想这也太厉害了吧。   于生死间寻找破境的契机,这是修行界很常见的一种选择,但她从未见过像怀素纸这样离谱的人。   这才过去了多久啊?   错愕之余,她又想到一件事,莫名觉得很有意思。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格外高兴说道:“要是我们以后有后代了,那天赋肯定会特别厉害!”   怀素纸心想这话也太跳跃了,但也不怎么在意,很随意地接了下去。   “错了。”   “这也错吗?”   “不只是厉害。”   “那是什么?”   “是冠绝人间”   ……   ……   岱渊学宫位于东海畔,显圣于人间,不像道盟其余七大宗那般,山门皆在云深不知处。   就像东安寺那样,学宫的周边也极为热闹,坐落着数座城池,但最为繁华的始终是阳州城。   阳州城外有江,名为富春,沿岸山水甚美,极受学宫的师生们喜爱。   初春已去,春意正浓,此时的阳州城中更是多出了许多显然是学宫弟子的身影。   陆元景作为登天榜第三,与怀素纸并列,名声极大,最近的处境却不太好。   这是谢清和从他眉眼间难以掩饰的憔悴看出来的。   “你怎么会这样的?”   小姑娘看着陆元景,一脸懵然说道:“去年冬天我在神都看到你的时候,你不还挺潇洒的一个人吗?现在怎么这个鬼样子了?”   此时她和怀素纸坐在阳州城内,一家临近湖畔的酒家的雅间里,与私下前来的陆元景见面。   陆元景笑了笑,语气微涩说道:“师父走了,最近的事情比较多。”   怀素纸替他解释说道:“岱渊学宫内部的争斗一向激烈,想要继承于老先生的衣钵,必然会遭受到极大的压力。”   陆元景没想到怀素纸如此了解,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在死前,被认为最可能继承宫主的位置,树敌确实不少。”   他顿了顿,接着问道:“所以怀姑娘你此次前来学宫是要做什么?”   怀素纸说道:“游历。”   话是真话,毕竟谢清和来中州就是为了游历四方,她收下了那份上清神霄经,自然要保护好小姑娘。   “游历吗……”   陆元景挤出一缕笑容,点头说道:“我很乐意尽地主之谊。”   谢清和摇头说道:“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和素纸不着急。”   陆元景自嘲一笑,感慨说道:“我的脸色已经差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谢清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是。   陆元景看了一眼窗外的春光,叹道:“那我便去睡一觉好了。”   说走就走,他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直接找到店家,开了间上房就去休息。   雅间内仅剩两人。   一桌的菜。   谢清和看着满桌酒菜,难得没有举箸的意思,叹息说道:“这感觉也太可怜了,于老先生怎么就死了呢?”   “有人希望他死。”   怀素纸夹起一块黄鱼肉,平静说道:“因为于老先生的死会引起混乱,方便浑水摸鱼。”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那人是谁?”   怀素纸说道:“你见过她的。”   谢清和这才反应了过来,声音微颤说道:“元始魔主?”   “东安寺的变故是早有预谋,阴府倾巢而出,阴帝尊近乎直接出手,不惜让自己的儿子死去,又怎会只是随便挑一个人来杀?”   怀素纸尝了一口鱼肉,觉得味道不错,干脆再夹了一块。   谢清和微微一怔,担心问道:“那元始魔主要是对岱渊学宫还有算计……我们掺和进去,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小姑娘心想,我爹娘是让我来中州游历,但可没让我追着元始魔主坏她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我不知道她的想法,但你来中州不是为了散心看风景,而是游历,换个说法就是找事,所以没有问题。”   谢清和无话可说,因为这句话很有道理。   事实上,这和斩妖除魔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认真问道:“那我们要从哪里开始,破坏元始魔主的阴谋呢?”   “很快就知道了。”   怀素纸放下筷子,起身向包厢外走去,留下了一句叮嘱:“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清和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她自己也有,所以没有跟上去,只是好奇问了一句。   “你要去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随着话音落下,怀素纸关上雅间的门,想着那顿酱大骨的事情,提前结了账。   然后,她向阳州城中最为繁华的那条街道走去,寻找一家实际上是元始宗据点的布庄。   是的,在时隔多年以后,怀素纸想见一见自己的师父。   那位病美人。   元始魔主。   PS:还是虽迟但到的三更,明天倒是真正只有两章了,晚上要去看海贼王的剧场版,唔,前阵子柯南的剧场版也看了,就像一位朋友说的那样,在不装模作样搞推理之后,看起来还真挺不错的,所以明天看完海贼也会有点评?   上面这段话当然也是不会收钱的。 第五十章 元始魔主的真名   阳州城本就繁华,如今春光正好,东湖一带行人如织,更是热闹。   在某条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的巷子里,有着一家生意不上不下,白墙黑檐的寻常布庄。   这样的布庄在阳州城内很常见,往往传了好几代人,就静静地开着店,不会引来任何的目光。   怀素纸在店外确定无误,便走了进去,说出那个暗号。   如过往一般被引进后宅当中,以指尖燃起的那一缕暮火,彻底证实了自己的身份,便听到了跪地的声音。   她早已习惯,没有多看上一眼,问道:“师父可有信给我?”   掌柜恭敬点头,前往隐秘处取出了一封信,放在了桌子上,便退了出去。   怀素纸看着那封信,神情渐渐淡漠,默然想着还是被猜到了吗?   自明知山离开,再到今日抵达阳州城,她与谢清和没有乘坐飞舟,一路游山玩水欣赏风景,方向忽南忽北,时东时西,甚至还会因为一顿好吃的原路返回。   原本谈不上漫长的路程,两人足足从初春时节,走到了临近暮春。   这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是谢清和的原因,但怀素纸也确实在放纵小姑娘,就是不想让人琢磨出自己将要前往何方。   然而她那位师父还是知道了。   “天机术算第二吗?”   怀素纸轻声说着,视线落在那封信上,拆开了信封。   只有两张信纸,没有附带任何多余的东西。   第一张纸上写着很简单的八个字,一个问题。   “舍利已毁,胜负如何?”   怀素纸看着这个问题,心如止水,没有任何提笔宣告自己赢了的冲动。   她和元始魔主的战斗以舍利的去留判断胜负。   由此来看,得了不动明王剑的怀素纸,毫无疑问取得了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   然而元始魔主留在信上的这句话,却在问她胜负如何。   这代表元始魔主并不清楚明知山上发生的事情,由此可以倒推出她在孤闻死后,直至舍利毁灭的那一段时间内,并没有去过东安寺的塔林。   既然如此,那不动明王剑的存在就成了秘密,可以在怀素纸日后那件人生大事上,成为一个意外。   怀素纸对此很满足,自然不在乎这留在纸面上的胜利。   连带着自己的行踪被推断出来,心头所产生的那片阴影都淡了数分。   她收起第一张信纸,视线落在第二张纸上。   与那个简短的问题相比,这一次元始魔主留下来的话多上了不少。   “于子昂既死,学宫自然生变,这便是浑水。而你在东安寺中出尽风头,必遭长生宗忌惮,再往学宫中去,就是祸水东引……”   怀素纸心想都是您教得好——论祸水东引的造诣,元始魔主毫无疑问是人间第一。   事实上,她并不着急寻那第四剑,却带着谢清和来到学宫,确实抱有祸水东引的心思。   岱渊学宫作为道盟八大宗内,唯一一个被承认中立的宗门,地位相当特殊,对那些想要对付她的人来说,并不方便行事。   尤其是于在老先生死去,学宫的未来愈发显得模糊的此刻,很多原本没有问题的做法,都会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是在确定道盟必将对付自己后,怀素纸所能想到的最好去处。   她的视线继续往下,看着元始魔主残存的笔墨。   “祸水东引的想法确实不错,是仅存想法中的最优解,这里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的存在太过显眼,有太多可以被钻研算计的地方。”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你昭昭如天日而行,你所能想到的最优解法,你的敌人又怎会想不到?”   “就算你反其道而行之,偏不往学宫行,同样没有意义,你只不过是从一个局中踏入另外一个局。”   怀素纸静静看着,没有因为这些话而产生任何的情绪,神色淡然。   她在世间行走数年,对道盟所掌握的力量有着清楚的认知。   从现实角度来看,不以玄妙论,道盟毫无疑问就是人间的大势所在。   唯一能够限制道盟的,只有其内部的斗争和规矩,别无他物。   ——阴帝尊在漫长生命中的无数失败,就是这一点的最好证明。   信上还剩下最后一段话。   “今次如往昔。”   “你已踏上我当年走过的那一步,对此我甚感欣慰,师徒之战就暂且到此为止吧。”   元始魔主的笔墨至此结束,再无下文。   随着怀素纸的目光离开,信纸忽然开始了燃烧,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她取来笔墨,在一张新的白纸上写下四个字,待到墨迹风干后对折放入信封,交到了布庄掌柜的手上,就此融入人群中悄然离开。   那四个字很简单,描述着怀素纸的来意。   ——我想见你。   ……   ……   酒楼,雅间内。   谢清和有些不太习惯,看着桌上满满的酒菜,一时之间竟无从下口。   她忽然发现自己变了许多。   若是从前那个习惯了独孤的她,这时候想必能够很愉快的,一个人享受这满桌的美食。   从正午吃到傍晚,每一样都要吃到心满意足,吃到小肚子微微鼓起,再离开酒楼随意散步,走在春天的夕阳下。   然而如今的她却举箸四顾心茫然,直到雅间的门被推开,那道熟悉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你怎么一点儿也没吃?”   怀素纸微微蹙眉,视线在雅间内快速扫了一遍,看着她认真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笑意嫣然说道:“没有!”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笑容,渐渐明白了。   她没有再问下去,没有再去想那些尚未到来的麻烦,坐在谢清和身旁,夹起一片黄鱼肉,说道:“先尝尝这个,很不错。”   谢清和连忙吃了一口。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怀素纸又将一块蘸了酱汁的年糕放在了碗里。   “这个也很好。”   “嗯!”   “沙蒜豆面是招牌菜,你多吃几口。”   “诶,可我有点儿饱了。”   “还有这个烧乳鸽。”   “好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隔着衣裳,左手轻抚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肚子,右手掩住嘴巴,打了一个不太优雅的饱嗝。   她连忙望向怀素纸,一脸困惑幽怨说道:“你怎么光是往我碗里夹菜,自己不吃啊?”   “因为你要吃饱一些。”   怀素纸给小姑娘倒了杯茶,轻声说道:“接下来你会很忙。”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啊?”   怀素纸说道:“你知道学宫的内斗为何是八大宗里最激烈的吗?”   谢清和想了想,不确定答道:“学术之争吗?”   “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但暂时与你无关。”   怀素纸说道;“你只要知道学宫从不禁止弟子之间乃至于弟子和外人的切磋,所以接下来你会有很多场战斗,这就足够了。”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微微张嘴,险些就要大叫出声了。   怀素纸的语气依旧淡然。   “归晚说的没有错,你现在太弱了。”   她很清楚谢清和在意些什么,言语直指小姑娘的要害处:“两位真人是让你来中州游历,不是吃喝玩乐。”   谢清和知道她是认真的,哪里还能笑得出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欲哭无泪,都顾不上生气了。   小姑娘看着桌上曾经盛满了菜的碟子,苦涩至极问道:“那这不就成了犯人上路前的那顿饭了吗?”   “断头饭?你想多了。”   怀素纸看着她诚恳说道:“我可不想被谢楚二位真人追杀。”   ……   ……   傍晚时分,有马车驶入学宫,将成堆的书信交于学宫的执事。   随后,学宫的执事会把这些书信放在纸鸽上,让其前往学宫各处。   届时无数纸鸽起舞,与落日一色,与晚霞齐飞。   这是岱渊学宫名传天下的盛景。   这也是飞鸽传书的起源。在满天暮色下,某只纸鸽子落在了学宫深处,一处偏僻小楼的二楼窗前。   一个气息清冷恬静的女子,伸手摘下了纸鸽上的那封信,随意拆开。   信封上颇为强大的禁制,在这位女子面前仿若无物。   信的内容很短。   女子一眼便看完,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微笑说道:“要见我吗?”   说话间,她随手将信焚烧殆尽,起身迎着最后的暮色伸了个懒腰,看起来很是放松。   在暮色映照下,她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了。   如瀑般的发丝随之落下。   女子抬手唤出了一面水镜,认真理好挽起发丝,以一枚玉簪固定。   紧接着,女子关上了窗户,自衣柜里简单挑了挑衣服,这才转身离开小楼。   自学宫深处走出,人声随之而沸腾,不再如前清净。   有学宫弟子结伴而行,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女子,只见她眉眼尤为清丽,着白衫与黑裙,看似随意挽起的发丝恰好露出了白净的颈子,有一种清贵之美。   这是唯有最顶尖的门阀世家才能培养出来的女子。   那几位学子微微一怔,终于把她认了出来,挥手喊道:“江教授好!”   江半夏点头致意。   彼此之间的身份相差太多,这自然不能算是无礼。   某刻,一位刚刚授课结束的学宫教授从教舍走出,恰好见到了她,震惊问道:“江教授您居然舍得出来了?”   “嗯。”   江半夏微笑说道:“有位晚辈远道而来,想要拜访我,便去看看。”   PS:没有影评,因为我直接被海贼王这个剧场版给干倒了,散场的时候我人都是晕的,也不知道是影院的音响实在太好,还是这片子的问题,每次乌塔唱歌我整个身体都在震,回到家匆匆洗了个澡就倒在床上,刚刚才醒了过来,连忙写了这章,现在继续去睡了。   今天只有一章,抱歉,实在没有办法。 第五十一章 她的故事   江半夏,岱渊学宫的一位女教授,平日里鲜有授课的时候,往往深藏小楼不出,专心研究着自己的问题。   偌大一个岱渊学宫,像她这样的人从来不少,而那些人的脾气往往古怪阴冷难缠,就像清都山上那位让谢清和惦记许久的道左峰主。   江半夏却截然不同。   在屈指可数的几次授课中,学生对这位身怀静贵之气,有清冷之意却让人觉得温柔的女子,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人们很难理解,清冷疏离与温柔可亲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是如何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且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觉。   总之,在那之后江半夏的每一次授课,都是学宫难得的盛景。   其时学舍内外都会是人,站满每一个可以落脚的位置——如果不是学宫内禁止御空道法,相信空中也全都是人。   这种程度的欢迎,当然不可能全因为那种特别的气质,而是江半夏对天地万物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学识极为渊博,讲述之时不见半点枯燥,信手就能拈来一段修行界的往事做比喻……   故而她至今为止的每一堂课,都能让所有听课的学子都有所收获。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江教授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平日里都是深居简出,多年下来授课的次数屈指可数。   比如陆元景这一辈的学子,对江半夏早就有所耳闻,却始终缘悭一面。   故而当她今日离开那幢小楼后,有不少人闻讯而来,想要一睹让师兄们念念不忘的这位女教授。   然而最终这些人并没有汇聚成流,反而因为一个前些天就到了学宫的前辈的现身,学宫的过道变得清净了下来。   那是一位来自玄天观的道姑。   这位道姑是上一代登天榜上的有名强者,脾气据说比较一般,或者说冷傲,但对欣赏的人却极好说话。   江半夏有一位道姑朋友——这位陆姓的道姑是这样认为的。   “你怎么出来了?”陆月楼来到女子身旁,有些意外说道:“我本来还想去拜访你的。”   江半夏微笑不语。   陆月楼也不介意她的沉默,又或许是早已习惯,接着说道:“这次不只是我,还有当年榜上的几个人都来了学宫。”   江半夏嗯了一声。   陆月楼声音微冷说道:“我不太想来,奈何掌门亲自降下法旨。”   江半夏笑了笑,问道:“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陆月楼微微一怔,认真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只是一个化神境初境的庸人而已。”   江半夏抬头望向天边,看着已然降临的夜色,微笑说道:“你也快要踏入炼虚了吧,问我的意见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   陆月楼闻言神情骤冷,寒声说道:“如果你当年不是被魔主伤了,第一个踏入炼虚的岂会是司不鸣。”   江半夏的笑容依旧温柔:“这伤也让我可以专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活得不错。”   “……我修道再久,还是做不到像你一样潇洒淡然。”   陆月楼叹道:“从前我以为司不鸣也可以做到,但他那儿子被伤了以后,已经证明他还是有所牵挂。”   她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以心境论,你当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好的。”   话里的这群人,说的自然是百年前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前后,登天榜上的那些名字。   那时人间正值纷乱,元始魔宗的前代宗主携手阴府掀起滔天魔潮,与道盟进行最后决战,决定人间未来的大势所去。   多如过江之鲫般的天才在那个时代出现,然后在战斗中死去,如昙花一般。   在那场波及了整个人间的战争中活下来的天才,毫无疑问强大到了极点。   无论修行天赋,还是战斗意志,乃至于心境心性,都到了难以挑剔的程度。   当时的登天第三司不鸣,如今被视为长生宗的未来掌门,即是明证。   然而强如司不鸣也只能是位列第三。   那个年代的登天榜有两位第一,同样没有第二,其中一位和现在没有区别,同样出自于元始魔宗。   一者暮色。   一者黄昏。   仅此不同而已。   至于另外那位第一,则是谢清和的母亲,百年间唯二登临大乘的人间至强者,如今被世人称之为楚真人——楚瑾。   这些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   ……   “俱往矣。”   江半夏温和一笑,很自然地换了话头,随意问道:“你们来学宫是做什么?”   陆月楼听到这句话微微蹙眉,不是针对她,而是对于这件事。   “有个姓怀的小姑娘,似乎是从元垢寺出来的,前些天还拿出了清都印,老人家们就开始担心了,决意要打压一下这小姑娘,借此警告元垢寺。”   在这些前代天才的眼中,怀素纸还很年轻,自然是小姑娘。   陆月楼的语气有些不悦:“但现在的年轻一辈,没有人能胜得过这小姑娘,结果就把我们给拉出来了。”   江半夏微笑说道:“这样吗?”   陆月楼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你不觉得这很丢脸吗?”   江半夏笑容愈发温柔:“还好。”   可能是因为我早就习惯了。   她在心里这样说。   “我不想出手,但那小姑娘既然是元垢寺的,那也没办法了。”   陆月楼声音微沉说道:“这是佛道之争,就像你们学宫的道统之争一样,没有任何缓和余地。”   江半夏笑着说道:“那不如让你家掌门真人亲自出手。”   陆月楼知道她是在开玩笑,无奈叹道:“那就是给谢楚二人借口了,像掌门这样的老人一旦出手,事情就会变得极大,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江半夏说道:“所以司不鸣没有来。”   “当然,司不鸣被视为长生宗未来掌门,亲自出手造成的影响太大。”   “你们具体要怎样做?”   “很简单,那姓怀的小姑娘没有败过。”   “嗯?”   “掌门的意思是,让这小姑娘惨败一次,直接破了她的禅心剑意。”   “想法不错。”   陆月楼听出了话里的淡淡嘲弄,好奇问道:“你不看好这个决定?”   江半夏轻声说道:“只是无法喜欢。”   不等道姑开口,她接着说道:“就到这里吧。”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过那有着斑驳岁月痕迹的过道,接近学宫的大门。   “好吧。”   陆月楼没有问她要去做什么,笑着说道:“他们也想见你。”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替我推了吧。”   陆月楼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你还惦记着当年的事情吗……好吧,我知道了。”   江半夏点头致意,自学宫侧门离开,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她的脚步渐渐放缓,不是因为即将要去见到的那位晚辈,而是她一时之间没有想起,陆月楼话里的当年那事,指的是什么事情。   片刻后,她终于想了起来。   原来是她当年演的那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直到此时此刻还被相信着。   想到这里,元始魔主唇角微微翘起,觉得好有意思,愉快地笑了起来。   ……   ……   翌日正午,富春江畔。   有学宫弟子见春色正好,结伴同游,于午后时分在临江的亭台歇息。   岱渊学宫显圣人间,从不避讳弟子步入凡间,故而这样的画面很常见。   然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却不常见。   在那十几名学宫弟子凭栏而立,以观富春江,欲要赋诗之时,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是动听,有种清稚的美感,带着些许的紧张,落在耳间,如在心头,教人为之精神一颤。“抱歉,稍微打扰一下。”   为首那位学子回头望去,只见一位可爱的小姑娘映入眼中,不由惊喜。   就在他神情雀跃,准备邀请小姑娘落座时,又听到了一句话。   “唔……”   谢清和看着这群热情的学子,想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难得有些不太习惯。   她咳嗽了一声,认真说道:“我要和你打一场。”   话音落下。   众人怔住了。   那位学子倒没觉得自己听错了,笑着说道:“可以。”   谢清和见他似乎没放在心上,说道:“你不要小看我。”   那位学子的修养不错,想了想认真了起来,抬手以指为笔,当即在身前空中写下了一笔。   这是岱渊学宫最为常见的战斗方式,以心意为墨,在天地间随意书写,便能让天地生出反应。   据闻当今学宫之主,笔落之时可以泣鬼神。   由此可见,这位学子确实没有轻敌,直接使出了自己最为擅长的手段。   谢清和看着那消散在风中的笔锋,看着那随之而来的压力,感受着身旁变得黏糊拥挤起来的天地,墨眉渐渐紧蹙。   春风吹入亭阁,轻拂小姑娘的裙摆。   她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仿佛有雷霆隐蕴在其中,有着无穷威势。   就在那位学子落下最后一笔,凝滞的空气化作城墙,向小姑娘挤压而去时……   她轻喝了一声,眼中的那道雷霆骤然消逝。   下一刻。   春雷乍响,响彻富春江两岸。   一道闪电自虚无中生出,阳光为之骤然一滞,劈在了那座亭阁。   那位学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谢清和,眼里满是茫然。   就在他茫然之时,亭阁开始坍塌,春雷余威落在江水中,江水四溅而飞,带起满江被电翻肚皮的鱼儿,惹来满江钓者的怒骂声。   在怒骂声中,尘嚣已然升起。   谢清和赶紧回到怀素纸的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压低声音着急说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遭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随意看了一眼江对岸,视线穿过茫茫烟尘与阳光,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走吧,该下一个了。”   两人就此离开。   不久后,那些因为满江鱼儿被春雷炸翻的钓者,愤怒来到了这处亭阁,围住了那群学子。   ……   ……   在对岸。   江半夏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人,自言自语说道:“真好。”   PS:一觉睡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没吃,今天只有两章了,我得稍微调整一下状态,明天再补更吧,实在很抱歉。   好后悔昨天去看电影啊,可恶可恶。 第五十二章 磕到和亲到的区别   最近的岱渊学宫很热闹。   准确地说,热闹不在学宫之内,而在周围以阳州城为首的数座城池里面。   有一位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不知身份背景具体如何的小姑娘,在不断挑战岱渊学宫的弟子,至今未逢一败,行事嚣张至极。   事实上,所有见过那位小姑娘的人都觉得她很礼貌,但还是给出了嚣张的评价,是因为她的战斗方式……确实有些嚣张。   无论是与谁战,那小姑娘用的都是同一种道法,而且偏偏没有人能破开。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道法唤出的雷霆极具威势,很难想象出自一位未结金丹的修行者。   按道理说,这种切磋也就动静稍微大了一些,不至于得到一个嚣张的评价。   奈何小姑娘挑中的对手,往往不在城中,而在江畔。   雷霆的余波落入江中,往往就是一片鱼儿翻起白肚,致使许多人无鱼可钓,忍不住骂出声来,那小姑娘的名声自然也就渐渐糟糕了起来。   其中自然有人想要调查小姑娘的身份来历。   对此,人们生出了几个猜测,虽然中州擅长雷法的宗门不少,但能培养出这样一位小姑娘的宗门,却真的没有几个。   有些意思的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猜测都避开了清都山。   没有人对清都山产生怀疑。   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的。   这里面的理由很充分,清都山的弟子很少会到中州游历,就算他们想要在战斗中寻找破境的契机,也没必要远赴万里之外的岱渊学宫。   更何况清都山去年才举行了秋祭,那些出类拔萃的弟子,此时都身在北境以北,于长辈的照看下明悟清都山的核心传承。   “所以……趁现在没有人怀疑到你们身上。”   陆元景好生无奈地看着对坐的两人,苦心劝道:“收手吧怀姑娘,现在外面全是等着你们出现的人了。”   此时三人还是坐在最初见面的雅间内。   酒楼名为旧耀事,名字很古怪,但出来的菜肴真的很不错。(注)   这些天来,谢清和每次挑战的学宫弟子,都是怀素纸从一份名单里精心挑选出来,境界仅比小姑娘高上一线,绝不会多。   比较简单地说,那就是谢清和只会打自己打得过的人,绝不会去越境而战。   至于怀素纸手上的那份名单,自然是岱渊学宫当代大师兄陆元景所提供的。   ——这也是她来到阳州城的第一时间,就邀请陆元景见面的原因。   “这不也挺好的吗?”   谢清和看着陆元景,神情诚恳说道:“你的脸色比之前可好太多了。”   陆元景无言以对。   前些天里,他一直在烦心如何继承师父的衣钵,承受着远远超过了能力范围内的压力,故而忧心忡忡。   现在他同样也很烦,但烦的事情却换了一件,变成担心自己提供名单的事情被暴露出去,压力却莫名减轻了许多。   甚至有种……这样也还不错的感觉?   “是差不多了。”   怀素纸想着小姑娘的境界,想着此刻正在不断搜寻自己与谢清和的那群人,平静说道:“就到这里吧。”   陆元景松了口气,开始庆幸事情终于得到了遏制,不再无边无际的扩散下去了。   谢清和却有些不舍,开始怀念自己这些天来从横无双,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美好画面了。   下一刻,怀素纸却说了一句让庆幸与不舍都彻底消失的话。   “你接下来的对手要去学宫找了。”她对谢清和说道。   陆元景下意识望向怀素纸,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眼里一片茫然。   谢清和再无不舍,有些担心,委婉说道:“这会不会太嚣张了一些?”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淡然说道:“总比我在秋祭上谦虚。”   谢清和微怔,想了想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准备赞美一番怀素纸,又想到自己是清都山未来掌门,只好无奈放弃。   听着这话,陆元景醒过神来,看着怀素纸神情凝重说道;“黄昏姑娘真的是?”   怀素纸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说道:“你装作不知道就好。”   陆元景一脸无奈叹息。   他沉默了会儿,转而说道:“那接下来的路,请恕我不能陪同了。”   谢清和明白他的想法,点头说道:“谢谢你那份名单……”   陆元景连忙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满怀希冀说道:“名单什么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啊-”   谢清和又懂了,赶紧说道:“那我现在也不知道了!请你放心!”   陆元景这才放下心来,最后与怀素纸对视了一眼,离开了雅间。   待到脚步声远去后,谢清和忽然说道:“他想做一个好人。”   怀素纸说道:“所以他才会活得辛苦。”   谢清和看着她说道:“你也在做好人吧?”   这些年来,怀素纸做了很多事情,而那些都是好事,故而她是被世人公认的好人。   “我不是一个好人,这是事实,并不是我在忌讳什么好人不长命。”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做的这些事,更多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而且我做的每一件好事,到最后都是要有报酬的。”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这样听起来确实就不太像好人了。”   怀素纸说道:“有句话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这句话。”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现在我也讨厌这句话了。”   “即便我不说,楚真人也会让你讨厌,因为你将来的位置与背负的责任,注定不能喜欢这句话。”   怀素纸喝了一口热茶,随意问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忽然对你说这些?”   谢清和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也算清楚怀素纸的脾性,知道她是一个不喜欢讲道理的人,而且说理往往需要说很多的话,这更是她讨厌的。   “原因很简单,岱渊学宫里面最多的就是向旁人灌输自己理念的人……我以前去过一次学宫,但很快就走了,因为那里真的太吵。”   怀素纸想着那时候的画面,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说道:“到了学宫以后,所有人对你说的与理念相关的话,你都要当作耳边风,知道了吗?”   听着这话,谢清和先是沉思,紧接着忽然微恼了起来。   “怀素纸!”   小姑娘小脸肃然,恶狠狠说道:“你让我别装成我爹,可你怎么又在模仿我娘啊?”   怀素纸想了想,才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这些话,确实很像是出自楚瑾的口中。   谢清和见她沉默,以为是心虚,抓紧机会说道:“我现在生气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怀素纸认真问道:“你就不觉得这很怪吗?”   “诶。”   “明白了吗?”   “懂了……那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吗?”   “我忽然理解楚真人了。”   “怀素纸,你给我好好说话,话里不要带上我娘。”   “我可没说脏话。”   “难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在说我娘嫌我笨吗?!”   “那你想错了。”   “啊?”   “我想的是,我终于明白楚真人为何要让你来中州游历。”   “这个我娘给我解释过了,好吧,我还是很好奇你的看法?”   “眼不见为净。”   话音落下,谢清和当即起身,面无表情走到怀素纸身旁,居高临下看着她。   怀素纸早已习惯了她的小题大做,神情淡然自若,偏头望向小姑娘,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   谢清和闭上眼睛,已经亲了下来,往怀素纸的唇角而去。   一点都不太温柔,很着急。   有些用力过猛。   似乎还磕到了?   但还是软的,滚烫的。   这些念头从怀素纸的识海中闪过,只是片刻,她就清醒了过来。   谢清和赶紧起身,用小手捂住了滚烫的脸,声音微颤说道:“我……我赢了这么多,稍微要一点儿奖励,这应该不过分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觉得这样好吗?”   谢清和怕她生气,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从指缝里看着她,害羞说道:“可是上一次亲……亲亲,已经过去很久了啊,我睡觉做梦都是你亲我的画面,刚才真的忍不住了。”   “我不是说这个。”怀素纸的声音还是很淡,没什么情绪。   谢清和神情微惘问道:“那是什么?”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淡然说道:“你刚才只是磕了我一下,不是亲。”   谢清和怔住了,舌尖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尝到了那淡淡的腥味,老羞成怒嚷道:“怀素纸,你这人好过分啊!”   怀素纸没有理会,起身向雅间外走去。   不知为何,她走的有些慢,似乎是要等待某个时机。   谢清和顾不得生气,连忙跟了上去。   “这就要去学宫了吗?”   “嗯,前些天就该去了的,我在等一个人,但她似乎不愿意见我。”   “……你很失望?”   “不要乱想,我和那人并无情爱。”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心想自己是真怕你知己满天下了。   一个虞归晚就已经足够她头疼了。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停步。   她停的有些急。   谢清和还在想心事,没反应过来,险些撞了上去。   便在小姑娘站稳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唇角有了湿软的感觉。   怀素纸亲了她一口。   在唇角。   谢清和还未平复的心情骤然起伏,小脸瞬间红透,睁大了眼睛看着怀素纸,微微张嘴,半晌过去都没能说出话来。   “现在知道了吗?”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若无其事说道:“亲和磕的区别。”   PS:之前忘了在那章说过的,怀姑娘是一个强势的人,被磕了肯定是要亲回去的。   注1:这是现实里有原型的一家餐厅,贵但不错,然后之前的兰芝玉同样也是有原型的,我当然是吃过的,评价和谢清和以及虞归晚一致,贵但很不推荐。   最后,明天开始补更,以及努力在凌晨之前完成更新。 第五十三章 谢清和与虞归晚的第一战   就像怀素纸若无其事的语气一般。   明明她与谢清和在阳州城内,富春江畔闹出了好大一场动静,转身就像是局外人一般,若无其事地去了学宫。   岱渊学宫显圣于人间,但并非来者不拒,想要进入学宫内部自然要有类似于路引一样的东西——早在好些天前,晏峰主就已经为她们准备妥当了。   某日清晨,有雨。   岱渊学宫被春雨所笼罩,不见晨光落下,远远望去一片晦暗之色,有种清幽的美感。   在雨中,两人如旧并肩而行。   学官执事以道法检查了两人的作为路引的玉牌,笑着说道:“你们倒是走运了。”   谢清和望向这位执事,好奇问道:“为什么?”   大概是落雨时节,排队进入学宫的人少了很多,于是清闲,这位执事的心情也随之而好,此时竟真的给了回答。   “江教授今晨刚刚决定,在七天之后授课。”   学宫执事笑着说道:“这个消息刚出来,传遍学宫还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下意识问道:“是那位江教授?”   这些天她和怀素纸混迹于阳州城内外,与学宫弟子接触得不少,自然听过江教授的事情,对这位颇负盛名的女子有了印象。   学宫执事似乎很是自豪,点头说道:“天下间只有一个江教授。”   说完这句话后,他见后来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赶紧催促两人过去。   自侧门而入,行走在岱渊学宫里,看着茫茫春雨洗刷着屋檐与琉璃瓦,感受着那些被不曾被雨水洗去的斑驳古意,与肃穆庄严的气息。   近万年传承所带来的厚重底蕴,随着微寒的风与细雨扑面而至,令人心神为之震撼。   这是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的历史。   寻常人自然会为此而生出敬畏之心。   然而此刻持伞行在春雨中的两人,真没办法有这种感觉。   怀素纸不提,她很有可能是元始魔宗的末代掌门。   谢清和同为清都山未来掌门,而清都山传承比岱渊学宫更为悠久,无论是比历史还是比底蕴,跟小姑娘都没有办法比。   “故意的?”小姑娘感受着雨中的气息,声音有些不太确定。   “嗯。”   怀素纸向屋檐下的过道走去,随意说道:“这是学宫大阵特意布置的一部分,为的就是让人心生敬畏。”   谢清和的小手被她牵着,自然跟着她在走,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感觉……有点儿。”   “很俗。”   怀素纸说出了小姑娘的感受,接着补充道:“好听一些就是让人感到普通,不好的说法就是庸俗,像是那些得了横财生怕旁人看不到的人。”   谢清和小声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就是觉得大家都是正道中人,不能伤了和气,就没说而已。”   怀素纸没有理会,走进屋檐雨廊下,收起了伞。   廊下有不少学宫弟子,有观雨赋诗的,有匆匆而行的,亦有闲聊的。   两人以道法掩饰了面容,行走在其间,自然无法引来什么目光。   “要和这人打一场不?”   谢清和小声问道,视线落在一位于雨中持剑而舞的青年男子,眼神里有很多蠢蠢欲动。   怀素纸看了一眼那人,说道:“金丹中境,修的是春山剑,实力在你之上。”   谢清和闻言,有些遗憾。   她知道怀素纸不会让她与强过自己的人切磋,正想转移话题,问问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春山剑时,又听到了一句话。   “但现在是雨天,你以八方雷动与她战,借天地之势,八成能胜。”   “所以我就算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只觉得她总算懂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不由稍感欣慰。   谢清和想了想,不解问道:“可是修行者不该迎难而上吗?”   她最近挑战的所有对手,都是确定可以战胜的,很自然地生出了一种感觉。   那种感觉是所向无敌,是寂寞久了,便如雪。   下一刻,这种如雪般的寂寞随着怀素纸的一句话,如遇太阳般彻底融化。   “一剑,你若是接的下来,那就算作我输。”   怀素纸平静说道:“如果你能赢过我,随你做什么都行。”   谢清和闻言很是心动,但想了想秋祭上那道纵横无双的剑光,顿时不说话了。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故作正经问道:“所以我今天不用和人打架,那现在去哪儿?”   怀素纸沉默不语。   “怎么了?”   “你稍微想想。”   谢清和微微蹙眉,乌黑眼眸转又转,还是没想明白。   怀素纸叹道:“当然是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谢清和怔了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问道:“那我们能住一个房间吗?”   ……   ……   岱渊学宫弟子众多,位列八大宗第一,又显圣于人间,故而学宫占地极为广阔,与凡间城池没有多少区别。   这其中自然有一部分地方单独留出来,负责迎接八大宗的来客。   那是位于学宫居中东侧,方便行走之余,亦可登临高楼以观东海的一处居所。   身在其间,眼见学宫之繁华,却有遗世出尘之感。   这种感觉很好,往往能让人生出飘飘然,仿若谪仙人临尘的错觉。   然而非八大宗弟子,想要产生这种错觉,需要耗费的灵石则是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数字。   毕竟繁华当中的所有出尘脱俗,都是用世俗的事物堆积出来的。   谢清和自然无所谓那些灵石,她对这方面一向没有什么概念,反正肯定是够用的。   但晏峰主代表清都山在中州理事多年,又怎会没考虑到这个地方,两人向学宫执事出示玉牌后,就直接被知客执事带到了这里。   谢清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大雨落幽燕,关上窗户,转身望向怀素纸说道:“这里好像住了很多人。”   怀素纸说道:“嗯。”   先前两人登楼之时,看了一眼这座摘星楼内的其余房间,发现几乎都住了人。   谢清和微微蹙眉,担心说道:“那虞……叶寻不会跟着我们来了吧?”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不出意外的话,都会在。”   “为什么?”   谢清和下意识问了出来,但接着就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不用解释,我懂了。”   清都印现世那一刻,再笨蛋的人都知道中州五大宗必然要遏制怀素纸的气势,那天渊剑宗岂会坐视不管?   小姑娘这般想着,转而问道:“那你要怎么寻剑?”   怀素纸随意说道:“你猜。”   谢清和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向她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就是一路猜到现在,还是猜不出来,这才来问你的。   “这很难吧?”   小姑娘叹了口气,担心说道:“学宫能被你看得上,不次于长天……位列九阶的飞剑,好像只有那把云载酒?”   当今世间,唯有一把飞剑超然于九阶之上,即是天渊剑宗掌门的佩剑——君不见。   其余最高不过九阶。   怀素纸没有肯定她的想法,想着这些天来不时感受到的那道熟悉的目光,平静说道:“有人会帮我的。”   ……   ……   在两人抵达岱渊学宫的第二天,春雨不见停歇,有纸鸽穿过茫茫烟雨,负信而至。   这自然是晏峰主的来信。   信里是一份情报。   中州六大派齐至长生宗议事的动静太大,根本无法隐瞒,其中的目的同样也很清楚,晏峰主和江先生为此认真交谈了一番,定下了对策。   此时怀素纸手中的这份情报,即是对策之一。   由清都山与天渊剑宗调动位于中州的资源与暗子,总结得出的重要信息。   她看着这份颇为厚实的情报,神情渐冷。   情报上出现了很多人名。   是连她都有棘手感觉的名字。   陆月楼、嵇溥心、边明旭,不动如山……这些都是前代登天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是曾经的天才,如今的强者。   这份情报说的很清楚,本在山门内潜心修行破境的他们,在长生宗的那场议事过后,忽然破关而出下山,行走世间。   这些前代天才,当今的强者并不都在岱渊学宫,也有几位游荡于中州各地,看似游山玩水,实则在默默等待着。   怀素纸想起师父说过的话。   长生宗根本不需要思考你要去哪里,只要你仍在中州,那就能以大势碾压过去。   你于同境无敌又如何,宋辞等人不是你对手又如何,自有更强的人能够出手来镇压你。   如果你离开中州,又或者刻意低调避人耳目,那以长生宗在中州的地位,只要数年时间,就能让你过往积累的所有名声,如积雪遇烈阳般瞬间消失无踪。   这个做法十分直接,堂皇到了极点,故而难以解决。   这也很不公平,但世间有几个人能够向长生宗要一个公平?   怀素纸不可能舍了如今的身份,真的成为暮色,那就必须面对这个难题。   人生如题,与元始魔主为她带来的那个难题相比,这真的不算什么。   就在怀素纸思考如何破题之时,有一件事发生了。   接连两日的春雨不散,谢清和起了诗意,于是离开了那幢高楼。   在雨中,有白发少女低调而来。   两人恰好相遇。   谢清和想起酱大骨的事情,想着怀素纸的告诫,不禁有些心虚,连忙压低伞檐,要装作若无其事般地走过去。   就在小姑娘和虞归晚即将擦肩而过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那道声音很轻,很淡,却压过了满天雨声。   “是你啊。”   虞归晚偏过头望向谢清和,认真说道:“我们打一场吧。”   在旁的叶寻怔住了,心想师姐您这是在干嘛啊?这小姑娘又是谁啊?   谢清和也怔住了,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打?”   说完这句话,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承认了身份,不由感到后悔,心想就该打死都不认的。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说了五个字。   ——酱大骨剑仙。   谢清和微怔,然后明白事情已经暴露了,这是注定要迎来的一场战斗。   小姑娘低着头,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虞归晚,认真说道:“来吧。”   PS:间贴什么的都封了,然后追订居然没怎么掉……实在是很感激各位。   然后然后,这章让我想起于圣女和我最喜欢的叶笙箫叶大小姐了。 第五十四章 毁灭所有想法的一剑   “不要告诉她。”   “这是我们的事。”   谢清和与虞归晚平静对视,同时说出了这两句看似不同,实则意思完全相同的话。   在旁的叶寻这才明白了过来,猜出了小姑娘的身份,脸色顿时无比精彩。   他想着临行前江先生对自己的再三叮嘱,对虞归晚低声说道:“师姐……这里是学宫,打起来不太好吧,要不您再考虑一下?”   说话的时候,叶寻不着痕迹地给了小姑娘一个眼神,示意你赶紧顺着这个台阶下去。   在他看来,这场战斗着实没有任何意义。   两人在境界上的差距太大,除非动用那些超乎寻常的手段,否则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悬念。   以虞归晚自怀素纸身上学来的习惯,谢清和会在战斗开始的第一瞬间就饮恨战败。   ——连顾病梅也反应不过来的那一剑,就是最好的证据。   微雨没能掩去叶寻的眼色,谢清和明白他的意思,更知道这个台阶递的很好,可以故作无奈地下台。   但是,这怎么可能退让呢?   与骄傲无关,与喜好无关,与厌恶更无关……与怀素纸特别有关。   故而谢清和绝不会退,无视了这个充满恳求的眼神,看着虞归晚说道:“我们可以离开学宫。”   虞归晚平静说道:“去东海吧。”   谢清和想了想,认真说道:“地点我选,因为我境界比你低。”   虞归晚点头说道:“可以,需要我压制朱颜改吗?”   谢清和觉得这很合理,要不然她跟着动用清都印,那这还有什么好打的?   不就变成最无趣的假于外物了吗?   生死之战可以这样,但这场战斗与生死无关,却隐隐高于生死。   无论是谢清和,还是虞归晚也好,都会尽力让对方输的心服口服。   那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两人这般想着。   谢清和看着虞归晚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虞归晚神情微冷问道:“你这些天一直和她在一起?”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了。   异口同声的巧合有一次就够了,现在再来上一遍,未免奇怪。   “嗯。”   谢清和微仰起头,看上去很是骄傲,笑着说道:“当然是在一起的。”   虞归晚神情淡漠说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再是好认不过。”   不知为何,她在说到小字的时候,发音尤为清晰,有种强调的意思。   谢清和微微蹙眉,视线从少女的眉眼向下移动,落在了她的胸前,不由陷入了沉默,咬牙切齿说道:“莫名其妙!”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的声音都变得很浅,没有让第三个人听见。   对话就此结束。   两人自学宫东门而出,迎着临近海边而愈发狂暴的雨势,向东海行去。   叶寻犹豫片刻后,趁着两人专注于彼此的时候,悄悄抓住一位学宫执事,塞了一大把灵石后叮嘱了一件事,连忙跟了上去。   这场战斗来得很急,开始得自然也很快。   离开学宫后不久,谢清和就找到了一处倾塌的山崖,崖下是一片礁石群。   那片礁石高低不一,有宛如剑客执剑斜指天空的,亦有躺的格外平整享受白浪拍打的。   海水在其间翻涌,再温柔的春雨,来到这里也凛冽了起来。   此地水雾弥漫,天地灵气的走向略微紊乱,对修行者的感知有一定的影响。   “就这里吧。”   “可以。”   “你境界比我高,所以我要先手。”   “可以。”   两人站在断崖边。   叶寻忽然说道:“要是出问题,我会直接出手阻止的,不管你们说过什么。”   虞归晚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能行吗?”   谢清和连忙跟上,神情赶紧冷淡,说道:“你没有这个机会。”   叶寻微微一怔,好生无语地看着小姑娘,心想师姐说这话当然没问题,但你境界跟我差这么多……算了,反正也是为了拖时间等那人来。   他一脸认真说道:“其实我修成了一道很厉害的剑诀……”   虞归晚静静听着,忽然说道:“这句话很像他。”   叶寻愣了愣,问道:“像谁?”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还能像谁,肯定是江先生呀。”   叶寻沉默片刻后,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格外认真说道:“请您不要随便骂人。”   听着这话,谢清和愣了一下,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下一刻,小姑娘小脸肃然了起来,盯着叶寻警告说道:“你别抱着让我分心,然后输给你师姐的心思。”   虞归晚平静说道:“你本就不可能赢我。”   说完这句话,她从崖边跌落,落入千堆雪中,不见踪影。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把伞合上递给叶寻。   狂风暴雨将要落在她身上时,有微光自小姑娘的眼眸中生出。   下一刻,天地骤然煞白。   一道闪电自虚无生出,挟天地风雨之势,奔向那片乱礁石的上空。   谢清和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叶寻感慨说道:“还不到金丹就悟了八方雷动,谢家血脉果真名不虚传。”   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雨中高楼,心想你最好能赶得及,不然出了事这口黑锅你背定了。   ……   ……   片刻前,那处断崖外。   陆月楼收回视线,望向站在一旁的江半夏,问道:“这就是你冒雨出来的理由?”   江半夏看着愤怒的春雨,微笑说道:“修行者何时畏惧过一场雨?”   陆月楼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个白发的小姑娘是虞归晚,我能认得出来,另外一个是谁?”   江半夏说道:“故人之后。”   陆月楼下意识问道:“你前些天离开学宫,就是去见这……故人之后?”   江半夏微笑不语。   “昨日清晨,你决定授课的事已经传遍整个学宫,让很多人感到了意外……”   陆月楼早已习惯了她,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说道:“现在有不少人正在找你,包括嵇溥心在内那几人也想见你,你却来了这里,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是想替这位故人扬名?”   江半夏补充了一句:“算是一个惊喜。”   陆月楼叹息说道:“你总是如此。”   “可能是病了之后,觉得人生必将苦短,便尽量去多想一些吧。”   江半夏微微抬头,视线穿过茫茫风雨落在阴沉天空上,自嘲说道:“这能让我有活着的感觉。”   陆月楼看着她的侧脸,看着那对世界仍旧充满兴趣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一个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要坚持努力奋斗的女子。   若是可以,陆月楼很想江半夏再活五百年。   随着这个想法的生出,她对元始魔主的愤怒再次燃起。   元始魔主面朝大海,静看狂风暴雨,听着陆月楼心中所想,不由觉得好有意思。   然后,她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唇角微微翘起,便觉得更有意思了。   岳天是她的狗,东安寺大殿内发生的那场变故,早已为她所知。   她从那只言片语中,已然清楚虞归晚对自己那位徒弟的心思,而谢清和更是不用多说。   至于那个酱大骨剑仙的事情……就算她想不知道也很难——谢清和为此出了大力气。   故而她早已确定谢清和与虞归晚相遇后,只要怀素纸第一时间不在场,那两人就必然要有一战。   她确信这一点,便什么都没有做——不做就不会出错,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她只需要在二人决战之时,轻轻地看上一眼,这就足够了。   只需一眼,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放在明面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很简单了。   谢清和的身份暴露。   虞归晚赢得此战。   怀素纸于两人间难以选择。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盟友关系……不会动摇,但长生宗会将此视为机会,不惜一切手段干涉,只求让这两方生出嫌隙。   时局因此而乱。   这就是她想要看到的画面。   当然,这是最为理想的状况,发生的可能不大,因为谢楚二人不会坐以待毙,天渊剑宗那位掌门颇有智慧。   然而这必然要生出一场不小的风波。   那她为何不去看这漫不经心的一眼呢?   ……   ……   乱礁石群上。   虞归晚立于风浪中,身形被升腾的水雾隐去,若隐若现。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剑心莫名有些不宁,望向那道自虚无中生出的闪电,心想你没那般弱了但还是弱……   为何能让自己生出这种感觉?   下一刻。   虞归晚将这些没有意义的思绪挥去,识海就此平静下来,剑心归宁,不再有任何的念想。   风雨中,少女闭上眼睛。   在她闭眼的瞬间,浑身气息骤然消失,于天地中隐去。   谢清和立于高空之上,俯瞰不断有浪花生出的礁石群,微微蹙眉。   漫天风雨雪浪中,她的目力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找到目标。   至于神识,就在她准备出手的那一瞬间,忽然失去了对虞归晚的感知。   这是她先前没有遇到过的情况。   在决意分出胜负的时候,修行者的战斗往往只在一瞬间,而这场战斗无论是她,还是虞归晚都注定了不会防守。   谢清和此时所遇到的难题,即是如何在逼迫虞归晚出现的同时,防住那转瞬即至的朱颜改。   小姑娘看着不断涌起的雪浪,想到了清都山那门名震世间的道法。   然而她境界太低,尚未掌握那门道法,想要强行施展……   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谢清和不再犹豫,视线落在自己的大拇指上,鼓起勇气就要咬下去!   叶寻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谢家血脉的恐怖之处,不由睁大了眼睛,不敢再继续等待下去,直接唤出本命飞剑,便要不惜代价阻止接下来的事情发生。   就在这时。   忽有剑光自后方来。   斩风。   破雨。   断崖。   劈浪。   风雨中的晦暗天地,倏然明亮了一瞬,紧接着陷入漆黑,随即有山崖礁石坍塌声响起。   轰鸣不断。【欢;:迎"'进b"!入【,!夜;袭":;的":#月:费.b'群;:】:.6;9.B4:9.,3:""6!,#1:3";5."   那道剑光已然消失。   但它横亘在断崖礁石间的意志,无比清楚,不容置疑。   到此为止。   PS:十二点出头应该不算太阴间,但第三章肯定是阴间的,争取稍微早一点儿吧……今天睡得还行,但最近确实很累,哎,工作日了。 第五十五章 那一剑的风情   风雨中的东海畔,看似一片苍茫不见人踪,事实上却有着好几位旁观者。   这些旁观者自然不是为了谢清和与虞归晚而来,在那道斩风破雨断崖劈浪的剑光出现之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江半夏的身上。   然而当那道剑光横空出世,所有人都下意识挪开了视线,望向剑光所至的那片礁石群,看到了一条无比清晰的剑道。   无风。   亦无雨。   空旷寂寥。   那道剑光毁灭了某人的随心一念,而残存的剑势横亘在天地间,无声地叙说着自己的强大。   “好强,但还在元婴。”   陆月楼看着那片风雨不能进的空旷,神情微凝说道:“这就是那个怀素纸吗?”   江半夏唇角微微翘起,有几分转瞬即逝的得意,轻声说道:“应该是吧。”   陆月楼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在元婴境能强到这种程度的人……我只见过两个半加半。”   江半夏觉得这话有些好玩,说道:“哪有这样子算数的?”   “没办法,前两个是元始魔主和楚瑾,这是毋庸置疑的,司不鸣算半个。”   陆月楼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还有半个当然是受伤之前的你。”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那我觉得我不止半个。”   话是真话,可惜陆月楼不可能往深处去想,笑着说道:“看来是我记不太清以前的事情了。”   她安静了会儿,声音里多了些担忧:“怀素纸如此之强,看来接下来的事情很难顺利了。”   说话间,陆月楼的视线先后落在了几个地方,找到了那些因江半夏而来到岱渊学宫的同代天才强者。   在陆月楼正自沉思之时,江半夏默然想道:楚瑾连羽化登仙意都给你了吗?   ……   ……   某处野崖上。   一位青衣长须男子,神色微沉地看着渐渐消失的剑道,藏在衣袖里的右手不断掐算。   然而剑道消失时,他依旧没有算出挥剑之人的准确位置,落入道心识海中的唯有一片寂寥,如天空般。   就像那人高居九天之上,超凡越俗,以谪仙之姿斩出的这一剑。   不入凡尘,自然难以推算。   嵇溥心叹了口气,收回落在消逝剑道上的视线,望向远处那位清冷娴静的女子,不知不觉间流露出衷心的笑容。   ……   ……   与嵇溥心不同,如山道人在那道剑光出现的瞬间,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朝剑光起处而去。   他道号如山,所使遁法却有一种飘然的感觉,身影尤为鬼魅,根本看不见遁光的痕迹。   那道剑光消逝的很快,他欲要依循着残存剑势追过去,却发现剑势不知从而起,根本无从追寻。   如山道人来到被剑光劈开的沟壑中,伸出右手,探入残存的剑势当中。   一阵微微的疼痛感随之而来,道人望向自己的掌心,只见上面已经多出了一道白痕。   如山道人皱起眉头,心想现在的自己要是直面这一剑,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以力破之即可。   然而当年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接得下来,很有可能直接败在这一剑下。   他的情绪有些不好,随手抓住一片雨水,写就一行字,化作书信飞向远方。   ——怀素纸已然现身,于岱渊学宫。   ……   ……   曾经的断崖前。   叶寻脸色极为苍白,任由衣衫被雨水打湿,发丝黏在一起,也不敢抬手抹去。   先前那道剑光自后方而来,眨眼便至,根本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反应时间。   那一瞬间,叶寻几乎觉得自己就要当场死去,即便剑光最终与他擦肩而过,留下将近三尺的距离,他还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他忽然想起了顾病梅,回忆起那天夜里纵横东安寺的剑光,这才明白那位末代皇子究竟在面对着一位怎样的敌人。   被越境而战,这当然是很耻辱的一件事,但对手是怀素纸的话……好像也没那么耻辱了。   他渐渐醒过神来,走在残风疏雨中,小心翼翼地去到崖畔,然后再次怔住了。   落入叶寻眼中的画面,极为瑰丽。   阴云微分,一缕阳光自其中洒落人间,照亮了很多事物。   是石。   是沙。   是泥。   不见千堆雪,更不见半点海水,而那片礁石群更是无影无踪。   全都随着那道剑光消逝了。   叶寻默然想着,师祖年轻的时候……应该也就是这样了吧?   不对,应该是师祖的那位师姐,毕竟那位姓顾的祖师似乎从未下过山。   ……   ……   随着剑势的彻底消散,海水重新合流,撞出一道巨大的浪花。   风雨重新落下。   高空中的那道雷光早已消散,谢清和咬着下唇,想着刚才那道剑光里的警告意味,情绪很是复杂。   虞归晚不再隐藏下去,与浪花一并出现,偏头望向剑光来处,心想这事明明是我占理,你为何要阻止我?   她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消失干净,被高兴取而代之。   这一剑真的很好。   怀素纸不曾荒废片刻。   这就是最好的事情。   虞归晚看了一眼谢清和,忽然觉得好生无趣,心想自己与其计较那个奇奇怪怪的称号,还不如认真修炼,或者与她试剑。   她于剑道上精进如斯,自己怎能被她抛下呢?   想着这些事情,虞归晚不由莞尔一笑,觉得这真的好生有趣。   “你在笑什么?”   谢清和冷哼了一声。   虞归晚说道:“与你无关。”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要离去,找不出半点拖泥带水,走的干净利落。   谢清和看着她的背影,好生不解问道:“你这就要走了?”   虞归晚没有理会。   叶寻赶紧劝道:“那道剑光的动静太大了,再不走学宫来人,到时候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谢清和知道这句话有道理,有些不甘地最后看了一眼虞归晚,便也消失在雨中。   待到学宫的执事与师长们赶到时,此地早已无人,唯有些许剑意存留。   半个时辰后,三人于学宫内再次相遇。   还是那幢高楼。   此时雨势已然衰减,春雨如线,在微风中飘摇,是无需撑伞的天气。   叶寻站在后方,先是看了一眼虞归晚,再看了一眼谢清和,忍不住就叹息了出声,心想自己也应该修书一封给掌门真人了。   他想着刚才那道剑光,再次确定这差事越来越难办了。   便在这时,谢清和忽然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跟着我?”   叶寻知道虞归晚不会回答,看着小姑娘歉意一笑,低声说道:“这是晏峰主的安排。”   谢清和微微蹙眉,旋即明白了过来,心想这仇我记下来了,等我回到清都山一定要和父亲说你的小话。   她可是明确告诉了晏磊,怀素纸是自己的未来道侣,而虞归晚对怀素纸有所窥视。   明知这其中的关系,还敢做出这样的安排,真是翻天了!   小姑娘微恼想着,面无表情问道:“你们不会还住我和素纸旁边吧?”   不知为何,她在说到素纸两个字的时候,咬字格外用力。   叶寻早就不愿意掺和进去她们的事情,神情诚恳说道:“您放心,我特意叮嘱了江师叔的,他把我安排得离你们足够远,但有事你们还是能吩咐我的地方。”   虞归晚忽然说道:“你应该去一下浮仓山。”   叶寻皱眉说道:“自暮色去过以后,浮仓山辩难不是已经暂停至今了吗?”   虞归晚看着他说道:“那就等到以后浮仓山辩难再启,你只要夺得头名,就是新的江师叔了。”   在旁的谢清和听着这话,望向虞归晚的侧脸,故作感慨说道:“原来不是对我,你对自己师弟说话也这么恶毒的啊-”   话音落下。   片刻后,叶寻的声音幽幽响起:“谢掌门,您不久前才说我像江师叔。”   “啊?”   谢清和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可爱懵懂说道:“还有这种事情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叶寻无言以对,恰好到了分开的地方,转身向摘星楼内的另一侧走去,心想耳不闻为宁。   两人目送叶寻离开,转身继续登楼,在即将推开那扇房门时……虞归晚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师父说过,我说话只是比较直接。”   “这件事耳闻为实。”   “是的,所以我从来不会对她说那样的话。”   “虞归晚你这人是真的……”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自然是怀素纸。   话音戛然而止,当然也因为怀素纸。   一扇房门被打开。   怀素纸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脸色略显苍白,眼底隐有一抹金色残留。   她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身走进房门里。   谢清和连忙跟了上去,就想要关门把虞归晚拦在门外,却发现对方竟先她一步进来了。   她向虞归晚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但很迅速地关上了房门。   就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怀素纸的声音响起,听着有些虚弱。   很显然,先前那道令三位前代天才强者为之诧异的剑光,对她的消耗并不小。   “我很少不高兴。”   怀素纸背对着两人去到窗前,看着远方已有阳光成片洒落如画般的东海,轻声说道:“今天你们成功做到了。”   她安静片刻,接着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谢清和毫不犹豫,伸出右手指向虞归晚,认真说道:“是她,就是她!”   虞归晚神情不变说道:“我没强迫你同意。”   PS:看电影那天欠的更应该是补上了,今天是三更,之后看情况加更吧,不用熬太夜还是可以写的。   然后这本书还是挺有热情的,有些地方处理的确实仓促,但剧情仍旧是按着开书时候设想的脉络进行,所以很满足,所以新的一周也随便求个票和刀片啦!   谢谢哦- 第五十六章 如何道歉才算诚意?   谢清和微恼说道:“要不是你开口,我怎么会答应啊?”   虞归晚随意看了她一眼,平静说道:“你答应是因为自己心虚。”   谢清和急了,生气问道:“虞归晚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我心虚?!”   虞归晚淡然说道:“明知故问。”   “你这人是真的……”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心想怀素纸如此美好,自己何必如此暴躁。   好吧,就算真的忍不住暴躁,那也得是无人知晓的时候。   小姑娘想到这里,连忙向怀素纸走去,抱住她的手臂轻轻晃着,撒娇说道:“对不起啦,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清和做这件事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虞归晚一眼又一眼,生怕自己眼里的得意没被看到。   “愚蠢。”   虞归晚轻声说着,然后望向怀素纸的背影,声音始终平静:“外号那件事是谢清和做的不对,今天的时间是我挑的不对,所以我向你道歉。”   怀素纸看了一眼谢清和,没有说话。   小姑娘很自觉,直接松开了手,去把窗户给关了起来。   风雨声随之消失。   怀素纸向一旁走去,那里放着一壶泡好不久的茶水,茶是白沙郡产的灵茶,价值不菲,在恢复心神上有着相当不错的用处。   “我不想教训你们,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情,但今天你们确实让我很不高兴。”   她看着虞归晚说道:“在你来岱渊学宫之前,江先生必然向你交代过不要乱来,我有说错吗?”   虞归晚微微低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是乖巧。   在旁的谢清和看着这一幕,有些得意地微仰起头,心想让你欺负我,真是活该呀-   “还有你。”   “啊?”   谢清和微翘的唇角顿时平复,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哪里错了?”   怀素纸看着她漠然说道:“你错的比归晚多。”   谢清和闻言一怔,双颊旋即鼓起,气冲冲地盯着她,心想你要是不说个好歹出来,那可别怪我……   小姑娘想了想,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能够威胁到怀素纸的东西,觉得好生失落。   怀素纸向来懒得撒谎,行事干净利落至极,又怎会在这上面欺负谢清和,说的自然是真话。   “其一,错在你没有将事情告诉我。”   “可这是我和虞归晚之间的问题啊!”   “归晚之所以抵押朱颜改,是因为我当时忘了结账。”   “……好像有些道理,那我还有什么错的?”   “这些天来,我为你挑选了这么多对手,就是在告诉你量力而为的道理,你明知必败还是答应,是真的很愚蠢。”   “那我不是怕拒绝了……以后道心蒙尘吗?”   听到这句话,沉默许久的虞归晚望向谢清和,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认真问道:“道心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谢清和看着她冷笑了三声。   小姑娘收回目光,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格外诚恳说道:“但我真的可以赢。”   怀素纸的视线从那张倔强的小脸上挪开,落在她右手的拇指上,问道:“你觉得这是正常的手段吗?”   谢清和怔了怔,低头不说话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战斗开始后才生出的想法,都被知道的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虞归晚忽然问道:“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谢清和的小尾巴被怀素纸直接抓住,已经没心情再和虞归晚斗嘴,没精打采说道:“这得问我爹了,我自己也不清楚。”   在修行界有一个传闻,谢家之所以每一代都能出一位大乘期,是因为其血脉中蕴含着一种举世无双的力量。   那种力量被修行界里的某几位大人物称之为:执天之道,行天之罚。   也许是这个缘故,谢家的枝叶从未繁茂,向来是一脉单传。   若是先前谢清和咬破拇指,以真血施展出缚苍龙,且不提虞归晚的胜算还算多少,便是泄露出去的气息,足以让所有人都发现东海畔发生的事情,确定这场战斗的双方是谁。   “我之前就对你说过。”   怀素纸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认真说道:“这种有可能影响到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关系的事情,你不能也不应该这样做。”   谢清和当然没有忘记,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挨训,心想自己下次一定要做的隐秘一些。   “就这样吧。”   怀素纸望向虞归晚问道:“晏峰主和江先生有让你带话吗?”   虞归晚点头确认,然后说道:“他们让你别担心,天渊剑宗和清都山会坚定站在你这边。”   话至此处,她忽然沉默了下来,有些欲言又止。   怀素纸对此有所猜测,平静说道:“哪怕我是从元垢寺出来的。”   “是这个意思,但江先生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原话复述,连带着那张狂的语气。   “就算怀素纸真是尼姑,这事也说定了!”   说话的时候,少女面无表情,眼神格外肃然,表示自己真的只是复述而已。   怀素纸沉默了。   谢清和实在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赶紧又用小手捂住了嘴巴。   怀素纸淡然说道:“你知道我不是尼姑,不用这样。”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哪里还忍得下去,抬手指着虞归晚嘲笑说道:“你这江师叔可真厉害了。”   虞归晚还是不没有理会,或者说无言以对,因为她也知道自己那位师叔说话确实比较跳脱。   就像她去东安寺找怀素纸那天,江先生就对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只不过她后来按着做了,好像确实是对的?   想到这里,想着那夜自己在怀素纸怀里睡着,虞归晚咬住下唇,心情不复平静。   “我走了。”   她起身向房门走去,最后说道:“我就在旁边,有事你可以找我。”   谢清和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不送啦,也不找啦,自己关门啦-”   虞归晚依旧还是无视,就这样离开了。   听着关门声响起,谢清和好生欢喜,转身望向怀素纸,却发现她正面无表情。   “怎……么了?”   小姑娘有种不祥的预感。   怀素纸轻声说道:“你知错了吗?”   谢清和哪里敢说自己下次自己动手会隐秘一点,一脸诚恳说道:“知道了,以后我会顾全大局,考虑周全……”   “太假了。”怀素纸的声音有些清冷。   谢清和微微一怔,旋即叹了口气,老实说道:“我是想和虞归晚打一场。”   怀素纸的声音更加清冷:“哪怕这很可能被人加以利用?”   “我下次偷偷来!”   “为什么你对归晚这么执着?”   “因为你提起她总是说归晚,不是虞归晚,我吃醋。”   “这只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   “可我没这种习惯。”   谢清和咬着下唇,一脸坚定地看着怀素纸,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怀素纸问道:“那你觉得今天自己动用真血的决定没有问题吗?”   不等小姑娘开口,她自问自答道:“以你不到金丹的境界,根本控制不住真血的力量,伤人之前势必伤己,后患无穷。”   谢清和怔住了。   “我今天确实很不高兴,因为你们的事情在我意料之外,但就像归晚师祖说过的那句话,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所以这只是很小一部分的原因。”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真正生气的是,你为这种小事不计后果。”   谢清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情绪很是复杂。   明明被人教训是不愉快的事情,可是……此时的她却觉得很甜。   因为这很明显就是关心,是在意,是她想要从怀素纸身上得到的东西。   “我错了。”   谢清和看着她认真说道,想了想又觉得不够,把手伸了出来。   怀素纸微微蹙眉,问道:“你做什么?”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勇敢说道:“这里是学宫,我听说学生做错了事要被打手,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入乡随俗。”   怀素纸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不够吗?”   谢清和有些苦恼,眼角余光不经意落在一旁榻上,忽然想起自己偷偷看过的那些禁书,心想难道要那样子才够得上道歉吗?   她深呼吸了一口,再次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去,趴在了那张榻上。   然后,小姑娘微微抬起腰臀,闭上眼睛强忍着羞意,细声问道:“这样子可以了吧?”   与其他无关,她只是在表达自己有在认真道歉,对得起怀素纸的关心,仅此而已。   都是诚意。   没有别的。   谢清和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都翘得有些累了,却还是没有等到戒尺或者别的东西落下。   小姑娘好生不解,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偷偷向身后望过去,生怕自己下一刻就遭到雷击。   接着。   她看到怀素纸坐在书案前,认真翻阅着一份厚实的案卷,根本没往她这看上一眼。   她彻底怔住了。   片刻后,谢清和羞恼的声音响彻房间。   “怀素纸你在干什么啊!”   小姑娘霍然转身,盯着坐在书案后的女子,恶狠狠问道。   “办正事。”   怀素纸头也不抬说道:“我倒是想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PS:还有不到四十八小时就解封了,终于不用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很高兴- 第五十七章 也许她想坐在那把椅子上   谢清和听着这话好生羞恼,双颊微红,忍不住向她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但是你做得出来。”   怀素纸仿佛能知道小姑娘的想法,语气淡然中透着几分随意。   谢清和老羞成怒,冷哼了一声,微恼说道:“我现在真有点觉得你在故意调教我了。”   怀素纸自然不会接这句话。   谢清和也乐意她的沉默,把这些事情都抛在脑后,一边向怀素纸走去,一边问道:“那你在做什么正事?”   小姑娘来到书案旁,低头望向那份厚实案卷,发现是一个名叫嵇溥心的人的情报。   这份情报很详细,记载着此人生平至今的所有经历,包含所修功法,战斗中的习惯,性情偏向如何,乃至于平日里的细节。   谢清和望向书案一侧,发现像这样的情报还有足足数份,都有着翻阅的痕迹。   很显然,在她和虞归晚那场战斗发生之前,怀素纸就是在看这些情报。   “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办了吗?”谢清和小声问道。   怀素纸静静看着案卷,秀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平静说道:“本来已经想好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迟疑问道:“因为我和虞归晚全被推翻了?”   “嗯。”   怀素纸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委婉,说道:“之前想的是浑水摸鱼,但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学宫了,自然要换个想法。”   谢清和闻言很是愧疚,正要说抱歉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这样也好。”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不是她,想再多也做不习惯这种事情,那就直接了当一些好了。”   谢清和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说道:“你说的这个她到底是谁啊?”   “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怀素纸转而说道:“五天之后那位江教授讲道,我们一起去听听吧。”   谢清和不关心这件事。   在她想来,那江教授再如何了不起也不如自己爹娘,听不听都无所谓。   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因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可是你就算这什么嵇溥心陆月楼给杀了,岱渊学宫也不会给你那把云载酒吧?”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格外不解,因为她还记得此行的目的。   怀素纸随意说道:“所以我在想怎样让他们着急起来。”   谢清和还是不明白,问道:“着急?”   怀素纸想了想,举了一个比较生动的例子:“就像你刚才被归晚两言三语弄急了的模样。”   谢清和眼中的茫然顿时消散,小脸肃然说道:“怀素纸,你觉得这很好笑是吗?”   怀素纸很诚恳地嗯了一声,不等小姑娘恼火生气,转而问道:“长生宗为何要对付我?”   谢清和白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中州是长生宗的势力范围,你被认为是伸进中州的手,长生宗当然要对付你,可他们必须要有一个借口……”   话音戛然而止,小姑娘已经明白了过来,睁大眼睛说道:“你想让长生宗更加重视你,不惜代价也要让你下场?”   怀素纸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从这里来看,陆元景师父的死对我是一件好事。”   谢清和彻底明白了。   “于老先生是坚定的中间派,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学宫之主,而现在那位学宫之主……就跟天渊剑宗那位祖师一样,不怎么管事。”   “在于老先生活着的时候,学宫不会掺和进这种事情里去,但是现在他死了,偏向我们这边和偏向长生宗的那一方都会抬头,所以学宫不一定会继续维持中立。”   说话的时候,谢清和墨眉渐蹙,看着怀素纸担心说道:“可是这也太危险了吧?”   “还好。”   怀素纸想着自己在上清都山之前,很可能就被谢楚两位真人知晓真实身份,便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危险了。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她与谢清和前去觐见谢真人,对方让她负责调查那场刺杀,很有可能就是想看她有没有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如果当时的怀素纸有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那她也许已经死了。   她轻声说道:“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他们知道我想要什么。”   谢清和沉吟片刻,点头说道:“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云载酒,必须要隐藏起来,但又不能藏到直接忽略过去。”   说话的时候,不管是怀素纸还是谢清和,都没有去想过长生宗有可能不为所动,冷眼静观。   怀素纸向来自信。   谢清和则是信任。   都是信,相信长生宗按捺不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日那道堪称无双的剑光,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谢清和没有去想这些。   小姑娘想起一句话。   那是一句让她对楚瑾生出怀疑,觉得没什么道理,全是偏见的话。   “我觉得你没有问题。”   她对怀素纸认真说道:“我娘亲对我说过,越好看的姑娘越会骗人,你是最好看的,谁都会上你的当!”   怀素纸抬起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好奇问道:“难道你在别人眼里不算好看吗?”   谢清和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有些生气说道:“难道你听不出来,我是在祝你……”   “倒也无所谓了。”   怀素纸打断了她,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若无其事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很好看。”   ……   ……   春雨散尽,阳光重临大地。   学宫深处的一处偏殿,有阳光斜斜照落,洒落在殿外遭逢雨打的残梅上,看着有种凄清的感觉。   幽香如故。   “禅宗就像这株梅花,早就该死了,却偏偏吊着一口气不愿意松口。”   如山道人面无表情说道:“当年没有被直接灭去,现在还敢勾连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来试探我们,真是不知死活。”   陆月楼坐在阴影中,说道:“你师承长生宗,如今也是化神上境了,没道理不清楚当年道盟不灭禅宗的理由,何必现在嘴硬呢?”   如山道人看着她说道:“所以我觉得师长做错了。”   “不要说远了,这次我们真正的对手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至于禅宗……元垢寺若是决意出山,那也轮不到我们去烦恼了。”   嵇溥心沉默了会儿,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怀素纸也值得我们担心。”   陆月楼想起那道剑光,神色微变,生出了一种不好的想法。   “我和你担心的应该是一件事。”   嵇溥心看了一眼陆月楼,望向如山道人解释道:“那一剑太强,怀素纸已经有当年元始魔主的不世风采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如山道人沉默不语。   如果说阴府是道盟之百年间最重要的敌人,那元始魔主就是长生宗这百年间最可怕的对手。   在长生宗无比漫长的历史当中,像元始魔主这样的对手,亦是独一无二的。   “怀素纸可以不死。”   如山道人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但她必须要被废掉,这是所有人的意见。”   话里的所有人,指的自然是参与了长生峰顶那场议事的六大宗大人物们。   陆月楼想起江半夏,忽然对此感到不忍,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嵇溥心说道:“但怀素纸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今日出剑却没有现身就是明证。”   如山道人望向陆月楼,说道:“当时我去追那一剑,嵇兄推算,而你负责去看那场战斗,所以那三人分别是谁?”   “有两人是天渊剑宗的,一位是当代剑子,另外那人不清楚。”   陆月楼顿了顿,接着说道:“最后那人……是江师姐的故人之后。”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我不清楚了。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她想给江半夏一个面子,不愿将事情牵扯到太多人。   “江师姐的故人吗?”   嵇溥心神情瞬间温和,微笑说道:“那想必也是我们的故人了,既然如此,那就先不要理会这位故人之后。”   如山道人冷哼一声,显然对此有一定意见,只是没有开口。   他所擅长的道法,恰好被出身无归山的嵇溥心所克制,胜算不到三成,自然无法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进行计较。   “说起来,江师姐当年若不是伤在元始魔主手下,如今大概也和司师兄一样,准备执掌学宫了吧。”   嵇溥心怅然说道:“如今于老先生死了,学宫又是一片混乱,真是让人忧心忡忡。”   陆月楼看着他说道:“五天之后江师姐要授课,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听听?”   嵇溥心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神情诚恳说道:“届时还请师妹为我引见江师姐。”   陆月楼闻言心生不喜,神情不变说道:“我会替你问一下江师姐的。”   听着两人对话,如山道人有些不满,说道:“学宫现在的局势明显复杂了起来,偏要选择现在授课,江半夏到底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陆月楼冷淡至极的声音已然响起。   “江师姐的辈分比你高,你怎能在背后这样说她,知道礼字是怎么写的吗?”   如山道人身体微僵,一道玄妙而强大的气息笼罩着他的身体。   他循着道心感应望去,只见嵇溥心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寒意渗人。   “江师姐决定授课,那事情就放在授课结束之后。”   嵇溥心看着如山道人,笑着说道:“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做,有问题吗?”   ……   ……   对修行者而言,五天不过弹指一瞬。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微风轻拂,吹落阵阵鸟鸣声。   怀素纸站在窗前,看着被白云修饰的春日,轻声说道:“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事?”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好奇。   怀素纸说道:“为什么我们到了岱渊学宫,这位江教授就决定授课。”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怀素纸嗯了一声,是询问的意思。   “我想的是于老先生死了,继承学宫的人就不再确定,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位江教授在这时候授课,是为了提醒人们她还在这里,至于为什么要提醒人们……”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不太自信说道:“也许是她想要坐在那把椅子上?”   PS:有点累,去睡了一觉,起来还是很累,挣扎着写完了,很佩服自己…… 第五十八章 登天第一   岱渊学宫在道盟内地位特殊,是长生宗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都承认的中立一方。   有资格选择中立,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而中立,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   故而道盟存世以来,岱渊学宫的实力一直被认为仅次于上三宗,每一代的学宫之主皆是大乘真人。   与清都山始终都姓着谢不同,与天渊剑宗的掌门全由那位祖师钦定不一样,每一位学宫之主都是横压学宫数十年才坐上的那把椅子。   这一点与长生宗很是相似。   在不曾遭受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威胁前,长生宗的掌门之位的传承颇为固定,至于现在……那段历史早已被扫进了旧纸堆里。   总而言之,想要成为学宫之主,哪怕不是大乘也必须要即将大乘。   在满足这个前提条件后,那人还不能仅有境界,在大道之上必须要有独到见解,如此才能服众……   如果不行的话,倒也不是没办法,而且还要简单上很多。   血洗一遍学宫就行。   至于这会带来怎样的问题?   无所谓,因为在岱渊学宫漫长的历史当中,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下三次了。   到时候以道法唤来一场暴雨,冲洗掉地板上的鲜血就行了。   据说镇守学宫的那只神兽对此十分熟练。   ……   ……   “我记得这位江教授在化神初境停留至今,应该是我想多了。”   谢清和稍微有些不学无术,但岱渊学宫的传承本就是一件逸闻,其中发生过很多如同故事一般的事实。   当年她在清都山上闲的实在无聊时,便是靠翻阅这些旧书打发时光,浪费青春的。   小姑娘又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这我是真想不出来这江教授想干什么了。”   “那就别去想。”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上次到学宫的时候,便对这人有过好奇,只是无缘见面,这次能弥补上次的错过也算不错。”   谢清和看着她说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只是相信自己,但还没到自负的程度,更不至于对别人所修之道不屑一顾。”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有资格不屑天下人的,大概只有归晚那位祖师吧。”   谢清和点头说道:“我以前听我爹说过这位祖师,说他其实早就可以飞升了,不知为什么非要留在人间,也不是像为了庇护天渊剑宗。”   怀素纸听着这话也不惊讶。   天渊剑宗的祖师被誉为天下第一,境界高深至极,哪怕放在近五千年前的大争之世,他极有可能还是第一。   像这样的人都无法飞升,那还有谁能飞升?   没有飞升的唯一原因,只能是本人不愿意飞升。   “但我们不是这位祖师。”   怀素纸关上了那扇窗,很自然地转开话题:“该走了。”   谢清和唇角微翘,笑着说道:“和你一起听别人讲道,还是第一次呢。”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归晚就在门外等着我们。”   谢清和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小姑娘面无表情,走到怀素纸的身边,把她的手抱在了怀里,一字一字说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   ……   江半夏是岱渊学宫上一代的天才,在那一次的登天榜上名次极为靠前,奈何不幸遇到了元始魔主,一场厮杀过后道途就此断绝。   寻常修行者遇到这样的惨事,极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消愁虚度光阴。   江半夏自然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那段日子里她不理世事,谢绝了所有人的拜访。   就在人们以为江半夏从此悄无声息,找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日子自尽时,她却活出了一个新的自己。   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故而得到了学宫上下的尊敬,而这种尊敬体现在了很多地方,比如今日授课讲道的这座大殿。   未央宫,岱渊学宫规制最大的一座宫殿。   平日里这座宫殿都是用来举办重要的节礼,见证过多位学宫之主坐上那把椅子,是一个具有浓重传承色彩的地方。   自七天前江半夏决定开讲授课,岱渊学宫就涌入了近万名修行者。   按照过往的规矩,学宫都是寻处空地来安排,然而当今学宫的主事却破例启用未央宫,并且这个决定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对。   当怀素纸与谢清和,还有暂为小姑娘最讨厌的虞归晚来到殿内时,叶寻早已等待了一段时间。   今日前来听讲的修行者很多,即便是未央宫也不好容下那么多人——修行者往往不喜欢与陌生人靠的太近,故而殿内的人群并不拥挤。   与殿外的拥挤相比,更是有种空旷的感觉。   三人坐在一处阳光不至的角落,以道法掩饰了容貌,看上去很不起眼,就像是寻常宗门的普通弟子。   至于最前面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了八大宗的人。   这是道盟宰治人间四千年定下的规矩。   无人会有异议。   “今日讲的是什么?”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好奇。   叶寻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位江教授似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谢清和微微挑眉,语气尖锐说道:“故作神秘。”   虞归晚说道:“这次我同意你的看法。”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谁在乎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虞归晚偏过头望向小姑娘,带着歉意说道:“我以为你会因为我的认可而高兴。”   听到这句话,叶寻连忙端正身体望向前方,心想这句话的锋芒未免太盛。   果不其然,谢清和压抑着愤怒的声音旋即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太聪明的意思。”   “酱大骨剑仙也有资格说别人了?”   “你现在不心虚了吗?”   两人的声音不大,很轻,除了彼此之外唯有怀素纸能够听见。   她静静听着,不觉得吵闹,反而有种很小却真实的淡淡幸福感。   可惜幸福从来都是一种奢侈的东西。   后方响起一阵惊呼声。   紧接着,未央宫静了下来,只剩下寥寥数人的脚步声。   有低语声响起。   “那位是如山道人,百年前登天榜封榜之时,位列第十六号称不动如山,曾经单独面对过三位同境界的元始魔宗魔修血战不败。”   “走在稍微前面一些的那位道姑叫陆月楼,出自玄天观但却尤为喜欢饮酒,有过饮后心血来潮斩魔的传奇经历,但这位前辈更多的传闻还是……脾气比较一般,登天榜上的位置,我没记错应该是第十一。”   话至此处,说话那人望向走在最前方的面容英俊气态潇洒的男子,说道:“这人是嵇溥心。”   有人等了会儿,见迟迟没有下文,好奇问道:“然后呢?”   那道声音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好说,但他很强很强,因为当年的他排在第九。”   谢清和听得很仔细,自然也听到了这三个字,心想哪里是不好说,而是这嵇溥心看似潇洒大度,实则性情极为冷厉。   但也很正常,无归山修的就是绝情灭性,哪有什么温和如春风般的人?   随着这三位前代天才的入座,未央宫中的空位已经不见几个。   最显眼的自然是上方,今日属于江半夏的那个位置了。   大殿越发安静。   不知为何,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仿佛连春光都生出了惧意,没有再落入殿内。   春风却依旧不歇,自东海悠扬吹来,带来了很多的凉意。   风起时,大殿侧门被推开了。   阳光在此再次洒落,化作一条狭长的道路,通往最上方的位置。   人们下意识望去。   无数视线当中。   一位身着白裙的温柔女子抱着古书,走在这条狭长的路上,逆着明媚春光,来到了最上方的位置。   那女子唇角微翘,心情似乎不错,浅浅笑着。   春光再是明媚。   与江半夏的笑容相比亦输三分。   她放好了那本古书,抬手把因春风而乱的发丝捋至耳后,然后望向众人。   就在人们以为她要说些寻常致词,比如感谢这么多人到来,稍微谦虚上一番的时候……   江半夏却是轻轻地噫了一声。   与此同时,坐在最前方的那三位前代强者,同样也感知到了,神情微变。   这道钟声让他们回忆起了一个很不美好的过去。   殿内殿外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画面,越发来得不解。   好在这种不解消散的很快。   一道悠扬钟声,自高天之上落在人间,无远弗届。   钟声不全是归家的信号。   还可以是一种宣告。   “换榜了。”   嵇溥心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殿内回荡。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冷淡,而坐在他旁边的陆月楼和如山道人,则已经难看了起来,只不过收敛的很快。   元始魔主微微笑着,眼眸里流露出怀念的色彩,仿佛从这道钟声里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殿内变得吵闹了起来。   很多境界不够的人在好奇。   那个角落里,谢清和也不禁期待了起来,向怀素纸问道:“是什么榜?”   怀素纸轻声说道:“登天。”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是有谁死了吗?”   如果不是有人死去,这实在很难解释。   万劫门去年冬天才敲响过一次昊天钟,没有道理在这个春天再敲一次。   就算真的有人死了,那除非死的那个人是暮色,否则也不会敲响昊天钟。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她今天对众人说的第一句话。   “怀素纸登顶,与暮色并列第一。” 第五十九章 怀素纸与江半夏   未央宫一片哗然,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惘然想着,不过一个冬去春来的时间,足以让登天榜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万劫门有过很多次恶意操纵榜单的事迹,但很没道理的是他们同样有着自己的底线,就是永远不去碰第一的位置。   暮色是登天第一,那就代表她是真的当代第一。   怀素纸被万劫门认为与暮色并肩,不输分毫。   那就是两位第一了。   殿内殿外的人们望向坐在最前方的三位前代强者,想到上一次登天榜那两位第一,想到元始魔主与楚瑾是这个百年间唯二踏入大乘的人,再想到关于登天榜的那个传说,于是沉默。   传说中,万劫门开启登天榜的一个条件,是必须要有一位只要不死就能够登临大乘的绝世天才,否则宁可让登天榜封尘。   万劫门自然不会给予那位天才评语,注明此人将来必然大乘。   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将那位天才的名字放在第一。   暮色是元始魔宗少主,被邪魔外道视为世不二出的绝代人物,有大乘之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即便是象征着最终大道的飞升,她也有那么一丝的可能。   故而她是第一。   怀素纸呢?   在不久前的暮冬当中,她和陆元景并列第三,到了这个春天竟也登临第一,被万劫门认为必将登临大乘……这未免太过仓促了一些吧?   人们想着这些事情,看着最前方的那三人,情绪好生复杂,震撼想着难道人间气运正在离开道盟,渐渐转向了禅宗与魔道了吗?   一时之间,殿内殿外的感慨声此起彼伏,但听上去显然是喜悦的更多。   与暮色相比,怀素纸无疑是正道之光。   那处不起眼的阴暗角落。   怀素纸神情平静如故,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虽然我一直觉得你是最好的,刚才也有预感了……但还是激动了一下。”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是真的无所谓,不解问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这可是横压一代啊,你不会是故意装作风轻云淡吧?”   虞归晚轻声说道:“不是装的。”   她顿了顿,又对谢清和说了一个字:“笨。”   谢清和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懒得理会,继续看着怀素纸。   虞归晚同样如此。   怀素纸觉得这真的不算什么事,只是被两人看得久了,终究会有感觉。   她想了想,说道:“麻烦少了些,挺好的。”   谢清和微怔,然后才明白她指的是不久前两人仔细设想过,应该如何给予长生宗压力的事情,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虞归晚心想这说的应该是,以后没有人敢再莫名其妙来挑战她了,只觉得这种云淡风轻真是漂亮极了。   看着两人的神情,叶寻终于憋不住了。   “这,这你们难道就不觉得这句话……”   他的视线在虞归晚与谢清和身上来回,委婉说道:“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儿的装吗?”   谢清和瞥了他一眼,想也不想说道:“这是事实,不是装腔作势。”   虞归晚很赞同,认真说道:“实话从来都是不好听的。”叶寻闻言无可奈何,不再理会这两人,望向站在最上方的江半夏,心想您的下一句话呢?   没有让他等待太长时间,第二句话几乎是紧接着响了起来。   然而说话的那个人并不是江半夏。   无数道视线里,如山道人站了起来,转身望向殿内众人。   在江半夏说出那句话后,他和嵇溥心还有陆月楼迅速讨论了一遍,很干脆地放弃了之前的决定,不再等到这次授课的结束。   当嵇溥心以道法推算确定怀素纸就在未央宫时,如山道人便承担了起来开口的责任。   “怀姑娘,你如今已是登天第一,不与在场的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吗?”   如山道人的声音听着很硬,但不是强硬,而是僵硬。   这种僵硬显然来自于他担心嵇溥心的推演出错,又或者怀素纸不愿现身,最终导致自己在近万位修行者面前丢脸的情况。   到了那个时候,哪怕他脸皮真如道号般如山厚重,面对着无数道目光……还是难以承受。   随着如山道人的话音落下,殿内外再次响起一片哗然声浪。   人们没有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四处望去,见到的却都是一脸迷惑。   随着众人目光的不断搜寻,扫过那一片的茫然不解,最终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汇聚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坐着四个人。   很自然地,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坐在最前面的一脸懵然的少年,往更后方望去,只见一位相貌寻常的小姑娘正得意着,而小姑娘的左边是一位其貌不扬的少女。   人们的视线再往深处去,最后见到了一个人。   恰逢云散,春光重新明媚,自窗外落在了那人的身上,停在了唇角,没有照亮面容。   那少女的相貌同样平凡,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偏有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人们的目光不再转移,都来到了她的身上,毫无道理地坚信她就是怀素纸。   如山道人同样是其中一人,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看着仍自不说话的怀素纸沉声问道:“怀姑娘,你为何一言不发?”   无需往深处去想,这句话说的都是有问题的,显然是想要挑动殿内殿外人们的不满。   怀素纸很平静,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然后她在近万人的注视下,看着如山道人,说了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怀素纸十分礼貌地等了片刻。   如山道人怔住了,心想你这时不该是开口解释一番吗?为什么你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反问的?   “看来是说完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江半夏,神情淡然说道:“我是来听她授课的,你们现在可以安静了吗?”   ……   ……   说安静,那便是真的安静。   当怀素纸说完那句话后,偌大一个坐满了人的未央宫,竟连风声都清楚了。   如山道人神情微僵,怔了片刻后坐了下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在这种时候,再继续追问下去,只会让自己显得不讲道理。   江半夏微笑说道:“谢谢。”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用。”   说话间,两人对视片刻。前者的眼里是欣赏,后者则是认真,仿佛要从中找出一些什么。   “那就开始吧。”   江半夏笑容愈发温柔:“今日我想讲的东西很简单,即是修行者追求的都是同一个目标,为什么各大宗门所持之道却相互排斥。”   她敛去笑意,对自己的话做出总结,直截了当至极。   “大道为何不能相通?”   怀素纸听着这话,想起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开篇真言,竟发现相差无几。   ……   ……   在学宫最深处,有一座种满梅花的园林。   园中有一条小溪,春光穿过枝丫,洒落在明景道人的身上。   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竟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直接来到了岱渊学宫。   此刻坐在他前面,正以溪水洗去笔尖残墨的老人,自然就是学宫之主陆南宗。   陆南宗头也不抬问道:“你来是做什么的?”   “防备黄昏出手。”   明景道人说道:“东安寺的事情她既然出手了,那这次她很有可能也在看着,只是在等候一个出手的机会。”   陆南宗神情淡漠说道:“那你安静等着就好,来找我是做什么?”   明景道人认真说道:“没有人知道我来到了学宫,你我只要愿意联手,未尝不能直接杀了黄昏。”   陆南宗放好洗干净的笔,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就算放着她不管,她最多也活不到三十年,闭个关的时间而已。”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人之将死,必然疯狂,像黄昏这样的人不可能死的悄无声息,我不想她在死前将整个中州拖下水。”   “所以……”   陆南宗忽然问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所有人的想法?”   明景道人叹息一声,无奈说道:“前些天我去长生宗的时候私下问过一遍,愿意出手的人无能为力,而有能力的人都不想死。”   陆南宗平静说道:“都知道黄昏是疯的,谁愿意为了杀个疯子,莫名其妙把自己的长生大道赔上?”   他微微挑眉,看着这位老朋友嘲笑说道:“不就你这种飞升无望,活不了多少年的人了吗?”   明景道人自嘲一笑,很自然地转了话题,语气确凿说道:“就算杀不了黄昏,怀素纸终归是要解决的。”   话音落下,陆南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明景道人反问道:“难道你愿意禅宗也出一个黄昏?”   陆南宗没有说话。   明景道人知道老人在思考,没有追问下去,随意问道:“于子昂死了,连尸首都被阴帝尊卷走,你打算让谁接过自己的位置?”   “还没有想法,我本想着于子昂先坐上去,撑到元景真正成长起来把位置传下去,怎知人忽然就死了?”   陆南宗冷漠说道:“但这样也好,借这个机会让那些跳梁小丑冒出来,如此才能杀得干净一些。”   听着这话,明景道人好生感慨说道:“世人都以为你在一心注经,不理世事,怎知道你想的其实是让岱渊学宫多上一个姓氏?” 第六十章 师徒间久违的一堂课   这场谈话渐至尾声,真正重要的事情都已经谈清楚,明景道人却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于子昂之所以未曾与人结成道侣,是因为你的缘故吗?”   陆南宗随意地嗯了一声,说道:“这样比较方便,否则于子昂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心思,我处理起来也会有些麻烦。”   明景道人说道:“既然如此,邹缪去东安寺的事情,想来也是你做的决定吧?”   陆南宗淡然说道:“于子昂既然死了,邹缪便也没有用处,我让她去东安寺就是想让她咬人,最好再被黄昏顺手杀掉,能得的东西倒还多一些,可惜了。”   明景道人叹道:“邹缪这些年来在学宫的肆意妄为,果然是得到了你的默许同意。”   “何必在我面前故作感慨怜悯?”   陆南宗看着老朋友,平静说道:“你不就是想借邹缪来用吗?”   明景道人笑了笑,说道:“确实瞒不过你,邹缪和怀素纸也算有仇,境界恰好过了元婴那道线,很是适合用来试探。”   陆南宗有些意外问道:“连你也看不清那怀素纸?”   “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会亲自来到学宫?我看过怀素纸的过往,还去听了她的故事,以此为基础推演数次,竟然没有在她的来历上发现问题,实在于心不安。”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故而在长生宗的时候,我曾试图让司不鸣动用众生书看看怀素纸,奈何他的境界承受不起,只好是放弃了。”   陆南宗认真说道:“所以你想亲眼看看怀素纸?”   “眼见不一定为实,但能看出来的东西必然更多。”   明景道人说道:“如果不是黄昏极有可能在旁看着,我早就去见怀素纸了。”   陆南宗对此没有说什么。   明景道人也不在意,忽然问道:“说起邹缪,那江半夏呢?以她当年展现出的天赋,继承你的位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你对她出手了?”   陆南宗摇头说道:“江半夏的伤与我无关。”   明景道人怔了怔,好生惊讶说道:“居然不是吗?”   “但我确实有这个想法。”   陆南宗皱了皱眉,沉声说道:“江半夏登临大乘的可能极大,而且她有太多外援可以依靠,我当时是想着处理掉她,只是没想到黄昏帮了我这个忙。”   明景道人抬手,指向未央宫的方向,认真问道:“那你觉得现在的江半夏是抱着怎样的想法?”   以两人皆是大乘的境界,想要听到未央宫中的声音,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江半夏的想法并不重要,哪怕她这些年来有再多的隐藏,最多也就是一个炼虚。”   陆南宗漫不经心说道:“蝼蚁而已。”   ……   ……   未央宫中,一片安静。   与先前昊天钟带来的安静不一样,这时候的安静是美好的,是幸福的。   江半夏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春风,又像是被春风吹皱的那池春水,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她的语速不快,但不曾缺少过抑扬顿挫,春光更是随着她的言语而生出了几分条理。   今日她所讲的大道为何不能相通,是每一位修行者在真正踏上修行路后都会产生的疑惑,但随着修行者的境界渐高,便会放下这种不得其解。   毕竟这已经是修行界所默认的事情了。   有太多的前人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终被证明是虚耗时光,除了拖沓自己的修行进境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但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当江半夏的声音温柔响起,回荡在未央宫内,如春风般拂去修行者们那一颗求知心上的尘埃后,过往的好奇得到了解释,于是绽放出了美好的光芒。   “如果把大道拟物,那我以为那该是一棵参天巨树,修行者们从树干开始攀登,起初的道路没有什么区别,直到渐入高处,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果子,于是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很默契地去摘那颗旁人触碰不到的果子。”   江半夏轻声说道:“后来者依循着前人的道路,减去了路上的茫然,直接爬向那一颗果子,这就是如今的修行。”   这番话自然是对此次授课的总结。   有人不解问道:“那想要做到大道相通,岂不是注定比正常修行耗费更多的时间?”   “想要得到,自然需要先学会放弃。”   江半夏微微一笑,温柔说道:“很多人都有一种看法,即是古老的就是好的,觉得今不如古。我始终认为这是错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古人的修行速度与今人相比,有着明显的差距,而两种道路都可以求得最终的大道。”   那人沉默片刻,接着问道:“那江教授您的意思其实就是,大道可以相通但是不必,对吗?”   江半夏说道:“只有一种例外。”   “什么例外?”   “很简单。”   江半夏望向某个春光薄弱的角落,看着发问的那人,说道:“一位得了最终大道的飞升者,凭高屋建瓴的目光,以大道相通为目的去编写一本功法,也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她笑了笑,接着说道:“但那个飞升者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那个角落里还坐着怀素纸。   而先前发问的那人,自然是虞归晚的师弟,叶寻。   江半夏看了一眼窗外,见春日已然西斜。   她望向殿内众人温声问道:“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听到这句话,除去坐在最前方的嵇溥心三人以外,殿内殿外几乎没有动静。   江半夏今日所讲,看上去只是在阐述大道如何才能相通的事情,对殿内殿外的修行者而言没有用处。   但她在这个过程中为了解析自己的看法,无可避免涉及到了天地万物与修行本质,其中某些复杂且不以言传的道理,却被她用简单而直接的话解开了。   哪怕今日在场的修行者,基本没有完全听懂的,但只要听明白其中两三成,同样是一番不小的机缘。   修行者们还沉溺那些话语中,抓紧时间领悟,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见无人发问,江半夏合起了那本被翻开的古籍,悄然离开。   ……   ……   那个角落里。   “我记得这江教授只是化神初境吧,但她刚才说的话居然让我有一种……”   谢清和声音里满是钦佩,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片刻后又说道:“在看我爹笔记的错觉。”   怀素纸嗯了一声。   谢清和认真说道:“这人真的很了不起。”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确实是了不起的。”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很是意外,心想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你们先回去吧。”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有事要做。”   虞归晚看着她,提醒说道:“那三个人还在看着你。”   谢清和点头赞同,表示自己也放不下心来。   怀素纸说道:“他们不会轻易动手。”   说话间,她站起身来,解开了掩饰容貌的道法。   春光再次明媚。   她从那个角落走出,来到已然醒过神来的修行者眼中,向殿外走去。   无数视线落在怀素纸身上,看着她的脸,无论男女的眼睛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她的好看向来独一无二,让人下意识想要去接近,但又会不知不觉地保持距离,觉得只要能多看一眼就好的那种好看。   然而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乏勇敢的人。   “怀仙子好!”   “多谢怀仙子先前出言惊醒我们,否则这次授课就要变得乱糟糟了。”   “在下听闻怀仙子盛名已久,今日得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我听说怀姑娘你在东安寺做的事情了,我好喜欢你啊!”   “怀姐姐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的啊,我做梦都不敢像你一样好看。”   后面两句既然不同的话,自然是出自各宗派女弟子的口中。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比起那些男弟子来得更为热情,甚至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做更多的回应,但却没有遭到任何人的不满。   道理很简单。   像她这么好看的人,本就会被这个世界偏爱。   她走出大殿,找到了即将消失的江半夏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是的,怀素纸让谢清和还有虞归晚回去,就是想要独自一人去见江半夏。   今日江半夏所讲之道,给予了她不小的启发,并且为她扫清了前方的好些迷雾。   怀素纸甚至觉得,今日这次授课讲道就是为了替她解惑。   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要知道她所修炼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在如今的人间是独一无二的,连元始宗内也没有第二个人选择这门功法修炼。   理所当然地,怀素纸心里生出了一个看上去很没有道理的猜测。   就在这时,她忽然停了下来。   太阳还未下山,阳光覆在大地上,但怀素纸却被一片阴影笼罩着。   江半夏已经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山般高耸的道人。   如山道人俯视着她说道:“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怀素纸嗯了一声。   如山道人对此十分满意,心想传闻中的知矜守礼倒也不假,声音微沉说道:“你……”   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如山道人说话的时候,怀素纸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根本没有在听。   如山道人怔住了,下意识问道:“你……”   还是只说出了一个你字,怀素纸的身影已经消失,根本没有给他多说一个字的机会。   如山道人看着怀素纸消失的方向,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一位晚辈竟敢如此嚣张?   PS:最近天气不好,情绪也连带着阴沉了,今天出了太阳后感觉整个人都好了不少,希望后面的剧情能比想象里的更加明快。   谢谢各位的支持哟。 第六十一章 求亲   怀素纸继续向前。   未央宫外有一条偏道,平日里鲜有人行,但道上的风景却很不错。   远眺有亭台楼阁,近看是繁盛花树与流水,颇有一种自热闹中觅得清净的意味。   结束授课后,江半夏便是从这里离开,往学宫深处走去。   怀素纸把如山道人抛在身后,不曾多说上一句话,踏上这条偏道后,却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风景太好,让她忍不住贪看。   而是春日洒落的光线骤然变得虚幻了起来,不再真实。   一道寒意在不再明媚的春光映照下,悄然蔓延开来,渗入骨髓。   怀素纸微微偏头,找到了那个坐在树上的女子,便听到了一句话。   “我不是如山,不会愚蠢到看着你走过去。”   陆月楼居高临下看着怀素纸,语气淡漠说道:“留在这里吧,我要与你说几句话。”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多看此人一眼,看着不远处那道致使阳光变得虚假的清光,知道这是陆月楼的独门道法。   她忽然说道:“其实我不太明白。”   陆月楼见她终于开口,挑眉问道:“说吧,我对你也很好奇。”   “你们根本不敢对我出手。”   怀素纸平静问道:“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呢?”   陆月楼的脾气本就不好,听到这句话神情微冷,说道:“我不是如山,不会说什么你要是有本事,那就随便走出去的话。”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极为嘲弄:“我只知道你想要离开,所以我就不会让你离开。”   这句话说出来显然就是不要脸了。   一个比你境界高的人,还能毫不在意自己的脸皮,毫无疑问是极难对付的。   “当然,你要是再把清都印拿出来,我自然不敢再拦你。”   陆月楼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貌似诚恳说道:“如果你愿意这样做,我很愿意向你行半跪之礼。”   怀素纸还是没有看她,静静看着那道清光,说道:“我不会这样做。”   陆月楼闻言笑了笑,说道:“那你就陪我在这里坐着吧,反正这里也没有谁会经过,看看风景也不错。”   怀素纸没有说话。   “可惜了。”   陆月楼感慨说道:“这里的风景着实不错,要是能换成一片漆黑枯燥,那就好了。”   就在话音落下的时候,怀素纸向那道清光走去。   随着她的前行,那道看似缥缈的清光,骤然变得真实了起来。   “放弃吧。”   陆月楼的声音随着一声叹息声响起,听起来变得更加嘲弄了。   怀素纸没有停步,但走的不快,随意问道:“你们觉得这样可以毁了我的道心吗?”   陆月楼一字一句说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你会渐渐发生整个世界都对你抱有敌意,你想做的一切都会无可避免地走向失败,直到你低头的那一刻。”   怀素纸想了想,平静说道:“看起来很可怕。”   “你似乎还有侥幸心。”   陆月楼看着她说道:“你境界天赋都不错,但还很年轻,不像当年的我们经历了那场战争,早早就见到了真实,明白世界是残酷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想起自己穿越后的童年时光,实在无法因此产生多余的情绪。   “你理解错了。”   她轻声说着,来到了那道凝成真实的清光前,随意抬起了手。   衣袖滑落。   在虚假阳光映照下,怀素纸的手显得有些冷白,莫名有种锋利的感觉。   陆月楼问道:“错在了哪里?”   随着她的说话声,那道清光更加真实,有一轮孤月于其间若隐若现。   “我刚说的是……”   怀素纸眼底闪过一抹金色,并指为剑,刺进那道清光之中。   没有任何刺耳的声音,没有谈得上是轰鸣的巨响,更没有满天花落,流水被无声震起的画面。   那道清光就这样悄无声息消失了。   仿佛冬去春来,被烈日融化的冰雪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与此同时,怀素纸的后半句话才刚刚落下。   “看起来很可怕。”   她穿过了那层清光,向前方走去,没有回头说道:“看着而已。”   陆月楼神情骤变,完全没想到这门让自己极为得意的道法,竟被这样轻而易举地破开。   转念间,她不惜真元损耗,挥手再次唤来数道清光,伫立在怀素纸的前方。   然后被怀素纸视若无睹,随行随斩随意破之。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前平静,没有任何值得描述的情绪。   无论是得意,还是嘲弄,又或者不屑……都不存在她的话里。   “你之前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我却没有怎么理会你,这很不礼貌,所以谢谢你的不介意。”   “现在我有空说话了,便把刚才欠你的话都说回来吧。”   “我先前在想怎么破开这道清光。”   “稍微有点麻烦。”   “所以我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你说话,好在事情解决的还算快。”   谈话间,怀素纸再次随手破开前方一道有月相显现的清光。   “既然你不敢出手杀我,那就离开吧。”   她看着那还未来得及消失的如镜清光,看着镜中倒映出来神情漠然至极的陆月楼,最后说道:“当然,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你可以慢慢欣赏。”   话音落下,怀素纸的前方再无清光出现。   陆月楼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因为最后那句话里的风景,是她片刻前对怀素纸说过的话。   她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这门道法是借月色而成,于光天化日之下,固然存在一定的衰减。   但她比怀素纸整整高了一个大境界,足以弥补这不合天时的问题。   哪怕怀素纸真能越境破开她的道法,也不应该如此轻易才对。   陆月楼想起少女并指为剑的画面,微微蹙眉,心想大日如来剑诀有这般强大吗?   她注视着怀素纸的背影,静静等待。   就像那句话里说的,既然她不可能真正动手杀人,那就只能是看着了。   然后……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的时候,陆月楼还是没有等到一个答案。   就像是怀素纸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无聊,没有任何理会的价值。   陆月楼想到这里,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神变得极为幽冷。   ……   ……   如果先前顾病梅还活着并且在场,想必会对陆月楼进行一番嘲笑。   那时候的他都快死了,以将死之人的身份向怀素纸发问,都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如此冷静冷清冷漠至冷血无情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忽然间热情热忱热血至热心慷慨起来?   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只能说明怀素纸的话里有着更大的图谋。   事实上,与顾病梅那个涉及到怀素纸最大秘密之一的问题不一样,今天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   然而这里又涉及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不想让我高兴,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呢?   这是很纯粹的以直报怨的做法。   怀素纸的行事准则从来如此,至今未曾有过改变。   先前陆月楼挥手落下的那道清光,是以月中寒气为根基,而这时候的太阳还未西沉,距离夜色到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在阳光映照下,道法运转间出现的破绽,几乎是不存在遮掩的落入怀素纸的眼中。   想要看到这些破绽很难,寻常天才根本不可能做到,但怀素纸终究是不一样的。   早在陆月楼对她说出风景二字时,她就可以破开那道清光。   之所以没有立刻出剑,不是怀素纸忽然有了听别人威胁的闲情,而是她想学会这门道法。   像今天这种机会十分难得,以后不见得再有,故而她才会停留上那段时间。   令她感到愉快的是,这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被她做到了。   怀素纸念头微动,一道清光出现在她的侧面,淡去阳光,洒落一片清凉。   她偏过头,看着如镜般的清光里的那个自己,抬手整理了一下被春风吹乱的发丝,不再那么随意。   上一次怀素纸这样做,还是初上清都山,前去觐见谢真人前的沐浴更衣。   谢真人乃是当世最强者之一,仅是如其亲临的清都印,就能让司不鸣这等大人物都行半跪之礼,自然值得怀素纸认真对待。   与谢真人相比起来,这一次的她去见江半夏看似没那么郑重,但诚意却要更多。   那份诚意是她自陆月楼处学会的道法。   这应该足够了吧?   作为功课。   怀素纸这般想着。   她走过了漫长的偏道,一路无人阻拦,去到学宫深处。   这里的建筑不再那么高耸,变得巧妙精致了起来,多是不过两三层的小楼,偶有几座一眼足以惊艳的园林,园中有梅花的枝叶越过院墙,散落淡香。   她没有去看这些,依循着心中的感觉,在学宫深处行走。   某次拐角后,一座小楼赫然映入了怀素纸的眼中。   楼前有墙,不知道是学宫执事疏于清理,还是前些天春雨绵延的缘故,墙身看上去不怎么干净,连琉璃瓦都有些显旧了。   看上去很是落魄,却有一种诗意的宁静之美。   怀素纸走到院门前,只见门侧竖着的一座青石,写着已然褪色的两个字。   ——姜园。   她拾阶而上,准备敲门的时候,风中传来了两道声音。   一者声音温柔如春风,应是江半夏。   另外那人的语气尤其郑重,极为诚恳,不知道是谁。   怀素纸只听到了四句话。   “你喜欢我?”   “是的。”   “然后?”   “我想与你结为道侣。”   PS:间贴回来以后人感觉好多了,因为终于能看到你们说话。   现在的心情用三个字来形容,应该是小确幸……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会努力更新,反正明天肯定是三更。 第六十二章 去赢   先前不久,通往学宫深处的路上。   江半夏没有回头,任由自己的身影在怀素纸的眼中消失,走上来时的路。   在那条风景不错的偏道上,已经有人在道旁等待着她的到来。   不是陆月楼,而是来自于无归山的嵇溥心。   江半夏也不意外,早在授课讲道开始前陆月楼就和她提过这件事。   她对嵇溥心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恶感。   准确地说,对方不值得她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与骄傲无关,而是她想要稳定住伤势,那就必须要少思少虑。   现在看来,陆月楼是把她的无所谓当成了默认。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嵇溥心迈步,与江半夏并肩而行,语气稍显正式:“江师姐。”   江半夏说道:“请讲。”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很淡,但绝不会被认为是冷漠。   嵇溥心自然也是如此,感慨说道:“我每次看到师姐你,总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找到了那些被遗失的美好。”   这种提及当年的话,想要回答的得体,便也只能跟着回忆过去寒暄。   嵇溥心没有寒暄过去的念头,他今日执意要与江半夏谈话,想要谈的是当下。   他认真问道:“这些年来,江师姐的日子过得可好?”   江半夏轻声说道:“有所得,自然谈不上差。”   嵇溥心沉默了会儿,看着她的侧脸,说道:“这些天我到学宫后,向人稍微打听了一下师姐的处境,听说比较一般。”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猜到了此人的来意,觉得有些意思,说道:“然后?”   与嵇溥心相比起来,她每一句话都格外的简略,听上去有种漫不在乎的感觉。   简单些说,就是有些冷淡。   嵇溥心对此却毫不在意,反而有了更多的欣赏,只觉得这样很好。   “我还记得,在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江师姐你替我们分担了很多的压力。”   他看着江半夏的眼睛,缓声说道:“当年的我境界尚浅,只能仰望着师姐你的背影,无法分担任何压力,所以……我现在想要弥补回来。”   江半夏闻言浅笑。   不过一笑,她的梨涡里便盛满了明媚的春光,眼眸倒映着远方高处院墙的梅枝,无比清纯,尤为动人。   嵇溥心看着她唇角的浅笑,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当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你想要怎么弥补?”   江半夏笑容愈发温柔,声音也如此。   “于老先生死去,学宫的局势日渐不稳,必然会产生许多波澜,在波澜平复的过程当中,无可避免要出现一些冲突。”   说话的时候,嵇溥心没有去看江半夏,视线落在了前方。   他的声音十分冷静,就像是在客观描述一个事实:“师姐你的师父已经离去,学宫上下再无可以依靠的人,太容易被接下来的风波卷进去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不知道是认可,还是不置可否。   两人来到那座小院前。   嵇溥心看着有些老旧的院墙,略显残破的琉璃瓦,还有院门前生有青苔的石阶,沉默了会儿,说道:“看来师姐的处境不只是一般。”   江半夏随意说道:“这是我喜欢的模样。”   她推开院门,带着嵇溥心想楼内走去,准备泡上一壶茶,招待还在后面的那位客人。   嵇溥心忽然说道:“我想,现在的我应该能替师姐你分担一些压力了。”   江半夏没有看他,专心煮着茶,说道:“你不是学宫的人。”   嵇溥心看着她说道:“所以我想替你分担压力,只有一个办法。”   水还没有烧开,江半夏取出几片茶叶,细嗅其中茶香。   她漫不经心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无归山修的是绝情灭性。”   嵇溥心神情诚恳说道:“我认为这不是一件绝对的事情。”   江半夏放下茶叶,望向对坐的男子,提醒了一句:“这会影响你长辈对你的看法。”   嵇溥心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如果什么事情都在乎长辈的看法,那活着未免太过不自在了。”   江半夏接着说道:“听着有些道理。”   不等对方开口,她在轻描淡写间忽然问道:“你喜欢我?”   嵇溥心看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是的。”   江半夏莞尔一笑,说道:“然后?”   嵇溥心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松了一口气,神情郑重说道:“我想与你结为道侣。”   江半夏微笑不语。   嵇溥心认真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在无归山的地位还算不错,你嫁给我以后,仍然可以留在学宫,而且不会被接下来的风波影响,继续自己平静的日子。”   江半夏笑了笑,问道:“那我需要付出什么?”   嵇溥心看着她的眼睛,摇头说道:“师姐你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话音落下,忽然敲门声落入两人耳中。   茶还未煮开。   嵇溥心洒然一笑,风度十足说道:“既然有人前来拜访,那师弟就不继续打扰了,刚才说的事情不着急,我还会在学宫逗留一段时间,还望师姐认真考虑。”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小楼,替江半夏打开了那扇院门。   门外站着的是怀素纸。   嵇溥心有些意外,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她,心中顿时生出不满,沉默想着陆月楼和如山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连一位晚辈都拦不下来吗?   他想着这些事情,神情却丝毫不变,微笑着道了一声好。   怀素纸同样很有礼貌。   在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嵇溥心主动开口,与怀素纸说了几句话。   “你比我想的还要强。”   “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想法。”   “有些意思,想来那些人都败给了你。”   “嗯。”   “遗憾的是你只能到这里了。”   “哦。”   对话就此结束。   嵇溥心没有理会怀素纸的反应,径直远去,似乎是去找陆月楼与如山道人。   毕竟他看似神色不变,但声音里的冷厉却近乎不加掩饰,显然对那两人有了不满。   怀素纸先前有过一些情绪,然而这寥寥几句话过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院门被关上。   她登楼,来到二层楼的窗畔,看了一眼恰好沸腾的茶水,望向了那张椅子,没有坐下。   “换过一张了。”   江半夏的声音悠然响起,问道:“先前故意让你听了几句话,你感觉如何?”   怀素纸这才坐了下来,直接说道:“不妥。”   江半夏为她倒茶,语气很随便:“你若是去一趟无归山,便知道这件事其实很合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是先得情而后忘情以至无情?”   “差不多。”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眸子里多了些满意,接着说道:“无归山认为修行是一个舍弃的过程,外人不清楚其中玄妙,擅自以绝情灭性来概括,自然有失偏颇。”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所以嵇溥心其实是想借你来修行?”   江半夏神情自若说道:“也许吧,我不怎么在乎这些。”   怀素纸忽然问道:“那嵇溥心说的是真话吗?”   “自然是真话。”   江半夏轻笑说道:“当年的我确实被很多人喜欢着,百年时光对凡人来说是生死,对修行者却不然,当年积攒下来的情绪,很容易就酿成执念。”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还很年轻,距离自己的第一个百年还有很久,无法体会到这种心境。   便在这时,有春风带来些许寒意。   她感受着那些寒意,想起了一件事,说道:“楚真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那艘前往中州的飞舟上,谢清和曾经对她解释过,自己为什么离开清都山。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楚瑾不希望谢清和的思念变作执念。   “我很欣赏楚瑾。”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甚至有些羡慕她,但我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事情涉及到长辈,怀素纸不好多加评论,只能静静听着。   江半夏忽然笑了起来,温柔说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怀素纸看着她,片刻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点头说道:“是的。”   江半夏微笑说道:“倒是一见如故。”   怀素纸说道:“挺好的。”   “我也这样觉得,先喝茶吧。”   江半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温和一笑转了话题,问道:“先前那堂课上你可有领悟?”   怀素纸弹指。   一道清光出现在窗畔,远方的景色就此朦胧,若是偏头望去,就如雾里看花。   雾里有春光。   忽有风来,那春光随风轻轻变形,看着颇有仙意。   “还算不错。”   江半夏收回目光,看着怀素纸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没有浪费我的一番心意。”   话音落下,那道清光随之破碎消失。   怀素纸这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江半夏转而说道:“就到这里吧,你该走了。”   怀素纸也不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把所有的兴致都放在一杯茶上面,江半夏就是这样的人。   就在怀素纸起身,将要离开的时候,江半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说道:“接下来要打了。”   怀素纸想着先前嵇溥心说过的话,看着她说道:“是的。”   “被别人用作修行,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些不愉快。”   江半夏喝了一口热茶,随意说道:“去赢了他吧。”   怀素纸平静说道:“好的。” 第六十三章 你是我的命   就在怀素纸离开前,江半夏放下了茶杯,起身轻轻抱了她一下。   只是很简单的一个拥抱,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味。   两人静默互望片刻。   江半夏转过身,回到窗边坐下,随手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古书继续抄写。   怀素纸也没有再去看她,转身离开小楼。   这不是什么你不看我,所以我就不看你的固执骄傲,而是两人都已习惯了的干净利落。   在走出院落时,怀素纸看了一眼那长有青苔的台阶,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时她和她并肩而坐,在同样陈旧的石阶上,记得是浮仓山上一条很偏僻的山道。   浮仓山是热闹的,但那条山道十分安静,东海就在眼中,很适合在风中微笑着说些闲话。   如今忽然回想起来,那天的她其实对怀素纸说了很多话,比今天要多上太多。   那是极其难得的一次。   可惜的是,最后她说的那句话,却让怀素纸把前面的那些话都抛在身后了。   那句话很直接。   ——我快要死了,你是我唯一的选择,所以我不会放手。   若不是这句话,以她的手段心智,当时的怀素纸又怎么可能得知夺舍一事?   自那以后,两人便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子,随意闲聊说话乃至于饮酒了。   于是暮色成了怀素纸,于世间游历。   而她依旧是那位元始魔主。   师徒二人依旧了不起。   但早已无法回到从前。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些青苔,心想这样也挺好的。   可以相见。   不必相识。   ……   ……   自岱渊学宫深处走出,怀素纸回到了繁华热闹当中,来往皆是修行者。   未央宫中那场授课已经结束,按道理来说,学宫应该要清净上不少,不该像此刻这么的喧嚣。   怀素纸很低调,在离开姜园的时候已经掩饰了容貌,此时看上就是一位寻常女修。   旁人的谈话自然也就不会避开她。   随着她放开感知,声音顿时化作一道无形的滔天巨浪,涌入她的耳中。   无数信息自此而来,怀素纸神情平静如故,连眉头都没有蹙上一下。   她道心不动,念头微转间就将这些信息总结归纳完,然后感到了些许意外。   道盟已经对她做出了反应。   这个反应具体下来,是一个决定——岱渊学宫将在暮春到来的那天,开启碑林。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按照学宫主事的说法是,今年春天的太阳不错,十分适合晒书。   奈何学宫藏书实在太多,想要晒完不是一个春天能做完的事情,那干脆就把旧书换做旧碑吧。   恰好碑林已经好些年没有开放,虽有大阵时常抹去尘埃,但终究还是显得陈旧了,不如让旧碑迎新人,带走那些腐朽味道。   修行者们自然不相信这个说法。   碑林并非禅宗的塔林,其中不曾供奉着前人,但重要程度却是同样的。   在岱渊学宫甚至犹有过之。   碑林有很多石碑,据不完全统计应该是近十万块,散落在一座山上。   那些石碑之所以如此珍贵,连带碑林成为学宫禁地,是因为上面铭刻着岱渊学宫历代先贤的毕生修行感悟。   石碑上的每一道线条,都是这些境界高深的学宫先贤的得意之作,留有道韵,往往能够为后来者扫去前方的层层迷雾。   就像不久前未央宫中江半夏为众人上的那堂课。   故而当岱渊学宫忽然决定开放碑林,并且给出一个很没道理的解释后,暗地里有一个流言以极快速度传遍了整个学宫。   这显然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那个流言直指怀素纸。   更准确地说,这个流言指向了怀素纸的身份——禅宗传人。   元垢寺封山已久,禅宗势弱,久不见传人行走天下。   如今难得有了一位怀素纸,岱渊学宫里的某位大人物,便希望亲眼看看禅宗佛心与学宫的圣贤意相遇后,能够生出怎样的火花。   这才是碑林开放的真正原因。   若是从大局来看,这无疑是一场佛道之争。   如果怀素纸选择转身离开,长生宗便能轻而易举地摧毁她的名声的其中一个部分。   只要她的名声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缺口,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容易。   这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是差不多的一个道理。   ……   ……   回到那幢摘星楼,推门而入后,怀素纸见到的是一脸轻松的谢清和。   以及虞归晚。   房间里的窗户紧紧闭着,但并不幽暗,并非是已然西沉的太阳洒落的光芒,而是因为朱颜改。   这把名动天下的飞剑,此时悬在房间正中央,洒落清冷剑光,断绝了外人神识窥探的可能。   很显然,在怀素纸前往姜园的那段时间里,谢清和与虞归晚进行了一场谈话。   这场谈话明显涉及到很深的地方,否则不需要动用这种手段。   “有一个好消息。”   谢清和望向推门而入的怀素纸,嫣然笑道:“还有一个……也是好消息。”   怀素纸随意说道:“其中一个是关于云载酒的,还有一个应该是神都那边来的。”   谢清和怔住了,下意识里问道:“你这也能猜得到的吗?”   虞归晚在旁说道:“我之前提醒过你,她肯定能够猜到。”   谢清和急了,瞥了虞归晚一眼,认真强调说道:“可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直接就猜出来了啊!我觉得这不能算我输给……”   怀素纸静静看着两人,忽然问道;“你们打赌了?”   虞归晚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是赌了,但你不要问我和这人赌的是什么。”   谢清和想了想,接着认真补充了一句话:“就算猜到了你也不要说出来。”   怀素纸心想,那这个赌约显然就是跟我有关系了。   她没有让小姑娘急眼的心思,转而问道:“神都那边的好消息是什么?”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为何,少女素来冷淡的语调,此时竟有了明显的起伏,并且与怀素纸无关。   “江师叔处理好前段时间里,因为受伤堆积下来的事物,正在向学宫赶来。”   她沉默了会儿,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细声说道:“亲自前来为我们坐镇。”   怀素纸平静说道:“确实是好消息。”   岱渊学宫再如何中立,那也是在道盟之内的中立,与禅宗并无关系。   江先生自神都而来,亲自为她们坐镇,就是在表明天渊剑宗对这件事的态度。   至于清都山。   连清都印都交给怀素纸了,还能怎么表面自己的态度,难道还要谢真人亲临中州吗?   到了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是怀素纸的事情了,是中州五大宗都要如临大敌。   “云载酒的消息呢?”怀素纸平静问道。   “在碑林。”   谢清和接过话头,说道:“学宫怕你真的转身就走,连带着好几件宝物都放在了碑林,作为参悟透石碑的好处,其中一件就是云载酒。”   话到这里,她的语气多了些许多嘲弄。   “然后这群人还装模作样的,说境界不到参悟石碑容易伤神,所以那几座重要的石碑旁边会有人守着,唯有得到守碑人的认可才能参悟。”   小姑娘不屑说道:“这样子做事真是小家子气。”   寻常人来说这句话,无疑是酸涩嫉妒恨的表现,但谢清和是真的有资格去不屑。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便在这时,谢清和看着她好奇问道:“所以你刚才去做什么了?”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说道:“去见了一面江教授。”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眼里生出些许好奇,不久前未央宫中的那堂课,让她有不小收获。   这是很罕见的事情,要知道她的师父是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境界早已大乘。   能够让虞归晚闻言而有所感悟的人,毫无疑问是不凡至极的人。   谢清和同样意外与好奇,但小姑娘在意的地方却不一样。   “难道你之前就认识这位江教授了?”   “是初次见面。”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平静说道:“这件事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   谢清和闻言,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不好意思了起来,赶紧老实致歉,然后问道:“所以你去找她做什么?”   虞归晚也很好奇,说道:“我也想知道。”   “有所感悟。”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便想和她私下谈论探讨。”   谢清和微微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只见暮火还未燃起,吃惊说道:“那你这么快就好了?”   修行者的境界越是高深,寿命越是悠长,闭关悟道的时间也会随之而增加。   在小姑娘的认知当中,论道虽然比不上闭关,但也是一件很耗费的事情,实在不该如此之快。   连太阳都还没下山呢!   “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   怀素纸不想谈论这件事,有些生硬地换了话题,说道:“谈谈你吧。”   谢清和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一脸懵然问道:“我怎么了?”   怀素纸说道:“你不打算进碑林吗?”   谢清和更加不解了,老实说道:“虽然我觉得他们办事很小家子气,但没道理不去。”   怀素纸的语气很淡然:“我觉得碑林很适合让你纵横无敌的故事继续下去。”   PS:精神有些差,洗个脸再去写一会儿,能写出来就发,写不出来……只能说对不起了。 第六十四章 师徒何以静心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醒过神来,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   她的小脸顿时苦了起来,看着怀素纸小声说道:“我觉得这个故事可以稍微放一下,没必要那么着急写下去的。”   话音刚落,虞归晚望向小姑娘,说道:“那个人果然是你。”   最近这些天里,岱渊学宫讨论最多的事情,除了江教授时隔多年授课讲道,就是富春江上那个无恶不作的小姑娘终于消失了。   据说在昨天,阳州城里的人们确定这穷凶恶极的小姑娘不再出现后,还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为其欢送。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跟送瘟神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谢清和不知道这件事,忽然发现虞归晚这般认真地看着自己,虽然不至于因此得意,但也难免下意识微仰起头,作出淡然不在乎的模样。   然而就在下一刻,小姑娘听到了一句话,让她直接人傻了。   “我不和你计较了。”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认真说道:“炸鱼仙人。”   谢清和沉默不语。   怀素纸偏过头去,仿佛在告诉小姑娘,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谢清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碎碎念道:“我不生气,我不生气……乖,不生气啊。”   虞归晚看着她的侧脸,神情诚恳安慰道:“炸鱼仙人听上去可比酱大骨剑仙威风多了。”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未免太过锋利,可以说是言辞如剑了。   “你!”   谢清和险些没缓过气来,瞪了一眼虞归晚,低头片刻后,忽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说道:“我们的事情一笔勾销。”   虞归晚有些意外,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发现这居然是认真的。   念及此处,她对谢清和产生了些许改观,想了想说道:“可以。”   “说是一笔勾销,那就真的是一笔勾销,我也不用你做好人……”   谢清和咬牙切齿说道:“就算我以后在外面听到炸鱼仙人这四个字,我也不会来找你麻烦。”   虞归晚眨了眨眼,说道:“我又不是你。”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向怀素纸点头致意,就此离开了房间,留下难以平静下来的谢清和。   朱颜改就此消失。   房间一片安静,漆黑。   炎日西沉,暮色已然到来,温暖如火却难以穿透窗户,只留下了一层极淡的微光。   怀素纸没有如往常般推开窗户,迎接夜色的到来,静静看着谢清和,等待她的第一句话。   “你放心。”   小姑娘没好气说道:“我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白痴,这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可不会怪你刚才没给我说话。”   怀素纸想了想,给她倒了杯茶,说道:“别想这些了。”   谢清和端起茶杯,很可爱地小口喝着,声音从杯子里冒了出来。   “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嗯?”   “你和虞归晚没有关系吧?”   “你指的是喜欢吗?”   “嗯,你会不会觉得我老是说这个……很烦?”   “合乎情理的事情没什么好烦的,至于你的问题,归晚是喜欢我的,从很久以前吧。”   怀素纸的语气不见起伏,就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比如白切牛腩的牛腩得先焯水一遍才行。   她看着小姑娘,补充说道:“最近可能是你的原因,归晚确实变了不少。”   谢清和心里想着这人就是气急败坏,神色不变说道:“我不喜欢这样子。”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这显然还有下半句。   “自从来到神都以后,虞归晚总是这样子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的身边,这真的很让我不舒服。”   谢清和认真说道:“就算她有再多正当的理由,我还是不愉快。”   怀素纸能够体会到她此时的情绪,说道:“这事确实很麻烦。”   谢清和咬着下唇,不敢抬头,怯生生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不舒服,不是强迫你和虞归晚断绝来往,你……你不要想多了。”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片刻后,她起身来到小姑娘身前,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谢清和被拥进了怀里。   很温暖。   在这个漆黑的角落,两人静静相拥着。   谢清和闭上眼睛,埋在怀素纸的肩上,声音变得很难听到:“你这人真是可恶啊。”   怀素纸问道:“嗯?”   谢清和哼了声,微恼说道:“你就不能早点来清都山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   “要是你早点儿来,哪里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谢清和有些羞涩,碎碎念叨着:“可能英雄救美是俗气,但我那时候睁开眼看到你,就是被你惊艳到了啊,你长得好看,怎么能怪我呢?”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确实不能怪你。”   谢清和的声音变得更浅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我现在可以确定了,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很久很久,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所以……”   怀素纸等待片刻,只等到了安静,轻声问道:“所以?”   话音落下。   谢清和抬起头,微润的唇紧贴着怀素纸的耳畔,一字一字说道:“你要快点喜欢上我,知道了吗?”   怀素纸说道:“好。”   ……   ……   推开窗户,暮色自此而来,铺满了整个房间。   晚风悄然入窗,吻过少女的耳垂,带走那些残存的温热。   谢清和端正坐在书案前,小心翼翼问道:“我真的要打吗?”   “嗯。”   怀素纸没有抬头,说道:“不要想着怯战,因为我不允许。”   谢清和想了想,老实说道:“我有点怕被人认出来。”   怀素纸说道:“这不是清都山未来掌门真人该有的想法。”   “唔,你说的有点道理。”   谢清和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要是再拒绝下去,感觉就有点儿矫情了,不可以这样。”   小姑娘摇摇头,把这些想法丢出脑海,转而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忽然开始抄书了?”   先前的她还在为自己担忧,没来得及问这件事,现在担心已经没有意义,那自然要问一问了。   相识至今,她还是第一次见怀素纸抄写经书,很难不好奇。   “静心。”   怀素纸还是不抬头,说道:“以及思考一些问题。”   谢清和觉得这没什么意思,懒得追问下去,随意说道:“距离暮春还有一段时间,你还是继续修炼吗?”   事实上,就连小姑娘自己也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不可能得到第二个答案。   怀素纸下意识准备点头,因为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但这一次却变了,她望向窗外渐渐散去的暮火,沉默片刻后说道:“春光正好,还是不要浪费了,这些天可以到处走走。”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傻笑出声,看上去很是开心,连声音也雀跃了起来。   “这应该算是春游吧?我还没试过春游呢,真是想想都觉得高兴啊-”   ……   ……   入夜。   学宫深处,那座名为姜园的别院。   江半夏坐在窗畔,没有点灯,借星光抄着书。   这些年里,她习惯了以此静心。   然后去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终于搁下了笔,看着在明媚星光映照下的纸上墨迹,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   今天她写的字,与过往相比要漂亮上不少,自然是满意的。   道心已静。   江半夏望向窗外,视线落在岱渊学宫的最深处,笑容随之而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咳嗽声。   在这片刻间,她凭借修至巅峰的元始道典,听到今日在那座梅园里的谈话——那场谈话里涉及到了她的道号。   “明景吗?”   元始魔主漠然想着,眼神变得极为幽冷,抬手抹去从嘴角溢出的血水,脸色在星光映照之下,显得尤为苍白。   她没有喃喃自语,因为这是一种不好的习惯,平静思考着现在的局面。   明景道人的到来没有让她感到意外,就连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场对话当中,也没有为她带来多余的情绪。   寻常修行者不清楚元始道典的特别之处,是因为年轻。   而这两人都已经寿入深秋,看得见生命的尽头,又怎可能不知道黄昏两个字,必然会引来她的注视?   这本就是明景道人和陆南宗有意为之。   为的是不让她的伤势得以缓解。   元始道典玄妙至极,在因果之道上的造诣更是毫无疑问的人间第一,就像上清神霄经的攻伐无对那般,为世人所公认。   也许是慧极必伤的道理,元始道典存在着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即是对修行者寿命的极大损耗。   大乘强者若是愿意追寻长久,活上千年也并非难事——道盟八大宗的禁地之中,必然存在着类似的强者,除非山门即将倾覆,否则绝不出世。   哪怕无意活得像一潭死水,一位正常的大乘强者至少也有五百年的寿命。   元始宗有史以来,除去那几位成功飞升的掌门以外,活得最久的那个人也不过三百年。   对凡人来说,三百年足够漫长。   元始魔主登临大乘不到百年。   她本该还有将近两百年的时间。   所以她还想再活五百年。   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学宫最深处那座园林,想着明景道人与陆南宗,无声说道:“找死。”   PS:昨天写了一千字就倒了。 第六十五章 听徒弟的话   不久前发生在学宫深处,明景道人与陆南宗的那场对话,确实是有意让元始魔主得知。   准确地说,是给她一个知道的机会。   在明景道人看来,怀素纸是元垢寺传人,并且与清都山之间的关系匪浅,那就不可能再跟元始魔宗勾结在一起。   不管谁来也好,都必须要承认这个推断合乎逻辑,是有道理的。   更重要的是,明景道人早在造访陆南宗之前,便确信这位老朋友不可能与他联手伏杀元始魔主。   以这两点作为一切的前提,他直接说出黄昏二字,就是想让元始魔主在察觉到这件事情后知难而退,不要再出手阻止道盟对付怀素纸。六九.四九三.六一三五   简而言之,明景道人想要和元始魔主达成一个无声的默契。   这是一个底线较为灵活的做法。   当元始魔主抄写完经书,望向窗外夜色,感知到那些不曾避讳自己的话语后,自然也确定了明景道人的意思。   然后,她无声地说了一句找死。   就在她说出这两个字后的不久,院门再次被叩响。   是陆月楼。   在得到允许后,这位道姑来到窗边,带着一身的酒气,神情怅然说道:“怀素纸比我想的还要强。”   “是吗?”   江半夏的语气很随意。   陆月楼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今日我出手想要拦下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直接用了这些年来最让我得意的道法……却被她花了不到半刻钟就破开了。”   江半夏微笑说道:“你们想要破了她的禅心剑意,反倒因她而道心蒙尘吗?”   陆月楼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却无可奈何,声音冷硬地嗯了一声。   江半夏没有说话,起身开始收拾那些墨迹已经被风干的白纸,上面是她今日抄写的经文。   “嵇溥心今日来见你做什么了?”   “提亲。”   “提亲?”   “他想娶我。”   陆月楼呆住了。   江半夏不以为意,很自然地换了话头,说道:“我有一个建议。”   陆月楼下意识问道:“什么建议?”   话刚说完,她就反应了过来,明白这句话里指的是怀素纸。   然而这种明白却让她更加困惑,因为她认识的江半夏素来光风霁月,不愿意掺和这种事情。   这也是陆月楼除了最初来到学宫,与江半夏叙旧时提过一次自己的来意之后,便再也没有多说的缘故。   ——她不想让这种与光明磊落完全无关的事情牵扯到自己这位故人。   “为什么?”   陆月楼神情渐冷,想到了一个可能,寒声问道:“是因为嵇溥心吗?”   江半夏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个笑容落在陆月楼的眼中,与默认没有任何区别。   “就当是谢绝里的一番谢意吧。”   江半夏温声说道:“麻烦你替我转告一声。”   陆月楼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深呼吸了一口,然后说道:“嗯。”   “这个建议很简单。”   江半夏轻声说着,向一旁的书架走去,将今日抄写好的经书放好,声音还似旧温柔:“怀素纸不是一个人。”   陆月楼闻言怔了怔,看着她的背影,不太确定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小姑娘吗?可那个小姑娘……不是你的故人之后吗?”   江半夏平静说道:“故人不见是朋友。”   她心想都快要是亲家了,自然不能算是朋友。   况且她与楚瑾的关系,本就比朋友来得更为复杂。   “那你那天为什么……”   陆月楼不解问道:“想要让她名动天下?”   江半夏的语气依旧随意:“自然不是报复,也不是欣赏,而是我想知道那位故人会对此有怎样的反应。”   这句话看似很没道理,陆月楼却觉得理所当然,她这位好友对这个世界有着很多的热情与好奇,求道路上不曾有过疲倦的时刻。   就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想知道我的这位故人是谁吗?”   听到这句话,陆月楼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问的已经太多。   哪怕江半夏无所谓,她还是有些尴尬,只觉得这几句话显得彼此很不朋友。   “不用了。”   陆月楼认真说道:“这人能够不是你的朋友,便说明为人不对。”   江半夏敛去笑意,沉默不语。   陆月楼不愿见她如此,想要劝慰上几句,但始终想不到该说什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我会将你的意思转告给嵇溥心的。”   “辛苦了。”   “……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吗?”   “我觉得这有些不妥,因为这件事本不该涉及到你的,偏偏最后还是麻烦到你了。”   “还好。”   江半夏唇角微翘,笑容依旧温婉,向着茶盘走去,似乎是准备煮茶留客。   陆月楼没有以真元消解酒意,此时衣裳与人皆是一身酒气,何况她先前就准备告辞,此时不会逗留下去。   她摇头拒绝,认真说道:“你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话,她似乎不想让江半夏有挽留的机会,直接从窗畔离开了。   此时夜色未深,星光明媚如雪。   自东海而来的风,被如丝似缕的春意缠上,顿时温柔了起来,吹不散残存的酒气。   江半夏不讨厌酒的味道。   若是从她受的伤来看,酒甚至是最好的药,可以减轻她的所思所虑,不至于思虑过甚而有损道心。   但是……她那位徒弟不喜欢啊。   江半夏想着这些,忽然笑了起来。   与先前温柔的笑容相比,这时的她笑的很淡,就像是今夜遮不住星光的云一般。   率性而真实。   忽然之间,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是蹙起墨眉的痛苦。   以及咳嗽声。   ……   ……   同一个夜,学宫深处那座偏殿。   陆月楼推开殿门,望向不坐在最上方,而是坐在窗前的嵇溥心,顿生不喜,但是掩饰的很好。   嵇溥心没有转身望向她,仍旧看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道:“我们已经等你半刻钟了。”   “抱歉。”   陆月楼轻声致歉,随意找了一个理由,然后认真问道:“碑林为什么忽然开启?”   下午的时候,她以绝对的境界优势阻截怀素纸,却几乎可以说是遭到了一场惨败,谈不上道心蒙尘,但心情确实受了影响。   故而她在那之后离开了学宫,去阳州城独自饮酒至夜色降临,情绪才是缓了过来。   这段时间她都沉浸在醉意当中,自然不清楚外界发生的事情。   “这当然是师长的意思。”   如山道人看着陆月楼,沉声说道:“否则谁能让学宫做出这种决定?”   陆月楼微微蹙眉,说道:“我当然知道是师长的意思,我问的是为什么这样做。”   “我们太慢了。”   嵇溥心的声音响了起来:“师长也许对我们已经有所不满了。”   如山道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陆月楼对此不意外然,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才过去多久?你何必危言耸听?”   嵇溥心皱眉说道:“但事情还是要尽快解决,学宫已经为此事开启碑林,我们要是失败了,那将会成为罪人。”   陆月楼沉默了会儿,说道:“今天我去拦过怀素纸,以她的心性之坚……想要破她的禅心剑意,不是败她一次就能做到的。”   如山道人想起今日那个骄傲至极的少女,下意识准备反驳一番,紧接着又想到她目中无人的模样,于是沉默了下来。   像怀素纸这样的人,心志必然坚硬。   “你有想法?”   嵇溥心听出了话里的言外之意。   陆月楼轻描淡写说道:“怀素纸没有弱点,但她并非孤身一人,全无牵挂。”   如山道人不解说道:“但我们不可能去动天渊剑宗的弟子啊。”   嵇溥心忽然说道:“是怀素纸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如山道人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说的是谁,望向陆月楼疑惑说道:“可这不是江半夏的故人之后吧,你之前还特意叮嘱过我们不要动这人吗?”   听着这话,陆月楼不禁感慨,心想你是真的纯粹。   这个想法里的纯粹,当然不是笨的意思。   事实上,境界能到金丹的修行者,除非道心上出了很大的问题,否则都不可能真的愚蠢。   更多还是像邹缪老妇人那般,性情比较怪癖阴冷刁钻。   陆月楼想着这些,看着嵇溥心说道:“既然你想早些了结这件事,那这是最好用的办法。”   嵇溥心看着这位同辈,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低沉问道:“那就去查一下这小姑娘的来历吧。”   如山道人很是不喜,心想需要这样子做吗,面无表情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那小姑娘?”   嵇溥心想起今日和江半夏的对话,神情淡漠说道:“告诉这小姑娘,她没有资格站在怀素纸身边,以怀素纸过往的骄傲来看,不可能再继续无动于衷。”   他缓声说道:“只要怀素纸禅心有所动摇,不再明镜止水,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陆月楼忽然问道:“既然如此,到时候谁来迎接怀素纸的愤怒?”   如山道人正要开口,嵇溥心的声音却先响起了。   “我来吧。”   ……   ……   夜色下的岱渊学宫并不安静,灯火通明。   怀素纸沐浴过后,黑发如瀑散开。   灯火落在她的锁骨里,映着那还未擦干的水珠,分外妩媚。   谢清和坐在她身边,无心欣赏这般美景,犹豫许久后问道:“为什么你非要我和别人切磋?我到现在还是没想明白。”   怀素纸轻声说道:“名动天下,是你理应要做到的事情。” 第六十六章 春光无限好   “名动天下……这很重要吗?”   谢清和轻声说着,眼眸里的情绪不见兴奋,哪怕她不久前曾在富春江畔有过一段快意的时光。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眼帘微垂,遮去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金色。   一道崇高缥缈的气息显露,把两人周围彻底笼罩,断绝被神识窥探的可能。   这自然是羽化登仙意。   做完这件事后,她看着谢清和说道:“从大局上来说,你将来是清都山的掌门,但这是依靠两位真人的法旨,很容易出问题。”   如果将清都山比作旧皇朝,那谢清和就是在前不久入主东宫,明确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然而皇朝的运转需要依靠万千官吏,清都山自然也无法离开诸峰之主。   说到底,终究还是服众这两个字。   未来的谢清和固然必定登临大乘之境,是天下间有数的强者,但做掌门这件事不是仅凭实力就可以的——除非天下无敌。   故而在清都山漫长的历史上,从不缺乏谢家女嫁给门中的天才弟子,让这位天才弟子成为掌门,而自己留在幕后的事情。   去年冬天的徐卿,何尝不是抱着这个想法?   谢清和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与其到时候杀到血流成河。”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平静说道:“不如早些断绝这种可能的发生。”   谢清和正值青春,很少会去想太过遥远的事情,总觉得时光还很漫长。   但这不是不懂。   在片刻的沉默后,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怀素纸见她咬着下唇,神情有些沉重,忽然说道:“其实这里面还有我的一份私心。”   谢清和愣了愣,抬头望了过去,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老实问道:“是什么私心?”   “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好,但你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被看着的人总是我。”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语气很认真:“你不应该被这样忽略。”   听着这句认真的话,谢清和格外开心,心头那片因为不确定的未来而出现的阴影悄然散去。   她嫣然一笑,起身紧紧抱住了怀素纸,甜甜说道:“我全都听你的!”   ……   ……   翌日正午,阳光依旧明媚。   怀素纸与谢清和离开那幢高楼,就像昨天说的那样,不再一心修行,而是春游。   岱渊学宫占地极大,传承有万年之久,自然有很多可去的地方。   比如在某些传闻里面,岱渊学宫的某个地方,还留有多年以前为了接待禅宗宾客而修建的寺庙。   谢清和听到这个传闻后,好生震惊然后万分感慨——别人是临时抱佛脚,学宫倒是直接把寺庙放家里,随时都能抱,想怎么抱就抱。   当真了不起。   让小姑娘遗憾的是,两人并非岱渊学宫的弟子,无法往那片废园走去,验证传闻真实与否。   两人只好往那些著名而寻常的风景走去。   岱渊学宫有湖名为墨池,湖畔有绿草如茵,亦有大树遮阴,与满湖金光相映而美。   此时湖边满是年轻的修行者,显然都是因为碑林的开启而来到的学宫,想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缘。   其中不乏八大宗的弟子。   不是因为其中有怀素纸与谢清和认识的人,所以容易辨认出来,而是八大宗弟子附近一片空荡,与周围的喧嚣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谢清和看着湖畔行人如织,犹豫了会儿,说道:“我们过去吧?”   怀素纸无所谓这些。   谢清和想了想,解释说道:“我是觉得自己将来是要做掌门的人,和这些人认识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错了。”   谢清和微怔,对此好生不解,问道:“这哪里错了?”   “你把自己想的太低了。”   “……太低?”   “你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而他们只是弟子。”   “啊?”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与小姑娘走向那片略显安静的地方。   谢清和想着自己的身份,想着掌门与弟子间的差别,有些不太习惯。   忽然之间,小姑娘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带着笑意说道:“那你以后该怎么称呼我呢?”   在她登临清都山掌门之位的那天,受万人崇敬跪拜,其中一个就是怀素纸,真是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呢-   然后当天夜里……她大概就要被狠狠欺负回来了?   想到这里,谢清和好生害羞,竟没注意到怀素纸的沉默。   春光映照之下,小姑娘双颊微微泛红,更添了几分青涩的妩媚。   “你在想什么?”怀素纸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啊?”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连忙摇起头来,小手朝着羞红的脸扇着风,一脸无辜说道:“没想什么,就是太热了,弄得我都脸红了。”   怀素纸心想这也太假了一些。   谢清和生怕她再问下去,顾不得别的事情,快步走向了那片属于八大宗弟子的区域。   那片区域周围很空旷,不管是谁的出现,都会引来所有人的注视。   “这是谁?”   “没有印象啊。”   “不像是八大宗的弟子吧?”   伴着寻常宗门修行者的讨论声,以及坐在八大宗弟子的视线,谢清和来到了那株树下。   不等旁人开口,小姑娘想着就在后面的怀素纸,在人群中找到了一个认识的人,直接说道:“我要听曲。”   众人下意识望向沈依澜。   是的,这位参与东安寺之变的长歌门传人,这次也来到了岱渊学宫。   谢清和这句话自然也是对她说的。   树下一片安静。   树荫之外的人们也沉默了。   众所皆知,沈依澜的脾气很一般,与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完全不一样,颇为冷傲,难以接近。   现在莫名其妙一个小姑娘走出来,要她亲自奏曲取悦自己,这真的不会出事吗?   沈依澜偏过头,视线自波光粼粼的湖面移开,落在谢清和身上,微微蹙眉。   众人见她蹙起秀眉,不喜的如此显然,望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有些人甚至闭上了眼睛,又或是侧身掩面,不忍去看小姑娘被教训的画面。   一道冷厉的声音自沈依澜唇间响起。   是谁也没想到的两个字。   “可以。”   沈依澜的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后,看着那人问道:“你想听什么?”   那人自然是怀素纸。   她想了想,说道:“四大景。”   ……   ……   墨池畔一片安静。   片刻后,有琴声响起。   人们好生茫然,视线在怀素纸与沈依澜之间相互来回,还是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   然而琴声在,这些疑惑就无法化作言语。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道琴声分外悦耳,曲调活泼流畅,有春和景明之意。   连墨池听着这道琴声,都安静了下来,任由春风吹拂,仍旧平静如镜。   琴声与天地相和。   这位长歌门的传人在东安寺一战后,显然再有领悟,也许已经看到突破至元婴的契机了。   谢清和不在意这些,等到这一曲终了,对沈依澜说道:“我走啦-”   说完这句话,她很自然地牵住怀素纸的手,向离开墨池的方向走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众人好生不解,心想这也太过无礼了吧?   一位长歌门的少女神情微变,不满得很显然,对沈依澜说道:“师姐,这两人怎么连谢谢都不说一声?”   “何必道谢?”   沈依澜收回名琴春萌,随意说道:“兴起而来,兴尽而去,这不也挺好的吗?”   有人忍不住问道:“可她们哪里有资格这样做啊?”   “没有吗?”   沈依澜抬起头,找到了说话的那人,认真说道:“她可是怀素纸。”   ……   ……   “为什么沈依澜的话里只有你?”   谢清和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微恼说道:“难道我就不配了吗?”   怀素纸知道她是没话找话,自然不会接话。   谢清和哼了一声,没有纠结下去,看了周围一眼,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两人如今走在一条林荫偏道上,不时有风吹来,很是惬意,但路终究是会走完的。   “有正事。”   怀素纸望向道路尽头,看着那座不起眼的院子,说道:“江先生已经到了,要和你说几句话。”   谢清和一脸茫然,下意识问道:“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怀素纸沉默了。   片刻后,她看了谢清和一眼,提醒说道:“早上的事情,那时候你还在睡觉。”   谢清和眨了眨眼,理直气壮说道:“那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怀素纸对此早已习惯,不想说话。   没过多久,两人推开院门,往院落深处走去,便见到了坐在池边的江先生。   这位性格比较微妙的天渊剑宗强者,此时手里拿着一碗饵料,意甚闲适。   不知道为什么,虞归晚和叶寻居然不在场。   “我怕你们莫名其妙吵起来。”   江先生没有回头,看着池中那十几尾锦鲤,叹气说道:“晏磊可是对我再三叮嘱过的。”   谢清和心想我又不是那种幼稚天真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在这种场合跟虞归晚吵架?   她朝着江先生翻了个白眼,懒得辩解。   怀素纸问道:“前辈连夜赶来,如此着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与你有关但……不多,主要还是她。”   江先生随手洒落一把饵料,转身望向谢清和,认真说道:“楚真人准备来访中州。”   PS:昨天晚上悲伤了好会儿,所以更新时间特别阴间,今天不会了,我洗个澡就去写下一章。 第六十七章 从来第一   谢清和闻言好生意外,看着江先生确认问道:“我娘要来中州?”   江先生点了点头,说道:“要不然我怎么会离开神都,急着过来见你们?闲着没事干吗?”   “楚真人这一次来访中州用的名义,是与长生宗商讨谢真人飞升时的观礼一事,但老实说吧……这明显就是一个借口。”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总而言之,我也不知道楚真人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你们想知道只能自己去问楚真人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轻声问道:“楚真人什么时候来?”   江先生耸了耸肩,说道:“这我哪能知道,但长生宗的习惯你也是知道的,肯定要先确定楚真人的来意,在此之前能拖就拖。”   怀素纸平静说道:“长生宗丢不起这个脸,不会拖太久。”   “确实是这样。”   话到这里,江先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神情微妙说道:“我听说岳天也要来岱渊学宫。”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岳天,这人不会还想要对付我们?”   江先生想了想,摇头说道:“基本不可能,岳天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着很明确的利益指向,但他现在的利益……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所以猜不出他要的目的。”   听到这句话,以及话里的那些自信,谢清和不禁产生了一个疑惑。   ——为什么虞归晚和叶寻提起这位前辈的时候,都表现得一言难尽?   这也算是靠谱吧?   “江前辈,我有……”   话音戛然而止。   江先生打断了这句话,潇洒转身,随手抓起一把饵料挥落池中,神情淡然说道:“不用担心,届时真有情况,我自会出手。”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我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个啊,您在说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骤然明白了虞归晚的那些不言之意,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心想原来是喜欢给自己加戏啊。   “你在笑什么?”江先生皱起眉头,不解问道。   “没什么。”   怀素纸接过话头,指着池中的那十几尾锦鲤,说道:“你喂太多了。”   话音落下时,江先生手上还抓着一把饵料,而池中那些吃的太饱的锦鲤,看着已经游不太动,有了下沉的迹象。   空气忽然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吃饱一些好,之前都快饿瘦了。”   他讪讪然把手上的饵料放好,咳嗽了一声,看着两人正色问道:“这次碑林开启来了很多人,不只是你们的同辈,可有信心赢下来?”   怀素纸不想理会。   谢清和犹豫片刻后,看着江先生认真问道:“你当年真的在浮仓山辩难里取得了头名吗?”   江先生愣住了,然后老羞成怒说道:“这还能是假的吗?你俩真的是气煞我也!”   话到这里,他哪里还好意思再待下去,连忙拂袖转身走人,就连那碗饵料都忘了放下来。   脚步声就此远去。   又是只剩两人。   怀素纸没有说话的意思,看着池中那十几尾锦鲤,池水倒映的天光,心静如水。   谢清和不是她,想了想也有些担心,低声说道:“那嵇溥心比我们多活了将近百年,境界确实比我们高,我有点担心他真的以大欺小。”   “当然会以大欺小。”   怀素纸无所谓,随意说道:“这是他们此生唯一战胜我的机会。”   ……   ……   十数日后,春意深至浓处,碑林开启的时间也就到了。   碑林在一座山上,分布散落在山中各处,山曰道成。   道成山与那座摘星楼一般,位于岱渊学宫东侧,终年隐在云雾当中,缥缈不可见。   当夜色散尽,朝阳从东海的尽头缓缓跃出,照亮人间的时候,满山云雾骤然翻涌如沸腾,便瀑布般流向山下。   山脚处,两位学宫教授站在最前方,皆是炼虚境的大修行者。   在这三位象征着岱渊学宫威严的强者身后,则是更多的执事,负责处理不久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确定事情能够顺利进行。   站在最后的是今日前来观碑的各宗弟子。   满山云雾带着不尽湿意,如浪般涌向山下,把所有人的道体与神识无微不至地清洗了一番。   对此感受最深的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寻常宗门弟子,沉在他们身上数千里积攒下来的尘和土,于顷刻间被洗去,留下了一身清爽。   在道成山的不远处,有一处高楼可将山中风光尽收眼底。   楼内坐着八大宗的大人物们。   江先生自然身在其中。   他看着这蔚为壮观的如瀑云雾,赞美说道:“这场接风宴确实不凡,学宫确实算得上大气。”   说话的时候,他转身望向坐在一旁的江半夏,感慨万千。   “就像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出来。”   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意思,两人似乎曾经相识。   或许这就是江先生在不久前伤却不死的缘故?   江半夏轻声说道:“春意深的快要发霉了,随便出来走走。”   江先生看着她说道:“出来走走是好事。”   江半夏唇角微翘,笑容如旧温柔,但没有接话。   江先生也不介意她的沉默,想了想,干脆把前些天和晏磊商讨好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   “难得一场盛事,只是看着未免无趣。”   他望向坐在高楼内的其余八大宗强者,提议说道:“不如我们赌点儿什么?”   长歌门来的是梅雪,不久前参与过东安寺一战,沈依澜便是她的关门徒弟。   这次她来学宫,当然是为了照看自己的徒弟,听着这话感觉有些意思,问道:“怎么赌?”   “今天的盛事是观碑,那赌的当然是观碑。”   江先生已然想妥,看着众人说道:“以观看的碑文数量,碑文的难度,这两方面来衡量,如何?”   梅雪微微挑眉,没好气说道:“要是这样赌,那赢的肯定是怀素纸,赌起来有什么意思?”   听着这话,楼内众人虽不愿意承认,但也无法否认,心想事实确实如此。   在昊天钟响起之前,他们心里还会有别的人选,看好的晚辈。   但现在……的确是没有了。   “怀素纸都已经登天第一了,宋辞这一次还没有来。”   梅雪冷笑说道:“难道你指望暮色混在这些人里,准备把学宫的碑林当成东安寺的塔林给拆了吗?”   江先生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要是暮色真能如此,能在学宫来这么一次,你我也算是亲眼见证奇迹了。”   话音落下,楼内众人无言以对,莫名觉得这话还有些意思。   “而且梅师姐你是认真的吗?”   江先生看了一眼梅雪,然后望向岳天以及参与长生宗议事的诸宗强者,似笑非笑说道:“坐在这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碑林开启的原因吧。”   梅雪沉默不语。   岳天尚未洗清与阴府勾结的嫌疑,更是无法开口。   更何况这句话指向的是岱渊学宫。   “江先生还请慎言。”   “嗯?”   江先生望向主位,说话的正是当今学宫主事庄高阳。   此人身材高大,不像寻常学宫强者留有胡须,面容收拾的相当整洁,有种冷厉的感觉。   他面无表情说道:“学宫之所以开放碑林,是给予天下修行者的一番好意,江先生如此猜度,未免有些不堪。”   江先生见得最多就是这种严肃,笑着说道:“那要不你和我赌一下?”   话音刚落,他接着说道:“不要说什么不沾赌,我这些年在神都可没少见学宫弟子吃喝……赌。”   这句话之所以生硬地省略了一个字,不是因为梅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是他想到江半夏在场,于是强行给咽了回去。   庄高阳沉默片刻,想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问道:“赌注是什么?”   江先生敛去笑意,缓声说道:“本宗近些年来收了不少弟子,对各种修行资源的需求日益增多,贵宗可否让出些许份额?”   众人闻言微怔,不由皱起了眉头,心想赌的这么大吗?   在旧皇朝覆灭以后,道盟统治人间四千余年,八大宗同享盛世,攫取了难以计量的巨大利益。   这句话里的些许,对于寻常宗门而言,将会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数字。   楼内一片安静。   忽有风至,捎来了一个讯息。   庄高阳望向江先生,说道:“可以。”   这阵风没有避嫌,来自于学宫最深处那座梅园,楼内众人神情微变,心想陆宫主怎么理会世事了?   就在这时,庄高阳望向场间诸宗强者,补充了一句:“你们也一起。”   片刻后,楼内有数道声音响起。   “长歌门可以。”   “玄天观亦可。”   “无归山同样。”   “万劫门也然。”   “太虚剑派没有意见。”   岳天没有说话,因为他没有资格代表长生宗,但所有人都知道长生宗不会拒绝这件事。   “清都山呢?”   梅雪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先生很满意,点头说道:“若是怀素纸败了,那宗以及清都山自然会让出相对的份额。”   庄高阳问道:“如何定胜负?”   江先生微笑说道:“这我也不欺负你们,毕竟怀素纸确实强。”   众人好生意外,心想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你向来是锱铢必较,死要钱的那种人啊。   “这样吧。”   江先生大气摆手,大方说道:“怀素纸只要能看三块碑,那就算我赢。”   ……   ……   烟消云散时,阳光洒落在道成山上,映得山涧如金鞭。   负责主持此事的学宫教授,望向身后众人,微笑说道:“开始吧。”   话音落下,年轻的修行者们对视了一眼,没有人率先而动。   就在这个时候,人海中忽然生出极大的骚动,哗然声不断。【欢;:迎"'x进"!入【,!夜;袭":;的":#月:费c.'群;:】:.6;9.4b:9.,3:""6!,#1:3";5."   有人走向这片人海。   海水随着她的前进而分开。   无人敢拦,仓皇退至两侧,让出了一条大道。   那位学宫教授看着来人,不由怔住了,好生惊讶不解想道: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最后才登场吗?   当那人来到最前方时,学宫教授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你要第一个?”   怀素纸嗯了一声。   话音落下后人海再无半点声响,一片寂静。   沈依澜站在某处,看着站在最前方的怀素纸,完全无法理解。   陆元景眉头紧紧皱起,心想这是为什么?你不应该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吗?   就连位于那座高楼的八大宗强者,此时都站了起来,觉得此事好生迷惑,实在很不应该。   江半夏静静坐着,没有去看这场热闹,浅浅地喝了一口热茶,心想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学宫教授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为什么?”   怀素纸从这位教授身旁走过。   她平静说道:“我不习惯为这种事浪费时间。”   PS:写多了一些,晚了。 第六十八章 温柔可爱谢清和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随着春风的吹拂,穿过茫茫人海,穿过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乱了学宫深处那株梅树。   所有人都听见了。   梅园深处,陆南宗微微挑眉,看了一眼对坐的明景道人,终于明白这位老友为什么如此重视怀素纸,甚至不惜让他开启碑林。   那栋高楼里,梅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不由怀念起如今还被困在长歌门深处的那位传人。   江先生则是在旁拍掌称赞,万分感慨赞道:“这句话颇有师祖的风范。”   庄高阳神情淡漠说道:“说的话再漂亮,气势再怎么足,也无法弥补境界上的差距。”   他看着江先生说道:“不行,就是不行。”   连这些大人物们都为此展开了对话,山脚下那片人海却依旧寂静,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学宫教授转过身,望向已经踏上山道的怀素纸,眼里满是欣赏,想着这个关于时间的答案,忍不住赞道:“修行理应如此。”   ……   ……   谁也没想到怀素纸会第一个登场,除了事前得知的虞归晚与谢清和。   以及对其知之甚深的江半夏。   所有人都为此而意外,如山道人并非例外,他望向站在一旁的嵇溥心,沉声问道:“现在怎么做?”   嵇溥心皱着眉头,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个意外,想了想却放松了下来,说道:“那就直接动手吧。”   “这是最好的时机,怀素纸于万人之前,被万众瞩目。”   他微笑说道:“然后她在意的那个小姑娘,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如山道人愣了愣,转身望向山脚下的那片人海,只见没有人随着怀素纸一同登山,似乎都想亲眼见证她观第一块碑。   此时此刻,怀素纸的所有举动都会落入人们的眼中,被无限放大。   “都说她道心之坚世所罕见。”   嵇溥心笑着说道:“所以我很好奇,当她发现自己在意的人要出事了,她是不是还能平静如初。”   如山道人问道:“如果她真能做到呢?”   嵇溥心看了他一眼,笑意渐渐淡去,淡漠说道:“在我面前都是没有意义的。”   ……   ……   就在怀素纸踏上山道后的不久。   陆月楼便出现在她的身前。   与上次偏道上的相遇有着很大的不同,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前代天才,神情认真,眼神里再也找不出半点轻蔑之色。   “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聊一聊。”   怀素纸嗯了一声。   说话间,她没有停下脚步,往道成山高处继续走去。   陆月楼没有阻拦,与她并肩而行,问道:“你要看哪块碑?”   道成山上石碑近十万块,是岱渊学宫万年传承的真实体现,更是历代先贤留下来的心血结晶。   再如何绝代的天才,面对这近十万块代表着学宫历史一角的石碑,也会由衷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生出贪念。   按照过往惯例,修行者在碑林开启之前就会做好准备,确定自己要去看哪块石碑,登山后直奔而去。   这也是山脚下的修行者们,直到此刻仍在注视着怀素纸的缘故。   ——所有人都想知道她看的第一块碑是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换做是你呢?”   陆月楼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真接了自己的话,缓声说道:“在百年前那场战争里,学宫也开放过一次碑林,当时我有幸进入其中,遗憾的是我只来得及看完云开碑。”   “如果当时还有机会,我会去看风起和鸣蜩二碑。”   她看着怀素纸,感慨说道:“遗憾的是今日我作为你的守碑人,无法弥补当年的遗憾。”   话里提及的云开、风起、鸣蜩三碑,皆是出自学宫大贤之手,在十万碑中颇负盛名,被绝大多数修行者认为是最值得观赏的石碑。   “我不习惯遗憾。”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陆月楼也不意外,说道:“你是登天第一,要是像当年的我,只来得及看完一块碑,未免太过教人失望。”   怀素纸没有接这句话,因为显然还有下文。   “但你今天只能让人失望了。”   陆月楼偏过头,望山脚处看了一眼,对怀素纸说道:“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已经被人认出来了。”   怀素纸说道:“嗯。”   陆月楼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不为所动的神情,认真说道:“我很好奇,你到底还能维持多久的平静。”   话音落下,山脚处响起一片哗然声,落入山道上的两人耳中。   ……   ……   片刻前,道成山脚。   人们仰起了头,注视着那个在山道上若隐若现的身影,沉默猜测着怀素纸要去看的第一块石碑是哪块。   那些想法比较多的修行者,甚至借着这个机会,临时开了一个又一个盘口。   赌的自然是哪块石碑有幸被欣赏。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怀素纸身上时,有人貌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某个角落,然后惊呼出声。   此时道成山下颇为安静,虽有修行者不断下注的声音,但都压的极低,生怕打扰了正在登山的怀素纸。   此时这一声惊呼响起,人们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抬着手,指着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他大声喊道:“你就是之前在富春江畔无恶不作的那个人!”   站在那个角落里的小姑娘,不是谢清和还能是谁?   在这男子大喊出声之前,她当然也是在看着怀素纸,眼神分外明亮。   忽然之间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望向说话的男子,然后才明白了。   此时的她仍旧以道法遮掩了容貌,看着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姑娘,到此凑个热闹而已。   这也能被发现,只能说明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   “什么叫无恶不作?”   谢清和望向那个男子,不悦说道:“你这人可不要乱说话。”   话音刚落,一道粗粝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确实不能乱说话。”   一位老妇人从学宫人群中缓缓走出,时不时咳嗽两声,望向说话的男子,冷声警告说道:“要是你敢无辜污蔑这小姑娘,老身便是舍了这身骨头,也要责罚你一番。”   在不远处,沈依澜微微蹙眉,心想邹缪这老妇人怎么出来了?   而且这句话……显然很不对劲。   “在下境界低浅,但为人向来诚实,怎可能污蔑人?”   那名男子涨红了脸,指着谢清和愤怒说道:“此人前些天在富春江畔胡作非为,不知捣毁了多少亭台楼阁,害的满江鱼儿翻肚,这些都是事实!”   话音落下,山下一片躁动。   就连先前觉得这是一场闹剧,不甚关心的人,此时都望向了谢清和。   邹缪听完这句话,盯着谢清和的眼睛,神情阴沉问道:“此人所言是真是假?”   受万人注视,还是这种不带善意的目光,寻常人早已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清和自然不是寻常人。   当初东安寺大殿那场议事她没有参与,一直留在殿外等待,没有见过邹缪。   此时的她只觉得这个老妇人真是莫名其妙,凭什么开口就问她是真是假。   她看着邹缪问道:“你谁啊?”   邹缪怔住了。   “你这人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   谢清和哪里会在乎这种沉默,毫不客气说道:“先不提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来质问我是真是假,我就问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先前那些没有反应的那些人,听到这句话后也都怔住了。   邹缪醒过神来,看着谢清和忍不住冷笑出声,心想自己本以为怀素纸就够嚣张了,没想到今天还能遇到一个更嚣张的。   “老身凭什么没有资格?”   老妇人盯着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你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我在学宫授课将近百年,不知教出了多少学生,教你绰绰有余。”   听到这句话,岱渊学宫的弟子微微低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负责主持开启碑林一事的那位教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囿于某些原因,无法阻止。   谢清和对这番话只说了两个字。   “笑话。”   小姑娘看着山下的人们,强调说道:“真是笑话。”   邹缪冷笑不止。   “你就别在这里笑了。”   谢清和看了老妇人一眼,望向远处岱渊学宫的弟子,直接问道:“你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她笑起来真的很难看吗?”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死寂。   连那幢高楼上,八大宗的强者们都愣了一下,然后在心里承认了这句话。   道成山下的学宫弟子,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直接蹲下来,哪里敢回答这个问题?   那位教授实在看不下去了,向前走了一步,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   谢清和的声音又响起了。   她本就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之一,被人骂乳臭未干岂能忍声吞气?   更何况怀素纸此时不在她身旁,她也不用故作温柔可爱,可以稍微找回从前的嚣张本性。   “而且我是真不知道活得久有什么好炫耀的。”   谢清和看着邹缪,一脸真诚说道:“你这么喜欢倚老卖老说资格,干嘛不去当乌龟呢?这个活得可久了。”   邹缪面无表情,心想连怀素纸都没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她怒极反笑,又想到先前被讥讽笑的难看,当即敛去笑容,寒声说道:“子不教父之过,今天我倒是要替你爹娘教训你一番。”   “你谁……不。”   话到一半,谢清和忽然停了下来,小脸肃然问道:“你是什么东西啊?” 第六十九章 家世寻常谢清和   在岱渊学宫宣布碑林即将开启后的第七天,邹缪遇到了一件事。   那时候的她坐在于子昂的衣冠冢前,神情麻木地抄写着经书,见春光只觉刺眼,听春风如鬼嚎,目之所及皆是痛苦。   明明身在人间,她却像是活在阴间,活得生不如死。   老妇人曾经想过自尽,没有人为此来阻止她,但她却无法下定决心,最终又变成了自我的折磨。   所有的这些折磨与痛苦,最终都化作对于怀素纸的怨恨,燃烧至今不曾停歇,却不敢有半点怒火烧到谢楚二人真人的身上。   因此当学宫来人,让老妇人离开那座衣冠冢,来对付怀素纸所珍视之人的时候,她欣喜若狂而害怕地想了一个夜晚,最终还是答应了。   这件事很简单,邹缪只需要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开口说话,训斥那个小姑娘就足够了。   那个小姑娘确实也做了一些事,只不过那些事情无伤大雅,所以才需要她开口。   老妇人在梦里仍旧会回忆起东安寺那天的画面,自然惧怕发生相似的故事,故而她再三询问,最终确定那个小姑娘的来历很普通。   除了与怀素纸关系极好以外,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   这是岱渊学宫从长生宗处得到的结论。   岳天正是因此事来到的岱渊学宫。   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结论。   这个小姑娘来历寻常。   唯一不凡之处,只是她和怀素纸关系不错。   仅此而已。   ……   ……   “你是什么东西?”   谢清和小脸肃然,冷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道成山下一片哗然声。   听到这句话,邹缪顿时回忆起那天被怀素纸羞辱的画面,愈发感到愤怒。   “真是无礼至极,如此不敬师长!也就是你爹娘今天不在场,否则我连他们一起教训!”   老妇人厉声呵斥道:“我现在是真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爹娘,能教出你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道成山下回荡着这道冷厉嘶哑的声音,盖过了先前的那些喧哗,留下了一片死寂。   众人神色不一,都知道事情已经彻底闹大了,不可能再平淡收场。   那幢高楼里,江半夏神情淡然,抿了一口热茶。   除她以外,八大宗的强者都已经站在窗边,注视着道成山下的变故。   梅雪对此并不知情,脸色有些不好看,心想对付怀素纸一位晚辈,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就在这个时候,江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   他神情凝重地看着楼内众人,痛声斥道:“有必要这样子做吗?”   说话间,他一身剑意随之燃起,仿佛下一刻就要迸发,化作剑光去到那头,阻止这场变故继续发生。   庄高阳不动声色,藏在衣袖里的右手写了一个静字,强行压制住那道剑意,随意说道:“还请稍安勿躁。”   江先生霍然转身望向这位学宫主事,面无表情说道:“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不等庄高阳开口回答,他的视线在楼内扫了一圈,没有放过任何在场的任何一位强者。   所有人都沉默着。   这种沉默,毫无疑问是默认。   “可笑!”   江先生仿佛愤怒至极,重重一掌拍在栏杆上,浑身剑意自此而泄。   无数声轻响,守护着这幢高楼的阵法就此被破开,春风自此管涌而入,化作一声轰鸣声。   江先生看着场间众人怒斥道:“我有言在先,今日之事你们千万不要后悔!”   庄高阳挥了挥手,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出现,将愤怒的春风重新温柔。   “这里是岱渊学宫,请你安静一些。”   他看着江先生说道:“损坏阵法这笔账,我就不与你细算了,放进先前的赌约里面去吧。”   江先生笑了起来,看着就像是怒极反笑,点头说道:“好,很好,我记住了。”   庄高阳不再去看他,望向道成山下,淡然说道:“这件事,我们看着就好。”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唇角微翘。   可惜无人得见。   ……   ……   道成山上。   怀素纸已经停了下来,远远望着身在人海当中的谢清和,没有说话。   陆月楼站在旁边,看着同样的画面,自然也听到了老妇人愤怒的呵斥声。   “也许你会觉得这样子很无耻,但是……”   她感慨说道:“真实的世界向来如此,残忍无情,找不出半点温柔。”   怀素纸没有看她,轻声说道:“确实会很残忍。”   不知道为什么,陆月楼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莫名生出一种心悸的感觉。   她神色不变,以眼角余光望向怀素纸,心想你竟强到这种程度了吗?   是的,在陆月楼看来自己之所以感到心悸,是因为怀素纸看似平静,事实上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只不过少女掩饰的实在太好,没有让她看到愤怒的一面而已。   “还要继续登山吗?”   陆月楼看着她问道:“或者就到这里。”   怀素纸收回视线,没有再看一眼山下发生的事情,向峰顶走去。   陆月楼微怔,看着她没有半点留恋意味的脚步,心想你竟是如此无情之人吗?   ……   ……   在各方做出自己反应的时候,道成山下的变故仍在继续着。   谢清和听得很清楚。   话里那些关于她爹娘的部分,她听得尤为清楚。   与先前不同,这时候的小姑娘平静了下来,小脸不再肃然,看着老妇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种平静就像是一种冷漠,又像是无所谓的淡然,更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审判。   邹缪看着她嘲笑说道:“老身教书百年,不知道见了多少腌臜事,你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能瞒着我吗?”   老妇人丝毫不掩饰话里的轻蔑与戏谑:“无非就是想把我的名字记下来,留在将来报复而已。”   谢清和想了想,觉得说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干脆沉默。   “但你也真是可笑,连我是谁都不认识,凭什么敢在学宫嚣张?”   邹缪冷笑说道:“记好了,老身名叫邹缪,你现在只要给我磕头认错,将来兴许还能有机会回去问问你爹娘,我究竟是谁。”   听到这句话,道成山下一片死寂。   许多年轻弟子看着那个冷笑到面目狰狞的老妇人,再望向相貌寻常的小姑娘,心中生出许多不忍,想要开口阻止。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   “不可!”   众人下意识望去,只见来人是那位登天榜第三,岱渊学宫的当代大师兄陆元景。   此时的他神情焦急至极,往老妇人与小姑娘狂奔而来。   “不可?”   邹缪怒喝一声,见到陆元景当即回忆起那天自己被落井下石的画面,更是愤怒。   老妇人望向这位后辈,苦修百年的神念毫无保留直接压向陆元景,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陆元景的脸色骤然苍白,浑身气息大乱。   如果不是邹缪还记得他是学宫弟子,这一眼足以让他身受重伤。   这是元婴与化神的天渊之别。   谢清和望向陆元景,看着对方眼中的恳求之色,沉默片刻后说道:“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转过身,对邹缪说道:“你自尽吧,事情到此为止。”   听到这句话,陆元景还想再说些什么。   谢清和神情漠然说道:“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宽恕了。”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在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个小姑娘,心想这句话也太荒唐了吧。   “你疯掉了吧?”   邹缪怒极反笑,指着谢清和的鼻子骂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元景闻言不再坚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幢高楼里的八大宗强者,把这一声叹息听得格外清楚,道心随之生出阵阵波澜。   事到如今,在场的强者们哪里还不知道谢清和有问题?   庄高阳转身望向江先生,神情凝重说道:“这小姑娘……”   江先生根本不想听他说话,说道:“你可别问我。”   就在这时候,道成山下再生变故,一句话落入众人耳中。   “既然你这小丫头不愿意道歉,那老身今天就为你爹娘教训你一番,让你知道什么是礼貌!”   邹缪冷酷的声音如浪潮般,涌向四面八方,连道成山上也听得分外清楚。   行走在山道上的陆月楼,听到这句话后,望向走在前方的怀素纸,忍不住问道:“你这也能不为所动吗?”   怀素纸没有理会。   陆月楼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神情微变问道:“难道你把清都印给了这小姑娘?”   话刚说完,她当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不可能,清都印乃是仙器,你怎么可能随意给人?”   “错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如旧随意。   陆月楼微微一怔,问道:“错了?”   怀素纸说道:“你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陆月楼想到了某种可能,脸色骤然苍白,再也说不出话。   与此同时,道成山下。   在无数修行者的目光当中,邹缪如同镇压赶来的陆元景一般,以神念向谢清和镇压而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那幢高楼里的强者还在犹豫不定,而猜到谢清和真实身份的陆月楼已经来不及了。   那道神念带着邹缪的愤怒落下。   谢清和静静看着老妇人,没有说话,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许多人转过身,不忍看到接下来的凄惨画面。   然后。   天空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大地随之而颤动,岱渊学宫的山门大阵生出感应,化作五千真言,显圣于世间。   下一刻,有雷鸣响彻高天之上。   雷鸣奏响的那一瞬间,东海已然掀起滔天巨浪,有无数阴云自天边生出,宛如海啸般朝着学宫涌来,挟有不尽风雷。   学宫深处,陆南宗与明景道人惊坐而起。   道成山下。   邹缪那道迫使谢清和下跪的神念,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老妇人脸色苍白,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打湿了衣襟,竟是在片刻间就受了重伤。   她厉声怒喝道:“怀素纸怎么敢把清都印借给你的?!”   “不是她借给我,是我借给她。”   谢清和平静说道:“清都印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PS:吱 第七十章 那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不久前,清都峰顶。   北境终年风雪,酷寒不断,坐在那株金黄古树之上往远方望去,入目的只有一片素白。   故而谢真人闭关之时,都是闭目静思。   此时的他却睁开了眼睛。   “这么快就出事了吗?”   楚瑾走到他的身旁,轻笑问道:“是清和还是怀素纸?”   谢真人平静说道:“清和。”   楚瑾想了想,回忆起不久前神都传回来的那个消息,说道:“应该是元始的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随意,漫不经心。   谢真人神情淡漠说道:“我去一趟。”   楚瑾微微一笑,说道:“那中州的老先生们可要被你吓破胆了。”   谢真人没有说话,只是把凭借清都印感知到的那些事情,以神识传递给她。   “连我们一起教训吗?”   楚瑾怔了怔,唇角微微翘起,语气分外温柔:“让她死慢一些吧。”   话音落下,万里之外的中州随之风起。   ……   ……   当邹缪要以神念镇压谢清和,迫使她下跪道歉之时,高天之上有雷鸣响起。   岱渊学宫大阵自然显现,化作五千真言轮转,抵御着那道来自极高处的恐怖威压。   那道威压没有被大阵完全抵消,有一缕来到道成山下,直接重伤了老妇人。   与此同时,坐在学宫深处那座梅园里的两位大乘强者,霍然惊坐而起。   不是因为那一缕瞬间重伤邹缪的威压,亦不是因为已然现世的清都印,即便后者已经足够两人动容,但这终究是已知的事物。   真正让陆南宗与明景道人为之色变,彻底不复平静,脸色难看到的极点的……是一道神念。   一道自万里之外的北境而来的神念。   东海的万丈波澜,自天边涌现如瀑般的阴云,云中挟着的无尽风雷。   都是那道神念所带来的动静。   一念之间,天地变色。   陆南宗望着北方的天空,神情凝重至极,一言不发。   明景道人脸色微白,心想即便这是凭借清都印才能做到的事情,那也足够可怕了。   这就是飞升之前的境界吗?   那道神念位于高天之上,带来一座如同漩涡又像眼睛的雷池,漠然俯瞰着人间的一切,没有展露出任何具体的意志。   但意思足够清楚。   ——给我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谢清和才在众人面前说出了那句话。   清都印是我的。   ……   ……   无数阴云自东海而来,淹没了暮春的阳光,黑夜提前而至。   在黑暗之中,岱渊学宫上空飘着的五千真言,向人间洒落了最后的光芒。   就算没有这道微光,那些原先端坐高楼之上冷漠俯瞰,视一切为寻常事的八大宗强者,也必须要看到那个站在无数道视线当中的小姑娘。   此时的他们早已离开了那幢高楼,来到地上,站在谢清和的旁边。   庄高阳心情坏到了极点,脸上却不敢有半点流露,看着神情仍旧茫然的邹缪,想要开口怒斥,却被阻止了。   “你刚才没有说话,那现在就别说了。”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分外冷淡。   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庄高阳,望向来到自己身旁的江先生。   江先生连忙说道:“您可千万别怪我,我先前已经出剑,只是被人拦了下来。”   说话的时候,他抬手指着庄高阳,意思很明显。   事到如今,在场的八大宗强者们回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对话,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江先生给他们挖了个坑。   庄高阳想要辩解。   江先生朝他笑了笑,然后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接着是轰然坍塌声。   远方的一幢高楼正在倾塌,掀起一场气浪,烟尘大作。   那些自烟尘中雀跃而出的剑意,就是江先生的证据。   “当时我说过的,请你们不要后悔。”   江先生看着庄高阳,以及其余诸宗强者们,叹息说道:“看来你们是做不到了。”   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自那道震撼心神的雷鸣中醒来的人们,此时也都反应了过来,隐约猜到了谢清和的真实身份。   邹缪不再那么失魂落魄,时而发笑,时而惊恐,最终都变作了狰狞。   沈依澜神情凝重,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与当初清都山见到的那个贵气凛然的背影默默对比,心想自己怎会没有猜到的?   陆元景长叹了一声,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嵇溥心脸色苍白至极,双眼渐渐无神。   如山道人没有看那小姑娘,仰望着那位于高天之上的雷暴漩涡,眼中满是向往。   道成山下,仍旧维持着平静的只有两个人。   虞归晚以及她那位师弟。   场间一片寂静,只剩下那些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谢清和看了江先生一眼。   江先生很懂事,向小姑娘认真行了一礼,缓声说道:“相信大家都知道,谢真人即将飞升,而去年秋祭后的宴会上,谢楚两位真人颁下法旨,确定清都山掌门之位传予谢清和。”   然后他场间众人,微笑问道:“这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吧?”   “所以这事你们是怎么敢做出来的!”   江先生神情骤厉,愤怒呵斥道:“你们怎么敢让人折辱清都山掌门的!”   话已至此,哪怕此时天色再昏暗上十倍,事实也无法被掩埋下去了。   谢清和向前走了一步,对庄高阳说道:“你就是学宫当今主事?”   庄高阳无可奈何,万般不情愿地向前走了一步,语气尽力温和说道:“是的。”   “我姓谢。”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现在你知道了吗?”   庄高阳眼神里满是痛苦,点头说道:“知道的,今日之事其实是一个误……”   “错了。”   谢清和打断了这句话,语气淡漠而平静:“我是说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换个人来吧。”   庄高阳怔住了。   谢清和看着他,接着说道:“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庄高阳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平静问道:“你凭什么在我面前站着?”   听到这句话,众人觉得好生讽刺——前不久邹缪还在迫使小姑娘向她跪下,而片刻后的现在,事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转折。   那现在的他们有什么资格拒绝?   庄高阳无言以对,直起身,向谢清和行半跪之礼。   随着他的腰身弯下,一道无形的浪潮随之涌起,迫使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件事。   他声音苦涩至极:“见过谢掌门。”   ……   ……   清都山未来掌门亲至,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陆南宗作为学宫之主,又如何还能避世下去?   时隔数十年,陆南宗离开了学宫最深处那座梅园,来到人们的视线当中。   直到现在,高天之上那只以无数雷霆凝成的恐怖眼睛,仍旧没有离去。   谢清和望向这位老人,没有行礼。   双方地位对等,都是八大宗的掌门。   尽管一个是现在,一个是未来,但所有人都清楚谢清和的位置有多么稳固。   陆南宗看了一眼邹缪,叹息说道:“此事是学宫监管不严,有错在先,我会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   谢清和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来中州是为了什么吗?”   不等陆南宗开口,她直接给出了答案。   “历练,而这是我爹娘的意思。”   小姑娘看着陆南宗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你们这样子逼迫我暴露身份,又是谁的意思呢?”   就在这时,江先生来到她的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明明两人可以用神念交流,却偏偏要把话说出来,自然是借这个机会把话说给别人听。   江先生对谢清和说的话很简单,大致上的意思就是邹缪此人贪生怕死、外残而内忍、色厉内荏,是习惯了行事瞻前顾后的怯弱之人。   更重要的是,邹缪这老妇人之前可是关在于老先生的衣冠冢前终日抄写经书的,今天怎么就出来了呢?   出来便也出来,她为什么还要盯着你发难呢?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江先生的神情格外凝重,语气分外沉重,看着谢清和最后说道:“我担心……某些人对你有想法,想要断了清都山的传承。”   这句话没有人敢接,因为话里指向的未来是道盟四千余年的历史轰然崩塌,变成一场将整个人间卷入其中的全面战争。   真正麻烦的是,今日事情起因确实是诸宗强者对谢清和起了想法。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谢清和姓谢啊!   “慎言。”   陆南宗转身,看着谢清和认真说道:“请您相信,学宫绝无此意。”   谢清和的回答很简洁:“向我证明。”   陆南宗闻言望向邹缪,只见老妇人忽然狂笑出声。   就像是疯了。   陆南宗皱起眉头,正想要出手之时,一道自天穹而来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无事发生,有的只是老妇人悲愤的骂声。   “你以为别人都怕你爹娘,所以你就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吗?真是荒谬!”   邹缪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人之将死能有何惧?   她指着谢清和的鼻子,惨笑绝望喝道:“难道你在富春江畔做过的那些恶事都是假的吗?”   话音落处,众人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道成山上响起,落在众人耳中。   是怀素纸。   “那些天在富春江畔一共三十六场切磋,战斗之前我与清和都询问了对方的意见,没有一人拒绝。”   众人怔了怔,没想到她此时忽然开口。   谢清和接过话头,看着陆南宗认真问道。   “原来我和贵宗弟子切磋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第七十一章 岱渊学宫的交代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清和的语气是认真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这种平静比起歇斯底里有着更多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小姑娘作为清都山未来掌门,在此时此刻的场合当中,必须要展现出与身份对等的姿态。   早在邹缪侮辱她爹娘的那一瞬间,这件事就不再只是她的事情了。   而是整个清都山的事。   陆南宗的神情同样认真,看着她说道:“绝无此种说法,有幸与师侄你切磋,这无疑是那些学宫弟子生命中最大的幸运。”   谢清和说道:“有些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陆南宗沉默了一段时间,声音微沉问道:“师侄你的意思是?”   谢清和轻声说道:“我不在乎你们本来有怎样的想法,被你们逼迫暴露身份的事情也可以商量。”   随着她的声音平淡响起,落入众人耳中,陆南宗的神情不复平静,有所变色。   这些都可以不算,都可以不计较,都可以商量……那什么事情是不能谈的?   就像是两家宗门在谈一笔生意,一方主动抹去诸多零头,只能说明索要的东西比那份零头重要上无数倍。   又像怀素纸忽然改变脾性,愿意满足将死之人的疑惑,都是所谋甚大的迹象。   “但有一件事谈不了。”   谢清和看着陆南宗,面无表情说道:“这人侮辱我爹娘。”   陆南宗早已猜到是这件事。   然而当他真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种被碎石堵塞的感觉,极其不痛快。   “这人会死。”   谢清和说道:“但不代表事情就这样结束,其余人也要付出代价。”   陆南宗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可以。”   话是这样说,但其余人具体其余到什么人的身上,是可以选择的一件事。   换而言之,就是他可以将岱渊学宫的损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哪怕这个范围并不小。   与之相比起来,不久前那幢高楼里江先生和诸宗强者立下的赌约,可以说是完全不值一提。   谢清和猜到了陆南宗的想法,说道:“可以还是不可以,跟我没有关系。”   陆南宗看了一眼天空,想到一种可能,神色微变。   “我娘将在不久后造访中州。”   谢清和看着陆南宗的眼睛,缓声说道:“届时我娘自会做出判断。【欢;:迎c"'进"!入【,!夜;袭":;v的":#月:费.'群;:】:.6;9.4:9v.,3:""6!,#1:3";5."”   随着话音落下,道成山下响起一阵哗然声,再以极快的速度平复了下去。   一片寂静。   八大宗的强者们神情复杂,道心震荡,心想楚真人竟要南下吗?   这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目的?   片刻后,这些强者们才是醒过神来,相互对视了一眼,无声交换了意见。   今日到场并且坐在那幢高楼里的人,几乎都参与了现在这件事,只是深浅程度不一,楚真人问责下来……那他们该如何解决?   如何才能让这位真人感到满意?   这也是陆南宗所思考的问题。   “还有一件事。”   谢清和的声音如冬风一般寒冷。   听着这话,有许多人感到了茫然,但终究还是有人能够明白。   陆南宗老奸巨猾,如何能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叹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对学宫疏于管理,对诸多事宜不加管教之错。”   没有明说,但这显然是道歉的意思了。   连这位大人物都选择退让,在场的诸宗强者又如何能够例外?   道歉的声音此起彼伏,接二连三响起,回荡在道成山下。   那些前来参与观碑的年轻人们,看着这些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大人物诚恳认错的画面,不由得怔住了。   伴随着道歉声的渐渐消失,人们的视线渐渐集中了起来,落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她长得不高,已然解开易容道法的容貌很是好看,是足以被举世公认的美丽。   她平静接受着那些强者的道歉,精致的小脸上找不出半点情绪,眉眼间一片冷漠淡然。   那些冷漠与淡然是骄傲,是居高临下。   此时的谢清和不再温柔可爱,但依旧无比美丽,一种教人惊心动魄的美。   待到道歉的声音彻底消失,众人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时,谢清和说了一句话。   “还有一个。”   她没有说是谁,甚至没有说那是一个人,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众人偏过头,望向不知何时沉默了下来的邹缪,等待着老妇人开口。   ……   ……   “可笑,真是可笑,可笑极了!”邹缪仿佛就在等待这一刻,当众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后,她抓紧机会大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嘲讽起众人。   谢清和没有去看,也没有说话。   她不开口,旁人自然也不好做些什么,只能是沉默——谢真人的神念从未远离。   于是那道得不到任何反应的笑声,渐渐衰竭了下去,变作了愤怒的质问。   “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邹缪身负重伤,连浑浊都无法掩饰下去的凶狠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谢清和的侧脸上,老泪纵横骂道:“你都要杀了我了,还想让我给你道歉,做梦吧你!”   谢清和还是不说话。   邹缪望向陆南宗,有无数悲愤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却下意识咽了回去,转而落在了庄高阳的身上。   “你真是一点儿廉耻之心都没有了,能给一个小丫头下跪,学宫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欺软怕硬,真的是懦弱至极……”   听到这句话后,江先生终于忍不住了,看着邹缪说道:“你想想自己在东安寺的嘴脸吧,你这人也配说欺软怕硬?”   邹缪微怔,旋即身体颤抖了起来,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就到这里吧。”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邹缪赫然望向她,死死盯着她的侧脸,大声喊道:“来啊,快来杀了我啊,你怎么还不杀了我啊?!”   “你想多了。”   时隔许久,谢清和漫不经心地看了老妇人一眼,神情漠然说道:“你现在没资格死。”   邹缪怔住了。   下一刻,老妇人想到即将到来的悲惨未来,竟哀嚎着痛哭了起来。   ……   ……   痛苦的不只有一人。   道成山上,嵇溥心看着这一幕,身心如坠北境无尽风雪当中,只剩下彻骨的冰冷。   他的记性很好。   修行者的记性都很好。   故而所有人都能清楚记得,对付谢清和这个决定,是由他提出来的。   嵇溥心脸色苍白,想着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未来,身体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声音同样在颤抖,恨恨骂道:“陆月楼误我!”   说完这句话,嵇溥心霍然抬头望向山上,知道自己想要躲开这件事,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   ——废了怀素纸。   只要他能做到这件事,那大人物们念他功劳,必然会为他避开这一劫!   嵇溥心这般想着,眼神再也不复平静,只剩下阴狠戾气,以及惊恐。   ……   ……   忽然之间,阳光重临大地。   满天阴云骤然散去,那座如漩涡般的雷池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   天地一片干净。   那道位于高天之上,如仙人般俯瞰人间的神念,似乎已经离开了。   明明先前发生的那些事情,长不过一刻钟,许多人却生出一种度日如年般的漫长感觉。   此时春光重新明媚,洒落在人们的身上,引出一片如释重负般的叹息声。   然后,不少人想起了一件事,望向谢清和心想您今日为何在这里?   以清都山的传承,两位大乘真人的悉心教导,小姑娘完全没必要参与这种事。   最关键的是有失身份。   江先生不是这些人,知道谢清和此行的真正目的,看着她说道:“这样站着看不清,换个地方?”   谢清和说道:“嗯。”   这一次她的语气柔和了很多,不再平静近乎冷漠。   很显然,这和江先生亲自出手折断邹缪四肢,以天渊剑诀封镇老妇人的修为,再把她装进一个宽厚如棺材的剑匣里有着直接的关系。   陆南宗看着谢清和说道:“师侄既然有此雅兴,我便不做打扰了。”   他很确定,小姑娘不会想要自己在场,而且他也有笔账要和明景道人算一算。   谢清和转身望向这位老人,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歉意说道:“是我打扰前辈您的清修才对。”   众人沉默不语,心想这与先前的你相比,未免太截然不同了一点。   如此想着,诸宗强者对小姑娘的评价却又高了一分。   陆南宗道了声不必,转身消失在春风中,回到了学宫深处那座梅园。   在场的主事者重新变回庄高阳。   “烦请诸位移步。”   庄高阳想着已经坍塌的那幢高楼,看了一眼江先生,然后望向谢清和,温声问道:“您今天是来看怀姑娘的?”   谢清和没有给他脸色看的想法,浅浅笑着,嗯了一声。   听到这个答案,庄高阳抬头看了一眼艳阳天,说道:“那今天应该可以好好看了。”   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谢清和无所谓。   她对怀素纸有着绝对的信心。   众人来到一座二层大殿,有阵法隔绝道成山下传来的喧嚣,同时以明镜之法展现出道成山上的画面。   直到此时此刻,道成山上依旧只有一位观碑者。   那观碑者自然是怀素纸。   除了不久前为谢清和说过一句话,这位当今的登天榜第一,始终在沉默登山。   当学宫的强者以明镜之法,找到她的身影时,才发现她已经快到山顶了。   沿路上无数名碑,怀素纸竟然一块都没去看?!   梅雪微微一怔,忍不住问道:“她这是想干什么,山顶是哪块石碑?”   话音落下,一道温柔慵懒如过湖春风般的声音响起。   众人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江半夏坐在一张竹椅上,悠然品茶。   “是遮天碑。”   PS:嗷呜!   另外番外的事也就提一提,写了自然会发出来,但篇幅肯定不会长,大致上就是谢清和在白天成为掌门,受万人朝拜,然后当天夜里陷入一个极其弱势的境地,发现雪融化之后原来能有这么多水的故事。 第七十二章 我不习惯浪费时间   以遮天为名,这块石碑在道成山上十万碑中理应颇负盛名,然而像梅雪这样的前代强者却对此一无所知,显然是岱渊学宫有意而为之。   “那是一块残碑。”   庄高阳看着明镜上展现出来的山顶风光,声音微沉说道:“碑石已残,在学宫前人的商讨之下,将此碑从各种记载上除去,避免后来晚辈由于好奇心而误入歧途。”   他沉默了会儿,望向江半夏说道:“没想到江师妹你连此碑都知晓。”   江半夏轻声说道:“当年碑林开启时,我去山顶看过风景。”   庄高阳微怔,然后才回忆起确实有这样一件事。   就在这时,梅雪不解问道:“这碑因何而残,既然没有记载,怀素纸为什么会知道这块碑,还直奔而去?”   这也是众人心中的疑惑。   庄高阳本不愿解释,然而谢清和看了他一眼。   “遮天碑出自于两千年前,本宗那位被称之为楚狂人的先贤手中,而碑文是其暮年修道所得之总结。”   “据前人所言和书中记载,彼时这位先贤为了突破大乘至飞升之境,闭死关而不出,最终仍旧功亏一篑,在生命的最后数年时光当中……常有骂天呵地之举。”   他叹了口气,缓声说道:“也许是这个缘故,又或者是碑文上有大不敬之处,在碑成当日有天劫落下,遮天碑就此被毁去大半。”   关于怀素纸为何知道遮天碑的事情,庄高阳无法回答,因为他也一无所知。   江先生最爱听这种前人轶事,问道:“天劫既落,为何还有能有残骸,难道是那位前辈为了碑文直面天劫?”   庄高阳有些无奈,说道:“天劫若是落下,哪怕有学宫大阵抵御,道成山恐怕也要被夷为平地,楚先贤很清楚这一点,故而不惜自身性命削弱天劫,为后人保留下了这一片碑林。”   这是岱渊学宫的隐秘之一,谈不上重要,但确实不愿被外人得知。   换做寻常时候,他必然冷眼相对,不会为众人解释……   奈何谢清和看了他一眼。   “所以……”   梅雪还是不明白,问道:“怀素纸为什么要去看这块碑,碑文上记载了什么?而且山顶就没有别的石碑了吗?”   众人闻言,再次望向庄高阳。   庄高阳对此无可奈何,耐心说道:“怀素纸的想法我不清楚,山顶自然还有别的石碑,但她现在前进的方向,确实是通往遮天碑,至于遮天碑的碑文……我只看过碑拓,还是让江师妹说吧。”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仿佛觉得很有趣,轻声笑道:“那片碑文写的是对在世仙的向往。”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想起不久前那一幕。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风起云涌雷鸣响彻人间。   那是谢真人身在北境之中,以神念横跨万里之遥后造成的画面。   在场的都是道盟强者,八大宗的核心人物,见识过大乘真人出手的威势。   然而谢真人所展现出的恐怖境界,仍旧超出了他们接受的范围。   这是飞升之前的境界……并非真正的仙人,那在世仙该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碑文已经残缺,而且那更多只是一种向往,不是具体的道路。”   江半夏随意说道:“遮天碑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时过千年不曾散去的天劫痕迹。”   当这句话说到天劫两个字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谢清和。   关于谢家血脉,修行界的猜测从未少过,其中最有说服力的自然是那八个字。   ——执天之道,行天之罚。   今日谢真人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境界,让众人更加确信这一点。   难道怀素纸之所以要去看遮天碑,是因为你?   众人看着谢清和,觉得事情真相理应如此。   谢清和没有任何反应,专注看着明镜中映出的怀素纸,唇角微微翘起。   她小小骄傲地甜蜜欢喜着想道:明明隔着一层镜子,你怎么还是这么好看呢?   想到这里,小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真好啊。   怀素纸的好看,她可以好好看上一辈子。   “谢……掌门?”   庄高阳语气谨慎问道:“可是对此事有不同见解?”   谢清和醒过神来,敛去淡淡笑意,心想自己除了相信她还能有什么想法,淡然说道:“我们看着就好了。”   ……   ……   道成山上。   山顶已然不远,怀素纸没有停步的意思,向着那片风光平静走去。   陆月楼仍旧跟在少女的身边,脸色很不好看,显然还在想着先前那场变故。   她看着怀素纸,认真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怀素纸随意说道:“你想听什么?”   “……你,刚才发生那么多事,难道你就一点想法没有吗?”陆月楼的语气里满是不解。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习惯对别人的愚蠢进行反思。”   “那你知道吗?这件事发生后的现在,嵇溥心将会如何看待你?”   不等怀素纸开口,陆月楼继续说道:“他会把你视作最后的机会,唯有在今日直接废掉你,他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说这句话时,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想要从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找出些许波澜起伏的痕迹。   然而她只看到平静如故。   怀素纸说道:“戴罪立功,这个想法有一定的逻辑存在,但你应该清楚这只是一种奢想。”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陆月楼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但嵇溥心太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他会抓住所有的希望,哪怕希望的背后其实是绝望。”   怀素纸说道:“那你为什么平静?”   按道理来说,陆月楼不可能与对付谢清和一事无关,此时理应惊慌,但她却表现得相对平静,不完全惊恐,这是很不正常的反应。   “做出对付谢……掌门决定的人不是我,我甚至提前警告过嵇溥心。”   陆月楼的声音很平静,但仍旧能听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味道:“所以我有很多可以被谅解的地方。”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们是怎么想到去对付她的?”   话里的她,说的自然是谢清和。   陆月楼闻言怔了怔,想起发生在姜园里的那场谈话,沉默不语。   之所以有今日这场变故,是因为江半夏给予她的那个建议。   如今回想起来,其中显然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江半夏肯定是知道谢清和的真实身份的。   但她还是给出了这样一个建议,理由是谢绝嵇溥心的一番情意……   想到谢绝二字时,陆月楼骤然醒悟了过来,沉默想着原来你真正的意思是落在‘绝’字上面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断变化,已然猜测到了事情的真相。   陆月楼不再去思考江半夏的用意,望向尽在眼前的山顶,转而问道:“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她是玄天观的强者,不是岱渊学宫中人,自然不清楚遮天碑的存在。   巧的是,怀素纸同样不清楚这段被岱渊学宫主动掩埋的往事。   所有人都以为她知道遮天碑的存在。   其实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清楚那座幽静的宫殿里,诸宗强者对她生出的所有猜测,都在这瞬间变成了笑话。   就在诸宗强者神情凝重,道成山下的人们愈发疑惑之时,怀素纸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里最高。”   怀素纸轻声说着,偏过头望向山道外的流云,看了一眼通过明镜之法注视着她的人们。   说完这句话,她来到了道成山的山顶。   入目的风景很是温柔。   浅草成甸,深春的风来到此间,荡起层层波浪,仿佛有了真实的形状。   如果往风来的风向望去,如绸缎般的海面便会直接撞入眼中,带来一片灿烂。   那是春光与东海相逢的风光。   在不远的地方,有簌簌声音落入怀素纸耳中。   她望向那头,只见一株青树孤零零地生长在这片草甸上,就像是一把指向天空的利剑。   她轻轻地噫了一声,就像是谢清和那样,说道:“有块碑。”   树前有碑。   残碑。   陆月楼吃了一惊,不解问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块碑的?”   怀素纸说道:“你也不知道吗?”   陆月楼听出她话里的奇怪,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如实说道:“百年前碑林开启时,学宫根本没有提到这里还有块碑,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事实如此,碑林每次开启的时间都不会长,有幸进入其中的修行者都会直奔自己想要看的那块石碑,抓紧时间参悟碑文真意,哪有来山顶看风景的心思?   怀素纸没有说话,向那块石碑走去。   春风依旧,轻拂她的衣裙,有飘然渐飞之感。   在众人看不到的那一刻,她眼底闪过一抹金色,转瞬即逝。   她来到那块残碑前,发现这块碑就像是一把斧头,残的并非是上半部分,而是下半部分。   残碑上并无文字,或者说上面曾经有过文字,但都被毁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粗壮的痕迹,其中充满了肃杀与审判的毁灭意味,宏大而空旷,隐隐流露出一种无情无识的漠然。   “是天劫……”   陆月楼沉默片刻后,望向怀素纸说道:“但你根本不知道这块碑的存在,为什么要来这里?”   怀素纸看着这面残碑,说道:“这个问题我之前已经回答过了。”   陆月楼怔住了,然后想起她对道成山下那位教授说过的话,不由睁大了眼睛。   她震惊问道:“你……你难道?”   “一块块碑看过去太麻烦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习惯浪费时间。”   陆月楼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声音沙哑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这是要一次把道成山上十万碑看完?”   怀素纸嗯了一声。 第七十三章 等你已久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如过往那般让人感到惬意,随春风而远去。   是的,这句话她没有避开任何人,不再是只说给陆月楼听。   当春风挟着这一声随意地嗯,来到道成山下时,怀素纸的想法便也为众人所知。   有很多人都觉得先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离奇,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被迫现身,谢真人于万里之外威震天下,诸宗强者的低头道歉与邹缪的疯狂……   他们本以为今天不管再发生什么,自己都不会有惊讶的感觉,因为心神已经彻底麻木。   然而在他们得知怀素纸的决定此时此刻,还是无法再继续麻木下去,只觉得这一切未免太过荒诞。   这种情绪随着春风,来到了那座大殿里。   殿内一片安静。   无人出声。   这些在修行界中举足轻重,有着莫大权力与境界高深的强者,同样被怀素纸的决定给震撼到了。   片刻后,庄高阳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看来这一次碑林的开启……”   他看了一眼谢清和,无奈说道:“必然是要记载在史书上了。”   江先生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样一回事,笑着说道:“与有荣焉。”   众人忍不住望向他,只觉得这句话实在太嘲讽,却无法开口还以讽刺。   ——在史书上,江先生得到的评价必然是正面的,而他们无疑会被赋予愚蠢、白痴的评价,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所以你们觉得怀素纸可以吗?”   江先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话音落下,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诸宗强者的视线,都落在了谢清和的身上,沉默不语。   如果小姑娘不在场,他们将会毫无顾忌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但现在……还是算了吧。   都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人,哪怕够不上老奸巨猾,最基础的审时度势也是没有问题的。   ——谢清和与怀素纸的关系显然不一般,亲密到极点,他们在这时候实话实说……是觉得别人小姑娘不会记仇吗?   众人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闭嘴,不说好话也不说坏话。   很不巧的是,江先生对这种想法十分清楚。   他毫不犹豫望向庄高阳,笑着说道:“庄师兄啊,这事儿您怎么看呢?”   听着这话,谢清和似乎来了兴趣,视线落在这位岱渊学宫的主事身上。   庄高阳神色不变,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顿江先生,沉吟片刻后说道:“自碑林存在以来,学宫未曾有人创下如此壮举。”   这句话很委婉,很有水平。   即没有直接否定看低怀素纸,还侧面表明此事之难,可谓是漂亮至极的一句话。   可惜人间最怕见天真。   尤其是假天真。   谢清和接过话头,故作好奇问道:“所以庄前辈你的意思是?”   庄高阳犹豫片刻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与骄傲无关。   而是他认为结果是必然的,比起说出实话后引来的短暂不快,他更不想虚伪恭迎后遭到谢清和的惦记迁怒。   “不行。”   他望向那片明镜当中的怀素纸,沉声说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出乎众人的意料,谢清和没有因此生气愤怒,语气依旧随和:“为什么?”   庄高阳看了一眼梅雪,说道:“长歌门在这方面的造诣极深,比我更适合回答您的问题。”   梅雪微微蹙眉,知道这是有难同当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确实不可能做到,因为修行者的神魂与道心,根本承受不住同观十万碑带来的压力。”   她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认真说道:“十万石碑皆是学宫先贤的修行总结,留有道韵与真意,观碑其实就是在参悟消化这些前人留下的东西。”   话到这里,梅雪看了一眼身旁那人。   坐在她旁边的是来自无归山的一位强者。   此人咳嗽了一声,淡然说道:“确实不可能,每块石碑都是一位强者的心血,这就像是你左右手分别拿着一本没有读过的道藏凑在一起读,除了和自己过不去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来,在场另外那几位八大宗的强者,都向谢清和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那就是不可能。   话是如此,但他们没有人劝说谢清和,让小姑娘去阻止怀素纸的异想天开。   毕竟怀素纸因此道心失衡,神魂崩溃而废甚至是死亡,对他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听了这么多否定怀素纸的话,谢清和早就在生气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小姑娘看着江先生,微笑问道:“江前辈,您是怎么想的?”   “我吗?”   “嗯。”   简单的三句话里,殿内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江先生的身上,带着嘲弄与戏谑,心想你也有这种时候了啊。   “那我想的跟他们确实不一样。”   江先生笑了笑,看着谢清和说道:“我是觉得这事还挺好玩的。”   谢清和挑眉问道:“好玩?”   众人同样好奇,心想此事怎么就好玩了?   “为了保存石碑上的真意和道韵,学宫每年都要耗费巨额的资源,即便如此碑林也只能时隔多年才开放一次。”   江先生感慨说道:“要是怀素纸真的做到了,不就相当于这次碑林只为她一人开放了吗?”   谢清和说道:“所以好玩在哪里?”   江先生笑了起来,说道:“别人是雁过拔毛,那怀素纸则是……”   ……   ……   “雁过拔雁。”   岱渊学宫深处那座梅园,一道肃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陆南宗微微抬头,视线越过无数墙壁楼宇落在道成山顶,眉眼间一片漠然。   “你觉得她可以?”明景道人看着他问道。   “以常理论自然不可能。”   陆南宗收回目光望向他,声音微寒说道:“但你觉得怀素纸是那种不自知的白痴吗?”   明景道人知道他的心情不好,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可能。”   陆南宗说道:“可我想不明白,怀素纸要怎样才能做到。”   明景道人往北方看一眼,认真说道:“如果他还在,以他展现出来的境界,这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陆南宗摇头说道:“但他已经离开了。”   两人话里的那个他,指的自然是谢真人。   之所以不敢直呼其名,与尊敬有关,但更多的还是避免可能存在的麻烦。   “怀素纸的事情先放着吧,成与不成,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明景道人转而说道:“如何让楚瑾点头更加重要。”   陆南宗说道:“此事交出首恶便好。”   “嵇溥心?”   “不错。”   明景道人皱眉,低头不语。   陆南宗看着老朋友,面无表情说道:“反正这人是无归山的,与你并无关系。”   明景道人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好。”   “不是也好,是很好。”   陆南宗语气淡漠说道:“以嵇溥心一人的性命,为中州带来百年和平,我相信他本人知道了也会与有荣焉。”   明景道人笑了起来,满意说道:“如此甚好,不过我觉得他不应该丢掉原本的责任。”   陆南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要坚持下去?”   所谓责任,当然是废掉怀素纸之事。   “为什么不继续?”   明景道人敛去笑意,平静说道:“怀素纸不是谢清和,没有清都山和两位大乘作为背景,我想不到就此收手的理由。”   陆南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能出手。”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除非是黄昏出手,否则我只会静看。”   明景道人顿了顿,接着安慰说道:“你也不必忧虑,或许怀素纸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到在自取死路呢?”   陆南宗很是厌烦说道:“最好如此。”   忽然之间,明景道人看了一眼道成山的方向,语气有些不解:“怀素纸为什么还不开始观碑?她在等什么?”   ……   ……   道成山顶,怀素纸于遮天碑前负手而立。   春风依旧温柔,轻拂她的衣裙,洁白似玉的脚踝若隐若现,可惜被浅草淹没,无人得见。   陆月楼看着她的背影,从先前的震撼中清醒了过来,一字一字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这自然是默认。   陆月楼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声说道:“我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怀素纸问道:“嗯?”   陆月楼微笑说道:“我猜现在山外的所有人都觉得你在自寻死路,并且衷心希望你最好快一点,但有一个人会是例外。”   怀素纸说道:“谁?”   说话的时候,她依旧背对众生,眼中唯有那块如巨斧般的断碑。   在谁也看不到的正面,她眼中的情绪愈发淡薄,进入一种崇高玄妙的空明之境。   “嵇溥心。”   陆月楼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笑着说道:“他是最不希望你做出这个选择的人,你要是因此而道心失衡,神魂崩溃,那他就再也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了。”   话音刚落,一道冰冷至极的声音在后方传来。   “你很得意是吗?”   听到这句话后,陆月楼敛去笑意,再是转身望向后方,看着缓步走来的嵇溥心,很自然地让开了前进的方向。   怀素纸没有转身。   嵇溥心看着她的背影,寒声说道:“我想提醒你,今次观碑有一个……”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   “不要再说废话了。”   她的语气还是平静,如同叙述般,不带任何情绪:“我等你已经够久。”   嵇溥心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不屑问道:“你等我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对我出手?废了我吗?”   怀素纸说道:“是的。”   PS:世界杯结束后,更新时间会重新阳间,之前说要写多点,结果最近一直摸,很抱歉。 第七十四章 上清神霄剑   嵇溥心的笑容渐渐消失,看着怀素纸问道:“你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吗?”   “三。”   怀素纸轻声说着,抬手唤出长天,平静握住。   此时天高云淡,得以明媚的春光洒落在漆黑剑身之上,如坠渊海,找不出半点波澜。   陆月楼看着怀素纸的侧脸,看着那找不出半点情绪的眼眸,彻底没有了想法,只剩下震撼。   怀素纸说道:“二。”   嵇溥心回过神来,觉得此事好生可笑,但不知为何却根本笑不出声来。   一道剑意悄无声息出现,与春风春光春色同在,彻底将他锁住。   剑已成势。   只要身在其中,那就逃不过接下来的那一剑。   嵇溥心神情微变,以苦修百年的无归道经强自平复道心,将先前的诸多杂念镇压下去,专心面对接下来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   就在这时,陆月楼的声音忽然响起。   “守碑人的职责是确定观碑者的资格,请你记得不要以大欺小。”   嵇溥心看了她一眼,寒声说道:“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陆月楼没有说话。   之所以提醒嵇溥心压制境界,不是因为她对怀素纸有莫名其妙的好感,而是她希望把自己尽量弄得干净一些,不被谢清和的目光注意到。   更何况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以嵇溥心已经踏入化神上境的实力,与仅是元婴初境的怀素纸战斗,在不压制境界的情况下,那不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吗?   便在两人对话结束的瞬间,怀素纸的倒数也结束了。   “一。”   话音落处,剑势笼罩之内的一切事物,陡然静止下来。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鸣声缓缓响起。   怀素纸握住长天。   就像是握住了整个春天。   道成山顶所有的色彩,尽数涌向那漆黑如渊海的剑身。   春风重新流动,春光仍旧明媚,春色却黯淡了。   在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将要彻底陷入黑白的那一瞬间,有剑光倏然升起,宛如朝阳般重新照亮了整个世界。   然后。   朝阳刹那间换做夕阳,就此西坠!   春风骤然狂暴起来,发出如雷般的恐怖轰鸣声。   春光变得尤为刺眼,蕴藏着呼之欲出的锋利意味,足以刺伤道心。   一剑自天上来,斩向嵇溥心!   目睹这一道剑光的人们,仿佛瞬间从春日高悬的正午去到了夕阳西沉的黄昏,天地间的一切变化被浓缩到这短暂的一瞬间,直接涌入眼中,识海中。   心神因此震撼。   嵇溥心早有准备,此刻却依旧失神了刹那,没想到自己明明依旧足够高估怀素纸,但这一剑还是超出了预料。   然而他终究是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的修行者,哪怕道心失守片刻,依旧凭借着习惯做出了自己的应对。   无归山不用剑,擅守,以道法享誉世间。   嵇溥心面对大日西坠一剑,于瞬息间在身前布下十八层道法,再是构成一道阵法迎向这道剑光。   剑光落下。   砰的一声轻响。   这就像是预兆般,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轰鸣声,仿佛有天雷在地面炸开。   下一刻,在剑光与阵法的相遇之处,一道无形的气浪涌向四方。   浅草瞬间伏地,道成山因此颤抖,不断发出轰隆的哀鸣声,地上的尘土还未来得及跃起,就被镇压了下去。   如果不是道成山位于岱渊学宫之内,有学宫大阵隔绝……   这一剑足以崩山裂地。   不知过了多久,剑光终于散去。   怀素纸倒持长天,看了一眼嵇溥心,飘然而起去往东海远处。   嵇溥心站起身。   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碎声,在他身前响起,旋即有狂风骤起,向他扑面冲来。   狂风如剑,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白痕,几近变成伤口。   他神色不变,道心在无归道经的运转之下,仍自维持着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的比拼,他毫无疑问落了下风,或者说是输了。   哪怕怀素纸显然蓄势,而他也压制了自己的境界,可是无归山……最擅长的就是防守。   陆月楼看着这一幕,沉默片刻后望向遮天碑,忽然觉得今天似乎没有绝对可言了。   便在她思索之时,嵇溥心化作遁光,追赴前往东海远处的怀素纸。   这是怀素纸成为登天第一后的首战。   ……   ……   那座大殿。   明镜之法的画面已然转变,不再是道成山顶的风光,换做茫茫东海。   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此时波澜四起,有剑光纵横其中。   剑光之下,嵇溥心就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可能被剑光巨浪吞噬。   庄高阳看着这一幕,许多心思都已经淡去,叹息说道:“一代更比一代强。”   江先生心想,这怀素纸理应是天渊剑宗的弟子才对。   那位无归山的强者脸色有些难看,语气冷淡说道:“以怀素纸的境界还能再出几剑?看似占尽上风,实则已呈败相。”   众人闻言,稍加思索后,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很有道理。   大日如来剑诀作为禅宗真经上的护道之法,固然玄妙强大,但无归山最擅守势,与清都山的攻伐无对并立世间两极,负尽盛名且盛名之下尽是真实。   更重要的是嵇溥心再如何压制境界,他的眼界见识乃至战斗经验,依旧真实存在。   这足以决定战斗的结果。   “嗯?”   江先生呵呵一笑,嘲弄说道:“毕竟是无归山,确实有够乌龟的。”   这是修行界关于无归山最有名的笑话,只不过没几个人敢说出来,而且无归山的镇山神兽……确实是一只乌龟。   听到这句话,那名无归山的强者冷冷看了江先生一眼,说道:“麻烦你待会儿不要忘记我们的赌约。”   所谓赌约,指的自然道成山开启之前,众人对怀素纸观碑数量的猜测。   如果怀素纸败在嵇溥心手下,那观碑也就无从谈起,江先生便算是输了。   想到这里,众人的神识已经去往东海深处,注视着还未完结的战斗。   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谢清和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来到江半夏的身旁。   “你怎么……”   小姑娘看着这位气质恬静美好的女子,问道:“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场战斗的结果?”   江半夏随意说道:“结局早已注定了,有什么好关心的?”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结局是什么?”   “等会儿你不就知道了吗?”   “我怎么感觉……和你说话有种讨厌的感觉啊?”   江半夏忽然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着说道:“乖。”   谢清和呆住了,睁大眼睛看着这女子,心想你怎么敢这样对我的?   江半夏温柔说道:“不要想了,继续看下去吧。”   ……   ……   道成山下。   人们通过明镜之法,看着远在东海的战斗,渐渐想到了剑光不可久的道理,开始担心了起来。   在场的大多都是寻常宗门弟子,或者是散修,立场天然就在怀素纸那边,替她祈祷再正常不过。   而八大宗的弟子……立场竞也相同。   “我不喜欢怀素纸。”   沈依澜对陆元景认真说道:“但我希望她能赢。”   ……   ……   学宫深处那座梅园。   按道理来说,此时发生在东海远处的那场战斗,不该被两位大乘真人放入眼中。   与轻蔑骄傲无关,是彼此境界相差太远,不足以他们多加关心。   事实上,在这场战斗开始的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然而某一刻,明景道人忽然皱起眉头,缓缓转身望向东海,沉声说道:“不对,怀素纸是在积攒。”   陆南宗感知片刻,神情变得很微妙,语气里满是意外:“这样也行?”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   “如果怀素纸真的做到……”   陆南宗神情微凝说道:“确实该杀了。”   这无疑是他对怀素纸的最高评价。   ……   ……   东海深处,波澜未平。   怀素纸行走在大海之上,随意提着长天,剑锋斜指海面。   在她的百余丈外,是片刻之前被她一剑斩入海中的嵇溥心。   嵇溥心自海水中浮出,衣衫略有破损,但不曾被打湿,离落败显然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他拂袖打散缠绕在身上的残余剑意,看着向自己缓缓行来的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你还能再出几剑?”   怀素纸没有说话。   嵇溥心笑了笑,笑容里不带情绪,但谁也听得出其中蕴含的愤怒。   就连无归道经都无法压制住他的怒意。   他从未想过在这场战斗当中,自己被一直压制到现在,几乎找不到还手的机会。   换做当年与怀素纸境界彻底相同的他,早就已经败了。   “你已经败了。”   嵇溥心的声音冷漠至极,穿过层层风浪,落入怀素纸的耳中。   与此同时,两人的视线相遇。   一道寂灭的气息,就此涌入怀素纸的识海当中,化作几近真实的画面。   那些画面都是她败在嵇溥心手下的未来。   这是嵇溥心让她看到的未来。   “愚蠢。”   怀素纸轻声说道,却没有挣脱道心幻境,就此飘然而起。   忽然之间,风平浪静。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怀素纸松手,长天飞入云中,带起无数残雷。   那道几近超越凡俗范畴的力量,再次出现在东海深处,伴随着一声雷鸣。   雷鸣响起瞬间,道心幻境瞬间被破。   在远处,所有明镜同时破碎,连带着诸宗强者的神识也然退避到十数里外,只敢远观。   嵇溥心噗的一声吐出血来,霍然抬头望向天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颤声问道:“这是什么剑诀,怎么可能引动谢真人留下的雷霆?!”   怀素纸的眼神只剩漠然,声音亦然如此,就像在进行一场审判。   “上清神霄……剑。”   请假条   状态很差,很不舒服,脑子一团浆糊,根本写不出来想要的东西,接下来的这一章还是比较关键的……   抱歉,明天更新会早一点,不再这么晚了。   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 第七十五章 你也配娶我师父?   当上清二字落下时,嵇溥心就已经放开对自身境界的压制。   不过刹那,他重新回到了化神上境,凝视着立于阴云之下如渺然黑点般的怀素纸。   狂风不曾片刻停歇。   那一袭染血的长袍被吹的烈烈作响,嵇溥心一身气息攀至前所未有的巅峰,似是要赶在那道飞剑落下之前,与怀素纸直接决出胜负。   如同感受到他的战意一般,满天阴云开始翻涌,无数闪电接连出现,雷鸣不断。【欢;:迎"'进"!入v【,!夜;袭":;的":#月:费.'群;:】:.6;9.4:9.,3:"v"6!,#1:3";5."   长天游弋云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云而出。   就在这时……   嵇溥心转身,化作一道遁光,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岱渊学宫爆射而去!   速度之快,与天渊剑宗的强者全力一剑竟然无甚区别,完全想象不出他来自无归山,这个被公认不擅遁法的宗门。   这个选择太过突然,没有任何征兆,足以让人措手不及。   明明上一刻气息攀至巅峰,既分高下也决生死,下一刻却毫不犹豫要远遁千里,谁又能够猜到?   嵇溥心这般想着,表情格外冷静,脸上找不出半点逃跑的耻辱感。   就在他即将离开那片雷云,重见天日之时……   有闪电轰然落下。   嵇溥心的遁法再快,终究也不是神念,又如何能比得过闪电?   更重要的是,这道闪电没有半点仓促的意味,显然是早在等候着他。   嵇溥心停了下来,看着那道雷电在前方落下,将他眼前的天地涂抹成一片惨白,蒸发成片海水,升起茫茫白雾。   浓雾的那边是岱渊学宫。   是他到不了的彼岸。   一道目光落在嵇溥心的背后。   没有声音响起,但他却明白这道目光的意思。   ——我有让你走吗?   ……   ……   在进入岱渊学宫的第二天,一份情报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来到了怀素纸的手上。   那份情报很厚,上面记载了很多的东西,其中就包含了嵇溥心的人生。   再后来的某个春暖花开的午后,江半夏在未央宫为怀素纸上了一堂课,不相识的两人在课后闲聊了会儿,最后说了两句话。   “去赢了他。”“好的。”   怀素纸没有说谎的习惯。   既然她答应了赢,那就一定能赢。   她轻挥衣袖,满天雷声骤然寂静不鸣。   下一刻,长天破云而出。   与广袤无边的阴云相比起来,这一剑渺小至极,远远看着只是一道纯黑的流光。   然而在这道流光出现的那一刹那,漫天风云雷电随之而涌动旋转,追随着流光朝东海倾泻而去。   从十余里外望向此间,落入眼中的画面,是一道漩涡。   那道漩涡不在海上。   在天上。   那是一道由风雷组成的漩涡。   在漩涡的最前端,是一道纯粹的流光。   长天挟漫天风雷而落。   谓之。   上清神霄剑。   ……   ……   岱渊学宫内,那座大殿。   诸宗强者以神识看着东海深处的战斗,神色复杂至极,叹息声接连响起。   他们看不清其中的细节,听到的只有轰鸣声,但风雷随剑倾泻而落的那一幕画面,却是再清楚不过。   那名无归山的强者寒声说道:“借谢真人之力,这和作弊有什么区别?”   江先生不屑说道:“以剑御雷本就是剑道最高处的风景之一,唯有本宗之斩命在其之上,你要是不服气,那让嵇溥心也跟着一起作弊啊。”   那位无归山的强者脸色微青,无言以对。   听着这话,众人也不在乎此人的反应,视线都落在了谢清和的身上。   与剑御雷的剑道境界,固然让在场的诸宗强者感到惊讶,但想到那是怀素纸,便也觉得还好。   真正让他们为之而震撼的是……怀素纸唤来了谢真人先前一念万里后,留在东海深处的残雷。   这已经超越了以剑御雷的范畴,怀素纸必然翻阅过上清神霄经,并且有着一定程度的领悟。   问题在于,上清神霄经乃是清都山的镇派真经,为什么怀素纸一个禅宗传人能够翻阅?   众人看着谢清和,沉默不语,目光愈发凝重。   小姑娘感受着这些视线,神色丝毫不变,心里却有些慌乱,心想这要是有人开口询问,自己该如何回答才对?   就在这时,一道循循善诱的温柔声音在她的心上响起。   “清都山是你的,又不是他们的,你为什么要向别人解释?”   江半夏对她说道:“谁有资格向你要说法?”   谢清和怔了怔,发现这话确实很有道理,然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的想法会被江半夏知道?   便在她为之而不解时,道成山下响起一片哗然声,东海深处再生变故。   与此同时,谢清和发现了一件事。   江半夏忽然离开了。   ……   ……   上清神霄剑落下之前,嵇溥心已经动了。   这一次不再是逃跑。   他静静注视着自高天而落的那道流光,与流光之后的风雷漩涡,宛如天倾般的恐怖景象。   他修道百余年,经历过道盟与元始魔宗的战争,并且没有在战争中死去,自然是道心坚毅之人。   此时确定无法逃脱,嵇溥心毫不犹豫全力运转无归道经,于转念间施展出无归山的真传道法。   ——抱景。   所谓抱景,即是与天地相合而共存一息,以抵外物侵。   以嵇溥心为原点,数百丈内海水倏然起立,如一朵盛开在海中的花。   接着,在长天挟风雷落下瞬间,盛开的花随之合拢,将嵇溥心裹在其中,迎向上清神霄剑。   两者相遇一刻,大海直接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尽的苍白。   轰鸣声不断响起,那朵花颤栗着,以海水凝成的花瓣片片凋零,被仿佛无穷无尽的雷暴湮灭,化作一阵白雾,紧接着就被狂风吹散。   嵇溥心微仰起头,视线穿过茫茫海水和满天炽白雷光,与怀素纸对视。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没有寂灭的气息,进入怀素纸的识海当中,因为嵇溥心不敢。   他说了一句话。   “这不只是以剑御雷,你还修炼了上清神霄经。”   “嗯?”   “不要在我面前装傻了,外面的人看不到,但我直面你的剑光,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这里面的问题?”   “嗯。”   “你明明是元垢寺的传人,修的是禅宗真剑,为什么还能兼修上清神霄经……不对!”   “哦。”   “我很好奇。”   “嗯?”   “一位修行者如果同时修炼一门以上的真经,将会对自身道心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是直接断绝修行之路。”   “嗯。”   “但你却做到了,而且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我现在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哦。”   “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你宁可暴露这个秘密也不惜要杀死我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怀素纸没有回答,连嗯和哦都没有。   这场存在于神念间的对话,就此结束。   她念头微动,催发剑意。   一声轰鸣。   那朵花就此崩散,化作满天水雾,嵇溥心所抱之景已然溃散。   无归山与清都山的相遇,再一次以后者的的胜利告终。   在雾中,嵇溥心看着向自己刺来的长天。   那漆黑的剑身之上,犹有风雷残存,但威势与先前相比衰竭了太多。   很显然,上清神霄剑对怀素纸的负担极大。   又或者说,以上清神霄剑唤来谢真人残留的雷霆,早已超出了她的境界所能承受。   故而这一剑不快。   甚至有些慢。   嵇溥心能清楚看到这一剑的前进的方向,判断出其中存在的五十七种变化,片刻间想出十七种应对的方式。   换做任何一个时候的他,都能都轻易避开这一剑,再行反杀之事。   可惜的是,现在的嵇溥心已经油尽灯枯。   在第一声雷鸣响起时,他就因为道心与怀素纸相接,而受了重伤。   不是伤在怀素纸的剑下,而是伤在了谢真人的残雷的毁灭之意当中。   随后他再以抱景直面上清神霄剑,尽管彻底挡下,但也真的到了极限。   道心大损,真元枯竭。   嵇溥心坠入海中,被沸腾的海水淹没,即将陷入绝境之时,动了最后一个念头。   一块透明的龟壳出现在他的身前,散发着沉静的气息,宛如一面城墙。   这是他的本命法宝。   亦是最后的手段。   长天剑落,与这块透明的龟壳相遇,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就此停了下来。   嵇溥心仰起头,看着天空中那个渺小的黑点,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你还能杀得了我吗?   怀素纸的声音落入嵇溥心耳中,平静如故:“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你。”   嵇溥心呆住了,觉得这话好生荒唐。   如果你不想杀死我,为什么要拼到这种程度,不惜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   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生死大仇吗?   是的,我确实想要废了你,但这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啊!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在嵇溥心的体内涌现出来,让他问出了那三个字。   “为什么?”   这一次的怀素纸很仁慈,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她盯着嵇溥心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你也配娶我师父?”   话音落下,长天剑身微震。   有雷光自漆黑剑身中迸发而出,以海水为质,穿过那层透明的龟壳,落在嵇溥心的道心上,毁灭了他的神智。   与此同时,远方有遁光破海赶来。   是那位无归山的强者。   他看着沉入海中的嵇溥心,直接将其打捞起来,却发现这位晚辈已经彻底昏迷过去。   他愤怒至极,霍然抬头望向不远之外。   怀素纸就在那里。   她提着长天,没有向无归山的两人看上一眼,静静眺望着远方。   阳光又至,穿过淡渺残云,在东海上洒落片片光斑,明暗交杂。   风推着海水,有层层浪花生出。   待到阳光灿烂时。   她在花中笑。 第七十六章 我徒弟不让我嫁给你   天空飘起细雨。   阳光依旧,怀素纸收回视线,感受落在身上如粉末般的春雨,精神了许多。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愈发明亮。   与嵇溥心一战明面上看似轻松,事实上这是她十数日推演下来的心血结果。   如此艰难的战斗结束后,恰好迎来了一场微雨。   这场雨起于残云,雨中夹杂着些许上清神霄雷的毁灭之意,但已经被冲得极淡,没有任何威胁可言。   微雨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恶战过后留下的那些看不见的尘埃,随着雨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就此消失不见。   此时的她,真元几近枯竭,道心却是无比通明。   一身剑意来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怀素纸现在的感觉很好。   这无疑是最适合观碑的时候。   她不作多想,身化剑光向道成山而去,由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一眼那位无归山的强者。   远在岱渊学宫内的诸宗强者,乃至于道成山下的寻常修行者,都看到了这一幕。   早在阳光穿过淡渺云气的那一刻,明镜之法就已经将东海深处的画面,投影在所有人的眼中。   风起微澜。   浪花如雪。   阳光灿烂。   怀素纸面朝大海,只是浅笑,便如春暖花开。   所有的画面都落入了人们的眼中,成为今后一生无法被抹去的记忆。   在片刻安静后,无数道视线来到道成山上,开始期待接下来的那一件事。   ——观碑。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候人们的目光已经发生了改变,尽管还是存在着无法散去的怀疑,但名为怀疑的土壤上已经生出了希望之花。   这种情绪对于观碑无用,更不可能影响到怀素纸。   然而这无疑代表了修行界对她产生了新的看法。   ……   ……   岱渊学宫深处。   明景道人收回视线,看着对坐的陆南宗,诚恳说道:“怀素纸做到了,你准备怎么杀了她?”   陆南宗神色如常说道:“这是我对她的评价,并非我要做的事情。”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上一次得到我这个评价的人是黄昏,她活得很好,最起码还能再活三十年。”   明景道人很清楚自己这位老朋友的脾性,没有去嘲笑,神情复杂说道:“先是黄昏,再是怀素纸,难道气运已经不在正道之上,向邪魔外道倾斜而去了吗?”   修行者都不信命。   所谓气运之说,更是在无数年前就被前人所否定。   明景道人作为玄天观观主,八大宗的掌门之一,这时候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未免有些讽刺。   陆南宗没有兴趣附和他的话,忽然说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何事?”明景道人问道。   “为什么怀素纸要做到这种程度。”   陆南宗缓声说道:“我再不关心外事,这些年来也听过怀素纸的传闻,知道她是一个好人,但今天她对嵇溥心的做法,实在谈不上是一个好人。”   明景道人看了他一眼,提醒说道:“怀素纸知道嵇溥心想要废了她,这理由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陆南宗摇头说道:“我和元垢寺打过交道,那里面的人特别喜欢说话,而怀素纸在赢下嵇溥心之后太过安静了,她应该要说上很多话,确定嵇溥心的确冥顽不灵再出手才对。”   明景道人沉默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怀素纸……不太像是一个尼姑。”   陆南宗想了想,接着说道:“也许这就是元垢寺让她离开山门,行走天下的理由?”   元垢寺封山多年,哪怕两人都是八大宗的掌门,对禅宗祖庭的情况也没有太深的了解,只能说稍作推测。   明景道人说道:“那就再查一遍好了。”   陆南宗看了他一眼。   “我一直觉得怀素纸的来历太过干净,干净到让我觉得其中必有问题。”   明景道人站起身,向梅园外行去,说道:“我要去看一眼嵇溥心,也许从中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   ……   与此同时,东海深处。   那位无归山的强者抱着嵇溥心,目送怀素纸离开,眼神一片漠然。   这种近乎绝对的冷静,源自于无归道经,可以让修行者做出最为理智的选择。   修行界认为无归山修的是绝情灭性的原因,就在这里。   嵇溥心已经被废了。   为一个废人和怀素纸对峙,而代价是得罪清都山以及一位未来的大乘强者,这是一件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的事情。   便在这位无归山的强者即将转身,带着嵇溥心前往学宫的时候……   有咳嗽声响起。   接着,是一句带着轻微感慨意味的话。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无归山的路很无聊。”   那人的声音十分动听,如春风般:“人生在世,如此无聊无趣那还活着做什么呢?”   听到这句话后,那位无归山的强者确定了来者是谁,道心旋即生出狂澜。   没有哪怕一瞬间的犹豫,他直接丢下了嵇溥心的身体,燃烧精血,折损自身修为,化作一道遁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远去。   这是无归道经给予他的唯一选择。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完全没有回头看上一眼的意思。   元始魔主看着这人消失在视野当中,然后望向身旁的海面。   被丢掉的嵇溥心就在那里,随着海水沉浮,不曾被淹没吞噬。   一抹火焰离开元始魔主的指尖,落在嵇溥心的身上,却没有点燃任何事物。   这是归藏焰。   元始道典上记载的绝世神通,有无数妙用,传说中甚至可以烧去因果。   这时候归藏焰落在嵇溥心身上,烧的自然不是因果,而是他余生所剩的时光。   随着归藏焰开始燃烧,嵇溥心缓缓醒来,眼中一片茫然但不痴呆,完全看不出神智被上清神霄剑毁灭过一次。   他心有所感,转身望向后方,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江半夏。   这个他曾经仰慕过的女子,这时候静静站在海面上,与浪花相映而美,就像是深春午后的阳光。   温柔,宁静,让人真切感受到生命的无限美好。   就在嵇溥心目睹这种美好,因此而微笑时,听到了一句话。   这是他穷尽一生也不可能想得到的一句话。   “抱歉。”   元始魔主歉意一笑,似乎有些无奈,对他叹息说道:“我徒弟不让我嫁给你。”   嵇溥心愣住了。   下一刻,他回想起怀素纸对自己说过的话,瞬间猜测出了无数秘密,就要开口质问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的身体正在成灰,是那种被彻底燃烧过后的灰烬,被路过的海风吹散。   不过片刻,嵇溥心就这样消失在世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自然也没来得及开口。   元始魔主静看片刻,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唇角微翘而笑。   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心情很是不错,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收拾徒弟留下的烂摊子。   忽然。   她偏过头,望向岱渊学宫的方向,满足的笑意从脸上消失无踪。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身影。   不到十息的时间后,海天之间迎来了一道飘渺无痕的遁光,停在百余丈的高空中。   明景道人俯瞰着海面,确定自己最后感知到的位置就是这里。   他皱起眉头,浑厚无比的神念将方圆百里的海面笼罩进去至海中极深处,没有放过任何地方。   最终却一无所获。   “毁尸灭迹?”   明景道人收回神念,看着风平浪静如琉璃般的东海,喃喃自语说道:“是你吗?但为什么是你?是想让我怀疑怀素纸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识海中浮现出的自然是那两个字。   ——黄昏。   ……   ……   远在东海深处的变故,不为道成山下的人们所知晓。   即便他们知晓了,想来也难有太多的关心。   与隐藏在嵇溥心身死后的波橘云诡相比起来,他们更愿意去关心怀素纸,想要知道她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以元婴越境战胜化神,且是八大宗的强者,这是人间百年未曾有过的壮举,注定要震惊整个天下。   值此意气风发,剑意壮阔无双无对之时,怀素纸去到那块残碑前,显然是要借大好时机,完成前人未竟之事。   喜欢热闹是人之常情。   修行者也无法完全例外,更何况即将发生的很有可能不只是热闹,而是一段留在历史上的传奇故事。   所有人都在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就连身在那座大殿里的诸宗强者也无法例外。   在无数视线里,怀素纸来到那块残碑前,忽然问道:“这块碑叫什么名字?”   陆月楼不曾离开过,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少女,说道:“遮天。”   不久前,她为此询问过道成山下,负责维护秩序的那位学宫教授。   “遮天吗?”   怀素纸轻声说着,神情微异,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陆月楼问道:“你要从这里开始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残碑,看着石碑上的破旧痕迹,平静说道:“也好。”   陆月楼想了想,提醒说道:“这块碑有天劫痕迹残存,你从这里开始,未免太过艰难。”   怀素纸不在乎。   既然她决意观尽十万碑,谁前谁后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陆月楼看着她的侧脸,终究还是忍不住了,认真问道:“你到底要怎么做?”   怀素纸心情不错,随意问道:“你听说过一门通往大乘之上的功法吗?”   话音落下。   有云雾无由而生,将她笼罩在其中。   PS:嗷呜,总之就是早一点也是早! 第七十七章 饮道   飞升之难无需赘述   往事越千年,而千年至今偌大人间没有出过一位飞升成仙的修道者。   无数天才争相走在这条道上,穷尽一生上下求索,直至死前仍未看到那一线希望。   故而当谢真人颁下法旨,宣布自己已然窥得大道,即将飞升之时,才会引来整个人间的震惊。   飞升真的很难。   也许正是飞升太过于艰难,致使那些始终未能向前踏出关键一步的强者们,开始思考大乘之上是否另有妙境。   如果踏入了那个妙境,距离飞升能否更近一步?   自古以来,许多大乘强者都想到了这一点,从而踏上追逐大乘之上的道路,其中只有寥寥数人最终成功借此飞升,更多的还是寿尽而亡。   在前者与后者的共同努力之下,人世间多出了数门指向大乘之上的真经,而其中一门便名为——羽化登仙意。   陆月楼想着这些事情,望向被无由而起的云雾笼罩在内的怀素纸,神色彻底不复平静。   玄天观作为八大宗,传承极为悠久,门中自然存在相同级别的功法。   然而这种功法存在的意义,更多是作为漫长时光底蕴的象征,鲜有人选择以此修行。   原因也很简单,所有通往大乘之上的真经,都是前人为更加接近飞升而钻研出来的事物,从一开始就不会去考虑什么循环渐进。   看得懂就继续看,看不懂就说明你不行。   对那些刚刚踏入修行大道的人来说,这些真经的经文稍微多看上一眼,便会让自身道心紊乱,甚至有受伤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一个修行者怎么可能同时修炼两门直指飞升大道的真经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陆月楼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   就在这时,她终于找到了云雾的源头。   那是一颗珠子,静静悬立在怀素纸的身旁,有无穷云雾自其间生出。   将少女映得飘然若仙。   ……   ……   风起雾涌,笼罩住整个道成山,阻拦了外界投来的视线。   明镜没有被再次破碎,但可见的范围正在不断缩小,最终仅限于怀素纸,与她身前那块残碑。   道成山顶的风光,此时都已经被雾气所掩埋了。   坐在大殿里的诸宗强者们,看着这一幕画面,脸色愈发来得奇怪。   庄高阳强忍住没有开口。   梅雪不像他有诸多顾忌,语气愕然问道:“这样也行吗?”   听着这话,看着明镜中飘然出尘的少女,江先生好生佩服感慨叹服,心想真有你的。   他本想着要笑出声来,只不过他很清楚这除了激怒岱渊学宫以外,对事情没有任何的用处,于是忍着没有笑出来。   庄高阳微微低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衣衫,便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意思了。   按道理来说,观碑时修行者不能借用外力,而此刻的怀素纸毫无疑问动用了法宝。   问题在于,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出了那件法宝来自于清都山,那云雾中的不尽缥缈正是羽化登仙意。   如果在寻常时候,岱渊学宫必将介入此事,但很不巧的是今日发生了一场小变故,以至于庄高阳只能低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江先生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看了一眼坐在后方的谢清和,以神念询问。   “这是怀素纸最开始就决定要做的事情?”   “嗯。”   “难道她连你被揭穿身份,这件事情也计算在内了吗?”   “没有。”   “那怀素纸为什么敢这样做?”   “她觉得学宫一定会同意,因为她肯定能赢嵇溥心,所以对方只能寄希望她自取灭亡。”   “这不更应该阻止她借助外力吗?”   “你不是坐在这里吗?”   “……我?”   “嗯,江先生你来岱渊学宫,不就是为了在那种时候站出来发挥作用的吗?”   谢清和的语气很诚恳,没有半点的虚伪,显然都是真心话。   江先生无言以对,发现这个解释确实很有力量。   如果谢清和的身份没有暴露,那这时候他所承担的责任,将是极其关键的。   然而今天的变故实在太多……现在的他除了坐在这里喝茶,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以做,只能充当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望向明镜中的怀素纸,开始衷心祝福。   ……   ……   与此同时,道成山下。   沈依澜来到那位学宫教授侧面,指着满山云雾,认真问道:“她能行吗?”   这位学宫教授资历极深,境界同样如此,但所剩的寿元已经不多,对人世间的绝大多数事情都不再执着,故而很好说话。   “我也不知道。”   老人想了想,说道:“我在学宫修行近三百年,亲眼看过五次碑林开放,从未有人像她这样做的……所以我倒是希望她可以成功,因为那挺有意思的。”   沈依澜接着问出了所有人关心的那个问题:“那怀素纸怎样才算成功?”   话音落下,无数道视线来到老教授的身上。   “我还是不知道。”   老人苦笑说道:“过往所有的观碑者,都是先想好自己要看哪块碑,确定那块碑对自己的修行有意义才去看的,所有在参悟透碑文以后,在境界必然有所进展,但怀素纸现在做的事情……”   话音到此为止,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依澜安静了会儿,问道:“十万碑中应有不少相似的,但更多应该是彼此冲突吧?”   老教授点头说道:“这也是我无法作出判断的根本原因。”   沈依澜望向被云雾笼罩的道成山,自言自语问道:“真有人能同时领悟十万碑吗?”   ……   ……   一心二用,对修行者而言并非难事。   然而一心十万用,分别去参悟那些或直白或晦涩的碑文,偌大人间也不见有人能够做到。   怀素纸同样做不到。   哪怕她是登天榜第一,被视为注定登临大乘的强者,是世不二出的绝代天才,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肩负起复兴魔道的重任,以及清都山掌门的未来道侣,还是不可能做到这件事。   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参悟那些碑文。   她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对这门元始宗的不传真经来说,这十万石碑无疑是世间最好的养分之一。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观碑?   当云雾笼罩住整座道成山的时候,怀素纸闭上了眼睛,心神去往极高处。   ——上善器世间。   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所有存在云雾当中的事物,就此映入她的识海当中。   那些事物是山草花木,是十万石碑,是碑文上的前人真意。   怀素纸脸色微白。   在她的身旁,那颗承载着羽化登仙意原典的珠子,开始缓缓旋转起来,有更多的云雾生出。   先前碑文显现的那一瞬间,她的道心就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虽然不至于受损,但正值壮阔的剑意无疑是受挫了,气势略显低落。   这是应有之事。   怀素纸道心守静如前,静静看着识海中的十万碑文。   碑文上的道韵有浅有深,深者往往是诸多观碑者的首选,比如让陆月楼惦记百年不忘的云开、风起、鸣蜩三碑,即是十万碑中最值得看的那些。   这些碑文讲述的是天地的大美,是四时的流转,是人间如何运行的至理,对修行者自然有着莫大的帮助,被视之为道。   而浅者如石上三年,碑文上所讲述的事物,往往落在修行者的自身上,并不涉及天地间的道理,故而被认为是术。   道与术,仅是十万石碑的第一处不同,更多的不同还在于留下石碑的这些大贤,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知。   怀素纸只是浅看一眼,便从中十万石碑当中,找出了四千三百九十六处相互矛盾的地方。   如果她真的抱着领悟的想法,去看这十万块不同的石碑,那只能是把自己弄疯。   没有第二个可能。   一念及此,怀素纸的眼中燃起一抹金色,如光焰。   这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全力运转时留下的痕迹。   下一刻,她的识海中的十万碑文开始燃烧。   与此对应在真实世界,道成山上的十万石碑上的道韵,开始流失,化作万缕清风朝山顶汇聚而去。   道成山下,那位老教授境界已至炼虚,视线可以穿过层层云雾,窥见些许真实。   于是当他看到碑文上的道韵同时开始流逝的时候,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睁大了眼睛,茫然问道:“这真的行?”   那座二层大殿内一片死寂。   诸宗强者的境界自然不会输给那位老教授,便也能够得见真实,亲眼目睹故而沉默。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说你们之前打了个赌?”   小姑娘故作漫不经心模样,看着江先生问道:“那现在怎么算?”   江先生叹息说道:“之前赌怀素纸能看三块石碑,谁知道她一口气能看十万碑,我可是亏大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给了他一个欣赏的眼神,似是好奇问道:“那赌的是什么?”   江先生如实相告。   “噫,原来你们赌的这么大吗?”   谢清和眨了眨眼,看着殿内众人认真说道:“这肯定不会出事的吧?”   诸宗强者沉默不语。   话里说的是赌约,但谁不知道她指的是怀素纸?   这分明就是在警告在场的所有人。   谁要是敢现在对怀素纸出手,那小姑娘保证他们也会跟着出事。 第七十八章 劫运   大殿内,诸宗强者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作为主人的岱渊学宫都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们为什么要冒着激怒清都山的风险,去阻止怀素纸观碑?   更何况现在只是一个开始,怀素纸距离成功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路,他们仍旧保留着静观其变的时间。   想到这里,其中数人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岱渊学宫深处,很是好奇陆南宗对这件事的态度。   碑林的维护需要消耗相当数量的资源,那个数目对学宫而言也有着不轻的分量,要是怀素纸真的成功了,让碑林只为她一人开放……那陆南宗会有怎样的心情?   这个想法很不敬,于是他们没有表达出来,更加专注地看着明镜中的画面。   明镜中的怀素纸背负双手,静静看着已经残缺的遮天碑,衣裙随风微飘,不似在人间。   梅雪看着她,忽然感慨说道:“真是好看啊。”   听着这话,安静已久的殿内接连响起声音,是长时间沉默的诸宗强者。   “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美人,怀素纸确实是特别的。”   “我赞同你的看法,但我很好奇,你觉得她特别在什么地方呢?”   “特别在于,她可以被公认为举世最好看的少女。”   众人闻言看了一眼谢清和,确定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小姑娘,于是不再担心,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唯有万劫门那位强者,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觉得可以为怀素纸重启一个榜单。   便在这时,道成山顶有变故生。   ……   ……   怀素纸立于遮天碑前,负手闭目。   无尽云雾萦绕在她身旁,已经到了无法被看清,只剩朦胧身影的程度。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一道难题。   随着她的眉头蹙起,万缕清风静止下来,想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却被满山云雾裹住,速度变得极其缓慢。   这是道成山外诸多强者感知到的变故。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怀素纸的识海当中,有波澜不断升起。   波澜来自于石碑,是它们的反击。   石碑乃是死物,无意无识。   按道理来说,石碑只会静静伫立在那个地方,任由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等待着后人前来参悟观赏,不该做出任何的反抗。   然而此时的石碑却真的反抗了。   也许是因为那些碑文不甘心被劫掠,又或许是当初留下石碑的岱渊学宫前贤的傲气,甚至还有可能是藏在学宫深处那座梅园里的陆南宗暗自出手……   不管是什么,怀素纸都不在乎。   她静静看着识海中的碑文,看着这些碑文有了具体的形状,不再局限在线条之上。   那些碑文渐渐成型,有块石碑化作盛夏的风,把旁边那块碑变成蝉鸣于风中嘶鸣,于是唤出了一场暴雪,教夏蝉学会凄切……   坐了三年的石头终于温热,石碎而有花开,那花盛开之时恰好有晨露自青翠竹叶上跌落,原来冬天已经远去,时光早在诗人于川上感慨逝者如斯之前就已经消逝。   无数画面,十万事物,   来自岱渊学宫前贤留在石碑中的道韵真意,从未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世人眼中。   一个由十万石碑组成的世界,在怀素纸的识海中缓缓浮现。   这和她不久前在东海深处,与嵇溥心一战时略有相似,都是落在她识海之上的攻击。   然而那时候的她,是凭借谢真人一念间唤来的上清神霄真雷,直接重伤了嵇溥心,为之后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如今的她该如何做?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   她伸手,执长天,向那个不断变得真实起来的世界走去。   那个世界是一座山。   道成山。   怀素纸再次来到山脚下。   就在她踏上山道的那一瞬间,有风起。   那场风并不温柔,纵横天地之间,如万千利刃。   这是那块名为风起的石碑。   怀素纸挥袖,狂风倏然平息,风不再吹。   与此同时,在她上方的白云忽然散去,有炽烈阳光落下,把她包括在其中。   山道上的气温急剧上升,石阶上有白烟袅袅升起。   仿佛整个世界都要燃烧起来。   怀素纸横剑。   长天遮住了她双眼,也遮住了天。   是眼不见为净。   亦是不见天日。   连天都被遮住了,哪里还有什么阳光?   山道如旧,怀素纸拾阶而上,走进了一个盛夏。   有蝉鸣声起,带起不远之外东海的浪花起伏,撞在山崖之上变作轰隆巨响。   怀素纸置若罔闻,平静向前。   蝉鸣骤然凄厉,放肆地扑动着蝉翼,自山中深处前来,悬挂在竹叶上,藏在乱草中,站在树枝上,注视着那个登山者,不断发出着自己的嘶吼。   她似乎是觉得有些烦了,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山中密林。   满天蝉鸣不见。   怀素纸收回视线,指尖那一抹归藏焰就此散去。   在归藏焰之前,人世间没有什么是可以化身千万的,杀一即是杀万。   当怀素纸走过那片蝉林,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块石头。   那石头谈不上大,和寻常蒲团相差无几,却生出了一种断龙石的感觉,将通往山上的道路堵完。   她看都没看一眼这块石头,挥剑斩落。   与其顽石枯坐三年。   不如去看灯。   一念及此,怀素纸眼前的画面再生变化。   盛夏悄无声息离去,入了秋,目之所及一片萧瑟。   竹叶枯黄,山道堆满落叶。   不知何时升起的明月,映得道旁的枯树残竹,皆若空游无所依。   月色落在怀素纸的衣衫上,如水浸入,教她驻步回忆从前,不要少年情事老来悲。   她不曾停步,没有挥剑,却说了一句心血来潮的话。   “我不会成为回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月色凄然破碎。   良宵短,人间不合催银箭,漫天风雪淹没了道成山。   不过一个眨眼,山上的积雪就已经过膝,到了无法行走的程度。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满山积雪,忍不住说道:“愚蠢。”   说完这句话,她飘然而起,行走于积雪之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留人的从来都是暴雨,不是雪。   踏雪而行不过片刻,便有暴雨倾盆而至。   山道上的积雪被迅速融化,夹杂着山间的泥土尘埃,变作一道洪流冲向怀素纸。   她念头微动,汹涌的洪流来到身前时,忽然间温柔了起来,如寻常少女臂弯间的缎带一般,顺从地萦绕在她身旁。   这是无归山之抱景的零星一角。   暴雨未曾散去,洪水却莫名消失。   雨中忽有雷鸣响起。   怀素纸想也不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风雷倏然散尽。   ……   ……   真实世界中,人们早已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道成山下的寻常修行者,还是端坐在那座大殿的诸宗强者,此时此刻都没有区别,都在因为同一件事沉默。   在不久前,他们都知道了道成山上发生的事情,知道那些带着前人骄傲的石碑正在作出反击。   所有人都以为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怀素纸的道心剑意正值壮阔之时,以她所展现出来的骄傲,面对碑林掀起的狂澜不可能后退一步。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   那万缕被云雾凝滞的清风,没有停滞上太长的时间,很快就开始流动起来。   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包括明景道人以及陆南宗。   在学宫最深处那座梅园里的两人,尽管无法深入怀素纸的识海当中,但以他们的境界自然能看出更深层次的东西。   比如,那万缕清风为何重新开始流动。   明景道人看着陆南宗,认真说道:“以自身道心为剑,直接斩去整座道成山,这也行吗?”   “既然她有能力斩去前人留下的痕迹……”   陆南宗沉默片刻,叹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明景道人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忽然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怀素纸要怎么去斩最后的遮天碑。”   道成山上十万碑,皆是人间事。   唯有遮天碑超然于外。   残碑当中天劫痕迹,哪怕在千年时光消磨之下,必然不如谢真人留下的残雷,但也足够恐怖。   不久前的嵇溥心仅是直面雷暴余威一瞬,就已经受了重伤,道心几近破碎。   怀素纸若是执意以剑斩之,结果将会怎样?   陆南宗同样好奇,说道:“我也很想知道。”   ……   ……   走过四季,走过春日夏蝉秋夜冬雪,怀素纸最终踏上了山顶。   不见春日灿烂,不见春风拂过如茵般的绿草,有的只是无边阴云。   云中有雷暴隐蕴,没有发出任何的轰鸣声,却为人间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威压。   在这道威压下,时光仿佛停了下来,万物也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这就是天劫。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天劫,望向位于前方的那块石碑。   是的,在她的识海当中,这块石碑是完整的。   就像江半夏不久前对众人说过的那样,碑文上描述的是那位狂人成就在世仙的秘法。   大道仿佛就在前方,只要向前踏出那一步,就能够轻易得到。   这无疑是对修行者的最大诱惑。   怀素纸向前踏出了一步。   天空密云不安翻涌,有雷光渗出。   她的发绳忽然断裂开来,如瀑般的黑发散开,仿佛挥墨。   一道剑意无声燃起。   怀素纸执剑,然后挥落。   就此斩断了身前那一缕清风。   她眼前的世界开始破碎,不复存在。   她看着那块名为遮天的石碑,看着石碑不断残破,最后说了一句话。   “你不配让我放弃飞升。” 第七十九章 婆媳又相见   怀素纸摘下那颗珠子,满山云雾渐散,春风又起。   她的视线不再落在遮天碑上,望向更远处如琉璃般的静海,思考着一些事情。   就在这时,陆月楼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为什么还不破境呢?”   她看着怀素纸的侧脸,眼中满是不解。   怀素纸没有回答,因为她静观东海,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她一路随行随斩且登山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顺势破境,只是她没有去做而已。   陆月楼看着沉默的怀素纸,忽然说道:“我之前就觉得你很了不起,但那更多还是欣赏以及忌惮,现在……我对你只剩下钦佩了。”   破境是所有修行者所追求的事情,是仅次于得道的诱惑,而怀素纸却能在这种诱惑前不为所动,道心之坚定彻底超出了陆月楼的想象。   怀素纸收回望向远海的视线,看了一眼身前的遮天碑,还是没有说话。   云雾散尽时,一道声音在道成山顶缓缓响起。   说话的人是那位守在山下,维持今日观碑秩序的学宫教授。   “陆宫主要见你。”   听着这话,陆月楼神情微异,心想陆南宗深居梅园数十年不出,若非先前谢清和暴露身份后引来谢真人的亲自过问,他极有可能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   像这样一位站在人间最高处的大乘强者,这时候忽然要见怀素纸?   “可以。”   怀素纸没有回绝,起步向山下行去。   她的脚步看似如常,事实上速度却极快,不过片刻,就已经回到道成山下。   那位岱渊学宫的老教授已经在等着她了。   老教授看着她认真说道:“了不起。”   怀素纸向来尊老。   当然,邹缪那种是不算的。   她说道:“还好。”   老教授打量她片刻,确定她没有破境后不由好奇,说道:“既然你不打算借此良机破境,为何要在今天登山?”   怀素纸随意说道;“因为山就在那里。”   说完这句话,她向人海走去。   如她来时那般,人海很自然地分出了一条通道,道旁两侧的人注视着她,眼里满是敬畏,故而格外安静。   直到怀素纸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后,道成山下的修行者们才想起了今天的目的。   有人问道:“现在我们可以去观碑了吗?”   “当然可以。”   老教授还在回味着先前那句妙言,很是随便地给了答复。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补充说道:“你们之后观碑的人该感谢怀素纸。”   听到这句话,绝大多数人茫然不解,唯有沈依澜等寥寥几人明白话里的缘由。   十万石碑皆为怀素纸所斩,领悟的难度必然有所降低,不会那么艰涩了。   更何况最近春日正好,确实适合观碑。   ……   ……   在怀素纸接受了陆南宗的邀请,向岱渊学宫深处那座梅园行去时,谢清和很自然地准备赶过去,与心上人同行。   然后,小姑娘看到了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半夏已经回到这座大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看了谢清和一眼,说道:“过来吧。”   谢清和本想拒绝,但很莫名其妙地听了她的话,在旁边安静坐下。   小姑娘看着江半夏的侧脸,微微蹙眉,越看越觉得这位只见过几次面的学宫女教授身上,有着一种自己熟悉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很像是她的……   “我和你娘很像。”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是吗?”   谢清和怔住了。   下一刻,她反应了过来,声音微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   清都印此时就在她的身上,庇护着她的心神,理应不为外物所侵才对。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不如你猜一下?”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   谢清和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然后问道:“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过去?这是陆南宗的意思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神情格外凝重,显然要是听到一个不好的答案,那她就会为了怀素纸直接掀桌翻脸。   江半夏轻声说道:“你这就忘了岱渊学宫的立场吗?”   谢清和怔了怔,沉思片刻后说道:“我没有忘记,但学宫今天表现出来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中立的样子。”   江半夏一直不喜欢把话说的太明白,但谢清和终究是不一样的,故而她难得耐心。   “岱渊学宫的中立一直存在着一个前提,那就是对峙的双方实力相等,在你展现出自己的身份之前,岱渊学宫为什么非要中立呢?”   “江先生不是来了吗?”   “是的,他来了,那你猜学宫深处会不会有一位八大宗的掌门呢?”   “……这至于吗?”   谢清和好生意外,有些无法接受一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竟然为了今天的事情来到岱渊学宫。   江半夏微笑说道:“如果这几位掌门真人真的那么爱惜羽毛,阴府又岂会沦落到惨败百年,直到前些天才稍微赢了一场?”   谢清和懂了。   然后小姑娘心里生出了更多的疑惑,看着江半夏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江半夏作为岱渊学宫的一位教授,都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多加评论。   沉默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很简单。”   江半夏看了小姑娘一眼,温声说道:“你接下来要随我修行,这些话你迟早会问我,早些说和晚些说没有区别。”   谢清和呆住了。   小姑娘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完全没有听错,小脸懵然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不等江半夏开口,她端正坐姿,一字一字强调说道:“你知道吗?我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   “嗯,知道了。”   江半夏喝了一口茶,发现茶水已经变凉,把茶杯放下,对小姑娘说道:“倒茶。”   谢清和没有多想,顺手就给她倒了一杯新茶,动作很是熟练。   直到倒完茶后,小姑娘才是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在服侍江半夏!   她好生茫然,心想自己难道是和怀素纸相处太久,真的丢掉了过往的嚣张脾性,变得温柔了起来?   便在这时,江半夏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是清都山未来的掌门。”   “嗯。”   谢清和望向她,格外认真地嗯了一声,乌黑眼眸里满是不解。   江半夏莞尔一笑,语气轻快说道:“可我是元始宗现在的掌门呀。”   ……   ……   谢清和傻了。   片刻后,小姑娘醒过神来,以极快地速度看了一眼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这边后,才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霍然望向江半夏,看着浅笑依旧的女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发现无话可说。   元始魔主提醒说道:“你现在可以问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清和没有依着她的意思来,认真问道:“既然你是元始魔主,那江半夏又是谁?”   元始魔主也不生气,温柔说道:“当然也是我。”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怔了片刻,回忆着这些天来发生的变故,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个念头就像是一场野火,以极快地速度蔓延开来,彻底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让她下意识咬住了下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她强自冷静下来,压制住这个念头,声音微冷问道:“你这次到学宫来,又要捣鼓什么阴谋?”   “错了,不是我到这里来,而是我一直在这里。”   元始魔主的语气很柔和:“至于所谓阴谋,若是你觉得我和这两个字离不开的话,便把你暴露身份的事情当做是我的阴谋吧。”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一直觉得今天的事情很没道理,原来是你在背后操纵,所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   她不会解释。   那是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怀素纸不是外人。   她很自然地转开了话题,淡然说道:“作为补偿,我会让你随我修行一段时间。”   谢清和觉得她真的有些疯了,万分无奈说道:“我是未来的正道领袖,而你是人世间第一魔头,要不你再看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元始魔主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小姑娘,就像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记之前那个念头。   “……好吧。”   谢清和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双唇,压低声音说道:“但这件事还是太荒唐了,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向我爹娘交代,要不您还是放弃吧?让我自己过得了。”   元始魔主闻言叹息,似是感慨说道:“可我也不想被你娘再捅一刀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清和,问道:“你再想想?”   谢清和微张着嘴,好会儿没能说出话来,然后生出了一个想法,声音微涩说道:“难道这是你和我娘的一笔交易?”   “你娘的脾气一直都不好,或者说是臭不可闻。”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好的老师呢?”   谢清和无言以对。   唯独这件事,她没有办法替自己亲娘反驳。   “很不巧……”   元始魔主嫣然一笑:“我恰好就是人间最好的老师。” 第八十章 四位掌门之间的谈判   话是实话,元始魔主也没有掩饰自己的骄傲,因为那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这种骄傲不会让人反感,但终究还是骄傲,让人很难把话接下去。   谢清和无话可说,想着元始魔主亲手教出来的那位徒弟,很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你就不怕我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小姑娘低声说道:“到时候你就算能活着,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吧。”   这句话听着有些威胁的感觉,元始魔主却不以为意,笑容如旧。   她随意说道:“你可以再想一遍。”   谢清和不说话了。   如果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向整个世界呼唤,并且成功的话,那接下来事情会是怎样的呢?   岱渊学宫启动山门大阵,陆南宗出手和元始魔主一战,结果应该是不了了之,而她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必须要留在岱渊学宫深处,不能随意离开……   到了那种境地,谢清和对于中州诸宗来说,就是一个用来限制谢楚二位真人抉择的质子。   这是小姑娘无法承受的代价。   哪怕这种可能极其轻微。   而且元始魔主在学宫里的身份一旦暴露,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都将要遭受到彻查……怀素纸不可能成为例外。   想着这样的未来,谢清和心神微荡,只觉得这真的很不好。   “是的,这样很不好。”   元始魔主的声音温柔响起:“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不是吗?”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但我不想遂了你的意。”   元始魔主看着她说道:“你不想我万事遂心如意,更应该随我修行,这样你才能知道该怎么击败我。”   “但是……”   谢清和还是觉得很离谱,恼火说道:“我怎么可能拜你为师啊?”   元始魔主哑然失笑,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让你拜我为师了?”   谢清和见到她笑就忍不住心烦,说道:“是你自己说的,你让我跟随你修行。”   元始魔主笑着说道:“你想的未免太多。”   谢清和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被撇的这么清楚,心想你要是真能把我收为徒弟,难道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吗?   “我的名字注定会被留在修行史上,有没有你的存在都不会影响这一点,那我何必收你为徒,与楚瑾过不去呢?”   元始魔主的声音很平静:“而且我只会有一个徒弟。”   谢清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在你随我修行的这段时间,我会教给你除了修行以外的一切东西,这是我让你暴露身份的补偿,也是我给你娘亲的一个交代。”   谢清和大概懂了,也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沉默片刻后问道:“如果我坚持拒绝呢?”   被接二连三的推辞拒绝,元始魔主也不生气。   就像是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   很自然地,她根本没有思考,便给出了一个谢清和无法拒绝的条件。(注)   听到她的条件后,小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显然已经意动。   “真的吗?”   没过多久,谢清和微涩的声音悄然响起,被压的很低很低。   元始魔主觉得小姑娘的反应颇有意思,莞尔一笑说道:“天上地下,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谢清和咬着下唇,乌黑眼眸转又转,最终还是依循本心做出了决定。   “好,我答应你了。”   她盯着元始魔主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但我要是发现你其实在骗我,那我是要和你鱼死网破的!”   小小姑娘,纵使发狠,依旧可爱。   元始魔主似乎被她给可爱到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梨涡清浅。   “我自然不会骗你。”   “那就好。”   谢清和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安心,向元始魔主伸出了自己的尾指,说道:“你发誓!”   元始魔主笑意愈发温柔,竟陪着她伸出了自己的尾指,点头说道:“一言为定。”   谢清和很认真地勾住了她的尾指,用力地拉了两下,这才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算是成交了。   小姑娘不再那么担心,但依旧有些不安,看着坐在大殿内的诸宗强者,生怕有人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很认真地观察了会儿,确定殿内并无异样,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元始魔主喝了口茶水,平静说道:“等待。”   “等什么?”   谢清和很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一念及此,她更喜欢怀素纸了。   她的心上人行事如清风明月,干净利落至极,说喜欢就是喜欢,说讨厌就是真讨厌,没有半点矫情模样。   她越是细想下去,越发现怀素纸值得自己喜欢,值得自己更多的喜欢。   元始魔主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心不为所动,说道:“等你的怀素纸回来。”   谢清和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最开始要做的事情,担心问道:“不会出事吧?”   “当然不会。”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陆南宗是一个很清醒的人,他会坚守自己的所有利益,几乎是寸步不让……”   话到一半,谢清和就忍不住打断了她,不解问道:“那这不是更应该担心了吗?”   元始魔主看了小姑娘一眼,叹道:“还不明白吗?像陆南宗这样的人愿意开启碑林,背后必然是有人为此结账。”   “既然有人结账,不需要自己来付钱,陆南宗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随意说道:“更何况你就坐在这里。”   谢清和彻底明白了,接着问道:“那等到素纸回来,再然后呢?”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没有给出解释,说道:“喝茶吧,别想那么多了。”   说完这句话,她把茶杯推前,示意小姑娘继续给自己倒茶。   谢清和对着元始魔主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么喜欢喝,不如去火锅店里点一个锅底,然后干喝汤得了,保证省钱。   想到这里,她骤然想起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对方,顿时生出了极大的悔意。   “也好,那就不喝茶了。”   元始魔主看着小姑娘,微笑说道:“改天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吧。”   谢清和哪里敢答应,连忙给她倒了一杯茶,小声说道:“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您可以满足我吗?”元始魔主问道:“嗯?”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小脸上写满了正直与诚恳,说道:“我怎样才能不被你猜到自己的想法啊?”   元始魔主微笑问道:“这样比较方便你在心里骂我是吗?”   ……   ……   在岱渊学宫的最深处,有一座梅园。   与江半夏居住的姜园不一样,这里的黑檐白墙很干净,找不出半点污渍。   怀素纸敲了敲门。   院门应声而起,门后无人,入目的是一株有些凋零的梅树。   春光下,这株梅树有着一种凄清的残缺之美。   她看了一眼,便向梅园深处行去。   不知拐了几个弯,抹了几个角,与几株花树擦肩而过,终于见到了陆南宗。   作为八大宗的掌门之一,陆南宗的辈分极其之高,故而年岁也高。   这时候出现在怀素纸的眼中,是一位瘦高的老人。   老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但并不稀疏,被整理的极好,似乎很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他静静看着怀素纸,那双不见半点浑浊的眼睛,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意味。   “很了不起。”   陆南宗说道:“你比我想的还要更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听着却有一种慈祥的感觉。   怀素纸自然不会信以为真,说道:“谢谢。”   陆南宗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向更深处走去。   怀素纸跟在老人的身后。   在梅园的最深处,原来还有着一口泉水,初看之时见热雾缓缓飘起,似是温泉。   唯有在近处往泉水去看,才能知道泉水竟然深不见底,仿佛直通黄泉。   陆南宗在泉水前停下,开门见山说道:“这泉名为龙泉,因为下面镇压着一条青龙。”   怀素纸没有说话。   “你是禅……好吧,你是一位散修。”   陆南宗顿了顿,接着说道:“近些年来,龙泉的封印正在不断松动,这也是我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   怀素纸还是沉默。   陆南宗对此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在我死后,这里要是出了问题,届时你要是登临大乘了,还望稍微搭把手。”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没有任何情绪,故而无法判断到底是答应还是询问,又或者是别的更多的意思。   “好了,多余的话就到这里。”   陆南宗俯瞰着龙泉,转而说道:“观碑之前便有言,你们观碑只要成功,学宫会有相应的嘉奖,话虽如此,但我确实没想到有人能看完十万碑,所以这事有些麻烦。”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怀素纸应该要主动谦虚承让,避免长辈的为难。   但她却没有这样做,平静说道:“可以,但这要补偿。”   陆南宗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了当,心想难道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恶了她吗?   老人沉默片刻,点头说道:“可以。”   怀素纸接着说道:“补偿的事情,交由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处理,有问题吗?”   陆南宗很清楚,这是她给予这两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的回报,说道:“可以。”   不等怀素纸开口,老人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分外认真。   “那你呢?”   “你又想要什么?”   PS:注:江半夏说服谢清和那句话,我是认真想过的,极具说服力,对谢清和来说确实是无法拒绝的提议,所以她必然会接受。   可惜的是写出来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总而言之,那句话和怀素纸有绝对的关系。 第八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南宗注视着怀素纸,那双不见浑浊的眼眸越发来得干净而深邃。   就像是变成了一面明镜,可以映出被掩藏着的真相,又像是蕴藏着无数恐怖的深渊,可以引出人心中的阴诡。   陆南宗之所以要见怀素纸,当然不是因为欣赏,而是他想要亲眼看看少女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这就是此次见面的核心原因所在。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怀素纸的语气很淡然,仿佛感受不到陆南宗眼神里的那些审视意味。   陆南宗忽然问道:“天下太平,重续道统,又或者是振兴山门?”   话里说的这些,都是他不可能给予的。   怀素纸神色不变问道:“我们谈的难道不是观碑吗?”   听到这句话,陆南宗眼中的骤然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寻常老人的温和与慈悲。   “抱歉。”   他笑了笑,感慨着自嘲说道:“人老了之后,总是会想到一些有的没的,话忍不住就多了起来。”   怀素纸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你是我此生当中见过最了不起的晚辈。”   陆南宗很自然地叨叨絮絮起来,声音里满是感慨:“是的,就连楚瑾和黄昏都不如你。”   怀素纸轻声致谢,没有刻意谦虚。   陆南宗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我很看好你,想要和你结下善缘。”   怀素纸说道:“人之常情。”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不见起伏,但却流露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骄傲。   如果这时候谢清和在一旁,肯定会觉得这种骄傲太过熟悉,几乎是如出一辙。   “人之常情这四个字很好。”   陆南宗笑了笑,转身向梅园里的静室走去,说道;“那就让话题回到最初吧。”   怀素纸跟着老人的脚步,踏过园间小桥,走过几座假山,终至一处静室。   静室外的风景很好,然而此时来到这座静室的修行者,目光大多会落在室内。   那里静静放着几件东西。   是剑,有萧,以及笔……这是今次岱渊学宫答应作为观碑成功嘉奖的法宝。   不知何时,太阳已然西斜渐渐入海。   阳光不再如前明媚,静室便也染上了暮色,有种岁月已去的氛围。   怀素纸只看了一眼那几件法宝,便望向窗外的风景,发现确实很不错。   陆南宗说道:“这几件法宝我也不多做介绍了,相信你都是知道的。”   怀素纸当然知道。   那萧名为落尽,据说在萧声奏响之时,可以直接散去世间九成以上的道法,在对付阵法一类的事物上更是有奇效,品阶自然是九阶。   笔则是云起笔,岱渊学宫最负盛名的法宝之一,笔落之时天地前来相应,乃是所有学宫修行者都钟情的法宝,自然还是九阶。   按道理来说,云起笔不该被闲置,但自从三十年前这支笔确实就被搁在一旁,直至前些天才随着碑林重开,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故而很多人都猜测,于这一次观碑中得到云起笔的学宫修行者,很可能就是学宫的未来主人。   可惜的是……怀素纸直接断绝了这个可能。   至于最后的那把剑便是云载酒。   与极富诗意的剑名不一样,云载酒的剑身并不纤细,反而来得宽阔,气息厚重。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糅杂在一起,却没有半点违和的意味,反而美妙。   这就是云载酒。   怀素纸来访岱渊学宫的原因。   云载酒在修行界里的名声很一般,不像虞归晚手中的朱颜改那般,有过名震天下的经历。   在万劫门的万器谱上,云载酒的排名也很不起眼,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与云起笔和落尽萧相比起来,此剑无疑要寻常上太多。   一笔一萧与一剑,即是岱渊学宫给予观碑者的嘉奖当中,仅有的三件九阶法宝。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陆南宗看着怀素纸说道:“云起笔对学宫有特殊意义,你可否放弃?”   怀素纸忽然问道:“您想让谁得到云起笔?”   这句话听起来不太礼貌,陆南宗却丝毫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陆元景是对坐这位少女的朋友。   “自然是元景。”   老人坦然说道:“如果不是你,他理所当然能得到云起笔。”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是的。”   也许真的抱着结下善缘的意思,陆南宗转而说道:“我建议你选落尽萧。”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必了。”   陆南宗听着这话神情微异,视线落在云载酒上,提醒说道:“这对你来说未免有些吃亏。”   与落尽萧和云起笔相比起来,云载酒纵然是九阶的飞剑,亦有诸多不如。   怀素纸说道:“足够了。”   陆南宗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便算学宫欠你一个情分。”   怀素纸没有拒绝,问道:“那就到这里?”   “也好。”   陆南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挥动衣袖唤来一阵清风,解除了云载酒上的禁制。   怀素纸伸手,将云载酒收入储物法器当中,然后说道:“谢过陆宫主。”   “不必,这件事该是我谢你。”   陆南宗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是可以,今后希望你能稍微照顾元景一二。”   怀素纸平静说道:“他是一个好人,理应要有好报。”   陆南宗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你呢?这些年来你做了无数好事,如果仅是为了好处,这无疑是最吃力的选择,得到与回报根本不成正比。”   话到后来,老人的声音变得凝重了起来,每一个字仿佛都落在了怀素纸的心头。   “你不是孤闻,你还很年轻,前人的罪孽不该如此深刻地影响到你,所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与这段话比较起来,前面的所有言语都变成了一种铺垫,这个问题才是这场谈话的重点所在。   陆南宗看着怀素纸,仿佛看穿她的道心,找出这背后的一切秘密。   然后,老人听到了一个完全超出自己想象的答案。   “其实在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理解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   怀素纸静静看着陆南宗,平静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对我好,我得了这份善意,自然也会去对别人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毫不客气说道:“与人为善,这四个字有这么难以理解吗?”   说完这句话,她向老人行了一礼,转身向梅园外走去。   陆南宗看着她的背影。   春日西斜,暮色洒落在少女的身上,明明美丽至极,却让人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在怀素纸离开后不久,一道声音在静室内响起。   原来这场谈话还有一个人存在,只是始终没有开口。   “与人为善啊……”   明景道人叹息说道:“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很遥远的四个字。”   陆南宗神情淡漠说道:“怀素纸还很年轻,有这样的想法谈不上奇怪。”   明景道人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觉得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后,陆南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形容的事物,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她足够骄傲。”   明景道人最后问道:“那你觉得她像是一个尼姑吗?”   “像。”   陆南宗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头,说道:“又不完全像,她做的事情像,但她为人实在不像。”   明景道人不再问下去,望向怀素纸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道:“今日亲眼看见怀素纸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   ……   暮色更浓时,怀素纸回到了那幢摘星楼。   谢清和站在窗前,看着晚霞与云与远山及海,还有行走在学宫里熙熙攘攘的学子。   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小姑娘也没有回头望去,只是悄悄咬住了下唇。   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怀素纸交代,自己答应跟随元始魔主修行的事情。   这件事很大,但比起另外那件事情来说,便也不值一提了。   谢清和想要问问怀素纸,却想到她早已就对自己说过,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于是变得无法开口。   这种心情很复杂,最初无疑是欢喜的,可当她往深处去想,欢喜也就变成了酸涩。   小姑娘实在忍不住去想更多,比如你是不是每遇到一个漂亮的姑娘,都会对她说同样的话呢?   谢清和知道这种想法很没有道理,是无稽之谈。   但偏偏,就像雨渐渐浸入她的道心深处,让她止不住地去想这些。   因为她真的很喜欢她啊。   “怎么了。”   怀素纸的声音在谢清和耳边响起,温柔如旧,如此刻晚风。   谢清和微微低头,没有看她。   怀素纸微怔,有些意外地看着小姑娘,认真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   谢清和的声音低落得很明显。   怀素纸想了想,还是没想到小姑娘的情绪为何糟糕,只觉得这有些莫名其妙。   她也不厌烦这种无由来的低落,正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我心情很不好。”   谢清和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很认真。   不等怀素纸开口,小姑娘咬了咬下唇,耐着羞意,软糯糯地说道:“要你亲亲才能好……”   PS:明后两天都要去医院,感觉逃不过了,真阳了希望症状轻点吧。 第八十二章 你不想被她欺负一辈子吧?   怀素纸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而某些时候的冷静,即是心冷如铁。   她看着勇敢直视自己的小姑娘,直接问道:“所以出了什么事情?”   谢清和微微一怔,没想到怀素纸会追问,小脸上的羞意都换做了懵然。   她难道要对怀素纸说,我害怕你对其他人也是对我那样的,所以我心里很不安,想要得到你的安慰?   这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小姑娘有些羞恼,微微低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上人好生可恶,怎么就非要问到底呢?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很自然地忽略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因为这种直接了当而更加喜欢怀素纸了。   就在她苦恼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的光线暗淡下来。   小姑娘听到了衣裳轻微摩擦的声响。   接着。   有很多温暖如潮水般,从后方把她认真包裹住,遮去微凉的晚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暖悄然离她远去,仿佛从未发生过,唯一的证据是谢清和那微微泛红的双颊。   在暮色映照下,这时的她格外好看,不再只是可爱。   “可以抱。”   怀素纸看着谢清和说道:“但没道理亲。”   谢清和嗯了一声,听着有些气馁,不过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哼了一声。   怀素纸转过身,向茶盘走去,轻声问道:“所以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清和已经冷静了下来,不再胡思乱想,说道:“我和那个江半夏聊得很开心,觉得这人还算可以……”   听到还算可以这四个字的时候,怀素纸身体微微一僵,回头看了一眼小姑娘。   谢清和没注意到她这个眼神,声音不曾停下:“总而言之,我接下来这段时间准备跟着她一起修行。”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嗯。”   谢清和看着她等了片刻,还是没等到新的一句话,好生不解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猜到了。”   早在谢清和的身份被暴露的时候,她就猜到自己那位师父,会在接下来做出补偿。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种补偿。   “挺好的。”   怀素纸开始煮茶,对谢清和说道:“你将来要继承清都山的掌门之位,跟她修行一段时间是好事。”   谢清和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道:“你上次不是说……自己和江半夏是第一次见面吗?”   这句话听着很像是在指责,故而怀素纸答得很干脆,没有半点犹豫。   “我确实是第一次遇见江半夏。”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过来,心想竟然是这样一回事吗?   便在这时,怀素纸又说了一句话。   “所有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问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水往下流一般,有着一种坚定不移的意味。   谢清和怔住了,完全没想到这句话。   怀素纸明白小姑娘的感受,认真说道:“你不曾欺骗过我,我自然也不会欺骗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接着说道:“之前没对你说,是我认为这些事情除了徒惹烦恼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你也没有问过我。”   谢清和咬着下唇,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房间一片安静。   怀素纸为小姑娘倒了一杯茶,静静等待着她的决定,准备如实相告。   无论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前往清都山的意图,乃至于彼此感情的真实……   都是可以回答的。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斩钉截铁说道:“我不听了!”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她好奇问道:“那你今天晚上还能睡得着吗?”   话音刚落,谢清和鼓起的勇气骤然被打散,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睡不着啊!这我怎么可能不好奇啊?”   小姑娘低头看着茶杯,看着茶水中倒映出的暮色,微恼说道:“我很想问的,但……我现在没有能力去承受答案,问了之后除了让自己焦虑,还能有什么用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也对。”   真相太过沉重。   与那些执掌这个世界的老人相比,现在的她们无疑是稚嫩的,无力反抗的。   偏偏落在她们肩上的矛盾,直接涉及到了人间的未来。   如此看来,不见天日也许是一件好事。   彼此心中知晓就好。   如今的她们确实载不动那许多愁。   “所以……”   谢清和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吧?”   怀素纸想也不想,嗯了一声,又说道:“不算她的话。”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自然是江半夏,也是元始魔主。   谢清和听得懂这句话,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你没见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就说一次。   要是那样,她可真要被气死了。   她想到这里,不由生出了些许疑惑,好奇问道:“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告诉我啊?”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说道:“你想想当初你对我说了什么。”   谢清和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倒也没有羞愧的感觉,反而是生出了另外一个疑惑。   小姑娘凑到怀素纸耳边,压低声音问道:“所以那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怀素纸说道:“我很想说没有,但正因为我的存在才会发生那些事情,从这个角度来看,与我有很大的关系。”   谢清和懂了。   怀素纸忽然问道:“所以你为什么接受她的提议,要跟着她一起修行。”   谢清和先是一怔,心里变得有些慌张,赶紧端正起神色,一脸认真说道:“因为我将来要和你一并承担那些风雨。”   话是如此,事实上小姑娘想到的却是江半夏当时说服她的那个理由。   ——你也不想被欺负一辈子吧?   对谢清和来说,这个理由太过充分,因为怀素纸真的很很很喜欢欺负她啊。   “反正就是这样!”   小姑娘越想越是心慌,跑着去把窗户给关上,很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小心翼翼说道:“所以今天我们可以懒懒一下吗?”   怀素纸想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懒懒这个词语,用的未免太可爱了一些,微笑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谢清和心想自己不过是撒个娇,你怎么就答应了呢,明明平时都是惦记着修行的吧?   她眼眸微转,掩去了自己的心虚,正色说道:“之前都是我出的主意,这次该轮到你出了。”   怀素纸早已看穿了她的心虚,自然不会在意,想了想说道;“可以出去散散步,然后吃顿饭。”   谢清和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最终还是摇头,叹气说道:“还是算了,我身份已经暴露,外面肯定有很多人在盯着我们,出去也是被别人看,没什么意思。”   这句话很有道理,怀素纸说道:“那就留在这个房间吧。”   谢清和看了一眼房间。   暮色渐褪,房内一片幽暗,但并不冰冷,反而有种如火般的温暖感觉。   “好-”   “喝茶,然后下棋?”   “唔……那五子棋可以吗?”   “听着有些笨。”   “你这就嫌弃我了吗?”   “阐述事实。”   怀素纸的语气如旧平淡,只是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分明也是开心的。   谢清和翻了个白眼,去把棋盘给拎了过来,也没往桌子上放,直接就摆在了地毯上。   然后小姑娘褪了鞋袜,放在一旁,就这样坐了下来。   怀素纸也依着她的意思,以同样的方式坐下。   夜色渐至,今夜无云故而星光明媚,透过那层窗纸后,洒在两人的赤足上,画面很是美丽。   谢清和很喜欢这样,目光落在怀素纸的赤足上,心想这还是第一次诶-   在飞舟上那段漫长时光,两人共处一室,却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有的只是怀素纸把谢清和赖床的样子都看完了。   “真白。”   “嗯?”   “没什么,我选白子。”   “好。”   谢清和连忙捻起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盘上,视线不经意扫过了怀素纸的胸前。   也许是距离的问题,又或许是怀素纸此时正在俯身,故而小姑娘忍不住喃喃了两个字。   “真大。”   “……你真觉得我刚才没听懂吗?”   “对不起!”   “继续下棋吧。”   “唔,我赢了能有什么奖励吗?”   “你赢不了。”   “可是这要没有奖励,那棋下的也太没意思了吧?”   “那你想要什么?”   怀素纸随意下了一枚黑棋,抬头望向谢清和,语气很平静。   “我想……”   谢清和抓着一枚白子,乌黑眼眸转又转,视线终究还是落在了对坐那人的胸前,微羞说道:“被你抱抱,可以埋头的那一种!”   怀素纸道了声好。   谢清和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连忙望向棋盘,寻思着该如何才能赢下来。   如果真的比拼下棋,那她当然不是对手,可这是五子棋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夜色已深,星光灿烂。   谢清和神情麻木地看着棋盘,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直接向后倒下。   砰的一声轻响。   小姑娘倒在地毯上,双手捂住小脸,悲愤欲绝地声音从指缝间冒了出来。   “好可恶啊你,怀素纸你这人就不能稍微让一下我吗!你都赢了一整晚了!”   “谁让你笨?”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奈何房间太过安静,还是落入了谢清和的耳中。   她霍然起身,就要为此讨个说法,却发现怀素纸近在咫尺,于是无可避免地撞了上去。   很软。   很弹。   很想再有一次。   这就是谢清和今夜的所有念想。   PS:今晚很开心,这一章写的也很开心,希望各位都能开开心心! 第八十三章 师命难违   翌日清晨,春日依旧美好。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房间里,落下一片温暖。   怀素纸睁眼醒来,视线穿过纱帐,发现时辰已经不早。   然后,她偏头望向床的另一侧。   小姑娘就在她的身旁,背对着她睡得格外香甜,发丝简单挽起束好,露出了雪白的后背。   亵衣向来不会遮掩这个地方。   怀素纸没有惊动谢清和,平静下床,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上没有任何区别的崭新黑裙后,走到窗前轻轻伸手,推开了窗户。   阳光瞬间灿烂,春风随之入窗。   如瀑般的黑发被轻拂,微扬而起,有几缕黏在她微润的唇上,不舍得离开。   怀素纸微微蹙眉,似乎是想起某些事情,但很快这种情绪就从她眉眼间消失,只剩下了平静。   谢清和软糯糯的声音在床上响起。   “呜呜呜嗯啊。”   小姑娘还未清醒过来,见春光骤然满屋,含糊着表达了自己的抗议,转身就抓着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片刻后,带着恼意的声音再次响起,与之前相比这次的她显然是清醒了。   这体现在咬字的清晰上。   “怀素纸……你自己不睡就不睡,怎么还不让我睡啊?好讨厌啊你!”   “死后自会长眠,生前何必久睡?”   “你不要和我说这种怪话……”   说话的时候,谢清和把被子掀起一道小小的缝隙,偷看了一眼窗外的春光,顿时忍不住笑了出声:“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也赖床了!”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谢清和微怔,连忙把自己重新藏回被子里去,只让声音冒出来:“您当我什么没说!”   怀素纸说道:“我本来就没有生气。”   谢清和赶紧嗯了几声,又觉得自己太敷衍,小心翼翼地冒出被子,神情诚恳说道:“您有容乃大,千万别和我计较。”(注)   怀素纸轻声问道:“这种双关话你是从哪里学回来的?”   谢清和心想自己在清都山上真无聊了,也会偷偷下山去买禁书偷看,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小姑娘一脸无辜,看着她说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怀素纸说道:“最好如此。”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关上窗户,转身向房门走去,留下了一句话。   “我出去办点事。”   “啊……好啊。”   谢清和很显然地松了一口气,顾不上问怀素纸去做什么,听到关门声后霍然起身,偏过头看着枕头的一边,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过了会儿,小姑娘疑神疑鬼地看了一眼房门处,确定没有人突然到来……   她就这样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傻笑着呜呜呀呀的滚上了好多好多圈。   直到某刻也许是累了,她笑容也没有淡去,想要大喊出声,却发现窗户还未关上,只好咬住了被子。   “呜呜呜呜-”   伴随着小姑娘呜呜呀呀声,深春的风徐徐入窗,满是幸福。   ……   ……   离开那幢摘星楼后,怀素纸没有遮掩容貌,行走在学宫的雨廊下。   与过往不同,今日的岱渊学宫相对冷清,路上的人少了许多,几乎都在低头沉思,显得极为专注。   这些人显然都是道成山上的观碑者,在观碑时耗尽心神后,不得不选择休息。   理所当然的,当他们看到怀素纸的那一刻,都停下了自己匆忙的脚步,向少女行了一礼。   ——那位负责观碑一事的教授,后来向人们解释了为什么要感谢怀素纸。   如果不是少女杀破碑,观碑之难比起现在要多上十数倍,足以让大多数修行者白来一趟。   那些在远处的人,看到雨廊下出现的这幕画面,知道怀素纸就在这里后,很自然地又围了过来。   人海渐成。   怀素纸不喜欢这时候的画面,因为她始终不觉得这和自己有太多的关系。   “观碑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她对所有人说道:“如果你们非要挑些什么感谢,那你们应该感谢的是岱渊学宫,而不是我。”   有人大声喊道:“但要不是你的话,我们这里很多人根本不可能在碑文上有所领悟!”   怀素纸平静说道:“如果不是岱渊学宫开放碑林,你们会出现在这里吗?”   不等旁人开口反驳,她最后说道:“我不习惯慷他人之慨,这件事就到这里。”   话音落下,怀素纸向人群外走去。   人们下意识为她让出一条路。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感慨。   “真是清风明月,好不磊落。”   “我总觉得见面不如闻名是真理,可今天见了她,才知道自己眼中的世界之小。”   “明明被举世称赞,还能如此冷静,没有半点骄傲,真是了不起啊。”   “像怀姑娘这般干净利落至极的绝代人物,竟和暮色这等小人齐名并列,万劫门真是可恨至极!”   “我观那暮色藏头露尾,只敢在幕后兴风作雨,乃小人也,如何能与怀姑娘相提并论?”   “此言甚对!”   “万劫门理应把暮色排在第二,让怀姑娘独占鳌头!”   ……   ……   远在雨廊那头的声音,没有影响到怀素纸的情绪。   早在她被确定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那一刻起,人世间对她的所有评价,赞美也好,诋毁也罢,都注定没有了意义。   她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故而早早地懂得了舍弃虚名,只将名声视为自己的一件工具。   对她来说,怀素纸这个名字只要能在关键的时候,让整个世界相信她一次,那就彻底足够了。   当然,她希望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想着这些不确定的事情,怀素纸绕过那座宏伟的未央宫,踏上那条风景如画般的偏道,沿着曾经走过的旧路,向岱渊学宫的深处走去。   她要去见江半夏。   有些事情,她想要亲自确认一遍。   也许是猜到了怀素纸的到来,姜园的门没有锁上,只是轻轻掩着。   她看了片刻门缝,才是推门而入,抬头往小楼二层望去,见到了那个正在抄书的温柔女子。   怀素纸登楼。   她没有去打扰江半夏,看了一眼茶壶里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随手倒掉开始煮新茶。   一切就像是过往的那些年。   等待茶水沸腾的时间,她也没有闲着,走到书架前随手取出一本抄好的经书开始翻阅。   江半夏抄书是为了静心,自然不会拘泥于一种字体。   这字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而不失其肉,那字便柔美清丽,飘然清婉至内敛无争,亦有骤雨旋风般的草书。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字竟然能有这么多的风格,并且其中的造诣都在极高处。   但想到这是江半夏活着的办法之一,这些似乎也就变得寻常了起来。   没过多久,茶水煮好了。   江半夏停笔,用镇纸压住刚抄完的那份经书,来到茶盘前。   两人相对而坐。   日至中天,落入小楼的阳光更多,仅差些许就要够到对坐的两人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天还未亮就会见到你的。”   江半夏抿了一口热茶,眉眼间露出一抹惬意,随意说道:“没想到现在才等到你。”   怀素纸平静说道:“出了一些事。”   江半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也没去问是什么事。   她端起茶杯到眼前,仔细看了好会儿,忽然说道:“还是你泡的茶好喝,昨天谢清和的茶是真难喝。”   “只是手熟。”   怀素纸顿了顿,继续说道:“接下来你有不少时间可以教她。”   江半夏微笑说道:“那小姑娘可就要跟我闹脾气了。”   怀素纸说道:“以你的手段,自然有让她听话的办法。”   江半夏敛去笑意,看着她问道:“生气了?”   “没有。”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只是觉得你的决定有些突然,让我没有想到。”   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如果什么事情我们都能想到,那活着不就太过无趣了吗?”   怀素纸说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认为您算无遗策。”   听着那个您字,江半夏便知道怀素纸是真的不愉快了。   为什么不愉快呢?   大概是她擅自借用谢清和的身份,确保嵇溥心只能陷入癫狂,不惜一切抓住那其实是绝望的一线希望?   而在这之前,她又对怀素纸做出了吩咐怀?   原因无非是这两个。   江半夏想了想,觉得这事解释起来确实有些麻烦,但还是决定为此多说一句。   就算是对怀素纸赢了嵇溥心的嘉奖吧。   她这般想着。   “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语气很平静。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这句话。   江半夏问道:“接下来你可有想法?”   “闭关,这些年里我行走世间看到了很多独特的风景,需要时间好好感悟和消化。”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相告。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问道:“这之后的路已经没有前人走过了,你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这句话里说的自然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旁人都疑惑怀素纸为何不在昨日借势破境,唯有她知道自己这位徒弟是不敢轻举妄动。   前路无人,必须要再三谨慎。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觉得现在挺好的。”   “既然如此……”   江半夏微微一笑,温柔说道:“那在此之前,你先去替我办一件事吧。”   怀素纸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起身行礼,恭敬说道:“好的,师父。”   PS:注的那里当然是强调的意思,我都在开头就强调过怀姑娘胸怀广阔了,怎么还有人怀疑她凶不凶的! 第八十四章 师徒谈心   这句话听似恭敬,实则透出了一种极其冷硬的意味,充满了不愉快。   江半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缓声说道:“你知道的,这是我最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的四个字。”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知道。”   江半夏说道:“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收回去吧。”   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是两人都愿意接受的一种状态,哪怕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是谁。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地上与自己仅有咫尺之遥的阳光,说道:“但我更不喜欢你刚才给我的解释,那个关于谢清和的解释。”   ——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她很不喜欢这种言辞,哪怕真的是有道理的,还是会让她产生极大的厌恶。   她的事就应该是自己的事。   旁人不该擅自干预。   无论那个人是谁。   “我可以去理解你的所有看法,但我不接受你在未经我同意之前,擅自对我的事情做出安排和决定。”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与江半夏对视,不让分寸。   小楼一片安静。   春风渐无,天光不移,时间仿佛在此静止了下来。   江半夏微垂眼帘,静静思考着这其间的问题。面对这如剑般锋利的言辞。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你还是以前那样子。”   怀素纸说道:“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好,不需要去改变。”   话音落下,江半夏想起当年自己饮酒醉后被少女冷声训斥的有趣画面,唇角不由微翘而起。   “也对。”   她浅浅笑着,洒然说道:“这件事确实是我错了,对不起。”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还会再有下一次吗?”   江半夏敛去笑意,认真答道:“自从那次你说过我以后,这些年来我滴酒未沾。”   这句话很有力量。   这个承诺格外踏实。   怀素纸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往事,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   江半夏随意说道:“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再去更改,谢清和还是要跟我走。”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对此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她觉得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小姑娘跟在自己的身边……确实太过轻松愉快,起不到历练该有的用处。   江半夏愿意亲自教导谢清和,对小姑娘的未来有着极大的好处。   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所以你呢?”   江半夏微笑问道:“你要拒绝我的请求吗?”   怀素纸神色不变,为她倒了一杯新茶,说道:“如果你说的是让我帮忙,我不记得自己有拒绝过你。”   话音刚落,江半夏的声音就接着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你不能是怀素纸了。”   “嗯?”   怀素纸眼神微变,有些不解地望了过去,只见对坐女子浅笑依旧。   “事情不方便。”   元始魔主轻描淡写说道:“因为我要你处理的是一个叛徒,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不语,心想那人这就暴露了吗?   去年秋天,她在乱山的一座残寺中救下了谢清和,借此机会进入了清都山,然后得到了莫大的好处,其间也真正认识了谢楚两位真人。   这件事情里的救命之恩,事实上并不真实存在,因为谢清和根本不可能死去,楚瑾当时必然在注视着残寺中发生的一切。   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件事情里有太多的虚假,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   ——元始魔宗其中一位长老已经背叛了,并且向清都山给予了自己的诚意。   而那份诚意很有可能还是怀素纸的真实身份。   只不过那人怎么也没想到,楚瑾与元始魔主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交情,以致计划极有可能落到了空处。   虽然计划落到空处,但以楚瑾的行事作风,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把那个叛徒的名字交给元始魔宗。   那人是怎么被发现的?   怀素纸转念间,便想通了这其中的细节,于是更不明白元始魔主是如何做出的判断。【欢;:迎"'进v"!入【,!夜;袭":v;的":#月:费.'群;:】:.6;9.4:9.,3:""6!,#1:3";5."   元始魔主无法以神通知晓她的心思,但大致也能猜到她现在的想法。   “数年前我就已经在怀疑了,只是不能完全确定,现在差不多了,所以需要你去替我去看上最后一眼,如果真是叛徒,那你就直接杀了吧。”   “……我杀得了吗?”   如今的元始宗还剩下五位长老,皆是炼虚境的真正强者。   这五位长老全都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是从血与火中杀出来的人物,死在他们手中值得称道的修行者,没有一千也起码也有几百位了。   想杀死这样的人物,以怀素纸现在的境界,哪怕是手持仙器也不见得能够做到。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我自有安排。”   怀素纸从未在这方面怀疑过她,转而问道:“所以我要去哪里?”   “先去长歌门,见一个人,问几句话。”   元始魔主就像是回忆起某些往事,语气多了些感慨,话锋忽转说道:“如果当年不是被人坏了事,她现在也算是你可以倚仗的一个人了。”   怀素纸懂了,平静问道:“是长歌门的那位传人?”   元始魔主嗯了一声。   “前些年的那件事呢?”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浮仓山之难。”   元始魔主笑了起来,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自嘲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总归会背负一些与自己无关的黑锅,不是吗?”   怀素纸蹙眉,回忆起浮仓山之难的相关传闻。   在那些传闻里面,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只是见了暮色一面,就被种下了心魔,直接导致浮仓山之难的发生。   事实上,最初这个说法遭到了修行界的一致质疑,认为其中肯定别有缘故。   质疑的原因就在于暮色只是一位晚辈,再如何天纵奇才不可一世,也无法跨越名为时间的那一条线,凭借二十来年的修行就超越前人。   既然无法跨越时间,那暮色又怎么可能只靠一个见面的机会,就直接坏了长歌门那位传人的道心呢?   后来这些质疑都不存在了,至少是不存在书上,以及修行者的口中——因为道盟直接对浮仓山之难做出了定论。   浮仓山之难是暮色所为。   在八大宗不内讧的前提之下,整个人间敢于直面道盟统一意志的唯有阴府,以及元始魔宗。   问题在于,无论是阴府还是元始魔宗都不可能比得过道盟在修行界里的影响力。   于是那些质疑开始不复存在,或者说是被很多人掩埋在心中。   后来暮色数次现身,为修行界带来一场又一场的惊变,间接坐实了道盟当初的说法,终于让那些质疑完全消失。   怀素纸看着元始魔主,忽然提起了一件往事:“当时你写过一封信给我。”   话里提及的那封信,指的自然是那个名为教导,实则威胁与提醒的阴谋阐述。   如果你说自己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那封信里的内容又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确实按照我事前的假设发生了。”   元始魔主笑容不减说道:“但起因并非我设计的那般,至于写给你的那封信……”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怀素纸,温柔说道:“你前些天写给我的那封信,不也挺漂亮的吗?”   怀素纸仿佛听不出话里那些深意,说道:“下次我争取写的更漂亮一些。”   “我很期待。”   元始魔主没有计较下去的意思,笑着问道:“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事情已经交代的很清楚了。   去长歌门,见那位名为南离的长歌门传人,从她那里得到某些关键的信息,以此确定那位长老是否叛徒。   这个过程看起来很简单。   找一个人,问几句话,然后去杀一个人,事情就此了结。   事实上这毫无疑问是难如登天的。   整个人间都知道南离被长歌门关了起来,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   传闻中的她更是走火入魔,神智已然不清,不见得还能为怀素纸解惑。   哪怕上述一切都成功了……   怀素纸该怎么杀死一位自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炼虚强者?   所谓的安排真能起到用处吗?   “都明白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元始魔主很满意,轻声说道:“那现在就把这些都忘掉吧。”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   “今天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理应做些让彼此愉快的事情。”   江半夏看着她微笑说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问道:“那你想要喝酒吗?”   话音落下,江半夏怔住了。   片刻后她的声音响起,带着许多的遗憾与惋惜,以及掩之不住的淡淡喜悦。   “我确实很怀念酒的滋味,但是现在……也很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浅浅笑着,分外温柔。   怀素纸沉默不语。   江半夏为她倒了一杯茶,轻声说道:“继续喝茶吧,然后简单聊聊这几年。”   怀素纸心想这样也好,说道:“上次见面的时间太短,有很多话都来不及说。”   江半夏淡然说道:“今天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怀素纸轻轻点头,认真说道:“这样最好。”   “看来你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你呢?”   “当然也有很多。”   “挺好的。”   江半夏挥了挥衣袖,小楼窗户就此关上。   春光就此被拦下,再也无法打扰楼内的两人,留下了久违的安静,以及幽暗。   就像从前。 第八十五章 她说   夜色至深处时,姜园里的那幢小楼还是没有灯火亮起。   今夜有淡云,于是星光稀疏,无法照亮人间。   那幢小楼更显幽暗,好在远方的灯火足够明亮,刺破了茫茫夜色,为两人洒落了些许的光明。   只是那光线太过淡渺,每每看去,都有种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的错觉。   江半夏静静看着这一线光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在她身旁的怀素纸,看着她眼中所见风景,自然也能够明白她心中的感受。   如果将这座姜园比作元始宗,那院墙上的斑驳痕迹,便代表着元始宗的日渐衰落。   那一抹从岱渊学宫中心而来的光明,即是元始宗的希望,亦是最大的绝望。   哪怕八大宗相互离心,从未团结,道盟依旧完全统治着整个人间。   以一己之力与道盟抗衡百年,何其壮阔?   然而正是百年为敌,始终追逐着那一线光明,所以元始宗才会更深刻地感受到绝望为何物。   “真难啊。”   江半夏忽然说道。   怀素纸想了想,认真说道:“比飞升还难。”   江半夏说道:“我这辈子大概是没希望飞升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觉得我可以。”   江半夏微微一笑,映着那一线淡渺光线的眸子里满是温柔,说道:“那就好。”   怀素纸望向她的侧脸,看着她眸子里的光,眉眼间久违的真实惬意,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真的很不错。   “那便谈谈飞升吧。”   江半夏似乎来了兴致,随意说道:“谢真人成功飞升的可能其实不大。”   怀素纸怔住了,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及此事,问道:“为什么?”   江半夏轻声说道:“天道从来至公,有得必然有失,谢家的血脉太过于强大了,飞升时面临的天劫将会极其可怕。”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既然决定飞升,那必然是看到了希望,没有道理因为前路艰难而退却。”   这是所有修行者都该要有的勇气。   朝闻道,夕死可矣。   江半夏说道:“哪怕是自私自利如楚瑾那样的人,在这种事情上都会赞同,而不是劝阻。”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这是不会受到任何人影响的决定,劝阻和赞同都没有意义。”   江半夏觉得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感慨说道:“可惜的是不管你还是我,都注定看不到对方飞升的那一幕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话题忽然从遥不可及的未来,来到了彼此的未来,那个注定要生死相见的未来。   小楼一片安静。   江半夏偏过头,看着怀素纸笑着问道:“不开心了?”   怀素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残茶,冷去后的茶水分外苦涩,让她微微蹙眉。   她反问道:“你很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语气却格外坚定:“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只要真的能够走到最后,无论结果怎样,我都会感到愉快。”   怀素纸明白以及理解她的想法,但还是无法开心,不想回答这句话。   “就聊到这里吧。”   江半夏温柔笑着,挥袖唤起一阵清风,推开了窗户。   原来天上的层云散去了,星光早已明媚。   她走到窗前,让星光为自己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银边,声音变得如夜风一般清冷:“你要记住一件事。”   怀素纸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   “这个人间……不,是天上地下。”   江半夏的声音烈如西风:“只有我能杀你,所以你在我杀你之前,必须要好好活着,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别的人手上。”   怀素纸微垂眼帘,轻声说道:“你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   江半夏闻言,转身望向自己的徒弟,脸上不见丝毫肃杀,温柔说道:“但还有一句话我没对你说过。”   “是什么?”   怀素纸神情看起来依旧是平静的。   江半夏认真说道:“我也只会死在你的手上。”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好,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说道:“我不会留手的。”   ……   ……   离开位于岱渊学宫深处的姜园,怀素纸重回繁闹之中。   今夜的未央宫似乎有宴会在举行,走在那条偏道的时候,亦能听见人们庆祝的声音。   应该是那些观碑有成的年轻修行者在相聚。   怀素纸想着这些,从那条偏道离开,在灯火阑珊处遇到了一个人。   是虞归晚。   似乎许久未见的白发少女,此时静静站在偏暗处,那些就在咫尺之外的喧嚣和热闹,把她衬出了截然相反的萧瑟与孤独。   她看着自偏道走出的怀素纸,直接说道:“是谢清和告诉我,你应该去找那个江教授了,所以我在这里等着你。”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小姑娘竟然会给予虞归晚方便,看来今天心情真的是很不错了。   “有事?”   “嗯。”   “是准备回山吗?”   “……你这就猜到了吗?”   虞归晚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小愕然,但很快就消失了。   “回山修行是你现在唯一追上我的选择。”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而且你一直都是不服输的脾性,否则也不会在败给我,明知不如我的情况下,还非要找我试剑。”   这是两人当初在人间山河同行的往事。   这也是怀素纸为什么在北境归来后,遇见虞归晚便觉得麻烦的原因。   听着这句话,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我很不喜欢输。”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但我很想知道自己和你的差距,所以才会一直找你试剑,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可以追得上你,站在你身边。”   怀素纸懂了。   “直到……今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你那一剑,那一剑叫什么?”   “上清神霄剑。”   “嗯,当我看到上清神霄剑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就算是剑道上的修行……我也彻底不如你了。”   虞归晚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情绪很明显,是对自己的不满。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自己独一无二,这样看似安慰,实则自我炫耀的话。   “我不喜欢这样。”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怀素纸说道:“我想要追上你,哪怕这其中的过程再如何艰苦,我都要做到。”   怀素纸认真说道:“修行是自己的事情,活着更是如此,我不希望你把我看的太重,那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和对错没有关系。”   虞归晚笑了起来,酒窝浅浅:“谢谢你。”   怀素纸很难理解这三个字,看着她问道:“为什么要谢我?”   “谢谢你这么认真地劝我。”   “我们是朋友。”   “所以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嗯。”   虞归晚转过身,没有再去看怀素纸,向着离开的方向行去,最后说了一番话。   “等到我们再见的那天,我肯定会比现在强上很多很多,所以你一定也要比现在更强。”   “我争不了朝夕,只能去想万年之久,我当然也知道这个想法很笨。”   “师祖对我说过的,人世间很多事情就像我的剑一样,等到真的可以的时候,故人已经不在……”   虞归晚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隔着数丈望向怀素纸问道:“既然是人生大事,你到时候记得要找我借剑。”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会的。”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心满意足,再无半点迟疑,就此向灯火通明处走去。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又看着学宫外有清冷剑光亮起,如流星般夺去人间的所有光彩,向南而去。   那是朱颜改的剑光。   直到剑光散去时,怀素纸才是收回视线。   忽有风来,也许是夜色太深,竟为她带来了些许寒意。   然后她才发现那些寒意,并非来自于身上,而是来自于心头。   告别似乎就是今夜的所有色彩。   怀素纸微微偏头,望向灯火明亮至极的未央宫,看了一眼那些属于别人的热闹。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   怀素纸没有这样去想,但随着那如剑光般的流星消逝后,这种孤独的意味便自然而生。   她不再去看,低调地穿过那些高兴的声音,走过荡漾在风中的喜悦,向那座摘星楼走去。   没有人看见她,因为她不想被看见。   怀素纸走的不快,欣赏着沿途的风景——这是江半夏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她即将离开,下一次再来到岱渊学宫应该是很久之后了,这时候自然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雨廊外,有人就星光而饮酒,是那个曾在茫茫春雨中舞剑的青年男子。   某条偏道,有清稚的姑娘提着裙摆向未央宫赶去,咬住下唇满是着急之色,害怕错过宴会。   在学宫的正门处,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挟数千里的风尘而至,都在念着怀素纸的名字,眼中充满了对观碑的美好期望。   都是正值青春的热闹。   在那幢摘星楼往下望去,便能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故而谢清和看的有些入迷,很出神。   直到房门被推开,小姑娘才是醒过神来,看着正午离去夜归来的怀素纸,高兴地笑了起来。   然后。   谢清和赤着足,就这样向怀素纸跑去,把她抱在了怀里,哼了一声,故作生气说道:“终于舍得回来了啊!”   “嗯。”   怀素纸感受着怀里的温柔,心头的那些寒意尽数散去,微笑说道:“我回来了。” 第八十六章 暮色自今日始   谢清和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认真打量了一番怀素纸,墨眉微微蹙起。   就连她的双颊都鼓起了,像是一个肉包子,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你刚才心情很不好?”   听着小姑娘话里的担心,怀素纸笑容没有淡去,问道:“为什么这样觉得?”   谢清和心想我都和你在一张床上睡过了,而且还相处了这么久,对你当然有很深很深的了解啊。   她这般想着,认真说道:“怀素纸,你不要给我转移话题,我可不笨。”   “之前心情是有一些不好。”   怀素纸嗯了一声,笑了笑说道:“不过在见到你之后就变好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险些傻笑出声,强忍着维持住冷静模样,故作冷漠地哼了一声,好生霸气问道:“是谁让你不开心的!快告诉我。”   小小姑娘挥袖问究竟,比起霸气而言,更多还是可爱。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然说道:“是我自己。”   谢清和闻言微怔,然后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听错,顿时没了脾气,恨恨地白了她一眼,说道:“你就不能顺着我来一次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们要分开了。”   谢清和好生无语,看着她强调说道:“就是因为我们要分开了呀,你不更应该满足一下我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向椅子走去,说道:“但在我看来,你应该清楚的是人间事不能尽如人意的道理。”   谢清和心想这句话不是虞归晚曾经说过的吗?   小姑娘思考片刻,决定不去关心这个会让自己显得不够大度的事情,把谈话的重心放在了未来。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长歌门。”   “会有危险吗?”   “死不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笑容不曾淡去,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温柔。   谢清和却没有心思再去欣赏这些,因为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以怀素纸在当今人间的名望,以及站在她背后的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乃至于其实不存在的禅宗祖庭……何至于说出‘死不了’这三个字?   唯一的解释是,怀素纸不再是怀素纸。   谢清和想到她的另外一个身份,眼神里满是担忧,低声问道:“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怀素纸想了想,轻声说道:“接下来好好修行,在她身边,你就别动那么多心思了。”   谢清和这次是真的无言以对了。   怀素纸也不在意,从储物法器里取出一本簿册,是江半夏亲手摘抄的岱渊学宫修行之道的精华所在。   这份簿册和当初谢清和带着她登上清都峰顶,去那幢书楼里翻出来的谢真人笔记,都是寻常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事物。   昨天夜里,在那场关于彼此生死的谈话结束以后,江半夏主动换了话头,和怀素纸探讨了一段时间的修行。   那些话主要都是落在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之上。   元始宗传承至今,历史漫长不输清都山,而如此漫长的历史之中却没有人修成过这门真经。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来自于元始宗第九代祖师。   这位祖师在元始宗的历史当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因为他成功飞升了。   是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就是这位祖师在飞升之前,凭借绝世境界推演出来的功法,甚至这位祖师为了完善自己的想法,还推迟了自己飞升的时间。   这门真经在出现的那一刻,就有着传奇的色彩。   然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直到现在元始宗还是没有人将其修至大乘境界,故而渐渐被放弃搁置蒙尘,被所有人一致认为这是一条不可能成功的道路。   后来的元始宗也有不甘心的天才修炼这门真经,只不过都在突破到元婴后,主动转修成其他的功法,没有再继续下去。   故而如今的怀素纸已经前无古人。   为此江半夏劝说过怀素纸,奈何后者始终坚持,于是劝说也就变成了支持。   这具体呈现在未央宫里的那一堂课,关于道树的理论之说。   以及此时怀素纸手上这一本摘抄学宫修行之道的簿册。   ……   ……   “你怎么就不说话了呢?”   谢清和坐在一旁,微仰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里满是幽幽。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说道:“我以为你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在等你把自己要说的话想清楚。”   谢清和好生无语,都生不起气了,无奈说道:“你让我好好修行,我能说什么,难道向你发誓吗?”   怀素纸放下手中簿册,说道:“当然不用。”   谢清和叹了口气,再也没有先前的愉快。   “你继续吧,这一句不是气话,是我觉得你接下来确实会有很多危险,所以……得好好照顾自己。”   “嗯。”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   谢清和想了想,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不甘心,干脆跪坐起起身,在她的唇角亲了一口。   小姑娘也不脸红,神情端庄地坐了回去,正色说道:“你不要再亲回来了。”   怀素纸感受着唇间的余温,有些不太习惯,因为这时候的谢清和难得认真了起来。   她面不改色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也要好好修行?”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开始了胡说八道:“要是你现在亲我了,我肯定得再亲回来,那不就变得没完没了起来了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种小事了。”   小姑娘大手一挥,便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为怀素纸关上了窗户,挡住了那扰人的夜风。   紧接着,她开始为怀素纸煮茶,有种难得的贤惠感觉。   “想起了一句词。”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谢清和挑着茶叶,看也不看问道:“什么?”   “赌书消得泼茶香。”   怀素纸笑了笑,继续翻阅起那本簿册,思考自己接下来的修行路该怎么走。   话音刚落,谢清和眼中顿生好奇,视线在茶水和怀素纸间来回,似乎想要尝试上一下。   最终小姑娘还是放弃了。   昨天夜里的五子棋已经证明了,每当她捣鼓起这些小心思时,结局都只会是惨败。   ……   ……   翌日清晨五时,谢清和离开了那幢摘星楼。   天色未明,这时候的岱渊学宫很安静,但仍旧看得出昨天夜里的那些喧闹。   小姑娘绕过未央宫,踏上那条人迹罕见的偏道,向岱渊学宫深处走去。   走在寂静无声的偏道上,看着仍旧浸在夜色里的风景,她下意识望向一侧想要和心上人分享自己的心思,却发现旁边什么都没有。   于是意兴阑珊。   谢清和咬了咬下唇,把这些情绪收拾起来,只留下了该有的坚定。   在接下来她要见的那个人面前,她必须要展现出自己该有的气度,不能丢了清都山的颜面。   这般想着,小姑娘依循着怀素纸给出的指引,来到了那座有些残破的姜园前。   小楼二层的窗户没有开,但有微弱的灯火。   她已然冷静了下来,轻叩门扉。   片刻后,那道温柔如春风般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谢清和推门而入至二层楼,发现元始魔主就坐在窗畔的书案前,低头整理着自己抄写的经书。   在书案旁放着一杯茶,没有喝光早变酸。   “我来了。”   谢清和看着元始魔主温柔的侧脸,神情淡漠说道。   元始魔主轻轻点头,似是随意问道:“现在明白了吗?我当初让你给我倒茶的意思。”   话音落下,谢清和直接怔住了。   小姑娘哪里还能维持住那些故作的淡漠,无奈问道:“你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啊?”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如果你过了这么久,还是不明白我当时的意思,我就要重新思考一下该怎么教你了。”   谢清和无言以对,想着那天夜里的对话,压低声音说道:“你同意了。”   “我同意了什么?”   “同意了我和……她的事情。”   元始魔主看了小姑娘一眼,微笑说道:“既然你已经明白了,现在该做什么?”   谢清和明白她的意思,觉得她就是在故意抓弄自己,于是有些不高兴了。   想是这样想,小姑娘却没有流露在脸上,依言向元始魔主行了无可挑剔的一礼。   “现在可以了吗?”   谢清和的声音很是冷淡。   元始魔主也不在意她的语气,轻轻点头致意,将整理好的经书堆在一起,说道:“过来捧着吧。”   谢清和微微一怔,不解问道:“不是有储物法器吗?”   元始魔主说道:“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谢清和再次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捧起那一叠抄好的经书,发现这可真不少。   “你和她告别了吗?”   “没有,但留了一封信。”   “嗯?”   “我怕自己舍不得离开她。”   “也对。”   元始魔主若有所思,但很快就敛去思绪,隔着窗纸看了一眼天色,说道:“那我们也该走了。”   谢清和问道:“去哪儿?”   元始魔主说道:“万劫门。”   不等小姑娘继续发问,她便转身离开,为姜园设下了禁制。   谢清和快步跟上,为了不落下元始魔主的身位,步伐不知觉快了起来。   随着微凉晨风吹来,小姑娘的发丝开始轻荡,眉眼间的那些青涩渐渐淡去。   她就这样抱着那一大叠抄好的经书,神情冷漠至极地走着。   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   这个小姑娘不太冷。   ……   ……   与此同时,摘星楼内的怀素纸睁开眼,从静修中醒来。   她把谢清和放在一旁的告别信认真收好,简单洗漱了一遍,然后退了房。   叶寻恰好观碑归来,见她准备离开,下意识问道:“怀姑娘你这就要离开了?”   怀素纸说道:“是的,麻烦你替我向江先生道一声谢。”   叶寻连忙点头,感慨说道:“也不知道下一次再和怀姑娘你相遇是何时了。”“很久以后。”   “怀姑娘是要去闭关了吗?”   怀素纸没有否认,就此告别了这位天渊剑宗的天才,向摘星楼外走去。   确实是往后许久都要无缘再见了。   原因很简单。   自今日始,怀素纸已是暮色。   PS:好像没有阳,身体状况还挺正常的,然后接下来暮色是要正式当场了,另外明天那章的内容我自己心里过了一遍,感觉还算是挺有意思的,希望你们到时候也觉得有意思吧。 第八十七章 怀素纸的黑历史   正午时分,岱渊学宫某座偏殿,诸宗强者齐聚议事。   庄高阳坐在最上方的位置,作为学宫的代表主持这次会议。   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岱渊学宫回到了过往的中立,不再生出明显的偏向。   相同的是此次议事的主要内容,还是怀素纸带来的那些问题。   “还差谁没到?”   “陆月楼。”   话音刚落,出身自玄天观的女子推门而入,向殿内众人恭敬行了一礼,就此退后到了一旁。   她微微低头,看着衣裙前的影子,心情有些微妙。   她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心血来潮想在议事开始前去拜访江半夏,却没想到姜园已经被设下禁制。   她这位挚友对此留下了几句简单的交代,大致意思就是自己心有所感,决意远行游学。   这个决定太过突然,陆月楼很难不产生怀疑,以至于她直接在姜园门前陷入了沉思,险些忘了今日这场议事……   “怀素纸登山的时候,你一直跟在旁边,当时可有什么发现?”   忽有声起,让陆月楼醒过神来,无法继续去思考江半夏的问题。   她抬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发话之人是无归山的那位炼虚,也就是嵇溥心的师长。   “怀素纸当时表现得很平静……”   陆月楼想着江半夏,神情渐渐凝重,声音也随之低沉:“包括邹缪那老妇人刁难谢掌门的时候,她也没看多一看。”   岳天接过话头,冷声说道:“这件事显然是早有预谋。”   话音落下,众人下意识望了过去,看着他心想要不是你给的情报出了问题,何至于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直到这时候,在场的诸宗强者们除了那几个心怀鬼胎的,都不愿意回忆起当天发生的事情。   于众目睽睽之下向一位小姑娘道歉,他们的脸皮再如何厚,此时想起还是会忍不住发热。   “我知道,我本不该说话,但这件事我必须要强调几句。”   岳天站起身来,看着元始魔主给自己的交代,表情越发变得难看,连演都不需要演了,寒声说道:“江明煦当时的表现,你们可是有亲眼目睹的。”   话里的江明煦,自然就是天渊剑宗的江先生。   众人沉默。   梅雪觉得这样不太好,主动接过了话头,提醒说道:“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些已经过去的,而是怀素纸和暮色该如何处理。”   “怀素纸现在还不能杀,暮色我们一直想杀,只是杀不着罢了。”   “真是麻烦。”   “谁能想到我们会被两个小姑娘给难到?”   “谢掌门比这两人更小姑娘。”   “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我可以闭嘴,别人可不会,而且这一次我们可是死了人,总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得了好处,不会无故与我们继续对峙,些许流言成不了风浪,压下去就好。”   “也罢,谢掌门的身份既然出来了,我们也不算是一无所得,可以另做谋算。”   殿内的诸宗强者一人一句,渐渐确定了接下来事情要往何处发展。   就在这时候,殿门忽然被推开了。   正午的阳光骤然涌来,扑灭了那些见不得天光的言语。   诸宗强者望向殿门,发现来者是如山道人。   这位长生宗的前代天才,为殿内众人带来了一个消息——怀素纸与谢清和都不见了。   听到这个消息,陆月楼眼神微变,想到同样离开了学宫的江半夏,心想你们难道在一起了吗?   难道你们早已相识?   旁人不清楚这些事,梅雪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们现在有新的事情要忙了。”   她看着殿内众人,最后认真说道:“确认谢清和的行踪,至于怀素纸和暮色,后者能杀则杀,至于前者……”   陆月楼闻言,对她说了一句话:“今日清晨时分,掌门真人传讯于我,命我告知诸位,他老人家将在不日后亲自拜访元垢寺,故而怀素纸之事暂且搁置。”   殿内一片安静。   片刻后,诸宗强者对视一眼,相继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   ……   十数日后,春意深至发霉时,暑意悄然而来。   天地间的颜色明显变深,有种油腻的感觉,看久了便教人不喜。   尤其是谢清和这样的脾性。   小姑娘不再去看窗外的春景,望向坐在马车内一旁的元始魔主,主动搭起了话。   “诶,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   “说吧。”   元始魔主轻声说着,仍自闭目养神,没有去看她。   谢清和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一脸正经说道:“就是您不都同意我和她的事情了吗?所以要不您给我说说,她以前有过怎样的经历?”   听着这话,元始魔主睁眼看了看小姑娘,问道:“到多以前?”   谢清和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因为这显然是答应的意思,赶紧说道:“当然是从最开始。”   元始魔主莞尔一笑,说道:“那未免太长了,还是算了吧。”   谢清和有些遗憾,又觉得她可能是在捉弄自己,但也顾不上怀疑,退而求其次说道:“那我简单问几个地方?”   元始魔主最喜欢看小姑娘这种模样,点头说道:“可以。”   “那有一点得先说好,你可不能骗我!”谢清和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格外认真。   元始魔主微微笑着,轻声问道:“是我徒儿骗过你吗?为什么你对我这么不放心?”   谢清和想了想,确定怀素纸确实没骗过自己,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那……能教出这样一个徒弟的师父,大概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小姑娘犹豫片刻后,点头说道:“好吧,那我想知道她小时候是怎样的。”   元始魔主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是最可爱的样子。”   “什么?你跟我说怀素纸这人还能可爱?!”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小手下意识往桌面拍打而去。   砰的一声轻响。   小姑娘大惊失色说道:“她一天到晚都冷着一张脸,这凭什么可爱啊!你这人可不要胡说八道啊!”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你和她相处得久,还是我和她相处的更久?”   谢清和无言以对,故作冷静问道:“那她可爱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说话的时候,小姑娘脸上满是不屑一顾之色,然而往她的眸子深处望去,自然能看见那掩之不住的雀跃好奇。   可可爱爱的怀素纸……只是简单想一想,都让谢清和忍不住心动起来了。   “素纸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也许是险些死去的缘故,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元始魔主望向窗外春色,温柔说道:“那时候的她还没长高,我平日看到最多的画面,就是她在山上跑来跑去,一路马尾轻扬。”   在说到长高两个字时,她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当时怀素纸的身高。   小姑娘认真对比了一下,发现那时候的怀素纸比自己要矮,于是偷偷开心了起来。   “然后呢?”   “她很好学,不像你这么懒,每当遇到自己不懂的问题,都会过来问我。”   “你不要贬低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而且这又哪里可爱了?”   “可爱在她问我的时候很有礼貌,笨拙地把手放到腰间,对我微蹲行礼。”   元始魔主的声音宛如春风,就着窗外的残春景色,把往事娓娓道来。   谢清和听得很是心动,心想自己要是成为清都山掌门了,那怀素纸也要这样对自己行礼吧?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开始期待起自己父亲飞升之后的事情了。   小姑娘着急问道:“还有还有呢?”   “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想要煮饭做菜。”   元始魔主似乎是想起了从前,莞尔一笑说道:“然后把自己弄了个灰头土脸,衣裳都脏了,那饭菜……确实不怎么好吃。”   此时的谢清和颇有悟性,乌黑眼眸微转,恍然大悟说道:“所以她才那么喜欢穿黑色的衣裳?”   元始魔主点头说道:“不错。”   听着这些话,谢清和逐渐想象出怀素纸小时候的模样,发现确实有些可爱。   当然。   肯定是不如我可爱的。   小姑娘心里这样想着,得意地哼了一声,接着问道:“就只有这些吗?”   元始魔主笑着说道:“当然还有,比如她小时候说话有很奇怪的口音,于是夜里偷偷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对着大海纠正自己的发音。”   谢清和微微一怔,忍不住笑出了声,但很快就敛去,一脸向往说道:“要是我现在能听到她小时候说话的声音就好了。”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没有再说下去了。   当时的她亲眼看着怀素纸面朝大海,夜夜苦练纠正自己的口音,自然留下了不少的记录。   谢清和意犹未足,看着她的眼睛,诚恳说道:“还有吗?”   “还有很多,比如她第一次修炼遁法的时候应该是怕高了,就想要找把剑踩着……”   元始魔主语气忽然微妙:“然后她还想在剑身上加上几条栏杆,还对我说这其实是在效仿前人。”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谢清和就忍不住大笑出声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笑的自己肚子疼,忍不住拍打起窗台,声音断断续续:“她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   元始魔主微微挑眉,转而说道:“素纸还有一个爱好。”   谢清和赶紧把笑声憋回去,睁大眼睛看着元始魔主,认真问道:“什么爱好?”   她和怀素纸认识这么久,除了修行就没见过别的事情,能够引起少女的热情。   “喝酒。”   元始魔主看着小姑娘,似笑非笑说道:“素纸其实很喜欢喝酒,你以后可以尝试把她灌醉,到时候会很有趣。”   “酒?”   谢清和当即想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眼睛变得无比明亮,说道:“好,我记住了!”   小姑娘满是心动。   PS:要是我有存稿,那也不至于天天阴间更新了。 第八十八章 人间绝景   “嗯,素纸她喜欢喝酒,我已经记下来了,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谢清和看着元始魔主,语气还在刻意平静着,但眼神里的雀跃和期待早已掩之不住了。   元始魔主轻声笑道:“其实她很喜欢听别人说话。”   谢清和微怔,不解问道:“可我和她相处的时候,她基本上都是很安静的啊。”   “所以这句话最前面的两个字是其实。”   “好吧,但是喜欢听别人说话,我还真想不出她有这种习惯。”   “看来你也不知道,她还是一个很贪玩的人,总喜欢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   听着小姑娘话里的怀疑意味,元始魔主随意编造说道:“她曾经跑去一座人迹罕见的野山,在悬崖上造一个假洞府出来,就想着与人开个玩笑。”   谢清和微微蹙眉,完全想象不出怀素纸小时候竟是这样的脾性。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幼稚的小姑娘,整天在山崖间来回,对这个世界有着近乎无限的好奇心,将自己的精力不留分毫的给予所有兴趣所致的事物。   每当她遇到不懂的地方,便会去询问亲近的元始魔主,还不忘了像个小大人一样,端着姿态行礼道谢,却因为口音的问题而自卑,然后……   小姑娘深夜偷偷出门,面朝大海,撑着困意迎着海风,认真纠正自己的口音。   后来她长大了,开始想要报答自己的师父,决定要做一顿饭。   奈何这对她来说太过困难,最终炸了锅,变成一个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笨笨。   接着可能是被那个可恶的元始魔主嘲笑了,小姑娘想到了借酒消愁的典故,吨吨吨吨吨地给自己灌酒喝,却没想到酒能那么的辣,把自己给呛哭了又醉了。   醉后的小姑娘没有发起酒疯,反而变得可爱起来,蹦蹦跳跳地给元始魔主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余生都难以忘记。   令人遗憾的是小姑娘终究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于是她忍痛开始戒酒专注修行,过往那些天真与烂漫都在消失着。   那座落在野山峭壁上的假洞府,就是小姑娘最后的童年……   这个小姑娘名为怀素纸。   谢清和想着这些,眼睛变得愈发明亮,心想自己小时候似乎也差不多呢-   果然我们是天造地设的那一对。   元始魔主看着谢清和,听着她的心里话,忽然明白楚瑾为何教不好自己的女儿了。   这确实有些麻烦。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唔……够了,就到这里吧。”   谢清和微微摇头。   事实上,她很想要继续听下去,只不过比起从元始魔主口中得知怀素纸的过去,还是自己亲自发掘出来更有意思。   可以知道,但没必要全部都知道。   小姑娘这样想着,生怕自己忍不住反悔问下去,有些生硬地换了话头,说道:“这我都跟着你十多天了,现在还是什么事都没遇到,你到底准备教给我什么?”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望向窗外的风景,说道:“我在看你。”   谢清和问道:“看我是怎样一个人?”   “不然呢?”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因材施教这个道理,我以为所有人都该知道。”   不等小姑娘开口,她又说道:“你娘这人很难缠,我不想与她过不去,自然会教好你。”   谢清和怔了怔,犹豫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知道我娘不好相处,但不至于连你都怕了她吧?”   元始魔主没有直接解释,转而问道:“在你眼中,怀素纸对待外人的时候是怎样的?”   “冷清冷静但不至于冷漠,除了一些比较特别的情况,从不缺失礼节,是那种让敌人也讨厌不起来的人,当然,这跟她长得好看有很大的关系。”   谢清和尽可能客观地进行描述,在用词上显然斟酌过。   元始魔主看着她问道:“还没发现吗?”   谢清和闻言一怔,眼神微微生变,迟疑说道:“你的意思是,你觉得素纸她和我娘很像?”   “不要看你娘喜欢笑,就以为她是一个温柔的人。”   元始魔主的语气不见起伏:“不要看素纸总是冷着一张脸,便觉得她是一个无情的人……”   谢清和打断了这句话,认真说道:“我都知道的。”   她从未忘记过徐卿这个名字,这个曾被她视为亲生兄长的男子,被自己的母亲当成一块抹布随便利用丢弃。   她很确定,这是怀素纸绝不会做的事情。   她接着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素纸和我娘像。”   “像在干净利落,像在对待事情的态度上。”   元始魔主说道:“无论是你娘还是素纸,都是那种确定方向就会走到底的人,绝不会自我怀疑和优柔寡断,该舍弃的都能舍弃,这种人当然是可怕的。”   谢清和好生无语,说道:“你说了这么不多,归根到底不就是她俩都喜欢死犟吗?”   元始魔主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有趣。”   谢清和听得出话里的异样情绪,以为那是恼羞成怒,赶紧找补说道:“我只是替您总结一下而已。”   元始魔主又怎会因此而恼怒,那些情绪不过感慨而已。   不曾见过焚烧师躯谢师恩的画面,又怎知吾辈皆是无情人的真相?   “我本想着让你走化凡路,以此重铸道心,现在看来倒是不对了。”   元始魔主看着谢清和,平静说道:“化凡除了让你不痛快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谢清和有些意外,没想到她最开始竟是想让自己化凡。   “那我适合做什么?”   “看客,观众,旁观者。”   “为什么?”   “这个世界不曾对你抱有恶意,人间在你眼里是温柔的,你又如何能够冷漠对待万物?”   元始魔主温柔说道:“既然你注定不能做到冷漠,不如早些学会冷眼旁观,如此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谢清和微微蹙眉,认真说道:“但我以后是清都山的掌门,有很多事情都需要我来做决定,这怎么可能躲得起来?”   元始魔主哑然失笑,问道:“你不知道楚瑾在清都山是做什么的吗?”   谢清和愣了一下,无言以对。   清都山上的弟子与师长都很清楚,凡是涉及到清都山未来的那些重大抉择,都是由楚瑾来宣布的。   最开始很多人都以为楚瑾是谢真人的意志延伸,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山上的人们渐渐发现……谢真人根本没有理会过那些所谓重大的抉择。   那些抉择都是楚瑾独自一人做出的。   “明白了就好。”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会带你去看一看真实的人间。”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道盟大治之下,人间应该很不错。”   “像这样的话你心里想想就好了,真说出去了很容易留名万年。”元始魔主笑容更加温柔。   谢清和提醒说道:“我说的是应该,不是肯定。”   元始魔主接受了这个说法,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神情忽然微变。   谢清和问道:“怎么了?”   “有热闹。”   元始魔主淡然说道:“万劫门又在捣鼓他们那一套了,生怕被别人看顺眼。”   谢清和不假思索问道:“难道他们又改榜了?”   元始魔主说道:“是新榜。”   谢清和微微一怔,下意识望想车窗外的天空,心想这也没钟声自高天而落吧?   “终究是八大宗之一,还是要点儿脸的。”   元始魔主神情淡漠说道:“还有十余里路就到霞安城,到时候你自己去看看就懂了。”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好奇问道:“这榜让你生气了?”   元始魔主看着她,别有深意说道:“为此生气是一件愚蠢到极致的事情。”   话音落下,车厢一片安静。   两人没有再说过话了。   当春日西斜老去,暮火焚烧天空之时,霞安城也就到了。   到霞安城后,谢清和仍惦记着元始魔主说过的话,连忙去到城中贩卖修行界消息的地方,入目的情况热闹极了。   小姑娘不习惯这种热闹,找了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女子,耗费些许灵石让其为自己带出了一本簿册。   没过多久,她就拿到这本由道盟临时加急发行的小册子。   谢清和也不着急,拎着簿册回到马车上,只见元始魔主已然闭目养神。   她看了两眼,确定这位温柔不似绝世魔头的女子没反应后,才翻开了这本簿册。   然后。   小姑娘怔住了。   “人间绝景不过此九人,余者皆碌碌?”   她微微蹙眉,把簿册第一页的那几个大字读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啊?”   元始魔主没有说话。   谢清和接着翻开,然后明白了,便也沉默了。   她看着那页薄纸上明确标注着的排名有分前后,不由冷笑出声,说道:“这万劫门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所谓人间绝景,说的并不是风景,而是人,美人。   仅是如此,那谢清和也不至于冷笑。   令小姑娘觉得好生离谱的是,她的名字居然是第一个出现的,倒数第一。   更让她不服气的是,在她前面的那个名字是虞归晚,这个吃酱大骨都结不起账的人。   就在这时,元始魔主终于说了一句话。   “还记得我刚才说过什么吗?”   她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温柔笑道:“为此生气是一件愚蠢到极致的事情。”   谢清和强自冷静,没有去计较自己又被说笨的事实,丢掉那小册子不说话了。   元始魔主很满意她的反应,忽然说道:“从这一刻起,你的修行开始了。”   “啊?”   谢清和怔了怔,没想到如此突然,小心翼翼问道:“能不能稍微迟一点儿?”   小姑娘指着被丢到一旁的那本簿册,很是老实:“虽然被别人拿来排名很不舒服,但我确实很好奇还有谁在我前面。”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那就看吧。”   Ps:本来也想整个神秀集一样的名字,但想了好几天都想不出来,只能先像现在这样将就一下了,好在这里也带着一句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话,后面会用上。 第八十九章 见素纸而忘天下事   谢清和拾起那本簿册,飞快地翻过了虞归晚的那一页,去看那第七人。   “林晚霜?”   她的视线落在簿册的注解文字上,轻声念道:“太虚七脉剑主之一,性情空灵清澈,不拘小节,有率性自然之美。”   说话间,她以真元催动簿册里提前准备的术法,便有一位女子的画像浮现出来,落入车厢内两人的眼中。   那是一个生得不高,长相颇为稚嫩的女子,坐在一块巨石上,笑望明月饮酒弹剑作歌的画面。   在月色映照下,女子被残酒打湿的衣襟半敞而开,曲线分外曼妙,很是诱人。   谢清和稍作打量,随手散去这画像,当即给出自己的评价。   “呸!说的这么好听,还什么率性之然之美。”   小姑娘好生不屑说道:“这不就是一个喜欢装嫩的酒蒙子喝醉了连自己衣服乱了都不知道吗?喝醉了指不定还得往别人身上去吐呢!”   说是不屑,看似辛辣到不留情面,但谢清和在散去那画像之前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曲线,心想自己以后要是也能这样,那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元始魔主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笑意:“装嫩这个评价倒是不错,林晚霜要是听到了,想来是要与你彻夜长谈一番。”   谢清和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但我可不想闻到她那一身酒味。”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往下又翻了一页,映入眼中的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程安衾。   她再次以真元催动簿册上的术法,而这一次出现的画像则是一位披着厚实大氅的女子。   这女子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柔弱,就像是旷野天地间唯一纯白的茉莉花,又像是风雪深山里的一处水潭上那层薄冰,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消散与天地间,但始终坚持地活着。   柔弱而不自哀,这是万劫门为她做出的注解。   “是长生宗的人?”   谢清和看着这人相关的介绍,有些茫然说道:“我怎么没听过过这个名字?”   小姑娘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睁大眼睛望向元始魔主,震惊问道:“这不会也是你吧?!”   就像世上无人能够想到江半夏就是元始魔主那样。   更重要的是,谢清和记得自己这位临时的先生,确实很爱咳嗽,很是符合这程安衾的柔弱特征。   “现在想来,楚瑾这些年确实是有些苦了。”   元始魔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姑娘,叹息说道:“像她这样的人偏偏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想来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分,都会忍不住自我怀疑吧。”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你给我好好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我笨。”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   “咦,对了。”   谢清和看着她好奇问道:“我最近怎么没听到你咳嗽了?”   元始魔主笑着说道:“你猜?”   谢清和不傻,清楚这就是拒绝的意思,旋即翻开了下一页,眼神顿时古怪了起来。   “怎么会是你啊?”   是的,出现在小姑娘眼里的那个名字是江半夏。   她微微一怔,眼神很快明亮了起来,找到了万劫门对于江半夏的评价。   不知道为什么,谢清和忽然就觉得这榜单有意思了起来,心想这难道就是人之本性?   尤其当她看到自己认识的名字,即将受到旁人点评的时候,更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愉快。   “知书识礼,温柔如春风,处涸辙以犹欢,百年如一不曾遗忘本心片刻。”   “有解经寻道之才,负有教无类之心,不曾敝扫自珍,乃岱渊学宫百年一出之奇女子。”   念到最后,谢清和越发觉得这个评价离谱,忍不住望向元始魔主的眼睛,一脸古怪问道:“你之前跟我说我们要去万劫门,对吗?”   元始魔主嗯了一声,语气很随意:“你是觉得我准备报答万劫门?”   “我知道这确实不可能,但万劫门给你的评价也太高了吧。”   “你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目光不能局限在一张纸上,要学会尽量去看远一些。”   “所以这个评价是给予岱渊学宫的补偿?这能算是补偿吗?”   “为何不能?”   “你长得确实好看,授课的水准也极其之高,确实有可能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老师,但是你多少年才讲一次课啊?别人为什么要因为你拜入岱渊学宫?”   “这已经足够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想要反驳,又觉得为此而争论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决定放弃。   她把簿册丢到一旁,有些意兴阑珊了,低头说道:“感觉真没意思。”   元始魔主嫣然一笑说道:“下一个就是她了,你这就不看了吗?”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当然是怀素纸。   话音刚落,谢清和当即把丢掉的册子给捡了回来,翻到了那一页。   然后小姑娘看到的却是陌生而熟悉的两个字。   ——暮色。   ……   ……   当暮色来临时,怀素纸于千里之外的云来镇上,走进了一家寻常布庄。   斜阳已残,布庄里只剩下一位老掌柜,听着少女的脚步声抬头撑起眼帘,开始打量来者。   怀素纸没有说话,随意弹指。   一朵微渺的火焰出现在空中,在透过窗纸的夕阳残光映照下,分外美丽。   这依旧是归藏焰,元始宗内唯有掌门才能修炼的神通,足以证明身份。   老掌柜神情瞬间凝重,带怀素纸走进布庄深处,然后向她下跪行礼。   这家布庄当然也是元始宗留在世俗的联络点之一。   云来镇临近长歌门,小镇上常有长歌门的弟子出现,饮酒作乐或者凑齐一桌打麻将。   无论是饮酒作乐还是打麻将,都是注定要闲聊说话的事情。   故而这家布庄在元始宗内极受重视,掌柜的境界不高,但身份却颇高。   但再高也高不过怀素纸。   她平静接受了老掌柜的大礼,没有说话,因为看到了一本簿册。   是道盟今日临时加急发行天下的那本小册子。   怀素纸以为是修行界发生了什么大事,拿起这本册子开始翻阅,于是沉默。   即便她早已清楚万劫门的习性,此刻还是有些无语,心想原来你们还是要脸的。   ——毕竟没有动用昊天钟。   怀素纸对此不感兴趣,随手将簿册放回原位。   如过往一般,这时候的她习惯性以道法掩去容貌,但老掌柜已经认出了归藏焰,又怎能不知道她是谁?   老掌柜当然翻过这本簿册,知道册子里的内容,又想起关于暮色的种种传闻,以为她是不高兴自己在这份榜单上的名次……   尤其第一还是那个人。   “圣女殿下,此榜乃是万劫门兴风作浪的产物。”   老掌柜诚恳说道;“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怀素纸没有让这句话说完,随意道:“我不在乎这些。”   老掌柜愣了一下,再次回忆起关于暮色的那些传闻,不由羞愧了起来。   在那些传闻中,与暮色一并成名的不只是她充满血腥的强大,更是她的容貌。   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曾为暮色作画数百张。   在那数百张不相同的画像当中,其实存在着一个被长歌门强行压下去,不允许被提起的共通之处。   那就是每一个暮色都美丽不可方物,足以让人终其一生无法忘怀。   老掌柜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您确实不必在意,反正这天底下无人能够比您好看。   那人排第一又如何,把楚真人压在第二又如何,肯定还是不如您的。   至于第三……(注)   老掌柜不敢去想,原本已经佝偻的腰背变得更低了,恭敬至极问道:“圣女殿下,您可有什么吩咐?”   怀素纸望向这位境界寻常的老太太掌柜,平静说道:“我要进长歌门。”   老掌柜心想这是又要对付长歌门了吗?   以她的多年经营,将圣女殿下送进长歌门的山门当中,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甚至明日就可以启程。   但老太太的心里却生出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怀素纸的声音接着响起。“我要去见南离。”   听到这句话后,老掌柜整个人直接傻掉了。   暮春将尽,盛夏未至,此时的云来镇的气候很是怡人,但她却像是置身于三伏天中,不过一个刹那的时间,整个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   老掌柜声音颤抖着问道:“您……确定吗?”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肯定。”   “南离如今被长歌门关在何处,下属也不曾得知,这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查。”   老掌柜的脸色比当年自己死了妈还要难看,苦涩说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南离必然在长歌门的禁地当中,这对您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怀素纸清楚这是好意,解释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老掌柜顿时精神,然后又听到了一句话。   “但此事已经与她无关。”   怀素纸很自然地换了话头,吩咐说道:“替我安排一个院子,在你查出来之前,我先住着。”   说完这句话,她便向布庄外走去。   忽有风起。   那本簿册被晚风翻开,恰好停在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以及一句格外简单直白的话。   那个名字是怀素纸。   那句话是对她,亦是对簿册存在之意义的总结与阐释。   何以为之人间绝景?   即见素纸而忘天下事。   PS:排第三的是谁我觉得已经很明显了。   然后今天的精神状态很差,这章明明很好写的,结果却写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本来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结果发现家里人貌似已经有症状了,顿时明白了过来,开始忐忑。   月末实在不希望断更和请假,我现在去稍微睡一下,天亮前会写一章。 第九十章 怀素纸的未来   翌日清晨,怀素纸从云来镇上那家客栈离开,搬进了镇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这小院看上去极为平常,事实上却充满了布庄那位老掌柜的细微心思,小院周围一片清净安静,院中布置别有一番匠心打磨,足以看上好一段时间也不腻。   若是推院门而出,只需要绕过几个拐角,即是云来镇上唯一繁华的街道,可以吃上各种美食与火锅,偶尔还能被长歌门的弟子拉到一桌上共论雀中大道。   至于前往布庄倒是要稍微远走几步,不过这正是那位老掌柜的精明所在。   怀素纸对此也算满意,就这样住了下来,也不着急进入长歌门的事情,开始修行。   这些年来,她以怀素纸的身份在世间不断行走,从东安寺到清都山,从神都再到岱渊学宫,遇见了太多的事情。   在离开岱渊学宫的那天晚上,她与元始魔主说了很久的话,因此还让虞归晚在热闹中孤独许久。   那场谈话的后来谈论的是修行,而元始魔主承担起一个师父该有的责任,给予了她一句话。   ——你该停下来了。   修行是一件漫长的事情,所有想要超越时间的做法,最终都会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元始魔主就是其中最好的例子。   怀素纸的元婴没有问题,境界相当稳固,但她要是再往前一步,便不见得还是如此了。   她现在必须要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根基,把禅宗真经与清都山两门绝世功法以及元始道典,还有十万石碑上的真意,连带着过往游历间的所见所得完全消化。   前路已然无人。   如果她能成功踏出这一步,接下来的修行路将是海阔天空,任由鱼跃。   如果她失败了,那只能转修元始道典放弃过往一切,往滚滚红尘中去。   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已经出现在怀素纸眼前。   一条通往中州陆沉,无数亭台楼阁就此崩塌焚烧,八大宗与道盟将她视为死敌,此生再也不得片刻清闲,注定与鲜血为伴。   这是元始魔主快要走到尽头的路。   另一条路则是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不惹半点尘埃,即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之一,亦是元始宗的绝代宗主,更被即将成长起来的正道年轻一辈仰慕。   这是怀素纸正在走的路。   她知道元始魔主还想再活五百年,所以她不想重复相同的故事与悲哀,因此她不曾考虑过第一条路。   她将会是元始宗第一个真正修成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人。   怀素纸这般想着,开始闭关。   ……   ……   春去夏至,世间无事数十日。   在那本号称人间绝景不过此九人,余者皆碌碌的小册子发行天下后,修行界里掀起了一场热烈的争吵。   很多当年亲眼见证过楚瑾绝代风华的前代强者们,对万劫门的排名给出了自己的批评,认为楚真人没有道理排在怀素纸之下,必须要是第一。   为此甚至有当年的追慕者,直接寄信到清都山,向楚瑾表达自己的爱慕以及忠诚之心历时百年不曾消散,并且强烈要求万劫门立刻对排名做出更改。   然而这种近乎铺天盖地般的质疑声,没过多久就遭到了年轻一辈的剧烈反击。   楚瑾对年轻一辈的修行者而言,实在太过于遥远,而怀素纸却是真实存在过他们的世界中。   更何况许多人还在观碑之事上得了她的好处。   哪怕怀素纸在所有人面前说过,该感谢的不是她,而是开放碑林的岱渊学宫……但这种话听进去的人真的很少。   故而谁也没有想到,修行界新老一代最初的一场争端,竟然落在了怀素纸和楚瑾的身上。   与前二者产生的热闹相比,位列第三的那个名字,迎来的却是一片冷清。   因为排在第三的是元始魔主。   这百年间有幸见过她并且活着的人其实不少,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不得不认同,她毫无疑问是美丽的。   但那些所谓美好又怎抵得过她是世间第一魔头的事实?   赞美不合适,咒骂与嘲讽在过往已有太多,早就被前人翻来覆去说到烂了,于是众人只能是忽略。   好在位列第四的是暮色,与其师相比起来,她毫无疑问更适合被用来讨论。   况且在此之前,世上鲜有人知晓暮色原来也是一位美人。   “万劫门真是荒唐!”   云来镇上的一家赌坊,四位长歌门的少女坐在包厢里打着麻将,想着这事情就止不住地来气。   “碰。”   沈依澜从牌河里捞出那张白板,连带着自己的两张一并放好,语气十分随便。   “如果你们在师长授课的时候稍微专心,就知道万劫门从来如此。”   她说道:“莫说是如今这个美人榜,当年他们还捣鼓出一个修行界有史以来至强者的榜单,据说是让当时的修行界吵得天翻地覆。”   一位少女摸着牌,好奇问道:“那最后怎样了?”   沈依澜说道:“听师长说,最后好像是越吵越大到许多人气不过,干脆联手去找万劫门了,结果发现这是那位万劫门主有意为自己找来的一劫,借此为契机登临大乘。”   听着这话,桌上的另外三位少女好生无语震撼,心想这样子也行的吗?   这万劫门不就是存心挑拨纷争引战来满足自己的私心吗?   “自那以后修行界就有了一个共识,便是万劫门的榜单看了就看了,除非真的忍不下去,否则断然不会去万劫门的麻烦,让他们得偿所愿。”   沈依澜摸牌发现是一张红中,然后看了一眼手牌里的另外两张,犹豫片刻决定手切,拆掉了一组雀头,不想听对碰。   她若无其事,接着说道:“这可能就是万劫门日渐衰落,不如过往的原因吧。”   另外一位少女听着这话,忍不住冷笑出声,嘲弄说道:“他们敢让元始宗在这榜上占下两个名额,而本宗却无人登榜,活该衰落。”   举世皆知,长歌门乃道盟八大宗唯一以女子为核心的门派,门中弟子历来被世间修行者所恋慕。   如今万劫门莫名其妙弄了个什么人间绝景,其中的每一道风景都与长歌门无关,这无疑是对长歌门极大的讽刺。   牌桌上的三位少女还很年轻,亲眼目睹师门被贬低,怎么可能不生气?   沈依澜淡然说道:“上榜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不等师妹开口,她从牌山摸回一张新牌,指腹感受着牌身上的纹路,眉眼间流露出一抹喜色,旋即把先前剩下那张雀头也打了出去。   她现在已经听牌了,面不改色说道:“就像怀姑娘显然不该排在第一,万劫门还是这样做了,无疑是怀有祸心。”   “祸心?”   在沈依澜下家那位师妹很是好奇,注意力已经不在牌局上,下意识问道:“为什么排在第一不是好事?”   沈依澜说道:“楚真人不谈,元始魔主和暮色不是易于之辈,怀素纸本就登天第一,如今又压在她们的上头,难免教这两人看不顺眼。”   另外一位师妹怔住了,吃惊问道:“这不就是祸水东引吗?可怀姑娘是正道中人啊,为什么万劫门要这样对她?”   话音刚落,前一位说话的少女漫不经心打出了一张幺鸡。   在幺鸡出现在牌河的瞬间,沈依澜毫不犹豫推倒手牌。   “胡了。”   她把副露的白板凑回来,轻描淡写说道:“大三元。”   三位师妹顿时愣住,再也顾不上先前的话题,心如滴血般地给出了自己的筹码。   “要是大师姐还在就好了,她牌技那么好,沈师姐你这几年肯定没法赢这么多。”   “大师姐在的话……那万劫门也不敢不把她排在那个榜单上去吧?”   “我一直觉得大师姐比怀姑娘厉害。”   说着说着,三位少女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   赌坊的包厢里一片安静。   沈依澜作为师姐,自然要在这时候主动打破沉默。   “这次我放弃观碑,不是为了回来和你们打麻将,而是想要见师姐一面。”   她不忘收下那些筹码,认真说道:“我已经请示师长了,只是暂时还没有答复。”   一位师妹问道:“那沈师姐你觉得,怀姑娘和我们的大师姐相比起来,谁更厉害一点儿?”   沈依澜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从前的师姐当然不弱于怀姑娘,如今……我也不知道了。”   另外一位师妹想到一件事,说道:“最近已经好些天没听到怀姑娘的传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   有人接过话头,压低声音说道:“我前几天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怀姑娘太过贪心,非要一日看尽学宫碑,其实对自己的修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某位师妹无奈说道:“但怀姑娘是元垢寺的传人,要背负起复兴禅宗的责任,所以……她可能是不得不这么做?”   最后那位师妹望向沈依澜,希望她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我的看法很简单。”   沈依澜毫不犹豫说道:“怀姑娘肯定没有问题。”   ……   ……   怀素纸有问题。   炎炎夏日,她没有在屋里享受清凉,而是坐在池塘边注视着池中的游鱼,仍旧无法肯定该怎么往前踏出那一步。   那数门绝世功法之间的冲突太过明显,想要做到相互完美融洽,取其道而用之,近乎是异想天开。   元始宗曾经的那几位绝世天才,大概也是停在了这个地方,只能无奈叹息,转身离开。   怀素纸为此已经苦思数十天,推演了三种方法,最终得出的结果都无法让她满意。   无论什么方法,都必须要进行一定的舍弃,否则就会产生神魂不堪重负,道心紊乱的后果。   怀素纸收回望向池中游鱼的视线,眉眼间的疲惫未能被阳光晒干。   于是她抬头想要找些荫凉去看,便见到了院里的那棵树。   然后。   怀素纸忽然想到暮春时节,在岱渊学宫上的那一堂课。   在那堂课上,江半夏曾经说过一句话。   如果将大道拟为真实存在的事物,在她眼中那将会是一棵树。   怀素纸若有所悟。   PS:抱歉,最后睡到快六点才醒过来,不过现在整个人都好了很多,待会儿还会再写,应该可以久违地在白天进行更新了。 第九十一章 楚瑾的过去   怀素纸抬头望向天空。   盛夏烈日炎炎,绚烂夺目教人难以直视,让她想到了一句已经很遥远的话。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如今怀素纸要做的事情,与这句话形似而神不合,因为那个过程她必须心静如水。   她起身回到屋檐下的阴凉处,坐在竹椅上取出一本簿册。   这当然不是近些天来,风靡整个中州乃至天南与北境的那本小册子,而是江半夏临行前交给她的岱渊学宫之道的总结。   岱渊学宫能够在道盟维持中立至今,最重要的原因是其激烈内耗之后,依旧足够强大的实力。   岱渊学宫之道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吾以吾心代天心。   再往简单去总结概括,那就是四个字。   我意天下。   像这样的道路,修至深处必然会让修行者执念大盛,在选好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到直至死去。   这也是岱渊学宫立派万年以来,内部纷争从未平息过的根本原因所在。   怀素纸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死犟的人。   她之所以取出这本簿册,是想要借用学宫之道,来将己道拟作一棵参天大树。   这件事肯定很麻烦。   她不由想起当初创下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那位九代祖师,心想您特意推迟飞升完善功法,结果还是现在这个模样,最开始得有多么糟糕啊?   修行者的神魂随境界而强大,九代祖师乃是飞升者,神魂的强度自然举世无双。   别家功法的真意道韵,对这位祖师来说不过一阵微风,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对于怀素纸这样的后辈,那并不是什么微风,而是一滴浓厚无比的墨,足以让道心彻底被换成新的颜色。   这真的很麻烦。   怀素纸粗看一遍簿册,然后闭上双眼,开始推演如何在自己的道心里放下那棵树。   她的天资极好,但岁月终究不足,这个问题便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   ……   ……   北境的盛夏是一个谎言。   清都山之所以对中州念念不忘,除去中州有着如天眷般丰富的各种修行资源,更因为那里真的很适合生活。   那里有阳光与春天,有凉风与秋雨,不像北境只有无尽风雪,只有活着,没有生活。   不是秋祭时节,清都山上便无白雪,是人造的郁郁葱葱,看着分外养眼。   清都峰顶,那幢曾经堆满了谢真人修行笔记的书楼里。楚瑾推门而入,看着已经被谢清和搬空的书架,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哪有这样阔气的道理?”   她自言自语说着,走到那张书案前,取出一张信纸准备落笔。   在暮春时,留守在中州的晏峰主,将数个消息通过一封信,以隐秘渠道送到了清都山上。   那封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即是谢清和正在跟随元始魔主游历修行,并非无故失踪,让清都山的人不要担心。   这显然是小姑娘在报平安。   当然,这封信里还提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楚瑾最初看到这封信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想法。   直到今天,她才想起谢清和教起来真的格外费劲,于是决定为此做出些许补偿。   与其说是补偿。   倒不如说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年留下的遗憾。   “当年我便猜江半夏是师姐你,奈何始终不得证据。”   楚瑾拿起墨条开始研墨,自言自语说道:“没想到竟在多年后得到了证实。”   墨汁开始泛出,她略带感慨怅然的声音未曾停下。   “如此想来,清和也该称呼你一声师伯。”   楚瑾提笔,开始在信上挥墨,写下自己关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解。   她的笔锋不曾片刻顿挫,流畅至极,因为百年间她闲来无事之时,总会回忆起当年不得已而留下的遗憾。   长不过一刻钟,她的字迹就填满了数张纸,条理分明。   然后她把这几张纸装进信封里,思考片刻后,设下一个三年后自然解开的禁制,就此离开书楼。   暮色时分,这封厚厚的信离开了清都山,开始前往中州。   ……   ……   夜色与晨光一般,来时便要笼罩天地,教人无处可躲。   万劫门与岱渊学宫分别在中州两端,后者在东,前者自然坐落于西方。   这些天里,谢清和被元始魔主带着横跨了整个中州,踏入了绵延的高原群山间,见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在小姑娘的记忆中,北境的山峰都是素白的,看久了很是无趣。   然而中州的群山间却有着草甸与羊,风景不再是一片单调的黑白,朝有暖阳,晚有繁星。   坐在篝火前,静观无穷星海,再是浪漫不过。   谢清和这样想着,有些无趣地看了一眼身旁那人,心想以后一定要和怀素纸来一次。   坐在小姑娘旁边的自然是元始魔主。   应该是否高山的气候偏冷,哪怕天眷如中州也无法避免,她最近又咳嗽了起来。   不过此时的她闭着眼睛,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张竹椅上,任由竹椅随着夜风而轻摇,很是惬意。   大概是心情真的不错,元始魔主忽然问道:“像无归山的抱景,这种守到极致的道法该怎么才能轻易破开,你可有想法?”   谢清和没有往深处去思考,随意说道:“凭境界碾压过去不就好了吗?”   元始魔主的语气很温柔:“这当然是堂皇正道,问题是我们身在人间,再高也高不过天,那就注定会有并肩之人,那时候又该怎么做呢?”   谢清和这才知道她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同境界的抱景确实是天下第一守势,想要攻破的话……得从道心着手吧,但无归山的人守心也很了不得啊。”   元始魔主别有深意说道:“所以这是一件需要提前布置的事情。”   谢清和懂了,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问道:“你说的这个无归山其实是道盟吧?”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反问道:“这才听出来吗?”   谢清和犹豫片刻,说道:“但我觉得道盟内部的矛盾其实很多啊。”   元始魔主说道:“顾真人剑镇天渊,北境那只云妖只喜欢睡觉,阴府早已不成气候,本宗更是凋敝如斯,这种时候不内斗更待何时斗?”   谢清和无言以对,有些无奈说道:“我还很年轻,没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真不知道道盟团结一致是什么样子的。”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天下无敌。”   很简单的四个字,足以描述一切,尤其这还是出自于她的口中,更具分量。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问道:“那当时的你们为什么还要挑起战争?”   话一出口,小姑娘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挑起战争这个说法我不认可,这是彼此立场冲突之下,矛盾日渐积累下来的爆发,仅此而已。”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总之,当时双方互相警惕着,都在提防对方动手开战,为此准备了很多的手段,迎接下来的那场战争。”   “这个我知道!”   谢清和眼神忽然明亮,看着她说道:“道左告诉过我,当年你们想要造出一件仙器,可以上接天穹引落无穷星光,巡查天地,将万物生灭系于一念之间。”   元始魔主清楚小姑娘在炼器上的天赋,故而对这番话并不意外。“诸天星盘,那件法宝的名字。”   她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凭境界碾压过去的方法,但已经来不及成功了。”   谢清和没有把这句话往深处去思考,以为她只是单纯不想说失败,才会用来不及成功来形容。   小姑娘好奇问道:“那你们对道盟内部的手段是什么呢?不会就是简单的埋几只鬼进去吧?这也太老套了吧?”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道:“阳光之下,哪有什么新鲜事可言,有用就好。”   “可你们最后不是山门倾覆了吗?”   谢清和顿了顿,连忙补充说道:“我没有恶意,就是觉得这其实也没有用处啊。”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其时本宗大势已去,败亡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话没有说完,但意思足够清楚了。   “所以……你们埋进道盟里的鬼最后反而背叛了你们?”   “嗯。”   “那你这些年杀的人里面,有没有那几只鬼?”   “没有。”   “啊?为什么?”   “一艘注定要沉下去的船,何必强求别人陪葬,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很不好杀。”   “我可以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谢清和的眼里满是雀跃。   像这种被岁月尘封,深藏在历史背后的秘密,真的很让人好奇。   元始魔主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清和很遗憾,但也清楚这是元始宗的最大隐秘之一,自己作为外人确实没资格得知。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小姑娘听着篝火燃烧的声音,抬头望向璀璨星空,声音里满是怀念:“都快秋天了,真想知道她现在过的怎样。”   ……   ……   时间流逝,转眼来到冬末。   云来镇的气候依旧温暖,冷不了几天,自然没有雪落,但那家布庄的生意最近似乎变好了一些,有人不断出入。   那座寻常小院里,怀素纸坐在火炉一旁,身前没有酿好的米酒。   只有一封拆不开的信。 第九十二章 是很大的一碗软饭   这封信没有落款,于是不知道写信人是谁,但还是送到了怀素纸的身前,而且不是送错。   更麻烦的是这封信拆不开,信封上的禁制高妙至极,与她那位师父无甚区别。   这显然是一位大乘。   但偏又不是她那位师父。   如此怪事,难免让怀素纸生出一种大乘就像是红锅里的辣椒,随便一捞就是满满的一勺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当然是错觉。   对方能通过布庄的渠道,把这封信送到她的手上,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元始魔主允许了这件事。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宗内那五位长老都无望大乘,而这封信显然不是出自阴帝尊之手,那该是谁呢?   她想不出来便不想,直接把信丢进长天当中,等待信上禁制的自主消失,不做理会。   是的,怀素纸现在以长天作为储物法器,抛弃了原来的那一件。   在盛夏的那些天里,她为了解决劫运经带来的修行问题,曾经深入观察过长天的剑中天地是如何造成的,想要看看能不能以此为鉴。   结果很可惜,因为她是人不是剑。   这个尝试的唯一收获就是她能往剑中天地存放东西了。   与长天相比起来,怀素纸原先那件储物法器,在各个方面都有巨大的差距,自然就被放弃了。   她望向窗外渐至的夜色,听着茶壶里的水沸腾后发出的声音,才想起这原来已经冬末。   是年底了。   这是怀素纸离开元始魔主,开始游历世间后,第一次近乎完全平静度过的一年。   为了纪念这种平静,以及修行方面暂时没有足够的进展,她决定出去走走。   怀素纸挽起发丝,以阴木簪固定,像寻常女子般走出了小院。   她没有往那家布庄走去,前些天老掌柜登门拜访了她一次,告诉她事情已经有所进展,请她继续耐心等待下去。   故而她离开小院后,来到了云来镇上最繁闹的那条街道。   暮冬时节,镇上的食肆大多都在做火锅,毕竟简单方便不需要太多考虑。   怀素纸对火锅的兴趣本就不大,而且这也不适合一个人吃,正准备往街巷深处走去时,忽然被人叫住了。   叫住她的是三位少女。   这三位少女容貌都不错,且衣裳不厚,显然是长歌门的女弟子。   “有事?”   怀素纸看着她们。   为首那位少女站了出来,指着街上的一家赌坊,坦然邀请问道:“三缺一,你来不来?”   怀素纸问道:“麻将?”   为首的少女说道:“当然是麻将,你不用怕,我们玩的不大,看你的衣裳不像是没钱的人,肯定能付得起。”   站在一旁的少女帮衬说道:“你放心,我们都是长歌门的弟子,可不会设局坑害你。”   最后那位少女晓之以情,诚恳说道:“平时和我们打牌的那位师姐有事,今日实在脱不开身,我们现在也不好回去找人了,只能麻烦你来做个牌搭子。”   这三位少女丝毫没有八大宗弟子该有的矜持,脸上都是热情与诚恳,生怕怀素纸拂袖就走。   “可以。”   怀素纸没有拒绝,反正都是出来散心,做什么不是散心?   尽管她在此之前根本没接触过麻将。   听到她的回应,三位长歌门的少女笑逐颜开,赶紧走进那家赌坊开了个包厢,与掌柜说话的时候语气甚至有些豪爽。   怀素纸跟着三人走进包厢,发现空气还算不错,挑了个朝北的位置坐下。   三位少女对视了一眼,生出了一个想法。   “你……之前打过麻将吗?”   “没有。”   “那这要不算了吧?我们还是不打了。”   “为什么?”   怀素纸望向说话那位少女,眼神里有些不解。   那位少女有些无奈,叹气说道:“你不会打麻将,肯定是要输给我们的,到时候你玩的不开心,我赢钱也赢的不安心。”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听人说麻将是运气游戏,要不先玩着看看?”   “好吧。”   那位少女给了两位同门一眼,示意她们待会儿收着点儿,主动和怀素纸搭话聊起了天。   “你应该是修行者吧?”   “嗯。”   “境界怎样?”   “还可以。”   “唔,待会儿你要是输了的话,修行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问我,我都会给你解答的,你千万别害羞。”   “……谢谢。”   随着牌山搭好,骰子在桌上分出了东家,四人开始抓牌,而对话声未曾断绝。   做东的那位少女一边理着牌,一边扯出话题。   “说起来,怀姑娘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这感觉还挺不习惯的。”   “之前怀姑娘的名字天天出现,你觉得烦,现在她不出来了你还不习惯了?”   “哎,有些事情总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白板。”   “碰,九筒。”   “对的,不会玩就先碰这个,说回怀姑娘,现在修行界里越来越多人觉得是她太过贪心引起反噬了。”   “你很担心怀姑娘?”   “首先,我不是怀姑娘的仰慕者,不过我对怀姑娘确实有些了解,比如她真的很不低调。”   怀素纸心想自己只是行事比较直接,不喜欢拖沓罢了,随手又碰了一张发。   包厢顿时安静,三位长歌门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神情皆如临大敌,不敢再走神了。   “总之,怀姑娘的沉寂很不正常。”   “话说回来,暮色好像也很久没有出现了?”   “难道怀姑娘和暮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死战,然后……同归于尽了?”   “这个想法很有美感,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说话间,牌局自此流了局,怀素纸听了却没有胡到,但她对此并不在意。   当然,她同样也不在意自己被造谣的事情。   至于长歌门的三位少女说她不会打麻将,待会儿教她怎么修行的事情,她理所当然也是不在意的。   下一局继续开始,牌局平平无奇,怀素纸已经明白了规则,打的稍微顺畅了些,但重点还是在牌桌上的闲聊。   “怀姑娘真是可惜了,我之前偷偷买过那本小册子,看过怀姑娘在上面的画像!”   “排名出来没过几天,那小册子在门里都快成禁书了,你怎么还敢去买的啊?”   “啊,你千万别说出去。”   “师妹你也不想这件事被师长知道吧?”   “那你想怎样?”   “先给我描述一下怀姑娘的画像是怎样的,其他的之后再说。”   “你这人……那画像是怀素纸站在海上,阳光恰好穿过阴云洒落在她的身上,在她旁边还有浪花盛开,不是一般的好看!”   “四个字。”   “风华绝代!”   怀素纸神色不变,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还算满意。   片刻后,那位赞美怀素纸的少女推倒手牌,笑着说道:“胡了,你们快把筹码拿过来!”   话题就此结束,新一轮的牌局又开始了,少女们谈的事情自然也变了。   “对了,哀帝的传承再过四年就要开启了,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说起这个我就羡慕,清都山直接就有名额,我们还要去跟别人争。”   “咦,到时候小谢掌门不会也要跟我们争哀帝的传承吧?”   “我觉得很有可能,不然小谢掌门为什么要来中州,这事儿挺没道理的。”   话到这里,包厢里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我听说小谢掌门和怀姑娘的关系不一般。”   “啊?”   “就是那种……特别特别亲密的关系。”   “居然还有这样一回事?”   “其实我觉得小谢掌门真的很一般,要是和怀姑娘亲密的人是我就好了。”   某位少女怅然感慨说道,全然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才说过并不仰慕怀素纸。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没有拆穿她的虚伪,往深处探讨了起来。   “如果小谢掌门和怀姑娘的传闻是真的,那这算是什么?”   “……怀姑娘在吃小谢掌门的软饭?”   “放屁,怀姑娘的软饭那么大一碗,还要去吃那小谢掌门的吗?!”   “你最好说的真是软饭。”   “不过我是真觉得小谢掌门不太配得上怀姑娘,不过谁让她爹娘厉害呢?”   少女们嬉笑打闹着,渐渐忘了包厢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更不知道她为此而蹙眉。   牌局就这样不断进行着,三人不断闲聊,谈论那些不会出现在情报上的琐碎事,让闭关将近一年的怀素纸更直观地了解世间发生了什么。   直至夜深,三位少女终于想起还有一个牌搭子,又想起怀素纸这段时间一直在输钱,顿时羞愧了起来。   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半庄的最后一局了,事前就说好,不会再继续下去。   怀素纸是庄家。   她看着手牌沉默不语,没有去整理。   三位少女看着她,犹豫了会儿,正想要开口安慰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胡了。”   怀素纸仿佛后知后觉般,推倒了自己的手牌,让那一堆万子映入三人眼帘。   她似是不解问道:“这个叫九莲宝灯,对吗?”   三人沉默不语。   片刻后,有人苦涩说道:“不只是九莲宝灯,还是天和纯正九莲宝灯。”   怀素纸仿佛这才明白,漫不经心说道:“打麻将还挺让人开心的。”   长歌门的三位少女险些哭出来,心想你这当然开心啊,可是我们呢?   ……   ……   同一个夜,长歌门。   沈依澜乘船,与一位师长为伴,顺着水流飘入了一道幽暗峡谷中。   在峡谷的尽头处,有一道天光洒落。   天光下,一位女子背负双手,静静仰望着星空。   沈依澜下船,踩过那片嶙峋的怪石,来到那女子身后。   她低下头,看着女子的影子,声音微颤问道:“师姐……她们说你是元始魔主派来的鬼,这件事是真的吗?” 第九十三章 以朱雀血   在星光不至的夜色中,沈依澜的脸色格外苍白,问出这个问题后,呼吸声更是变得粗了起来,无比紧张。   长时间的安静。   那道站在星光下,身影尤为孤单的女子,终于说话了。   “我当然不是魔宗的人,而且这个说法……”   她的声音有些艰涩,应该是很久没有说话了:“真的很白痴,就像是我起手国士无双已经听牌,然后去做流满那种程度的白痴。”(注)   话音落下,沈依澜怔住了。   片刻后她笑了起来,笑声却被压的很小,哪怕在这道幽深空旷的峡谷内,听着也不清楚。   “那就好。”   沈依澜敛去笑声,抬头望向依旧背对着自己的师姐,认真说道:“我一直都相信着您,师长们的看法不见得就一定是对的。”   南离说道:“师父要是可以确定自己是对的,又怎会一直不敢来见我呢?”   在幽暗峡谷外停靠着的那首轻舟上,此时便站着一位长歌门的长老,但没有来看她一眼。   沈依澜低头,没有接这句话。   南离平静说道:“师父愿意让你来见我,想来是有话想让你转告给我。”   沈依澜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是的。”   有些奇怪的是,南离接下来没有问那句话是什么,话锋转的很是突然。   “我被关在这里多少年了?”   沈依澜微怔,这才知道她在这里苦熬天光,竟是连岁月流逝都无法确定了,好生难过说道:“六年。”   “已经六年了吗?我的时间还停留在那年的浮仓山。”   南离轻声说道:“那时候是春天,阳光很好,有很多有趣的人,没想到转眼都死了,整座山上血流成河,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   沈依澜叹道:“师姐你还是没走出来吗?”   南离说道:“我的人始终被关在这里,心又如何能离开当年?”   沈依澜沉默不语,忽然想起此行之前,师长对自己交代的那些话。   “在前些天,长生宗向本宗提出了一个请求……是提亲。”她的语气十分复杂。   南离无声微笑,很自然地回忆起自己那位前辈,问道:“有人想要娶我?”   “……嗯。”   沈依澜声音微沉说道:“那个人是司前辈的儿子,为了此事,司前辈愿意出手替你解决心魔之事。”   心魔之说当然是假的,是长歌门给予外界的一个解释,就连作为天下第一大派的长生宗也不知晓其中内情。   南离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司前辈很有可能是长生宗的下一任掌门,如果你和司前辈的儿子结为道侣,对本宗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沈依澜的语气越发低沉:“所有人都这样对我说,让我来劝你答应。”   南离轻声问道:“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沈依澜想也不想说道:“我不希望你接受,而且我也不明白,师长们明明还在怀疑着你,为什么转头又想着让你为了宗门联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情绪再也无法压制下去,愤怒的质问声不断回荡在幽暗的峡谷里。   连水面都因此而出现层层波澜。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如故。   “师父她们无法确定我是否魔主的鬼,但长生宗不一样,司前辈既然有希望成为长生宗的下一任掌门,自然能够动用众生书。”   她淡然说道:“以众生书之能,理所当然能够判断出我清白与否。”   “所以我真的想不明白,这场联姻对我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沈依澜越发不甘,愤怒说道:“换做我是师姐你,成功依靠众生书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之后,我还是会记恨这因为不被相信而失去的六年时光啊!”   南离不像她这般激动,温柔说道:“我当然也是会记恨的,谁又能那么大度呢?”   沈依澜生气极了,想要直接骂出来,骂那些长辈,但最终却沉默了。   “但我记恨的只会是她们。”   南离转过身,看着埋头咬唇的师妹,温柔说道:“不是你们这些始终拥护着相信着我的师妹。”   “所以当我和那谁结为道侣后,最终还是会因为你们而帮助长歌门,不会是从此断绝来往。”   “从各种角度上来说,这都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谁让这里没人可以确定我的清白呢?”   她微仰起头,视线从沈依澜的身上离开,望向幽暗峡谷出口处的那一缕微光,自嘲说道:“如果打牌的人是我,想来我也会这样做的。”   听着这番话,想着师姐就连此时此刻还是忘不了赌,沈依澜下意识想要笑,但又好生想哭,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去告诉师父师伯还有师叔们吧。”   南离最后平静说道:“提亲的事情,我答应了。”   ……   ……   暮冬时节,哪怕天眷如中州之地,仍旧有很多地方会下雪。   万劫门位于群山之间,气候颇为寒冷,早已染白。   漫天风雪中,那片依着悬崖而立的亭台楼阁,与深藏在白雾深处的宫殿,仙意十足。   这样的画面无疑是好看的,但对于在北境长大的谢清和来说,毫无疑问已经看到腻了。   然而这时候的小姑娘却看的很认真,生怕错过一片雪花,紧张的格外明显。   她小心翼翼地走在积雪上,视线在四处游荡,时不时还低头看上一眼,生怕自己的足迹被留下来,引起怀疑。   如此紧张警惕乃至谨慎,是因为小姑娘正在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情。   “所以你何必跟着我来呢?”   元始魔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谢清和很是紧张,听到这句话险些跳了起来,连忙说道:“你给我小声一点儿!”   何事需要小声?   当然是做贼。   小姑娘早就知道元始魔主此行要来万劫门,但她以为是以江半夏的身份进行拜访,却没想到最终竟然是要做贼!   她当即横眉怒斥了一番,严肃且认真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奈何元始魔主对此置之不理,始终坚持己见,不愿意放弃阴谋。   谢清和实在没有办法,为了人间正道的安危,她只好是跟在元始魔主的身后,盯着这位大魔头的一举一动。   反正小姑娘是这样认为的。   元始魔主微笑问道:“既然你不是做贼,那你现在为什么像做贼一样紧张?”   谢清和微恼说道:“你别管我紧张不紧张,你为什么不紧张?”   “手熟尔。”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毕竟我可是大魔头,在这种时候紧张,那也太掉份了。”   谢清和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不会又在说我坏话吧?”   元始魔主笑了笑,说道:“你猜?”   谢清和最讨厌就是这两个字,不想理她,翻了个白眼。   便在这时,几位万劫门的弟子从风雪中走来,即将要和两人相遇。   小姑娘当即提起心来。心想这待会儿要是被发现了,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然而最终却什么都没发生。   双方就此擦肩而过。   那几位万劫门的弟子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往远去走去了。   谢清和松了口气,下意识问道:“这就是元始道典?”   元始魔主嗯了一声,没有解释的意思。   谢清和也不在意,早在最初她们就已经说好,这次游历不涉及到修行之事。   小姑娘放下了一半的心,不再如前紧张,便也有了闲聊的勇敢了。   “这算是我的修行一部分吗?”   “既然你跟上来了,自然是算的。”   “主要是我还没当做贼,而且你说我要学会冷眼旁观,所以想试试看这是怎样的感觉,否则我才不会跟着你呢。”   “那你以后有地方比素纸强了。”   “啊?”   “你已经当过贼了,她还没有。”   “谁要跟她比这种东西啊!难道以后我还要带着她去偷东西吗?”   “如果她性命垂危,需要你去偷一样东西才能救活她,你偷不偷?”   “偷!”   “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应该衷心感谢我。”   谢清和好生无语,快步跟上去,与元始魔主并肩而行,心想我和你可是同等身份,可不能像你徒弟一样跟着你。   元始魔主也不在意小姑娘的奇妙心思,就这样带着她走向万劫门深处。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两人沿着山间的道路,穿过亭台楼阁殿宇,与万劫门的弟子乃至于师长擦肩而过数次,终于来到了一处雾气萦绕的地方。   这是万劫门的禁地,很是冷清,但不冷。   明明是寒冬时节,却有热雾如瀑布般自禁地之内汹涌而出,扑面而至。   天光落下此间,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是流火池?”   谢清和感受着雾里的那些暖意,不解问道:“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不可能是你想泡温泉吧?”   元始魔主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谁敢在朱雀的头上洗澡?”   说完这句话,她取出那朵阴帝尊赠予的永生花,放在流火池中。   静待花开。   ……   ……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二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有阴府魔宗联手而为,百年以来第一次战胜道盟。   这一年怀素纸于暮春时节登临道成山顶,于一日之间观尽十万碑,自此名满人间。   这一年小谢掌门远赴中州而受辱,谢真人神识横跨三万里,降下不世雷霆,威震天下。   这一年元始魔主深入万劫门,以朱雀血服下永生花,续命十年。   这一年长歌门传出消息,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即将嫁入长生宗。   这一年的暮色很安静。   她在云来镇打麻将。   以及破境。   PS: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位姑娘是一个赌鬼。 第九十四章 我是暮色   冬去春来后,随着一场微寒的春雨落下,云来镇的风景渐渐如画。   直到此时,怀素纸才看到了小镇名字的由来。   在清晨的薄雾中,有嫩绿在眼中若隐若现,教人好生欢喜。   她看着墙上的那些绿意,心情很是不错。   与景色有关,更多的还是她终于踏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值得高兴。   怀素纸耗费了一个秋冬的时间,终于敲定下来那棵树要有怎样的模样,接下来就是观想。   当修行者踏入元婴境后,便会被修行界视为真正的强者。   这和人间绝大多数的修行者,终其一生都无法踏入元婴有关,但真正关键的是想要踏入元婴,必须要将自身修行所得汇聚归一,拥有开山立派的资格,而这道门槛实在太高。   学会和理解贯通,本来就是两回事。   怀素纸如今正在做的事情,比起这还要困难,因为她没有学习的对象。   她也不知道那颗树该有怎样的模样,只能在观想的过程中不断修正,向着未知前行。   不过今日的她,暂时不需要为此思考。   怀素纸要去一趟布庄。   雨一直下,她没有雨中漫步的兴致,随意撑起一把伞离开小院。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那家最近生意好了不少的布庄,迎来了一位客人。   老掌柜很客气,请客人深入布庄,亲自挑选布匹。   那位客人当然是怀素纸。   她看着各色布匹,接过老掌柜递来的一封信,没有着急拆开来看,吩咐说道:“为我做几件衣裳。”   老掌柜微怔,连忙点头说道:“您想要怎样的款式?”   不问布料的原因很简单,她是元始宗的仆人,有幸为圣女做衣服,哪里敢不用最好的材料?   “不累赘的。”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只是想起过往的自己习惯穿黑色裙衫,但如今的她是暮色,总归是要做出一些改变。   她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封信上作为落款的那个标志,便知道这是元始魔主的来信,于是没有立刻去看。   怀素纸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老掌柜说道:“谈谈那门婚事。”   今日她难得离开小院,不再专注修行,为的就是这件事。   长歌门和长生宗的这门婚事十分突然,事前几乎是没有征兆可言,背后定然有着不为人知的缘故。   更重要的是,她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若有若无的阴谋气息了。   “抱歉,我们暂时没有从长歌门那边得到此事的内幕。”   老掌柜低声说道:“不过长生宗那边倒是传来了消息,可信度相当之高,本想着等会儿我就为您送过去的,没想到您先来了。”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长生宗如今的掌门寿入深秋,随手都有可能魂归大道,司不鸣已经正式开始着手继承掌门之位。”   老掌柜说道:“司不鸣手握众生书,在长生宗内算是众望所归,但他终究不是大乘,对道盟的影响力必然降低,所以需要一位足够强大且坚定的盟友。”   怀素纸静静听着。   “长歌门自百年前那场战争过后,日渐衰落至今,全凭门中那位太上长老撑着,而这些年来她们的唯一指望……。”   老掌柜抬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神里满是狂热,赞美说道:“南离被圣女殿下您废了,就连她即将嫁给的司白晓也是被您废了的。”   怀素纸对此没有表示,因为这两件事和她着实找不出太大的关系。   “南离被您废了,门中弟子肉眼可见无人可以登临大乘,而老的又快要老死,长歌门想要维持如今的地位,只能是指望外援了。”   老掌柜说道:“于是司不鸣和长歌门一拍即合,双方各取所需,最终决定以联姻为方式来结盟,这便是长生宗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怀素纸忽然问道:“这个消息能有谁知道?”   老掌柜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代表什么意思,如实答道:“按照规矩,此事有宗主和圣女殿下您,素商和九山两位长老,以及我知晓。”   话里的那位九山长老,即是元始魔主怀疑的那个叛徒,因为此人负责中州内陆的情报。   ——长歌门就在中州内陆,靠东南方,而浮仓山到云来镇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元始宗山门倾覆后,门人于世间颠沛流离,不断遭遇道盟的截杀,直至四十年前才稳定下来。   在那之后,元始宗的五位长老开始着手建立复兴之事,如今遍布中州作为联络点的这些布庄,即是由元始魔主与这五人合力打造出来的事物。   故而元始宗的情报流动,很难完全避开这五人的目光。   只要怀素纸踏入布庄的次数多了,哪怕有元始魔主为她掩饰,想要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所谓家贼难防,大致上就是这么个道理。   ……   ……   晨雨有声,不算烦人。   怀素纸离开了那家布庄,向那座小院行去,静静思考着先前得知的那些消息。   长生宗和长歌门的联姻已经确定,但时间还未完全定下,因为双方正在商讨一些细节。   这些细节,当然不是婚事该如何操办的细节,而是结盟后的具体利益分配。   很有趣的是,南离依旧被长歌门关着,没有任何放出来的迹象。   按照长生宗传来的消息,司不鸣在今年秋天将会持众生书,前来长歌门为南离解决心魔之困。   以及老掌柜努力至今,但还是没有为怀素纸找到一个去见南离的机会。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消息,即是沈依澜似乎见过一次南离,最近她的情绪十分不好,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怀素纸记得这个名字,当然也记得此人对于暮色的浓重恨意,于是没有表示,只是若有所思。   在对话的最后,老掌柜还说了一件事。   楚瑾来访中州的时间已经定下,在哀帝传承开始之前,她将会抵达神都。   届时道盟八大宗的掌门都会出席。   那是修行界近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会。   所有人都相信着,这场盛会有极大的可能,影响到修行界下一个百年的走势。   在这场盛会到来之前,人间的平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暴风雨降临前总是如此。   怀素纸不这么觉得。   她回到小院,放好那把油纸伞,在窗畔的竹椅坐下,拿出了元始魔主的那封信拆开。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应了那个字越少事越大的道理。   ——岳天现在是你的狗了。   看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心情难得复杂了起来。   去年春天,她在东安寺中觉得岳天此人太过愚蠢,不该是自己师父的棋子。   后来她甚至还和岳天发生过一场冲突,最终让这位炼虚境的长生宗强者,在清都印面前无奈低头半跪。   自那天以后,怀素纸就再也没有关心过这个人,自然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师父寄来的信上,再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世事未免太过奇妙。   怀素纸不再多想,以归藏焰将信纸烧毁,取出信封里的另外一件事物。   那是一个铃铛。   铃铛很小,约莫一个茶杯大,因此看上去有些不起眼,但这显然就是让她对岳天发号施令的法宝。   怀素纸将铃铛收入剑中,没有再去想这些问题,继续闭目观想修行。   之所以不去想南离的事情,是因为她已经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那个想法比较直接。   是她习惯的作风。   ……   ……   最近的云来镇很热闹,迎来了很多好事的修行者,而长歌门则是为了那场婚事在准备。   长歌门的少女们在修行之余,本就担负着照顾灵植,又或者是炼丹之类的事情,如今还要忙活那场婚事,日发疲惫。   某天,春雨淅沥。   多日忙碌后,长歌门的师长终于决定为少女们放一天假。   这些被南离影响之下,变得尤好麻将牌九以及各种小游戏的少女们长长地松了口气,欢笑着来到云来镇,准备好好休息快活上一天。   沈依澜也在其中。   事实上,她对此并没有兴趣,奈何有几位少女苦苦央求了她许久,无可奈何之下唯有答应。   今天她们玩的还是麻将,在老地方,甚至是同一个包厢。   那几位少女进了包厢,挥袖以道法散去上一桌客人残存的气味,泡好茶水准备坐下的时候,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   三位少女听到声音,下意识向房门望去,不由怔住了,茫然想着这世上还能有这么好看的人吗?   这人与怀姑娘相比也不差了吧?   站在窗前,静看春雨淅沥的沈依澜发现不对,欲要转身之时,便听到了自己师妹的声音。   “你……是走错门了吗?”   “不是。”   那人的声音清淡如水,没有什么情绪,却莫名动听。   “难道你想和我们打麻将?”   说话那位的少女,声音里的期待已经无法掩饰了。   那人想了想,说道:“可以。”   直到这个时候,沈依澜才转过身,看到那推门而入的人。   那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眉眼极为清丽,有种超然脱俗的离尘之感。   沈依澜神情凝重问道:“你是谁?”   怀素纸看着她,平静说道:“暮色。” 第九十五章 传说中的暮色   在如今的修行界,暮色的名气实在很大,与怀素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说,她于九岁那年开始修行,于清晨得经,在暮时观落日而入道,炼出第一缕气,故道号为暮色。   据说,她十一岁时已经完美筑基,被元始魔主确定为关门弟子,为此师兄与师姐尽数死绝。   据说,她将会以一己之力倾覆道盟,复兴人间魔道,横压一世而无敌手。   后来她开始行走世间,果真掀起一场场血雨腥风。   东安寺的崩塌塔林,浮仓山之难的死者,染红西海一片的那些鲜血……都在无声地述说着她的恐怖。   然而暮色就像她的道号那般,从来都是惊鸿一现,不曾长久存于世间,缥缈如虚假。   自古以来,人们习惯将那些不可考证的事物视为传说。   暮色真实存在。   但她已成传说。   ……   ……   窗外春雨声浅,包厢一片死寂。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门被关上了。   在四道满是错愕的视线当中,怀素纸随意坐下,对那位拎着茶壶的少女说道:“麻烦帮我倒杯茶。”   那位少女下意识说了一声不用,为她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神色瞬间苍白,身体不住颤抖。   沈依澜醒过神来,同样紧张到极致,因为她已经感知到一道气息将包厢完全笼罩,与外界隔绝。   这显然是一座阵法。   而她竟连暮色在何时布阵都察觉不出来。   “坐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恬静,分外悦耳:“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关于南离。”   听到这句话,沈依澜神情微变,沉默片刻后说道:“让我的师妹先走,这件事和她们无关。”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答应了和她们打麻将。”   先前满怀期待热情邀请她的那位少女,此时险些直接哭出声来,恨不得给自己的嘴巴缝上,心想自己怎么刚才就多嘴了呢?   她很想开口拒绝,只是现在哪里还有这种勇气,如将要受刑的犯人般拉开椅子,身体僵硬至极地坐下。   怀素纸看了少女一眼,温声说道:“不打也可以。”   话是真话,她之所以提起打麻将,更多是因为自己不习惯反悔答应下来的事情。   少女只要开口拒绝,那她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不……不用了,能和您打麻将,这可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啊。”   怀素纸望向沈依澜,说道:“你前些天见过南离,理应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那次见面到底谈了些什么,这句话只是为了让沈依澜多生猜测,仅此而已。   沈依澜拉开她对坐的那张椅子坐下,声音微颤说道:“恰好我也有事情想要问你。”   说话间,麻将被推动后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很是清脆。   与雨声一并满屋。   不像另外两位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底的师妹,沈依澜没有去看那些麻将牌,而是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一丝不苟地打量着对坐的白衣女子。   不可方物。   无可比拟。   这是沈依澜的第一感觉,紧接着她很意外地发现,暮色的气息极为干净,没有半点血腥的味道。   如此没有道理的事情,合理的解释唯有一个。   那就是暮色视众生为草芥。   对暮色而言,杀人与割草根本没有区别,都是非常随便的事情。   以这般心境杀人,自然不会沾惹上半点杀气。   沈依澜对自己这般说,道心已经生出一抹名为恐惧的阴影。   她不再犹豫,在牌山被码好的那一刻,直接开口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与其在回答完问题后,被暮色随手杀死,她不如抢先发问,看看能否制造一些转机。   “当年你故意留下师姐不杀……”   沈依澜看着怀素纸,沉声问道:“就是为了给她泼脏水,让师长们怀疑她对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专心理着手牌,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元始魔主与她的那场谈话,根本就没有涉及到这件事情。   这种沉默,在沈依澜看来无疑就是默认,她寒声说道:“你已经成功了……”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平静问道:“活着不是一件好事吗?”   沈依澜愣了愣,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这句话。   “要留清白在人间?”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们都很年轻,这个世界还有很多风景未曾看过,为清白而死未免可惜。”   沈依澜还是无言以对,摇头说道:“我不会和你做这种探讨,这件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便想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可能,神情剧变。   如果暮色在接下来那场婚事确定后,以某种手段再一次进行污蔑,让修行者对南离的身份生出猜测,认为她有可能是元始魔宗的放进道盟的鬼……   那事情将会变得不堪设想。   长歌门的声誉一落千丈,原本就不稳固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而司不鸣同样会受到牵连,长生宗内部随之生乱。   这是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的未来。   一念及此,沈依澜的脸色苍白如纸。   怀素纸不是元始魔主,无法做到知晓人心,但也能大致猜出沈依澜所思所想。   她想了想,为自己解释了一句。   “其实我人还不错,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不用那么紧张。”   包厢一片安静。   听到这句话的四个人,此时神情都变得极其古怪,看着怀素纸心想您这是认真的吗?   这个笑话未免太冷了一些吧?   怀素纸也不意外,只是有些可惜,往桌面抛出骰子,确定自己是庄家后摸牌,再随手打了一枚字牌。   她接着说道:“我这次来,是有几句话要对南离说。”   三位少女听着这话,不由震惊愕然,心想这难不成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杀人者于众目睽睽之下重返故地,欣赏自己的所作所为?   沈依澜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这有可能吗?师姐怎么可能见你?”   怀素纸说道:“所以我来找你了。”   “你觉得我会为了你背叛师门吗?”   沈依澜气极反笑,带着怒意说道:“你干脆直接杀了我吧。”   怀素纸说道:“我不会杀你。”   沈依澜懂了,笑容里的愤怒渐渐消失不见,喃喃自嘲问道:“原来我已经没资格被你杀了吗?”   站在包厢里的另外三位少女,听着这话后不由怔住了,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这是何等的骄傲啊?   连师姐这种已经踏入金丹的修行者,都没资格死在你的手下了吗?   想到这里,三位少女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不再如前恐惧,继而生出了不敢言说的向往羡慕之意。   怀素纸没有为此再作辩解,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会让你背叛师门。”   她对沈依澜说道:“而且我相信南离也想和我谈几句话。”   沈依澜认真问道:“我现在很好奇,你是哪里来的信心说服我?”   怀素纸看着她,平静说道:“与我无关,我只是认为南离值得你这样做。”   沈依澜沉默不语。   这句话是对的,当她从师长那里得知师姐根本没有走火入魔,而是与元始魔主勾结,再以此去询问师姐,得到了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她的心中就有了一团野火。   那是不足为外人道,对于师门日渐衰落的悲哀,对于暮色猖狂的愤怒。   更是她迫切想要证明南离是被暮色冤枉的。   “我很想杀了你,我曾在无数个梦里想过怎样杀死你。”   沈依澜抬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如今你就在我的眼前,这很有可能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怀素纸说道:“你想多了。”   沈依澜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是的,你杀我很有可能只要一个念头,而我杀你只能在梦里。”   怀素纸摇头,如实说道:“杀你不只一个念头。”   在旁的三位少女闻言,只恨自己听到了这句话。   “我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   沈依澜看着怀素纸,忽然问道:“你想见师姐,只能是你去见她,难道你不害怕为了见师姐而丢了自己的命吗?”   怀素纸淡然说道:“我从未说过我要去见南离。”   沈依澜怔住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暮色说的一直都是和南离谈几句话,而不是见面。   她问道:“你想让我为你传话?”   怀素纸的语气很温和:“你也可以让南离出来和我见面。”   沈依澜盯着她的眼睛,嘲弄说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害怕。”   怀素纸说道:“我是暮色,不是白痴。”   这句话很有道理,就连旁观的三位少女都没忍住点头赞同了。   长时间的沉默。   牌局依旧在继续。   在接近尾声时,怀素纸推倒了手牌,胡了一个不大的。   沈依澜说道:“我可以答应你,把你的话转告给师姐,但我有一个条件。”   怀素纸说道:“请讲。”   沈依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你要洗清师姐身上的冤屈。”   怀素纸没有拒绝,提醒说道:“对外的说法是走火入魔。”   沈依澜正要开口说话。   “不要试图威胁我。”   怀素纸的声音如春雨一般淡:“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第九十六章 怀素纸不出,谁与暮色争锋?   这世间见过暮色的人很少,绝大多数都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也都闭口不言,对她讳莫如深。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暮色是怎样的一个人。   像她这样的人又怎可能受威胁?   沈依澜想到这里,便也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自嘲问道:“所以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凭你可以随便杀死我吗?那让你失望了,我不会因此而屈服。”   怀素纸不喜欢这种轻视生死的态度,只不过她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不会对此给予评价。   她没有说话,很随便地看了一眼另外三位少女,然后再望向沈依澜。   只是一个不带情绪的眼神,明明是衣衫可以单薄的暮春时节,房间内的众人却仿佛回到的隆冬暴雪当中,生出彻骨入髓的极致寒意。   桌上还没有洗的麻将牌乱糟糟的,看上去有种城外乱葬岗的味道。   那三位少女没有什么感觉,还以为是很单纯地雨势变大,一场迟来的倒春寒,仍在好奇地打量着怀素纸。   沈依澜的脸色却变得极其难看。   在她看来,暮色那简单的一眼看似没有杀意,但无疑是在告诉她一个事实。   ——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那你师妹的命呢?   ——你要为了自我满足,而不惜让自己的师妹为你陪葬吗?   “邪……魔!”   沈依澜面无表情,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声音仿佛从牙缝间挤出一般。   怀素纸无所谓被骂,因为早就已经习惯了,与她平静对视着,还是没有说话。   这一次沈依澜没有沉默,几乎是下一刻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事情我可以答应你。”   她强自冷静下来,深呼吸了一口,寒声说道:“但你不可以把我的师妹作为人质。”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话是真话,语气也很坦然,但沈依澜只觉得这句话充满了虚伪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讽刺。   要是在片刻之前,她必然要及尽一生挖苦之能来嘲弄暮色。   这时候的她却沉默了。   她问道:“你就这么放心我?”   “之前我便说过,信任不在你我之间,而在你和南离。”   怀素纸的语气很是轻和,看着沈依澜真诚说道:“你一直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除了让自己不愉快之外,没有其他用处可言。”   沈依澜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意味,说道:“这世上所有人见到你,都不可能将目光放在其他人的身上。”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谢谢。”   沈依澜微怔,然后无言以对。   片刻后,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我认识一个人,与你同样骄傲,我现在很好奇你和她何时才能见面了。”   怀素纸没有什么反应,嗯了一声,还是很随便。   “那个人是怀素纸。”   沈依澜一字一字说道:“她比你更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直在注意着暮色的神情,却没能从那如画的眉眼中找出丝毫的情绪起伏。   就像她话里说的不是怀素纸,而是某某不知名的路人,根本不值得被暮色放在心上。   这般平静,不由让沈依澜道心中的那抹阴影更大,从恐惧变作了绝望。   更让她为之绝望的是,暮色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却因为对方什么都没有做的平静而感到了绝望。   这未免太过荒唐。   感受着道心深处已经无法抹去的那道绝望,确定余生都有可能活在暮色阴影之下,她终于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在片刻安静后,沈依澜低头望向牌桌,忽然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怀素纸说道:“请讲。”   沈依澜抬头,望向那双清澈灵动如天空的眼眸,声音艰涩说道:“请指教。”   怀素纸没有多做考虑,说道:“就在这里吧。”   以修行者的破坏力,两位金丹境的放手一战,足以在顷刻间毁灭掉整座云来镇。   但她还是这样说,那意思就很清楚了。   ——这场战斗不会掀起任何的波澜。   沈依澜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没有生出被羞辱的感觉,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和对方的差距。   怀素纸若是不出,谁能与暮色争锋?   她想着这个已经被修行界年轻一辈公认的真理,对三位师妹说道:“你们看好自己。”   说完这句话,沈依澜压下道心中的起伏,强行将自身境界提至力所能及的巅峰。   然后,她毫不犹豫施展出自己还未完全掌握的最强道法。   这门道法名为催银箭,乃长歌门真传道法之一,与清都山之缚苍龙和无归山之抱景相比起来,也只是差了一个层次。   一道银光凭空生出,宛如一颗微渺的流星,向着坐在沈依澜对面的怀素纸落去。   在银光出现瞬间,有乐声自虚空响起,是天地为此银箭相和。   就在乐声向包厢外蔓延而出时,那座最初布置好的阵法,终于展露出自己的模样,变作一层淡淡的清光,如大堤般将乐声拦下。   乐声不断回荡,从最初的清静流水变作激昂瀑布,震耳欲聋。   也许是这个缘故,银光遽然间变得无比明亮,染白了整个包厢,不留半点阴暗。   沈依澜早已闭上双眼,以神识连接着那道银箭,以缓慢而不可阻挡之势奔向怀素纸。   催银箭作为长歌门真传道法,强大在于其攻势无处不止,无孔不入。   这一箭可以乱了真元,坏了道心,破了道体,几乎是长歌门弟子最强的杀伐手段。   包厢里,那三位师妹在阵法的庇护之下,心神并没有受到自虚空而出的乐声迎向,但面对催银箭散发出的光芒,也只能闭上自己的眼睛,无法继续去看接下来的画面。   怀素纸没有闭眼。   在她的眼中,那道缓慢奔向自己的小箭散发出的银光,不过是一支随时可以吹灭的蜡烛罢了。   她静静看着那道银箭,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强行参悟学会这门道法。   片刻后,她确定看无可看。   于是她伸出手,摘下了那道银箭。   银光骤散。   那三位少女听到了一声轻响,下意识睁开眼睛望了过去。   然后,她们看见怀素纸手中有如星屑般的事物洒落,好生漂亮,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紧接着,她们听到了剧烈的咳嗽声,来自于熟悉的沈依澜。   这位长歌门如今事实上的大师姐,此刻正捂着自己的心口,唇角有血水缓缓流出,染红了苍白的脸颊。   三位少女惊呼出声,想也不想就来到沈依澜的身前,为她挡住暮色的视线。   直到这一切做完,三人才醒过神来,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心想我们不会这就要死了吧?   明明这样想着,她们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谢谢。”   便在这时,沈依澜虚弱至极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开吧,她已经留手了。”   三位少女不敢说话,更不敢去看怀素纸,低着头走到了原来的位置。   “那就到这里。”   怀素纸起身,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桌上凌乱的麻将牌,取出一封信放在上面。   她随意打了个响指,归藏焰凭空燃起,在包厢内烧了一遍,包括那三位长歌门的少女,却没有点燃任何事物。她推开房门,向外头走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门被关上,沈依澜才是缓了过来,取出手帕擦去唇角的鲜血。   就在她下意识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一位师妹清脆稚嫩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咦,师姐,这里怎么有一封信啊?”   沈依澜睁大了眼睛,怔住了。   她当然知道暮色留下了一封信,但为什么……师妹的语气如此轻快?   她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今日央求自己出来的三位师妹,落入眼中的都是无忧无虑以及久违的惬意。   那些惬意是来自于今日是假期。   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暮色不曾来过此间。   沈依澜看着包厢里的画面,想着刚才那道不曾烧过自身的火焰,隐约猜到了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脸色苍白如雪。   为何世间无人见过暮色的真面目。   为何师姐凭记忆为暮色画像,最终竟给出了数百张不同的脸。   为何暮色始终惊鸿一现。   沈依澜终于明白了。   她抬起头,看着师妹说道:“这是我的信。”   那位师妹闻言望去,发现沈依澜的脸色苍白至极,不禁被吓了一跳,着急问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依澜不敢让暮色的存在为三人得知,摇头说道:“没什么,先前思考一些修炼上的问题,不小心想岔了,心神受了些许震荡。”   “那我们不打麻将了,赶紧回去找人看看。”   “不用,继续吧。”   沈依澜声音虚弱说道:“无碍的。”   说话间,她看了一眼窗外茫茫春雨,早已见不到那一袭白衣。   ……   ……   怀素纸持着伞,随意行走在小镇,向自己那座小院走去。   镇上有轻雾如云,映得一袭如雪白衣的她,飘然若仙。   很奇怪的是,来往的行人和酒楼上坐着的游客,都没有把视线放在她的身上刹那。   这种奇怪来自于元始道典。   为何元始宗所有人都知道修炼这门真经,哪怕踏入大乘也很难活过三百年,却还是前赴后继地修炼?   原因很简单。   纵使因果的开始与结束代表着时间前进的方向,是无法篡改的事物,但元始道典却可以操纵此外的一切变化。   那是多么让人着迷的一件事啊?   怀素纸静静想着。 第九十七章 如临大敌谢清和   “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   谢清和坐在一家酒楼的包厢里,看着满盘珍馐没有举箸,而是望向了坐在对面的元始魔主。   小姑娘疑惑问道:“当初道盟成立的时候,元始宗为什么没有参和进来?”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如果元始宗成为道盟的创始者之一,那就不会被打成邪魔外道,沦落到举世皆敌了,对吗?”   谢清和嗯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心思没什么好隐瞒的,接着说了下去。   “要是元始宗不是邪魔外道的话,那事情可就好办太多。”   小姑娘一脸怅然说道:“我现在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这些天里,关于长生宗和长歌门的那门婚事,在道盟的刻意宣扬之下已经是举世皆知了。   谢清和无法不从这场婚事中联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必将坎坷的未来。   小姑娘现在还是喜欢睡觉,不时做梦,梦里往往是与怀素纸亲亲爱爱的画面,但也有过几场关于未来的噩梦,让她在半夜被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在那些噩梦中,她看到最多的就是东窗事发,人世间最主要的矛盾在她和怀素纸的身上爆发,让所有的美好都变成了最大的遗憾。   那将是一个孤坟与蝴蝶的故事。   谢清和不喜欢悲剧,只喜欢怀素纸。   元始魔主问道:“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本宗被道盟排除在外呢?”   谢清和没好气说道:“我要是知道了,那我还问你做什么?你好笨啊。”   元始魔主也不介意,只是微微笑着。   谢清和跟着她修行一年有余,大致清楚她的脾性如何,知道她不会介意这些,否则也不敢说她笨。   “我没怎么看过史书,难道是你的祖师们确实有点儿……邪魔外道,不爱干人事?”小姑娘的语气不太确定。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修行本来就是一个逐渐非人的过程,不做人事是正确的道路。”   谢清和向她翻了个白眼,微恼说道:“你和我一个小姑娘扯这种玄妙之辩有意思吗?”   “自然是有意思的。”   元始魔主感慨说道:“自从素纸离开了我,这些话就再也没有人能听了,如今你在我身旁不得多说一些吗?”   谢清和不想理会,看了一眼饭桌上自己不爱吃的菜,都往元始魔主的碗里夹了一块。   “快说。”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故作凶恶威胁道:“不然我继续给你夹菜了!”   元始魔主看着小姑娘的模样,不由感慨,心想楚瑾到底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女儿的?   然后她给出了解释。   “本宗之所以被道盟排斥在外,真正关键的原因只有两个,也可以说是一个。”   她淡然说道:“本宗历代掌门修炼的都是元始道典,而修炼这门真经的人都会有一个习惯。”   谢清和连忙问道:“什么习惯?”   “玩弄人心,编织阴谋。”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境界越高,这种习惯带来的影响就会越大,直到波及整个人间。”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那确实不该让你们进道盟,否则别人忙着修炼,你们忙着捣鼓心机,这怎么能比得过你们,指不定过上几百年所有人都在给你们忙活了。”   元始魔主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里有些满意,说道:“这就是第二个原因。”   谢清和微怔,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然就是真相。   “但道盟的成立也有本宗的一份功劳。”   元始魔主想着数千年的往事,轻笑说道:“本宗当时那位祖师,应该是闲着无聊?得知八大宗正在密谋结盟,在暗地里帮了不少的忙,为八大宗消除隔阂。”   话还未说完,谢清和已经微张着小嘴,一脸懵然地看着元始魔主,心想这到底是我听错了,还是您在编故事啊?   这世上竟还有这么荒唐的一个人?一件事?   “都是数千年的往事了,我又何必骗你?”元始魔主的声音很随和。   “可……可是这也太离谱了吧?”   谢清和越发觉得荒唐,忍不住问道:“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元始魔主莞尔一笑:“按照那位祖师的说法是,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可以让自己活得有趣一些。”   谢清和低头,彻底沉默了。   过了会儿,她抬头望向元始魔主诚恳说道:“难怪别人不愿意你们掺和进来,谁又愿意和这种疯子一起呢?”   明明听到祖师被直接辱骂,元始魔主还是不生气,笑的反而更愉快了一些。   谢清和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想法,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你确实不好骂自己的祖师,要不……我再帮你多骂几句?”   元始魔主笑着说道:“好呀。”   谢清和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干脆,不由微微一怔,下意识就用北境的土话骂了起来。   说是骂人,事实上小姑娘哪里懂得什么脏话,那些她以为是凶恶的词语,配合那还未完全褪去清稚的嗓音,还有故作凶恶的神情……   真是可爱极了。   谢清和这时候真的很可爱。   元始魔主随意听着,不时抿上一口茶水,尝上一口碗里的菜,见小姑娘望向自己便点点头,表示自己十分满意,让她继续加倍努力下去。   谢清和看着她惬意享受的模样,哪里还能骂的下去?   小姑娘当即停了下来,双颊微红,有些生气嚷道:“你就是在拿我开心吧!?”   那微红的小脸当然不是羞意,而是骂久了想不出该怎么骂了,又不好意思不骂下去,着急编排句子把自己给急红了脸。   “别急。”   元始魔主笑容很是温柔,亲手为小姑娘斟了杯茶。   谢清和还在生气气,自然不想理她,别过头望向窗外。   元始魔主问道:“你想知道这位祖师最后怎样了吗?”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很老实地把头偏回来,望向元始魔主。   小姑娘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觉得这人就是在玩火,到头来肯定是要烧着自己的,死在道盟联手之下的第一位大乘,指不定就是这人……   “飞升了。”   元始魔主微微笑着,准确重复了一遍:“这位祖师飞升了。”   谢清和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问道:“这也行?”   “是的,这也行。”   元始魔主笑意不曾敛去,笑容里多了些感慨。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这人飞升之前,就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元始魔主想了想,说道:“这其中有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这位祖师在飞升之前,花了不小的心思,让八大宗的掌门齐聚一堂。”   “……难道这人想凭一己之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你想太多了,这位祖师是去邀功的,以及向八大宗的掌门表达了自己的失望,据说当时的原话是,我在人间等了你们几十年了,你们怎么还不来杀我呢?”   “真是一个疯子。”   谢清和神情复杂至极,只觉得这真是荒唐极了。   元始魔主偏过头,望向窗外如瓷器般的天空,淡然说道:“这也是当时八大宗的掌门的想法,没有人会和一个疯子拼命,所以这位祖师只好飞升了。”   谢清和听着这话蹙起眉头,有些担心地打量着她,小心翼翼问道:“你应该没疯吧?”   “没疯。”   元始魔主温柔说道:“我不是这位祖师,人世间还有着让我念念不忘的人和事,又怎舍得疯呢?”   谢清和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人和事都是素纸她吗?”   “不然呢?”   元始魔主神情分外温柔。   谢清和咬着唇,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有句话一直想要问你,你对素纸到底有着怎样的想法?”   一年过去,小姑娘和这位人间第一魔头并肩而行,在人间各处看了无数风景。   她理所当然看到了元始魔主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大魔头的温柔都是流露于表面,实则冷漠冷血,从不惮于杀人。   但有一种温柔却是真的。   就是在谈到怀素纸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候,元始魔主的唇角都会微微翘起,有着浅不可见却尤为真实的笑容。   这是她以无上道法撕开流火池,自沉睡的朱雀身上取出燃烧着的真血,服下永生花那一刻也不曾有过的笑容。   谢清和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记忆不曾有半点模糊。   自从那天起,小姑娘就想要问这个问题。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静静看着小姑娘,淡漠说道:“难道素纸不是我的徒弟吗?”   谢清和想了想,认真说道:“就算是徒弟,我还是觉得这太好了。”   元始魔主问道:“为什么这样觉得?”   谢清和无所畏惧,看着她说道:“我在清都山的时候不怎么关心外界的事情,但也知道你为了素纸,直接把之前收过的徒弟全杀了。”   元始魔主心想明明还有半个徒弟活着,说道:“素纸的天赋很好,与其让她陷入本宗内部毫无意义的权力斗争,不如早些确定她的位置。”   谢清和的语气还是很认真:“那有必要杀了自己的徒弟吗?”   元始魔主嫣然一笑问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PS:写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这本书写了四十二万字怀姑娘居然没有真正杀过一个人,而相同字数的王大小姐杀的可不只是一个两个了。 第九十八章 秋日将至,世事总无常   “距离近了,敬畏自然也没了。”   元始魔主看着谢清和,轻声说道:“但这不代表一个人的本性会因为你的观察而改变,这个道理你应该要明白。”   谢清和懂了,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一年来,元始魔主对她确实很好,带她去看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亲自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于是她很自然放松了下来,改变了自己对元始魔主的态度——除了那些关于怀素纸的方面。   这种改变没有让她亲近元始魔主,但相处的时候确实随意了很多,体现在说话吃饭的各个方面。   是的,小姑娘都快忘了元始魔主是元始魔主,只把她当作那位温柔如春风的学宫女先生。   “我还有一个问题。”   谢清和想了想,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看着元始魔主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以素纸的为人,她……”   话音戛然而止。   元始魔主打断了小姑娘,淡然说道:“素纸是真正的好人,她不适合继承我的位置,对吗?”   谢清和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是你和她相处的久,还是我呢?”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说道:“素纸的性情其实很温和,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淡,但温和之外更多的是坚定,她不会放弃那些属于自己的责任。”   谢清和低声说道:“可能我的想法太自私了,但我确实想她放弃,因为我不想她变成下一个你。”   元始魔主没有说话。   谢清和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和你相处这一年,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提前想好的,没有过片刻的随心随意,包括我们现在吃的这一顿饭。”   小姑娘的目光落在满盘珍馐上,声音微涩说道:“如果你不是带着我,你肯定不会吃这顿饭,而是片刻不停留地去处理另外一件事,像你这样活着……真的太累了,而且很有可能没有结果。”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你喜欢素纸,所以不想她活得像我这么累,你还想让她成为清都山的掌门夫人,但你知道她不可能答应,所以你想让我来劝她。”   这一次是谢清和沉默不语了。   她确实怀着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想把所有的美好都给予怀素纸。   “我说过了,你和她相处的还不够久。”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神情淡漠说道:“自从我救下她的那一天起,从她展现出自己的天赋那一刻起,她就必然会继承我的位置,因为她知道我平生所愿是什么。”   谢清和咬了咬下唇,还是没有说话。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元始魔主看着她,平静说道:“我不行,你也不行,天地间没有人可以。”   谢清和仍旧沉默。   “不过你的想法让我很欣慰。”   元始魔主最后说道;“自私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也不太喜欢素纸的固执。”   谢清和眼帘微垂,面无表情说道:“但你喜欢她为了你而固执。”   元始魔主微怔,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紧接着,她想起小姑娘与怀素纸的婚事,笑容渐渐淡去。   ……   ……   在元始魔主和谢清和行走世间,欣赏各处风光之时,怀素纸什么都没有做。   春去夏至,她就在那座小院里平静修行,一步步地靠近自己定下的目标。   她的境界没有变化,除了气息越发来得沉实以外,就像是在虚度光阴。   如今的她已经观想出那棵树,正在以道成山上斩破的十万碑,与这些年来行走世间所得之感悟,不断将那棵树凝为真实。   在修炼之余,她偶尔也会走出屋檐去晒晒太阳,坐在一张惬意的竹椅上,但今天没有。   至于衣裳,唯有那天必须要以暮色作为身份见人,在此之外怀素纸还是更喜欢原先的黑色裙衫。   那天她一袭白衣,行走在小镇烟雨中飘然如仙……这种感觉让她不太习惯。   怀素纸不喜欢杀人,但她很清楚自己注定是一个妖女,而非来自正道大宗的仙子。   一念及此,她望向屋檐外的炽烈阳光,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散心了。   她道心微动,隐约感知到自己的修行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可以解决这个困扰着元始宗历代天才的难题。   于是怀素纸很自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难题。   不是直到如今还没有动静的沈依澜,因为想要见到南离本就不容易,而且元始宗留在长歌门里的内应没有暴露,一直有消息传出来。   怀素纸想的是那位道号为九山,被师父认为很有可能是叛徒的长老。   她思考片刻,起身找出那把上一次用在春天的油纸伞,撑着伞往布庄去了。   她来到这里一年有余,再不与这位长老见上一面,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从小巷里走出,沿着穿过小镇的河流一路而上,在某个转角处过了一座小石桥,转眼就是繁华的市集。   那家布庄最近的生意变好了,引起了不少镇上居民的好奇,于是柜台处不再清闲。   怀素纸自侧门而入,在布庄后院寻了张椅子,搬到天井坐了下来,晒起太阳。   不到半刻钟,那位老掌柜就来到了后院,见圣女在阳光底下闭目养神,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下跪行礼。   就在她即将跪下的前一刻,一道无形的力量托住了她的身体,阻止了这件事。   “我要见九山。”   怀素纸没有睁眼,随意吩咐说道:“让他来一趟吧。”   老掌柜还没来得及赞美圣女修行又有进境,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顿时怔住了。   怀素纸静静等着。   “圣女殿下,这件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老掌柜的语气变得很复杂;“九山长老的脾气有些一般,而且他极为专注修行,如今正在闭关,不一定会来见您。”   怀素纸说道:“去做便好。”   老掌柜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规劝下去,点头说道:“明白了。”   怀素纸转而问道:“世事如何?”   老掌柜收敛心神,很认真地做出了汇报。   ——这些本该是平日里直接送往那座小院的情报,但最近小镇迎来了太多的外人,为了安全起见,布庄与小院的来往已经基本断绝了。   “在春末时,明景道人已经踏入元垢寺,直到现在还没有离开。”   “碑林已经关闭,只不过这一次感谢岱渊学宫的人……没有感谢怀素纸的人来得多。”   话至此处,老掌柜忍不住看了一眼怀素纸,心想这很有可能是圣女殿下您的一生之敌,听到她的消息,您会作何想?   然而怀素纸就这样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万劫门不知因何事而极其愤怒,本宗在西边的处境变得艰难了起来,裴应矩甚至亲自出手,临川长老与其恶战一场负伤不轻。”   “阴府再有谋划,一道裂缝在太支山出现,但是被司不鸣手持众生书镇压,阴帝尊不确定出手与否。”   “无归山还是很安静,嵇溥心的死没有引起他们的反应。”   “道盟各宗都在筹备给予不久后那场婚礼的礼物,不久之后会有更多人来到云来镇。”   “除此之外,世间大致如常,所有人都在等待楚真人南下。”   老掌柜的声音回荡在天井。怀素纸听完了,起身向外头走去,没有说些什么。   暑意已到最盛处,紧接着就是落下,宣告着秋天的到来。   在秋天的时候,司不鸣将要持众生书来到长歌门,为南离解决那个不存在的心魔。   这是早已明确的事情。   阴府却偏在此前,忽然登临人间,偏还是离长生宗不远的太支山,司不鸣要继承长生宗掌门之位,必然会出手镇压这场动乱,而阴帝尊在旁的窥视,逼迫他不得不动用众生书……   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这分明是有人在故意逼迫司不鸣,让他必须要动用众生书。   这不是什么阴谋。   这分明是来自于元始魔主的阳谋。   ……   ……   暑意将尽的某天,沈依澜在数次请求并答应了某些条件后,终于得了允许。   她可以去见南离了。   还是那一艘轻舟,这一次没有师长随行,在广阔如海的大湖上行驶着,依循着一道无形气息的指引,再次来到了那个地方。   这一次并非深夜,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于是那座峡谷不复幽暗,有种幽清避世的意味。   沈依澜目睹这番景色后,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再次去到峡谷的深处。   南离坐在一块平石上,鞋袜都已经脱了,双手提起长裙,赤足随意踩水。   她没有去看沈依澜,专心致志地逗弄着浅水里的鱼儿,漫不经心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沈依澜来到那块石头前,向南离行了一礼,说道:“有些关于婚事的细节,我想问问师姐你的意见。”   说话的同时,她将那封来自于暮色的信,放在了那被提起的长裙的内侧。   在将近百日的时光消磨下,那封不曾被拆开的信依旧新净,与大腿外侧摩擦起来的感觉,倒也不算难受。   “说吧。”   南离神色不变,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法拆开了那封信。   她本就在低头戏水,视线很自然地穿过了单薄的长裙,落在那张信纸上,看到了信上所言。   待到沈依澜把那些话都说完以后,她抬头望向自己的师妹,微笑说道:“可以,我都没有意见。”   沈依澜没有开口,因为南离还在说话。   是无声的。   “我要出去一趟,接下来你会过得有些辛苦,麻烦了。” 第九十九章 南离之屑   南离说得风轻云淡。   沈依澜却听出了波澜万丈。   她看着巧笑嫣然的南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句话是认真的。   她无声问道:“为什么?”   别的所有事情,沈依澜都可以无视,都可以选择相信,唯独这件事是例外。   “我在这里枯坐了六年,皆是因她。”   南离的解释很直接,很有力量:“如今她既然来了,那我又怎能不去见她?”   沈依澜无言以对。   片刻后她还是坚持摇头,只觉得这次见面必然是要分出生死的,所以很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我相信师姐你,但暮色实在太强。”   她想着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神色复杂至极:“等到秋天,司前辈来到长歌门,师姐你就能重获清白,没必要用鲜血来证明自己。”   南离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沈依澜的态度。   “暮色对我说过一句话,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个人,但我不得不认同她的看法。”   沈依澜看着南离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们还很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不应该为清白付出太多。”   听到这句话后,南离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沈依澜以为她是听进去了,在心里松了口气,正思考着该如何安慰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还有吗?”   南离的声音很是轻快。   沈依澜下意识问道:“什么?”   话音刚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把话说了出来,而不仅限于口型。   然后她再想到南离已经率先出声,不禁茫然。   “看来是没有了。”   那道声音不再轻快,带着些许的遗憾。   就在沈依澜为此而茫然不解时。   南离做了一件事。   她抬起手,并指为剑落下。   沈依澜看着这道剑指,眼中仍旧是一片茫然,好在过往那些战斗中养出来的意识,在此刻发挥了自己的用处。   真元流转,她的衣裙飘然而起,就要瞬间退去数十丈,躲过这一道剑指。   然而在此之前,一道道无形的细弦已在那块巨石周遭出现。   在阳光映照之下,不知从何而起的细弦没有锋利的感觉,反而显得有些圆润。   就像是一根根极其细小的绳子。   不过转瞬,便将沈依澜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没有伤到她的肌肤,但绷紧了衣裳。   南离的声音再次响起:“辛苦了。”   说话间,她以神念控制住几近无形的细弦,将师妹摆放在那块平石之上,自己踩着水后退了几步,开始打量寻找不妥之处。   沈依澜坐在石上,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看着这荒唐至极的一幕,久久不愿醒过神来。   直到南离的视线落在她的裙衫之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为她亲手脱掉鞋袜,她才是惊醒了过来,神情苦涩喃喃说道:“师姐……”   她的双手被细弦绑在身后,身体各个位置也被捆着,已经无力反抗。   她认出了这道琴弦的来历,是长歌门中最重要的法宝之一,名为锦瑟,品阶比之她的春萌琴要高上太多。   若是她不惜一切代价,鼓起全身真元来反抗,也许能有些许变数,但那注定会惊动师长。   她不想事情到那个地步。   她看着南离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师姐,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南离赤足而行,踩着被水没过的嶙峋怪石,开始为师妹脱去鞋袜,低头说道:“我何时骗过你了?”   沈依澜低声说道:“这也没有骗我吗?”   “你再想想?师姐何时骗过你了?”   南离为她把鞋袜放好,理所当然说道:“先前我可是什么都没有答应过你。”   沈依澜怔住了。   片刻后,她的声音苦涩响起:“那师姐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要死,可以吗?”   南离站在平石前,偏过身微仰起头望向沈依澜,只见她微垂眼帘,眼中隐约带着一抹湿意。   “可以吗?”   沈依澜重复问道,尾音已有细微颤抖。   南离看着她,脸上那些随心所欲的笑意已经淡去,认真说道:“可以。”   沈依澜沉默了会儿,接着问道:“那你还会回来吗?”   南离说道:“我没想过离开。”   听到这句话,沈依澜犹豫片刻后还是沉默了,没有问放在心底的那个问题。   南离却看穿了她的想法。   “那封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暮色问了我一件事,跟六年前的浮仓山有关。”   “啊?”   沈依澜以为自己听错了,心想那场血案分明是暮色所为,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吗?   南离猜到她心中所想,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而说道:“我走了。”   沈依澜忽然说道:“把锦瑟也带走吧,我不会乱动的。”   “也好。”   南离转身向幽暗峡谷外走去。   与此同时,那些缠在沈依澜身上的细线悄然松开,就此凭空消失。   沈依澜坐在平石上,看着南离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在峡谷的出口处存在着一座阵法,乃长歌门的掌门真人亲手布下,唯有得到允许才能通过。   哪怕南离这六年来,不曾有片刻落下修行,想要通过这道阵法亦是无稽之谈。   沈依澜正想提醒,又恐惊了长辈,于是从石上一跃而下,娇嫩的足底与怪石相碰,产生了轻微的疼感。   提起衣裙,鼓起真元,便在她要赶上去的前一刻。   南离已经踏过了那座阵法。   无事发生。   一片安静。   沈依澜不由愕然,眼神微变,隐约觉得师姐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却又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她松开双手,任由衣裙被水打湿,慢慢走回那块巨石之上。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鞋袜,咬了咬下唇,自言自语道:“好歹你别赤着脚啊。”   ……   ……   夕阳西下时,那座小院的门被轻叩而响。   怀素纸坐在屋檐下,晒着一日之中最为温柔的阳光,胸前有旧书随呼吸而明显起伏。   她闭着眼,但没有睡觉,只是在沉思某些问题。   此时有叩门声响起,她很自然地睁开了眼,把旧书放到一旁,穿好鞋袜去把门打开。   一位女子站在院门外,衣裳颇为单薄,却没有什么狼狈的感觉,反而妩媚。   “南离?”   “暮色?”   两道声音四个字,几乎是同时响起。   怀素纸点头,转身向院内走去。   她在那封信上留下了自己的气息,指向了这座小院,便是为了现在。   南离把院门关好,看着怀素纸的背影,眼神越发明亮。   怀素纸停步,忽然问道:“你好像想要杀我?”   “嗯。”   南离的语气很平静,坦然至极,没有片刻的迟疑。   怀素纸没有问为什么,回到屋内挑了一件没穿过的新衣,问道:“要先沐浴吗?”   南离点头说道:“最好不过。”   怀素纸指了一个方向,把衣裳递给她,便要回去继续翻阅旧书。   南离接过新衣,向沐浴的方向走去,漫不经心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想要杀你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不是我对手。”南离闻言挑了挑眉,去为木桶放水。   在等待的途中,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师父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在浮仓山事发之前,九山确实来见过我,但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杀你?”   “不,九山想要把我当作鼎炉,以双修找到那一丝突破的可能。”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离的神情丝毫不见变化,双手搭在木桶的边缘,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些假。”   南离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对双修并无偏见,但六年前的你境界太浅,根本不足以成为鼎炉。”   南离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说道:“我真的听过你的名字,在这些年里。”   怀素纸没有回望,问道:“嗯?”   “我的意思是……”   南离看着她的侧脸,认真打量了会儿,诚恳说道:“我以为你是一个只懂得杀人的疯子。”   怀素纸神色不变,淡然说道:“我以为你是一个操琴读经写书的淡雅女子。”   南离闻言微怔,接着便是失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明明近乎是放声而笑,但她的笑声没有粗狂的意味,反而更显疏朗。   怀素纸也不在乎,静静听着。   没过多久,南离的笑声淡了下来,但声音里还是带着止不住的嘲笑。   “那日子谁爱过谁过去。”   她毫不客气说道:“我可不喜欢,有时间弹琴还不如来镇上多打几天牌。”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如今长歌门的弟子都喜欢打牌,原来是因为你?”   “不然呢?”   南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问题好生奇怪,说道:“活着就是为了享受各种美好,满足自己的欲望,要不然天天修行有什么意思?”   木桶的水满了。   她无所谓怀素纸就在一旁,直接褪去衣裳,坐进了木桶内,感受着包裹着身体的灼热感,发出了一声惬意至极的叹息声。   半晌后,她望向安静了很久的怀素纸,不忘嘲笑问道:“难道你是这样的人?”   “嗯?”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原来你不知道我有一位未婚妻吗?”   PS:今天昏睡了一整天,精神精力都有些低迷,不是请假,待会儿应该还能有一章。 第一百章 两位妖女   南离当然不知道这件事。   她当即忘掉了先前自己开口嘲弄的事情,吃惊问道:“你都有未婚妻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她越发觉得这句话来得离谱,神情诚恳说道:“你是认真的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   南离自然不会在意被看,继续说道:“长歌门里几乎都是女人,像你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按理说我不应该惊讶,但现在我真的有些惊讶。”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而且……我感觉你才该是那个未婚妻。”   南离看着她说道:“这是基于我在长歌门二十多年观察下来的判断,从未有过差错。”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一眼,就像是觉得自己多给一个眼神都是在自我糟蹋。   她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说道:“我本以为在秋天才能见到你,没想到今日你就来了。”   南离见她不愿深谈,顿感无趣地向后靠去,把自己埋在了水面之下。   她的声音自水下冒出,语气里满是不在乎。   “在看到你的信后,我偷袭了我师妹,这样子出来的。”   听完这句话,怀素纸彻底沉默了。   与南离相比起来,她着实没有什么魔道妖女的风范可言,有愧于自己的身份。   这是她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怀素纸不再去想这些,转而问道:“这门婚事是意外?”   “至少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   南离漫不经心说道:“但我已经答应了,那个司白晓是一个废人,这门婚事再合适不过。”   怀素纸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但她可以肯定自己要是南离,必然会选择逃婚。   说话间,南离从水中站了起来。   数十道细微的水流,从她的身上如枯水时节的瀑布洒落,在夕阳的映照下,别样美丽。   她随手挽起六年不曾修剪的及腰长发,重新坐了下来,问道:“听说司白晓就是你废的?”   怀素纸说道:“不是。”   “既然如此,那这就是掌门的算计了。”   南离轻声说着,眉眼间的惬意换做一片淡漠,说道:“掌门没有别的交代了吗?”   怀素纸根本没有看她,说道:“如果九山是叛徒,那就杀死他,其他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南离微微蹙眉,显然也觉得这件事太过棘手。   “决定权在你的手上。”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师尊只让我问你三句话,第一句你先前已经回答了,第二句是你要离开长歌门吗?”   南离想了想,摇头说道:“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有趣,不想离开。”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直接问道:“前两问分别是过去和现在,第三问是未来?”   怀素纸说道:“嗯。”   “那让我猜一下,这一问问的应该不是忠诚,掌门没有那么俗气,那该是……”   南离沉吟片刻后,忽然长叹了一声,有些恼火说道:“猜不出来。”   怀素纸说道:“是你将会永无归途,无所谓吗?”   话音落下,小院一片安静。   在无声的沉默中,夕阳沉入山的那头,夜色就此来临。   南离抬起头,望向今夜的繁星,眉眼间的情绪都已经消散,无论漠然还是嘲弄。   她答非所问说道:“连掌门都没有信心能战胜道盟吗?”   怀素纸没有接话。   当时的她听到这句话后,不曾问过江半夏的想法,因为那注定是悲凉的。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我洗完了。”   南离起身,离开木桶拿起崭新的毛巾,仔细擦过自己的身子,穿上不太合适的衣裳。   “九山是叛徒。”   她忽然说道:“在浮仓山之乱后的这几年当中,我和长歌门的人聊过很多次,可以确定这是事实。”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具体一些。”   南离说道:“九山真正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掌门真人,他之所以要挟持我作为鼎炉,事实上是为了惊动长歌门。”   怀素纸思考片刻,问道:“九山想要将师尊作为自己的鼎炉?”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突破到大乘,否则终生无望。”   南离神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嘲弄,说道:“至于九山为何敢确定掌门会在浮仓山,当然是因为你。”   怀素纸很清楚,这件事和自己并无关系,因为那时候的她才刚到东安寺。   但她也能理解南离和九山的想法。   在这两人眼中看来,暮色再如何天纵奇才,当时的境界归根到底还是太低。   为了确定暮色不会夭折,元始魔主必然会守在一旁——起码最开始的时候理应如此。   那个年头恰逢浮仓山辩难再开,山上几乎迎来了所有正道的天才,暮色必然对此产生兴趣,参与其中的可能性极高。   更关键的是,浮仓山辩难上不会有大乘坐镇,因为距离最近的两位大乘分别是陆南宗,以及长歌门的太上长老。   前者在学宫深处枯坐数十年,专心研究着不为世人所知的学问,而后者则是大限将至,轻易不可能出关。   如此一来,暮色在元始魔主的照看之下,再无性命之忧。   而九山做的则是打草惊蛇,以南离迫使长歌门的太上长老出关,寄希望于元始魔主与其两败俱伤,再而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提出双修治伤的请求。   整件事情十分简单,存在一定的可行性,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因为长歌门的太上长老并没有出关。   这是九山的想法。   那元始魔主又在想什么呢?   怀素纸想着那封已经被江半夏亲口证实,有着一定程度漂亮修饰的信,知道背后必定还有一个原因。   “说起来,不过是短短六年时间,你为什么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南离来到怀素纸身旁,俯身打量着自己这位师姐,声音里满是好奇:“不管眉眼还是性情。”   怀素纸微微蹙眉,似乎是不习惯被谢清和以外的人,靠的如此之近。   南离笑了起来,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呵欠说道:“其实我先前说要杀你,你没有什么反应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毕竟你当时也算是饶了我一命,理应觉得我恩将仇报。”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若有所思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她这时候听到的两句话,都是很没道理的,因为她直到今日之前都不曾见过南离一面。   南离对她却有种不只是闻名的熟悉感。   怀素纸想着这些,说道:“既然确定了九山是叛徒,那这件事也该结束了。”   听着这话,南离当即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大惊失色问道:“这就要结束?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这些年里,我每一天都得温柔贤淑,时时刻刻都要在那里故作清高,一天到晚都得穿白色的裙子,笑不能放肆,说话得要温柔,还必须要像什么扶风细柳一样!”   她越说越是恼火,忍不住骂道:“你给我说,这是人能过的日子吗?”   小院里回荡着她的声音,久久不能绝。   怀素纸有些没听懂,主要是不懂南离为何忽然骂了起来。   话还没有说完。   “我好不容易在长歌门带起风潮,把一堆小姑娘骗去打牌打麻将,结果后来她们都不和我玩了,我想打个麻将都凑不齐人,你说我气不气?”   “为什么凑不齐人?”   “我赢的比较多,她们都赢不了我,干脆就不和我玩了,这是哪来的道理?”   “赢?”   “出千也是赢的一种方法。”   南离理所当然说道,脸上找不出半点羞耻的意味。   怀素纸有些看不过去,然后想到自己与那三位少女打麻将的时候也出了千,便不说话了。   南离也不想谈了,看着已经到来的夜色,有些生硬地说道:“一起出去吃东西?”   怀素纸对此没有兴趣,转身回到那张竹椅坐下,借星光继续修行。   南离也不在意被拒绝的事情,就此离开了小院。   然而就在两刻钟后,她就重新回到了小院,往灶房里径直走去。   这座小院是那位老掌柜精心布置的,灶房里该有的东西都有。   不过片刻,怀素纸就听到了起火的声音,还有菜刀与砧板碰撞时的微响……   她难得意外,没想到南离竟真的懂得煮饭做菜,飘来的味道还算不错。   哪有修行者会惦记这些的?   南离确实不是寻常人。   怀素纸敛去思绪,继续闭目观想修行。   在屋内,南离把自己认真做好的菜端出来,放满了整整一桌。   她已经六年没吃过饭,食欲自然很好。   但她的吃相依旧很不错,没有那种风卷残云的气象,这是身在长歌门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   即便如此,她吃的依旧相当之快,桌上很快就堆满了各种骨头。   饭后理应是闲聊,南离为自己泡了一壶茶,端到怀素纸的身旁坐下。   今夜无云,月色浩荡。   微风吹去盛夏日间的浮躁,留下难得的惬意。   “再过些天吧,在秋天到来前。”   南离忽然说道:“我再和你去杀九山。”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先前我没有说清楚,杀九山并不需要你。”   “啊?你不需要我?”   南离眨了眨眼,神情很是错愕,想起自己不久前那些分外坦白的话,便是以她的脸皮都尴尬了起来。   她强自冷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叹息说道:“但我很快就要嫁人了,等我到了长生宗之后,现在这样的日子就彻底与我告别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这和我杀九山有什么关系?我何曾阻止你留在这里了?”   “哎,你这也没听出来我话里的意思吗?”   南离看着她,语重心长劝道:“我这是不想你去送死啊。”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所以?”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南离想了想,眼神忽然明亮,提议说道:“要不……我们先打会儿牌,边打边说?” 第一百零一章 人前高贵,人后……   “宗门的大局,人间的走向,这些事情都值得我们好好谈谈,秉烛夜谈……因为我和你的所作所为,将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深刻的影响。”   南离咳嗽了一声,看着怀素纸正色说道:“所以我们不应该干坐在这里谈。”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南离哪会在乎这种冷淡,微微挑眉,转眼就想到了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   “你想,日后我和你里应外合大功告成,将道盟四千多年的基业彻底摧毁,而这一切起自于一场牌局上的谈话。”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声音中包含情绪,就像是唱出来那般:“那该是多么浪漫和传奇的一件事情啊!”   怀素纸收回视线,再也不看一片,想了想又觉得这太没礼貌,便补了一句话。   “没兴趣。”   “真的没兴趣?”   南离看着她清美的侧脸,忽然生出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怀素纸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哎,好吧,那就这样吧。”   南离轻声叹息,仿佛真的放弃了,起身向着院外走去。   然而她还没走几步,像是想起某件重要事情,霍然转身来到怀素纸的身前。   然后她微微俯身,居高临下说道:“不打牌也可以,你给我笑一个呗?”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放下手中那本谢真人的笔记,抬头望向南离,认真问道:“你这是在调戏我?”   南离仿佛听不到话里的寒意,若无其事说道:“那我都对你笑了这么多次,你给我笑一笑,不也挺公平的吗……”   话到这里,她似是恍然大悟一般,骤然往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怀素纸,很是吃惊问道:“难道你有病?是一个面瘫,笑不出来?”   怀素纸不说话了。   与南离这样的人相处,最好的方法就是无视,除此之外作出的一切回应,都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   “你这人好无聊啊。”   南离无奈说道,她等了好会儿还是没等到怀素纸生气,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重新坐到怀素纸身旁,看着那清冷离尘的侧脸,说道:“我现在有点儿想要戳一下你的脸,感觉会很有意思。”   怀素纸没有理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啊。”   话还没说完,南离就已经伸出了手,食指就往怀素纸的侧脸戳去。   就在这时,怀素纸终于说话了。   她看着南离问道:“你想怎么死?”   话音落下瞬间,一道强大的气息瞬间笼罩住整个小院,凝滞其间的事物。   微风骤静,星光落入院内仿佛有了真实的形状,那一池水里的鱼儿不复游动。   这不过是余波。   南离直面着怀素纸的目光,产生的感受更为深刻,有种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的感觉。   她毫不犹豫说道:“我错了!”   下一刻,这种感觉如退潮般散去不复存在,仿佛先前一切都只是错觉。   “我就开个玩笑而已,你别这么认真啊。”   南离把手收了回来,碎碎念道:“而且你这也太强了,元婴倒也不算什么,我要是没被关着也可以,但真没法强到你这种程度。”   怀素纸说道:“你要是把打牌打麻将的心思放在修行上,想来会有另外一种想法。”   “那你还是直接杀了我得了。”   南离朝着她翻了个白眼,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刚买回来的酒水,往嘴里直接灌酒。   怀素纸闻着酒香味,微微蹙眉,想起师父醉酒后的那些不堪至极的画面,很自然地感到了不喜。   但她和南离终究不熟,只是同门而已,不好多说什么。   她心念微动,隔绝了飘来的气味。   只是那忽然涌起的糟糕回忆,彻底让她没了继续修行的心思,便开始发呆。   “你要来两口不?”   南离喝着喝着,便把酒壶递了过来,语气还是那么的热情。   怀素纸说道:“不要。”   “哎,你这人是真无聊。”   南离也不在意被拒绝,或者说这就不是她的真实目的。   她眼眸微转,叹息说道:“这样吧,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接下来我也不打扰你了,就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这必然还有下文。   而且这句话里的最后那八个字,未免太过荒唐。   “我自己在这边玩会儿,等时间到了就回去,所以有件事得麻烦你一下。”   南离再次伸出手,拇指和中指以及食指不断摩擦了起来,意思十分明显。   怀素纸看着她伸到自己身前的手,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所以你这些菜和酒是怎么买回来的?”   南离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她,觉得这个问题好生荒唐,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偷回来的啊,我被关了整整六年啊!哪里有钱买啊?”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再次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不会觉得这很羞耻吧?”   南离昂首挺胸,理直气壮说道:“我们可是妖女啊,元始魔宗的妖女,你的耻辱感应该要低一点儿,懂我的意思吗?”   怀素纸不想再和她说话,随手取出一袋灵石,直接扔到了她的怀里。   “所以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找你要钱吗?”   南离抛了抛袋子,确定这些灵石足够挥霍一段时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怀素纸心想饭菜和酒你可以靠偷,但赌博这种事情,你不先拿出自己的筹码,谁会跟你上桌?   “其实我准备先去换件衣裳。”   南离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有些嫌弃说道:“你的胸比我大不少,这衣服我穿起来不太习惯。”   她说着说着,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胸前,好奇问道:“你有束胸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示意到此为止。   “好吧,那就不说这个了。”   南离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像咸鱼一般躺在椅子上,喃喃说道:“哎,你怎么就不能大一点儿呢?”   这句话是自我叹息抱怨,怀素纸没有管的道理。   “好可惜啊。”   南离叹息着,捧着自己的心口,怅然说道:“我现在好羡慕你那个未婚妻啊。”   不等怀素纸出手,她说完这句话后连忙起身,向着屋里走去,显然是要逃之夭夭了。   就在这个时候,小院的院门忽然被敲响了,敲门声听起来有些焦急以及惶恐。   南离停步,但没有转过身。   怀素纸弹指,打开院门,发现来者竟是布庄那位老掌柜。   此时夜色已深,院门处不曾有半点灯火,然而老掌柜脸上的急切依旧清晰可见。   “进来吧。”   怀素纸挥袖,唤来一阵微风关上院门,然后问道:“何事?”   老掌柜没有立刻说话,视线落在另外一侧。   南离缓缓转身,与这位老掌柜对视。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此时的她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   她手中的酒壶不见踪影,连带着残存的酒气醉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贵凛然,气度别样从容,令人下意识去相信去依靠。   “她不是外人。”   怀素纸看了一眼南离,似乎也意外她的改变,平静说道:“直接说就好。”   老掌柜听着这话,不再继续等待下去,开始交代自己的来意。   “有一批弟子出事了,若是不能妥善处理,云来镇上的据点很快就会暴露,届时肯定会连累到圣女殿下您。”   老掌柜看着怀素纸,诚恳说道:“为了圣女殿下您的安全,属下希望您能及时离开云来镇。”   怀素纸神色不变问道:“是因为最近动作太多,所以出事了?”   早在她看到布庄的生意不再寻常,变得热闹起来以后,就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的发生。   “是的。”   老掌柜眼神有些复杂,想要为此辩解几句,让怀素纸不要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   南离忽然问道:“出事的意思是,他们现在都已经死完了?”   老掌柜微微一怔,摇头说道:“我先前接到消息后,便直接往这边赶来,那批弟子最后传来的消息是入了大泽躲避道盟的搜寻,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大泽是中州极为著名的一处秘境,与眠梦海相似。   在道盟大治四千余年下,大泽早已不复过往的绝对神秘,奈何大泽极为广阔,其中地势更是复杂至极,想要彻底探索完成付出的代价,与收获完全不成正比,故而还有着一定的未知。   然而这种未知,在道盟面前终究是不值一提的。   只要可以剿灭元始宗的弟子,道盟根本不在意相关的损耗,这跟谢清和直接养下整个明知山是同样的道理。   道盟代表着天地间的大势,而元始宗就像是天地间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可能被浪潮拍灭。   怀素纸看着老掌柜,平静问道:“九山的回答呢?”   在前些天,她曾让老掌柜代为转达自己的意思,让这位元始宗的长老前来相见,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南离看了她一眼,心想你难道是抱着让九山自投罗网的想法?   老掌柜无奈说道:“九山长老正在闭关,不曾得知圣女殿下您的邀请。”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了。   “所以圣女殿下……您意欲如何?再留下来的危险,着实太大。”老掌柜低下头,声音很是谨慎低微。   怀素纸转身,把谢真人的笔记收入长天剑中,淡然说道:“留下来是不太好了。”   老掌柜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这话不太对,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这也听不懂吗?”   南离微笑说道:“我们要去杀人了呀。   PS:今天过马路的时候小跑了几步,顿时有种缺氧昏迷的感觉涌上来,难受到极点,听说阳了没法运动……大概我是真的阳了吧。   现在我还没有什么症状,希望接下来几天不要发烧吧,本来月底还想多更几章的,好可惜啊。 第一百零二章 闲聊,背叛,以及杀人   离开云来镇,借夜色以遁光远行,至翌日黎明将至时,两人终于来到了大泽一畔。   如今正值盛夏尾声,白日里分外炎热的大泽,此时气候稍微变得怡人了一些,不再如蒸笼般煎熬。(月费群694936135)   天光不至,这时候的大泽还飘着薄雾,自然分外漆黑,有种如同黄泉入口般的感觉。   那些薄雾看似寻常,事实上其中带有棘手的毒气,并且可以限制修行者的神识,是大泽对自己的保护。   南离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艘小船。   她站在船上,对怀素纸说道:“走吧。”   怀素纸看了一眼小船,心想这应该又是偷来的,但也没有说什么,走了上去。   “给钱了。”   “嗯?”   南离唇角微翘,发出了得意的笑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讨厌我偷东西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只是不觉得你会在意我的看法。”   “这我哪敢不在意呢?”   南离故意叹了口气,阴阳怪气说道:“您以后就是我的掌门大人,您要是故意让我穿撑不起来的衣裳,找别人嘲笑我,我还敢去穿合身的吗?”   怀素纸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会思考能不能改变。”   南离微微一怔,没想到怀素纸竟如此认真。   她只是习惯性地开始闲聊,话是这样说,但她不是真这么去想。   她想了想,说道:“我对你其实也没太多意见,你这人毛病确实很多,不过整体还算是可以,只有一个地方是我比较在意的。”   怀素纸不解地嗯了一声。   “就是,以后你能不能换件衣服穿啊。”   南离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叹息说道:“你这时候穿一件白衣,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女鬼啊。”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   南离越想越觉得离谱,忍不住抱怨了下去:“你知道吗,你给我拿衣裳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一眼你的衣柜,全是黑白两色的衣服,这是真的令人发指。”   怀素纸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生活,我也不例外。”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我记得门里的联络点都是捣鼓布庄的,等我们杀完人回去,我去给你整几件好看的。”   怀素纸懒得理会,又想到自己的沉默会被当作默许,说道:“不要。”   “真是可惜啊。”   南离叹了口气,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胸前,感慨说道:“你要是穿齐胸的襦裙,把锁骨给漏出来,再往下一点儿,那肯定好看极了。”   怀素纸下意识想象出那时的画面,墨眉微微蹙起,很是不喜。   于是她看了一眼南离,眼神略微冷淡。   南离很懂事地闭上了嘴。   闲聊就此结束。   在谈话间,小船无人划桨,破浪而行,在大泽的湖面上留下了两道白线。   怀素纸轻挥衣袖,在船首布下一座阵法,挡住随着船速提升而变得粘稠的雾气。   与此同时,她凭借着向老掌柜讨要回来的信物,不断感知着那几位受困的元始宗弟子的位置。   南离则是催动着小船,依循怀素纸给出的方向前行。   大泽中有为数不少的妖兽生存着,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理所当然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还有些许邪道魔修为了躲避道盟的捕杀,同样生活在大泽里。   小船破浪而前带来的动静,自然惊醒了他们,然而感受着那道不加掩饰的强大冷漠气息,哪里敢动不该有的心思,顿如鸟兽作散。   “要放慢一些吗?”   南离感受着那些气息的退散,简单问了一句。   两人之所以不动用遁光,直接在大泽上空搜寻,就是不想彻底惊动道盟。   如今这仗势无疑是惊动了,道盟的人只要进入大泽,很容易就能发现她们走过的痕迹。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怀素纸说道:“这件事要尽快解决。”   前方的雾气愈发浓重,以修行者的目力,视线想要落到十丈之外也很困难。   南离沉思片刻后,摇头说道:“那个老掌柜不像是背叛了我们,而九山更不该对我们出手,那你的预感只能是来自于道盟。”   她低头看着浑浊的湖面,接着补充了一句:“很有可能是在钓鱼。”   怀素纸说道:“钓的只要不是九山,那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九山作为从百年前那场战争活下来的人,道盟对其有着相当清楚的认知,以九山的性情和作风,根本就不会在意几个寻常弟子的死活。   “在听到你说要杀九山的时候,其实我还挺愉快的。”   南离忽然说道:“在五位长老里面,我最不喜欢就是这个人。”   怀素纸问道:“因为九山修的是阴阳欢喜道?”   南离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说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更多还是因为他做的事情,确实很难让人看得过去。”   话中所指,显然是一些不堪描述的事情,是元始宗被贬为魔宗的部分原因。   在某些传闻当中,九山的资质谈不上顶尖,他之所以能够成就炼虚,是因为他在百年前那场战争中,以各种方法坏了不少女修的修行,还将其炼为鬼魂,不予解脱。   “和九山这样的人相比起来,道盟内部再如何腐败,终究还是披着一层外衣……”   话音戛然而止,南离偏过头望向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你好像不在乎我赞美道盟?”   怀素纸说道:“你说的是事实。”   南离想了想,问道:“日后你和道盟的人对峙,别人这样质问你也承认吗?”   怀素纸淡然说道:“那时候九山早就死了。”   南离无话可说。   小船安静了下来。   两人不再闲谈。   ……   ……   与此同时,在大泽东南方向三百里外,一座幽暗的山谷。   这座山谷人迹罕见,风景却不清幽,也许是因为那漂浮燃烧着的惨绿幽火。   在山谷最深处的一座洞府里,九山坐在石做的椅子上,单手撑着下颌,眼睛似睁似合。   也许是因为当年受过的伤,他与别的炼虚强者有着明显区别,看上去只是一个佝偻的消瘦阴鸷小老头。   片刻后,有脚步声响起。   九山抬起眼皮,沉声问道:“事情办妥了?”   他的声音很是难听,嘶哑的格外明显,就像是一个破开的风箱。   “办妥了。”   来者是九山的亲传弟子,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九山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自从一年前开始,他的道心就有波澜生出,始终不得平复,连往常习惯的采补都不爱做了。   是的,九山早就已经出关,亲眼看过那封来自云来镇的信,只是以闭关为借口不做回应。   年轻男子名为高藏,是九山的亲传弟子,自然清楚自己的师父在担心什么。   “只要道盟抓到那几位同门,云来镇上的据点必然会被发现,那位圣女殿下只能远走。”   高藏低声说道:“如此一来,便是掌门真人也无法问责师父您。”   九山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觉得暮色怎样?”   “一个只懂得杀人的疯子。”   高藏没有避讳,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师父对暮色有所不满,说道:“举世皆知,司不鸣将持众生书来到长歌门,她还要师父您去见她,未免太过荒唐。”   九山沉默不语,如绿豆般细小的眼睛缓缓转着,心想自己难道真的暴露了?   他不说话,高藏就不敢停下来。   “而且暮色即便是圣女又如何?她终究是师父您的晚辈,理应是她来觐见您。”   高藏寒声说道:“真是不知所谓。”   九山举起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转而吩咐道:“你去收拾一下自己留下的痕迹,必要的时候……云来镇上的人该杀就杀了。”   高藏点头说道:“弟子遵命。”   “你回来之后……”   九山想了想,随意说道:“自己去后面挖一下坟,那里面应该还有为师当年用剩下的,足以让你突破到金丹中境了。”   高藏连忙跪地,磕头道谢,用尽辞藻感谢。   伴随着他的下跪,一盏惨绿幽火的光芒得以洒落,照亮了那张石椅上。   于是,九山膝盖下的空无一物,便也来得格外清楚了。   ……   ……   黎明将至前,大泽。   那艘小船将要驶入大泽深处,藏身在这里的妖兽无疑要比大泽外围的同类来得强大,故而小船放缓了速度。   怀素纸看着分外浓重的雾气,在雾中若隐若现的粗壮树根,以及一抹极淡的血色,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有些古怪。”   南离神情微凝说道:“这里是大泽深处,以那几名弟子的境界,在负伤的前提下不可能来到这里,道盟要是在此设下陷阱,那也太莫名其妙了。”   换做是她,陷阱必然会设在大泽的边缘位置,尽量减少被意外因素的影响。   怀素纸说道:“看了就知道。”   南离不再多想,不再催动小船前行,任由其自然飘向前方,进入那片残木与壮树同在的区域。   林中雾深。   可见不过三丈。   就在即将离开这片水中密林时,有声音传入两人耳中。   是有气无力的喘息,是遭遇痛苦时发出的惨叫声,而其中有一道声音略显稚嫩。   南离懂了,声音微沉说道:“已经救不回来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想起大泽深处有一种妖花,可以吞噬人的肉体以及神魂。   在吞噬消化完全后,那花便能结出果实,而后通过一种道法可以提取死者生前的回忆。   与寻常死亡相比,这无疑是痛苦到极致的一个过程,更重要的是那妖花只能吞噬境界低浅的修行者。   故而道盟早已禁止用此种方法进行审讯。   “我现在有些后悔刚才赞美道盟了。”   南离抬头看了一眼将要明亮的天空,嘲弄说道:“只要不见天日,大家都是一样的。”   怀素纸还是沉默,因为她早已清楚这个事实,不曾意外。   南离望向她,认真问道:“杀了?”   怀素纸点头,认真说道:“杀了。”   PS:上一章连标题序号都打错了,真是写书以来的第一次,惆怅。 第一百零三章 长命万万岁   若是穿过那片水中密林,入目的将会是一片骤然空荡起来的水域。   不知为何,这里的雾气淡薄了许多,于是那七位立于湖面身着黑色道袍的道盟执事,身形不再那般隐匿。   远远看过去,那就像是七抹浓重的笔墨,可以掩埋所有别的颜色。   这七位执事分开站着,有四人分别警惕一方,剩下的三人则是围在一个地方,神情冷漠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件事。   在这三人的中间,是数朵生得妖绿艳红的水中花正在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它们的茎叶被极大程度的撑开,有着与体型完全不相符的粗壮。   这时候的画面,就像是一只毒蛇硬生生吞下了超过自己承受范围的食物,以至于身躯被塞满涨大,不适之下疯狂扭动。   若有若无的惨叫声,自花中隐约响起,在夜色下随着水流飘向远方,听着很是渗人。   如此阴森可怖,足以让长歌门少女被吓到睡不好觉翌日为了解忧而打牌结果连输大半天的事情,却没有让那七位执事的表情出现半点变化。   所有的魔宗邪修都该死,这是道盟上下一直的理念,而这七位行走在夜色之中,担负裁决魔修之重任的执事,早已做习惯了现在这样的事情。   “难怪这花被前辈们淘汰。”   一位执事忽然说道:“连吞区区一个筑基都要这么久,真是废物。”   话里所说的自然是花。   另外一位执事,漠然说道:“让这些魔宗余孽死得慢一些,便是对他们的最大仁慈,如此才能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   与先前说话那人不同,此人的黑袍边缘镶有金边,显然是道盟巡天司里备受关注培养的重要人物。   很自然地,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带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在登临元婴境的路上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也是七位执事当中,唯一一个踏入元婴的人,其余六人皆是金丹,并且都在中下之境。   故而在那片水中密林传来动静时,他第一时间就转过了身,皱眉望向那片雾气浓郁的地带。   没有言语试探,没有厉声发问,金边黑袍执事直接挥动衣袖,唤来一阵带着刺骨寒意的狂风。   风骤起,带起湖水生出一道数丈高的浑浊巨浪,扑向那片水中密林。   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向六位下属发出命令。   “结阵。”   大泽向来荒无人烟,除了那些无路可逃的妖魔邪修,根本不会有人愿意进入这片毒瘴萦绕的区域,而且这里还是大泽的极深处,距离中心已然不远。   此时此刻,出现在的这里的人只能是也必然是元始魔宗的人,不可能有无辜者。   在短暂的思索间,以金边黑袍执事为核心的阵法,即将随着另外六位寻常巡天司执事的挪移而成型。   与此同时,那道被狂风掀起的湖泊巨浪,已经开始落下,拍打在那些粗壮的树干上。   轰的一声巨响!   如雷般的声音倏然扩散,惊起林中无数妖兽惊慌失措而逃,就连那些生长了千百年的妖树的躯干都颤抖了起来。   未竟全力的一击便来得如此强大,足以让寻常修行者直接毙命。   然而目睹这幕画面的巡天司执事们,却丝毫没有放松,注意力依旧放在巨浪拍打后的密林。   巡天司乃是道盟专门为了处理魔修而存在的地方,活在其中的执事们有着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在敌人没有完全失去反抗能力之前,他们绝不会放松警惕。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就在七人各自落位,气息将要连为一体,施展出七星伏魔阵时……   有弦声响起。   然后。   一道银光如流星,更似箭,破空劈浪而出。   看到这道银光的瞬间,为首的执事神情骤变,如死水般的眼神里生出无数波澜。   因为他认出了这门道法是什么,无法不微怔失神。   就在银光映入他眼前的瞬间,他以极其冷硬的心智清醒了过来,却有琴声随之响起,让天地与之共鸣。   这一箭可以乱了真元,坏了道心,破了道体,自然也就能够断了未成的阵法。   那六位境界次之的巡天司执事,在听到琴声响起的刹那,原本即将连接起来的气息倏然紊乱,就此负上了伤,短时间内再也无法结阵。   战斗仍未结束。   在琴声奏响之时,那道银箭悄然而至,从一位执事的眉心穿过。   噗通一声。   那位执事带着生前的凝重神情,以及真元紊乱后的苍白脸色,就此倒向水中。   然后,这位死去的执事与湖水接触的那一刻,直接碎裂成了数百块零散的血肉。   有些微浪花溅起,带起极为浓重的血色,片刻间染红了一片湖水。   紧接着。   相似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道银箭无情无识,伴随着徘徊在此间的琴音,没有片刻的停滞,又一次穿过了一位执事的眉心。   血肉与湖水相遇然后溃散的声音响起。   其后再重复了四次。   这个过程很短暂,但也足够让后面那几个人面带惊恐的死去。   直至此时,密林中才有小船缓缓驶出。   那位身披金边黑袍的执事,注视着连杀六人过后,依旧没有沾上半点鲜血的银箭,面如铁色。   他正是因为认出了这门道法的来历,知晓这是长歌门的催银箭,才会为之震撼失神,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他已经感知到那艘小船的出现,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低声恭敬问道:“是长歌门的同道?”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是呀。”   为首执事盯着那道银箭,目光不敢有片刻转移,听到这句话后胸膛急剧起伏,愤怒到了极致。   片刻后,他强自压制住自己的愤怒,寒声问道:“那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那道声音里的笑意越发清晰,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意味,故作好奇问道:“你有资格问这句话吗?”   为首执事神情无法再变,嗅着身旁渐渐浓厚起来的血腥味道,只觉得这一切真是荒唐极了。   他不说话,那道声音却不肯放过他。   “八大宗是道盟的主人,而你们是道盟养的一条狗,现在主人的心情不好了,让你们当个乐子,这还敢有意见了吗?”   那道声音感慨说道:“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狗啊。”   再如何冷静的人,在听到这种话以后,也不可能继续保持着冷静。   尤其是为首执事这种以折磨犯人来取悦自己,取得人生最大快感的人,忽然间被当成一只待宰的家犬,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就在这时,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没了笑意,换做了淡淡的疑惑。   “你不会想要咬自己的主人吧?”   话到一半时,为首执事浑身真元霍然爆发,反手向那道银箭镇压而去。   这一掌还未完全落下,从中泄露出去的半点威势,就让染红的湖水直接下沉数丈。   那些原先漂浮在湖水上的同僚尸体残块,顿时被碾压成尘埃,继而不复存在。   然而直面这一掌之威的银箭,却没有生出任何的反应,仍旧平静悬于半空,居高临下。   为首执事看着这一幕画面,眼中流露出绝望之色,与满腔愤怒交杂。   他不再抱有半点侥幸心,怒喝一声,开始燃烧心头血,动用巡天司的拼命秘法。   他的身影倏忽消失,然后出现那条小船的斜上方,右掌轰落。   于是那道银箭也动了。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破空声,为首执事的右臂就此脱离了身体,飘洒起一泼鲜血,落在了下沉的湖水中。   鲜血遮掩飘洒间,一声惨嚎响起。   为首执事跌入大泽,被镇压下沉数丈的浑浊湖水缓缓上涌,从他的伤口处不断灌入。   那些藏在湖水之下的妖花,嗅到活人的味道,不顾先前生命本能的恐惧,疯狂上浮开始争抢血肉。   为首执事被妖花托起,被那些带着锯齿的花瓣噬啃着,承受着不久前给予那几位元始宗弟子的痛苦。   但也正是这个缘故,他终于得以看清那首小船上的画面,发现船上原来站着两个人。   一者笑意盈盈。   一者神情淡漠。   为首执事毫不犹豫盯着那笑意盈盈的女子,痛苦问道:“这是为什么……明明我们是在替道盟办事。”   南离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说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为首执事沉声问道:“难道你们是元始魔宗的内应?!”   “你想多了哦。”   南离看着他的眼睛,安慰说道:“就是我们发现自己白跑一趟,心情不太愉快,拿你们来取乐而已,你不用想那么多的。”   为首执事怔住了。   “好啦。”   南离嫣然一笑,声音分外温柔:“不用担心的哩,我们可不是什么魔宗的人,道盟的盛世会如你所愿的。”   听到这句话,为首执事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心神彻底失守,就此被大泽妖花拖入湖中。   忽有风来,云雾又散。   微亮的天光落下,黎明已至,天地间一片冷白。   南离听着湖水中响起的啃食声,望向那几株早已吃饱的妖花,以锦瑟将其彻底斩碎湮灭殆尽。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神情平静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太过于邪恶和歹毒?”   怀素纸没有来得及开口。   “我这样做不完全是因为愤怒,而是我始终坚信一件事,那就是坏人能活得更久。”   南离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而且我们在世人眼中,本就是最大的坏人,要是活得仁慈善良岂不是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祝你长命万万岁。”   “长命万万岁吗?真是不敢奢想。”   南离闻言哑然失笑,感慨万千。   片刻后,她抬头望向自东方而起的晨光,认真说道:“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希望我能和师姐你并肩看着换了日月的新天,回忆今天。” 第一百零四章 我死以后才能有的婚事   南离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解问道:“你为什么会懂得催银箭?但看着又不像是掌握了真意。”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怀素纸轻声说道:“之前沈依澜以催银箭来挑战我,我觉得有些意思,便仔细看了会儿。”   “……你修的竟然不是元始道典?”   南离微微蹙眉,眸子里的意外之色很明显,但最终还是没把那些担心的话说出来。   修行是最私人的事情,如同生死,是不足为外人所道的。   她不再多想,伸了个懒腰,在微凉晨光上打了个哈欠,又回到了怀素纸熟悉的模样。   “这一夜不眠,待会儿我回去得好好睡上一觉。”   “你自己去找个客栈。”   “啊?”   “我不习惯别人睡我的床。”   “难道我不是你最亲爱的师妹吗?”   “这句话可以去掉一切前缀词。”   “真是好一个薄情寡性的冷漠女子啊,可怜我被你用完就随手抛弃。”   怀素纸看了南离一眼。   南离此时还在伸着懒腰,声音里满是慵懒意味,曼妙曲线在淡薄天光映照下,看着分外妩媚。   怀素纸微微蹙眉,因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比南离大上多少,为何对方总是惦记着她的?   “这就生气了吗?”   南离没注意到她的眼神,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挑眉问道:“催银箭这道法的名字,你不觉得有些怪异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没有作无聊双关语联想的习惯。”   很显然,她明白南离要说什么。   “原来如此。”   南离转身望向她的眼睛,恍然大悟说道:“你是只要好用就行的那种人呢。”   怀素纸懒得理会,问道:“要毁尸灭迹吗?”   “毁了吧。”   南离眼中的调戏意味瞬间消失,看着那片被彻底染红的湖水,有些遗憾说道:“本来还想着让巡天司发现杀人者是长歌门,让这桩事成为他们的心头刺,现在是不行了。”   不行的理由她没有说,但十分清楚,因为怀素纸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这门真经在元始宗内封尘亦久,世间几乎没有记载,然而这不代表绝对的安全。   对于那些站在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而言,任何一处遗漏,都有可能成为日后致命的破绽。   怀素纸闻言挥袖,唤起一阵微风,吹向船下这片湖面。   风落湖上,荡起圈圈之时,有归藏焰随之而生。   不过片刻时间,整片湖水都开始了燃烧,火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切,便也淹没了天光。   在归藏焰开始燃烧之前,那艘小船已经掉头,向着来时的路过去。   两人背对着火光,久违地沉默了下来。   不久前的南离,曾经许下在长命万万岁后的愿望,与怀素纸去看那新的人间。   此时的她看着忽明忽暗的前路,想着前路多艰,想着旧世界毁时必然会燃烧起来,自己真的能活下来吗?   这难免心生感慨乃至于怅然。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说了一个字。   “好。”   “嗯?”   南离醒过神来,望向怀素纸的侧脸,没想明白这个好字说的是什么。   怀素纸与她对视,平静而认真地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忆今天。”   南离怔了怔,然后唇角微扬,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说道:“我也就说说,可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信心。”   “而且……”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好奇问道:“你难道没发现这件事过于浪漫,要是你那位未婚妻知道了,指不定要偷偷生气吗?”   怀素纸说道:“你很清楚,我没有那种心思。”   南离觉得这话好生愚蠢,嘲笑说道:“你未婚妻有不就行了吗?”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事实确实如此,说道:“那就算……”   “不行!”   南离直接打断了这句话,一脸严肃说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有那么好说话吗?那是你的未婚妻,又不是我的,我凭什么要替她考虑?”   听着这话,怀素纸的感觉只有两个字,真烦。   “当然,你非要反悔那我也没办法,毕竟您是我未来的掌门大人呢。”   南离不再看怀素纸,别有深意说道:“就是你再食言而肥的话,未免来得太大了点儿,没现在来得恰到好处了。”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小船驶出大泽深处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何你总能如此俗气地绕着我的胸说话?”   “唔,大概是因为你比我的大?”   “还是俗气。”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   “是什么?”   “自己的揉起来没什么感觉,所以想试试你的,你都不知道我听到你说自己有未婚妻的那一刻是多么的失望。”   “如果你不是我师妹,你现在已经死了。”   “啊,本来还有一句话想说的,那现在我不敢说了。”   怀素纸置若罔闻,完全不关心这句不敢说的话,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妹端庄容貌掩饰下的荒唐程度。   南离等了会儿,发现怀素纸竟真的没有动心,不禁遗憾万分,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是她发现怀素纸不苟言笑后,就一直在准备的话,奈何始终没有机会说出来。   她很确定,听到那句话后的怀素纸必不可能再继续冷清下去,必定会愤怒到极致,所以她要先得到一个不杀的承诺。   可惜了。   南离看着远方初升的朝阳,这般惋惜想道。   ……   ……   东海之畔,商州城。   与大泽相比起来,这里更先迎来朝阳洒落的光芒,可以目睹被映出一片温暖淡红的东海,风景无疑更好。   谢清和站在商州城外一处山巅,看着红暖的朝阳,心情终于好了些许。   忽有咳嗽声响起。   小姑娘偏过头,望向坐在旁边的元始魔主,只见她以手掩唇轻轻咳嗽着,哪怕在朝阳映照之下脸色依旧苍白,情绪不禁有些复杂。   这一年来,元始魔主带她去看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世内世外皆有。   谢清和在数日前,甚至深入巡天司不见天光的道狱之中,亲眼见到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刑具。   小姑娘没有去看行刑的画面,因为元始魔主不让她看,直言知晓就已经足够,但也能想象出其中的残忍。   再前些天,她还旁观过一位小门派的掌门为了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资源,而向一位境界不如自己的道盟使者低声下气,如同仆人。   如果说这场修行的上半部分,谢清和看到的是人间美好,而下半部分则是小姑娘从未真正接触过的阴暗所在。   她在书上看过相关的描述,本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但真的看见了才明白书上所言终究太浅。   “这场修行要结束了吗?”   谢清和敛去思绪,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看着元始魔主轻声问道。   元始魔主静静看着朝阳下的东海,唇角微微翘起,梨涡顿时清楚了起来。   她的梨涡盛着阳光,与苍白的脸色相映,有着一种随时都会彻底凋零的病弱之美。   “还有最后一课。”   元始魔主的声音很轻柔。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想自己这年从中州自南而西,再西而南,还有什么是没有看过的吗?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当然是人间之上的风景。”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反应了过来,睁大眼睛问道:“你要出手?”   元始魔主嗯了一声。   谢清和好生不解,凝重问道:“为什么?”   “这堂课的内容你已经亲眼见过,我本不打算给你上,可惜你始终没有真正领悟。”   说话间,元始魔主接连咳嗽了几声,似是受了风寒一般。   她看了谢清和一眼,温声说道:“那不就只能为你补上了吗?”   谢清和忽然问道:“这堂课跟长歌门那场婚事有关?”   “不然呢?”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长歌门了?”   “不,就在这里。”   “……这里是东海畔,离长歌门有千里之遥,你到底要做什么?”   “好奇是人之常情,所以你要习惯得不到答案。”   元始魔主笑了笑,似是不耐晨风中的寒意,起身向下山的路走去。   谢清和赶紧跟了上去,问道:“你不会又在捣鼓什么阴谋,要把红事变成白事吧?”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这次只会有一个人死。”   谢清和心想那肯定是司不鸣了。   她不好再说什么,因为司不鸣要是死去,对清都山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元始魔主没有否认她的想法。   谢清和想着那门婚事,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和素纸成婚呢?”   元始魔主笑容越发温柔:“你怎会想到这个的?”   “看到别人成婚,知道那注定不是幸福的,所以便想自己能早些幸福?”   谢清和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说道:“我很喜欢素纸,她可能没那么喜欢我,所以我要抓紧一切时间,让她更多更多地喜欢我。”   听到这句话,元始魔主望向道旁一株野树。   盛夏将尽,树叶的颜色已经产生变化,不再嫩绿青翠养眼,有了轻微泛红的迹象。   她轻声笑道:“有情人,朝朝相见当然最好。”   谢清和见她祝福,下意识放松了很多。   就在这时,元始魔主又说了一句话。   “至于你们的婚事……”   她缓缓敛去笑意,最后平静说道:“等我死后吧。”   倒了   这几天的身体一直都很疲惫和酸疼,睡眠质量还不够,今天本来想着尽量写个全勤的,但现在实在是撑不住了。   然后这个月至今为止,更新也有十九万字了,应该是还算可以的。   但之前说的是月底尽量多写一点,没想到现在会这样子,甚至得请假。   十分抱歉。 第一百零五章 另一门婚事   谢清和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不觉得这句话是在刁难,因为她觉得自己理解其中的意思。   元始魔主作为当今公认的人间第一魔头,与道盟为敌百年,是真正的举世之敌。   不共戴天,要么你死要么我活,这就是她和人间正道的唯一关系。   即便鼎盛如今日的清都山,都不敢在明面上与元始魔主勾结,因为那必将面临天下的问责,甚至于是围攻。   就如同当年的元垢寺。   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迫封山不出,放弃所有已经得到的利益,并且在往后漫长时光当中日渐落寞。   直至人间正道倾塌的那一天。   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势力愿意承受这个代价。   谢清和很清楚这个事实,所以她听到‘我死以后’的反应有些闷闷不乐,但没有往深处去想。   小姑娘叹了口气,看着元始魔主的侧脸,想了想说道:“你可以放心,虽然我很想和素纸成婚,但我不至于希望你早点儿死。”   这句话很坦诚,听着是让人舒服的,但往深处去又有些让人别扭。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人想着我死,多尼一个也无妨。”   “那不行。”   谢清和微微蹙眉,坚持说道:“我很确定素纸她不希望你死,所以我当然希望你能活着。”   听到这句话,元始魔主忽然咳嗽了起来,比之先前似乎还要痛苦。   谢清和早已习惯了她的咳嗽声。   在元始魔主以朱雀血服下永生花后,便渐渐回到了从前,不时咳嗽。   最近这些天的咳嗽声尤为厉害,小姑娘曾经担心问过这是不是一种病,得到的回答却是否定。   既然不是病,那就无药可治,只能听天由命。   片刻后,咳嗽声渐去。   元始魔主拿出一面手帕,抹去唇角的血丝,说道:“出于成婚外的一切立场,你确实都该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谢清和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看着她说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些意思。”   元始魔主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我比较爱看你翻白眼?觉得你也算可爱?”   “我是最可爱的。”   谢清和认真说道:“但我只会可爱给素纸一个人看,你就不要想了。”   换做寻常时候,元始魔主此时应该微笑,但这一次她却没有。   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不再是初升的朝阳,感慨说道:“年轻真好。”   ……   ……   日渐中天时,怀素纸和南离回到了云来镇。   两人回到镇上便直接分开,前者向自己那座小院走去,而后者则是去了那家布庄,准备好好挑上几件衣裳,顺便说说大泽里发生的事情。   怀素纸推开院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启阵法,阻绝外人窥视进入的可能。   她准备好好洗上一个澡。   身处大泽太久,哪怕蕴藏在雾气中的毒瘴不曾真正接近她,皆被她的护体道法拦下,还是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不愉快感觉。   既然如此,沐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当怀素纸看着小院里唯一一个木桶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个问题——昨日的南离曾经用过。   她当然没有洁癖,奈何南离在某些方面给予她的印象实在不好,于是介意。   她沉思片刻后,最终还是把木桶放了回去,随手以道法唤来一阵清风洗去身上尘埃,便不做理会。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来者自然是南离。   怀素纸开门,发现竟然是她,有些意外问道:“出事了?”   两人分开不到半个时辰,按道理来说,南离现在应该刚从那家布庄出来,去客栈开一间上房沐浴洗漱,然后转身钻进赌坊里打牌出千到翌日天明,而后才是心满意足地归来。   事出反常,自然有妖。   “没事。”   南离丝毫不见生,很自然地从怀素纸身旁挤了过去,说道:“我本来打算去赌坊的,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感觉还是得先赶过来。”   怀素纸问道:“嗯?”   南离说道:“沐浴更衣呀。”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心想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人吗?   盛夏尾声,阳光依旧炙热,南离快步去到屋檐下,随意说道:“主要你这人肯定是介意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介意我用过你的木桶,所以我特意为你整了一个新的,作为补偿。”   话音刚落,南离直接挥手,把新弄来的木桶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完完整整地摆在地上。   怀素纸再次沉默了。   相处至此,她再一次确定南离是自己所无法理解的,是莫名其妙的极致。   “好了!”   南离转过身,向她伸出右手,拇指又一次和中指以及食指进行摩擦,报账的意思很明显。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南离微微挑眉,看着她难得有些无语的样子,得意说道:“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喜欢看冰山坍塌?”   怀素纸不再看她一眼,再次扔给她一小袋灵石,说道:“走吧。”   南离随手接下来,有些吃惊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否认自己是冰山。”   怀素纸心想和你说话,否认和承认都是没有意义的,那不如直接无视。   “唔,要不我们一起去打牌?”   “这些灵石够你输了。”   “你什么意思啊?暮色!”   “我说错了吗?”   听着这话,南离难得正经了起来。   她一脸凝重地看着怀素纸,声音微沉说道:“你居然觉得我会输?”   怀素纸问道:“如果你能正常的赢,那为什么要出千呢?”   南离先是一怔,然后顿时生起了气来,恼火说道:“什么叫做正常的赢啊,我靠出千赢怎么了,这不也是赢吗?不要以为你是师姐,我就什么都听你的,这个事你得给我好好道歉认错……”   怀素纸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这话,问道:“那你的师妹们为什么都不和你玩了。”   南离不说话了。   她转身向屋里走去,冷哼了一声,碎碎念道:“我要洗澡了,不和你争。”   怀素纸提醒说道:“去客栈。”   南离霍然转身,微微低头,做出一副凄惨的模样,带着哭腔问道:“难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师妹了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意思足够清楚。   ——不要试图在我面前动用这种小手段。   南离抬起头,好生感慨说道:“真是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妖女啊。”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不如你。”   南离说道:“所以真的不行吗?”   “什么?”   “在你这洗个澡呀。”   “去客栈。”   “好吧,那我不洗了,从现在开始专心和你聊天。”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没有正事就请离开吧。”   南离向来都有自知之明,眼眸微转,当即想到了一件正事。   “大泽的事情发生后,布庄那边必须要低调,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给我们提供全面的情报,所以我们现在得自己动手了。”   她微笑说道:“这总算是正事了吧?”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说道:“那你要做什么?”   “很简单。”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我们一起去打听消息。”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本觉得荒唐,紧接着想起南离作为元始宗潜伏在长歌门里的内应,必然接触过相关的事情,有说出这句话的资格。   更重要的是秋日将至,为了确保订婚结盟一事顺利进行,道盟必然要在事前尽可能地排除威胁,以防变故发生。   布庄无法再给予情报上的支持,那唯有依靠自己了。   “我也知道,你现在只要去把九山杀了,那就可以直接离开,根本不需要思考其他的问题。”   南离认真说道:“但我需要,所以请师姐您帮我一下。”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我那位未婚夫是怎样的一个人?”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真的没想过,我竟然还会有嫁人的那一天。”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竟是这个理由。   “最开始师妹,就是依澜问我的时候,其实我很快就答应了下来,因为觉得那也没什么。”   南离坐在屋门前的石阶上,语气很随意:“但现在时间越来越近了,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会在意的。”   怀素纸说道:“人生大事,谁又能不在意。”   “大概是这个道理?”   南离微微偏头,发丝从肩上如瀑布倾泻而落,被阳光映得分外明亮,很是美丽。   她说道:“而且那司白晓曾经是天之骄子,如今却成了一个废物,在这种落差打击之下……很难想象现在的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话里的情绪很淡,依旧是随意的,但都是真实的,让旁人沉默的。   “不过就算司白晓真的很有问题……我也不会后悔。”   南离伸出手,揉着自己发酸的颈侧,语气慵懒说道:“这已经是我遇到的最好机会了。”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微笑说道:“谁让我和你约好了,要一起看着道盟这座高楼倾塌呢?”   PS:今天应该还有两章 第一百零六章 杀死元始魔主的机会   “你确定要在这里打听消息?”   “不然呢?难道你还想去青楼?”   “酒楼也可以。”   “想要打听到真实的消息,当然要在情绪最为真实流露的地方,在这方面吃喝怎么可能比得过嫖赌?”   “有道理。”   “我说话一直很有道理。”   南离唇角微翘,笑容里满是得意,看着街对面那家赌坊,满怀期待。   她真的很久没有碰过牌九,麻将更是提都别提,连骰子都快忘了是怎么个样子的。   如果不是和怀素纸见面很重要,而且离开的时候忘了向沈依澜索要灵石,她指不定现在才刚从赌坊里走出来。   “你在等什么?”   怀素纸问道。   两人此时站在街上的一处屋檐荫凉下,躲着阳光,看人流汹涌。   “当然是我的师妹。”   南离看着赌坊的方向,头也不回说道:“从她们那里得的消息比较可信。”   怀素纸说道:“现在的你对她们来说是陌生人,她们愿意和你赌?”   南离说道:“我是姑娘家,不是那种面相凶恶的男子,而且我长得很好看,她们没道理拒绝我。”   怀素纸承认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但还是觉得这样等待真的很无趣。   她向赌坊走去,找到坐在柜台的那位掌柜简单交谈几句后,示意眼里满是不解地南离跟上来。   片刻后,两人在掌柜的带领下去到一处包厢前,敲门后有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   南离神色微变,听出了这是自己师妹的声音,更是奇怪。   房门被打开,包厢里坐着的四位长歌门少女一并往来,其中三位睁大了眼睛。   “是你!”   那三位睁大眼睛的少女,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怀素纸若无其事,淡然说道:“今天忽然想打麻将,但是找不到人,便向掌柜问了一下,没想到你们都在。”   她望向最后那个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懵然的长歌门姑娘,说道:“方便吗?”   “当然方便!”   还是异口同声,还是不假思索,那三位少女如临大敌却兴致勃然地答应了下来。   去年冬末,她们好不容易从山门里溜达了出来,准备在云来镇上好好搓一搓麻将,奈何最初答应要来的沈师姐临时有事,因此她们只好临时找了一位路人。   那位路人说自己没有打过麻将,也确实不知道北起输一半的说法,就这样傻乎乎地陪着她们打了一个晚上,输给她们的钱谈不上多,但真的不少。   就在她们为此而愧疚的时候,就在牌局进行到最后一局的时候……那人竟然天胡了,还是九莲宝灯。   所有赢回来的,连带自己身上的,都彻底输出去了。   自从那天后,三人就一直惦记着要赢回来,不时就到云来镇上闲逛想要偶遇,最近因为那场婚事的缘故不得清闲,心思才渐渐淡了下来。   谁想到今日竟然再见了!   既然想见,怎能不赌?   这种情绪很简单,概括而下即是凭什么我费尽心思如此努力赢下你,而你只靠运气就把自己那份连带着我们的都拿走,哪有这样的道理的不服。   三位少女毫不犹豫向自己的同门接连道歉,许下一堆好处和承诺,把她连人带椅子抬了下去,请怀素纸入座。   南离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神情变得很是古怪,以神念对怀素纸问道:“你这是出千了吧?”   怀素纸仿佛没有听到,搓洗着麻将。   南离看着她的侧脸,面无表情,心想你能骗得过她们又岂能骗得过我?   只是……你这出千也未免出的太过狂妄,要知道我当初也不敢这样子出千啊。   怀素纸越是不说话,南离便越想越觉得亏,好生后悔,只恨当初的自己还是太过温柔善良了。   与此同时,牌局已经在进行。   随着麻将碰撞产生的轻微声响,包厢里的气氛渐渐活泼了起来,闲聊再次开始。   一位少女好奇问道:“这位姐姐,今年你是去哪了,我们到镇上找了你好几次都没见着你诶。”   “人太多了。”   怀素纸说道:“出来有些麻烦。”   坐在一旁的南离看着她的手牌,心想这样一句实话,怎么就被你用作骗人呢?   “原来是这样吗?”   另外一位少女叹道:“抱歉,等大师姐的婚事过去,这边应该就安静了。”   南离忽然问道:“为什么要叹气?”   不知为何,明明是不应该回答的一个问题,但长歌门的少女们听到这道声音后,却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当然是因为我一点都不希望大师姐嫁出去啊。”   “我也不希望,而且那个司白晓根本就配不上大师姐,这门婚事一点都不好。”   “我是听说那个司白晓一直都不怎么样,连当上真传弟子都是倚仗自己爹是司前辈,根本称不上是一个良配。”   “我觉得这明显是大人们的交易,所以我很不喜欢。”   谈到这件事,少女们的心情明显低落,连带着打牌都没之前的气势了。   南离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样吗……那司白晓是怎样的人?”   怀素纸注意到,这句话的后半段说的有些随意,是漫不经心的。   “听说是那种表面看起来平和,其实高高在上的人?”   “这是司白晓受伤之前的评价了,自从他被暮色重伤侥幸活了下来,就几乎没有人见过他。”   “长生宗内有传言说,司白晓现在变得特别沉默寡言,往往一坐就是几天时间。”   “只是这样倒也还好了,我听到的是他现在变得特别嫉恨女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   “啊,那大师姐岂不是惨了?不行,我得要想个办法阻止这门婚事!”   少女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不知从何处来的消息,包厢内变得热闹了起来,打牌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   ……   ……   同样的阳光照着云外镇十余里外的一片大湖,照得那片立于湖水之上的绵延建筑群,如同一副风景画。   长歌门就在这里。   在那片绵延建筑群的后方,还有着星罗棋布的数十座小岛,便是长歌门长老的清修地。   其中最为重要的那座岛,今日迎来了一位客人。   那位客人是司不鸣。   这位长生宗的未来掌门竟在盛夏尾声,直接来到了长歌门的清修之处,与其太上长老会面。   行晚辈礼后,司不鸣望向对坐的那位女修,说道:“叨扰前辈清修,实在抱歉。”   女修道号名为采云,在修行界里的辈分极高,行事也谈得上公正。   当然,即便她不公正也无人敢说她的坏话,因为她和邹缪老妇人并不一样。   她是长歌门的太上长老,一位大乘期的人间至强者。   “无妨。”   采云仙姑看着司不鸣,温和说道:“恰好我也有一件事准备告知你。”   司不鸣说了声请。   “南离并非走火入魔。”   “嗯?”   司不鸣神情微变。   采云仙姑平静说道:“那年浮仓山生变,南离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但这不是因为我及时赶到,而是暮色放过了她。”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说道:“您怀疑南师侄是元始魔宗派来的鬼?”   “仅凭南离被暮色放过一命,自然不足以产生这个怀疑,更多在于她的沉默。”   采云仙姑说道:“在这六年当中,南离在关于暮色的一切事情上都显得格外沉默。”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有一种彻骨的悲凉感觉。   哪怕是这样一位大人物,在面对门中最杰出的弟子,很有可能是元始宗的卧底时,还是无法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司不鸣并不清楚此事,安静片刻后问道:“可有证据?”   这是明知故问,然而采云仙姑还是给出了答复。   “没有。”   “难怪这门婚事的前提,是让我为南师侄动用众生书。”   “除众生书外,世间再无办法可以证明南离的清白,唯有出此下策。”   “那您希望的结果是什么?”   司不鸣看着采云仙姑,格外认真问道。   长时间的安静。   令人心悸。   “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你和本派接下来的盟友关系。”   采云仙姑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语气有些淡漠:“如果你对此介意,沈依澜也可以嫁过去。”   司不鸣没有接话,转而说道:“那晚辈便说说自己为何来叨扰您吧。”   采云仙姑说道:“与这门婚事有关?”   “是的,前些天恰逢师父出关,得知此事后出手为我算了一卦。”   司不鸣话里的师父,自然是长生宗当今掌门莫真人,其天机推演之道与元始魔主并列当世第二,仅次众生书。   他接着说道:“卦象得出的结果很微妙,这场婚事是福祸相依。”   婚事无疑是喜事,何至于得出祸果?   司不鸣曾经对此不解,但现在无疑是有了一个未被证实的答案。   假如南离是元始魔宗的鬼,那这门喜事变成祸事,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想到这里,采云仙姑不解问道:“那福是什么?”   司不鸣看着她的眼睛,缓声说道:“一个杀死元始魔主的机会。” 第一百零七章 我本该是她的徒弟   采云仙姑有些奇怪地看着司不鸣,问道:“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她是修行界的最接近天穹的强者之一,这百年间与元始魔主交手数次,皆是不分胜负。   因此她很清楚这位人间正道的最大敌人的性情,知道对方到底有多么的谨慎。   这是过往无数次被证明的事实。   南离再如何重要,都不可能让元始魔主把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司不鸣猜到她的想法,说道:“这一次不同。”   不等采云仙姑开口,他接着说道:“年初,元始魔主潜入流火池中取得朱雀血,而此举的目的根据四十七次推演得出的结果是,她很可能是在续命。”   “然后呢?”   采云仙姑的声音静如死水:“人之将亡,必然疯狂?元始魔主不是那样的人。”   “以此为前提,元始魔主的寿命再无顾虑之下,必然会有新的阴谋。”   司不鸣认真说道:“而接下来的这场婚事,则是她对付众生书的最好时机。”   采云仙姑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听梅雪那丫头说过,上次你在神都外与她见过一次。”   话锋转的如此之快,司不鸣却神情如常,把话接了下来。   “是的,我活了下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活着并非是自己的原因,而是她不想杀你?”   “那一天也许是这样的,但有一个事实我可以确定。”   “何事?”   “元始魔主变弱了。”   司不鸣缓缓说道,声音被他压得有些低,快要被盛夏的风声淹没了。   采云仙姑闻言没有说话,神念微动,让一道阵法展开把身处的这座小岛与世间分割而开。   自此刻起,哪怕是元始魔主也不见得再能对此间生出感应。   “这是真的?”   “斯事体大,晚辈怎敢妄言?”   采云仙姑再次沉默,眉头紧皱着,显然在思考此中得失。   司不鸣认真说道:“元始魔主可以平静无畏地接受自己身死道消,但她不见得能够接受自己的日渐孱弱。”   采云仙姑微微摇头,说道:“元始道典会让修行者短命,但我不曾听到过修行者因此而变弱。”   这依旧还是拒绝的意思,只不过委婉了些。   “我认为可以尝试。”   司不鸣顿了顿,平静说道:“此事我会以自己和众生书为诱饵。”   采云仙姑声音微冷说道:“这里是长歌门。”   这句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如今的长歌门,根本承受不起这其中的风险,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赌,烦请远离。   片刻沉默后,采云仙姑忍不住叹息了声,劝道:“你是长生宗的未来掌门,元始魔主和我没有区别,早已有半截身是冢中枯骨,不值得你这样做。”   司不鸣很清楚,这句话对自己的真心教诲。   以道盟之势,他根本就不需要以身犯险,与元始魔主相处的最好办法就是静熬天光。   哪怕是以朱雀血得以续命,元始魔主也不见得能再活五十年,而五十年对修行者而言不算太过漫长,是可以接受的。   至于司白晓已成废人的事情,再生一个就好,又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是……   司不鸣有一个无法等待的理由。   他轻声说道:“如果我说我的掌门之位并不是那么的确定呢?”   采云仙姑眼中情绪消散,看着他漠然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场结盟的最为重要前提,是司不鸣基本被确定下来的长生宗未来掌门身份。   在失去这个前提后,事情便不见得那么确定了。   “其中的理由涉及本宗的要事,恕晚辈无法向您明言。”   司不鸣神情平静,显然他早已想过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道:“但我想,这对贵派而言是更好的一种情况。”   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无疑是前者结下的情分更深,更加真实可靠。   然而这理所当然也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如果我没有记错……”   采云仙姑面无表情说道:“你向本宗提亲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司不鸣淡然说道:“就像贵宗亦没有告知我,南师侄有可能是元始魔宗的鬼。”   两人再次沉默。   事情谈到这种程度,先前的确定好的一切都已成空中楼阁,对话自然无法再继续下去。   采云仙姑说道:“我需要思考。”   “可以。”   司不鸣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请不要太久,秋天之前请给出答案。”   采云仙姑嗯了一声,忽然问道:“是谁和你争?”   先前沉默的那段时间里,她认真思考了一遍,始终想不出长生宗内还有谁能争夺掌门之位。   难道是程安衾吗?   那未免太过无稽了些,此人天生道体有缺,修行艰难,难于登临大道。   除此之外,谁还能争这个掌门之位呢?   难道是更前一代的长生宗强者吗?   但现在并不是百年前,那个波澜壮阔的战争年代,掌门的位置理应向年轻一代传承。   采云仙姑想不出那个答案。   司不鸣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些许歉意:“终究是本宗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采云仙姑只是随意询问,没想过真能得到答案,说道:“秋天之前,你会得到一个答案。”   司不鸣十分满意,起身离开。   ……   ……   夜深时分,南离才从赌坊里出来,而怀素纸离开已经很久。   那场牌局进行到一半时,早已从打听消息变作闲聊,气氛很是愉快。   当然,更重要的是南离越看越是手痒,到了后面更是止不住地指点怀素纸该出那张牌。   这真的很烦人。   怀素纸起初还能无视,后来南离的碎碎念越来越多,她着实忍受不下去,干脆把位置让给了她,独自回去。   南离自然不会推迟。   准确地说,她就是在明知故烦怀素纸,料定自己这位师姐不可能当众出手教训自己。   事实上她成功了。   但问题从来都不是成功与否,而是之后该怎么收场。   南离站在赌坊门后,身后是三个欲哭无泪,以及一个脸色震惊茫然复杂不一共四位长歌门的少女。   四名少女正带着哭腔,小声交谈道。   “这次跟上次哪个离谱啊?”   “应该是上次?”   “但这个……这个我差点儿就要胡了啊!”   “难道我不是吗?”   “她,她怎么能这样子呢?”   听着四位少女的交谈声,南离不再去想怀素纸的问题,转身望向后方,诚恳安慰道:“你们认真想想,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啊。”   一位少女抬头望向她,眸子里满是湿意,显然是快要哭出来了。   另外一位少女心切,微怒问道:“这哪里好了?”   南离嫣然一笑,一脸诚恳说道:“好在你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安心修行,不是吗?”   听着这话,那位早早就被挤出牌局的少女终于忍不住了,有些无奈说道:“你这句话也太讨打了吧?”   南离不说话了,向她眨了眨眼,还是得意。   四人无语,忽然有些怀念始终不曾告知姓名的怀素纸,才明白沉默也是一种值得称赞的道德。   “我们走!”   “不理你了!”   “以后都不和你打麻将了!”   “唔,我没输给你,但我也不想和你打麻将了,你这人有点儿问题。”   长歌门的四名少女分别开口,不太认真却足够气愤地和南离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就走。   南离微微一怔,看着师妹们远去的背影,似乎完全没想到这句话。   她叹了口气,心想这应该就是当初你们不敢说出来的话?   如今没有换一张脸,但终究还是听到了。   片刻后,她不再去想这件事情,撇了撇嘴念着:“不就是胡了你们一个字一色大三元四暗刻吗?至于这样吗?”   南离向街上另一侧走去,没有着急回去那个小院,先去做了一些准备。   两刻钟后,她来到那座小院前,把那门敲了又敲还敲,却始终没有动静。   就在她墨眉微蹙,思考要不要强行拆门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咦?”   南离转身望去,只见怀素纸从巷子口走来,不由感到意外,下意识问道:“你去哪了?”   怀素纸说道:“布庄。”   南离看了一眼天色,不解问道:“这么久?”   “事情比较复杂。”   怀素纸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从她身旁走过,开了院门。   南离悄然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你回来得快,要是你再慢点儿我可就得拆门了。   那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我请你吃鱼。”   “嗯?”   “我心情好。”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摇头说道:“不吃。”   南离说道:“我很快就要回去了,难得见面一次,你我总该吃顿饭吧?”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吧。”   南离心想这个办法果然有用。   自昨天见面开始,她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和怀素纸相处,渐渐明白这位师姐只能动之以情理,别的无论是扮可爱还是装蠢卖傻都没有意义。   她很是愉快,但没有流露在表面上,神情故作沉静,关上门向院子里走去。   “那你何时走?”   “啊?”   怀素纸望向她,重复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南离有种不妙的感觉,说道:“秋天之前?”   怀素纸提醒说道:“我没兴趣天天与你吃离别饭。”   南离睁大了眼睛,似是生气说道:“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便知道先前是骗人的,说道:“等你真要走的那天,我再和你吃饭。”   南离知道已经没戏,无奈说道:“你这人真不好骗,我就是想和你多吃几顿饭,想从你嘴里打听一点儿东西而已。”   “为何不能直接问我?”   怀素纸的声音里有些疑惑。   “我觉得你不会跟我说。”   南离沉默了会儿,微微低头,认真说道:“我想知道,你和掌门是怎样相处的。”   怀素纸问道:“嗯?”   “难道你不知道吗?”   南离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说道:“如果没有你,我本该是你。” 第一百零八章 关于元始魔主的三两小事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有过很多师兄和师姐。”   南离看着她,平静而认真地说道:“你知道的,那些都是耗材,只有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怀素纸无法否认这句话。   她没有见过自己那些师兄和师姐,但她曾经为此问过元始魔主,得到了完全相同的答案。   问题在于,怀素纸不会也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那是她今生至此最为怀念的时光,是私事。   而且那又能说什么呢?   说她过去尤爱饮酒,常常醉里故作不省人事?   说她喝醉后还爱撒娇,总要两张脸相互磨蹭?   说她有时也爱像个小姑娘,马尾轻荡几分青春?   还是说她被骂后不知悔改,只懂在别人的脸上蹭蹭?   又或者说她总爱静静唱歌,然而那歌真不如何动听?   难道可以说她从不见正经,总想着教徒弟喝酒寻乐?   俱往矣。   那是她和她之间最为私人的事情,旁人又何必知道呢?   “吃饭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算是作出了自己的妥协。   南离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没有再坚持下去。   不久后,两人对坐准备动筷。   饭菜都是她们亲手做的,卖相看起来很一般,但味道无疑是自己所接受的。   “我准备回去了。”   南离夹了一块鱼肉,轻描淡写说道:“今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顿饭。”   怀素纸问道:“嗯?”   如今距离入秋还剩七天,是一个没必要那么着急的时间,而且片刻前南离并不是这个态度。   “再留下来也没意义。”   南离吃起了菜,声音变得有些含混:“而且我在你这里也算是学到了些许东西。”   怀素纸说道:“你我相识相处不过一天。”   “在这方面,时间从来都不是问题。”   南离看着她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存在的每一刻都是对别人的一种提醒。”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很自然地想到了谢清和的不学无术,摇头说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那我也不想和你有关。”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谁让你是暮色呢,被发现和你有关的人,下场必定凄惨。”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也对。”   “不过今天真的要谢谢你。”   “嗯?”   “没你的话,我想和自己师妹打牌,还是比较麻烦的,而且也听不到她们的真心话。”   “真心话?”   “原来她们早就不想和我打牌了,只不过我是大师姐,没有办法拒绝而已。”   “你又出千了。”   南离没有接这句话,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地抿了一口。   怀素纸想要隔绝酒味,又想到这是最后的一顿饭,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她闻着酒味,转而说道:“这场婚事不会简单,你多加小心。”   南离说道:“我知道的。”   怀素纸沉思了会儿,问道:“众生书可会让你暴露?”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吧。”   南离随意说道:“这方面早有安排,只是并不绝对,我要是真因此而死,那只能说明我的运气确实不好。”   怀素纸说道:“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那这方面我比你要强。”   南离笑了起来,有些得意说道:“我就喜欢这种无法确定的事情。”   怀素纸本想说那你也应该喜欢猫,猫最不知道生死这种东西了,然后发现了一个更加适合的例子。   “所以你才喜欢赌博?”她问道。   “当然。”   南离笑着说道;“人生在世,要是都去做已知的事情,岂不无聊?”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   像这样的话题要是继续下去,很容易聊到人生,聊到未来,聊到关于自己要如何度过这一生。   她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些,唯有沉默以待。   “唔,就这样吧?”   南离也不介意她的沉默,说道:“你尝尝这条鱼,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怀素纸尝了一口,发现味道确实可以,点头说道:“今夜就走吗?”   “是呀。”   南离头也不抬,捣鼓着碗里那块红烧肉,说道:“哪怕月不黑风不高,总比光天化日之下回去方便。”   说着话,她有些嫌弃麻烦,干脆唤出锦瑟将那块过大的红烧肉一分为四,这才心满意足地一口吃了下去。   长歌门最为珍贵的法宝之一,竟被她这样子使用,真是难以想象。   怀素纸说道:“有道理。”   “然后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不对,两件事吧。”   南离望向怀素纸,视线落在她的胸前,准备开口的前一刻,听到了一句话。   “不要再说那些话了。”   “那你误会我了,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聊。”   怀素纸自然不会相信。   南离不在乎,长叹一声说道:“我是真的羡慕你,或者说是想要了解?因为你是真的大,而我的只是看着大。”   怀素纸沉默了。   原来不是真的吗?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险些就此开始思考南离的真实大小。   她问道:“那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没什么。”   南离为怀素纸斟了杯酒,推至她的身前,微笑说道:“就是和你相处这一天,还算开心。”   怀素纸看着身前的那杯酒,说道:“开心吗?”   “主要是你这人确实有点儿意思?”   南离举杯,等待她对饮,笑容分外真诚:“不喝酒也可以换成水。”   怀素纸想了想,最终还是喝了。   片刻后,两人放下酒杯。   南离很是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喝的。”   “你终究是我师妹。”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次再见,很有可能再也无法相见,就当是为你送行。”   南离微微一怔,叹道:“那可真是不吉利啊。”   这顿饭没有吃上太久,因为桌上的菜不多,而且两人都不会吃完。   饭后同样没有闲聊。   怀素纸起身,送南离至院门,没有再往前。   “希望还能再见。”   南离转身向前,说道:“更希望你真的能杀了九山。”   怀素纸说道:“他会死的。”   南离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说道:“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怀素纸问道;“何事?”   南离想着浮仓山那年的变故,眉眼间流露出一抹杀意,轻笑说道:“在我订婚那天杀他,当做是你给我的礼物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可以。”   “那我走了。”   “再见。”   南离向后方挥了挥手,就此走出小巷,走入茫茫灯火人海之中。   怀素纸目送她离开。   ……   ……   时日流逝,转眼即已入秋。   秋天已经到来,残存的暑意仍未散去,化作一只老虎巡守人间。   天气始终不得清凉,人心渐渐开始燥热起来。   那些依附长歌门生存的小门派,在经过一个夏天的等待后,始终得不到订婚的具体时间,于是开始焦急。   云来镇上,最多的不再是如云般的薄雾,而是换做了不绝于耳的流言。   就连长歌门内的气氛也凝重了些许。   梅雪望向坐在上方的掌门与太上长老,认真说道:“此事我觉得可以再行考虑。”   “司不鸣所言不见得是真,他很有可能只是想让我们下场,而非长生宗里真有他的对手,需要他以元始魔主来作为自己登临掌门之位的功绩。”   她声音微沉说道:“更重要的是我们付出的实在太多,与元始魔主为敌,对现在的长歌门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采云仙姑说道:“我当然知道司不鸣的话也许是假的,所以我赌的是黄昏不会出手。”   梅雪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如果司不鸣因此而不满,索要更多呢?”   “订下婚事后,直接让南离随着长生宗的人离开,让司不鸣无法反悔就好。”   采云仙姑神情随意说道:“他是要做长生宗掌门的人,没有办法小气。”   梅雪微微蹙眉,问道:“那南离的意见呢?”   “她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哪怕她是清白的,此时也该为宗门牺牲。”   采云仙姑的语气很淡漠:“个人的感情,与宗门的利益孰轻孰重,还需要我在这里强调吗?”   话音刚落,她看着梅雪说道:“而且南离如今对我们来说,说好听是一件鸡肋,不好听便是废物,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梅雪沉默不语,目光微微偏移,落在始终沉默的掌门身上,却一个字都没有等到。   “我意已决。”   采云仙姑面无表情说道:“此事无需再议。”   ……   ……   半天后,一个消息自长歌门中流出。   订婚的时间已经确定,在立秋的那天。   在消息传出后,中州无数附庸着长生宗与长歌门的小宗派正式启程,前来祝贺这场喜事。   云来镇上已经提前张灯结彩。   道盟给予相当的重视,巡天司顾不上调查盛夏尾声中死去的那个人,开始为这场盛事准备。   一时之间,在长歌门外的山野河流间,有数之不尽的黑袍执事低调行走,务求确定元始魔宗的手无法伸进来。   时间平静流逝。   立秋就这样到了。   清晨时分,怀素纸推门而出。   云来镇上晨雾弥漫,她自小巷深处走出,与几位巡天司的执事擦肩而过,去到了那家布庄。   老掌柜见她到来,神情紧张到极点,快要说不出话了,心想您不会是看那些巡天司的执事看得心烦,决定要人全给杀了吧?   怀素纸说道:“我要去杀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老掌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半晌说不出话。   片刻后,她颤声问道:“您难道要杀巡天司的人?”   “不是。”   怀素纸否定的很快。   老掌柜顿时松了一口气,拍着心口说道:“那就好……不是就好。”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要杀的人是九山。”   “九山?”   老掌柜愣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她直接眼前一黑,险些没能继续呼吸下去。   这不是更完了吗?   这还不如去杀道盟的人呢!   PS:饭后一觉睡到凌晨两点然后惊坐醒,发现自己还有一章没写,真是……噩梦啊。   不过好在接下来的剧情会明快很多,然后这对师徒接下来都会有装逼的地方,想了想感觉那个画面还是挺不错的。 第一百零九章 婚后协议   老掌柜醒过神来,深呼吸一口就要下跪,祈求怀素纸放弃这个不可理喻到极点的决定。   如果可以改变这个决定,那她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以血相劝。   然后她听到了一句话。   “不要试图以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下一刻血溅当场,她也不会有半点动容。   老掌柜听着这话,便知道自己不管怎样做都是徒劳的,事情已经确定了。   “告诉我九山所在洞府的位置。”   怀素纸说道:“其余的事情不需要你。”   老掌柜犹豫片刻后,还是如实说出了一个大概的方位。   五位长老的洞府所在,是元始宗接近最高层次的机密。   如果不是她所在的这家布庄位置特殊,常有重要消息从长歌门中流传出来,就连大致的方位都没资格得知。   “过往传递给九山长老的情报,皆是落在这个位置,再由其亲传弟子处理。”   老掌柜声音里满是苦涩:“老奴私自推断过,九山长老的洞府就在这个位置的附近,不会超出三十里。”   怀素纸嗯了一声。   “问题是……道盟为了今天这场婚事,所动用的力量太过庞大,如今都在蛰伏,平日里留下的踪迹想必早已被收拾干净。”   老掌柜看着她委婉说道:“圣女殿下,要不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怀素纸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走到一半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   老掌柜以为她是回心转意,当即大喜,只是不敢欢笑出声。   “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用去理会。”   怀素纸淡然说道:“这是命令。”   说完这句话,她就此离开布庄,向云来镇外走去。   还是清晨时分,镇上的人就已经不少,人来人往间都是各个宗派的使者。   道盟的执事置身于各个地方,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可疑的迹象,力求今日没有意外出现。   在弥漫整座小镇的晨雾中,有一道极为隐秘的气息,不断在行人身上扫过,确定没有邪魔外道混杂其中。   怀素纸在其间平静行走,完全无视这称得上是天罗地网的布置,就此去了镇外,向老掌柜所说的方位出发。   她修的不是元始道典,若是以遁光赶路,造成的动静实在太大,很容易让人发现,唯有暂时步行。   好在步行也有一个好处。   可以修行不怠。   ……   ……   长歌门深处,那个幽暗的地方。   南离归来已有十数日。   这些天里,她除了最初向沈依澜道歉后,始终静坐在那块巨石上,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她微仰着头,从上方的洞口出看了很多天的天空,把这里坐成了一口井。   她看的是天空,想的是过去那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情,而非发生在今日的订婚。   有水声响起。   南离不再去想,听着来自后方的脚步声,心里有些意外,因为来人是两个。   其中一个是沈依澜,另外那个呢?   “见过南姑娘。”   一道略带沙哑病弱感觉的声音,回荡在幽暗峡谷中。   南离没有转身,问道:“司白晓?”   那人答道:“是的。”   “为何这时来见我?”   “南姑娘应该清楚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来说话,所以我来到长歌门的第一件事,便是见你。”   司白晓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但也称不上是冷淡,更像是一种病恹的感觉。   南离随意说道:“难道你是要退婚?”   话音落下,司白晓不由得怔住了,片刻后醒过神来,说道:“没想到南姑娘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在旁的沈依澜也很意外,因为这句话说的也是她的心里话。   就在这时候,司白晓忽然说道:“烦请沈姑娘暂时离开。”   沈依澜微微蹙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天光渐亮,周遭的环境不再来得那般幽暗,多了些许鲜活的色彩。   都是阳光的痕迹。   南离不在乎身后发生的事情,看着在阳光映照下的鱼儿,心想这味道应该不错吧?   然后她想到这鱼儿喝了她六年的洗脚水,顿时就没有了胃口,本来她还想请自家师姐尝一尝呢。   见南离沉默,以为她是不知道该怎么交流,司白晓直接说道:“我来不是为了退婚。”   南离嗯了一声。   “事实上,我和你都没资格对这件事做出决定。”   司白晓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说道:“我来见你,是想和你提前做几个约定。”   南离觉得有些意思,问道:“怎样的约定?”   “成婚之后,你不得干涉我的一切所作所为。”   司白晓说道:“比如我与一位师妹两情相悦,我不能背叛她,有些时候需要你替我掩护。”   南离微微挑眉,故作叹息了一声,说道:“恰好我也有一位心上人,既然如此那你我……”   “你不行。”   司白晓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这句话,然后沉声说道:“家父丢不起这个脸。”   南离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强调问道:“你可以,但我不行?”   司白晓的声音有些冷淡。   “因为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我,但很显然,你这样做会出问题。”   他缓缓向前,来到那块巨石的前方,抬头望向犹自微笑的南离问道:“你先前所言是真的?”   南离微微笑着,说道:“是呀,不用比如,我就是有一位心上人呢。”   司白晓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我不会去管这人是谁,但我希望你能彻底断绝这段关系。”   南离笑容更加温柔,语气同样如此:“那你呢?”   “我的事,不会影响到除我以外的人。”   司白晓说道:“所以不必改变。”   南离微笑不语。   这显然是拒绝的意思。   司白晓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那个人是谁?”   南离轻声问道:“难道你还想要杀人灭口?直接断绝了我的所有念想?”   司白晓看着她说道:“南姑娘你对我也许有很大的误会。”   “可能?但也无所谓了。”   南离问道:“还有什么要约定的?”   司白晓以为她是在保护自己的心上人,故意转移话题,沉思片刻后依了她的意思。   “到长生宗后,你会有相对应的修行资源,但在不经同意之前,你不能私下接触门中任何一个人。”   他看着南离说道:“简单些说,你只能与我一并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南离莞尔一笑,问道:“这我算是什么,一个被你放在书房里的花瓶吗?”   这个要求并非司白晓的意思,因此他无法给出回答。   当然,他本身也很享受能够拥有这样一个漂亮的花瓶。   “还有呢?”   南离好奇问道,笑意依旧嫣然,眼神当中满是期待。   “十年之内。”   司白晓看着她说道:“你需要为司家诞下一位天资足够的子嗣。”   南离轻笑问道:“这就是最后一个了?”   司白晓点头。   “嗯,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南离看着他问道:“你说这几件事情的时候,就不觉得可笑吗?”   司白晓面无表情说道:“我有笑过吗?”   “也对。”   南离叹了口气,自嘲说道:“早在你来向我提出这三个要求之前,就该得意笑过了吧。”   司白晓提醒说道:“还请南姑娘慎言,我并非那般人。”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两人都很清楚。   就像这场对话最初提到的那样,婚事是他们的婚事,但婚事早已不由他们决定。   司白晓的话与其说是约定,不如说是一个告知,向南离讲述往后该要遵守的规则。   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南离反唇相讥了许多,但到最后都没有开口拒绝。   “既然你已经清楚了。”   司白晓向她点了点头,从那块巨石走过,说道:“那我便离开。”   南离摆手,说道:“不送。”   司白晓渐要走远,想起一件事情,吩咐说道:“你也该去沐浴梳妆打扮了,现在这个样子会让我们丢脸的。”   说完这句话,他才真正离开。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南离唇角笑意犹在,不曾淡去。   片刻后,沈依澜从一处阴暗角落走出,抬头仰望着坐在巨石上的她,眼中已有湿意泛起,分明是从痛苦与愤怒中来的情绪。   “不要哭。”   南离看着这位最好用的师妹,笑着说道:“有我这个例子,想必你以后修行能更努力了。”   沈依澜低下头,咬着唇,久久没有说话。   忽然之间,她的眼神变得沉静了下来,仿佛做了一个很重要决定。   “不要妄想替我退婚。”   南离淡然说道:“你这样做,除了为自己换一个凄惨下场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存在。”   沈依澜霍然抬头望向她,带着哭腔喊着:“但我刚才什么都听到了,那什么约定怎么可能答应的啊,凭什么啊?!”   “大概是凭我们太弱了。”   南离说道:“这个暂时无法被改变的事实。”   沈依澜怔住了。   南离静静看着她,说道:“世界从来都是残酷的,对每个人都不曾例外,学会接受就好,而且这条件其实还不错。”   “还不错?”   沈依澜难以置信说道。   “是呀。”   南离声音很是轻快:“你看,司白晓可没阻止我修行,只是让我安静做个花瓶而已。”   沈依澜微微张嘴,看着她说道:“但这……但这太羞辱师姐你了。”   “是啊,确实很羞辱啊,但这终究只是一时之败。”   南离望向秋日的太阳,平静而温柔地说道:“我们会胜在千秋。” 第一百一十章 婚前的不多祝福   入秋以后,商州城中的暑意不曾消退,与往年相比甚至更热一些。   谢清和与元始魔主坐在一家酒楼,享用着今日的早茶,没有坐在包厢故而四周分外热闹。   小姑娘吃着生煎,听着旁边传来的声音,越发来得没胃口了。   “真讨厌。”   她狠狠地一口把生煎吃完,然后气鼓鼓地含混说道:“果然我就是不喜欢联姻这种东西。”   元始魔主喝着粥,随意说道:“谁都不会喜欢,而且这桩婚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双方都是被牺牲的。”   “那司白晓被牺牲了什么?”   谢清和瞪了她一眼,说道:“平白取个大美人回家,这影响他了吗?”   听着这话,元始魔主微微挑眉,似是稍微想了想。   “你这么说倒也有道理。”   “所以我现在很想要知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这才是你真正想要问的吧。”   “嗯-”   谢清和也没想能瞒过去,很老实地交代了,说道:“之前我就在猜测你要怎么做,但一直都想不到,更没想到都今天了,你还在这么悠闲的吃着东西。”   元始魔主笑了笑,说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谢清和向她翻了个白眼,碎碎念道:“我们又不是凡人,哪有这道理。”   “好吧。”   元始魔主放下勺子,起身带着小姑娘去结了账,离开了这座酒楼。   两人走出商州城,却是临海的那一面,时隔多日后又一次开始登山。   “还记得这座山的名字吗?”   “……好像叫射潮?”   谢清和不太确定说道。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带着笑意说道:“落潮。”   谢清和咳嗽了声,说道:“我只是不太关心这种小事。”   “山的名字可以忘记,海的颜色可以不知道,但有一些小事是我们需要去在意的。”   元始魔主温声说道:“比如,当你以后登临高位,目光偶尔也要放在云端之下,去看那些年轻的人的心中浮动。”   谢清和微微一怔,声音里多了些迟疑:“这是您的最后一堂课?”   “前些天不就已经说好了吗?”   元始魔主随意说着,与小姑娘踏上山道,看着秋日阳光下已然纷美的树木,心情似乎不错。   谢清和想了想,问道:“去看这些,是为了从小见大吗?”   “不是的,是为了掸去心中的灰尘。”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我始终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所以不要活得满身腐朽尘埃,那样子来人间一趟,未免太过无聊了。”   谢清和隐约懂了。   “你现在的脾性很好,不像你娘那般无趣,所以我想让你继续下去。”   元始魔主望向远方淡渺云气,微笑如春暖花开:“这一年来,我带你看遍中州风光,便是想让你知道人间的美好,不必为此而奋斗,但理应要保持着自己的兴趣。”   谢清和忽然问道:“所以你讨厌道盟的那些强者,不仅是因为立场相对?”   元始魔主淡然说道:“此事无法抛开立场,但我确实是不喜欢他们。”   “然而再怎么不喜欢也好,我都必须要承认百年前的战争是他们赢了,这百年来赢的几乎也是他们。”   她接着说道:“所以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谢清和好奇问道:“什么事?”   “当道盟真正开始内讧的时候,又该是他们之中的谁赢呢?”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今天将会是一切的开始。”   谢清和想了想,发现自己还是不懂,不解问道:“可是他们今天是联姻啊,怎么可能变成内讧呢?这没道理吧?”   元始魔主看着她说道:“这世间,本就有很多没有道理却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谢清和问道:“所以我们要去讲道理?”   “我们不是读书人,没必要与自己过不去,万一讲道理把自己讲疯了,那便得不偿失了。”   元始魔主最后说道:“而且今日之后发生的事情,本就很有道理,因为千万年来发生过无数次。”   ……   ……   日近中天,登山的人还在登山,行路的人还在行路。   长歌门中早已张灯结彩,在秋日阳光映照下,那些灯笼的红看着有些苍白。   南离走出那片幽暗,时隔许久回到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路上却见不到半个人。   她的步伐有些慢,却没有被人训斥,因为她的脚踝上系着一根以神通禁法凝成的锁链。   她的身边还站着梅雪,这位负责为长歌门处理道盟事务的长老。   即便如此,她的心情依旧显得不错,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太阳也不错?   看着她微翘的唇角,梅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说道:“接下来这一天我都会陪着你。”   南离的声音有些疑惑:“以梅长老你的身份,为何会接下来这个讨不到半点好处的差事?”   梅雪没有立刻回答。   在这种时候,说再多自己曾为你努力过反驳过坚持过,但还是没有任何用处于是想来看看你……这除去让情绪变得不愉快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不说。   她说道:“我不需要借这个场合去维护关系,倒不如讨些清闲。”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今天哪有人能清闲?”   “是啊。”   梅雪叹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见太上长老。”   “嗯?”   南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感慨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接下来是我入门至今,第一次见到太上长老本人?”   梅雪只觉得此事分外嘲弄,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   一位门中备受瞩目的天才弟子,与门中最了不起的长辈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前者将要外嫁出去的那天。   这是何其荒谬的事情?   “那就走慢些吧。”   南离坦然说道:“比起见这位,我还是更喜欢和你在一起。”   梅雪没有回答,但悄然放缓了脚步,无疑是答应的意思。   今日天晴,云气淡薄,天空碧蓝的很是悦目。   秋光落在湖上,被长歌门的山门大阵削去残存的暑意,便只剩下了妩媚。   南离一袭红裙嫁衣,如瀑般的黑发被挽起,发丝间被赋予了极为华丽的发簪,但不见半点累赘繁复,更显端庄之美。   她脸上常年不见真正天日的苍白,此时被掩饰的很好,双颊有着淡淡的红晕,有种健康的感觉。   这时候的她足以与秋日争艳,平分秋色。   当她自一处高台飘然而下,落在一艘小船上,湖光山色便也明媚了起来。   梅雪越是看着这般美丽的她,心中的遗憾便越是深了。   在秋日的陪伴下,那艘小船没有花上很长时间,就来到了一处小岛上。   弃船登岛,沿着生有青竹的石路前行,最终两人到了一间竹屋前。   “拜见太上长老。”   “进来吧。”   屋内的陈设相当单调,只有一张蒲团给予来客,而采云仙姑则是静静站着。   南离简单行礼,然后跪在那张蒲团上。   在这方面与怀素纸不同,她一直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反正妖女都不在乎这些。   “很漂亮。”   采云仙姑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缓缓点头说道:“想来所有人都会满意。”   南离抬头望了过去,入目的是一位眼角已有明显皱纹,隐约可见当年风姿的女修。   采云仙姑也不觉得被冒犯了,神情坦然地被她看着,问道:“如何?”   “不错,但没我好看。”   南离想了想,说道:“更没暮色好看。”   采云仙姑吩咐说道:“以后尽量不要提起暮色这两个字,除非那边的人问你。”   南离忽然想到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   “何事?”   采云仙姑的语气很平静。   “没什么……就是想到以后司白晓跟我行房之前,还有可能让我以暮色的声线说话。”   南离故作怅然说道:“那可真是糟糕啊,让师门蒙羞啊。”   长歌门独以音律入道,门中弟子乐器无一不精,以旁人声音说话再是寻常不过。   这是很多长歌门弟子的闺中乐趣。   这句话显然是不能被放到台面上说的。   这句话当然是对长歌门的一种极大羞辱。   南离对此很清楚,所以当她需要表现出自己的愤怒时,几乎是信手拈来了这样一句话。   采云仙姑神色不变,南离的眉头忽然紧蹙,眼里流露出一抹清楚的痛意。   “在今天,南离除了答应之外不能说一个多余的字,明白了吗?”   采云仙姑望向站在外面的梅雪,神情淡漠说道:“不要让她惊扰到贵客。”   梅雪轻声应是。   南离痛苦着,笑意依旧不改。   “我知道你现在恨极了我,否则以你的过往,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采云仙姑看着南离说道:“但这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你将来会明白的。”   “选择吗?我可不记得自己有选过。”   南离的笑容里满是嘲弄意味,说道:“不要说什么我可以拒绝这门婚事,你不会让我拒绝。”   采云仙姑挥手,示意梅雪带她离开,漫不经心说道:“现在的你无法冷静,将来的你自会感谢我。”   听到这句话,梅雪生怕南离再说出大不敬的话,连忙把她带走,重新登上那艘小船。   直到飘远以后,船上才有了声音。   “何苦如此?”   “嗯。”   “这不是正式的场合,你可以多说几个字。”   “好吧,就是我确实想要骂几句,但太难听的还没骂出来就会被堵嘴,所以就想到了那一句。”   梅雪无言以对,不敢去想那骂的更狠的话。   南离抬头望向碧空,伸了个懒腰,说道:“师父呢?她怎么还不敢来见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七件半仙器   梅雪安静了会儿,低声说道:“掌门道体有恙,不方便见你。”   “道体有恙啊……”   南离沉吟片刻,然后笑了出声,嘲弄说道:“就算本来没问题,见了我之后也要出问题了。”   梅雪叹息了一声,苦涩说道:“你还记恨着当年的事情?”   南离像看白痴那般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这不是废话吗?我怎么不惦记?”   “你的事情……你师父其实也没有办法。”   梅雪的声音越发艰涩。   “哪怕真的没有办法,她至少也要开口为我说句话,而不是沉默到底。”   南离安静片刻后,接着说道:“她是我的师父,更是长歌门的掌门,这是很不应该的事情。”   梅雪无言以对。   当年浮仓山事发之后,她恰好是最初赶到的那个人,故而长歌门才能把事情的真相掩盖下去,不让世人得知南离与元始魔宗可能有染,影响到宗门的声誉。   然而这件事涉及到元始魔宗,故而在长歌门内部有过数场议事,最终采云仙姑亲自过问,为此事定下了基调——在无法证明南离清白之前,便先将她镇压着,对外以走火入魔为借口。   事实上,当时南离的师父作为一派之主,完全有资格质疑这个决定,但她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准确地说,是从南离被认为与元始魔宗有染的那一刻起,这位掌门就陷入了沉默。   这种沉默被认为是放弃。   “其实我没有太责怪她。”   南离平静说道:“如果师父的脾气足够强硬,那祖师也不会选她作为掌门。”   梅雪还是不好说话。   这种涉及到掌门之位变更的内幕,以她的身份实在不便多言,哪怕这就是真相。   那时候的采云仙姑认为长歌门早已积弱,位于八大宗最末,不应该再有内斗,因此选择一位性情柔弱的后辈作为掌门,免得与自己产生冲突。   如今看来,这个想法无疑是得到了很好的实现,长歌门中根本不存在第二道敢于违背她的意志。   “现在闲下来没事了,你又不让我去见师妹们……”   南离微微偏头,眼睛分外明亮,对梅雪说道:“那不如我们来打个牌?”   梅雪怔了怔,颇有些哭笑不得,问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情打牌吗?”   她当然清楚南离这个带坏了一代年轻人的恶习,本以为这位晚辈在六年岁月磋磨之下,理应淡了这方面的念想,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   “为什么没有?”   南离的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难道我现在该坐在船上,悲悲戚戚地哭着自怨自艾吗?”   她微微挑眉,说道:“我这人可没有痛心死的本领,含泪去葬花也太麻烦了。”   梅雪心想这也有些道理,犹豫了会儿,说道:“那有什么适合两个人玩的?”   南离正准备说话。   便在这时,一道温和在两人耳畔响起,令人生不出半点被打扰的厌烦感觉。   “方便谈几句吗?”   南离转身望去,见到的是一位身穿寻常道袍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的身形清瘦,脸上挂着一抹笑容,眼中却见不到什么笑意,更多是看惯世事后的平静淡然。   “司长老。”   梅雪轻声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南离身前,拦下了对方的目光。   来人自然是司不鸣。   这位被视为长生宗未来掌门的炼虚强者。   “司前辈……”   南离微微歪头,从梅雪的肩膀边冒了出来,笑容灿烂问道:“你待会儿不也是要见我的吗?为什么这时候要提前来见我一次?”   司不鸣平静说道:“我不希望你对我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听着这话,南离当即明白了过来,不禁有些意外,想了想说道:“恰好我也想和你聊个天。”   司不鸣望向梅雪,礼貌问道:“梅师姐行个方便?”   两人都已同意,梅雪没有拒绝的道理。   谈话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小岛。   这座小岛无人居住,但平日里也有弟子负责照顾,风景还算不错。   “司前辈不会是来道歉的吧?”   南离低头看竹,随意说道:“真要是这样,那未免太像给我一巴掌,然后再扔我一颗蜜枣了。”   司不鸣皱了皱眉,说道:“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不等南离回应,他直接说道:“我不关心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生孩子?”   南离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分外明亮,还很无辜。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似是无言以对,片刻后接着说道:“我只要确定你不是元始魔宗的人,如此即可。”   南离微微蹙眉,发现事情有些不妥。   她沉声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在不久之后将要以众生书为我涤尽心魔,证明我的清白吧?”   “是的。”   司不鸣神情平静说道:“但这是不会真实发生的事情。”   南离明白了,忽然问道:“那你今天要对谁动用众生书?”   司不鸣没有回答,自顾自说道:“此次我来见你,是为了看你是否元始魔宗的人,待我确定你没有问题后,接下来的事情走个过程就足够了。”   南离认真问道:“那你就不怕自己看到的并非真相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司不鸣看了她一眼,说道:“接下来烦请你放开心神,不要有任何阻碍的想法。”   “很明显,我现在平静不下来,心情还在震荡,而且放开心神……”   南离看着他说道:“您显然是要以我的道心与天心相印,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被道盟明令禁止的做法吧?”   所谓道心与天心相印,即是让一位修行者放开对识海的保护,不作任何抵抗,袒露在天光之下,长生宗的强者再以天机道法,对其中不解之处进行印证。   这种做法极其容易损害修行者的道心,留下不可磨灭的严重创伤,而且……换一个名字不就是魔道中人最喜欢的摄魂窃心了吗?   道盟从来都不是长生宗一家的道盟,为了彼此共同的利益,此法被禁止便也来得正常了。   司不鸣直接无视了最后那句话,问道:“何以静心?”   南离沉默一段时间后,说道:“解惑。”   “只有一个问题。”   司不鸣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南离转过身,看着温暖秋日下的湖光水色,听着不绝于耳的风声,开始思考该问哪个问题。   长时间的沉默后,她终于确定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你是怎么确定元始魔主会给你动手的机会?”   “……嗯?”   司不鸣神情微异,不复先前平静,看着南离的眼神里多了些真切的欣赏,说道:“元始魔主会在今日出手,这是必将发生的事情。”   南离怔了怔,然后下意识问道:“你们事前就已经动用过众生书了?”   在她的感知当中,司不鸣的气息没有任何问题,那代表付出代价的另有其人?   “请放开心神。”   司不鸣没有再继续回答,声音如水冷淡。   到了这种时候,再勉强坚持下去,最终只会让自己变得无法体面。   南离很干脆地嗯了一声,就此彻底放开心神,没有做出任何的阻拦。   司不鸣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如此坦然,安静片刻后隔空落指。   一道白光浮现,没入南离的眉心,浸入她的识海当中,悄然散成无数道细线。   那些细线将会以她的记忆,与过去发生的事情相印,然后找出不合之处,再以天机道法判断真假。   就在这个过程即将开始的前一刻,一道气息出现在南离的识海深处。   那道气息并不微弱,有着一种包含万物却又凌驾其上的玄妙意味。   当属于长生宗的气息浸入南离识海之中,这门道法就会被牵引出来,开始编造真实,瞒天过海。   天之下,除却众生书以外,唯有长生宗的莫掌门才能看到其中破绽。   司不鸣再如何天纵奇才,如今终究不行。   如此神乎其神的道法,毫无疑问站在了人间的最高处,离苍穹相较亦不算远。   如此不讲道理的做法,世间唯有一人而已。   元始魔主。   这是她早在六年前就埋下的后手。……   ……   “噫。”   “嗯?”   商州城外,登山道上。   元始魔主一声轻噫,感知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后手被启动,不由觉得好笑。   她叹息着,感慨自嘲说道:“我们两家的手段真是永远一致啊。”   谢清和怔了怔,问道:“那边出事了?”   “嗯,不过能算是一件好事吧。”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没有解释的意思。   如果司不鸣以众生书触动她留下的道法,那南离的真实身份将会无从隐藏,六年光阴就此彻底荒废。   这未免教人惋惜。   如今是一个让她满意的结果。   唯一的问题是,接下来她将要面对的是近乎全盛之姿的众生书。   很麻烦。   但也还好。   人间共有七件半仙器,其中五件落在八大宗的手上,第六件如今位于阴府,为阴帝尊所持。   最后一件半则在元始宗。   准确地说,在元始魔主的手上。   她对谢清和说道:“今夜的星光会很美。”   谢清和没听懂,问道:“啊?”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说道:“还会死很多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八方云动   谢清和想了想,没有去问要死的人究竟是谁。   如果是一年前的小姑娘,这时候肯定会忍不住自己的好奇,但这一年的光阴并非虚度。   她的声音有些低,喃喃说道:“我还是不喜欢死人。”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习惯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向着山顶行去。   谢清和追了上去,看着已经不远的山顶,问道:“上去之后,你要做什么?”   元始魔主说道:“等待。”   谢清和有些意外,说道:“等待?”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而是长生宗以众生书邀我入局,给出来的赌注是司不鸣和众生书。”   谢清和知道她正在给自己上课,小声问道:“那接下来会怎样呢?”   “众生书是众生写就的书,当修行者抵达大乘之境后,纵使无法超脱生死,但也算是半离凡尘。”   元始魔主说道:“简单些说,众生书无法完全限制到大乘,只要我不真正上桌,那就随时可以抽身离去,谁也无法阻止我。”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所以长生宗为什么对你发出这样的邀请?”   在小姑娘看来,以元始魔主的心性手段,完全可以无视这一次邀请,继续与道盟周旋下去,没必要在今夜孤注一掷。   这也是采云仙姑包括很多人的看法。   但长生宗却近乎笃定元始魔主愿意入局。   “长生宗很清楚,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那个让道盟开始分崩离析的契机,如今它把这个机会送到了我手上,请我赴局,那我又怎会拒绝?”   元始魔主淡然说道:“长生宗希望我能死去,至少也要是重伤不治,如此他们才能专心率领中州面对清都山带来的压力。同样的道理,你母亲相当希望我站出来,唯有中州生乱,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才能有机会,甚至是禅宗也有相同的想法。”   谢清和心想原来是父亲给予长生宗的压力太大了,继续问道:“那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起于道盟的内部矛盾?”   元始魔主嘲弄说道:“是的,谁让人间被道盟统治如此多年呢?”   “那你要是赢了这一局,可以得到什么?只是那个契机吗?”   谢清和的声音有些沉重。   “一个我想要的局面。”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届时你母亲将会提前南下,一步步逼近中州五宗的底线,道盟内部的冲突不断深化。”   谢清和很认真地想了许久,摇头说道:“但我觉得除非输到山门倾覆的程度,否则大家都会维护道盟的存在,不会真的乱到没法收拾,你很难得到真实的好处。”   元始魔主说道:“正常情况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清和神情凝重问道:“什么情况是不正常的?”   “你猜?”   元始魔主嫣然一笑,望向已然不远的山顶,心情很是不错。   ……   ……   在中州西南一侧,有寺名为元垢,被世人视为禅宗祖庭。   明景道人坐在宽敞禅室内,与一位面目慈善的肥胖僧人并肩而坐,共赏窗外秋色。   “叨扰多日,心中多有歉意。”   明景道人缓声说道:“今夜后,我便会自行离去。”   那位生得肥胖的僧人自然就是元垢寺的主持。   禅宗的境界中没有大乘,但他毫无疑问是一位大乘,位于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   僧人道号五净。   “既然今夜必将出事,施主又何苦前来本寺?”五净大师叹息着说道。   明景道人漠然说道:“你们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我自然要来看着,须知佛魔未必不能相通。”   话中所指的手自然是怀素纸。   五净大师无法否认,唯有宣上一声佛号,然后沉默。   ……   ……   岱渊学宫最深处,那座梅园。   陆南宗站在那口龙泉前,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我,道心早已归寂。   当他再次动念时,天地亦会随之而动,有大势至。   自从入秋以后,他就维持在这个状态当中,默然等待着那场变故的到来。   这不是为了杀死元始魔主,而是为了把局面的发展控制在对岱渊学宫有利的范围内。   若是真到需要元始魔主活着的时候,他也愿意给予对方方便。   ……   ……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离中州太远,哪怕感知到其间的变化,仍旧无法干涉其中。   除非是谢真人以清都印降临,神念横跨三万里,否则不可能赶得上今夜。   又或者是顾真人出剑——这是一个冷如北境无尽风雪的笑话,故而中州六大宗根本没人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   ……   万劫门位于群山之中。   去年冬末,朱雀作为镇派神兽被窃去真血后,万劫门的怒火几乎烧遍整个中州,最终却是不了了之。   裴应矩对此感到愤怒,故而在长生宗向他发出邀请时,他毫不犹豫同意了下来。   早在入秋之前,他便立于雪山之巅静养心神,而他身旁则是悬着一口小钟。   ——昊天钟。   只要众生书确定元始魔主的位置,那裴应矩就会催动昊天钟,以这件仙器无远弗届的特殊之处,对其进行第一次攻击。   这是长生宗对他的唯一请求。   ……   ……   无归山与太虚剑派没有否定这件事。   前者掌门亲赴神都坐镇,以免再次发生东安寺之变中的那种预料不及,而其山门有仙器镇压,并无顾虑。   后者的态度相对平淡,但七脉剑主皆已出关,若是元始魔主的位置与其接近,也会联手出剑阻拦。   ……   ……   在站在中州顶端的极少数人等待中,秋日沉入大地,夜色早早降临。   今夜的长歌门不复过往热闹,变得尤为安静。   那些怀有好奇心的少女,都在师长的督促安排下回到了自己的洞府里,不被允许离开。   在无边的寂静中,辽阔如海般的大湖如若明镜般,倒映着今夜的星空,别样好看。   湖上无灯,但并不昏暗,因为星光足够灿烂。   在星光之下,一袭红裙的南离立于船上。   不时有夜风拂来,吹动她的鬓发,为她增添些许柔弱动人的感觉。   但她的眼中全无哀伤,又或是对即将到来的那场变故的担忧,反而有着超出常人的热烈。   原因很简单。   南离眼前有书,众生书。   这本负尽人间盛名,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的仙器,是长生宗能有如今地位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众生书的外表看上去很寻常,甚至可以说是粗糙,就像是凡间夫子简单装订起来的一本书,甚至有种翻阅的太过用力,书脊上的粗线就会崩裂开来的感觉。   此时众生书还未被翻开,就这样安静地存在司不鸣手中,除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妙气息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南离很认真地看着,仿佛要用目光把书封抬起,去看其中的内容。   司不鸣忽然问道:“你很想翻书?”   南离嗯了一声,坦然说道:“众生书在前,谁能不好奇?”   在修行界里存在着一个传闻,众生书最初其实为元始魔宗所执掌,而元始道典正是与这件仙器最为适合的真经。   一人一书,足以在暗中幕后操纵整个世间,不费吹灰之力。   也许是有伤天和与人意,后来众生书为长生宗所得,就此与元始魔宗告别,再也不相逢。   这个传闻往往被看作是元始魔宗的野心,从未被看作是真实。   “在翻开书之前,书上其实什么都没有。”   司不鸣的声音很温和,理由十分清楚——不久前那次道心与天心相印得出的结果,确定了南离并非是元始魔主的鬼。   故而南离曾经失去的那些美好,如今都在渐渐归来。   在情况允许下,现在所有人都愿意给予她温柔。   “翻书的代价是什么?”南离的声音里还是好奇。   “代价不一。”   司不鸣轻声说道:“涉及的人和事层次越高越复杂,代价便也越沉重。”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我听说元始魔主所修的邪功,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   司不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这无疑也是默认了。   南离知道司不鸣不会再说下去,望向今夜灿烂星空,慵懒说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旁的采云仙姑听到这句话,看着她慈祥说道:“现在的你已经不用着急。”   南离偏过头,还以微笑说道:“我一直都没着急过。”   “是吗?”   采云仙姑笑了笑,仿佛在看着一个闹别扭的小女孩,感慨说道:“今天我对你说过的,这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事实已经映证了我的话。”   南离同样好生感慨,心想这是自己也远远够不着的无耻,问道:“包括我的离开?”   “这自然是不舍的。”   采云仙姑神情淡然说道:“但我想你远嫁以后,不会忘记这里的人和事。”   南离也笑了,没有再说下去。   采云仙姑继续说道:“相信我,这条我为你选择的道路将会是一路平坦,直至通天。”   南离心想自己现在很漂亮,若是大笑出声坏了妆容,未免有些可惜。   于是她微抿着唇,很认真地憋着笑。   就在这时,有人破空而至。   是岳天。   司不鸣没有转身,问道:“何事?”   岳天低声说道:“暮色出现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暮色的第一场战斗   “暮色?”   司不鸣沉默片刻后,问道:“她在哪里?”   岳天说道:“云来镇以北两百里,不久前被巡天司的人发现,没有发生战斗,那边还在等待你做决定。”   司不鸣平静说道:“今日之事,暮色远不够资格掺和,没必要为她耗费太多力量。”   他顿了顿,对岳天说道:“师兄,麻烦您去一趟吧。”   岳天答应了下来,转身离去,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星空之下。   听着这番对话,南离好生无语,在旁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前辈是炼虚吧。”   一位炼虚亲自赶赴,这也不算耗费力量吗?   司不鸣自然听得懂话外之意,没有给出更多解释,说道:“暮色值得如此对待。”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望向采云仙姑,继续说道:“接下来就麻烦前辈您了。”   采云仙姑的神色有些淡,心想自己真的猜错了吗?   在她看来,元始魔主实在没有出手的必要,或者说出手是一个很愚蠢的选择。   难道事实真就这么愚蠢了吗?   “理应如此。”   她看着司不鸣,神情温和说道:“护山大阵已经开启,元始魔主威胁不到我们。”   她乃是大乘中人,过去也曾与元始魔主有过数次交手,尽管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占得上风,但距离落败也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哪怕现在离开长歌门,再和元始魔主交手,她也有维持不败的底气。   更何况如今的她需要做的事情,还要简单上太多,只是保证司不鸣的性命而已。   “这里是长歌门,你无须担心。”   采云仙姑平静说着,轻挥衣袖,就此让护山大阵显于人间。   满天星光之下,数十道金光凭空出现,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自何处而终。   那数十道金光不断凝聚,最终变作一道道金线,就此存在于夜空之中,如在水中般荡漾着。   就像是一根根琴弦。   若是有人拨动这琴,想必天地也会给予回应。   司不鸣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外的长歌门掌门,心想你居然连山门大阵都没有握在手中吗?   一派之主,竟连这样的权力都没有吗?   这是别家宗派的内务,司不鸣自然不会去深思,对采云仙姑说道:“辛苦前辈。”   ……   ……   怀素纸看着不远处那座幽暗的山谷,心想就是这里了。   此间亦有星光,却照不穿山谷中的幽深黑暗,有的是可见的恐怖。   她自然不会被吓到,神情平静地向黑暗中行去,背负着数十道目光的注视。   她当然知道自己已经被巡天司发现,但这本就是有意为之的事情。   她的想法很简单,为了避免九山逃掉,干脆让道盟为自己布下天罗地网。   至于事后该如何离开。   这是一个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原因很清楚。   暮色与黄昏相依为命,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在怀素纸向那片幽暗坚定前进,道盟巡天司的强者不再隐匿,无比着急结成阵法布下天罗地网之时……   有人比这双方更加紧张。   “疯子!”   九山愤怒喝道:“这他娘的是什么疯子啊?”   早在秋天到来之前,他为了确保自己的性命安全,不惜暗中出卖自家宗门弟子,就是想要逼走暮色。   这些天里,他更是低调到了极点,完全不惜灵石的损耗之大,直接开启了洞府的隐匿阵法,躲过了巡天司的数次搜查。   只要再熬过今夜,等到长歌门里的订婚仪式结束,那他就能重获自由……   然而就在这时,暮色莫名其妙地来了。   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存在的意思,直接出现在天地之间,引来了巡天司的目光。   她带着所有人的目光,向这座山谷走来,那这里的秘密如何还能掩盖下去?   高藏跪在一旁,声音颤抖到快要听不清:“师父,现在如何是好?”   “当然是逃!”   九山愤怒到极点,却也理智到了极点。   他面色阴狠,寒声说道:“不管暮色有多少想法,她的境界就是不够……”   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比他更加强大的气息,自远方的天空而来,于顷刻间让巡天司还未完成的阵法完成。   来者毫无疑问也是一位炼虚,而且此人对巡天司相当熟悉,甚至是亲手控制过。   “岳天。”   九山面无表情说道,脸色变得极其阴沉。   听到这个名字,高藏更显惊恐,心想现在该怎么才能逃出去?   就在下一刻,他眼中的惊恐忽然变作了痛苦。   一根干枯如树枝的手指,洞穿了他的心口,在他跳动的心脏上写下了一道邪符。   高藏艰难地回过头,只见坐在石椅上的九山伸出了手,而手的尽头就是自己的胸口。   “若有来世。”   九山看着他,神情悲悯而温和地叹息说道:“我再收你为徒,这辈子你就先为师父牺牲吧。”   高藏就此死去,尸体平静地向外走去,离开洞府。   九山看着尸体的背影,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家产,很可能在今夜彻底消散,眼中流露出一抹极为清晰的痛楚。   他带着这抹痛意,缓缓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如同一具尸体。   而他坐着的那张石椅,开始缓缓沉入地底,与岩石合为一体。   与此同时,高藏已经离开洞府。   他望向那位缓缓醒来的圣女,眼中的痛楚变作了愤怒,如同野火般燃烧了起来。   “圣女殿下……”   再非高藏的高藏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   ……   怒喝之声在天地间响起。   巡天司的执事们的脸色不再像先前那般凝重,因为岳天已经到来。   这位曾经主持道盟一应事务的强者,在巡天司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足以让众人安心。   随着岳天的到来,原本负责应对今夜变故的巡天司强者,很自然地退到了次位,听候命令。   “什么也不用做。”   岳天站在一侧野山的崖畔上,远眺着那座山谷,沉默片刻后说道:“看着就好。”   这个决定听起来没有什么道理,换做旁人下达相关的命令,必然会遭到巡天司的质疑,需要一个解释。   但这时候巡天司的执事,分外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   ……   幽暗山谷中,怀素纸平静望去。   她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直接出手。   今夜她来是为杀人,不是废话。   归藏焰凭空而生,就此照亮了她周遭的幽暗夜空。   自此,怀素纸的身份被巡天司以及高藏确定,确定她就是暮色。   然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些年来暮色杀人无算,但她究竟是如何战斗的,却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飞剑,还是道法,又或者再是别的什么?   所有人都没想到。   是拳头。   怀素纸白衣轻飘,随风而起,衣袖向后滑退,就此提起了自己的拳头。   星光之下,她的拳头熠熠生辉,如白玉般。   轰的一声巨响!   她的拳头隔空落下,一言不发砸在了高藏的胸口,打断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话语。   她的拳头看着有些小巧,真正落下的时候却像是一座玉山倾塌,有着极其恐怖的威势。   大地就此开裂,无数烟尘升起,裂痕不断向四方蔓延而去。   那条流淌在山谷中的溪水与山石分离,骤然跃起至高处,在星光映照下,宛如少女臂弯间的飘带。   怀素纸御风而起,于水中央。   她神情淡漠俯瞰烟尘四起的龟裂大地,念头微动,归藏焰随之而大盛。   然后。   那条溪水与归藏焰相遇。   不过刹那时间,整条溪流就燃烧了起来,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火龙。   怀素纸的视线穿过阵阵烟尘,落在陷入地底的高藏,眼中的意外一闪即逝。   她没想到同辈之中,有人能承受自己一拳而不死。   是她这些年用了太多的飞剑,忘了怎么出拳吗?   怀素纸不在意。   她轻挥衣袖,萦绕在她身旁的那道水火相容的飞龙,就此向大地俯冲而去。   一次不死。   那再杀一次就好了。   ……   ……   远方那座山崖,道盟众人看着这一幕,脸色都有些精彩。   过去从未有人真正见过暮色出手,只知道她很强大,如今却发现这种强大还是超出了想象。   “怀素纸……能胜得过暮色吗?”   一位执事下意识想到了这个问题。   没有人回答。   岳天静静看着那边,眉眼间生出一抹疑虑,但很快就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平静说道:“这不重要。”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以为他说的是暮色和怀素纸并非道盟中人,再强大也没有意义。   岳天继续说道:“难得能够看到暮色出手,这值得我们继续旁观下去。”   是的,战斗仍未结束。   当那道燃烧着的溪水之龙盘桓在天空,即将随怀素纸的念头冲向地面的时候,那座山谷颤抖了起来。   数百座坟被同时掀开,棺中的尸体尽皆残缺,在星光映照下没有什么恐怖的感觉。   有的只是恶心。   这些尸体都曾被人啃食过。   怀素纸看着这幕画面,放下了自己的拳头,面无表情说道:“真恶心啊。”   与此同时,燃烧着的溪水之龙,已然涌向大地。   如同一道自天而降的瀑布。   PS:去吃了一顿羊筒骨,所以更新晚了,然后……我得向大伙道个歉,为什么道歉呢?具体内容看一眼书评区就知道了,但想到肯定有人懒得看,所以我还是在这里概括一句吧。   简单些说,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把九当成了八,十分感谢‘三友非三清’指出这个错误,但我确实也不知道咋整了,所以道盟八大宗其实有九个也没啥问题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然后是黄昏   就在瀑布下落瞬间,那些残缺的尸体动了。   一道道暗黄的气息自尸体中跃出,凝聚成团涌至空中,变作一尊法像。   这尊法像高约十余丈,面目并不狰狞,看上去就像是由十数张不同的脸拼接而成,依旧有着让人犯恶心的感觉。   法像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如此而来,于是违和与冲突的格外明显,但气息依旧强大。   远方山崖上,岳天看着这尊法像说道:“原来九山当年的奇遇是尸山经。”   尸山经,乃是曾经与元始魔宗齐名的魔道大宗血神教的不传真经。   血神教行事极为阴森可怕,做过太多让人反胃恶心呕吐的事情,故而早已被断了传承。   “以阴阳之道修尸山经……”   岳天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禁有些犯恶心,嘲弄说道:“真想知道九山要是得了血海功,能捣鼓出怎样的练法。”   话是如此,但他知道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血海功的原典在长生宗手中。   尸山血海两经为一,亦是直指飞升的大道,没有随意流传在世间的道理。   一位巡天司的执事低声说道:“那高藏有些不对劲。”   “确实不对劲。”   岳天面无表情说道:“区区一个金丹,凭什么用得出法像这样的手段?”   ……   ……   在那尊高有十余丈的法像之前,怀素纸变得极为渺小。   那道有归藏焰燃烧着的溪水之龙,化作瀑布撞向大地中的高藏时,遇到了那尊法像的右手。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就像是河水与晨雾相遇,本就是悄无声息的事情。   唯有那尊法像之内不断变弱的暗黄雾气,展现出了这次相遇的凶险所在。   就在这时,怀素纸飘然而退。   下一刻,那尊法像向前走了一步,以另一只手握住了溪水之龙的中段,不顾暗黄雾气飞速消散,就此强行发力将溪水撕裂开来。   那截燃烧着的溪水断裂开来,化作一场滂沱大雨,向山谷洒落而去。   轰隆声四起,如雷般。   与这场大雨一并到来的,还有一阵无法形容的脏臭味道,那是唯有人才能酝酿出来的恶臭。   寻常修行者闻到这种气味,半刻钟一过就会神魂丧失,直接变作一具活尸,任由操纵。   这也是当年血神教被灭的原因之一。   怀素纸退至远方,看着这尊法像,难得沉默了下来。   到了现在,她彻底明白为什么九山明明被她那位师父怀疑了,却没有立刻迎来杀人之祸。   这……确实会让人不想动手。   ……   ……   商州城外,那座临海的高山。   元始魔主坐在悬崖边上,静静看着海天之上的那轮明月,唇角忽然微翘。   谢清和一直有在看她,见她悄然笑了起来,问道:“有好事?”   元始魔主没有解释,因为那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她那位徒弟遇到了她当年一样的麻烦,有了她当时的心情。   这件事很有趣,但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事。   她向小姑娘问道:“你知道活在这世界上,怎样才能不被别人踩吗?最简单的办法。”   谢清和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说道:“低调到让自己不存在?”   “错了。”   元始魔主接着说了一个字。   听到那个字,谢清和不由怔住了,难以置信问道:“你的意思是,把自己变成一坨……那个?”   元始魔主叹息说道:“是的。”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想想都觉得恶心了。”   元始魔主说道:“也好。”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说道:“你还不打算动手吗?”   元始魔主抬头,望向今夜分外妩媚的星空,平静说道:“很快了。”   在她的眼眸深处,有一颗星辰正在缓缓移动,前往提前定下的位置。   这个过程太过漫长。   早已花了她半生。   ……   ……   长歌门中。   司不鸣微微低头,看着古老的众生书,指尖在书封上缓缓划过,感受着岁月的纹理。   时间越是流逝,他的道心越是平静,坚信自己能在这场战斗中得到最终的胜利。   南离同样是平静的,但她并不希望接下来会有战斗发生,只希望今夜可以相安无事。   在她看来,想要赢下一个准备时间足够充足的长生宗,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而元始魔宗今日已经得了好处。   她嫁入长生宗后,完全可以把司白晓玩弄在自己的股掌之间,根本不会受到那所谓约定的影响。   当然。   这无可避免会有一定自我恶心的过程,但终究还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因为被恶心的人只有她一个。   采云仙姑同样是平静的,因为她由始至终都不觉得元始魔主会在今夜出手。   像那种邪魔外道,境界再如何强大不可一世,在真正需要见生死的莫大勇气时,都会下意识的选择后退。   这是她一直以来坚信着的事情。   ……   ……   那处不再幽暗的山谷。   岳天看着那尊名为尸山相的法像,看着怀素纸飘然而退远去,躲开了那阵蔓延向四方的尸毒,不由觉得麻烦。   如果可以,他很希望元始魔主能够死去,但他很清楚那是今夜绝不会发生的事情。   与长生宗无关,而是他很确定那喜欢咳嗽的女子,不知道还藏有多少的阴狠凶险手段。   元始魔主不会死去。   那他就必须要做些什么,以此证明自己没有背叛的心思。   岳天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巡天司的下属命令道:“不要让尸毒扩散开来。”   话音落下片刻后,看似空无一物的夜空中,倏然间有数百颗星辰亮起,编织出一张星图,凝作一道无形的压力向那尊法像镇去。   不过刹那,那尊法像就已经被削弱三成,威势已然不如先前。   怀素纸看了一眼那处山崖,与岳天隔空对视一眼。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位师父为何说岳天是狗,因为这人确实足够忠诚。   她收回视线,再次望向那尊以残尸构成的法像,很快就做了决定。   怀素纸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前方,就像是落在了一道无形的琴弦之上。   她的指尖微微发力,拨弄了一下那道弦。   啪的一声轻响。   然后,那尊尸山相的法像忽然停了下来,整个法像不断开始颤抖,愈演愈烈。   远方那座山崖上,岳天的神情变得格外复杂,因为他认得这门道法。   当初他就是为这门道法所败,自此性命被随意拿捏。   这道法不会有任何的异象,胜在悄无声息的诡异恐怖,于三两次见面后便可无声杀人。   那道无形的琴弦,事实上就是那尊法像的因果之线,此时已被怀素纸握在手中。   如果不是这尊法像汲取了太多尸体,本身已经超出了元婴的程度,早在那声轻响出现的瞬间,就该轰然倒塌溃散了。   怀素纸很清楚这一点。   因此她的指尖不曾停下,仍在拨动那道琴弦,让其加快绷断的速度。   在那尊法像剧烈颤抖的同时,被一拳轰入地底的高藏,终于回到了大地之上。   他的身体已经变形,胸口上出现了一个空洞,可以看见身后的事物。   这显然是那一拳带来的伤势。   哪怕是对修行者而言,这也能算得上是一种重伤,但高藏表现出来的感觉却很淡。   他霍然抬头望向远方的暮色,眼神冰冷到极点,没有再去无意义的废话。   一具尸体来到他的身后。   高藏直接伸手探入一具尸体内,拆下一根古老的脊骨,紧紧握住后高举过头。   脊骨上有血肉残存,暗黄的尸毒自其间缓缓飘出,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都能让人恶心。   紧接着,他的身体微微后仰,是投掷的姿势。   有破风声响起。   那根脊骨如长枪般,向怀素纸破空而去。   没有去看接下来的画面,高藏低头伸手再次抓住一具尸体的手臂,连带血肉一起扯断。【欢;:迎"'进"!c入【,!夜;袭":v;的":#月:费.'群;:】:.6;9.4:9.,3c:""6!,#1:3";5."   对修行尸山经的修行者而言,这世上没有比尸体更好的法宝。   若是他们能够得到一具仙人的遗体,在祭炼完成以后,那无疑就是一件仙器。   法宝自然是要爱惜的。   这时候的画面很罕见,高藏现在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在毁灭一件上好的法宝,更是在毁灭九山这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   故而这样的攻击也强大到了极点。   那道无形的琴弦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   哪怕强如暮色也罢,面对这无数件沾血带肉的‘法宝’,依旧需要退避三舍。   在无数纷飞的残肢与白骨当中,一道遁光在其间穿行,不曾被那些暗黄的尸毒沾惹上。   那座山崖上,一位巡天司执事沉声说道:“再等片刻,即可将此二人一网打尽。”   岳天看了一眼,确定此人是自己的心腹,于是淡了杀意。   “暮色远不止于此。”   他思考着该如何帮助暮色,面无表情说道:“再继续等下去吧。”   ……   ……   “时间到了。”   商州城外,那处山崖上响起一道满是感慨的声音。   元始魔主站起身,眼中那颗星辰已然不动。   她微微偏头,望向如临大敌的谢清和,温柔说道:“接下来不用想着看清楚,因为你也看不懂。”   说话间,一把长弓出现在她的手中。   谢清和望向那把长弓,看着分外干净的弓身,眼神变得格外明亮,认真问道:“这就是道一弓?”   “嗯。”   元始魔主的指尖搭在弓弦之上,一根铁箭随之出现。   她没有转身望向身后,对着远在海天之上的那轮明月,缓缓拉开了弓弦。   箭尚未出。   天地间,已有清鸣悠然响起。   PS:高估自己了,睡着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道一弓与诸天星盘   当那一声清鸣悠然出现,谢清和腰间的清都印随之生出反应,把小姑娘护住。   很显然,清都山那对夫妇的视线早已来到中州,正对今夜的一切冷眼旁观。   面对接下来这一箭,即便是谢真人当面也要给予极大的尊重,不会有半点掉以轻心,故而他才会唤醒清都印,防止某些意外的发生。   谢清和向后退了一步,盯着那把看似寻常的漆黑长弓,还是有些无法相信这就是道一弓。   如今尚存世间的七件仙器里面,道一弓是最为神秘莫测的那一件,哪怕是道盟对其知晓也不算多。   在百年前那场波及整个人间的战争当中,双方几乎是用尽了可用的手段,仙器自然也在其中。   然而就是这样情况,道一弓出现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据说一共不到七次。   在这仅有七次的出现当中……道盟死了三位大乘,其中一位甚至是无归山的得道真人。   所有人都知道动用道一弓,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这代价很有可能也是寿命,但谁也不愿意以命换命。   也许是这个缘故,这百年间元始魔主也只动用过一次道一弓,仅是那一次……便直接让当今长生宗掌门莫大真人负伤而退,陷入常年闭关养伤的境地。   谢清和看着面朝明月的元始魔主,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小姑娘指向身后,认真问道:“长歌门不是在这边吗?你为什么要看着月亮?”   “你猜?”   元始魔主没有解释。   当清越之声响彻这方天地时,她挽弓已如满月,弓弦微微陷入指腹,却没有立刻松开。   她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眼前的画面已经截然不同。   此时她的眼前再非海上明月,而是一片浩瀚如海的大湖。   湖中倒映着今夜的一切。   繁星。   明月。   金色的琴弦,依循着某种独特的韵律,在湖面缓缓荡漾着形成了一个外壳,把这些都包裹在其中。   远远看着,这就像是一个被提起来的灯笼。   以繁星与月为灯火,琴弦缚之。   当元始魔主的目光来到此间,立于湖上的人便也生出了相对的感应。   司不鸣仍然低头,但他的指尖不再轻拂书封,落在书页上,随时准备掀开。   采云仙姑想着自己不久前的判断,脸色很是冷漠,或者说是难看。   她道心微动,先前还在轻轻晃荡着的金线,于瞬息之间绷紧了起来。   然后。   人们听到了一声清鸣。   这道清鸣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来到此间已经变得极淡,有种空旷的悠远感觉。   采云仙姑闻得此声,神情霍然大变,寒声说道:“道一弓?”   她没有想到,元始魔主出手就是最为强大的手段,没有任何的试探与委婉。   这是要直接见生死吗?   话音落下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弓弦被放开的声音。   嗡的一声。   元始魔主于千里之外,挽弓射向天上月。   天上月即是水中月。   谢清和于商州城外山顶,亲眼看着那根铁箭离弦而去,消失在无垠月色之下,消失在海天之间。   南离在长歌门中,见铁箭自水中月而出,就像是鲸鱼跃出海面一般。   狂风骤起,万顷湖水仿佛在这一瞬间被煮沸,生出惊涛与千万堆雪。   在那根铁箭前进的方向,有裂缝不断生出,隐约可以窥见裂缝背后有着令人生惧的漆黑。   这是长歌门的山门大阵正在破裂的画面。   在那根铁箭之前,天地正在回归本来的面目,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模样。   一切不应存在的事物都在消逝。   那根铁箭的落向很清楚,是众生书。   若是这一箭与众生书相遇,那结果将会如何?   所有人都在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司不鸣的声音响了起来,比铁箭更快。   这显然是早有预料。   尽管他同样没有想到,这一箭竟然是从水中月而出,而非长空落下。   他厉声喝道:“请前辈出手!”   话音落下,铁箭悄然停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数十道金色的琴弦,悄然缠绕在箭身之上,牢牢地锁住了这一箭。   采云仙姑立于铁箭之前。   她食指笔直,与铁箭隔着极近的距离对峙,那数十道金色的琴弦,就是从她的指尖吐出。   她的眼神不复冷漠,换做了再是显然不过的痛苦,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面对道一弓,她根本不敢以自身境界对抗,于是以长歌门的护山大阵为器抵抗这一箭。   这代价则是长歌门的护山大阵直接走向了毁灭。   啪啪啪啪啪。   数声轻响,是那些金色的琴弦承受不住重压,渐渐开始断裂,消散在风中。   与之一并消散的,是原先四起的浪潮。   此时的湖面真如镜,找不出半点的波澜,在两道恐怖力量的对抗之下,彻底学会了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平静不会维持上太长时间,因为那数十道金线还在崩散。   在极短时间之内,只剩下了最后七道。   而那道铁箭似乎还看不到极限,箭身仍然在颤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脱困而出,穿过采云仙姑的身体。   她面无表情说道:“还有三十息。”   就在这时,司不鸣终于翻开了众生书。   然而与其说是翻开,不如拆开。   数百页纸自众生书上脱落,向四面八方而去,依循天理各自立于空中,把司不鸣围在中间。   南离望向那数百页纸,只见原本空白的纸上渐渐浮现出文字,是赤金色的。   不知为何,那些文字往往浮现上片刻就会消失,然后再浮现出新的文字。   随着文字的浮现与消失,司不鸣的脸色瞬间苍白如雪,但眼神却变得极其明亮。   他盯着那道来自于水中月的铁箭,道心以前所未有的剧烈程度运转着,依靠众生书开始确定元始魔主的真实位置。   二十五息,一无所获。   司不鸣咳嗽了一声,低头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一滴鲜血随风落在数十页纸上。   紧接着,那些纸都燃烧了起来。   燃烧的速度很慢,顷刻间就过去了十息的时间,缠绕在铁箭上的琴弦再次断裂,只剩下六根。   采云仙姑眼中痛楚更甚,但也流露出一抹轻松的意味,因为她很确定这一箭即将力竭。   以她的境界,完全可以简单接下这即将去到尽头的一箭,不会伤及自身。   “找到了。”   司不鸣的声音响了起来,如释重负。   说完这三个字,他以流着血的那根手指,撕下了众生书的一页。   ……   ……   当那一页众生书被司不鸣撕下来,远在万里外的雪山之巅上的裴应矩,旋即睁开了眼睛。   众生书为他捎来了那个位置。   他望向悬停在身旁的昊天钟,静养数十日的心神毫无保留,尽数落在钟身之上,屈指弹落。   钟声悠然而起,直上天穹,去往远方。   他面无表情说道:“以吾派神兽续命?那就把命给我交出来吧。”   ……   ……   商州城外。   元始魔主早已收起道一弓,负手立于崖畔之前,静静看着那轮明月。   谢清和站在后方,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已经不再关心长歌门中发生的事情。   就像是那边的一切都已经提前结束了。   忽然之间,元始魔主抬头望向天空。   有钟声自高天落下,浩荡至极,避无可避。   钟声所过之处,夜云被揉碎,星光变得虚假。明明是无形的钟声,却像是有着极其恐怖的重量,竟让空间产生扭曲。   这一击,足以让以元始魔主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变成废墟,临近的商州城更会被直接夷为平地。   元始魔主却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不作任何理会。   忽然。   一道冷笑声响起,充斥在天地之间,连昊天钟声都无法将其掩盖下去。   随着极尽嘲弄之意的笑声响起,大地之上仿佛出现了一道屏障。   昊天钟声落下,与那道无形的屏障发生碰撞,没有掀起半点波澜,就此沉寂了下去。   人间之大,谁能有这等境界?   谢清和想到了一只鬼。   小姑娘转过身,望向商州城的上方,看见了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燃烧着惨绿的火焰,映得他头顶的琉冕格外清楚。   如今的人间,早已没有皇朝的存在。   天下地下,唯有阴帝尊这一位被承认的皇帝。   一道肃冷低沉的声音在人间响起,自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意味。   “连寻常人的性命都不顾,这就是道盟吗?”   说完这句话后,阴帝尊的视线落在临海的山崖上,与元始魔主对视。   两人以神识进行了一次对话。   “我会替你拦住来的人,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不敢让陛下失望。”   元始魔主收敛心神,取出了那半件仙器。   诸天星盘。   ……   ……   长歌门中。   那根铁箭已然力竭,采云仙姑却不敢掉以轻心,仍旧以金色琴弦锁住。   南离没有去看,视线落在周围那些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发现阵法的痕迹几乎荡然无存。   为了接下那一箭,长歌门的山门大阵几近消亡。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根铁箭断了。   那根铁箭化作无数光点,如同星屑一般,随风洒落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无形的气息扶摇而上,直至星空深处。   那道气息很平和,没有半点肃杀的意味,就像是呼唤某种事物的降临。   司不鸣毫不犹豫再次翻开众生书。   片刻后,他望向场间众人,声音沉重说道:“可以走的人……都走吧,这里很快就要消失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千秋皆在一箭上   元始魔宗为了应对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曾经动用举宗之力去制造一件仙器,最终却来不及成功,就迎来了山门倾覆的结局。   像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完全做到保密,故而道盟八大宗对此事十分清楚。   在八大宗得到的消息中,那件仙器可以上接苍穹引落无穷星光,巡查天地,将万物生灭系于一念之间。   那是一个极为壮阔的设想。   也许正是害怕这件事情成为真实,道盟最终提前发动了决战,在付出更大的代价后,成功攻破了元始魔宗的山门,让其历史几近结束。   但那场提前发动的决战,在达成目标的同时也让如今的元始魔主活了下来,自此开始以一己之力,直面整个人间的壮阔残酷修道生涯。   在那场涉及整个人间的战争结束后,八大宗于瓜分战果之时确定过数遍,那件寄托元始魔宗最后希望的仙器,并没有来得及完成。   没有完成甚至是一个被美化的说法。   事实上,八大宗见到的只是那件仙器的两个雏形,距离成功有着几乎无望的距离。   这是道盟明面上关于此事的记载。   在暗地里,八大宗各自都有过独立的查证。   比如清都山的道左峰主当年就负责过这方面的事情,在百年后还把这件事作为谈资,与谢清和谈论过几次。   最终八大宗私底下得出的结论都是失败。   人间并没有出现第八件仙器。   直到今日,人们才知道那原来是元始魔宗给予道盟的一个谎言。   那件仙器已经完成了。   就在元始魔主手中。   ……   ……   当铁箭破碎成星屑,随风扶摇而起,直至星海深处时。   位于人间各处的真正强者们,都生出了相应的感知,抬头望向星空。   元垢寺中,明景道人的神色变得极其难看,确定今夜的结局正在走向最坏的那一个。   五净大师叹息着宣了一声佛号,仿佛在哀叹人间多苦,又像是在说何至于此。   ……   ……   神都,通天楼。   无归山的掌门收回视线,神情异常平静,因为他确定自己能够接得下这一击。   至于下场……大概是重伤垂死。   反正死不了。   那就不算是事。   ……   ……   万劫门最高处,雪山之巅。   裴应矩眉头紧锁,凭借昊天钟感知着那道气息,在思考一个问题。   一道冷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若你登临大乘仍不满足,想要去看大乘之上的风景,可以考虑借此破境。”   如果怀素纸此时也在,想必会觉得这道声音很熟悉。   那道声音顿了顿,接着说道:“除此之外,直面这一击都是在自寻死路。”   ……   ……   岱渊学宫深处,那座梅园。   陆南宗收回迈出去的那一步,不再前往商州城,以最快的速度开启了学宫大阵。   五千真言出现在星空之下,掩去今夜的璀璨星光,又一次如临大敌。   学宫弟子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回忆起去年春天发生的事情。   那一次是谢真人的神识横跨三万里,借清都印之威引起近乎天劫般的恐怖雷霆……   这一次又是什么?   学宫弟子们很是好奇。   ……   ……   商州城外,那座临海的高山。   谢清和心有所感,抬头望向星空,发现某颗星星变得极其明亮。   如若明月般。   这是否代表那颗星辰正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正在接近人间?   小姑娘怔了怔,望向元始魔主手中那面星盘,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但已经来不及成功了。   原来是没有完全成功的意思吗?   谢清和想到这里,小脸上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没想到元始魔主说的竟是真话。   她咬着下唇,想着今夜自己只是一位旁观者,便干脆去看不远之外的阴帝尊。   果不其然,这位被道盟送入阴间的皇帝,正在大笑出声,看起来快活极了。   就在这时候,那道笑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叹息声。   那道叹息声很是低沉,带着浓重的悲恸意味,以及越发高涨的愤怒。   谢清和境界还浅,听不出来者是谁,故而远在北境的那对夫妇对她分别说了一句话。   “是长生宗的莫掌门。”   “此人心黑,只有明确做出的承诺可以相信,除此之外都不用去听。”   小姑娘下意识点头,却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能做的事情,想了想干脆坐了下来。   她今天是看戏的。   长生宗掌门与阴帝尊既然相逢,必将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不见得能分生死,但无疑是要见伤的。   对任何修行者来说,这都是极其难得的机缘,那她当然要好好去看。   ……   ……   在清都山给出反应的同时,地处天南的天渊剑宗当中,同样发生了一场对话。   这场对话很简洁。   当今天渊剑宗掌门,看着一位年轻男子的背影,低声问道:“祖师,这我们要管吗?”   “爱管管。”   顾真人头也不回,语气淡漠说道:“别烦我。”   天渊剑宗掌门有些头疼,小心翼翼问道:“那要是元始魔主打过来了?”   顾真人想也不想说道:“打过来再说。”   ……   ……   就在人间各地,有资格参与今夜这场战争的强者们,分别给予态度的时候。   长歌门里的人却别无选择。   当司不鸣说出那句话后,梅雪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以道法卷起那些弟子所在的宫殿,连根拔起向远方而去。   所有人都在离开。   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南离想过离开,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她很想知道采云仙姑会怎样做。   当那根铁箭破碎的时候,随风而起的星屑,有几片恰好落在了采云仙姑的身上。   一朝相逢,那就再也不会分别。   无论她逃到哪里去,都不可能摆脱得了那道即将落下的星光,那又何必离开。   生死就此相依。   采云仙姑看着那颗越发明亮的星辰,忽然说道:“我现在很后悔。”   没有人回应她,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她为何后悔。   如果她凭借自身的境界,将那根自水中月而来的铁箭接下,那铁箭即便破碎,完好的山门大阵也有很大的机会,阻止那道气息扶摇直上,引落无穷星光。   但她为了确定自己可以活着,不会死在道一弓之下的又一位大乘,选择了最为稳妥的那种处理方式。   她的想法很简单,山门大阵是可以修复的,只要耗费足够的资源和时间就好了。   她的性命却只有一次。   如果她死去,那长歌门该如何存在?   所以她必须要活着。   所以她现在要死了。   唯一活命的可能,是她在星光降临之前,去到无归山的那只乌龟下面。   然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采云仙姑沉默了会儿,不再去看那迟迟没有落下的星光,望向司不鸣说道:“你的承诺还算数吗?”   司不鸣唇角微翘,露出满是嘲弄的笑容,苦涩说道:“如果我能活着。”   他之所以没有离开,当然也是因为那飘散的星屑,巧妙至极地穿过了众生书,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会为你争取活下来的机会。”   采云仙姑看着他说道:“请你活下来。”   司不鸣懂了,满天飞舞的书页缓缓聚拢,认真问道:“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采云仙姑说道:“传承不断。【欢;:迎"'进"!入【c,!夜;v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继续等待那道星光的落下,就此朝着黑夜奔去。   她的指尖依旧缠着那剩下的六根琴弦。   那六根琴弦散发的光芒早已黯淡,在璀璨星光映照之下,若隐若现,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终于,采云仙姑来到了极高处的天空。   她只看了一眼星空,便收回了目光,轻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有的是无穷云气自四面八方而来,依循着她的意志,聚集在这片星空之下。   然后。   那六根琴弦离开她的指尖,在云中不断穿行,就像是凡间农家女织衣服用的针线一般,把涌来的云气织成了一块布。   接下那根铁箭没有让采云仙姑受伤,此时的她境界完好,心生死意之后,无疑来到了修道生涯中的最高峰。   即便如此,她看着那将云海染成雪原的星光,还是没有半点信心。   云之下。   长歌门那片大湖上,南离不再去看天空。   当云气涌来凝聚成海后,繁星就已经无法看见,天地彻底陷入了黑暗。   她看着司不鸣,正想询问这有几成机会时……   天空忽然明亮了起来。   不是月色与星光带来的那种淡弱光线,而是一轮大日带来的无限光明。   云海就此被涂白。   夜色骤散,人间仿佛重回白昼。   云海不断破碎,一道道光线穿过云与云的缝隙,落在大地之上。   十息后,云海几近消散殆尽,已然可以看到那背后的真实画面。   南离迎着星光望去,只见采云仙姑的身体已经消失大半,快要死去了。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   采云仙姑死了。   云海随之溃散。   瞬间而已。   那道星光继续轰落,向长歌门的山门而去,威势不见有半点削弱。   与天劫亦无差别。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响彻整个人间,就连北境与天南也包括在其中。   “你们请我入局,我来了。”   元始魔主对道盟说道:“现在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退婚   天地间一片安静。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都在沉默。   那道星光继续落下,平静坚定地无可阻挡,让人间始终陷于白昼之中。   一声轻响。   人们早已不敢去看那道星光,就连神识也不敢靠近,唯有尝试去听见那边的画面。   随着这道轻响的出现,所有人都知道,长歌门的山门大阵已经被破开了。   这花了多久时间?   许多修行者下意识去思考这个问题,以道心运算,然后得出一个让脸色更加煞白的结果。   长不过十息。   哪怕长歌门的山门大阵本已破损,这个速度依旧快的没有任何道理。   但十息的时间,足以让大阵当中的人做出反应。   司不鸣立于星光之下,那些散开的众生书页在他身旁飞舞着,结成了一个阵法。   以众生书成阵,无疑展现出了他对这件仙器的极深掌握,证明继任掌门的传言并非虚假。   问题在于,众生书从来都不以防御闻名世间,如何能挡得住这道星光的轰落?   南离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她很自然地走进阵中,来到司不鸣身旁。   司不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些什么,沉默地等待星光倾泻,等待自己的最终结局的到来。   那道星光落下。   最初被毁灭的是亭台楼阁,山门大阵被摧毁后的那些华美宫殿,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能坚持下去,就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当中,不曾留下一缕青烟。   然后是那些深藏在密室之中,先前没有来得及带走的法宝。   在那道宏大的毁灭星光下,它们竭力反抗却无济于事,更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紧接着是山石湖水。   星光所至之处,山石不断开裂继而湮灭,湖水还未来得及沸腾就已蒸发,湖底的沉石才见天光瞬间,便彻底不复存在。   这个过程没有出现任何的声音。   这是最为极致的毁灭。   人间一片死寂。   天劫莫过于此。   ……   ……   事实上,在这最极致的宏大毁灭当中,仍旧有生命坚强存在着。   司不鸣立于原先的湖水之上,没有去看周围被毁灭的一切,低头专心看着众生书。   在他身旁结成阵法的那些众生书页,已经从最初的数十页,变成如今的三五页,皆是被毁于这道星光之下。   司不鸣感知的很清楚,这道星光未曾衰弱太多,还有着相当恐怖的力量。   更多的书页随着他的意志纷飞而起,补上阵法的缺口,与星光继续对峙下去。   众生书以微不可见的速度,在司不鸣的手中愈发单薄了起来。   南离看着这一幕,就要生出偷袭念想的前一刻,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来自星光之中,是她所怀念的。   她微微一怔,理解那道声音的意思后,内心顿时放松了下来,唯有神情依旧紧张。   就在这时,司不鸣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沉重的决定,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他再次用那沾着血的指尖,撕下了一页书。   ……   ……   在神都的最下方存在着一座道狱,狱中关押着各种违背道盟律法的邪魔外道。   而在道狱的最下层,则是关押着这百年来人间最为可怕的邪修与妖魔。   这当中的每一位都是满手血腥,仅是无意间散发出来的气息,就足以让寻常修行者直接心神惧裂而亡。   不知为何,这些早就该被诛杀的妖魔却始终活着,道盟为此还消耗了不少资源。   今夜那道星光的出现,不曾为此间所知晓,他们就像平日里那般不见天日的活着。   忽然之间,一只极其擅长感应的妖魔茫然抬头,因为它发现了一件很没道理的事情。   一种源自于生命最深处的本能恐惧,正在不断占据着它的心神,自虚无中来。   紧接着,还未等它确定这道恐惧来源的时候……它的妖体直接被碎成了数千细块,悄无声息死去。   一缕气息自血肉中泄露。   只是瞬间,这些被关押在道狱最下层的不可一世的妖魔就嗅到了那一缕极其淡薄的气息,毫不犹豫地往角落里躲去,试图让自己不存在这个世界,不与这道气息产生任何可能存在的关系。   这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那存在于冥冥之中的联系,注定了它们无法逃避。   血肉前后出现,如同夜空下的烟花,不断炸开。   这些被道盟豢养百年的妖魔,于今夜死绝。   ……   ……   大泽外,那座幽暗山谷。   怀素纸立于空中,躲过一具残尸化作的长矛,望向长歌门的方向。   那道星光落入她的眼中,没有刺眼的感觉,反而温柔。   她稍作回想,便知道这道星光来自何处,又是从何而来。   ——元始魔主从来都不会对她隐瞒这些事情,只是她不怎么喜欢问罢了。   怀素纸收回视线。   她看着那尊名为尸山相的法像,衣袖自手腕间滑落,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这方天地也安静了。   原本注视着长歌门方向,脸色被那道星光映得苍白至极的岳天,霍然转身望向怀素纸。   他只见少女朝天伸手,便有一道淡渺的星光,穿过层云,破开夜色,来到了那座幽暗山谷前。   落在高藏所化的法像之上。   没有任何的停留,没有任何的声音,那尊法像就像是今夜的夜色一般,于瞬息间被抹去了。   连带着一同被抹去的还有高藏。   藏身在地底的九山,骤然睁开双眼,呕出了一口鲜血,心想这样应该了结了吧?   他已经将自己这百年间积攒下来的家底,都作为交代给了出去,于情于理都没有道理再死了吧?   如果暮色的到来是对他的惩罚,那这怎么也足够了吧?   九山这般想着,今夜过后自己就去向魔主道歉,哪怕跪下来舔她走过的路都是可以的。   便在这时,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心想地底怎会有光的……   这是九山最后一个念头。   那道星光到了。   ……   ……   云来镇上。   这座过往因长歌门而繁华的小镇,最近这些天迎来了众多修行者,客栈早已就住满了人。   今夜又迎来了更多的人。   梅雪以道法为绳,粗暴地卷起整座宫殿,赶在那道星光降临之前离开,却没有真的走远。   当她离开长歌门的山门后,那道发自于生命深处的恐惧,便直接消散了。   她没有庆幸,只是觉得悲凉。   她很清楚,这并不是那道星光的破绽……而是对方将自己视作一直蝼蚁,懒得多看一眼而已。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梅雪于镇外放下了那座宫殿,以沉重痛苦地语气,让躲藏在宫殿中的弟子走出来,亲眼见证长歌门被毁灭的画面。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会让很多弟子的道心蒙上阴影,在修行路上再难前进,但是……那终究是长歌门弟子的家。   无法见证那片高楼是如何筑起的,看看高楼是如何倾塌的,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   ……   云来镇内外,所有修行者都听到了元始魔主的话,便也看到了那一幕画面。   长歌门就此覆灭。   人们确定了这个事实,然后陷入了极大的茫然。   道盟八大宗传承极为久远,是当今人间秩序最重要的一部分,怎会这般轻易就没了呢?   今夜不是长生宗与长歌门的订婚仪式吗?   何以红事成白事?   直到那道星光散尽,很多人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以为这是一场梦。   忽有风来,带着微凉的秋意穿河过巷,带起一片哭声。   那些哭声是稚嫩的,是凄惨的,是茫然与无助的,是来自于尚且青春的姑娘们。   她们跌坐在地上,顾不得衣裳被尘埃弄脏,怔怔地望着长歌门的方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只能哭泣。   梅雪想要安慰她们,但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歌门都没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   ……   ……   夜色又至,繁星又现。   在星光映照下,长歌门已经不复存在,那片以秀美闻名人间的湖山,这时候都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坑。   坑中有数百道缝隙,其中最为粗壮的那几道缝隙,深不见底,隐有地火生出。   司不鸣立于空中,脸色苍白到极点,衣襟早已被鲜血打湿,身体不断摇晃。   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直接昏迷过去。   而他手中的众生书,肉眼可见地变得单薄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被一个顽童用手撕掉了小半。   那古老而高妙的气息,早已淡薄到无法感知的程度,孱弱到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件仙器。   此战过后,众生书不知要再被蕴养多少年,才能回到从前的巅峰了。   南离看着司不鸣,说道:“谢谢前辈。”   司不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向云来镇飞去。   没过多久,两人去到了云来镇,道盟众人本以彻底绝望,忽然见到他们的身影,不由大喜过望。   最先迎上去的人是司白晓。   早在铁箭碎裂,星屑飘然直上星空深处的时候,他就被司不鸣送走了。   眼见父亲活着回来,他很自然地哽咽了起来,却又难免生出许多的担心。   今夜之事,父亲显然是败了。   接下来该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个时候,司白晓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司前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南离的声音在众人耳中响起,没有任何的避讳。   她看着司不鸣,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我要退婚。”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是,师姐   听到这句话,云来镇上哗然声四起,如浪潮般。   谁都没有想到,南离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一句这样的话,难道她不知道长歌门才被灭门了吗?   更关键的是,这个决定着实没有道理可言。   从理性角度来看,长歌门如今的处境无疑是堪忧的,山门倾覆祖师身死,哪怕没有立刻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毫无疑问也是来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的时刻。   在这种时候,不是更应该将这门婚事坚持到底,为长歌门日后的复兴做下铺垫吗?   想着这些事情,场间众人越发感到困惑,渐渐安静。   其中某些想得更深的人,视线则是在南离和司不鸣间来回,心想难道是这样一回事?   为了在那道如同天劫的星光下活下来,司不鸣付出了极其巨大的代价,现在看上去没有问题,事实上已经油尽灯枯?境界尽碎,再也不可能继承长生宗的掌门之位?   否则南离为何要当众退婚?   要知道这不仅是失礼,还是不顾大局,更是在当众对司不鸣进行羞辱。   就连自己的名声也会有极大的损失。   在很多人看来,司不鸣出了问题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你确定吗?”   司不鸣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很多人想象中该有的愤怒。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还有闲心给了司白晓一个眼神,阻止了一场闹剧的发生。   南离向他行了一礼,认真说道:“是的。”   司不鸣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说道:“我和贵派祖师的约定不会作废,依旧有效。”   南离轻声致谢,转身望向那些正在注视自己的师妹与师长们,说道:“我的想法很简单。”   “山门倾覆,祖师身死。”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是长歌门当代的大师姐,此时此刻理应与你们一起度过,这就是我退婚的理由。”   话音落下,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沉默了。   那些擅自在心中猜测怀疑的修行者,此时竟然也生出了些许羞愧的感觉,下意识向南离行礼致歉,表明自己的敬意。   随着这些人的动作,更多的人为之感慨,便也发自内心地向南离致意,给予了自己的尊重。   星光下,南离平静而立,红裙随风轻轻飘荡,已有宗师气度。   她神情淡然,就这样接受了所有人的致意,没有半点怯场的感觉。   在场的所有修行者都知道,穷此一生,自己都无法忘记今夜落下的那道星光。   以及南离。   ……   ……   元垢寺中,明景道人缓缓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神色阴沉至极。   他沉默了会儿,望向坐在对面一脸悲悯天人之相的五净大师,寒声问道:“大师是要阻我离去?”   五净大师微笑说道:“我还记得施主先前过,要在今夜过后再行离去,便下意识留客罢了。”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从这一刻开始,你再敢阻止我离开,便是与道盟为敌。”   五净大师含笑不语。   即不同意,亦不阻止。   在那道星光落下的瞬间,身在元垢寺中的两人都已经知道长歌门山门倾覆已成事实,没有改变的可能。   想要挽回其中的损失,便只剩下一个办法——杀死元始魔主。   今夜无疑是这百年间最好的机会。   寻常修行者不清楚,但明景道人岂能不知道动用道一弓需要付出的代价?   十年为期。   在拉开弓弦的那个瞬间,元始魔主就已经耗费了十年的寿命,甚至有可能是更多。   哪怕她在不久之前曾以朱雀血服下永生花续命,也禁不住这种程度的消耗,即便明面上看似没有半点伤势,但道心上也必然产生了相应的裂缝。   更重要的是,她随后再次动用了那件至今未明的仙器,引落星光毁灭了整个长歌门。   无论从何种角度思考,这时候的元始魔主都必然濒临极限,是登临大乘后最为虚弱的时刻。   然而就在明景道人意识到这个事实,正要起身离开元垢寺,前往商州城外杀死元始魔主的时候……   五净大师拦下了他。   于是他先前才会收回视线,才会失态到神色铁青,直接愤怒询问对方是否要与道盟为敌。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明景道人盯着五净大师,面无表情说道:“你这是在置人间安危不顾!”   五净大师温和说道:“在道盟眼中,禅宗与元始宗大抵是没有区别的,但施主从今天开始,该要为此作出区分了。”   明景道人忽然沉默了。   他想到了怀素纸,想到清都山与元垢寺很有可能已经暗中结盟,再想到不久后即将来访中州的楚瑾……   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大宗,不见得还能战胜这么恐怖的敌人。   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   五净大师内心很是满意,神情悲悯说道:“我有位弟子想要去外面的风景,可否?”   明景道人忽然问道:“怀素纸一个人还不够吗?”   五净大师神色不变,无视了话里的试探意味,声音憨厚说道:“此事多多益善。”   “可以。”   明景道人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这一次,五净大师没有再行阻拦。   他宣了一声佛号,开始祈祷,衷心希望元始魔主能够活过今夜,哪怕希望已经相当渺茫。   三位大乘与一件仙器组成的杀阵,就算是面对谢真人也有机会杀上一杀。   阴帝尊绝无死战到底的可能,那现在还有谁能够改变这个局面呢?   ……   ……   商州城外。   当那一声充满悲恸的叹息声响起后,阴帝尊便与莫大真人去往高天之上。   这是对人间造成最少损伤的办法。   否则仅是战斗产生的余波,就足以让商州城为原点,方圆百里彻底破碎殆尽,再无半点生命痕迹残留。   即便两人去往高天之上交战,此时商州城上的天空依旧一片炽白,有雷鸣声不断响起。   那是两位大乘真人给予人间的些许风光。   谢清和微仰着头,倚仗清都印的加持,看了会儿那场发生在高天之上的战斗,便觉得心神疲惫。   小姑娘干脆收回视线,向周围望去……然后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你怎么还不走啊?!”   元始魔主站在崖畔,手中的诸天星盘早已被收起。   此时的她静静享受着海风吹拂,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很是舒服。   就像是一位趁夜色而起的闲暇游人。   谢清和越发觉得此事荒唐。   “笨,当然是因为我走不了呀。”   元始魔主的心情不错,声音颇为轻快:“你以为众生书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长生宗敢请她入局,便是确定她一旦与众生书相逢,就不可能轻易离开。   只要她选择入局,那她就必然直面数位大乘的追杀。   最好的结局,是她付出极大的代价后摆脱众生书,再次逍遥。   最坏则是死亡。   这是阴帝尊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除非元始魔主愿意身入黄泉。   “陆南宗已经反应过来,这时候肯定在赶来,最迟半刻钟就到。”   元始魔主负手而立,没有回头说道:“明景不会在元垢寺留上太久,差不多也快要到了。”   谢清和听着这话,心里便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沉默片刻后安慰说道:“但你还是有一个好消息的。”   元始魔主有些好奇地嗯了一声。   “起码无归山来不了。”   谢清和认真说道:“他们是真的很乌龟。”   元始魔主莞尔一笑,说道:“难怪无归山一直讨厌你们,这种时候还不忘嘲笑。”   谢清和有些无语,心想你怎么还能笑出声的?   这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小姑娘想了好会儿,想到墨眉紧蹙,还是想不到这场杀局的生机在何处。   “你的准备到底是什么?”   谢清和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还不明白吗?”   元始魔主似笑非笑说道:“除了你,又能是谁?”   话音甫落,谢清和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一阵寒意自心头生出。   这阵寒意无疑来自于元始魔主。   “放心。”   元始魔主温柔说道:“待会儿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心想你到底要做什么?   “去年夏天,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那个问题是,当年本宗埋在道盟里的那只鬼是谁,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谢清和怔了怔,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现在提起这件事,这有什么关系吗?   忽然之间,小姑娘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瞬间苍白到极点。   “看来我教的还算不错,你已经猜到了。”   元始魔主不再去看谢清和,视线落在她的腰间,对清都印说道:“师妹,好久不见。”   ……   ……   清都峰顶。   谢真人静静看着楚瑾,等待着妻子的决定。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知晓楚瑾的真实来历,并不在乎,此时自然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唯一在乎的是谢清和的想法,但元始魔主既然承诺了会让小姑娘遗忘干净,那就没有问题。   就在这时,楚瑾在经过详尽的思考后,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是的,好久不见了。”   她面无表情,行礼说道:“还请师姐多加保重,不久后,你我将再次相见。” 第一百一十九章 道盟之衰,自今夜而始   “你为何确信我会帮你?”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几分冷漠,没有任何称得上是师门情深的痕迹。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谁让你这人过分理智呢?”   有些话没有出口,但意思足够清楚——她只要能够活着,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大宗,便会始终如鲠在咽。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乃至于元垢寺,都能从中得到更多斡旋的空间。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唯一问题是没有人和宗门,担得起与元始魔宗勾结的罪名。   如果不是这个缘故,楚瑾根本不需要思考那么多,第一时间就会帮助元始魔主脱身离开。   她所思考推演的问题只有一个。   ——帮助元始魔主解决众生书的问题,会不会给长生宗留下把柄,让局面走向不可预测的方向。   而她推演得出的结果,是最符合她心意的那一个。   “都已经百年了,师姐……”   楚瑾叹息说道:“你对我的成见还是这么深吗?。”   “是啊,我对你的成见确实很深。”   元始魔主笑容里满是嘲弄:“谁让你当年叛的如此干净利落?”   楚瑾没有片刻沉默,声音温柔至极:“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而且那船儿早就该沉,我只是提前离开而已。”   元始魔主缓缓敛去笑意,说道:“我可以接受你的离开,但我不能接受你离开的方式。”   “如果不是我,你很有可能已经死去,根本没有今天这场谈话。”   楚瑾带着笑意说道:“旧事重提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就此带过了这个话题。   “清都山乃是道盟之柱石,绝不会与邪魔外道联手,请你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心思,这是接下来一切的前提。”   “可以。”   “这一年来与清和游历山河的人,是江半夏。”   “自然。”   “怀素纸与清和的婚事依旧,但怀素纸只能是怀素纸。”   “你问错人了。”   “嗯?”   “那是素纸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替她做决定。”   “你是她的师父。”   “但我不是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始魔主看了一眼谢清和,眼里生出了些许怜悯。   有这样一位母亲,确实是很糟糕的事情,小姑娘的性情至今不曾出问题,也算得上是了不起了。   楚瑾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既然如此,我会亲自与怀素纸探讨这个问题。”   对话就此结束。   寥寥数语,关于双方利益牵扯最深的部分已经确定下来,至于剩下那些细节上的问题……   待到山花烂漫相见时,再说。   这对曾经并列登天第一的师姐妹,就像是一对最为熟悉的陌生人,不带任何情分地商讨着最为现实的利益。   楚瑾很清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自己这位师姐绝不会吝于杀死自己。   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但她却没有这样的心思。   与过去无关,与情分更无关,她只是确定杀死自己的师姐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她在这个百年当中,没有给予对方任何的机会。   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也许正是这种道心相印,两人才能在不曾相面不曾言谈的情况下,依旧做到了默契配合。   是的,直到今日她们才有元始宗山门倾覆后的第一场对话。   故而元始魔主才会说好久不见。   故而楚瑾才会郑重行礼,哪怕万里之外的她并不能看见。   “请活着。”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   话音落下,清都印自谢清和腰间离开,来到元始魔主的眼前。   清都印作为人间仅有的七件仙器,被世人誉为攻伐无对,这毫无疑问是最高的评价。   然而唯有极少数人才知晓,清都印还能让修行者诸法不侵。   一道气息悄然出现,把元始魔主笼罩在内,没有带来任何的动静。   哪怕是莫大真人自高天之上,往此间投来目光,也无法发现这道气息的出现。   唯有身在其中的元始魔主,才能感受到那道宏大恐怖的毁灭气息。   她微垂眼帘,然后如过往那般开始咳嗽起来,有血水自唇间喷溅而出。   那些鲜血没有随风洒落,在出现的瞬间就化作青烟,与众生书留下的烙印一并消散。   这个过程比元始魔主想象的更快。   不过片刻,烟消云也散。   谢真人的境界比她猜测的更高。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在此间响起。   “如果瑾儿不同意,那你会怎么做?”   “很简单。”   元始魔主抬起手,抹去唇角的血水,轻描淡写说道:“给自己一箭就好了。”   谢真人似是没想到这句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了不起,佩服。”   道一弓可以让世间万物返本归元,众生书留下的烙印自然也不例外。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方法。   问题是……那毫无疑问要承受世间最为极致的痛苦。   世间之大,又有几人能如此风轻云淡地对自己做出如此残忍的决定?   “愿你得偿所愿。”   谢真人说道。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清都印回到谢清和的腰间,归于沉寂。   不知道清都山上的那对夫妇,目光是否还在。   元始魔主望向谢清和,解开了禁制,好奇问道:“现在你知道那只鬼是谁了,答案还满意吗?”   谢清和沉默不语。   片刻后,小姑娘低声说道:“还好。”   元始魔主接着问道:“要忘记吗?”   谢清和抬头望向她,看着那双盛满月色的温柔眸子,忽然舒了一大口气。   “嗯?”   元始魔主隐约察觉到接下来的话会很有趣。   “当然不要。”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现在整个人都很轻松,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   元始魔主懂了,笑着说道:“因为你父亲也娶了一位魔门妖女?”   “嗯。”   谢清和承认得十分干脆,说道:“我之前一直很担心,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现在才发现我不算什么,我其实还挺乖的。”   小姑娘顿了顿,转而说道:“所以你还不赶紧走吗?”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我要和他们说几句话。”   说话间,她挥袖唤来一阵清风,直上高天。   七息过后,那场发生在高天之上的战斗开始结束。   那片象征着阴帝尊的惨绿火焰,如同退潮的海水般飞快消失,不再遮掩今夜的星光。   谢清和收回视线,向元始魔主行了一礼,转身向商州城中飞去。   她的身份过于敏感,要是被人发现,会给清都山带来很大的麻烦。   目送小姑娘离去,元始魔主转身向崖畔走去,享受着时隔一年后的孑然一身。   有寒风自高天落下。   莫大真人到了。   他看着站在崖畔的那个女子,没有立刻动手,平静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众生书以他为主,他自然能够感知到元始魔主身上那道烙印的消失。   这件事很没有道理。   这背后必然存在一个道理。   “你猜?”   元始魔主没有回头,静静看着海天之间那轮明月,仿佛不知道对方正在拖延时间。   莫大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看来今夜你是不会死了。”   元始魔主说道:“所以你不对我说一声谢谢吗?”   莫大真人皱起眉头,没有立刻说话。   “要知道我可是特意留了你的爱徒一命。”   元始魔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难道你不愿意承我这份人情?想要司不鸣死?”   莫大真人没有接话,更没有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这件事与己无关。   他平静说道:“正魔不两立,今夜之事道盟必将有所回报。”   元始魔主轻笑出声,笑声里满是讥讽,说道:“像这样的话,我听过实在太多遍了,能否有点儿新意?”   莫大真人说道:“世事从来都是旧事。”   话音刚落,有两道极其强大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接近此处,自然是陆南宗与明景道人。   莫大真人不再多言,便要施展出自己最为强大的道法,把道盟的心腹大患留下来。   先前与阴帝尊的战斗中,他已经负了浅伤,此时再次动手无疑是勉强的。   即便如此,莫大真人依旧展现出当今天下第一大宗,长生宗掌门真人的极强实力。   在道法出现的瞬间,这方天地骤然虚幻,所有事物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这是长生宗最为高妙的道法之一,壶中天地。   元始魔主当然知道这门道法,却表现得不怎么在意,甚至还有说话的闲情。   这段时间,她在这片山崖上除了看海,还做了很多谢清和看不见的事情。   为的是说出接下来的这番话。   “道盟立世至今将近五千余年,过往历代皇朝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国祚。”   “有些时候,我也觉得道盟将会永远存在下去,永远统治这个人间。”   “毕竟那些年里我一直在失败,从未赢过。”   “后来有人对我说,稚声稚气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她不相信这世上有永远。”   “我问她为什么,她给出的答案很简单,不是王权没有永恒,而是四千年不过时间长河上的一朵浪花。”   “浪花再高也高不过天,终究会有落下的那一刻。”   “如何能谈得上永远?”   元始魔主向崖外走去。   明景道人与陆南宗已经到来。   两位大乘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直接动用本命法宝,施展出最强的手段。   元始魔主向崖下跌落,任由衣袂随疾风作响,向水中月奔去。   “我想……”   她最后说道:“道盟之衰,自今夜而始。”   说完这句话后,元始魔主的身影在水中月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一百二十章 谪仙莫过于此   莫大真人行至崖畔,往水中月望去,沉默了很长时间。   明月之中,空无一物。   他挥了挥衣袖,散去壶中天地,那双本就苍老浑浊的眼睛更显疲惫了。   “这是怎么回事?”   明景道人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陆南宗走到悬崖上,望向海天之间的那轮明月,沉默片刻后说道:“是镜中月,黄昏早已有了准备。”   明景道人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我说的是众生书,黄昏为何能摆脱众生书?!”   “有人帮了她。”   莫大真人叹息了声,眼中满是愁苦之色,神情悲悯地给出了答案。   明景道人忽然沉默了。   陆南宗自然也懂。   人间之大,有能力为元始魔主摆脱众生书留下的烙印的修行者,唯有最接近苍穹的那几个人而已。   清都山的谢与天渊剑宗的顾,位于阴府当中的阴帝尊,又或者是万劫门那位不知生死的太上掌门。   元垢寺的五净或许也可以。   以及最后的莫大真人。   这其中不可能出手的人很明显,而剩下的有可能为此出手的人……   除去阴帝尊以外,对道盟来说都是一件糟糕到极点的事情。   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之下,哪怕道盟猜到了是谁动的手,也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沉默到底。   “那就让黄昏活着吧。”   明景道人缓声说道:“今夜她动用道一弓,已然元气重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兴风作浪,这也算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陆南宗看了他一眼,提醒说道:“但长歌门的山门倾覆了。”   “这是所有人都不希望看见的事情。”   明景道人声音微沉说道:“但世事向来无常,我们除了学会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陆南宗不再多说什么。   莫大真人忽然说道:“黄昏不会安静的。”   明景道人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道盟之衰,自今夜而始……”   莫大真人的声音很淡,没有什么情绪:“既然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又怎会安静下去?”   “黄昏终究只是一个瞬间,而道盟已有千秋,她再是清楚不过这个事实。”   “为了不让今夜的断言成为一个笑话,黄昏会自寻死路的,直到彻底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他最后说道:“我们等下去就好。”   ……   ……   当商州城外那片山崖上,莫大真人作出自己判断的时候,在百里开外的一处无名池塘当中……   元始魔主漫步而出。   她就像是一位借月色而起的失眠游人,欣赏着浓郁秋意中的荷塘,哪怕池塘里的那些荷花都已残旧。   她神情很平静,眉角眼梢甚至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仿佛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尸山血海,她也能从中看出一朵盛开的温柔之花。   观景之事,重要的从来都是观景之人的心情。   今夜的她很满足。   她今生不曾经历过情爱之事,但想来那再怎么愉快,也不可能比今夜更加让她满足。   “真好。”   元始魔主轻声说了两个字,便止不住地开始咳嗽了起来,掩唇的衣袖很快就被染红了。   然而她的眼中并无痛意,有的只是喜悦,或者说痛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气息终于平复了下来,眼中的喜悦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凝重。   她沉默了会儿,然后抬头望向今夜璀璨星空,准备日夜兼程。   那曾经稚声稚气鼓励她,让她不要绝望放弃的人,此时的处境还未绝对安全。   她现在心神损耗太大,无法准确推演出那边的局面,可能有会变化。   仅凭岳天一条狗,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就在她准备赶赴远方时,忽然想起自己那位徒弟知道以后……事后肯定会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直到她无可奈何叹息认错为止。   就像从前那般。   元始魔主想到这里,想着自己理应要维持更多的师道尊严,于是放弃了。   黄昏与暮色相依为命,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不死。   她当然也不会死。   这是一个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黄昏未曾散去。   暮色自然无恙。   元始魔主唇角微翘,望向残秋风光中的荷塘,嫣然一笑说道:“平分秋色呀。”   池塘里的鱼儿抬头仰望天光,忽然见得这抹笑容,不由得忘了所有,傻乎乎地往淤泥里沉去。   ……   ……   早前片刻。   那片曾经存在的山谷,如今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什么都没有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确定不可能有人活下来,转身望向身后。   以岳天为首,道盟巡天司的执事们如临大敌,正在重新聚集结成阵法,准备将她留下来。   先前那道淡渺星光穿过层云,破开夜色,轰杀九山之时,顺便破开了原先结成的阵法,让结阵之人尽数身负重伤。   这只是顺便而已。   那道淡渺星光的目标并非阵法,就已经造成这等后果,未免太过恐怖。   如今重新集结起来的巡天司执事,都是从各处赶过来的,自然看到了那道星光。   如果他们能够选择可以选择,那必定是离开,而不是前来。   夜风微凉,场间包括岳天在内的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浑身彻骨的寒意。   星光不再那般明媚。   夜色又浓。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响起:“还要继续吗?”   岳天望向她,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看到了那个细小的铃铛,于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请问暮色姑娘。”   他沉声问道:“今夜你出现在这里是做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怀素纸自然不会回答。   当然,更关键的是她清楚岳天想的是什么,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她都应该要配合一些。   那就不说话好了。   岳天也不觉得尴尬,神情自若说道:“看来就算是尔等邪魔外道,对九山也是看不过眼的。”   听着这话,在场的巡天司执事们都懂了,下意识望向岳天,眼里满是感激,心想还好您也不想打。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星光。   于是没有人愿意直面那道星光。   哪怕在很多人看来,那不是可以短时间重复的事情,但是……谁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证明?   修行为的是长久,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岳天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让所有人都松上一口气,再是满意不过的话。   “九山已死。”岳天面无表情说道:“暮色姑娘你若是想为此人陪葬,道盟愿意满足你的想法。”   话里的重点,当然是在那个‘若’字上面。   请你离开,才是这句话的真实意思。   怀素纸知道他快编不下去了,轻声说道:“我有几句话想说。”   岳天神情顿时肃然,问道:“请讲。”   与此同时,远方有十数道遁光正在到来,是云来镇的方向。   很显然,那是以司不鸣为首的道盟诸位强者。   怀素纸不怎么着急。   着急的是岳天。   “九山之死。”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本宗清理门户。”   岳天义正严词说道:“道盟很庆幸贵派能有这等自觉。”   怀素纸的视线越过他,对后方奔来的遁光,淡然说道:“我本来还想看看今夜这场婚礼的,看来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听着这话,岳天更是头疼到极点,正色说道:“九山之死,毫无疑问是最好的礼物,暮色姑娘的心意我们都已经知晓了,请您放心……”   话音刚刚落下,一道声音自远方而来。   “已经没有婚礼了。”   说话的人是南离。   她来到此间夜空之下,一袭红裙于夜风中轻飘,看不出半点喜庆的颜色,只有不尽的肃杀意味。   怀素纸望向她,有些意外问道:“嗯?”   南离说道:“我退婚了。”   话音落下,夜空下一片安静。   一直身在此间的道盟强者,下意识望向共同到来的司不鸣与司白晓,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司不鸣很平静,没有因为这些目光而生出多余的反应。   司白晓却无法做到,他看似若无其事,实则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已经攥紧,身体微微颤抖着。   “也好。”   怀素纸漫不经心地看了司白晓一眼,说道:“嫁给他,确实不太值得。”   司白晓先是一怔,然后无可抑制地愤怒了起来。   这一生中,他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司不鸣忽然说道:“你特意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样的话?不怕死吗?”   怀素纸说道:“如果你没有受伤,那么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司不鸣神情淡漠说道:“就算我身负重伤,凭你的境界,该死还是得死。”   “暮色不能死。”   岳天看着他,压低声音认真说道:“那样元始魔主会发疯的。”   这句话换做任何时候,司不鸣都不会放在心上,但他想到今夜那道星光……终究还是沉默了。   那道星光犹在眼前,很多过往可以不假思索的决定,现在都必须要深思。   至少在弄清楚那其中的玄奥之前,是这样的。   万一再有一箭凭空而至,该如何是好?   夜空一片寂静。   忽有风来,有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响起。   “请你好好活着。”   说这句话的人是南离。   相隔千丈有余,她看着暮色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可以吗?”   天地之间一片安静,很多人猜到了南离的意思,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就连司白晓也都明白了。   大仇如何解?   唯有手刃仇人。   怀素纸问道:“嗯?”   “今夜灭门之仇,此生不敢忘记片刻,也请你好好记住。”   南离面无表情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和你清了这笔账的。”   怀素纸听懂了,微笑说道:“那我等着。”   话音落下,她转身向远方遁去,不曾片刻回头,全然没把道盟诸多强者放在眼中。   就此飘然离去。   远远看着,暮色所化遁光就像是一颗流星。   今夜的风光再如何明媚,只要遇上这颗流星,都会变得黯然失色。   人们看着那道流星残留的痕迹,看着那痕迹在夜空中渐渐缩小,然后消散无踪,不禁生出了一个念想。   天下间哪有这般妖女?   谪仙想来也不过如此。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那对师徒啊   暮色的离开,不代表今夜的结束。   长歌门的山门倾覆所带来的问题将是巨大的,难以处理到极致的,足以让所有人都头疼的。   司不鸣身负重伤,道心受损,但他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必须要开始着手解决这些棘手的问题。   然而可以预见的是,无论他准备如何解决,长歌门的衰落都已经无法阻止,已成定局。   更重要的是,长歌门的衰落将会引发出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   道盟宰治人间至今将近五千年,其中攫取的修行资源,将近九成半为八大宗所瓜分干净。   如今长歌门轰然坍塌,哪怕道盟依旧为其保留八大宗的名声,但现实终究是冷漠的。   长歌门已经不配拥有那么多了。   那么谁来继承长歌门曾经拥有的事物?   道盟内部必将为此发生一场激烈的冲突,直到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出现。   问题在于,这世间哪有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事情?   尤其是长歌门空出来的份额,庞大到足以让各方势力抛去理智,分寸必争到底。   到那个时候,道盟的局面该会走向何方?   这是谁也无法确定的事情。   司不鸣想起一个道理。   那些真正强大到极点的势力,往往不是败在外敌的入侵,而是毁于内乱当中。   这想来就是元始魔主不惜代价,接连动用两件仙器,冒着死去的风险也要毁灭长歌门的目的。   这是阳谋。   她谋的是道盟自此而乱。   想到这里,司不鸣痛苦地咳嗽了起来,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   他早就隐约猜到,自己之所以能在那道星光下活着,不是因为众生书足够强大,而是元始魔主想让他继续去争夺长生宗的掌门之位。   问题是今夜的司不鸣败的太过彻底。   长生宗内部必然会对他产生质疑,那些原先支持他的长老,不见得会继续支持下去。   有人会凭借这次失利,站出来与他争夺掌门之位,而他早已经无法后退。   这同样是躲不开的。   司不鸣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眼中的憔悴再也无法掩埋,尽是疲惫。   就在这时候,岳天来到他的身旁,神情无比诚恳,认真说道:“我的立场不会改变。”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声音疲倦说道:“先处理今夜的残局吧。”   ……   ……   许多人离开,但也有人留下,在这片山谷。   留下的人是南离。   她去到那道为星光所现的深坑前,低头望向这深不见底的大坑,神情为阴影所掩埋。   微寒的夜风轻拂那一袭红裙,教她鬓间发丝微乱。   有人来到她的身旁,是司白晓。   “有一件事是你不应该做的。”   “嗯?”   南离没有看他,声音如夜风一般,很浅。   司白晓看着她的侧脸,声音微沉说道:“你可以退婚,但不应该当众退婚。”   南离说道:“然后?”   “你理应为此道歉。”   司白晓面无表情说道:“这是你该做的事情。”   南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太过无趣,完全没有回应的必要。   采云仙姑已经死去,长歌门剩下的那些师长,不可能再逼迫她继续去嫁。   那她又何必给这个面子?   “我可以接受你的无礼。”   司白晓就像是猜到了她会无视,接着说道:“但另外一件事你也需要解释。”   很显然,他真正的目的是接下来这件事,先前的话都是在以退为进。   南离想了想,问道:“是暮色吗?”   “不然呢?”   司白晓看着她寒声说道:“你我之间最大的相同,就是都被暮色杀过一次,侥幸活了下来……”   南离打断了这句话,淡然说道:“所以我先前为什么要让暮色离开,还让她好好活着,是吗?”   听到这句话,司白晓皱起眉头。   下一刻,他的神情骤变,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你真是一个白痴,我很怀疑你是不是司前辈亲生的,否则你怎能这么白痴呢?”   南离收回望向深坑的视线,看着站在身旁的司白晓,微笑说道:“今天早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这样说了。”   司白晓寒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南离听着这话,笑的更加开心了,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笑话。   “当然是在说你是一个白痴。”   她毫不客气说道:“两情相悦,所以让我替你掩饰偷情?真是可笑到极点,你有这个资格吗?”   司白晓想要说些什么。   “还想让我充当你的花瓶,你以为我是你这样的废物吗?”   南离越想越觉得好笑,嘲弄说道:“至于杀死暮色,这就更加可笑了,难道你不知道这会让所有人陪葬吗?”   司白晓想要冷静,却完全无法冷静,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噢?”   南离眨了眨眼,笑的有些天真,满怀期待说道:“你不会想对我动手吧?”   司白晓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我不会给你向我动手的理由。”   “很好,总算聪明了一些。”   南离轻轻点头,似是赞赏说道:“看来你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程度。”   司白晓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想,世人会很意外你现在的模样,觉得你欺骗了他们。”   “原来我说错了。”   南离忍不住笑出了声,感慨说道:“你是真的白痴,难怪会瞒着司前辈,跑来和我做出那三个不知所谓的约定。”   司白晓神情微变,没想到她竟然猜到那三个约定是他自作主张。   “你知道暮色为什么不杀你吗?”南离的声音忽然响起。   司白晓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   南离的声音带着情绪,是怜悯,而怜悯中甚至透着一种温柔的怜惜意味,就像是看到一只在泥潭里打滚的泥鳅,不忍心再看着泥鳅无意义的挣扎下去。   这是居高临下的,最能让人不舒服的。   这是司白晓曾经给予她的眼神。   “你活着,这样愚蠢的活着,才能让司前辈为之痛苦不堪啊。”   她叹息了一声,转身望向身前的深坑,诚恳说道:“换作我是你,我早就自杀算了,免得拖累家人。”   司白晓神色剧变,不曾受伤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眼里尽是愤怒痛苦挣扎之色。   “麻烦你稍微坚强一些。”   南离莞尔一笑,看着他说道:“须知我那时是笑着送你离开的。”   话音落下,司白晓再也忍受不下去,想要出手泄愤,但又确定自己不可能是南离的对手。   他浑身气息紊乱,道心失衡,竟是噗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温和的气息落在他的身上,为他稳定住伤势。   南离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可以再吐几口血。”   她温柔说道:“我会照看着你,不让你死去的,请你放心。”   ……   ……   晨光渐至时,怀素纸来到那座池塘。   她那位师父凭栏而立,静静看着池中游鱼与残荷,似乎很久没动过了。   她轻提裙摆,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九山已经死了。”   “嗯。”   元始魔主没有抬头,语气也很寻常,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说道:“你用道一弓了?”   元始魔主不想承认,但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有些无奈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不要再有下次了。”   元始魔主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轻易放下此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办法答应你。”   怀素纸看着她,一言不发。   哪怕没有直面那道目光,元始魔主还是被看得有些难受,补充了一句。   “在生死之外,我不会再用道一弓。”   “可以。”   怀素纸接受了这个提议,转而说道:“长歌门已经灭了,接下来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道盟自己就会乱起来。”   元始魔主偏过头,望向她说道:“你知道我是闲不下来的。”   怀素纸面无表情问道:“你想死吗?”   元始魔主不说话了。   她心想,这怎么又像从前了呢?   真是麻烦啊。   这般想着,她的唇角却下意识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是幸福。   是怀念。   怀素纸忽然说道:“不谈这些了。”   元始魔主有些意外,问道:“嗯?”   “再谈下去,除了让自己不痛快以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那个约定是她们只能死在彼此的手上。   元始魔主安静片刻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   “走吧。”   怀素纸转过身,向池塘外走去。   元始魔主跟了上去,问道:“有事?”   怀素纸说道:“天快要亮了,可以随便吃点东西,喝杯热茶。”   江半夏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两人并肩而行。   还是像从前。   “没有别的话想要对我说了吗?”   江半夏的声音很是随意,带着几分轻快,也许是因为她可以暂时卸下那些沉重至极的责任。   “来的路上有很多。”   怀素纸轻声说道:“但见到你之后,便不剩什么了。”   江半夏微怔,然后想到那句‘你想死吗’,也就都明白了。   她停下了脚步,想要对怀素纸说些什么,却又想不到能说什么。   怀素纸转身望了过去,静静等着。   江半夏想了想,走到自己徒儿的身前,轻轻抱住。   秋日微凉晨光下,两人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相依为命啊。   生死与共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松开了手,看着怀素纸说道:“对不起。”   PS:昨天少更新了一章,所以待会儿还会有一章,只要没有意外……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要GHS,还是那种发不出来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那些喜欢啊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转过身,继续往池塘外走去,与先前不同的地方仅有一个。   两人的手是牵着的。   还是像从前。   江半夏知道她还有些生气,情绪不是那么的好,但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过往的她们就是这样相处的。   愉快很多,生气不少。   当然,更多时候还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喜乐。   那年她把怀素纸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本来想的只是随手下一枚闲棋,看看能不能留待日后启用。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枚闲棋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心头,自此相依为命。   江半夏从未为此后悔,只是感慨,甚至觉得这也挺好的。   那些年,她看着怀素纸从一个小姑娘长大,性格是一成不变的成熟。   那些年,她可以很肆意地喝醉酒不用去想其他,怀素纸自会照顾她。   那些年,她渐渐忘记了纷乱世事,想过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一辈子。   那些年,她们相处的时光真的很好,值得让她用尽余生去珍惜以及怀念。   然而她肩负的责任太重,终究要从那些温柔的岁月当中走出,于是最终有了那个关于生死的约定。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江半夏的声音里满是感慨:“在学宫的时候也没有机会,现在想来倒是可惜。”   怀素纸点头说道:“是的。”   忽有风起。   秋雨至。   江半夏自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把伞,很自然地撑了起来,往怀素纸那边偏过去。   雨间伞下,师徒执手信步于池塘边。   事实上以两人的境界,只要不愿意,这世上没有一滴雨水落在身上。   但她们还是这样做,因为这是从前漫长相处后形成的习惯,不做就会来得别扭。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场雨很安静,雨帘微斜,带着淡淡的寒意,颇有几分醒神的功效。   也许是这个缘故,怀素纸想起了一件事。   “去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拆不开的。”   她看了一眼江半夏,问道:“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信是楚瑾写给你的。”   江半夏的语气十分随意,没有半点隐瞒的想法,说道:“她是你师叔,当年修的就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那封信是她的修行心得。”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接着,她回想起秋祭宴会结束后与楚瑾的那场对话,想起这位师叔曾说过很喜欢她。   当时的怀素纸并不相信,认为那只是楚瑾习惯性的谎言。   如今看来……似乎是真的。   楚瑾确实有欣赏她,喜欢她的理由——假如她的身份在当时真的被知晓了。   “楚师叔是怎么变成清都山的掌门夫人的?”怀素纸继续问道。   “当然是嫁过去的。”   江半夏轻笑说着,笑的几分俏皮,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可爱。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真相很简单,楚瑾和南离是一回事,找不出什么区别。”   江半夏没有故意隐瞒,解释说道:“都是当时提前埋在道盟内的鬼。”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楚师叔不像是鬼。”   江半夏随意说道:“那是因为她背叛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发现这确实很合理,这个答案很符合她想象中的那个楚瑾。   就连亲手抚养长大的徐卿,都可以随意舍弃当作工具的人,又怎会为宗门付出性命?   “当时本宗的局面已经糟糕到极点,山门沦陷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所以楚瑾叛了。”   江半夏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说的是前人的故事,与己无关。   “你师叔的背叛其实挺漂亮的,那时候道盟还在犹豫决战的时机,而她及时送上了那最后一根稻草,让道盟提前发动决战。”   “决战的结果你很清楚,本宗山门沦陷,只保留了最后的些许希望,而这是因为决战来得太过匆匆,道盟无法做到万全。”   她神情淡漠说道:“如果抛开楚瑾背叛的事实,这倒也算得上是有几分功劳。”   怀素纸忽略了最后那句极尽嘲弄的话,轻声问道:“那根稻草是诸天星盘?”   “嗯。”   江半夏抬起头,视线越过伞檐穿过秋雨,看着晦暗天空说道:“如果不是确定有更大的威胁存在,在胜利将近的情况下,道盟何必冒着巨大的风险提前进行决战?”   怀素纸说道:“昨夜的事情证明了道盟的选择是对的。”   江半夏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道路,摇头说道:“星盘没有道盟想象中的那么了不起,有很大的局限。”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问道:“动用星盘的代价是什么?”   自谈话开始,她一直不想谈论这件事情,因为她不想听到一个残酷的答案。   遗憾的是,话题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   “代价?”   江半夏尾音略微翘起,有种得意的感觉。   她微微一笑,望向怀素纸的侧脸,莞尔说道:“这一次你猜错了。”   怀素纸停下脚步,与她对视,眼神格外认真,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是真的。”   江半夏的语气分外轻快:“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你。”   怀素纸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问道:“是铸造之时就已经付过了?”   以元始宗的习惯与作风,必然剑走偏锋,而这往往就代表了有所缺陷。   就像元始道典那般,随意操弄因果的代价,即是慧极必伤,伤到大乘之境也寿不过三百年。   “差不多吧。”   江半夏说道:“就算是这样,星盘也只能动用三次而已,并且动用之前必须要经历漫长的等待。”   “三次?”怀素纸问道。   “在最初的设想当中,星盘一共可以动用八次,但铸造的途中发现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能放弃。”   江半夏缓声说道:“最终定下来的方案是五次,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功,山门已经倾覆,设想便也成空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这件事除我以外,谁也不知道,包括楚瑾。”   江半夏偏过头,看着怀素纸温声说道:“直到今天才多了一个你。”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我该知道的。”   江半夏忽然叹了口气,感慨说道:“你总是这个模样,有些时候真让我觉得……”   话音戛然而止,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那有失她作为师长的尊严。   那句话是:其实我才是你的徒弟。   这是早在很久以前,早到她醉酒后吐在怀素纸的衣裳上,被妥当照顾清醒过来就有的一种微妙感觉。   江半夏一直没有说出来。   怀素纸从未这般埋怨。   也许两人早已心照不宣。   “说些其他的吧。”   江半夏很自然地换过话头,望向不远之外的城池,忽然说道:“南离的婚事与我无关。”   怀素纸也不意外,说道:“我走之前和南离见过一面,她说过自己已经退婚了。”   “这样吗?”   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那你也该猜到是我让她退婚了吧。”   怀素纸说道:“在听到这个决定的时候,我确实猜到了,只是不明白你这样做的理由。”   “现在你应该懂了。”   “不完全明白。”   “很简单,我让南离退婚的原因是我不喜欢重复,哪怕我确定南离不会和楚瑾一样选择背叛,还是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成婚是人生大事,理应要自己喜欢。”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眼里的情绪忽然淡了,不再如前那般鲜活。   就像是一束明媚的阳光被悄然飘来的薄云遮掩,只能为那云儿修饰上一层金边。   阳光不见得愿意,但无可选择。   她说道:“看来楚瑾是生了一个很好的女儿。”   怀素纸微怔,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提起谢清和,想了想才明白这句话说的也是婚事。   只不过是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婚事。   一场双方都愿意的婚事。   “清和是很好的。”   “那小姑娘是不错。”   江半夏没有否认,淡然说道:“这一年来,谢清和表现得还算可以,但那是与寻常人相比,与你相比还是差了太多,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清和的年纪比我小,很多事情不必计较那么深。”   江半夏提醒说道:“但你是暮色,注定了与世为敌,谢清和不见得能与你并肩。”   怀素纸平静说道:“所以和她相处的那个人不是暮色,而且你已经同意了我和她的婚事。”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哪怕再如何隐藏,你的身份终究会有暴露的那一天。”   江半夏说道:“至于你们的婚事,我确实是同意了,但这更多是出于利益上的考量,清都山的态度很重要。”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点情绪,似乎理智到了极点。   只是她这样的态度……未免让人联想起,片刻前她才反对了南离的那场婚事。   下一刻,她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司白晓与谢清和不一样。”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那小姑娘是真的喜欢你,这对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谈这个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二人撑着伞,走在秋雨中,过了城门。   这座城池不大,她们没有花上太长的时间,就找到了一家酒楼,坐了下来。   “也许你不喜欢听,但有件事还是要告诉你。”   “嗯?”   怀素纸正在泡茶,听着这话,抬头望向江半夏。   “是你的婚事。”   江半夏迎着她的目光,若无其事说道:“在我死之前,你不能与谢清和完婚。”   怀素纸不是谢清和,不会自己为自己找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认真问道:“为什么?”   江半夏唇角微翘而笑,梨涡清浅,语气很是坦然。   “我不喜欢谢清和。”   她轻描淡写说道:“若是你死在我手下,我没兴趣多上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妻子。”   PS:这一章是补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嫁人是你做不到的事情   话题忽然从温情脉脉的变作最为冷酷的,怀素纸的反应却很平静,几乎没有变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可能是觉得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她为江半夏倒了一杯热茶,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既然久别重逢,那又何必相吵?   怀素纸的心思很简单。   江半夏自然明白,只是不喜欢怀素纸这种无声的强硬拒绝,但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毕竟那场婚事是她亲自同意的。   “你的修行怎样了?”   “在云来镇上的日子很不错,有所得,但距离突破还需要一段时间。”   “楚瑾的信可以看看。”   “那信拆不开,你应该知道的。”   “我拆就好。”   听着这话,怀素纸看了一眼江半夏,意思很明显。   ——这是否不太礼貌?   “没有什么不好的。”   江半夏神情自若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这种明明已经同意了,偏还要多生阻挠的态度,这跟穿着衣服泡温泉是一个道理,无聊至极。”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忘了自己在对待怀素纸的婚事上,其实也表现出了相似的态度。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等吃完早饭再做吧。”   言谈间,小二已经把两人的面给端了上来,放在了桌上。   一碗看上去清汤寡水,一碗倒是色泽鲜艳了许多,红汤颇为诱人。   怀素纸吃的是那碗清澈的。   她吃的很安静,但并非食不言那种,偶尔也会和江半夏闲谈两句,都是对这碗面的评价。   过往两人相处时,怀素纸不时也会下厨,为那时候还能喝酒的师父做些下酒菜,直到自己被弄得一身狼狈。   只是她从未陪过江半夏喝酒,让后者在戒酒至今的时光当中,始终遗憾着。   那碗色泽鲜艳,红汤酸辣的面是江半夏的。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就喜欢上这种刺激更多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她很少吃东西的缘故?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怀素纸放下筷子,看着她忽然问道。   “听你的话。”   江半夏笑了笑,说道:“回去学宫,然后什么都不做,静静等着他们自相残杀。”   怀素纸很满意这个答案,只是想到她不是一个能安静下来的人,仍旧有些担心。   “陆南宗不会怀疑你吗?”   “这个身份很干净,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   “你还是不放心?”   江半夏的声音有些不解。   怀素纸想了想,决定如实回答:“我觉得你对学宫之主的位置有所念想。”   这句话还是正事,并且是最为严肃的那种正事。   但此时说来,两人的神情都有些随意,没有该有的郑重。   江半夏自然不会隐瞒,说道:“有过相应的安排,但并未深入,而且陆南宗不是采云,没那么好对付。”   “事实上,我最初决意动用星盘时,想的是对付学宫,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随意说道:“仅凭道一弓和星盘,哪怕再有阴帝尊出手也罢,学宫也能撑得下来。”   江半夏作为生活在岱渊学宫数十年的女教授,对学宫底蕴的认知再是清楚不过。   与长歌门在百年前那场战争中受创极重不一样,学宫的底蕴保存得相当之好,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最明显的一处地方是,长歌门的镇山神兽死在了那场战争当中,以至于作为八大宗的长歌门仅有一位大乘。   这是长歌门立派以来最为孱弱的一段时光。   尽管对于八大宗以外的门派来说,一位大乘足以改变无数的事情,与孱弱二字完全无关。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道盟确实天下无敌。”   哪怕道心坚定如她这般人,面对八大宗这种以人间数千年资源堆积出来的庞然大物,还是会由衷感到无可奈何。   “若不是真的天下无敌,这些年来道盟内乱的迹象,又何至于越发明显?”   江半夏轻笑说道:“史书不都是这样写的吗?盛极而衰。”   怀素纸没有说话,心想你我真能见到盛极而衰的那一幕画面吗?   江半夏吃完最后一口面,缓缓喝了一口茶,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结了账,离开酒楼时,秋雨还在。   雨中寒意更甚。   “去哪?”   江半夏问怀素纸。   怀素纸心想我也没来过这里,哪知道有什么好去处,不禁觉得有些麻烦。   她微微摇头,说道:“你有没有想法?”   江半夏是明知故问,等的就是这句话,温声说道:“听说城里有一处园林,风景不错,去坐坐?”   怀素纸答应了。   两人走在秋雨中,去到那处不对外开放的园林,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元始道典在这方面确实很方便。   这座园林属于当地一个小宗派的掌门,平日里分外清冷,只有几位负责看守的弟子。   像这种地方,人多了看的就不再是风景,这样恰好。   两人起初在湖畔的凉亭坐了会儿,主要是怀素纸在说自己这一年多以来的经历。   当她说到自己在南离的影响下,不经意地接触了麻将后,江半夏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笑意浅如秋雨。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怀素纸并没有提起自己出千的事情。   江半夏从某些细节中猜到了,但想着自己应该要给徒儿一点面子,犹豫再三后还是当作一无所知。   这场谈话并不叨叨絮絮,轻松并且愉快,伴着秋雨落在湖面的声音,很是惬意。   她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坐下来了。   去年春天,那数场发生在学宫深处的谈话,终究不如现在来得平和,毕竟那时候还有很多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想到了南离。   那个与她相处时总是肆意妄为的女子。   “我有些担心南离。”   “为什么?”   “她活得有些累,一直在旁人面前伪装,以后不见得能脱下面具。”   “你很关心她?”   “南离是我的师妹。”   “有道理。”   江半夏轻声说着,起身向凉亭外走去,唤来一艘乌篷船。   她示意怀素纸跟上,平静说道:“南离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怀素纸从未怀疑过她,嗯了一声。   秋雨渐大。   满湖声烦。   就像纷扰不断的世事。   两人坐在乌篷船内,没有再次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个小火炉煮茶,而是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怀素纸拿出了那封信。   江半夏接过信,低头审视着,似乎是在打量信上的禁制,没有立刻动手拆开。   借着这片刻时光,她随意问道:“哀帝传承你要去争吗?”   怀素纸很坦然地嗯了一声,说道:“传说此人境界在大乘之上,有些好奇。”   江半夏说道:“这个传说是真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久违地生出些许好奇,问道:“当今世上除了云妖这种存在,还有登临大乘之上的吗?”   “顾真人是一个。”   江半夏想了想,接着说道:“万劫门的太上掌门如果没死,那是一个,但现在她生死不明,只能算半个。”   怀素纸发现她少提了一人,说道:“那谢真人呢?”   江半夏的语气很绝对。   “不是。”   她的指尖落在信封上,继续说道:“谢家的血脉有问题,登临不了大乘之上。”   怀素纸有些意外,说道:“如此下来,仅有一个半?”   “大乘之上不是飞升,只是更加接近天穹,仅此而已。”   江半夏微笑说道:“你不用把它看得太过神圣,当作一种旁门左道也是可以的。”   怀素纸与那个境界相距太过遥远,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半夏也不介意,随手打了一个响指,信封上的禁制无声散去。   她有些得意,但没有表现出来,便将解开禁制的信封推到怀素纸身前。   怀素纸也不着急拆信,视线落在江半夏的眉眼间,确定她的眼眸里并无疲惫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江半夏抬起头,视线落在少女的鬓间,发现了一件事情,说道:“坐过来。”   怀素纸不解问道:“怎么了?”   江半夏没有解释,只是往旁边让开了些许,意思十分坚定。   在这个时候,再继续拒绝下去,未免太过无礼。   怀素纸坐了过去。   这艘乌篷船真的不大,是很小的一个世界,两个人坐在一起便来得拥挤。   她再次问道:“怎么了?”   “你头发有些乱了。”   江半夏的语气很自然,取出一把木梳,开始为自己的徒儿打理头发。   怀素纸感受着她的动作,实在是不习惯,因为从前两人的位置是对换的。   “所以偶尔也该我来做一次了。”   江半夏猜到了怀素纸的想法,话锋忽然一转,问道:“你觉得麻花辫怎样?”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微蹙眉,认真说道:“你不要乱来。”   “总是散着头发,久了不觉得腻味吗?”   “我对外貌不在乎。”   “但我在乎。”   “我可以为你梳头。”   江半夏置若罔闻,若无其事说道:“以前你为我梳过很多次发,现在怎么也该轮到你了。”   这就是翻旧账的意思了。   怀素纸有些无语,只觉得她有些烦人,还是认真说道:“你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江半夏觉得有些好笑,傲然说道:“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有半点起伏,但骄傲的意味却是跃然而出。   就连八大宗之一的长歌门都因她而山门倾覆。   她当然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怀素纸对此只说了两个字,便轻描淡写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嫁人。”   她没有回头,对江半夏说道:“还要我继续吗?”   江半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很是无奈说道:“你不讨喜的时候是真的很能让人讨厌啊。”   PS:感谢昨天的打赏,凌晨更新的时候昏昏的,忘记感谢了。   然后稍微有点卡文,在准备下一卷的东西,所以今天更新会比较晚。 第一百二十四章 那你娶我可好   就在怀素纸以为话题在此结束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既然你觉得我嫁不出去……”   江半夏微笑说道:“那你娶我可好?”   怀素纸沉默了。   她偏过头,望向乌篷船外那圈圈圆圆不绝的湖面,叹息说道:“看来师父您的心情确实很好。”   江半夏笑容更加美好,眼神变得格外明亮,眼里仿佛有花盛开。   “确实很好。”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一次开这样的玩笑。”   怀素纸想着那轻描淡写的‘娶我可好’,道心难得无法维持平静,直到此刻还是有些无语。   这句话未免太过荒唐。   须知她们是师徒。   “嗯?”   江半夏微微挑眉,似是不满问道:“我在你眼中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尽在不言中。   江半夏有些无奈,叹道:“既然你知道我心情不错,就不能稍微配合一下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对我而言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你可以开玩笑,但我习惯了认真,而且你是我的师父。”   江半夏心想那小姑娘未免太幸运了些。   她没有把心事说出来的习惯,话锋忽然一转,自嘲说道:“可你嫌弃师父是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呢。”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   世人都以为元始魔主作为人间第一魔头,平日里该是一个以杀人取乐,所过之处无人能活,满手血腥的女子。   唯有她知道,江半夏其实是不难说话的一个人,甚至还谈得上不喜欢杀人。   准确地说,她这位师父只杀值得杀的人,比如采云仙姑这等大乘强者。   在绝大多数时候,元始魔主与寻常姑娘家没什么区别,就连要强的时候也不怎么多。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元始魔主给予自己唯一徒弟的温柔假象。   想着这些事情,怀素纸转身望向江半夏。   眉眼近了。   情绪便也清晰了。   “我要提醒您一件事。”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平静:“你再这样下去,就真的不像是我的师父了。”   江半夏感受着少女温热的呼吸,听着那平静中透着不耐烦的声音,看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只觉得好生有趣。   “我总是说不过你。”   她叹了口气,不再与怀素纸对视,避开那道目光,忽然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话锋转的很突然,但两人聊天向来如此,无头无尾的情况有过太多。   “什么事?”   作为徒弟的,又怎能违背师命,怀素纸收回视线后问道。   江半夏认真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的桃花很好,比我更好。”   “我长得好看。”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被喜欢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不值得去多说。”   江半夏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不是被喜欢,是谢清和那种彼此喜欢。”   事实如此。   这些年,她的视线从未远离过怀素纸,很清楚自己这位徒弟的遭遇。   怀素纸没有说话,主要是不清楚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觉得有些麻烦。   两人相处至今,还是第一次谈到这方面的话题。   主要是……她很不习惯江半夏以长辈的口吻,与她谈论桃花。   “我见过虞归晚那姑娘,有些憨直,但其实还可以。”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当然,这也可能是我对天渊剑宗抱有一定的好感。”   在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当中,由于顾真人那堪称莫名其妙的态度,致使天渊剑宗几乎置身于战争之外。   这就是好感的缘由,很纯粹,很真实。   “所以你要对我说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   “该断的。”   江半夏看着她认真说道:“就早些断了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的。”   江半夏不太满意她的沉默,但也没有加重语气,温声说道:“不要让人误了一生。”   怀素纸很不明白,不解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起这个?”   “我们在闲聊,闲聊本就是漫无目的的,说到什么地方都很正常。”   话至此处,江半夏抬头望向落着茫茫秋雨的天空,说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很自然地说了下去:“我这辈子是注定孤独终老了,便希望像自己这样的人少些。”   她最后说道:“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   ……   那场秋雨淅沥着,从清晨下到了傍晚时分,直到夕阳西出才是散去。   雨后的夕阳,映着满天残云,色彩无比瑰丽,而月亮就在其中隐隐约约。   当江半夏为怀素纸解读完那封来自楚瑾的信,把信上所言尽数剥开说彻底,从乌篷船中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我很喜欢黄昏。”   “所以我是暮色?”   江半夏嗯了一声,蹲下来掬了一把水,看着手中的夕阳与月亮,说道:“可惜不得长久。”   说完这句话,她松开了双手,向船外走去。   怀素纸给她递了手帕。   江半夏一边擦着手,一边说道:“有件事你一直没问我,其实我挺意外的。”   怀素纸问道:“我为什么不关心清和在哪里?”   “嗯。”   “昨夜的那些事,是我们师徒间的事情,清和本就不该掺和进来。”   江半夏接受了这个解释。   然后,她听到了第二个理由。   “而且……你觉得我傻吗?”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你明显不喜欢我提起清和,我何必让你不高兴?”   江半夏莞尔一笑,心想自己原来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她没有接话,踏水而行离开了这片湖水,向园林外走去。   怀素纸与她并肩而行,问道:“要走了?”   “嗯。”   江半夏说道:“九山死了,他空出来的位置总该让人继承,需要尽早处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和你一起吧。”   江半夏有些意外,轻声说道:“我记得你对这些事情素来不感兴趣。”   “现在也一样。”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终有一日会坐在你的位置上,早些熟悉也好,而且我不想你太累了。”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温和说道:“昨夜你也杀了九山,同样是疲惫的。”   怀素纸说道:“杀九山是借了你的力,谈不上辛苦,自然不会疲惫。”   江半夏无言以对。   更重要的是,她再坚持拒绝下去,未免太像那种不愿放权的恶毒师父了。   她不想怀素纸有任何的误会,有些无奈说道:“好吧。”   怀素纸见她答应下来,转而问道:“你既然让我去杀九山,事前理应有所安排吧?”   “有安排,不代表已经安排下去。”   江半夏的声音变得分外冷漠:“我想借此看看还有没有第二个叛徒。”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有人以我的身份作为诚意,向清都山投诚。”   当初那封信上,她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没有提及,考虑到的地方有很多。   其中最关键的是,楚瑾当时已经向她表现出了善意,必然会为她保守秘密,那这就不是一个迫切的威胁。   当时她更关心的是孤闻大师的舍利,以及众生书给出的预言。   “这件事我知道。”   江半夏说道:“所以让我在意的是,假如真有第二个叛徒,那这个叛徒是否知道楚瑾的真实身份。”   怀素纸明白这其间的区别。   若是那叛徒不知道楚瑾的身份,那就是纯粹惧怕道盟,为了活命而做出的背叛。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情况。   问题在于,那叛徒要是知晓楚瑾的身份还这样做……是否代表那人在邀请楚瑾归来?   怀素纸想着清都峰顶的那场对话,认真说道:“谢真人不理俗事,楚瑾掌握着清都山的所有权力,在道盟乃至整个修行界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她已经站在人间的顶峰了,没道理再和本宗扯上关系……”   话音戛然而止。   她忽然想起那些为清都山所阴养,修行元始宗功法的刺客,不由沉默了下来。   当时怀素纸以为这只是楚瑾为了方便行事,结果今天她忽然多了一位师叔。   过去看似寻常的事情,现在再次回看,便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值得多虑。   “昨天夜里,我和楚瑾说过几句话。”   江半夏淡漠说道:“楚瑾对你有想法,她想从我手中要走你。”   怀素纸微微一怔,只觉得这话好生荒谬,确定问道:“她想从你手中要走我?”   “是的。”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在那句话后,我才发现自己并不确定楚瑾想要什么。”   怀素纸沉默不语。   “这很麻烦。”   江半夏有些心烦,说道:“像楚瑾这样的人,在没有弄清楚她的想法之前,太容易出现意外,而你我经不起任何的意外。”   怀素纸明白她的感受,轻声说道:“是很麻烦。”   江半夏嘲弄说道:“所以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师妹。”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也不喜欢这个师叔,见第一面就不喜欢。”   “那就好。”   江半夏还算满意这个答案,唇角微微翘起,心情变得好了一些。   有晚风悄然而至,吹来一片寒意,夜色随之而浓。   黄昏将逝。   怀素纸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   江半夏问道:“什么事?   怀素纸看着她眼中的最后一缕暮色,认真说道:“孤独终老这四个字,在很多年前开始,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江半夏又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依旧没有改变想法,平静说道:“你有我在。”   江半夏嫣然一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开心。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为你,千千万万遍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吧?”   “从你和我做出那个约定后,到现在快有九年了,还差三个月。”   “是八年零二百九十七天。”   “你记得比我清楚。”   “可能是我害怕孤独终老,心里始终指望着你这个徒弟,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有些道理。”   “这样想下来,似乎是我在意你多一些啊。”   江半夏轻声说着,笑容依旧嫣然,并没有话里透出的那种酸涩微苦味道。   也许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怀素纸对此很是不喜,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对你的在意不比你对我的少。”   江半夏怔了怔,然后更开心地笑了出来,很是满足说道:“这样很好。”   怀素纸想要说些什么,但始终想不到,于是安静。   江半夏也不说话了。   暮色早已散去,夜色弥漫开来,星月渐显。   今夜的星光不再璀璨,月色倒是明媚,为人间浸上一层淡淡的霜衣。   一番秋雨洗过后,整座城都变得干净了起来。   两人沿着河畔而行。   河水倒映着万家灯火,随着不时到来的秋风微微晃动,与水中月相映成趣,画面很是漂亮。   怀素纸看的不多,江半夏对此倒是很感兴趣,常常驻足观赏——可能这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   她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时候的安静无疑是美好的。   江半夏偏过头,看着灯火映照下的怀素纸侧脸,看着她那明亮的眼睛,忽然说道:“你该走了。”   怀素纸很是不解,问道:“不是说好一起去处理九山的事情?”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我现在改主意了。”   怀素纸望向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你是有事要让我去做?”   “没有。”   江半夏微笑说道:“我还有好些年可以活,便觉得你没必要去为这些事情耗费心力,你现在该做的是抓紧时间修行,争取在我手中活下来。”   怀素纸最不想谈的就是这件事。   江半夏知道她不想听,还是说出来,为的就是要赶走她。   怀素纸静静看着,等待一个理由。   “今天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我真的很开心,甚至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江半夏微微笑着,低头望向那条明亮的河流,声音有些遗憾:“但你我都该知道这是一种错觉。”   忽有风起。   那河中倒映出的万盏灯火,就此变得支离破碎,什么都不剩下。   “世事从来多变,平静终不可久。”   她抬起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我们不能沉溺在这种虚假当中。”   怀素纸也望向水面,说道:“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难得的平静,道理不该如此吗?”   江半夏轻声说道:“对我来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已经很满足了。”   怀素纸声音微冷说道:“我们见面的时候是黎明。”   江半夏怔了怔,很是意外这句话里的不满,旋即心里生出一阵甜意。   她没有让这甜意流露出来,唇角却不自知地微翘着,就连语气都轻快了起来:“那你是要违背师命吗?”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在和你讲道理,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很烦。”   江半夏没有退让的意思,微笑说道:“道理我先前已经说过了。”   怀素纸微微蹙眉,想要反驳,却没来得及说话。   “无所谓了,毕竟你自幼就喜欢爱犟,没有几次愿意听我的话。”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笑容更加温柔,说道:“但你再继续坚持下去,就是大逆不道,是欺师灭祖了。”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   “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怀素纸无话可说。   当一个人决意蛮不讲理的时候,她有再多的道理在手也没有意义。   江半夏重复说道:“走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年你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当时没有同意,现在也不会同意。”   话里的那年,指的是她们定下那个约定后,发生的一场很是激烈的辩论。   那场辩论最终谁也没有赢。   两人自那天开始分开,不太习惯地过上没有对方的生活,再艰难地去习惯孤身一人,在传闻当中知晓彼此,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发陌生起来。   直到去年春天,她们才在学宫里再次相逢,却还是要装作不认识对方的模样,刻意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话……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段关系?   后来,怀素纸又一次被江半夏惹到生气,生气的理由是后者又擅自做决定,总是莫名其妙地想着为了她好。   那次生气让她揭开了那层薄纱,说穿了那层关系,于是江半夏便也不高兴了。   就像此时此刻的怀素纸。   两人相处起来,总会如此,却又甘之若饴。   “不要对我说什么大逆不道,道什么欺师灭祖。”   怀素纸越想越是生气,看着江半夏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这本就是你要我对你做的事情。”   “但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江半夏很高兴她的坚持,亦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情绪,但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怀素纸的声音很冷:“所以我只能听你的话?”   “谁让你打不过我呢?”   江半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怀素纸的脸颊,得意说道:“你登临大乘的那一天,也是我们决出生死的那一天,这辈子你注定只能听我的话了。”   怀素纸感受着那指尖划过脸颊时,带来的真切温暖,眼里却只有一片寒意。   “就到这里吧。”   江半夏为怀素纸理好发丝,又认真整理了一下衣襟,退后打量了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离去。   只是刹那,怀素纸的眼前就再也无人,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唯一曾经存在的证据,仅剩那指尖留下的余温。   怀素纸可以动了。   她转过身,望向身旁那道河水,只见那万盏灯火已经重新凝聚到一起,有笑声自寻常人家中响起传来。   风景如前。   平静喜乐而美。   ……   ……   江半夏回到了那片池塘。   她站在池边,静静看着水中月,眼里的情绪很淡。   不和怀素纸相处的时候,她本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世事没有太多执念,习惯安静。   元始宗对她而言,更多是一种早就无法放下的责任,她的眼中从未有过名为复兴的野火。   过往岁月中,旁人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笑容,那些并不冷漠的话语,都是浅于表面的。   唯有怀素纸才能看到真实的她。   这代表今天她所有流露出来的情绪,都是真的。   江半夏很喜欢这如同曾经的今天,喜欢今天听到的每一句话。   无论是怀素纸对她的抱怨,还是训斥,又或者纵容,都是她喜欢的,听上三千遍也不会感到腻味的。   所以她才会那般坚决地让怀素纸离开,不留任何的情绪,不讲半点的道理。   理由有很多,但真正重要的,让江半夏决意如此的只有一个。   她不想那天到来的时候,彼此的痛苦因为今日的温暖成倍增加。   那是她不愿看到的。   “谁让我们偏生是世人眼中的魔头呢?注定了与世为敌,一生不得清闲呢?”   想着这些事情,江半夏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意味。   她自言自语说道:“与其无止境地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直到死也看不见结局,倒不如一走了之来得干脆。”   话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怀素纸已经不在身旁,自己为何还要说话呢?   如此看下来,她的离开是对的。   江半夏这般想着,开始回忆今天的一切,不知觉地说话给自己听。   “难道马尾辫不好看吗?”   “以前你也给我弄过的吧,我当时还夸了你,怎么轮到你就不乐意了呢?”   “明明是个姑娘家,打扮一下怎么了?总是黑色的裙子,连亵衣都是黑色的,就不腻味的吗?”   “可惜我当年修的不是劫运经,否则今天哪有楚瑾的事情?”   “真是可笑。”   “你还笑我嫁不出去,那你怎么不稍稍想想,这天下间谁敢娶我呢?”   “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和那谢清和的婚事。”   “还问我想不想死,究竟我是你的师父,还是你是我的师父?”   “哪有像你这样的徒弟?”   “也罢,反正你也是大逆不道惯了,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还是很不舒服啊。”   “你说我无人可嫁,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那我让你娶我,这真的很像是玩笑吗?”   “就算这是玩笑,你也该先应下来吧?”   “好吧,我们确实是师徒,不应该有那样的关系,但你又何必那么严肃呢?”   “拒绝的这么干脆,你就没想过我的心情会变糟糕的吗?”   “还说我不像是你的师父……早在我喝醉了吐你一身那天开始,你就没把我当成是你的师父了吧?”   “你凶我,不给我喝酒的样子,我到今天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没有忘记。”   “哪有你这样烦人的徒弟呢?”   “还好。”   “你今天也算是说过几句好听的话。”   “我不会孤独终老了。”   “我有你在。”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世间诸事   怀素纸在河边站了一夜,静看灯花幻灭,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翌日清晨,她才是转身而去,离开这座还不知道名字的寻常小城。   她没有试图去找江半夏,因为相见是两个人的事情,一厢情愿没有任何结果。   除非她以性命要挟。   问题在于,怀素纸永远不会去做这种事情。   故而她花了一夜的时间,去平静接受再次分别的事实,让夜里的寒风不断吹拂,吹走眉眼间的那些情绪。   江半夏在离开以后,曾在那处荷塘与月色下,自言自语许久……那怀素纸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所思所想所念不会比江半夏少上半分。   就像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对你的在意不比你对我的少。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公平的,但怀素纸可以确定,自己在这件事上一直都做到了对等。   在走出小城后,她转过身,抬头望向城墙上,找到了这座小城的名字,发现很诗意。   ——浮云。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心想你若是浮云,那留在我世界里的痕迹未免太重了些。   她收回视线,向商州城去。   离开这座小城时,怀素纸从道盟驻守在此地的修行者口中听到了关于昨夜的许多细节,便知道了有一场位于云端之上的战斗发生在商州城。   既然如此,谢清和不出意外就在商州城中,被元始魔主给丢了下来。   她从谢真人那里收下了清都山的两门绝世真经,理应要把小姑娘照顾妥当,不能出现差错。   昨夜那场战斗过后,如今商州城那边必定戒备森严,有道盟的真正强者驻守。   以谢清和的人生经验,很难应对妥当这种情况,万一身份暴露出了问题,被有心人把她和元始魔主联系起来,那事情将会变得十分麻烦。   楚瑾必然会因此而感到不快。   怀素纸不喜欢这位师叔,但也清楚如今的元始宗与清都山,存在着不被承认的盟友关系,自然要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更重要的是,江半夏也会为此感到烦恼,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处理,而这会加重她的伤势。   怀素纸默然想着,觉得这样很不好。   她作为徒弟,理应解决这种麻烦,为师分忧。   ……   ……   当元始魔主自水中月里消失,商州城就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戒严当中,道盟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了自身的威严。   原本繁华至极的城池,从前天夜里就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当中,直到如今还是没有恢复生气。   巡天司的执事于城中来回穿行,秉持着八大宗的意志,搜寻着元始魔宗留下的些许蛛丝马迹,近乎是掘地三尺。   这般久违的阵势,自然是道盟在给长歌门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商州城临近岱渊学宫,按照地域势力的划分,这里自然是被学宫管辖。   故而今次主事的人是庄高阳。   他坐在城中一处高楼,凭栏而立俯瞰着商州城里的秋日风光,神色却阴沉地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任凭谁摊上这样的破烂事,情绪都会来得糟糕。   尤其是庄高阳去年才得罪过那位小谢掌门,自身的处境相当微妙,地位不再稳固的情况下,他更是不想沾惹上现在这种麻烦事。   奈何元始魔主偏要在商州城生事,就像是故意把他往火堆里推,不想让他好。   问题在于,那位人间第一魔头的眼里又怎会有他?又怎会故意算计他?   庄高阳只能是自认倒霉。   有脚步声响起。   庄高阳懒得回头,沉声问道:“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吗?整整一天过去了!”   “确实没有。”   回应这句话的人是陆月楼,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前代天才。   她神情疲惫说道:“元始魔主明显提前进行了处理,让魔宗的人作鸟兽散去,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事情,除了浪费时间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玄天观作为道盟八大宗的中流砥柱,在术算推演一道上仅次于长生宗,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二。   ——这里的第二当然是不把元始宗算进去的天下第二。   在长生宗的强者不在场的情况下,搜寻的具体事宜,自然是由玄天观弟子负责。   更重要的是,在长歌门山门倾覆过后,玄天观和商州城的距离仅次于岱渊学宫了。   “但我们必须要拿出一个交代。”   庄高阳转过身,看着陆月楼说道:“否则道盟在天下修行者心中的威严将会有所折损,这是你和我都承担不起的责任。”   陆月楼微微蹙眉,提议说道:“可否从道狱中找几个魔头出来处死,先简单应付一下?”   庄高阳摇头说道:“这只能是给天下人的交代,不能是给诸位掌门的交代,我们必须要做些事情出来。”   他沉默了会儿,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很低。   “你我两家若想要吞下长歌门掌握的资源份额,就必须要把这件事做的足够漂亮,不能留下被人置喙的地方。”   陆月楼很清楚,这句话就是自己此行的真正使命,更显疲惫地叹息了一声。   她的压力真的很大。   这个时候,她不由想起江半夏,心想你要是在这里的话,想必能有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吧?   “我尽力而为。”   陆月楼看着庄高阳,认真说道:“请您也想些办法,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去,准备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   ……   商州城中,一处寻常宅邸。   谢清和坐在窗畔,微仰起头看着天空,眸子里的担忧越发明显。   这些担忧都是关于怀素纸的。   小姑娘现在的处境很不错,因为元始魔主早就考虑过道盟进行戒严的情况,提前做好了相对应的安排。   自道盟戒严开始,谢清和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哪儿都没有去。   起初她还在担心自己被发现暴露,为清都山带来巨大的麻烦,后来她听闻暮色于众目睽睽之下,飘然而去的消息后,便转而担心起了心上人。   这一年来,她跟随元始魔主的脚步,从东到西再到东走了一遍中州,见过多少阳光下的温暖,便也见过多少阴沟里的肮脏。   她很担心怀素纸出事,甚至想过真要是出事了,那自己该怎么处理的方案。   可她现在却只能安静等待着,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再是糟糕不过。   人生至此第一次,谢清和如此渴望自己变强。   于是。   小姑娘在道盟戒严之时,关上了窗户,开始尝试破境。   ……   ……   云来镇外。   那几座被长歌门中强者以大法力搬来的大殿,坐落在田野之间,与周围风景格格不入,尤其是近些天不断有人出入的情况下,画面更是显得怪异。   南离站在大殿深处的一处偏间,看着以道法立体呈现出来的中州地图,眉眼间的疲惫早已无法掩饰。   从退婚那一刻起,她就被默许参与长歌门的决策事宜。   于是她在短短十二个时辰当中,经历了数场漫长且如裹脚布的议事,彻底明白除长生宗外所有人都不喜欢开会的原因。   然后。   南离现在又迎来了一场议事,并且是最重要的一场。   偏间内,还站着长歌门的数位强者。   其中自然包括负责处理道盟事宜的梅雪,以及长歌门的当代掌门。   与昨天山门中的张灯结彩相比起来,此时的画面无疑要寒酸上太多,是大猫小猫两三只的。   “现有的所有利益都可以放弃,不作任何保留,但有一点是我们必须要争到的。”   梅雪神情凝重,对众人说道:“我们必须要得到一条灵脉,否则接下来的一切都只是空谈。”   灵脉是所有宗门的根基所在,没有足够优秀的灵脉作为支撑,长歌门必将在时光中消亡,变作史书上无足轻重的几个字。   南离在旁说道:“祖师临死前考虑过这个问题,请求司不鸣出手帮助,而且他答应了。”   梅雪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司不鸣经此一败后,在长生宗内的地位必然有所动摇,我们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需要另寻出路。”   有人提醒说道:“我们早已被看作是司不鸣的盟友,如果他最终失败了,长生宗那位新的掌门真人,绝不会给予我们方便。”   另外一人接过话头,说道:“所以我们必须要敢在莫大真人仙去之前,将灵脉一事敲定下来,以免变故横生。”   听到这句话后,南离的视线缓缓上挪,去到那幅地图没有展现出来的北方。   她忽然说道:“清都山南下之心昭然若现,我们可以借力。”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下意识向南离望去,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荒唐。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本宗作为长生宗的盟友,与清都山暗里为敌多年,现在这样做是对整个中州的背叛,是荒谬至极的事情。”   南离收回目光,望向场间所有人,认真说道:“但我想你们要知道一件事,如今的长歌门已经别无他选了,任何可行的道路,都值得我们去尝试。”   她最后说道:“存在即是一切,一切为了存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解释吗?”   PS:这章还是卡了,收尾比较麻烦,然后这一卷结尾我感觉还挺有趣的,希望写出来的效果大家满意。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们还有一辈子   日落时分,商州城内一片空荡。   暮色落在街巷城楼的每一个角落,色泽极深,但没有什么温暖的感觉,更像是一盆冷去的鲜血。   道盟负责镇守城门的执事,有些焦虑地望着远空,心想这场戒严何时才能结束?   事情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境地?   长歌门山门倾覆,距今尚且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便有人生出这种想法,当然是因为戒严没有带来任何收获。   许多相关的流言已经散开,尽管现在仅有道盟的修行者知晓,但很快寻常修行者也会得知。   按道理说,像这样的流言理应存在于寥寥数人的口中,不应该如此迅速地扩散开来,故而这背后肯定有一个势力在推波助澜。   很多人对此感到不解,比如那位负责看守城门,严禁闲杂人等出入的道盟执事,渐渐无心自己的任务。   唯有少数人隐约感觉到,那个隐匿在背后散播流言的势力,很有可能就是八大宗其中某几家,便也为这种内斗感到疲惫。   在这种情况下,道盟的强者与巡天司的执事们自然是心思涣散,不再像最初那般认真警惕。   正值此人心动荡时。   怀素纸身披暮色,走进黄昏下的商州城。   无人知晓。   ……   ……   当谢清和睁开眼时,窗外夜色已深。   她的心情尚可,远谈不上好,哪怕她确定自己距离破境仅有一步之遥。   就在她观夜色犹自怅然,眉眼间渐渐要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担忧时……   那些担忧骤然变成了凝重!   有茶水正在沸腾的声音轻微响起。   小姑娘墨眉紧蹙,再次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声音是真实存在的。   刹那之间,她心中有无数猜测涌现出来,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茶可以提神清心,故而不适宜在深夜时分饮用。   如今外头那人却在煮茶,无疑是在提前准备与她谈话,知道接下来这场谈话将会耗费很多精神,同时也是一种礼待。   再结合那人没有打扰她的修行……很显然,此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不敢让她出现任何的问题。   一念至此,谢清和更加确定外头那人就是一位来自道盟的强者,发现她在商州城后,决定前来问出一个究竟。   如果她应对的不够妥当,在对话的过程当中支支吾吾,很有可能为清都山带来麻烦。   小姑娘再是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   此时她的墨眉蹙的更盛,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她听着那茶水即将沸腾起来的声音,缓缓起身,无声而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确定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务求从容。   她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在接下来的这场谈话当中,必须要展现出该有的气度。   不管对方说些什么,她都要应对得漂漂亮亮!   这般想着,谢清和握紧了衣袖里的小手,深呼吸了一口冷静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小姑娘所有的冷静都消失了。   她的脸倏然红透,就像是最为饱满多汁的桃子,让人想要尝上一口。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听到了一句话。   “你还要在里面站多久?不是都结束修行了吗?”   ……   ……   谢清和看着阔别一年有余的那人,好生欢喜又止不住地无语,无奈中再掺杂着些许的微恼,羞愤里头又埋藏着淡淡的幽怨,但其中绝对没有恨恨。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酿成了一种微酸后泛起回甘的复杂味道,在心头不断蔓延开来,眉眼都要有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子啊!”   小姑娘拍着自己的大腿,似是气愤说道:“你就非要在外面等着我,不能让我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你吗!”   当今天下,谁能让清都山的小谢掌门流露出这般可爱的神情呢?   唯有怀素纸。“我怕吓到你。”   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神情疲惫说道:“刚来的时候你还在修炼,不好打扰你,便为自己找些事做。”   看着她眉眼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憔悴,谢清和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决意装作生气的小心思,顿时着急了起来,担心问道:“你这样子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小姑娘连忙抢过那杯还热乎的茶水,咕嘟咕嘟地一口给喝完,也不怕自己被烫到。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神情肃冷说道:“你都累成这样了,还喝什么茶啊!待会儿怎么休息?”   怀素纸怔了怔,不太习惯小姑娘表现出来的强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过往的所有时候,谢清和展现给她的那一面都是乖巧的,是可爱的,从未有过此时的严肃冰冷。   “好了。”   谢清和冷静了下来,便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着急,尽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问道:“所以你是遇了什么事?”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若要应付过去,未免太麻烦了些,而且不可避免是要撒谎的。   她不喜欢撒谎,更何况是对谢清和。   “我和师父见了一面,说了些话,心里有些不痛快,可能这就是难过吧。”   “元始……主,她对你说了什么?”   “你不用避讳那么多,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那就江前辈吧,不过等我们成婚之后,我对她的称呼肯定是要换一个的,现在这个老让我想起江先生,根本就正经不起来。”   谢清和有些无奈说道,然后发现自己的语气又松了下来,赶紧板起小脸,继续严肃着。   怀素纸看着她,只觉得这样严肃的她反而来得可爱,轻声说道:“我现在心情好很多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却没有半点得意,而是想到了别的地方去。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小姑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低声说道:“那就当我没问过好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要误会。”   谢清和怔了怔,接着开心地笑了起来,往她的身旁坐了过去,并着肩。   房间点了灯,但灯火谈不上明亮,有些昏暗。   在这样的环境下,平日那些难以看清的情绪,反而变得清楚了起来。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侧脸,轻轻抱住她的右手,认真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所以请你好好告诉我你的烦恼,我想和你一起面对解决。”   怀素纸心想这件事该怎么说呢?   那终究是师徒相杀。   不足为人所道。   “我可能活不了太久。”   她换了一种方式,对小姑娘说道:“最坏的结果是,我只剩下三十年不到的命。”   谢清和怔住了。   这句话太过突然,在真正听到之前她还在思考是不是元始魔主又给怀素纸出了一道难题,逼迫她的心上人深陷漩涡当中,无法离开。   片刻后,她醒过神来,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坚定说道:“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怀素纸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只是笑了笑。   谢清和看着她的笑容,根本开心不起来,只觉得这是强颜欢笑,笑容里尽是悲伤与难过,很是后悔自己坚持要问。   小姑娘很是生硬地转了话题,更加生硬地莞尔一笑,故作高兴说道:“对了,我现在可以破镜了。”   怀素纸笑着说道:“你早就该金丹了,过去太懒。”   谢清和哼了一声,就像过往那般可爱着,咕哝说道:“那你也该称赞我几句啊。”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主要是这件事有些违背她的道心。   谢清和当然不会介意,乌黑眼眸微转,很快就找到了新的话题。   “唔,那你有兴趣听一听我这一年来遇到的事情吗?”   “好。”   “那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   “有多大?”   “比你的胸大!”   “……”   “我娘曾经是元始宗的弟子。”   谢清和一字一字说道,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想要看清那双眸子的所有情绪。   怀素纸的反应却很平静,嗯了一声,又说道:“我知道的。”   “这……所以我要对你说是另外一件事!”   谢清和有些尴尬,心想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秘密吗?你师父怎么到处乱说出去的啊?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语重心长说道:“清都山在这方面是有传承的,我爹娶了一个妖女,那我嫁给你这个妖女,就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怀素纸轻声问道:“我就是妖女了吗?”   谢清和以为她不喜欢这个称呼,神色不变,心里却是着急了起来。   这现在该怎么办啊?   难道她又要弄巧成拙了?   “那……那我可不管!”   小姑娘越想越是焦急,干脆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说道:“你都把我骗到手了,你还说你不是妖女!”   怀素纸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沉默。   谢清和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在介意那个骗字,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连忙说道:“你不要当真啊,我就是乱说的。”   怀素纸温和一笑,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见到她的笑容,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对不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个样子,整个人都是憔悴的,难过的这么明显,我真的很担心你,没有办法不担心你。”   怀素纸说道:“我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你知道,但我还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啊,对不起……我嘴太笨了。”   谢清和低下头,带着歉意说道:“明明你哄了我这么多次,结果我什么都没有学到,在这种时候尽是说笨话。”   怀素纸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样就很好了,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意。”   谢清和咬了咬下唇,没有再勉强自己去说多余的话,闹出一些误会。   小姑娘转过身,很认真地抱住了怀素纸,让她感受着自己的温度。   “睡一觉吧,等到明天,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绝对不会只是三十年。”   谢清和对她说道:“相信我,好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请君出山,与黄昏一战   怀素纸确实疲惫到极点,在这场对话结束后不久,便依了谢清和的意思,上床开始睡觉。   她的心神不静,始终无法淡忘那个终将到来的约定,不管怎么想也觉得难过,因为难过而疲惫。   这一觉她睡得自然相当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谢清和就坐在床边,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蹙起的眉头,抿着下唇,不敢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小姑娘终于想起腰间的清都印,毫不犹豫取下这件仙器,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谨慎地引出那道气息。   当那道气息把怀素纸笼罩在内后,她的眉眼渐渐放松了下来,终于是睡得不错了。   应该是香甜的。   如果谢真人知道自己的女儿,把清都印的诸法不侵用在了让人安心睡觉上,想必也会沉默上很长一段时间吧。   谢清和对此毫无感觉。   在小姑娘看来,不管是清都印还是众生书,哪怕它有再大的来头,都只是一件东西而已,能不能用得上才是关键。   这是物尽其用的道理,绝大多数人都懂,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半刻钟后,谢清和确定陷入沉睡中的怀素纸没有问题,这才转身离开重新把那壶茶煮沸,然后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感觉自己的精神好了些,便继续回到床边,一言不发地安静守着。   小姑娘就这样看着睡梦中的怀素纸,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确定她睡得足够好,便也满足了。   ……   ……   北境,清都峰顶。   楚瑾站在那株金光古树的顶端,负手望向天边,神情淡漠如雪,找不出半点笑意。   这个时候的她,与平日截然不同,更加有一种画中人的感觉。   仿佛随时都会飘然而去。   事实上,她当年弃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后转修的就是羽化登仙意,这门可以通往大乘之上的清都山不传真经。   她是这百年间唯二登临大乘的修行者,但元始魔主很少会出现在正道中人的话里,故而成了世人口中的唯一。   由此可见楚瑾修行天赋之可怕。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在修行界里得到的评价却十分寻常,名声与境界着实谈不上相符。   也许这和谢真人如大日般,遮掩去了她的光芒有一定关系,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她习惯了低调,不愿意变得耀眼。   这是早在当年她背叛元始宗那一刻起,就贯穿一生无法被时光磨灭的习惯。   有脚步声响起,是谢真人。   他问道:“还在想你师姐的事情?”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嗯,她终究是我的师姐,如今也不剩多少年可以活了,若非局势所至,我实在不想和她见面。”   谢真人平静说道:“如果是从前的黄昏,有很大的可能借这个机会来杀你,但现在的她不会这样做了。”   楚瑾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感慨,说道:“因为怀素纸吗?”   “怀素纸确实不错,但黄昏愿意给出那么高的评价,更多还是因为偏爱。”   谢真人轻描淡写说道:“偏爱就是在意,而在意是一种束缚,黄昏再像过去那般莽撞,是很难的一件事。”   楚瑾轻笑说道:“就像英雄难过美人。”   谢真人回忆片刻,点头说道:“怀素纸是生得不错,颇为好看。”   楚瑾随意问道:“比起我怎样?”   谢真人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说道:“没想到你会在意这种事情。”   楚瑾与他对视,说道:“所以?”   谢真人平静说道:“你自然是最好看的。”   听到这句话,楚瑾没有太多的反应,似乎只是随意一问。   她话锋忽然一转,神情随之漠然,认真说道:“长歌门的山门倾覆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入冬之前我会到中州,亲自去处理那边的事情,时间有些紧迫。”   谢真人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来得及开口。   “不要试图劝我,你说起那些话来不见得有清和聪明,甚至更差,而且我是你的妻子,理应为你处理好这些琐碎事。”   楚瑾的声音无比坚定:“天下地上,任何有可能影响到你飞升成败的事情,都不应该存在。”   谢真人沉默片刻后,问道:“我走以后,你准备如何?”   这是两人第一次谈论这个话题。   自从飞升之事被决定下来后,这对夫妻始终默契避开这件事,没有谈论过,直到今夜此刻。   “我不习惯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   楚瑾淡然说道:“但你问了,大概就是看着清和真正长大成人,与怀素纸完婚,把清都山的掌门之位继承下来吧,至于之后的……之后再说吧。”   她望向北境以北的天空,看着那已在天边泛起的极淡晨光,转而说道:“总之,你继续闭关就好,世事有我,无需担心。”   ……   ……   晨光再至时,商州城不曾迎来一场秋雨。   怀素纸睁眼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趴在床边已经睡过去的谢清和。   小姑娘睡得很是安分,不像飞舟上和学宫摘星楼中的那些天,看上去相当的规矩。   她就这样双手交叠而睡,仿佛州郡乡野私塾上酣睡的学生那般,可爱地露出了半边的脸。   几缕发丝散落在她的唇上,让她时不时伸出舌尖,舔舐着自己的唇瓣,看着很是动人。   怀素收回视线,然后看到了放在枕边的清都印,这才明白自己为何睡得那么好,不由微微失神。   这也可以吗?   就在这时,谢清和提前布置好的道法被触动,小姑娘随之醒了过来。   她一边抬头望向怀素纸,一边揉着眼睛,声音含混说道:“我给你做了早饭的,你可以去吃。”   怀素纸听着这话,听着话里的心意,很难不被触动。   “你可以放心……不难吃的。”   谢清和还困着,迷迷糊糊说道:“我尝过很多遍。”   怀素纸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再睡一些吧,睡床上。”   不等谢清和拒绝,她起身下床,双手穿过腿弯与臂后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再放在了床上。   秋意渐浓,天地间已有些微寒意,被睡暖和的被褥很舒服。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完全想不到这件事的发生,任由自己被抱起被放下。   直到她的鞋袜被怀素纸亲手脱下时,她才算是醒过神来,瞬间羞红了双颊,微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好半晌说不出话。   “安静。”   怀素纸对她说道。   谢清和哪里还能反驳,心里早就只剩下一片空白,浅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接着说道:“关于我们的婚事,有件事我要跟你说的。”   话音落下,谢清和下意识问道:“是你师父走之前,我们不能成婚吗?”   怀素纸怔了怔,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安静片刻后嗯了一声,声音微沉问道:“她对你说过?”   “她对我说的是,至于你们的婚事,等我死后吧。”   “那时候你师父的情绪给我的感觉是……很不好的那种。”   话至此处,谢清和的困意便也消失干净了。   小姑娘回想起那天的画面,不禁生出好些怅然,低声说道:“是那种人之将死其行也善的感觉。”   怀素纸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如果夺舍是真,生死只在我们彼此之间,那你又何必对小姑娘说等我死后,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句话。   你当然会做很多没有意义,只是有意思的事情……   但是你绝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怀素纸这般想着,神色不变问道:“她还说什么吗?”   “只有一句。”   谢清和记得格外清楚,模仿着记忆中元始魔主的语气,认真复述说道:“有情人,朝朝相见当然最好。”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对小姑娘说道:“你先睡吧,我去吃点东西,顺便想一个问题。”   谢清和好奇问道:“什么问题?”   “一个很俗气的问题,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怀素纸起身,向房门外走去,说道:“我本来以为自己知道的就是真相,但事实好像没有那么直接,比我想的要复杂。”   她的声音有些冷淡,但却是鲜活的,如破晓而出的明媚晨光。   “我要重新思考一些事情,确定自己有没有被欺骗,这对我很重要。”   ……   ……   日至中天时,岱渊学宫深处那座姜园,迎来了它阔别一年有余的主人。   江半夏推门而入,看着熟悉的景色,很自然地上了二层楼。   开窗,挂帘,煮茶,取纸,研墨然后抄书。   就在这一切发生之前,院门被敲响了。   江半夏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刚一回来,就被人找上门。   来者是陆月楼。   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弟子,曾经与她同辈,如今境界接近炼虚,不出意外在十年内有望触碰到炼虚的那道门槛,成为八大宗内真正的大人物。   她在玄天观中的地位很是不错,受到明景道人的重视,否则也无法从嵇溥心指使邹缪羞辱小谢掌门一事中全身而退。   “何事?”江半夏问道。   “最近烦心事太多,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以及一件事要麻烦你。”   陆月楼来到她身前坐下,神情疲惫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后,整个道盟最着急的竟不是除掉元始魔主,竟然是怎么瓜分长歌门的尸体。”   江半夏没有说话,因为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一切。   陆月楼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大敌当前,我真的很难理解和接受这样的行为。”   江半夏猜到了此人的来意,觉得有些意思,继续不说话。   陆月楼也不介意,接着说了很长一段话。   “我为此与掌门真人谈过,他对这种状况也有所不满,尤其是那天商州城外的战斗,如果陆宫主愿意早些出手,元始魔主不见得能够脱身,结果却……”   “师长之事,我等不宜多言,但有一件点是很明显的。”   “如今的道盟,太多人的眼里仅有自己的利益了,就连元始魔主带来的威胁都可以视而不见,又或者是司不鸣的惨败让他们不敢去看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很危险的一个讯号,甚至可以说现在已经是道盟的危急存亡之秋。”   “掌门真人希望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道盟带来一场胜利,拨云见日。”   “所以我想到了江师姐你。”   她看着江半夏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当年你与元始魔主交手数次,互有胜负,最后那一败亦是非战之罪。”   江半夏还是不说话。   “道盟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再一次战胜魔主。”   陆月楼起身,向江半夏行了一礼,认真说道:“出山吧,师姐。”   (本卷完)   Ps:感谢打赏,如果可以明天会加更的,但新卷无法保证,然后……打赏的话尽量还是刀片吧,这个拿的比正常打赏多一些,谢了噢。   分卷 : 第三卷 缚苍龙 第一章 酒   “怀素纸的来历有很大的问题。”   “她并非禅宗传人?”   “不错,我早前就已经在怀疑她的来历,此次在元垢寺中与五净交谈后,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为何?”   “五净对怀素纸多有回护,但都是话外之音,回避的太过微妙。”   “元垢寺当年被迫同意封山,不再干涉世事,五净若是承认怀素纸从寺里出来,便是给予我们发难的理由,他只能把意思放在话外,不可能正面承认。”   “最开始我也作这般想法,但五净最后向我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个条件是让他的一位徒弟离开元垢寺。”   “怀素纸这些年来做的事情,让禅宗名声在世间再起,本就是对道盟的一种挑衅,值此多事之秋,五净再让一位弟子出来……太过于挑衅,有些不智了。”   “但我很确定,五净不是一个狂僧,他的行事风格不像黄昏那般激进,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必须要这样做,因为怀素纸并非禅宗传人。”   明景道人声音低沉说道,望向并肩而行的长生宗当代掌门。   此时的两人,位于神都最中心的那片宫殿群当中,走在一条漫长的石阶上。   莫大真人转身望向后方,看着其中的景色,神情淡漠问道:“如果怀素纸真的不是尼姑,那她又该是什么?”   入秋后的神都依旧繁华,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长歌门被山门毁灭的影响,行人如织,车水马龙不曾绝,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人间的美好,仿佛尽在其中。   明景道人却是朝北方望去,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希望怀素纸是暮色。”   清都山在北境。   北境自然在人间的北方。   “奈何世事从来不如人意,我的希望仅是希望,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意义。”   明景道人有所遗憾,但不多。   如果是别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地位权力,指鹿为马世人也只能沉默相信。   但怀素纸和暮色是不一样的。   准确地说,是站在这两人背后的清都山和元始魔主,都可以无视或者不接受道盟的意志。   “那就先查着吧。”   莫大真人收回视线,继续拾阶而上,向那座高入云中的通天楼走去。   行走时,他转而问道:“学宫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明景道人摇了摇头,说道:“江半夏拒绝了,理由是无心理会世事,只愿抄书。”   莫大真人淡然说道:“一顾不行,那就三顾,她被黄昏毁灭了整个人生,看上去再如何风轻云淡,心中也必然存在恨意。”   明景道人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她不愿接受的真正理由,是陆南宗。”   听到这句话,莫大真人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满意点头说道:“那就更好了。”   “陆南宗这些年来在学宫故作避世之姿,只想着让学宫多出一个姓氏,如清都山一般,却忘了自己该要担负起的责任,太过令人失望。”   明景道人叹息着说道,声音里满是沉痛之意:“那天夜里,他要是第一时间赶往商州城,而不是顾惜自身性命,结局极有可能彻底不同。”   莫大真人没有说话,但显然是赞同的。   在他和阴帝尊鏖战于高天之上时,陆南宗要是能够第一时间赶到,阻止元始魔主抹去众生书留下的烙印,长歌门的毁灭与众生书的受损便有了意义。   哪怕到了最后元始魔主还是活了下来,局面依旧要比现在好上太多,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事情到了最差的境地。   莫大真人说道:“江半夏在学宫当中名望颇高,境界却远远不足,以她来警告提醒陆南宗再是合适不过。”   明景道人想了想,问道:“如果她对学宫之主的位置有想法呢?”   “只要她证明自己可以做到,那我们为什么不继续支持她?”   莫大真人淡漠说道:“学宫向来是百花齐放的地方,这些年来渐渐只有一家之言,未免教人乏味。”   这番话里,两人都没有提起请陆月楼邀请江半夏出山的理由,因为那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两人从未指望过江半夏战胜元始魔主,只是借这个理由去支持她,彰显出自己的意志,以此警告提醒陆南宗,让他不要再沉浸在让学宫有一个姓氏的想法里。   至于这其中存在着擅自干涉别家宗派内务的问题……对长生宗而言从来都不是问题。   连别人家的事情都管不得,那长生宗还当什么正道领袖?   ……   ……   在神都那场谈话过后的第九天,商州城的戒严结束了。   随着晨光的落下,道盟执事的悄然离开,整座城市重新焕发出生机,不再冰冷如同死城。   大街小巷一片热闹,人们的欢呼声到处响起,酒楼的小二忙到脚不沾地,青楼的老鸨早早就从后门进去,开始提前检查自家的姑娘,务求今晚生意爆满的时候不出差错。   至于赌坊更是早早就人挤着人,买断离手的声音不绝于耳。   满城热闹当中,唯有那处寻常宅邸,依旧清净。   怀素纸坐在秋日的阳光下,享受着来自天空的暖意,静心修行。   那天她让谢清和去睡觉,独自去思考关于那个约定的真假,想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她发现这没有太多意义可言。   以她手中掌握的信息,根本不足以让她推断出江半夏的真实想法。   更重要的是,现存的所有问题,归根到底都是她的境界不足,战力不够,没有办法违背江半夏的意志。   至于江半夏总是说她是一个爱犟的姑娘,但最爱犟到底的人是谁,事实上一直都很清楚。   ——像楚瑾这样飘然离去,如今不是活得很好吗?何必非要与道盟战呢?   怀素纸知道自己不爱听人劝,便也确定江半夏不会听人劝,哪怕她得知事情的真相以此相劝,最终也劝不出什么。   ——当初在清都山上,徐卿借楚瑾的意志对她再三劝说,不惜送上连番厚礼,最终可有用处?   一个学了犟。   一个懂了不听人话。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对师徒于彼此都有青出于蓝的地方。   那场思考的唯一意义,大概只在于怀素纸知晓夺舍很有可能是假的,仅此而已。   当她理清了这些事情后,生活再次回到平静当中,即是修行。   楚瑾那封本该在三年后被拆开的信,上面讲述着她对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感悟,以及解开那个难题的具体方法。   与江半夏不同,她曾经修炼过劫运真经,亲身经历过那片风景,知晓其中的特别之处。   当她在多年后的现在,以大乘之境去看待当年的风景,自然能给出一个漂亮的答案。   但这个答案在漂亮的同时,亦是艰涩繁杂至极的,足以让那些被世人称道的天才为之退避的。   楚瑾在字里行间,引用了诸多前人经典,并且没有留下相关的注解。   很显然,这是她故意在考验怀素纸,因为其引用的经典几乎都来自于清都山的藏书。   而怀素纸那年曾经到过清都山的知矜峰,听过好几堂课,更是在谢清和的帮助之下,得到了谢真人的修行笔记,在登山前往中州的飞舟时,还被知矜峰主赠过书。   从修行的角度来看,楚瑾的做法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对怀素纸有着一定的好处,避免了她着急突破,为日后的修行留下后患的可能。   但是……拆开这封信的人偏偏是江半夏。   当她看到信纸上的内容那一瞬间,便明白了楚瑾的做法,于是她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一种想法。   ——你凭什么对我的徒弟指手画脚?   她毫不犹豫耗费了一个白天的时间,为怀素纸彻底揭穿了那封信的真面目,以最简单直白的用词,把那复杂的道理剥开解析清楚,不留半点神秘。   这些天来,怀素纸修行的具体内容,即是用自己找到的那个解法,与楚瑾给出的解法相互印证,不断在细节上做出调整,修正自己的思路。   这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算得上是怀素纸与楚瑾在隔空论道……   然后旁边坐了一个爱插嘴的江半夏。   想到这里,怀素纸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   ……   秋日西斜时,谢清和回到那座宅子。   小姑娘的脚步声放得很轻,推门的声音更轻,轻的就像是一阵清风。   如此之轻,是因为她准备给怀素纸一个惊喜。   这些天她亲眼看着怀素纸苦修不断,连片刻时光都不肯浪费,便觉得辛苦。   于是她想起元始魔主对自己说过的那件事。   在修行之外,怀素纸还有着一个看上去没什么道理的爱好,喜欢喝酒。   故而在道盟解除戒严后,谢清和直接就离开那座宅子,去到商州城里最为高档的那家拍卖行,一掷千金直接拿下了一壶陈年美酒。   是的。   小姑娘准备和怀素纸喝上一顿酒,把她给灌醉,让她好好休息上一阵子,别再过度损耗心神了。   这个想法很完美,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谢清和从来没有喝过酒。   PS:这一章熬的特别辛苦,有点折磨,但总算过来了,希望接下来展开之后能写轻松一点儿吧。 第二章 饮   谢清和小心翼翼来到怀素纸身后,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纸纸-”   小姑娘故意拉长了话音,又压得极低,听起来便有一种婉转缠绵的感觉,分外甜腻。   明明秋日才西斜,听到这句话后,顿时便像是身处在深夜闺房床上抵足而眠那般。   怀素纸怔了怔,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两个字说的是她。   片刻后,她才是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转身望向巧笑嫣然的谢清和,忍不住问道:“纸纸是我?”   “纸纸是你哦。”   谢清和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抱住了她的手臂,说道:“我已经金丹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声音微沉说道:“有事要说可以直接一些,不要再用这样的称呼了。”   谢清和哼了一声,似是不满说道:“是有事对你说,但纸纸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怀素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让她把这句话给吞了回去。   “好吧。”   谢清和不敢再放肆下去,放开双手,端正坐姿,看着她重复说道:“我已经金丹了!”   怀素纸微微挑眉,问道:“然后呢?”   在她看来,小姑娘身负谢家血脉直至这时才破境至金丹,实在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根本不值得骄傲。   然而这时候的谢清和却完全没有这种自觉。   她刻意地敛去笑意,唇角偏又无意识地翘着,还微微挺起了胸口,让自己显得分外骄傲。   “其实也没什么,金丹肯定不算什么……”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故作淡然说道:“但这是我和你相处后,第一个突破的境界,所以还是觉得很有意义,纪念的意义。”   怀素纸看着她,平静说道:“然后呢?”   谢清和被看得有些心慌意乱,声音变得微弱了起来:“就是我想和你庆祝一下,可以吗?”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说话。   谢清和最怕被她不说话看着,赶紧说起话来。   “而且你想啊,最近我们一直在修炼,别的什么事情都没做过,应该要放松一下了。”   小姑娘语重心长说道:“修行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我和你都需要休息一下了。”   怀素纸当然清楚这个道理。   在云来镇上那段时间,她也曾于夜里走出那个小院,被长歌门的少女拉去打麻将的有趣经历,那无疑算是休息的。   但那是一段极其漫长的修行后的短暂休憩。   问题在于,如今她静修还不到一个秋天的时间,远未到疲惫的程度。   怀素纸不说话。   谢清和就这样看着她,眼里没有泛着泪光,但毫无疑问是诚恳的。   小姑娘心思微转,忽然说道:“今天戒严结束,我出去外面打听了一下消息,在我们被关在商州城的这段时间,外面出了不少的事情。”   这个话头转的分外突然,怀素纸也没有想到,因为这一般是江半夏的说话风格。   她没想到两年不到的时间,小姑娘竞也染上了这种恶习。   谢清和自顾自说道:“事情有很多,但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是元垢寺有传人正式行走人间了。”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元垢寺不再封山,这几年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世间大势肉眼可见的在变化。”   话里没有说的是楚瑾即将南下。   “但我要说的不是大势,是这个和尚……他正在四处找人挑战。”   谢清和神情微凝说道:“他在效仿你做过的事情,就像是在证明自己不比你差。”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管不了别人。”   “所以我现在很担心,这臭和尚再这样肆无忌惮下去,会让人怀疑你的身份。”   谢清和越想越是不舒服,恼火说道:“而且按照现在这个势头,这人到最后很有可能要来挑战你。”   如果小姑娘的推测成真,那怀素纸禅宗传人的身份,无疑是要破灭的。   道理很简单,元垢寺本就封山积弱多年,在道盟给予的庞大压力之下,实在没有内斗的理由。   既然不可能是内斗,那只能是外战。   谢清和说道:“但是我和你不怕这个。”   不等怀素纸开口,小姑娘继续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我娘会在入冬之前来到中州,商议相关的事情,到时候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便也懂了,明白她的话锋为何忽转。   果不其然,谢清和接着说出了那句话。   “所以你真的不用那么着急。”   小姑娘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声音苦涩说道:“那天你难过完之后就一直在修炼,这些天几乎没有休息过,我真的很担心你。”   话都是真的,是她这些天来的心里话。   “我知道了。”   怀素纸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阳光已经温和,不再那般刺眼。   像这样的天气,确实很适合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做。   她说道:“那就休息一下吧。”   谢清和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很是高兴地抱着她,眉开眼笑说道:“真好。”   怀素纸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话:“但你不用那么担心我,我很清楚自己的极限。”   谢清和心想但我不清楚啊。   小姑娘装作若无其事,笑着说道:“知道啦,但是下次吧,唔……我们要不要做点别的事情?”   怀素纸安静半晌后,突然问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谢清和微怔,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抬头望向秋日笼罩下的天空说道:“可是你看,这天气真的很好呀,很适合享受啊。”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尽在不言中。   谢清和顿时泄气,叹道:“我都铺垫了这么多了,你就不能稍微配合我一下,你这人是真的好可恶啊。”   怀素纸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说道:“那你下次努力聪明一些。”   “怪我咯。”   谢清和忽然想到一个妙处,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连忙说道:“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让你变得和我一样聪明!”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纠正说道:“我觉得那不叫聪明。”   她不想与谢清和讨论聪明的定义,那必然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直接问道:“是什么办法?”   谢清和微微挑眉,得意说道:“喝酒!”   说话间,小姑娘随手一挥,那壶耗费千金的陈年美酒就此出现在。   看着那个小酒壶,怀素纸彻底沉默了,只觉得这一切真的荒唐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   她语气有些复杂,说道:“想到这件事上去的?”   据她所知,谢清和在过去是滴酒不沾的性格,对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兴趣。   为何忽然变了?   一位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怀素纸眼前,向她狡黠一笑,笑容里满是玩味。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这世上唯一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唯有她那位师父。   怀素纸的话让小姑娘误会了。   “哼,你到现在还想偷偷瞒着我吗?”   谢清和浑然不觉有异,神情反而有些不满,轻微抱怨说道:“难道我还会嫌弃你喜欢喝酒?”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她是骗你的呢?”   话里的那个她,当然是元始魔主。   “啊?”   谢清和傻了。   小姑娘听得出来这句话是认真的,目瞪口呆问道:“骗我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望向那个小酒壶,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喝酒,甚至是讨厌酒这种东西。”   谢清和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回想起元始魔主当时的笑容,呼吸渐粗,心想你连这也要行骗的吗?   这还有没有道理了?   前辈高人该有的风度呢?   都去哪里了?   小姑娘好生羞恼,便要收起那个小酒壶,赶紧回房间钻进被窝里把自己埋起来,默念三千遍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今天一直在认真睡觉,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就在这时候,她真的听见了一句应该在梦里的话。   “那就喝吧。”   怀素纸伸出手,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拿住了那个酒壶。   酒壶不大,外表色泽如青玉般,明显不是凡物,拎起来的手感很是不错。   她轻声问道:“有杯子吗?”   谢清和这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问道:“你不是讨厌喝酒吗?”   “是不喜欢。”   怀素纸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微微一笑说道:“这辈子我没有喝过酒,但现在……可以尝试一下,试试是怎样的滋味。”   谢清和无法理解,心想自己确定了不喜欢的事情,肯定是要远离到底的。   她不解问道:“为什么?”   “可能是那次难过之后,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发生了改变,不再那么绝对?”   怀素纸轻声说着,笑容里带着些许的惆怅,偏又有种清狂的味道。   谢清和没有再问下去,摇头说道:“我忘记了买酒杯。”   怀素纸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小酒壶。   意思很清楚。   如果你要亲亲的话,不必如此委婉。   谢清和被看得老羞成怒,认真辩解说道:“你想,我们以后成婚可是要喝交杯酒的,我怎可能故意漏掉杯子啊?是真的忘了!”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这个解释有些道理。   她端起酒壶,端至唇边浅浅地饮了一小口,然后递给谢清和,温柔说道:“以后你不要再信我师父说的话了。”   谢清和接过酒壶,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大一口,只觉得喉咙仿佛燃烧了起来,认真说道:“但我会一直相信你的,你也可以永远相信我。”   小姑娘想了想,向怀素纸伸出尾指,更加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话。   “拉钩,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第三章 醉里挑灯相亲   “诶!我怎么看不清楚东西了,感觉好怪啊……整个世界都在晃晃转转的。”   谢清和睁大眼睛,把自己枕在怀素纸的肩上,左手胡乱挥舞着仿佛要把阳光抓在手里,醉意十足说道:“这就是喝醉的感觉啊?!还挺好玩的。”   很有意思的是,小姑娘明明是醉了,但她的眼睛却愈发明亮,在秋日斜阳映照下分外美丽。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双颊微红,眼帘微垂似闭,呼吸不像平日那般平静,略微有些紊乱,衣襟的起伏有些明显。   她看着那个被随意抛在一旁的酒壶,墨眉紧蹙,没想到这酒壶看上去极少,但里面的容量极其之大。   两人起初喝着,只觉得这酒辛辣如刀,谢清和险些还被呛到了,好不容易才是咽了下去。   那一口酒下去后,她顿时就打了一个饱嗝,那可爱的小脸瞬间就通红了。   小姑娘当即腹诽了无数句,完全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的,但想到机会实在难得,还是发狠又给自己灌了一口,然后便要怀素纸陪她再喝。   她在清都山上悠哉度日,最为放肆的爱好也不过是躲在被窝里偷看禁书,最讨厌的就是参加宴会,哪里知道这种做法其实叫做劝酒,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厌烦的举动?   谢清和想的很简单,反正钱是花了,事情是说开了,那不喝也太浪费了。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很好奇怀素纸喝醉之后的样子啊!   小姑娘从没有喝过酒,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所以她的想法也很简单。   只要自己咕嘟咕嘟地喝着,让怀素纸也跟着咕嘟咕嘟地喝着,那我们肯定会一起醉的吧?   等到喝醉以后,我们一起倒在木板上,衣裙如花散开,发丝就铺在那花儿上,相互依偎着,让温暖的阳光静静照着……   那样的画面肯定很美好的吧?   谢清和当时便这样想着,傻乎乎地喝着酒,甚至喝出了一种豪迈的感觉。   怀素纸没有拒绝,一直陪着她喝。   然而小姑娘没有注意到的是,怀素纸从来都是浅尝则止,很多时候只是抿上一口,不像她那般毫无顾忌的鲸饮。   酒量再如何好的人,都抵不住这样子喝酒,更何况谢清和耗费千金买回来的万花饮,是真正的佳酿烈酒,完全不适合作为人生中的第一款酒。   而且这万花饮并非凡酒,以真元消解酒意将会浑身散发出万种花香,让旁人得知。   从这个角度来看,谢清和无疑称得上是海量的,因为她直到这时还没完全醉去,全凭天生的酒量撑着。   而怀素纸却是差不多要醉了。   在浅浅地抿了第一口时,她的身体就有些发热,后面又再陪谢清和喝着,醉意更深。   她没有想到,自己上辈子不如何的酒量,到了这辈子还是那么糟糕。   如果不是她道心守静,神智尚且清醒,知道不能像小姑娘那样子喝酒,她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即便如此,这时候的她也有些说不出话了,确定自己濒临极限。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谢清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怀素纸,傻乎乎地笑着,娇嗔道:“你不会是嫌弃我酒量差了吧,我以后一定会厉害的啦-”   怀素纸心想你那样子喝酒,到现在还没有醉死过去,这哪里差了?   若你的酒量都算是差,那天下间还有谁称得上厉害?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事情真有些荒唐,想了想问道:“那你还要喝吗?”   “当然可以啦,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谢清和笑容憨厚,小手拍着胸口对她做出保证,看上去真是可爱极了。   怀素纸若无其事说道:“那就不喝了。”   谢清和很是遗憾地啊了一声,尾音拉的格外悠长,对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下一刻,小姑娘身体倾斜着一倒,整个人便倒在了怀素纸的怀里,脑袋险些撞到了地板上去。   怀素纸早有预料般取出手帕,为她擦去唇角的酒渍,再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睡得躺得更舒服一些。   是膝枕。   谢清和很高兴,依循着人的本能往温暖的地方不断靠近,在一片柔软前停下,用小脸不断磨蹭着,笑容一直都在,满是幸福的模样。   怀素纸低头看着小姑娘,想起这辈子小时候被师父吐了一身的可怕经历,难得有些担心。   好在此时的她境界不同过去,挥袖即可解决,应该没有太大的什么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谢清和忽然大惊失色,满是震撼地喊了出声。   “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仿佛连酒意都消去了数分。   此时从她的角度往上望去,见到的只有一片如山脉般起伏的素黑,根本就没有怀素纸!   换做寻常时候,她当然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不要忘记她现在已经醉了。   她下意识抬起小手,便要去拨云见日,找到自己想要的真实。   幸运的是,怀素纸还没有完全醉去,及时反应过来抓住了那只手。   “你醉了。”   怀素纸话里的情绪很明显。   “诶?原来你还在啊?”   谢清和歪过头,让自己埋在怀素纸的肚子上,声音艰难地从中挤出:“那我刚才为什么看不到你啊,看到了好大一座山啊!”   怀素纸有些无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清和忽然兴奋了起来,大声喊道:“不行,我还不能醉,我要和你一起搬山,面对一切困难,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怀素纸闻言,沉默片刻后食指落在小姑娘的眉心上,让她睡了过去。   做完这件事后,她运转真元消解酒意,眼神渐渐明亮,不再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随着酒意的消散淡去。   一阵清雅又浓郁的香气散开,仿佛有千万朵花一并盛开绽放。   有晚风送来清凉,却吹不散这片无形盛开的花海。   怀素纸想起一个画面。   在那肃杀孤寂的清都山上,有一处崖畔种满了天南地北而来的花树,不受四时影响的盛开着。   花树深处有一幢小楼,楼上有位沐浴过后的小姑娘,百无聊赖地等着她来。   那时的小姑娘,大概是想把树都砍掉了的吧?   怀素纸想到这里,低头亲了一下沉睡过去的谢清和,认真说道:“我们会在一起的。”   ……   ……   夕阳到来时,商州城一片红暖。   怀素纸推门而出,如同寻常姑娘般,很不起眼。   在确定谢清和不会吐自己一身,不会胡乱掀开被子,酒品比她那位师父要好太多之后,她就出门了。   出门自然是为了办事。   怀素纸准备和元垢寺那位传人见上一面,避免一些很有可能出现的麻烦。   对她来说,那个不被承认和否认的禅宗传人身份,现在还有着一定的用处。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知道元垢寺是怎样的态度。   这些年来她的所作所为,为禅宗赢下了极大的名声,因果早已纠缠。   如果谢清和推测没错,那位元垢寺的传人到最后真要挑战她,未免太过可笑。   某种意义上,这已经算得上是忘恩负义了。   在道盟的情报描述当中,元垢寺近些年来追求的境界是不沾因果。   难道那寺里的人,是把她看作一份带来无数麻烦的因果,欲要主动斩去?   怀素纸思考着这些事情,神色不变,找到了道盟落在商州城内的那座建筑,平静踏入。   元始魔宗的情报渠道,也就是那些寻常的布庄,为了避开道盟在长歌门覆灭后的怒火,早早就撤出了商州城。   故而她只能是动用道盟的情报网。   准确地说是清都山的。   一个安静的房间。   一名出身自清都山的道盟执事,看着负手站在窗前的清冷少女,神情格外凝重。   “请问怀姑娘有何吩咐?”他的声音极为恭敬,挑不出一丝的毛病。   在东安寺与岱渊学宫那两场剧变后,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   尽管清都山从未对外公开承认,但整个修行界都已经知道,她们将会是一对道侣。   按照谢楚两位真人相处的方式来看,怀素纸日后极有可能是无名分的清都山掌门真人,掌握整个修行界乃至于是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   须知八大宗亦有高下,长生宗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被世人公认为上三宗。   更何况她本身就是一位注定登临大乘的当世天骄。   面对这样的人物,给予再多的尊敬都不为过。   怀素纸说道:“元垢寺那……”   话到这里,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那和尚的名字,于是沉默了。   这位姓迟的执事连忙接过话头,说道:“渡山。”   怀素纸说道:“让这个渡山来见我一面。”   迟姓执事低头应是,想了想又问道:“怀姑娘可还有吩咐?”   怀素纸为的就是这一句话,自然没有别的事情可言,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远处一座高楼。   那座高楼在修行界颇为出名,背后的东家是万劫门,专门经营拍卖的事情,信誉相当之好。   她若无其事吩咐道:“去告诉八方楼的人,以后不能再给小姑娘卖酒。”   说完这句话,怀素纸转身离去。 第四章 长生   十数日后,商州城那座寻常宅邸,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怀素纸与此人曾有一面之缘,对其印象极其深刻。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地与此人再相见。   “你这次是又有一件前尘往事要与我说吗?”   她站在门后,看着那位依旧是一件简单白衣的少女,眼神渐渐凝重了起来。   出现在怀素纸眼前的这人,是来自万劫门的姜白。   这位看似少女的女子,曾经在东安寺那场剧变之前,独自一人去到孤闻的禅室中,与怀素纸说过很长一番话。   那番话里涉及到的许多隐秘,是读再多史也不见得能够寻到的秘密,唯有亲身经历才能说出来。   更重要的是,姜白那种理所当然居高临下的气质,着实太过特别,足以让人见之难忘。   “今日确实又有一件往事要与你谈。”   姜白的视线越过怀素纸的肩膀,落在了门后,问道:“不请我进去坐一下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们不熟。”   不知为何,她隐约从姜白的身上感知到一种极具威胁的意味,而这真的很不寻常。   当今修行界里的年轻一代,不该有人能够与她并肩。   无论宋辞还是陆元景,乃至于南离,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若非如此,当初岱渊学宫中道盟为何要让嵇溥心这种前代天才出手?   所以姜白为何能给予她这样的感觉?   “也对。”   姜白理解她的想法,直接说道:“那便开门见山好了,我这次来是请你帮我,关于哀帝的传承。”   怀素纸没有说话,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愈发浓厚。   “至于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其实我也有些意外,是因为八方楼最近出了一个新的规矩。”   姜白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稍感兴趣问道:“清都山何时有了不让小姑娘喝酒这条门规的,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转身向门后走去,说道:“那就谈一谈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找上门的原因,竟能如此的无稽。   门轴吱呀响着,就此挡住了巷子外飘来的卖花声。   这座由元始魔主购置的宅邸不大,进门后很快就能看清其中的布局,但没有什么窘迫的感觉,反而显得很温馨,可见耗费了一番心思。   听到关门的声音,谢清和很自然地走了出来,然后微微一怔。   小姑娘抬起手指着姜白,好生意外说道:“你不是那个特意等着所有人都落座之后,再鼓着掌跑出来的人吗?我对你的印象可深了!”   姜白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跑出来,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有些时候倒也羡慕你。”   谢清和微微挑眉,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人都羡慕我。”   小姑娘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   “与地位传承无关。”   姜白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感慨万千说道:“我很羡慕你这种不曾被时光搓洗磨砺的坚持。”   怀素纸心想这是说谢清和天真依旧,还是说她仍然不那么的聪明?   谢清和挑眉说道:“总觉得你这句话不是好话。”   话音刚落,小姑娘骄傲地哼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最近心情好,不和你计较。”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心想那一顿酒至于开心到今天吗?   “谢谢。”   姜白似是觉得小姑娘颇有意思,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们继续谈正事吧。”   片刻后,谢清和得知了她的来意,于是满怀赞善之色的鼓起了掌。   就像是在模仿那天的姜白。   “这你可算找对了人,有素纸出手,你肯定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话至此处,小姑娘的语气骤然一变,神情严肃说道:“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帮你呢?”   如此突然的变化,很难想象来自于谢清和的身上,但事实真是如此。   怀素纸心想,这一年来师父确实教了你不少。   姜白平静说道:“我自然能给出让你们完全满意的报酬。”   谢清和好奇问道:“我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这天下间有什么能让我完全满意?”   怀素纸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下一刻。   姜白微微笑着,对她们说出了那三个字,语气很随意,却给人一种可以完全信任的感觉。   那三个字是昊天钟。   ……   ……   秋日晨光下,那座宅邸一片安静。   谢清和微张着嘴,眼神里满是茫然,只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什么。   怀素纸神情越发漠然,警惕的意味更加深刻。   “我是认真的。”   姜白微笑说道:“你们可以考虑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管我还是清和,都没有办法接的下你的报酬,这件事没什么好考虑的。”   昊天钟作为当今人间的七件仙器之一,威震天下数千载,是万劫门最为重要的底蕴,甚至比沉睡中的朱雀更为重要。   哪怕姜白说的是真的,她可以用昊天钟作为回报,这世间也没有谁能接得下来。   事情若真的成了,那万劫门将会彻底发疯,比之朱雀被取真血更大的疯。   届时谁来迎接八大宗之一的全面怒火?   姜白望向谢清和,看着她说道:“楚瑾不是要到中州了吗?”   谢清和只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疯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我娘还没有疯。”   哪怕是清都山也不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道理很简单,这会导致道盟直接分崩离析,八大宗于四千年前建立的秩序,彻底荡然无存。   与昊天钟相比起来,一个被道盟统治人间,无疑是后者更符合清都山的利益。   姜白早已料到了这句话,故而她真正看着的人是怀素纸。   她的眼神很深,别有深意。   怀素纸与她平静对视,面无表情说道:“再说下去,我只能认为你根本没有诚意。”   姜白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就此放弃了这个提议。   她转而说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怀素纸认真说道:“比起我们想要什么,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你是谁,以及哀帝的传承究竟存在怎样的事物,值得你以一件仙器作为报酬。”   在她看来,这才是问题的重点所在,唯有弄清楚姜白为何愿意付出这么多,事情方能变得明朗起来。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都说到现在了,你理应猜出我的身份,又何必再问呢?”   这句话无疑是承认。   怀素纸却不相信,静静看着她,意思很清楚。   姜白敛去笑意,说道:“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没有坚持到底,说道:“那哀帝的传承有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来到了谢清和的身旁,以神念对仍旧懵然的小姑娘作出了解释。   闻言,谢清和顿时愣住了,心想还能是这样一回事?   姜白也不在意,看了一眼怀素纸,开始给出自己的回答。   “还记得你见到我时,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说话的时候,她往周围看了一整圈,竟没找到一张可以坐下来的椅子,干脆在廊外的小院里寻了块石头坐下。   她的坐姿很是随意,语气更加随意。   “哀帝曾经到过大乘之上,但最终也没有能够飞升,而他之所以被称之为哀帝,是因为他是一位皇帝,旧皇朝的一位皇帝。”   “若是往上追溯,幽泉阴府的源头正是这位哀帝,是他开始追求在世长生之法。”   “哀帝则是他在入灭之前,提前为自己定下的谥号,这件事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谁让他的儿子足够孝顺呢?”   “哀帝的哀,不是寻常的那几个解释,而是哀吾生之须臾的哀。”   “而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姜白望向怀素纸,平静说道:“哀帝的道果。”   谢清和听得很认真,毕竟她不爱看书,难得听到这种前尘往事自然好奇。   但此时的她却蹙起了眉头,认真指出了一个错误:“道果是飞升之后才能有的东西。”   清都山立派两万年,门中出过数位飞升者,留下了许多的相关记载。   在那些记载当中,明确提及的一个词汇是道果。   当修行者渡过天劫,一生所修之道将会结果,让其蜕变成为更高层次的生命。   天劫未渡,不曾飞升,何来道果?   “大乘之上为什么不叫大乘大圆满,非要叫大乘之上?”   姜白轻声说道:“是因为它象征着一位修行者,成功凝聚出不完全的道果。”   不等两人发问,她继续说道:“各家宗派的真经所凝聚出来的道果,自有不同的妙用,但对战力并无绝对影响,这归根到底是为了飞升。”   话到此处时,姜白的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上,认真补充了一句话。   “好比如你爹,当今人间真正有资格与他为敌的,无非那只云妖而已,哪怕现在忽然冒出一位大乘之上的强者,与他决一死战胜算最多也不过三成。”   谢清和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心想你这句话里的那个大乘之上就是你自己吧。   怀素纸却是想起师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所谓大乘之上,当作是一种旁门左道也是可以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谢清和很是好奇问道:“所以你要那枚道果是想做什么?”   “很简单。”   姜白微笑说道:“哀帝结的那枚道果,吃下去便有可能长生,值得我以昊天钟来换。”   PS:简单讲个自己的笑话,这两天被朋友喊去玩鹅鹅鸭,有一次随机到了身份窃贼,在我把一个人刀了之后,披上了这人的皮去找别人,然后……开口的瞬间我的游戏就结束了。 第五章 何以度长生?   “长生?”   怀素纸缓声说道,神情变得极其复杂,但这并不是激动与喜悦,更多还是怀疑。   修行者追求的是飞升,而飞升并不代表长生,只追逐长生路上的一个重要阶段。   长生之难,无需多余赘述。   长生是修行者追求的最终结果。   长生足以容纳世间一切欲望,创造出无限的可能。   天赋再如何差的修行者,只要可以长生,那凭借时间依旧可以看到最高处的风景。   人世间所有的艰难与险阻,在长生之前都是不值一提的,是沧海一粟的。   如果吞下一枚果子即可得到长生,那过往千万年来无数修行者的奋斗,未免来得太过可笑。   世间岂有这般事?   “故而我说的是可能长生,而非绝对。”   姜白微微笑着,目光落在谢清和的身上,语气很诚恳:“方便让我单独和她说几句话吗?”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如果让清和回避的原因是我的身份,那就不必了。”   早在姜白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她就知道到对方极有可能推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以万劫门与元垢寺曾经交好的关系,这不算是一件值得过分惊讶的事情。   当初孤闻也猜出了怀素纸是暮色。   “真有意思。”   姜白缓缓敛去笑意,看了一眼谢清和,然后望向怀素纸感慨说道:“我本以为这次见面,你不会再让我感到意外了,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你。”   她顿了顿,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便好。”   怀素纸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方式,但她不想为此多说什么,于是默认。   谢清和当然也很讨厌这种话说一半,忍不住向姜白翻了个白眼,然后想起尤其喜欢说‘你猜’的元始魔主,心想你们这些前辈高人,怎么都爱捣鼓这一套呢?   “毕竟我是道盟的人。”   姜白猜到了她们的想法,神情自若说道:“很多事情,不方便放在台面上,总归是要委婉一些的。”   怀素纸忽然说道:“如果你是我想的那个人,那你为什么要请我帮忙?”   “以你的境界,我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她认真说道:“修道,比较的终究是时间。”   话是真话,没有任何嘲弄的意思,怀素纸是真的无法理解姜白的请求。   姜白沉默了会儿,眼神怪异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叹息说道:“因为那把弓。”   怀素纸微怔,然后明白了。   谢清和也懂了。   所谓那把弓,当然是道一弓,这件与昊天钟齐名的仙器。   初秋时候,元始魔主曾经挽弓射箭,以一箭之力近乎毁灭了长歌门的山门大阵。   问题是……那一箭终究是来自于一位大乘的手中。   如果姜白真是万劫门的那一位,没有道理惧怕一个元婴晚辈动用这件仙器,故而这件事还是说不通。   想到这里,怀素纸忽然生出了一个猜测,落在姜白身上的身上,再次生出了打量的意味。   “现在才明白吗?”   姜白展颜一笑,声音依旧轻快:“先前我就与你说过,大乘之上所凝结出的道果各有妙境,比如顾真人所凝道果就名为斩命,自斩因果,超然于世间一切,不在众生书上。”   她的唇角翘得更深,声音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嘲弄意味。   “否则百年前那场战争,长生宗岂会任由天渊剑宗作壁上观,不惹半点尘埃?”   这是不为人知的往事。   这还是唯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并且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人,才有资格知晓的一个秘密。   这更是姜白在自证身份。   怀素纸看着姜白,心想你那枚道果到底叫什么呢?   如果那真的是涅槃,凤凰又该何去何从呢?   如果不是涅槃,那你现在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她很清楚,这是姜白所不愿意解释的问题,今日注定无法得到答案。   “再谈谈长生吧。”   怀素纸声音微冷说道:“如果哀帝那枚道果是长生,那他为何死去?史书上明确记载着,他是寿尽入灭,而非身死,是史书被篡改了吗?”   “史书上写的是真的,哀帝确实是寿尽而死,不曾被篡改。”   姜白平静说道:“这是事实,不代表这是全部的事实。”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问道:“哀帝在死前对自己做了布置?”   “是的,就像他的谥号。”   姜白没有隐瞒的意思,淡然说道:“哀帝把自己炼成了一枚长生果。”   怀素纸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此时还是微微感到失神。   与她相比,谢清和震惊得很明显,故而她下意识就问出了那个问题。   “如果哀帝把自己炼成了一枚长生果,那在他之后的几位皇帝为什么还像疯了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去求长生,直接赔掉了整个天下?”   小姑娘眼里满是疑惑,不太确定问道:“难道是这果子还没熟?”   姜白有些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心想你总不至于那么笨,点头说道:“看来你还没有天真到底。”   怀素纸忽然问道:“如今还有几个人知晓这个秘密?”   姜白没有立刻回答,思考着其中的得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怀素纸,缓缓说道:“禅宗与万劫门,长生宗以及阴帝尊。”   这句话里的前二者曾经交好,有过一段作为盟友的关系,而后二者则是中州过去与现在的统治者。   更重要的是,根据姜白在东安寺剧变前给出的说法,这四个势力在旧皇朝连续数位皇帝陛下追求在世长生一事当中,参与程度极其之深。   在数千年后的今天,哀帝将自己炼成一枚长生果的隐秘,理应只有这四个势力的掌权者才能知晓。   “莫大真人,五净大师,阴帝尊……”   怀素纸看着姜白,面无表情说道:“这都是站在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   姜白漫不在乎说道:“他们又下不了场,有什么好担心的?”   事实的确如此。   当今人间并非乱世,有着执行了数千年的稳定秩序,在关于前代高人遗留的传承上,当然也有着相应的规矩,而规矩的第一条就是当世的强者不能为此出手。   如果没有这条规矩的限制,每一次前人传承的争夺,到最后都会演变成谁的靠山更大,那还有什么意思?   道盟不会将这种维持了数千年的秩序破坏。   除非八大宗在私下达成了共识。   问题在于,八大宗自道盟存在以来,真正达成共识的时候屈指可数。   很有意思的是,这其中就有两次与元始宗有关。   第一次理所当然是道盟初立之时,八大宗的宗主联手请元始宗那位祖师飞升,让他不再要继续祸害人间。   至于第二次则是发生在百年前,元始宗山门倾覆一战上。   “你不用着急回答我。”   姜白看着怀素纸,说道:“现在距离哀帝传承开启,还有三年的时间,足够你考虑清楚。”   言语间,她取出一枚玉牌放在身边,接着说道:“这是联系我的办法,也是我的诚意。”   这便是话到这里的意思了。   姜白起身,离开那块已经被坐热的石头,向院门行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没有转身问道:“元垢寺的事情需要我帮你处理了吗?”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代价是什么?”   “就当作是我的诚意就好。”   姜白淡然嘲弄说道:“我本就不喜欢元垢寺,而且你和那群和尚比起来,着实是要顺眼上太多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便推门而出,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姜白确实无愧她的真实身份,尽是高人风范。   ……   ……   “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怀素纸对谢清和缓声问道,视线始终落在那枚玉牌上,已经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清晨已过,阳光不再清淡如虚假,变得明媚了起来。   在阳光映照下,那枚玉牌熠熠生辉,有种动人的光芒。   谢清和在很多时候,都能莫名其妙地说出一句怪话,偏偏那怪话还能正中事实。   早在当初神都讨论如何杀死暮色时,怀素纸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故而她想听听小姑娘的意见。   “我……也不知道。”   谢清和神情凝重,低声说道:“但我觉得姜白确实是那位前辈。”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抬头望向天空,说道:“长生,这两个字太动人了。”   谢清和忍不住叹了口气,微恼说道:“真麻烦啊。”   小姑娘还很年轻,正值青春,不识秋来时的诸般愁滋味,当然不会贪恋长生。   在她看来,与喜欢的人朝朝相见,简单愉快开心活上一辈子,那就完全足够了。   而且……长生真的就是一件好事吗?   谢清和始终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平静地接受生离死别,不管怎样都会难过和伤心。   也许这是软弱的,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啊。   “是麻烦。”   怀素纸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以姜白的身份地位权力,必然知晓元始魔主命不久矣的事实,为什么还要请她出手呢?   难道就不怕她得知长生果的秘密后,为元始魔主不惜代价争夺吗?   不管怎么想,这件事都没有道理,那这背后定然有一个她不清楚的原因。   就在这时,不愿多想的谢清和站起身,去拿起了那枚玉牌。   然后。   小姑娘怔住了。   “怎么了?”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清和缓缓转身,一脸复杂地看着她,语气微涩说道:“是真灵不灭身,万劫门的最高神通。”   怀素纸偏头,望向姜白离去的方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第六章 我不要与你是无名分的夫妻   不知为何,谢清和看着手中那枚玉牌,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怅然。   “如果姜白真的是那位,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姑娘不解说道:“难道她就完全不考虑万劫门和道盟了吗?”   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大派,同气连枝数千年,共同抵御来自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压力,是真正的盟友,并非八大宗这种仅仅为了统治人间而结成的利益集合体。   然而姜白今天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完全不在乎这种事情,甚至连万劫门她都不在意。   仿佛过往一切因果,于她而言都是无意义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哀帝真的结出了一枚长生道果,在事不可为的前提下,让她得到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怀素纸轻声说道:“她不在乎世间一切变故,一心只求长生大道,这样的人眼中自然不会有道盟的存在。”   谢清和想了想,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你对这枚道果有兴趣吗?”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想着那个与自己泛舟湖上,在乌篷船里要为自己梳头的女子,想着她真的命不久矣了,很难否认甚至沉默。   “如果那枚果子是真的……”   她看着小姑娘,语气淡而平静:“我确实想要,为了我师父。”   听到答案后,谢清和微微低头,声音变得有些苦涩。   “你还记得吗?当初在道左峰上铸剑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很着急,因为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怀素纸怔了怔,然后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点头说道:“嗯。”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   片刻后,小姑娘抬头望向怀素纸,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说道:“那我现在很高兴。”   如果怀素纸对她说,当时与她相识还浅,所以骗了她……那她当然也能接受。   谁让她们相遇这么晚呢?   要是早一些的话,那故事会是幸福的,美好的吧?   可惜了。   谢清和不怎么遗憾,因为现在已经很好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有太多的幸福,便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人生终究是无法圆满的。   小姑娘这般想着,看着怀素纸问道:“所以你着急的是,你当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十年了吗?”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是的。”   不等谢清和开口,她说道:“就到这里吧。”   “……我知道了。”   谢清和抿了抿嘴唇,走过去把玉牌递给怀素纸,轻轻地抱了一下她,冷哼了一声,似是不满说道:“和你相处久了,怎么感觉还不如最开始开心?”   怀素纸低声说道:“抱歉。”   “不要和我说这些,我们已经是道侣了,只是还没有正式成婚而已。”   谢清和松开手,微仰起头看着她,正想要说出自己能想到最为浪漫的情话时……   小姑娘忽然向后一跳,乌黑的发丝与衣裙齐飞,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儿那般。   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谢清和情绪分明,甚至可以说是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不对啊,你师父给我说,只要她还活着我们就不能成婚,那你要是给她挣回来这枚道果,我们的婚事该怎么算?!”   怀素纸之前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才发现这确实很有问题。   如果江半夏一直活着……那她与谢清和只能是一对没有名分的道侣?   这真的没有道理可言。   “你说的对。”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轻笑说道:“所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管她了。”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看着她的笑容也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地重新抱住了她,微踮起脚,去与她互相磨蹭着脸。   直到两人的脸都已经发热,甚至是变得滚烫,小姑娘才是满意地放开了手,傻乎乎地笑出了声。   “你答应我了哦。”   谢清和乌黑眼眸微转,很是得意那被自己蹭红的脸,一字一句说道:“我们会是夫妻,绝不是无名分的夫妻,不管你师父怎样。”   怀素纸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笑容很是温柔,说道:“嗯。”   谢清和很满意,牵着她的手往房内走去,高兴说道:“好啦,我们不要想这些了,什么哀帝,什么长生道果,这不是还有三年时间吗?”   怀素纸见她高兴,便也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很自然地赞同了这个提议。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要写一封信。”   “给你师父的?”   “嗯。”   “噫……我怎么感觉,其实姜白真正的目的,是你师父?”   “有些道理。”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了,姜白是那位前辈,就算你再怎么强也不可能赢得了她,这是道一弓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错。”   “如果姜白的身份不为人知,在世人眼中她真的只是姜白,那就代表她是可以争夺哀帝的传承的。”   “然后?”   “按照姜白的说法,现在只有元垢寺长生宗以及阴帝尊知道长生道果的存在,其中最能干涉到争夺传承一事的是长生宗,元垢寺和阴帝尊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   “莫大真人寿入深秋,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所以他很有可能干预这件事,姜白今天对你说的这一切,事实上是想让你师父入局……难道她是在提防莫大真人?”   “接着呢?”   “但这又不像是……等等,怎么变成了我在分析,你什么都不说啊?”   谢清和终于反应了过来,转身望向一旁。   只见怀素纸笑靥如花。   “当然不说呀。”   她的声音很是轻快:“难得看到你聪明的时候,当然要好好听你的想法。”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你意思是我以前一直很蠢咯?”   怀素纸想了想,神情诚恳说道:“是没那么聪明。”   “你是真的烦啊!”   谢清和又哼了一声,双颊微微鼓起,但哪里有生气的模样,都是可爱。   小姑娘轻挥衣袖,向院外走去,说道:“我去买早饭了,不和你说话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轻笑说道:“我想吃云吞,要五宝的。”   谢清和不作回应,干净利索地关上了门,看着人来人往的巷子外,心想那家的云吞比较好吃呢?   阳光正好,小姑娘伸了个懒腰,微微眯起了眼睛,很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要是能一直下去。   那该多好?   ……   ……   又是数日后,学宫深处那座姜园,暮色时分。   江半夏静静抄书,没有回头望向身后那人,声音找不出半点不耐烦。   “我记得……”   她说道:“我已经拒绝了你有六次吧?”   陆月楼看着她的背影,丝毫不觉得尴尬,说道:“你若是愿意出山,我走上再多遍又如何?”   江半夏随意说道:“我不过是一个被废了的抄书先生,你太高看我了。”   听着这话,陆月楼明白再以元始魔主作为理由,是无法打动这位师姐了。   片刻沉默后,她忽然问道:“那学宫呢?”   江半夏笔锋微微顿挫,在纸上留下了稍浓的一笔,然后继续流畅地写了下去,很难被发现。   然而陆月楼始终在注视着,又怎会发现不了这个细节?   她在心里松了一口,心想掌门真人说的果然没错,唯有如此才能打动江半夏。   “你愿意看到岱渊学宫就此沉沦下去吗?”   陆月楼心中雀跃,语气却丝毫不变,沉声说道:“陆宫主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你没有道理不清楚。”   江半夏神情淡然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像是是抄书累了,随意搁置了那根笔。   “我想说的很简单。”   陆月楼的声音分外坚定:“岱渊学宫之所以能传承万年,是胜在百花齐放,而非一己之姓。”   江半夏轻声说道:“人间只有一座清都山。”   陆月楼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既然你懂得这个道理,那你就该知道陆宫主的想法,必定会让岱渊学宫走向末路。”   江半夏抬头,视线越过窗檐望向远方的天空,那里有一只纸鸽悠然而来。   于是她没有说话。   陆月楼误会了这时的沉默,以为成功近在咫尺,继续说道:“世事你可以不理,但学宫于你而言并非世事,而是家事,这你还要再沉默下去吗?”   她神情诚恳说道:“八大宗看似无比强盛,道盟可以永远统治世间……但长歌门已经被毁灭了,这证明了世上并没有什么永远,我们必须时刻维持警惕,如此才能长久。”   江半夏起身,走到窗前无声微笑,说道:“但我终究只是一位化神境的庸人,学宫有太多人比我更具资格。”   陆月楼平静说道:“这不是问题。”   江半夏顿了顿,似是不解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说话时,她随手摘下了那封信,直接拆开翻阅。   整个过程都没有避开陆月楼。   然而这位玄天观的女子,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语气愈发炽热。   “掌门真人,以及……”   话音戛然而止。   江半夏收起了那封信,转身望向她,微笑说道:“莫大真人,是吗?”   陆月楼微微一怔,说道:“是的。”   江半夏说道:“我答应了。”   听到这句话,陆月楼沉默半晌后,忽然笑了。   这个笑容有很多的轻松,些许的如释重负。   以及真切的开心。   在她看来,江半夏本就该坐上学宫之主的位置上,这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一个想法。   现在当年的想法似乎要变作真实了,那她如何能不为之高兴?   就在这时候,江半夏说了一句话。   “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   陆月楼神情严肃。   江半夏说道:“我想和莫大真人见一面。”   简单说几件事情   最近的剧情言情成分太重了,哪怕剧情有一定推进,节奏终究还是慢了。   师父那段是应该的,毕竟师徒的关系需要被挑明,无论是师父调教徒弟,还是徒弟教训师父,都是没问题的。   至于谢清和的……我个人还是喜欢的,但写太多终究是会腻,接下来的剧情会爽快起来,不再甜甜腻腻,是纸纸装装的剧情。   这当然不是我发这个单章的原因。   下面简单交代几个点。   1、师父会好好的。   2、我没炒股的兴趣,所以懂得都懂了。   3、我也不知道该说杀了,那就求个订阅吧,然后明天有可能请个假?或许是今天,爱你们哦。 第七章 正是神都有事时   临近深秋时,神都迎来了一幕盛景。   位于人间各处的修行者,无论散修还是宗派的弟子,都在向神都赶赴而来。   无数飞舟在云台不停升降,城门处的马车更是堆积出一条长龙,而神都十里开外的平缓原野间,那些未能进入神都的修行者,甚至聚集在一起讨论接下来的那件事。   如此盛景,当然不是因为楚瑾的到来。   清都山贵为上三宗,宰治北境两万年之久,但对于中州的影响力一直偏弱,自然无法引起这般景象。   更重要的是,无论楚瑾还是清都山,乃至于八大宗对于寻常散修与小宗派的弟子而言,都是高不可攀的传说中的人物,敬畏会有,却也仅是敬畏。   就像并不遥远的对岸有一位大人物死了,人们会在私底下热烈讨论,但真的没有道理远行千里去当面祭奠。   被道盟统治了四千年的寻常修行者都很清楚,接下来八大宗掌门尽数出席的那场议事,与他们不会有半点关系,即便那将会影响人间的格局。   距离太过遥远,讨论会有,但更多的不可能有。   修行者们之所以往神都云集而来,是因为道盟在很久之前就宣布的一个消息。   ——哀帝传承将会平等面对世间一切修行者。   如何才算是面对世间一切修行者,并且是平等的?   道盟给出的方法很直接,除八大宗外的所有修行者,在指定的规则之下相互切磋,最终战绩位列前三者,便可以去争夺哀帝的传承。   与千万修行者共同竞争三个名额不同,道盟对八大宗的要求要平等上更多。   八大宗可以自行选出一位修行者,参与争夺哀帝传承,不受任何限制。   唯有清都山与众不同。   两年前北境以北有兽潮异动,故而清都山举行了一场秋祭,祭后道盟使团北上访问清都山,表达出对于人间安危的担忧,愿意给予真实的支持。   当时楚真人亲自出面,与道盟使团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达成了不少的交易,其中有一条就是关于哀帝传承的。   道盟将会给予清都山两个名额。   此事已经被道盟公诸于世。   近来关于清都山的传闻很多,而那些传闻主要是落在小谢掌门与怀素纸的身上。   如今元垢寺那位渡山僧,分明是要去争那三个与八大宗无关的名额。   那么怀素纸是要借用清都山的名额,还是选择渡山僧的做法呢?   如果是后者的话,未免有种挑衅道盟的感觉,而且……这显然还会引起世人对于元垢寺的不满。   元垢寺不是八大宗,但在世人眼中与八大宗并无区别,和元始魔宗是同等的存在。   这是许多人都关心甚至是担忧的一件事。   怀素纸到底会怎样做。   ……   ……   夜深时分,神都外的平原上,有许多篝火正在燃烧。   仿佛万家灯火。   在篝火旁坐着的几乎都是修行者,暂时不得进入神都之内的修行者。   这幕画面很是奇怪,要知道神都在建立之初,最先考虑的就是让天下人云集而来,不该让如此多人留在神都之外。   哀帝传承开启,固然是人间的莫大盛事,但也不至于让神都不堪重负至此,造出此等奇景。   “都怪那元始魔宗!”   某处火堆,一位小宗派的天才弟子愤怒骂道:“要不是元始魔宗,巡天司怎会如此谨慎,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吃风?”   说话的人平日在自家宗门颇受敬仰,今次为了争夺那三个名额赶赴神都,却不料被拦在了城外,迟迟不得进去,自然是愤怒的。   然而听到这句话,那些散修出身的修行者却下意识坐远,就像是怕连累到自己。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当然是因为人间再次认识到了元始魔主的滔天魔焰。   就连长歌门的山门都倾覆了,谁知道神都会不会出事?   哪怕神都出事的可能极小,但要是这处火堆恰好有一位魔修在场,把说话的人惦记上了,事后偷偷找机会杀人,这也太倒霉了些。   有人生怕那位小宗派的天才胡言乱语,赶紧把话题转移开来,找了一件趣事谈论。   “怀姑娘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如今哀帝传承快要开启,她还是不见踪影。”   “难道怀姑娘的修行真的出了问题?”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可能很大,要知道曾经和怀姑娘并列第三的陆元景在道成山上,观碑也不过三块,而这已经破了前人留下的记录了。”   “真是笑话,怀姑娘于一日观尽十万碑才是真正的记录,陆元景破的到底是什么记录?”   “谁知道她是不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   “好了,别争这个了,我觉得这次夺得哀帝传承希望最大的人其实是长生宗的宋辞。”   “……你消息该有多么闭塞?近些天来,难道不是渡山僧的声势最旺?”   “按照你这般说,那我还觉得南姑娘的声势更胜一筹呢,据说她最近在数场道盟议事当中表现得尤为出彩,被许多前辈称赞。”   “南姑娘确实很了不起,但她终究是遭了暮色,被心魔缠绕多年,直至今年夏天才得以解决,境界上必有落后。”   “暮色……如果暮色可以来的话,我们现在吵的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吧?”   话到此处,篝火旁的声音渐渐沉寂了下去。   唯有风声寂寥。   无论世人愿不愿意,在长歌门毁灭之后的那一幕画面,都将永远存在于修行史上。   于星光之下飘然而去,是妖更似仙。   对于当今世上的年轻修行者而言,关于天才,关于梦想,关于强大,关于未来……这些话题的最后都会提到两个字,然后陷入无止境的沉默。   那两个字就像是一座永远无法抵达的大山,坐落在所有人的前方,给予世间永不退却的阴影。   有人叹息说道:“与暮色同时代,真是一件即是幸运也是悲哀的事情。”   “那怀素纸呢?”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种不服气的感觉。   那人没好气说道:“先前不就已经说过了吗?怀姑娘若是没有出问题,岂会自学宫过后就消失不见,彻底没有了消息?”   为怀素纸辩解那道声音似乎还是不服气,还要继续争执下去的时候,有人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公道话。   “以怀姑娘过往的作风,如果她修行真的没出问题,岂会寂寂无名将近两年呢?而且还是完全不见踪迹的消失,这只能是她出问题了。”   话音落下,篝火旁的修行者接连赞同,丝毫没有先前提到暮色时的忌讳。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怀素纸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谈论她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可以肆意闲聊。   先前说话的人是谢清和。   小姑娘转过身,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少女,又望向那边的人,只觉得这种感觉着实有些怪异。   “她到了。”   怀素纸望着远方那条围绕神都奔流的大河,感知到那道气息的出现,轻声说道:“我们该分别了。”   谢清和很是不舍,但也知道这是正事,由不得自己任性。   不久之前,她为怀素纸亲笔写了一封信,送到了学宫深处那座姜园,与元始魔主陈述了长生道果之事。   而元始魔主的回信很简单,即是让小姑娘去和楚瑾陈述此事,让其作出自己的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双方唯一提前达成的共识只有一个,即是不能让莫大真人得到那位长生道果。   至于怀素纸……她则是要去和南离再次见面,当面敲定一些事情。   故而两人唯有分开。   “那我走啦?”   谢清和遥望神都说道,在心里叹了口气。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抱抱。”   谢清和先是一怔,然后无话可说,因为她正准备这样说。   “我去了。”   小姑娘冷哼了一声,故作潇洒挥袖,看上去格外大气,就此离开。   以她的身份,理所当然可以进入神都,不会和寻常人一样被阻拦下来。   看着谢清和的身影消失在眼中,怀素纸起身向大河而去。   神都外,无数篝火连成了一片明亮的海洋,却映不出那道身影。   黑衣飘然,御风而行,直至滔滔大河前。   此间寒意颇深,于是清寂无人,与那片火光结成的大海相距甚远。   一位素衣女子立于岸边,负手而看滚滚大河浪花,虽不言语,自有一番宗师气度。   怀素纸停下脚步,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南离。   “你来了?”   “嗯。”   南离没有转身,声音里满是感慨与怅然:“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再见……你不该来的。”   说这句话时,两人的位置恰到好处,就像是一副被精心设计过的画。   浪声浩荡,自城前升起。   一人静观大河滔滔东流去。   一人踏月乘风而来,欲要远赴人间惊鸿宴,却被旧人拦下。   听到那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然后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啊?”   南离怔了怔,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话音落下,她才发现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惊艳氛围,此时已经淡然无存,眼中不禁生出好些幽幽。   “当然是学暮色师姐您的啊。”   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揶揄,说道:“不过师妹我现在算是懂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   南离哪里是害怕被看的人,很自然地敛去笑意,一脸悲切说道:“原来师姐只能接受自己装腔作势呢。”   她看着怀素纸,叹息说道:“麻烦下次给师妹我一个机会,可好?”   PS:标题的下一句是,又来南国踏芳枝,这一段剧情下面不确定有没有机会用到,所以先摆出来。 第八章 黄昏与众生书的相遇   怀素纸行至大河前,提醒说道:“有正事。”   “就是因为有正事啊。”   南离向她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现在压力很大的,你知不知道啊,刚才想寻点儿开心结果你都不搭理我,真想把我给憋屈死啊?”   怀素纸不想理会。   在她看来,这位师妹既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那就代表情况还算可以,否则就该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你这人是真的无聊。”   南离小声咕哝道:“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成了你的未婚妻。”   怀素纸本不想接这句话,但奈何涉及到了谢清和,便说了一句。   “想必我的未婚妻不会觉得我无聊,而你从未见过她,凭空而论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她的语气分外平静,其中自然流露出一种认真的感觉,不容置疑。   “不和你吵。”   南离也不生气,眼睛反而明亮,似乎是很得意把自己师姐逼出了这么一句解释的话。   她转而说道:“所以今夜见面是什么正事,你不要告诉你准备去争哀帝传承,要我把长歌门的名额给你,真要是这个样子,那你还是干脆把我给绑了吧。”   说话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并拢双手,递到怀素纸的身前,眼神柔弱可怜且无辜。   “难道还要我把自己绑起来,送到你面前吗?”   南离咬了咬下唇,似是羞涩说道:“那我可没办法绑的太复杂呢,不过听说有些功法在这方面颇有钻研,你真要的话……我也可以去学一下。”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看来你最近过的确实很一般。”   南离挑眉说道:“你这才知道啊?刚才分明就是不信我吧?”   怀素纸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算了,懒得怪你。”   南离伸了个懒腰,又觉得站得有些累了,干脆往岸边坐了下去。   反正她是修行者,可以不惹尘埃,至于形象……她在暮色面前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呢?   坑害师妹,赌博出千,以及胸都是垫的?   这真是一件让人惆怅的事情啊。   南离这般想着,正色说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怀素纸说道:“事情有数件,哀帝传承是其中之一,但更加关键的是灵脉。”   南离神情微变,问道:“灵脉?”   人族踏上修行大道,至今已有数万年时光,人间所有存在的灵脉都已经被发现利用甚至是被毁灭。   八大宗之所以一直强大,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占据着最好的灵脉,进入了恒者恒强的境地当中。   如今哪里去找一条无主且足够强大的灵脉?   “眠梦海。”   怀素纸直接说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南离微微一怔,神色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因为她听过眠梦海。   作为中州现存的秘境之一,眠梦海比之大泽更加出名,因为其风景确实优美。   就像是一面镶嵌在大地之上的镜子,倒映着天空,藏有无数的梦。   眠梦海当然有灵脉。   准确地说,每一处秘境的存在都是依托着灵脉,否则早已消散,变作寻常景点。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南离考虑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眠梦海临近北境……”   她声音微沉说道:“掌门真人的意思是,让长歌门向清都山示好?”   怀素纸说道:“与清都山有关,但关系不大,无论你作何选择,清都山这次都会坚定支持长歌门。”   南离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失落说道:“我现在有很多话想要问你,但为了自己的反应能够真实,只能憋在心里什么都不问,好难受啊。”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真是好一个无情无义无趣的女子。”   话至此处,南离忽然问道:“所以你真的只是暮色吗?”   怀素纸闻言神色不变,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个问题都是逾越的,是无法回答的。   “好像是有些引人怀疑了。”   南离道了声歉意,转而言道:“在你说下一件正事之前,我也有一件事情得麻烦你。”   “何时?”怀素纸问道。   “是那个渡山僧。”   南离微微蹙眉,就像是很厌烦这个名字,说道:“我本不想与元垢寺过不去,但此人偏要与我过不去。”   怀素纸问道:“渡山僧要和你一战?”   南离冷笑出声,嘲弄说道:“这人也是莫名其妙的,都有一个怀素纸把八大宗的人都赢了一遍了,他还非要再来一次,真以为道盟没有脾气吗?”   怀素纸沉默不语。   云来镇上,两人相识不过短短一日,她自然不会向南离透露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但这并不代表南离对她没有猜测,先前那句直截了当的询问,即是明证。   “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渡山僧到底要做什么。”   南离蹙眉说道:“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引出怀素纸吗?但这一次他挑战我的借口是想从我身上找到暮色的风采……真是想起来都觉得莫名其妙。”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心想这确实是有些耻辱,就像某些故事里那种一脸深情说你像我从前喜欢那人所以我喜欢你。   不管怎么去想,这都是教人犯恶心的事情。   她想了想,算是诚恳地安慰了一句,毕竟她从未成为过别人的影子。   “换做是我也会不舒服。”“啊?”   南离一脸困惑地看着她,片刻后才明白了她的意思,险些笑出了声,接连锤了几下地面,才是忍了下来。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那就说正事吧。”   “嗯,说正事说正事……哈哈哈,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了。”   南离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赶紧把笑声咽了回去,神情肃然说道:“请暮色师姐出手,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渡山僧一个教训。”   怀素纸没来得及说好。   南离接着叮嘱说道:“轻伤就好,师姐您千万别把人给杀了。”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还是赶不及开口。   “我知道这个要求是有些勉强师姐您了。”   南离偏过头,望向与自己相隔丈余的暮色,确定倒过去也抱不住大腿,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但为了师妹的利益,还请您稍微牺牲一下吧。”   在世人的认知当中,暮色是一个只懂得杀人的妖女,她当然不会这么觉得,但也不会认为自己的师姐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好人。   很多时候,她听到怀素纸的名字都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只觉得自己这位师姐确实是遇上一生之敌了。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偏偏生在同个时代,不是一生之敌还能是什么?   “而且这也是大局,渡山僧作为元垢寺伸向人间的那只手,不能被我们斩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南离的神情很是认真,语气亦是如此。   怀素纸嗯了一声。   南离很满意,说道:“那现在轮到你了,除了灵脉之外,你还有什么正事?”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渡山僧在何处?”   南离微怔,然后反应了过来,问道:“掌门真人对元垢寺已有安排?”   怀素纸又嗯了一声。   ……   ……   神都坐落于一片平原之上,若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入目的将是绵延山岭。   世人谓之西岭。   西岭有大山十万,于夜色浓时望去就像是一只只身躯庞大的妖兽,以吞噬星光而活。   这里的位置靠近中州内陆,灵气却意外的淡薄,故而没有什么宗门的存在,甚至连城池都不多见。   那么有间寺庙坐落于此,无疑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   道盟统治的人间,给予禅宗生存的余地本就不多,十之八九都是荒凉地。   事实上,孤闻大师曾经生活过的东安寺,在多年以前也是默默无闻。   佛恩寺跟从前的东安寺没有区别。   听名字就听得出来,这是一座当地人有感受恩后,自发建立起来的寺庙。   这座寺庙一直寂寂无名,直到前些时日渡山僧与万劫门的年轻弟子一战过后,往东赶赴神都,路过西岭留宿才进入了某些人的眼中。   这里的某些人,指的主要是道盟的掌权者。   南离早已参与长歌门的议事,得知这个消息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两人来到佛恩寺外,夜色依旧深沉。   看着前方的破落寺庙,南离想起一些事情,有些感慨说道:“上次我和你在夜里出门,做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没想到这次也是。”   怀素纸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感慨,没有接话。   她走进寺庙,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找到渡山僧留宿的那间禅房。   道理十分简单,那间禅房看上去是最好的。   以渡山僧的身份,以及这座寺庙的名字,他想住破烂一点的房间,寺里的人也不会同意。   怀素纸没有片刻迟疑,推开了那扇门,见到了那位渡山僧。   渡山僧身形消瘦,相貌也然寻常,胡茬未曾刮去,尚且年轻就有种沧桑的感觉。   “暮色?”   “是的。”   渡山僧神情平静宣了一声佛号,似乎不意外暮色的到来,正想要开口时,却听到了一句霸道至极的话。   “死。”   怀素纸看着渡山僧,神情淡漠说道:“与本宗合作,选一个吧。”   话音落下,禅房变得异常安静。   ……   ……   同一个夜,神都那座通天楼。   江半夏凭栏而立,静听潇潇雨。   不知从何时起,有乌云飘至神都上方,落下一场骤急的秋雨。   满楼雨声中,有人登楼。   江半夏似是不耐寒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来者听到这声咳嗽,脚步微微顿挫,然后继续前行,直到尽头。   江半夏没有转身,唇角微翘,无声微笑。   她说道:“辛苦莫大真人了。”   来者自然是长生宗的当代掌门,站在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莫由衷。   世人为表尊敬,一向将其称之为莫大真人。   莫由衷看着江半夏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抹审视的意味,淡然说道:“见我是为何事?”   江半夏轻声说道:“我想看一本书。”   莫由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语气古怪问道:“什么书?”   江半夏缓缓转身,看着他礼貌说道:“众生书。” 第九章 是黄昏呀   莫大真人看着江半夏,缓声问道:“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要看众生书?”   江半夏坦然微笑,分外平静地嗯了一声。   莫大真人再次沉默,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想法。”   众生书贵为世间仅有的七件或许是八件仙器之一,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堪称最为玄妙。   哪怕是在长生宗内,有资格接触到众生书的人也然不多,唯有当代掌门真人,以及数位资历深厚的长老,乃至于被认为是未来掌门那人而已。   根据记载,在长生宗漫长的历史当中,从未有外人真正接触过众生书。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个请求都是逾越的,是最为冒犯的,是不可能被答应的,却偏偏被这样直接提了出来。   “我在学宫静修看书数十年,不理世事,世事亦不理我。”   江半夏浅浅笑着,笑容里尽是对过往岁月的眷恋与追忆,不见半点虚假。   她轻声说道:“我沉浸于万千书中,终得平静喜乐,数十年恍如一日而过,唯有一件憾事始终亘存心头,不得解开。”   莫大真人懂了,问道:“所以你想借这个机会来看众生书?”   江半夏嗯了一声,微笑说道:“这是奢念,从前只敢在梦中寻,如今有了真的机会,我又怎忍心放过?”   话音落下,莫大真人忽然说道:“众生书已经残缺,你也许要失望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如常淡然,看不出丝毫的变化,道心却暗自运转,牵引天机流动,以此观出真假。   然后江半夏的反应却非他所想那般。   没有惊讶,没有茫然,没有怔住,甚至没有称得上是反应的反应。   她就这样静静站着,笑意依旧清浅。   明明是骤急秋雨,却因为她的这个笑容,变作了那绵延春夜中的温柔细雨。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说,这大概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江半夏看着莫大真人,仿佛没有看到对方的冷淡神情,语气越发温柔。   “我曾亲眼见到那道星光落下,十数道金色的细弦并列成古筝,世间一切云气汹涌而来成海随之燃烧起火,在火中有着无数纷飞成灰的书页,而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与那悠长的歌声一并消失。”   这是很长的一段话,她说起来却没什么累赘的感觉,反而有种轻快的感觉。   轻快之余,更有一种不自显的极淡骄傲,一种无声无言的大美。   骄傲与美丽,这是莫大真人此时此刻对江半夏的最大印象。   “我有些意外。”   莫大真人看着她,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那个江半夏,还要更加的好。”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可能我当年也是一个登天第三?”   不知为何,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微翘,流露出了一抹很明显的笑意。   也许是因为怀素纸也曾是第三?   想到这种巧合,江半夏觉得好有意思,便笑了。   “此事我无法立刻给予你答复。”   莫大真人没有再纠缠下去,转而说道:“因此你要见我的所有目的,便是为了一睹众生书?”   江半夏平静说道:“与众生书相比,其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小事。”   莫大真人转过身,似乎准备就此离去。   就在这时,他似乎想起了某件事,声音再次响起:“那学宫宫主的位置呢?”   江半夏淡然说道:“请莫大真人明言。”   莫大真人说道:“观众生书者,不该只是岱渊学宫的寻常教授。”   说完这句话,他身影化虚,就此消失在急促秋雨当中。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   你若是像看众生书,那便去争一争学宫之主的位置,否则你便不够资格。   江半夏对此没有太多反应,重新回到通天楼前,凭栏静听潇潇雨。   有所思。   ……   ……   神都最中心那片宫殿群,在茫茫秋雨的笼罩下,莫名有种凋零凄清的感觉。   莫大真人出现在某座宫殿前,推殿门而入,见到那位低头正在拨弄命盘的坚定盟友。   “江半夏如何?”   明景道人没有抬头,注视着命盘上的天机变动,就像是遇到了极其棘手的问题,眉头皱的极深。   这些天来,他作为八大宗内天机之道仅次于莫大真人的道盟至强者,为了确保神都不会迎来那道星光,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是的,最近神都之所以严加防范,巡天司对入城之人极尽审问,便是出自于他的意思。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神都绝不会被毁灭,但没有人愿意面对那道宛如天劫的星光。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纵观命盘至今,明景道人尚未发现那般迹象。   莫大真人声音微沉说道:“江半夏……此人非同寻常,如果她愿意去争,也许真能够做到。”   明景道人微微一怔,抬头望向他,问道:“在我们的帮助之下?”   “只见一面,我还无法确定。”   莫大真人沉思片刻后,纠正说道:“即便是仅有她自己,也有着不小的希望坐在学宫之主的位置上。”   这是一个极其之高的评价。   原因当然是江半夏与陆南宗的境界差距,相当之大。   在这种情况下,莫大真人还是做出了这个评价,无疑是相当看好江半夏,又或者说陆南宗是真的已经老了。   “那就再看看吧。”   明景道人说道:“我们不能养虎为患,再确定一下江半夏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莫大真人点头赞同。   归根到底,他们支持江半夏的理由是为了提醒陆南宗,不要忘记该有的责任。   在陆南宗愿意回头的情况下,那江半夏就是一枚被他们随手借来的铃铛,用完就可以简单丢弃,仅此而已。   “江半夏想看众生书。”   莫大真人想起了这件事。   明景道人皱起眉头,毫不犹豫说道:“不可。”   “我已经答应了。”   莫大真人的语气很淡,因为这是通知,不是商讨:“江半夏会为此去争学宫之主的位置,直到我满意为止。”   明景道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低头望向命盘。   命盘的变化不曾断绝,那些复杂的线条与点还在移动着,时时构成崭新的图案。   那些线条与点的不断变化,是巡天司在执事们以某种道法,将得知的信息传递至此,引起的改变。月费群694936135   最终构成的图案,即是事情的大貌。   到了这时,明景道人再以自身的境界进行推演,确定其中是否存在问题。   这是一件极其繁复无趣的事情。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该由一位大乘真人来负责,奈何……那道星光还历历在目。   “辛苦了。”   莫大真人向明景行了一礼,神情很是郑重。   明景道人挥了挥手,没有多说什么,继续低头确定神都的安危。   ……   ……   通天楼上。   江半夏静看西方,眼前这场在寻常人看来普通的秋雨,在她眼中却像是无数道丝线,欲要将身处神都当中的所有人,都笼罩关联在其中。   事实上,这就是神都大阵。   当初修建神都之时,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宗,耗费最多心血的就是这座名为封命绝运禁神的绝世大阵。   在绝大多数时候,这座大阵都会隐匿不显,只维持着最基础的运转。   原因很简单,即是没有必要,亦是这座大阵对灵石的消耗夸张到极致。   修行界里有一个说法,极致者皆不凡。   神都大阵当然不凡,在万劫门曾经排列出的一个榜单当中,此阵名列世间第一,力压道盟上三宗的山门大阵。   当然,这个排名不见得是准确的,但足以说明神都大阵的强大。   江半夏之所以咳嗽,便是因为她身入神都,必须时刻以元始道典对抗消融那无所不至的阵法气息,牵动了自己积攒多年的伤势。   然而这毫无疑问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她再次咳嗽出声,取出手帕抹去唇角的些微血水,眼里却没有半点痛意。   若为长生故,这些痛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更加重要的是,如果那枚长生道果是真的……那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改变。   长生对修行者而言是最大的诱惑。   甚于飞升。   故而江半夏也很清楚,自己得到那枚长生道果的希望很少,几乎是不存在的。   但是……她那位徒弟都愿意为她拼命了。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退却呢?   一念及此,江半夏忽然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再过不久又要被骂了。   她对怀素纸做出了许多的安排,却唯独没有告诉过自己这位弟子……她已然入了神都,甚至与莫由衷进行了一次会面。   从所有角度来看,这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是不把自己的命看做是命的选择。   问题在于……   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怀素纸为自己拼命,却什么都不做呢?   ……   ……   西岭前,佛恩寺中无雨。   渡山僧缓缓起身,没有第一时间回到那个关于生死的问题,而是望向另外那几间漆黑的禅房。   在确定那里的人还活着后,他的视线才是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认真说道:“我不想死。”怀素纸知道还有后半句。   然而她不想听,和尚往往能言擅辩,听到本身就是一种因果。   南离明白她的心意,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平静说道:“你再说一句多余的话,那我就让这座寺里的人都去修闭口禅。”   渡山僧神情骤然凝重,却真的不敢把原先那句话说出来了。   片刻后,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悲愤至极地说出了那个字。   “好。”   PS:降温了,冷冷,今天第二章还是比较深夜。 第十章 我教你杀人   渡山僧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要怎么合作?”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偏头望向南离认真说道:“我现在记住你了。”   南离微微挑眉,看起来反而有种挑衅的感觉,丝毫不见惧怕。   她想了想,觉得这样还是不太够,轻轻跳到怀素纸的身后,接着偷偷探出头来,向渡山僧笑了一笑。   怀素纸沉默不语。   渡山僧神情越发肃冷。   忽然之间,他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说道:“谈正事吧。”   “那我来和你谈呗。”   南离说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接下来你按照本宗的意志行事,如此即可。”   渡山僧看着她说道:“这不是合作,这是命令,更是奴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看似寻常,事实上就像是一座即将爆发出来的火山、   南离微笑说道:“这是挟恩图报,你现在明白了吗?”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莫名觉得她有些像楚瑾。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点头承认了。   禅宗看重因果是世人皆知,他之所以能行走在人间,与元始魔宗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那就行”   南离点了点头,说道:“直接立誓吧,就当着我们的面。”   听着这话,渡山僧越发觉得这件事来得荒唐,却又是真实的发生着。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点头说道:“好吧。”   南离很是满意,说道:“血誓,道心誓,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誓言,你全都来一遍吧,反正我不嫌麻烦。”   渡山僧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也有一个要求。”   南离神情骤然变冷,看着渡山僧的眼睛,仿佛下一刻就会翻脸。   “你是真的妖女,但你的师姐不是。”   渡山僧一脸慈悲意,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说道:“请问暮色姑娘,小僧所言可曾有错?”   怀素纸神色不变,自然也不会有更多的言语。   像这样的话,接话的那一瞬间就已经随了对方的意思。   渡山僧似乎有所预料,看着怀素纸说道:“我想与暮色姑娘你一战。”   南离问道:“你想和我师姐一战,那理由呢?”   渡山僧还是不理她,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君与怀素纸齐名,皆是登天第一,后者我自离寺以来始终无缘见得,今夜既然见到了你,又怎么能不战上一场?”   怀素纸没有说话,想起了一件事情。   在谢清和与她饮酒后的那天,她曾通过清都山留在道盟里的人,让渡山僧前来与她一见。   而在那天之后,她与谢清和在商州城还逗留了好些时日,却始终没能见到这位渡山僧。   那位执事不可能背叛清都山,否则姜白也无从找到那座宅邸,道出长生道果之事。   难道是渡山僧口出诳语?   思绪不过转念间,怀素纸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因为她不在乎。   渡山僧有再多的想法,哪怕手中带有元垢寺的镇寺法宝,她也无所畏惧。   ——此行之前,元始魔主已经将道一弓交给了她。   而且与渡山僧一战,一直是怀素纸想要去做的事情。   世间诸法,这些年来她几近看遍,很难再看出新鲜意味。   唯有禅宗的修行之道,对她依旧留有一份神秘。   怀素纸曾经从孤闻大师手中,得到一份禅宗不传真经,欠下极大的恩情。   正因为见过那一卷真经,知晓经文当中所述之高妙,她才会好奇元垢寺是怎样理解那些经文的。   如今她是暮色,没有任何理由与渡山僧坐而论道,那就只能一战了。   南离不在乎怀素纸怎么选择,面无表情重复说道:“立誓。”   在她看来,这一场战斗除了双方满足自我以外,没有其他的意义。   但是……自家师姐既然起了兴趣,那她这个做师妹的便不应该违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渡山僧不再坚持,缓缓闭上眼睛,食指自眉心取出一滴真血。   与此同时,他平静说出了自己的誓言。   南离看着那一粒隐有金色的鲜血随风消散,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果然还是和尚好欺负。   然后她想到怀素纸,顿时觉得尼姑与和尚还是有区别的,确实不能够混为一谈。   至于血誓,道心誓只要修为够高皆可破的事实,她现在并不在乎。   道理还是很简单,渡山僧不够强,而等他足够强的时候……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元垢寺就在那里。   更何况禅宗与道盟敌对数千年,元垢寺作为禅宗祖庭被迫封山至今,双方不曾见过太多鲜血,但毫无疑问也谈得上是仇深似海的。   对元垢寺来说,在这个道盟统治人间的时代,元始魔宗即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南离确定这是绝对的事实,便可以不在乎渡山僧的想法,只要能把对方当作一件听话好用的工具,那就完全够了。   从这个角度看,她与楚瑾无疑是极为相似的。   这也许就是元始魔主让她拜入长歌门,成为那只鬼的根本原因。   ……   ……   时值深秋,西岭群山早已凋零,一片光秃秃的,无甚风景可言。   唯有一座破庙边,留有一株艳红的枫树。   黯淡星光映照之下,叶红如血。   南离坐在树下,兴致寥寥地看着远方的两人,心想你们准备怎么打?   师姐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理应精通数家八大宗的道法,但若是以此对敌的话,很容易就会教人猜到她修的不是元始道典。   这场战斗的胜负并不重要,不足以让师姐暴露出如此关键的秘密,如此想来……胜负倒是不好判断了。   师姐不见得能轻松取胜。   自从南离知晓渡山僧准备挑战自己后,她就在了解这位元垢寺的僧人。   梅雪甚至亲自为她去看过一次僧人,隐藏身份旁观了其中一场战斗,给出的结论是不输怀素纸。   这里的不输,指的是东安寺中的怀素纸,而非岱渊学宫以上清神霄真雷击败嵇溥心的那个登天第一。   无论怎么看也好,这都是一个高到极点的评价。   故而南离才会请求暮色出手,希望自己这位登天第一的师姐,为她解决这个即将到来的难题。   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这场战斗已经开始了。   渡山僧默颂真言。   没有任何保留的想法,在战斗的最初一刻,他就动用了自己最为强大的手段。   随着真言落下,渡山僧随之结出手印,便有佛光如浪向四处而去,浪中有经文无数。   浪潮行至千丈外后,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就此溅起满天浪花。   那些经文自浪花中跃出,凝为真实伫立在空中,缓缓流动,自有玄妙韵律。   这显然就是结阵。   渡山僧站在阵心之处,注视着与自己仅有三百丈距离的怀素纸,没有立刻出手。   在他的感知当中,暮色的气息始终若隐若现,始终不得真实。   那是一种不在此岸亦不在彼岸的高妙。   在暮色出手之前,谁也不能确定她会如何出手,便代表她的第一击有着无限的可能。   而在这无限个可能化作唯一,坍缩成最后的真相之前,谁也无法奈何暮色。   想要对此做出破解,最简单的方法是凭借更加高深的境界去碾压。   而在同等境界的战斗当中,这是近乎无解乃至于无敌。   渡山僧心想这就是元始道典吗?   他的神情更加凝重,禅心不曾对此动摇,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解法。   一声叹息响起。   渡山僧就此盘膝坐下,口中默念经文,神情越发慈悲,眼神里却尽是肃杀。   南离的声音在远方响了起来。   “以大慈悲持极尽杀意诶,斩业非斩人那一套吗?你还算可以啊。”   这句话是很单纯的置评,她不觉得这能影响到渡山僧的禅心。   果不其然,渡山僧毅然决然地一声怒吼。   “喝!”   满天璀璨经文瞬间放出光明,有十数道近乎真实的虚影自光明中踏出,手持各种恐怖法器,为护道而来。   这毫无疑问是渡山僧最为强大的手段。   以阵法唤出禅心所持佛意,若是修至巅峰,顷刻间就能将一方人间化作佛土。   在无穷佛光之下,此间一切非佛的存在,都将会暴露出自己的真相。   便在这时,南离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极其嫌弃的。   “快点儿行不行啊?”   她抱怨说道:“动静太大了,就算这里是鸟不拉屎的西岭,别人也知道有人在打架了,万一暴露了怎么办?”   渡山僧不做任何回应。   在佛光如浪潮不断回荡当中,他眼中的暮色渐渐真实,不再那般缥缈。   当暮色的真实位置被确定那一刻,佛意虚影将会发出雷霆一击。   这一击极其强大,在渡山僧的设想当中,足以决定这场战斗接下来的走向。   是的,他根本没把南离的话放在心上。   然而怀素纸不一样。   她听到了南离的话,不想在事后被这位师妹吵,于是决定结束这场战斗。   以及,她顺便还一还孤闻对自己的善意,教一教这位和尚。   想着这些事情,怀素纸向前走了一步。   不过是简单至极的一步,渡山僧却是神色骤变,仿佛看到了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你为何主动脱离那种状态?   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渡山僧片刻失神之时,那些以佛心练就的虚影已然迈步,向怀素纸而来。   接着……   一幕难以想象的画面,出现在南离与渡山僧的眼中。   怀素纸与佛心虚影擦肩而过,没有受到半点影响,随意摘下那道虚影手中的法剑。   然后她望向渡山僧,平静说道:“我教你杀人。”   PS:不要说怀姑娘没怎么杀人,在背景故事里她还是杀过的,以及……上一章师父说的那段话忘记注了,这里稍微补充一下,是抄改自银翼杀手的。   临时假条   今天现实生活出了点问题,只能临时请个假,明天会把今天欠下来的字数还掉,爱你们,谢谢。   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 第十一章 原来你是怀素纸   怀素纸转身。   夜风凛冽,吹的她衣袂猎猎作响,却怎么也掩不住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我教你杀人。   哪怕是南离,在听到这句话后还是脸色古怪,视线在自家师姐与渡山僧之间缓缓来回,心想哪有教和尚杀人的道理?   这和让一位名妓丢了饭碗去从良有什么区别?   先前她说渡山僧是慈悲持杀意,单纯只是闲极无聊的锐评而已,并非是她真这样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出乎南离的意料,渡山僧却是答应了下来,找不出太多的犹豫。   “请指教。”   “嗯。”   怀素纸向前一步,随意抬手撕开欲要阻拦自己的一道佛光虚影,就像是撕掉一把扇那么的简单。   她神情平静,根本没有去看那道虚影一眼,而那些借此机会准备攻击她的佛光虚影,更是还未来得及靠近她的身边,就已经在融化消失。   仿佛遇到了一道无形的火焰。   渡山僧神情凝重问道:“归藏焰吗?”   怀素纸的脚步不快。   然而她每走一步,整座佛光大阵也在随之动摇,随时都有可能直接破碎。   若是从远方望向此间,看到的将会是一片璀璨佛光当中,数十尊神色慈悲的庞大虚影正在跌跌撞撞,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威严全无。   南离作为如今唯一的观战者,在近距离目睹自然更加清楚,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她的境界不如渡山僧,更不如自家师姐暮色,但她的眼力却不见得浅上太多。   她看得很清楚,佛光大阵之所以岌岌可危,并非完全是自家师姐以归藏焰焚烧的缘故。   而是暮色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落步,都恰好经文流转的独特韵律之上,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阵法的流转。   想到先前暮色沉默不语,任由渡山僧占尽先手而不做回应,难道她仅凭那长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直接洞穿了这整座阵法?   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   想到这里,南离不再抱有任何的担忧,很是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心想这么粗的腿自己该怎么更好地抱住呢?   好吧,那腿必然是纤细得当的,但这不是正好吗?   抱着必然更加舒服了。   渡山僧与南离想到同一个地方去,神情更显数分愁苦,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低头宣了一声佛号。   随着那一声佛号的落下,满天佛光骤然收敛。   以佛心禅念显于世间的道道虚影,如同回归本我一般,飞奔而去。   随着虚影的回归,一层金光流转于渡山僧的袈裟外,有着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   南离心想这应该是禅宗金身的手段了吧?   这一切仅在转念间。   怀素纸看着佛光如潮水退却,汇聚至渡山僧身上,就连提在手中那把夺自虚影的法剑也在消失时……   她终于动手了。   这是战斗开始至今,怀素纸第一次真正出手。   只见她抬手,然后挥袖,就这样把那道虚剑给掷了出去。   ……   ……   片刻之前,当西岭有璀璨金光升起时,周遭的修行者们便也得知那里有一场战斗在发生。   按照寻常规矩来说,修行者们一般不会选择靠近别人的战斗,以免引起战斗双方的误会,造成更大的厮杀。   但那道金光显然是来自于渡山僧,而和尚向来很好说话,是不会忽起杀心的那种人。   那还有什么道理不去看一眼呢?   然而在这些修行者之前,巡天司的执事们早已知晓那场战斗的发生,并且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自从明景道人为了及时围杀元始魔主,从而答应五净大师的要求,让其亲传弟子行走世间后,巡天司的强者就未曾真正离开过渡山僧的周围。   这些在夜里身着黑衣,在白日身着青衣的道人,以顽石般沉默而坚定的意志,跟随在渡山僧的周围,默默等待着那个机会的到来。   所谓机会,指的是鱼儿上钩,是明景道人认为元垢寺的出世必将引来那些心怀叵测的阴谋家的注意。   那个阴谋家有很多个名字,是阴帝尊,是元始魔主,甚至还有可能是楚瑾……   故而巡天司这三位执事在这些天里近乎是什么都不做,就是在期待着今天的到来。   ——之所以是近乎,是因为他们在前些天为渡山僧拦下了一个来自清都山的邀请,而拦下的原因是他们无法确保可以监听这次见面的内容。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三位执事本以为要再等待上一段漫长的时间,却没想到就在今夜。   三人相互平静对视一眼,展开了一场谈话。   “你没有发现?”   “没有,你呢?”   “同样没有。”   简单的三句话,代表着这三位常年行走于鲜血之中的巡天司强者,竟然对渡山僧的离开一无所知。   为首那位执事冷声说道:“是元始魔宗。”   位于次席的执事说道:“有可能是暮色。”   留于末位的执事说道:“不是元始魔主。”   还是很简单的三句话,以掌握的信息做出了判断,接下来自然就是决定。   “暮色难杀。”   “那就不杀。”   “渡山杀否?”   话至此处,三位巡天司执事沉默了下来,连遁光的速度都放慢了。   若是杀了渡山,能否将此事嫁祸给元始魔宗?   一个渡山明显是不足够的,哪怕元垢寺愿意相信是暮色动的手,还是没有意义。   “名声。”   “佛魔勾结。”   “如此甚好。”   三人再次对视一眼,确定了此次行动的准确方针,便不再继续交谈下去。   作为巡天司中有数的强者,三人联手一并优秀完成了数百桩任务。   他们很清楚自己作为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手上的血腥早已洗不干净,必将会遇到情报之外的变故,才会以过往的所有功劳,以及功劳中的那近千条性命,从巡天司的大人物手中换来了临时决定的权利。   哪怕这种权利相当之微薄,决不能与巡天司给予的任务起冲突,但对这三人而言也足够了。   ……   ……   山风呼啸,寒意渐浓。   当巡天司的三位执事凭借数百场厮杀的经验,选出一个最为适合冷眼旁观的位置后,那场战斗即将去至酣处。   他们清楚看见身在璀璨佛光当中的暮色,主动自那种高妙的状态中脱出,随手夺去一道虚影的法剑,又转身单手直接撕开某尊禅心法像。   就在这时,那句话才是随着被撕碎的法像落入三人的耳中。   ——我教你杀人。   不等三位执事为此而皱眉,暮色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天地气息骤然大乱,那座即便是他们也觉得麻烦的佛光大阵,竟瞬息间岌岌可危了起来。   这等战力未免太过恐怖。   三人下意识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眼中的震惊之色,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流露出一抹庆幸的意味。   在他们看来,暮色的那句话显然是落在渡山僧的身上。   尽管三人暂时还无法理解,元始魔宗为何要与元垢寺为敌,但这对道盟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   果不其然,当渡山僧施展出禅宗金身之后,暮色挥手直接掷出那道取自虚影的法剑。   剑出,并无寻常风雷之势,反而是佛光瞬间大作,有慈悲怜悯之意。   渡山僧看着这一剑,眼中却不见半点凝重,反而是显得更加愁苦。   原因很简单。   这让佛光大盛的剑锋所向,并不是他……而是一处极为浓郁的夜色所在。   随着剑锋所携佛光落下,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展露出了那里的真实。   三位身穿厚实黑袍的修行者,就在那道剑光之前。   璀璨佛光下,他们脸上的错愕意外神情被映得分外清楚,没有半点遗漏。   然而这种情绪消失的极快,快到足以让人认为是错觉。   没有片刻的犹豫,三位执事以最快的速度向三个方向分开,避免直面这道剑锋,继而远遁。   对于暮色是怎么发现他们存在的这件事,他们并不关心,元始道典本本就是人间最为玄妙不可言的功法。   如今真正重要的是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关于元始魔宗与元垢寺狼狈为奸,为他们亲眼所见。   就在他们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那道法剑骤然崩裂开来,就像是一朵花在盛开。   花开之时,有佛音落。   三位巡天司执事的识海倏然翻起巨浪,身影顿挫,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佛光尚未散去,仍旧笼罩着那三人的身影。   怀素纸出现在佛光一角,看着其中一位黑衣执事,有些意外说了三个字。   “元婴吗?”   她的声音很轻,在佛音中很难被听见,但身在此间的都不是凡人,故而听得很清楚。   不等众人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随意挥袖成刀,隔着丈余距离斩了下去。   这一刀还未完全落下,她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另外一个人面前,并指为剑刺出。   没有任何的言语。   怀素纸再一次消失。   有风雷隐现,转瞬即逝,为佛光所掩埋。   她来到最后一位巡天司执事身前时,那三个字才是堪堪飘了过来,落入此人的耳中。   与此同时,有人的头颅高高飞起,鲜血如冲天的礼炮正在盛放。   紧接着,另一人的厚实黑袍正在寸寸碎裂,胸口的位置不断下陷,皮肤随之而渐渐碎裂开来,有血腥味跃跃欲出。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之快,以至于最后一位巡天司执事,连神情都来不及变化。   怀素纸挥袖,却不再是成刀,只是很简单地挥落。   啪的一声轻响。   最后那位巡天司执事,胸骨尽数碎裂,直接倒退朝渡山僧飞去。   直至此时,佛音才是淡去。   三人已死其二。   怀素纸那句话的尾音才是完全清楚。   “元婴吗?”   渡山僧和南离终于明白,暮色为何会以这种稍感意外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了。   原来是因为这三人太弱了吗?   一念及此,最后那位执事如陨石般砸落在地上。   轰的一声巨响。   地面生出数百道裂缝,烟尘大起。   一道气浪拔起无数残草,向四面八方而去,吹得渡山僧的僧袍猎猎作响,满脸尘埃。   最后那位巡天司的执事就在他的身前。   他低下头,看着被暮色刻意留下性命的这位巡天司执事,厚实的嘴唇微微张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一道淡漠无情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我不相信承诺。”   暮色的意思十分清楚,没有任何含糊的地方:“杀了这人。”   话音落下,有风起。   怀素纸回到场间,站在南离的身旁,静静看着低头不语的渡山僧。   她并不着急,因为时间还有一些。   南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想原来这才是你说的教他杀人吗?   渡山僧蹲了下来,看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黑袍执事,看着那双充满血丝的眼里的挣扎之色,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把手覆在此人的眼上,让其断了气息。   至此三位巡天司执事皆毙命。   无一幸存。   ……   ……   渡山僧站起身来,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怀素纸,脸色有些苍白。   他沉默着,眼神随沉默而愈发坚定,就像是确定了某些心念。   怀素纸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   无非就是魔道中人果然残忍无情,又或者是佛魔断然不可相通,还可以是道不同但暂时只能相谋……   诸如此类的想法而已。   她不在乎渡山僧乃至于元垢寺的想法。   “你们满意了吗?”   渡山僧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怀素纸懒得理会,转身就要离开。   南离却对此作出了一个明确的回复。   “当然不满意。”   她面无表情看着渡山僧,说道:“你我两家与道盟之间的关系是生死存活,是不可能去手下留情的关系,如果你始终认识不到这一点,死去是迟早的事情。”   怀素纸停下脚步。   渡山僧正想要反驳,又听到了一句话。   “天真不是一件坏事,但你没有天真的资格,你要是再认识不到这个现实……”   南离平静说道:“那记得死的时候干净上一点儿,别把血溅到我和师姐的身上。”   说完这句话,她和怀素纸就此离开。   不久后,那些凑热闹的修行者来到山崖,见到那三位死去的黑袍执事,惊呼声四起。   听着那些淡渺的惊呼声,南离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师姐你刚才未免太快了些。”   怀素纸没有说话。   “八大宗当中,唯有清都山之法与天渊剑宗的流光剑诀能有那种速度,除此之外唯有阴府那门名为溯影的遁法。”   南离偏头望向怀素纸,感慨说道:“师姐,原来你是她啊。”   怀素纸嗯了一声。 第十二章 各自深情   南离叹息说道:“这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这一声叹息中有太多的唏嘘,不胜感慨,乃至于是几分不加掩饰的自嘲。   在不久之前,她与暮色前来此间解决元垢寺的问题时,还曾感慨过自家师姐遇到了一位一生之敌,此生注定要与那个女子纠缠不清生死相依,没想到一切竟都是假的。   那些遭了空付的情绪,此时尽数没入这一声叹息中,连带着南离的真心话。   “师姐……”   她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其实我之前想过怎么帮你对付怀素纸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离的心情很难不怪异,于是语气听着越发认真。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南离也不介意她的沉默,自顾自说道:“我听说怀素纸喜欢姑娘,而我也知道那个谢清和,我记得是一个没胸没屁股的小姑娘吧?”   怀素纸觉得有必要辩解几句,但着实无言以对,心想这件事未免太过荒唐了些。   她沉默了会儿,问道:“难道你还打算……我?”   那个词可以是诱惑,可以是勾引,当然也可以是美人计,所以她真的不想将其付诸于口。   这和她的性情没有关系,与此刻情绪有关。   “是啊。”   南离坦然承认,好生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你这是介意了?”   怀素纸想了片刻,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平静说道:“有一些,但不怎么多。”   南离沉思片刻后,点头说道:“好像是该介意,不过这些都是实话,毕竟我真觉得怀素纸是你的一生之敌,需要不择手段来解决。”   怀素纸说道:“谢谢。”   南离毫不犹豫说道:“不客气。”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有几个人知道你的身份?”   怀素纸说道:“不多。”   南离以为她不愿回答,转而问道:“那有谁比我更先猜到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补充了一句:“不算长辈。”   “只有你一个。”   怀素纸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情,语气有些随意。   事实上,她先前并非必须要以清都山的八方雷动杀敌,只不过这是最方便迅速的方法,便直接用了。   若是她刻意收敛,隐藏自己的身份到底,根本就不会被这样猜到。   君不见谢清和曾当着她的面痛斥了数次暮色?   想到这里,怀素纸莫名有些不太妥当。   大概是因为她居然把南离与谢清和,在这种事情上摆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那现在禅宗事了。”   南离不知道她的心思飘远片刻,认真问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处理?”   怀素纸看了一眼天色,确定黎明还有一段时间,说道:“与素商长老见面。”   南离挑眉说道:“九山身死之后,中州内陆的情报由素商长老接手了?”   怀素纸说道:“嗯。”   在浮云城那次见面礼,江半夏对她亲口说过,想借九山的死去钓出元始宗内怀有异心的那只鬼。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那位决意向楚瑾投诚的长老并没有因此浮出水面,最终江半夏决定让自己的心腹素商接过九山死后空出的势力。   这是怀素纸自回信上得知的全部消息。   她转而说道:“但我们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做。”   “嗯?”   南离微微挑眉,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此时的两人向着夜色深处行去,越发远离人间灯火,直至西岭群山。   “去见阴帝尊。”   怀素纸向群山间飞去,语气寻常。   南离怔了怔,下意识重复问道:“去见阴帝尊?”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没有给出更多的回应,沿着山间散发出来的气息,进入通往地脉的通道。   所谓通道,事实上就是大地之间的裂缝,漆黑无光而且幽深繁复,狭窄难行到极点。   哪怕是执掌人间四千余年的道盟,对地脉通道的掌握也不完全,只是探索了有必要探索的地方。   比如神都的地脉。   对于绝大多数邪道妖人而言,地脉通道就是躲避道盟搜捕的最好去处,唯一的问题是……这里终究是不见天日的。   若是可以感受到阳光,又有谁愿意永陷黑暗呢?   南离不太喜欢这种黑暗,轻声说道:“你点个灯?”   “嗯。”   怀素纸唤出长天,随意注入一道大日如来剑意,便有温暖如深春午后的阳光出现。   阳光覆下,那些隐藏在地脉中蠢蠢欲动的妖邪气息,就像是遭逢春日的积雪般迅速融化,慌不择路向更深处行去,根本不敢直面片刻。   “还有多久?”   “很快。”   “那你先前何必看天色?”   “我在考虑你的时间。”   “这样啊。”   南离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这句话倒是有那位怀姑娘的样子了。   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停了下来,立于一处天然形成的地脉洞穴中。   “够了。”   “够深了?”   南离问道。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抬起手,神情凝重地唤出一道阴冷至极的气息。   那是来自她指尖的一张正在燃烧的薄纸。   烧纸。   理所当然是烧给活在地下的人。   当那张符纸焚烧殆尽后,怀素纸挥了挥手,把最后一抹灰烬掸去。   灰烬落处,一道空间裂缝缓缓出现,死亡的阴影宛如洪水般从决堤处汹涌而出,于顷刻之间淹没了整片洞穴,沿着地脉缝隙不断向四面八方冲击。   若是有人身处高空以羽化登仙意俯瞰此景,入目的画面将会极其壮观。   这就是当初东安寺中,让道盟八大宗所有天骄如临大敌的阴府气息。   修行者若是沾惹上这道气息,轻则修为停滞不前,重则直接沦为阴府奴役,永世不得超生。   怀素纸也无法例外,哪怕她在元始道典上的造诣匪浅,还是无法断绝这种影响。   归根到底还是境界太低。   元始魔主对此自然有所安排。   怀素纸伸出手,唤回长天,取出了一把浑身漆黑的长弓。   这把长弓看似寻常,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但仅是出现的瞬间,就压制住了那道死亡阴影的侵袭。   “这是……道一弓?”   南离轻声念道,视线从漆黑的弓身上缓缓离开,落在怀素纸的脸上才发现她的脸色早已苍白。   怀素纸神情平静,注视着那道裂缝,目光没有片刻的偏移离开。   在那封信上,元始魔主再三叮嘱过她,阴府固然是一位可以相信的盟友,但这并不代表安全,相反这次谈话还有着极其之大的风险。   这才是道一弓在怀素纸手中的真正原因。   临行之前,谢清和甚至想过把清都印放在她的身上,只是被她拒绝罢了。   百息后,那道空间裂缝不再有阴影流淌而出,取而代之的是惨绿的鬼火倏然亮起。   那是很渺小的一粒火星。   整个地底世界却因此而瞬间燃烧起来,在刹那间只剩下了深绿色的光明。   在这片幽深至极的惨绿当中,一道身着华服的漆黑身影出现在空间裂缝的对面,静静注视着两人。   或者更加准确地说,他在看着道一弓。   怀素纸在人间。   裂缝的另一边自然就是阴府。   一人一鬼隔世相望,没有半点深情,唯有淡漠。   “暮色?”   那鬼收回视线,落在执弓者的身上,语气不见起伏。   怀素纸知道此鬼并非阴帝尊,而是随着末代皇朝一并沉入阴府的那位宰相。   此鬼在人间的名声莫大,曾经做过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但终究败在与八大宗漫长的争斗当中,心有不甘之下坠入黄泉之中,身处阴府数千载,神智早已被时光消磨得七七八八,难有当年的风采。   这也是世人明知身入阴府可得长生,却始终不愿的根本缘故。   因为需要付出的代价不仅是自由,还有自我,甚至是更多不为人知的事物。   怀素纸平静说道:“请为我转告一句话给予陛下。”   “请讲。”   那鬼宰相的语气还是平静。   “哀帝传承即将重开,在三年后。”   怀素纸顿了顿,认真说道:“那枚果子要熟了。”   鬼宰相眼神微沉,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似是在和阴帝尊沟通。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问道:“魔主意欲如何?”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不可落入道盟手中。”   鬼宰相沉默了会儿,沉声说道:“哪怕陛下挟大涅盘登临人间,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话里的大涅盘,即是阴帝尊所掌握的那件仙器。   “道盟内部之乱象,陛下岂会一无所知?”   怀素纸说道:“此时又何必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   鬼宰相沉默不语。   这当然也是阴帝尊的态度。   怀素纸没有失望,继续说道:“过往百年与道盟战,师尊未曾错过一遍,此次亦不会例外,更重要的是……”   她的视线越过鬼宰相,望向阴府的更深处,隐约看到了那座立于黄泉之上的绵延宫殿群。   接下来,怀素纸难得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阴府再好也非人间,没有阳光与鲜花,没有春夏秋冬,永远寂寥与凄冷。”   “阴府终究是无根之水,终究会在黄泉之上倾塌,不可长久。”   “更重要的是……”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难道陛下就不想在废墟之上祭祖吗?”   PS:还欠5000,这几天的更新实在糟糕,挺对不起各位的,很抱歉。 第十三章 无始何来终   不要说什么此心安处即是吾乡,阴帝尊对重回人间的渴望从未停止过。   前皇朝的复兴不该在阴府,祭祖更是理应要在人间之上。   对他而言,怀素纸的这句话就是最好的理由,胜过千言万语。   代表阴帝尊的鬼宰相在长时间沉默后,终于给出了一个答复。   “这句话……”   他看着怀素纸问道:“是魔主设计的吧?”   怀素纸神情平静地嗯了一声。   在说服人这件事情上,她那位师父理应是当世最强之一,甚至没有之一。   否则她当然又怎会无法拒绝那个约定,只能以沉默拒绝至默认,然后师徒二人就此分别多年,在世间各自流离?   无论谈判还是说服,关键的都是如何挠到对方的痒处,让其为之而动。   “但我看不见成功的可能。”   鬼宰相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句话里的自称是我,但怀素纸和南离都很清楚,此时对话的已经正式换作阴帝尊。   “天地转,光阴迫。”   怀素纸平静说道:“逝者如斯夫,当不舍昼夜,必争朝夕。”   不等阴帝尊开口,她的声音仍在响起,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坚定感觉。   她说道:“陛下长生四千余载,哪怕身处阴府之中,亦当见过天地之悠悠,该知晓世事再如何无常也罢,都需要有人走出那最关键的第一步。”   鬼宰相依旧沉默,代表着阴帝尊还在犹豫。   “无始何来终?”   怀素纸看着空间裂缝后的阴府,视线仿佛穿过了茫茫殿宇,落在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世间最后一位皇帝陛下,说道:“师尊命不久矣,已经决定踏出那最关键的第一步。”   她认真问道:“请问陛下,您何以忘家?”   一片安静。   无论人间还是阴府,随着最后那句话的落下,都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那些彰显着阴帝尊意志的死亡阴影,此刻也都停滞了下来,深深地覆在地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层染料,色泽有些不祥。   听着这番话,南离下意识望向师姐的侧脸,只觉得这时候的她真的很不一样,有种令人心折的感觉。   那是一种理所当然到极致,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蕴含着世间的绝对真理。   哪怕她此时说的是水要往上而流,日自西方而出,水融成冰也好,都能让人下意识去选择相信。   更何况她所言并非如此,而是一件可以去考虑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一声叹息响起。   “四千年……确实太久了一些。”   鬼宰相微微低头,阴帝尊的声音在人间响起。   “朕的神智不曾被磨灭,活得一直清醒,记得人间的阳光与风,还记得鲜花开满枝头的画面,于是活着便也成了一种折磨。”   他感慨说道:“对朕而言,这甚至不算是一种活着,只是在苦熬天光罢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南离一直在注意她,悄然发现她握着道一弓的手微微发力,显得那细长的指节有些苍白。   这是在提防?   如果这是提防,那为何要提防?   “魔主愿不惜性命也要踏出那一步,朕理应要奉陪到底,不惜长生亦要一战,但……”   就像所有长篇大论里的那个但字一样,在但字之前的那些话都是不重要的。   或者说没那么的重要。   阴帝尊抬起头,视线来到人间,落在怀素纸的身上,面无表情问道:“你这个杀死朕儿子的人,凭什么来说服朕为你们这对师徒拼命?”   是的,早在怀素纸出现在的那一瞬间,他就想起发生在东安寺的那场剧变了。   元始道典再如何玄妙不可言,也无法跨越境界,尤其是在这种当世最强者的面前。   身在阴府当中的阴帝尊,被公认有资格与顾真人一战,不输如今的谢真人。   顾谢二人皆可一战,又如何能看不穿一位元婴晚辈的真实?   直到这时,南离终于明白掌门真人为何要把道一弓交给怀素纸。   “杀死陛下儿子的人不是我,是长生宗的麒麟符箓。”   怀素纸直面那道目光,感受着隔世而至的恐怖压力,神色越发苍白,语气还是平静:“这更是陛下您的选择。”   当初东安寺剧变中,顾病梅以一己之力与道盟诸宗天骄战,所向几近无敌,直至怀素纸动用孤闻留下的那座阵法才是呈出败相。   败不等于死亡。   顾病梅的道体极为特殊,连清都山的无上道法缚苍龙,都无法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怀素纸想要杀死他真的很难。   最后宋辞动用了莫大真人给予他的麒麟符箓,那场变故才算是了结,但也付出一位炼虚强者作为代价。   问题是,当时的阴帝尊完全有能力救下顾病梅,最终却偏偏选择了杀人。   怀素纸话里说的选择,即是这桩旧事。   话到此处,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即是保留必要的尊重,亦是那道压力太过庞大。   如果不是道一弓的存在,怀素纸甚至觉得自己会瞬间死在这道目光下,没有任何的知觉。   “看来你是真的不怕啊。”   阴帝尊漠然说道:“到了这种时候,还敢对朕说出这样的话。”   怀素纸说道:“怕没有意义。”   阴帝尊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说的那些还不够。”   话锋忽转,听起来有些不明所以,怀素纸却能够明白。   这谈的是先前那场邀请。   不愧是最后一位皇帝陛下,在愤怒与冷漠之间如此自如的切换,无常到足以令人生惧。   “阳光很好,春风更是美妙,鲜花开满枝头的日子可以曲水流觞……人间还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姑娘。”   阴帝尊缓声说道:“与阴府相比,人间无疑是仙境。”   然后,他再一次说出了那个但字。   “但朕的儿子死了,再怎么美好的风景,终究是活人才能够看到。”   “朕又何必为此赴死?”   听到这个问题,怀素纸平静说道:“这与我无关,是陛下您自己的问题,而且这不见得会死。”   阴帝尊笑了出声,不知是觉得这个回答有意思,还是别的什么。   怀素纸说道:“今夜这次见面,是师尊让我来通知陛下,仅此而已。”   阴帝尊笑着说道:“除了那句话之外,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怀素纸平静地嗯了一声。   “那些话很有力量,朕必须要对你承认,朕在某一瞬间动过心。”   阴帝尊缓缓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遗憾说道:“可惜你偏偏杀错了人。”   怀素纸神色如常,没有说话。   “就到这里吧。”   阴帝尊说道:“朕累了。”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眼神里流露出一抹警惕意味,没有微微躬身行礼。   于是手执长弓的她看起来显得很无礼。   阴帝尊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难道你觉得朕会借这个机会杀了你吗?”   怀素纸说道:“陛下早已非人,值得我以最大的敬意去对待您。”   最是无情帝皇家,像阴帝尊这样能够舍弃自己儿子性命的存在,可以做出所有事情。   问题只在值得与否。   在那封谈不上长的信上,江半夏再三叮嘱过她,这些年来阴帝尊一直在钻研思考,如何才能让人族在阴府中繁衍生息,这个近乎是无解的问题。   一位修道天赋横压当代的天才,当然有资格成为阴帝尊的研究对象。   怀素纸没有去想这些。   她抬手欲要挽弓,注视着那道并不宽阔的空间裂缝,准备射箭。   十年寿命,与自身性命相比不值一提。   更何况她修的不是元始道典,不必那么在意自己的寿元,可以浪费。   阴帝尊对此视若无睹,就这样看着她,等待着那一箭的落下。   就在这时,南离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猜莫大真人看到这一幕,肯定是要笑出声,接着吃下三大碗米饭的。”   她一字一字说道:“连红烧肉都不用一块。”   阴帝尊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确实有些好笑。”   在道盟内乱之势愈演愈烈的今天,元始宗与阴府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盟友,竟要先行分崩析离吗?   这未免太过讽刺。   阴帝尊长叹了一声。   与先前不同,这一声叹息听上去真实了很多,终于有种感慨的意味。   他神识微微一动,那片死亡的阴影向阴府归去,在地脉中燃烧的惨绿火焰,正在缓缓熄灭。   “此事暂且到此为止,魔主的邀请朕自会仔细考量。”   阴帝尊的声音再次响起,宏大而空旷,有着一种居于众生之上的庞大威严:“但请你记住,血债血还,命须以命来还。”   话音落下,那道空间裂缝随之消失。   地底不曾回归黑暗,还有些许幽绿的光焰存在,微弱地映着两人的身影。   怀素纸等待片刻,不曾松开握住道一弓的手,指尖轻轻勾住弓弦,随时都有可能拉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说道:“是走了。”   “那就好。”   南离轻声说着,便直接向后倒去。   怀素纸不敢收回道一弓,赶在南离彻底倒下之前,把她搂入了自己的怀里。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南离的脸色苍白的吓人。   “我现在很想吐。”   南离靠着怀素纸的肩膀,眼帘微垂,声音虚弱说道:“整个人特别的恶心。”   怀素纸说道:“是阴府气息。”   “我知道,我又不傻。”   南离强撑着给她翻了个白眼,忽然说道:“对了,莫大真人现在肯定不吃饭了,就是不知道小时候吃没吃过红烧肉。”   怀素纸无言以对,还是无法理解这种过于跳跃的说话风格,只能嗯上一声,说道:“我们要走了。”   “那你背我吧。”   南离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想被你抱在怀里,但你也别把我当成飞剑来驭,我这人是会跟你急的。”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她确实有那样的想法。   她把这位师妹背在了身上,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最后说道:“谢谢。”   南离闭上眼睛,感受着她同样冰冷的身体,想也不想说道:“你再说谢谢我就吐你一身。”   PS:十分感谢打赏,最近无力加更,等月末再补回来吧,现在是凌晨四点半,白天应该会有保底一章更新,我先去睡了。 第十四章 你有未婚妻不是更好吗?   “你刚才真想把我当剑来驭吗?”   “……其实还有别的想法。”   “说来听听,要是有意思的话,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为何要跟我计较?”   “你对我有想法,那我和你计较怎么了?”   纵使南离的语气虚弱至极,这句话还是流露出了些许妖女该有的独特骄蛮意味。   怀素纸背着她,看着前方狭窄难行的道路,遁光的速度不曾放缓,随便说道:“我长得很好看。”   南离觉得有些意思,顾不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挑眉问道:“所以这世上有很多人对你有想法,你都没有去计较过,我凭什么计较?”   “也许这是对的,但这是你的活法,又不是我的。”   她理所当然说道:“我才不会管你。”   怀素纸心想这话题实在太无聊,只当做没有听见,不想去接话。   南离心有所感,很是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下去,转而问道:“那个想法是什么?”   “提着你。”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这话不够具体,解释说道:“就像是去菜市场刚买完菜,随手提着菜的那样子提着你,抓住你的腰封。”   南离微怔,沉默片刻后说道;“很难想象这么俗气的一句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跟我那红烧肉也有的一拼了。”   怀素纸说道:“我先前谢谢你,便是在谢你那句米饭和红烧肉。”   不是非要气势慷慨才能得以从容。   绝大多数时候,往往是那些最为寻常可见的人与事,更能去触动人心。   如果没有南离的那句话,以当时怀素纸所有精力都在道一弓上的状态,今夜的事情很有可能走向一个极其糟糕的结果。   阴帝尊的愤怒是真的。   好在有南离。   结果便不至于难舍。   “我知道啊。”   南离一脸嫌弃说道:“我又不是什么白痴,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谢什么,而且这事你真的不用谢,本就是我该做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好奇问道:“要是我不在的话,你准备怎么做?难道就真的一箭过去吗?”   “嗯。”   怀素纸说道:“在说完那番话的第一时间,我就会拉开弓弦。”   南离叹道:“不愧是你。”   敢于如此残忍对待自己的人,往往也是了不起的人,而且弓弦微动即是十年,足以生死两茫茫。   怀素纸继续说道:“但今夜你在,我觉得你可以做一些什么,就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南离有些意外,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怀素纸说道:“在正事上,你早已得到了我的信任。”   话音落下,一片幽静。   与来时不同,这时候怀素纸没有以大日如来剑意点灯,于是两人的眼前唯有漆黑。   南离没有问她为什么。   阴府的气息还残留在地脉当中,与禅宗不传真剑天然相冲,相逢即是一场可以动地的爆炸。   更重要的是,道盟为了解决阴府入侵人间的问题,中州数宗曾经合力铸造出一件法宝,位于神都之中与大阵互相配合,监察天下地脉异动。   那些细微的动静也许可以瞒得过去,但先前阴帝尊的目光已经落在人间之上,必定会招惹来道盟的注意。   楚瑾南下将至神都,如今的道盟必定处于最为敏感的时候,任何可疑的动静,都将会迎来超乎想象的打击。   故而两人必须要尽快离开。   这也是怀素纸把这场对话的地点,选在西岭群山的地脉当中的根本原因。   一路无话。   直至繁星再显。   两人没有完全沿着来时的路归去,途中察觉到妖邪窥视的气息后,换了另外一处通道。   地脉之复杂繁深,比之神都里的路还要夸张上数十倍,有太多可以选择的地方。   最终两人自一片野湖而出,得见未曾隐去的繁星,有轻微水花溅起。   水声轻轻荡着,繁星随之碎裂。   怀素纸立于湖面上,以道法在指尖凝出一颗水珠,覆在自己的脸颊,洗去了那些尘埃。   于是她的面容苍白的更加明显了。   南离也在整理自己,但比起她更加的认真,无论衣裳发丝乃至于妆容,都在一丝不苟。   也许这是因为长歌门传人的身份?   怀素纸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时间可能有些勉强。”   南离没有抬头,随意说道:“见你之前我就想过这个可能了,提前预留了时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怀素纸有些不解地嗯了一声。   “不是不相信你。”   南离抬手唤出一面水镜,对镜中的怀素纸说道:“是你不习惯做这种事情,当初在云来镇我就看出来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在元始魔主的刻意培养之下,她对阴谋的气息极为敏感,但这不代表她喜欢阴谋。   相反,她对那些构思复杂而精彩的阴谋的感觉从来只有两个字。   ——无聊。   “有件事我想问你。”   南离神情自若说道:“那枚果子是什么?”   这句话说的很快,但没有什么急促的感觉,于是听不出太多意味。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南离的侧脸,认真说道:“你很想知道?”   南离轻轻点头,说道:“你和阴帝尊的谈话我听得很认真,阳光是真的,鲜花开满枝头也是真的,人间有很多你这样的姑娘是假的。”   她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然而那些话里,唯有那枚果子才是真正重要的,更胜于祭祖,所以我很想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东西。”   怀素纸心想要是师父的话,这时候大概会说那极其能让人讨厌的两个字?   但她不是那样的人,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其中的得失,摇头说道:“不能告诉你。”   话音落下,那面水镜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粉碎。   南离转身与她对视,盯着她的眼睛,就像是要用某些话进行威胁,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其他事情可以问。”   怀素纸补充了一句。   南离本来还好,听了这句话后反而有些不满,面无表情说道:“那就不说了,去见素商长老吧。”   怀素纸只觉得她的态度莫名其妙,自然不会去搭理,起身离开这处通往西岭地脉的野湖,向群山之外飞去。   南离再次跟了上去,稍微落了一个身位。   于是她可以更好地看着怀素纸,思考下一次有机会了,自己往哪里吐更好。   为了掩饰这种想法,她主动寻了个话题。   “渡山僧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他是元垢寺的传人,如此光明正大地在世间行走,理所当然会被道盟泼上脏水。”   “有些道理,但你也被认为是禅宗传人,名声凭什么这么好?”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解释起来很麻烦,我不想说那么多话。”   “好吧,其实这在我看来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什么话?”   “这个世界总会对那些漂亮的人儿温柔以待。”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她想起了自己那位师父,便觉得这话有失偏颇。   但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真理呢?   南离不介意她的沉默,又问道:“渡山僧是真慈悲,还是假善良?”   怀素纸沉思片刻后,给出一个不在此间的答案。   “更像是天真。”   “天真?”   南离微微一怔,不太确定说道;“你的意思是,渡山僧刚才的反应都是最真实的?”   怀素纸轻声说道:“元垢寺被迫封山多年,在世事上确实与道盟为敌,但那是大人物们的想法,与渡山僧无关。”   “若是自修行最初一刻,心中就有一道散不开的执念,那还怎么修佛?”   她说道:“这个道理很简单,是你想的太复杂了。”   听着这话,南离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迟疑问道:“那我们做的事情算什么?诱劝良家下海卖身?”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渡山僧必将认知到的真相,早晚而已。”   南离问道:“所以……我们不如让他早些认清世道,去看那道盟的真实面目?”   “这句话太过自我美化。”   怀素纸说道:“我不是那么温柔的人。”   南离闻言冷笑,嘲弄问道:“你对谢清和难道不温柔吗?”   这数年来,关于怀素纸与谢清和的绯色传闻,早已名满天下。   岱渊学宫里有很多人,见过她们并肩而行的画面。   那位有着无与伦比家世的小姑娘,向少女撒娇的隐秘故事,在暗地里流传了太多。   据闻,有许多人在得知这个传闻后都曾扼腕叹息。   怀素纸看了南离一样,认真说道:“不要再说第二次了。”   南离不以为意,心想我今天可是救了你十年命,多说一次又怎么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回忆起一件有趣的往事。   “难怪我见你的第一面,你会跟我说自己已经有一位未婚妻了,这确实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南离衷心叹息了声,只觉得世事确实奇妙。   然后她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杀完巡天司的执事后,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但是不敢说的?”(详见第二卷第一百零四章。)   怀素纸神情淡漠说道:“那就别说了。”   好奇心是一切具有灵智的生物最难以拒绝的事物,但她乃是非常人,自然能够拒绝。   “但现在我偏要告诉你,而且我还要先对你说,我今夜对你有大恩情,你待会儿听到之后不能对我怎样。”   “这还是挟恩图报?”   “所以你必须要认真听。”   “不觉得浪费吗?”   听着这话,南离毫不犹豫摇头,说道:“既然是你,那我认为这值得。”   怀素纸沉默不语,半晌后嗯了一声。   “那你听好了,那句话是……”   南离满意地笑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愉悦,压低声音说道:“想到师姐您有未婚妻后,我反而更加激动了呢。”   PS:除夕快乐……实在没试过在过年这段时间里连载,今天手忙脚乱到极点,但今天肯定还有一章,然后感谢那个黄金宝箱,但我瞅了一眼是没订阅过的朋友,怪诶。 第十五章 如果你是天下第一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离谱,着实荒谬。   这到底算是什么?   越是明面端庄,越是暗里万种风情,不惜轻佻甚至是眼波赤裸销魂?   “当时你不敢说……”   她看着南离的眼睛,轻声说道:“这也算是一种自知之明了。”   南离微微挑眉,看上去真是得意极了,说道:“我一直都很聪明。”   怀素纸收回视线,神情分外冷漠:“像这样的玩笑,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了。”   听着这话,南离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在内心深处的遗憾叹息,不敢再说下去。   她本想说那句话并不是玩笑,因为那确实让她生出了不小的兴奋,但也仅是兴奋而已。   如果她再坚持要说,事情的意味将会出现很明显的变化,那种变化肯定不能被称之为喜欢,理应是更加复杂的一种东西,可以被称之为一种兴趣上的怪癖?   南离很确定。   她与怀素纸之间唯有师门之情,不存在超出这部分的情感,至于喜欢师姐有未婚妻……   也许她生来就是这种不爱循规蹈矩,喜欢胡作非为的人?   只是在师门大业之前,无论喜欢还是怪癖乃至于别的什么,在南离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是可以直接舍弃的。   “所以啊。”   南离还是忍不住叹息出声,怅然感慨说道:“我怎么能想到你竟然是怀素纸呢?”   怀素纸对此没有太多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是当局者。   南离望向她的侧脸,眼里的情绪渐渐平复,不再那般盈盈。   “现在感觉……不是那么渺茫了。”   “渺茫?”   “希望。”   “道盟比你我想象的更强,长歌门的覆灭不代表什么,希望依旧渺茫。”   “如果你是天下第一呢?”   “那又如何?”   怀素纸抬头望向璀璨星空,平静说道:“天上仍有仙人。”   南离无言以对。   飞升是离开人间,但绝不是死去,仙人只要愿意仍旧可以影响这世间。   哪怕这数千年历史当中,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这依旧是事实。   她想着这些,沉默片刻后说道:“确实很难。”   不等怀素纸开口,以冷淡腔调把谈话的气氛更加低落,她有些生硬地换了话头,认真问道:“你的修行到底有没有问题?”   近些天来,年轻一辈修行者当中最关注的事情,毫无疑问是久不见踪迹的怀素纸,在修行上是否出了问题。   “有。”   怀素纸说道:“但基本上都解决了,剩下的那些只能等待时间。”   南离懂了,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怎样了?”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那些阴府气息。   “阴帝尊刻意收敛过,侵入道体的只是零碎,一个微不足道的警告而已。”   南离想了想,神情诚恳说道:“要是那时候吐一下,估摸着现在是完全好了。”   怀素纸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默然放缓了遁光的速度。   南离注意到这件事,不禁有些无语,心想你这哪里不温柔了?   今夜星光如水,映得云似雪般。   两人结伴游于层云之上,于雪中留下两道极淡的轨迹。   就像是一对永不坠落的流星。   ……   ……   阴府中,那片宫阙。   阴帝尊立于宫殿后的露台上,不像以往那般仰望天空,而是低头俯瞰黄泉。   与许多凡间修行者想象中的不一样,黄泉并非愤怒的,反而是安静的。   静的就像是死去了那般。   一泉死水。   这是最好的形容,更是一种事实。   从阴帝尊与前皇朝一并陆沉直至黄泉后,道盟为求断绝阴府的延续,八大宗联手阻断轮回,至今已有四千年。   故而怀素纸才会说阴府终究是无根之水,坍塌只是时间的问题。   阴帝尊想着这些往事,缓缓抬头望向那片虚假的天空,耳边仿佛再一次响起了怀素纸的话。   是阳光与枝头的鲜花,是很多的姑娘以及笑声。   是故土故里难舍,是祭祖以告先烈在天之灵。   哪怕是阴帝尊也罢,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听到这些话后,确实心动了。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站在那万人中央,感受着万丈荣光了。   就像怀素纸说的那样,天道再如何无常,终归需要一个缘起。   如果他错过这一次机会,那接下来该等待多久,又一个四千年吗?   阴帝尊神情微沉,自言自语说道。   “为何偏是这件事?”   “只要你随便换做另外一件事,不是先帝的传承,朕都可以干脆答应你。”   “你是怎么得知那枚果子的,不可能是长生宗,难道是元垢寺吗?”   “时间到了,但那枚果子肯定缺了最重要的东西,没道理熟透。”   “那谁来付出那个代价?”   “不能是我。”   阴帝尊低声说着,思考着这些问题,眉头渐渐皱起。   ……   ……   神都,夜雨未曾停歇。   某座偏僻的宫殿,灯火悄然熄灭,与夜色融为一体。   姜白推门而出,撑开手中那把油纸伞时,一道声音自殿内响起。   “我送你。”   说话的人是裴应矩,这位万劫门的当代掌门。   “嗯。”   姜白没有拒绝,自顾自踏入雨中,向被夜色雨幕遮掩的远方走去。   裴应矩跟了上去,没有撑伞却不见半点雨落在身上。   他低声说道:“你意已决?”   作为万劫门的当代掌门,他当然清楚姜白的真实身份,偏还要用这种称呼,自然是为了避免来自道盟内的怀疑。   道盟内乱的迹象,就连街头茶肆坐着的寻常修行者都能品论一二,身处高位的他又岂会一无所知?   万劫门在明面上没有大乘强者坐镇,哪怕手持昊天钟也罢,还是被世人认为居于八大宗末流,与长歌门没有太大区别。   裴应矩在过于一直把这种看法当作是笑话。   然而……现在这个笑话很有可能成真,他无法不为之而担忧甚至是惧怕。   “我意已决。”   姜白没有看他,说道:“此事无须再提,无人可阻。”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转而问道:“那份名单我已经拟好了,你过目一下?”   说话间,他递了一张白纸到伞下。   姜白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纸上的十个名字,说道:“第一和第二换一换,不要让天渊剑宗继续旁观下去。”   裴应矩点头,继续说道:“元始魔主的位置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姜白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让她垫底。”   裴应矩不再多言。   姜白淡漠说道:“不要问我去哪里,更不要试图跟踪我,我不想说第二遍,你知道了吗?”   裴应矩低头应是,就此停了下来。   片刻后,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姜白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骤急的秋雨中,不知所踪了。   他沿着原路返回,走到那座宫殿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在门与门的缝隙之中,有人留了一封崭新的信。   裴应矩神情凝重。   他和姜白在雨中的谈话并不漫长,连半刻钟都不到。   谁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当中,留下一封信给他?   一瞬之间,他想出了无数个可能,但最终还是无法确定下来,到底是谁送来的这封信。   于是裴应矩取下了那封信,如临大敌般拆开。   信上的笔迹很漂亮,瘦而不失其肉,见之足以让人心神愉悦欢快。   然而裴应矩在看到信上所言的那一刻,却像是坠入深渊,浑身冰冷透彻。   仿佛先前没有落到身上的雨水,都在此时一并汹涌着到来。   那张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昊天钟亦为她所弃。”   ……   ……   离开神都那座无名分的皇宫,姜白撑着油纸伞不曾走远,踏入一处寻常小巷。   神都的历史极为漫长,几乎与道盟同岁,其中自然埋藏着很多值得为人说道的过往。   比如这条寻常巷陌的深处,有一座破落已久的府邸,名为姜园。姜白行至巷尾,看了一眼认不出模样的木匾,伸手推开了姜园的门,往深处走去。   姜园的风景很寻常。   不是寻常好看,而是寻常的破烂。   园中该有的未曾缺少。   小桥流水,只是溪水已浅,小桥木残。   假山叠石,然而山已倾塌,乱石四散。   那片曾经葱葱的绿茵,如今早已野蛮生长,深如一盈绿水。   姜白走到一幢楼前,隔着残破的门望向里头,发现曾经的画像都已经消失了。   “真是不肖子孙。”   她心生感慨,自言自语说道:“怎就沦落到这个程度的呢?”   是的,姜就是她的本姓,姜园就是她曾经的家。   然而当她某次闭关再出世后,姜家就因为某个大逆不道至极的后人,彻底得罪道盟而一朝破落。   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那时候的她想着断尘缘,不让姜家子弟因为自己而骄纵放肆,刻意掩埋了彼此的关系,却没想到会有那场惨剧的发生。   据她后来问话,听闻姜家沦落的那天,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艳阳天?   那位大逆不道的后人,没有死在那个艳阳天,反而活得很不错。   这些年来,世间甚至听了那个后人的道号便会感到恐惧。   “黄昏啊黄昏……”   姜白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感慨说道:“我真是后继有人了。” 第十六章 我对小姑娘没兴趣   姜白收起那把油纸伞,推门而入,来到祠堂里。   秋雨越发急促,进屋后寒意不减反增,给人的感觉更浓郁了。   夜风不知疲倦地吹着,敲打门窗,就像是满座废园的惨死鬼都醒了过来,痛声怒斥着那个大逆不道的后人,希望祖宗为此降下惩罚。   姜白的神情很淡,没有太多的变化,先前那自嘲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   对她而言,故地重游的唯一意义并非坚定道心,而是确定自己与这世间残存的因果。   “从这个角度来想,我大概还要感谢你?”   姜白轻声说道,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折身回到雨中找到一株花树断了一根枯枝。   她念头微动,那枯枝便重新焕发了生机,有梨花盛开于枝头之上。   这一切自然至极,没有半点违逆天时的意味,就像是这枯枝完整经历了一个四季。   万劫门最高境界之玄妙,由此可见一斑。   姜白持着那有如新雪般白花盛开的树枝,再次踏入那座祠堂,放在了桌案上,以此为哀思。   “现在想来,你们也是该死的,怎么就让别人连饭都只能伴着姜吃呢?姜家有那么落魄吗?”   她平静说道:“我对黄昏并无爱憎,甚至我还很欣赏,自己能有这么一个晚辈。”   话音落下,是长时间的沉默。   满屋雨声不绝。   “换做寻常时候,我很愿意帮助她,毕竟这世上与我有着相同血脉的人……应该就剩她一个了?”   姜白转身望向茫茫秋雨,视线落在被雨云遮掩的穹苍之上,面无表情说道:“奈何这是飞升,万物不能换。”   一瞬之间,先前那些萦绕在她身上的多余情绪,无论是目睹故园残颓,还是后人自作孽,乃至于那个涉及世间大势的念头……   都随着飞升这两个字,一并消失干净,不留分毫。   姜白踏入雨中,身影就此消失,不知去向。   ……   ……   这头大雨,那头却是星晴。   怀素纸与南离乘着风,游荡在将蓝的天边,赶在黎明之前来到了那座距离西岭也算遥远的城池。   两人一身残霜,把提前准备好的路引交于当地的道盟执事,确认无误后得以入城。   晨光还未完全到来,这城也就谈不上醒来,街巷间略有人踪,但更多的还是清清冷冷。   南离问道:“见素商长老是要做什么?”   在路上的时候,她一直没有去问这件事,直到现在才是开口。   “师父有些事情不确定,需要素商亲自去查证。”   怀素纸说道:“仅此而已。”   南离微微蹙眉,说道:“如果只是这件事,那掌门完全可以自己修书一封,何必让你奔波?”   要知道两人今夜先是自神都去往西岭,于群山间和渡山僧敲定盟友关系,转身又深入地脉当中,直面阴帝尊的愤怒,几近拨动道一弓之弓弦……   接下来又奔波千里之远,只为亲口转告一个消息。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很折腾人的做法。   “这件事看来确实很重要。”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肯定又是我没资格知道的。”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嗯?”   南离闻言挑眉,顿时满意了起来,不再郁闷。   她转而问道:“那送完这封信之后,你要和我一并进入神都?”   所有人都清楚知道,接下来世间大势的变化,尽在不久后神都那场议事之上。   “说实话……”   南离看着怀素纸,神情诚恳说道:“我希望你接下来远离神都,走的越远越好。”   怀素纸的回答也很诚恳。   “走不了。”   “所以这只是我的奢望。”   南离也不意外,很自然地换了话头,问道:“那你的名额是从清都山那边来?”   话里所说的名额,指的自然是参与争夺哀帝传承的事情。   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位师姐,是在惦记着长歌门的那个名额,谁知清都山亦能为其所用?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南离完全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好生无语说道:“你知不知道这很让我无话可说?”   “我本就不想让你继续说了。”   怀素纸来到一处高楼前,说道:“到了。”   南离顿时收拾起多余的情绪。   两人敲门,等待片刻后见到一位伙计,说出来意后,便被带到位于顶楼的一处宽敞房间内。   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坐在茶盘之后,素手正沏茶。   她神情温婉,身着漂亮华服,与绝大多数修行者有着明显区别,让人印象深刻。   这就是元始魔主的心腹,元始宗仅存的四位长老之一,素商。   “天南洗墨山的岩茶,有助清心修行,这是天渊剑宗指缝中流给世间的上品。”   素商柔声说道:“前些年就一直为圣女殿下您留着,没想到今天才用上。”   怀素纸道了一声谢。   接着,她取出一封元始魔主亲自设下禁制的信封,递了过去。   南离有些无语,心想你这未免太着急了些,连寒暄都不带一句吗?   素商似乎也没想到,神情微异,连忙停下手中的事情,接过了这封信。   “看信。”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茶让她泡。”   南离忍不住看了她眼,但也没有说什么,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沏茶的事情。   作为长歌门这百年间最优秀的传人,她在这些事情上自有一番造诣,足以让所有人满意。   听着茶水渐渐沸腾起来的声音,素商拆开了信封,极为专注地看着信上的文字,神情始终不见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位贵妇人闭上了眼睛。   随着闭眼,那封信悄无声息焚烧了起来,就此消失在微凉的晨光里,连一片灰烬都不曾剩下。   “这封信的内容除了师父,唯有你一人知晓。”   怀素纸看着美妇,作出一些交代:“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能够查清,可以不惜代价。”   听着这话,素商神情越发凝重,沉默点头作答。   怀素纸对美妇继续说道:“神都接下来那场议事,在得到师父的手谕之前什么都不要做,知道了吗?”   就在这时,茶好了。   南离为两人分别倒茶,很是安静。   怀素纸喝了口茶,感受着那些滋味,平静说道:“如果你没有事情要说,那我们走了。”   素商先前一直没有开口,便是在等这句话。   “我这边的情况现在很不好,长歌门的山门倾覆之后,原先被定好的规矩都在改变,那些依附着玄天观和岱渊学宫的势力在不断得寸进尺。”   她神情微冷说道:“如果我可以出手,这些都是小问题,但庄高阳一直在盯着,我实在不好动手。”   作为岱渊学宫的主事人,庄高阳在明面上的地位仅次于陆南宗,是修行界里真正的大人物,自有炼虚之境。   这样的人物,哪怕面对大乘出手也有一定的活路,极其难杀。   “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下去,本宗在中州内陆的情报网,将会陷入一定程度的瘫痪,最快也要十年之后才能缓过来。”   素商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烦请圣女殿下将此事转告掌门真人,作出决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这些话都是真话。   这件事确实也很麻烦。   以元始魔主的习惯,理应推演出现在的局面,但很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就此向怀素纸做出任何交代。   这很有可能是她不愿耗费心力,加重自身的伤势,也有可能是她想要看看怀素纸会怎样处理?   南离却是知道,自己这位师姐不怎么擅长解决这种事情,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庄高阳,或者说陆南宗的想法很简单,在神都议事开始之前尽可能地把资源份额定下来。”   她看着素商说道:“哪怕到时候真要吐出来,终究还是能留下更多。”   素商轻轻点头,算是赞同了这个看法,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那这该如何解决?”   “就算杀死庄高阳也没有意义,无论学宫还是玄天观,都不会放弃这份摆在嘴前的利益,这时候的死亡只会让他们更加激进。”   南离沉默了会儿,正准备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忽然被看了一眼。   那一眼来自于怀素纸。   她对素商说道:“过几天吧,事情很快就会有变化了,你希望的变化。”   素商低头,不再多说下去,道了一声好。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   两人离开那高楼,走出那座城池,御风而起于云上。   “你猜到我要说什么话了?”   南离的声音里有些好奇。   “解铃还须系铃人。”   怀素纸随意说道:“是这句吧。”   素商如今遇到的乱局,归根到底是起自于长歌门倾覆后的不争与退让。   只要南离回到神都,以长歌门的名义向八大宗掌门提出抗议,那现在的事情便会立刻收敛起来。   原因很简单,道盟终究是要脸的,这就跟巡天司没有直接杀死渡山僧是一个道理。   尤其是楚瑾即将到来的时候。   南离问道:“你不让我说,是担心我的身份暴露出去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不是。”   “不是吗?”   南离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般,很是意外说道:“原来师姐你还是个傲娇啊。”   怀素纸沉默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心绪难免有所起伏。   南离看着她语重心长说道:“师姐呀,您就诚实一点儿吧,关心师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怀素纸确实没有这样的想法,正准备要解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荒唐到极点的话。   “还是说师姐您其实不满足谢清和一个人,还看上了师妹我,暗地里抱着开后宫的想法?”   南离无奈叹息了一声,语气分外诚恳:“这也不是不能答应师姐你,但我确实更喜欢别人的妻子,要不……您先去跟谢清和完婚?”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她面无表情说道:“是清和嫁我。”   “啊?”   南离顿感失望,一脸嫌弃说道:“那就算了,我又不是你,对别人家的小姑娘可没兴趣。” 第十七章 怀素纸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等等,你怎么不否认我说你想开后宫?”   “如果我的否认有用。”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不太一样了?”   “与你说话的态度?”   “是的,如果是第一天见面的我们,先前你肯定会让我闭上嘴巴。”   “没有意义。”   “毕竟你不可能真让我成哑巴,这么说来,我也算是赢了你?”   南离的声音里满是感慨,怅然的意味很是明显。   她怎么能想得到,自己竟是在这上面胜过了从未败过的师姐。   怀素纸说道:“还有一个原因。”   南离想了想,说道:“是我们又要分开了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感觉真快,但好像又没什么问题,和你相处大概就是这么个风格?来去都匆匆。”   南离说道:“毕竟上次我们也没待在一起多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感觉,相反还有些轻松畅快。   不是即将迎来分别的松一口气,而是一种心满意足的愉快。   怀素纸说道:“这也是我容忍你说话放肆的原因。”   南离似是不满,挑眉问道:“您这是在说我有贼心没贼胆吗?”   怀素纸不说话了。   与心虚无关,与她不想争辩有关。   像这样的话头一旦开始,以南离的脾性必定能够一路唠叨到底,连半句话都不重复。   她只是稍微想想,都觉得那是烦腻到极点的事情。   “放心吧。”   南离猜到了她的想法,微笑说道:“你确实很好看,但我对你没有兴趣。”   怀素纸无所谓说道:“那就好。”   南离的笑容越发灿烂:“听起来你像是松了一口气?”   怀素纸又不说话了。   如果这时候非要她说一句话,那大概是……女人呐。   然后南离必然会带着敌意问她,女人怎么呐,难道你不是女人吗?   掌门真人不是女人吗?   这话该怎么继续?   不如沉默。   南离敛去笑容,看着她越发感到无语,叹息说道:“一言不发,就是你悟出来和我相处的方式吗?”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南离说道:“在我听到的传闻里面,怀素纸是一个很能让人无言以对,擅长以辛辣语言讽刺的姑娘……”   “但你是胡搅蛮缠。”   怀素纸打断了她,说道:“这个话题就到这里结束,接下来没有正事,那就不要再说话了。”   南离也无所谓,神情很随意:“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主要是何时入神都。”   怀素纸平静说道:“晚些。”   南离微微蹙眉,看着她问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去解决的?”   “该解决的都已经解决了,我只是为自己留些时间修行。”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冷淡:“这些天来不得清闲,修行已经有所耽搁了。”   听着这话,南离由衷敬佩。   她最欣赏自己这位师姐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道心之坚,求道之诚。   纵使世事再如何纷扰,怀素纸都能紧守初心,始终坚持修行不怠。   当初她去到云来镇上那座小院时,第一个夜里见到的画面,就是对方在星光下静心修行,印象极其深刻。   南离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入神都?”   怀素纸平静说道:“就这样入。”   南离懂了,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候的画面应该会很热闹吧?”   怀素纸说道:“不知道。”   话是真话,语气也很寻常,但南离听着还是有种不言自喻的骄傲意味。   她想着这些,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有种洒脱的感觉,说道:“那就此分别吧?”   “再见。”   怀素纸停了下来,望向并肩而立的南离,叮嘱说道:“保重。”   南离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   朝阳自东方而出,洒落万道光芒,云海早已被镶上一层淡金色。   两人立于云上,晨风未曾停歇片刻,云气被吹得缓缓而动,不时淹没她们的身影。   怀素纸很安静地等了会儿,却始终没等到她的告别,便开口问了一句。   “还有事?”   “没。”   南离坦然说道:“就是想认真看看你。”   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你不是对我没兴趣?”   “话是真的,但谁让你被万劫门认为是天下第一美人?”   南离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与晨光那般越发明亮,理所当然说道:“那我不得好好看看你吗?”   怀素纸也不介意,权当满足师妹的愿望,就这样静静站着,任由自己被看。   半刻钟后,南离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一脸满足说道:“我好了。”   怀素纸心想这话的奇怪未免太过刻意,但她这次没有再沉默,想了想说道:“就到这里吧。”   “等等,我还有一句话!”   南离抬起头,望向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是很重要的事情,是我的肺腑之言。”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傻吗?”   不用去思考,她都能确定那不是一句好话。   “行吧,既然师姐你对我的偏见这么大……”   南离转身面朝神都方向,似是准备就此黯然落寞离开。   就在这件事发生的前一刻,她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话音落下瞬间,有遁光显于云海之上,速度极其之快,有破空轰鸣声响起。   很显然,南离也知道那句话很讨打,不想被打。   那句话很直白,但无疑是真实的,是她在好好看过怀素纸后,发自内心的想法。   “真想看看师姐您不……只披着一件薄纱的样子啊,若隐若现,欲遮还掩,真是想想都觉得美。”   ……   ……   听到那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始终面无表情着。   直到那道遁光留下的痕迹消散,云海又被风吹着原先模样,她才是收回了视线。   她心想,难道是自己的脾气最近确实变好了?   否则怎会有人敢对她这样的话?   想这件事的时候,她全然忘了自己是一个被举世公认的好人。   南离敢于放肆的原因就在这里。   “真是荒唐。”   怀素纸声音微冷说道,发现还是不够解气,但确实不想骂人了。   ——主要是她这辈子没骂过人,确实忘了该怎么骂人。   她转过身,化作遁光向东安寺的方向去,速度快到从前未曾有过。   在她的下方,崇山峻岭不断闪过,不再那么的连贯,仿佛分开成无数个片段。   遁光在高空流过,胜似漆黑夜里的流星,自然吸引了很多修行者的注意,看着那极其恐怖的速度,都以为是八大宗某位长老强者出行,根本不敢试探。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遁光停了下来。   轰的一声巨响,方圆数里的白云顿时被震散,再而被气浪卷走消失。   东安寺到了。   怀素纸没有遮掩容貌,落在寺门前,迎着知客僧人极尽尊崇的目光,踏进了寺里。   没过多久,东安寺主持就放下手中的事情,赶到了她的身旁。   “怀姑娘这次来寺里,是有什么要做的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主持的神情一片自然,丝毫没有受到元垢寺再有传人出山的影响。   怀素纸说道:“那间禅室怎样?”   主持认真答道:“一切安好。”   “接下来我在那里修行,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有你们应付不了的人就让清都山来解决。”   怀素纸直接吩咐下去,问道:“有问题吗?”   主持想到近些天来的传闻,心里不禁担心了起来,但没有流露在表面上,点头说道:“请怀素纸安心。”   怀素纸很满意,示意话就说到这里,接下来你们不用再跟着。   主持停下了脚步,带着寺内一众僧人目送她的背影。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停了下来,就像是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东安寺香火极其鼎盛,主持平日里不知见过多少怀有心事的香客,此时自然看出她在思考某些事情。   老僧犹豫片刻后,还是来到了怀素纸的身旁,低声问道:“有什么是我能帮您的吗?”   怀素纸没有去看他,说道:“有。”   老僧心想今天总算是能还上一份恩情了,当即屏气凝神,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要求,他都会竭尽所能去完成,不惜一切代价。   “禅宗有什么比较好用的脏话吗?”   怀素纸看着老僧,平静说道:“我想骂个人。”   东安寺主持愣住了,很长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听错。   怀素纸见他没有半点反应,便以为是不存在那样的东西,继续向孤闻留下的那座禅室行去。   ……   ……   多年以后,老僧在病榻上临终前,有弟子就今日之事向他询问,想要得到一个真相。   ——怀素纸到底说了什么。   老僧听到这个问题后,眼神变得极其明亮,情绪复杂到极致,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直到闭上双眼,他都没有把今日这件事说出去,守口如瓶。   ……   ……   时间就这样流逝。   怀素纸在东安寺静修的消息,渐渐在世间流传开来,为世人所知晓。   然而这个消息却没有引起该有的波澜。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因为那件事很大,比南离羡慕的那个胸怀还要广阔。   霜降后的第九天。   秋末冬初,万物萧索。   楚瑾至神都。   PS:忘了说新年快乐,祝大年初一初二都在认真日更六千的自己快乐,更祝各位读者老爷新的一年里都有大智慧,凡事都能有所得。   然后,最近看到印象最深的图是逸仙改,不完全符合我的审美,但是确实不错。   最后推荐两首歌吧,前些天就想推荐,但一直忘了,一首叫做孤眠寺,另外一首叫做折剑,都在网易云上。 第十八章 最强的三个人   在楚瑾入神都前,万劫门再次发布了一个榜单。   绝大多数修行者在看到那榜单的时候,都忍不住骂了一声,心想这做的也太明显了些,真是一点儿都不收敛。   那份榜单上排列的东西很简单,很直接。   ——当今天下诸位大乘孰强孰弱。   长生宗的莫大真人,前皇朝的阴帝尊,清都山上飞升在望的谢真人,乃至于剑镇天渊将近千载的顾真人,就连元垢寺里的五净大师都没有错过……所有被世人公认的最强者,尽数出现在这份榜单之上,各有名次。   像这样的榜单,哪怕在万劫门的历史上也不多见,毕竟太过容易沾上无意义的因果,带来超出承受范围的劫难。   就算是奉行以劫气磨炼道心修行的万劫门中人,往往也对此避之而不及。   也许是这个缘故,在这份名单上落款的名字,并非万劫门的当代掌门裴应矩,而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寻常弟子。   ——姜白。   当姜白的名字被发现后,世间众人都以为这份榜单是道盟的意思,而裴应矩不敢担起这份因果,干脆推出一位无辜的晚辈弟子背锅。   一时之间,世人对万劫门的嘲笑声多了起来,只觉得不愧是八大宗里的末流。   在这一片嘲笑声当中,早已有人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但楚瑾将至神都,此时不宜再有变故,只能选择沉默。   ……   ……   在神都最中心处,那片宫殿群中。   秋日将尽,一处幽静的偏殿外留有一株银杏,金黄色的落叶已经铺满了地面,静待新雪覆下。   谢清和坐在窗畔,看着这最后的萧瑟秋景,怎么想都还是不懂。   她的不懂,是不懂在南离为什么要来见她。   在离开怀素纸的时候,小姑娘其实也有着正经的模样。   比如此时此刻,她的神情就很冷静,语气就很冷淡,摆足了清都山未来掌门的架子。   “见我是为何事?”   “之前一直无缘见你,现在终于闲下来了,便想好好看你。”   南离认真打量着小姑娘,答的有些漫不经心。   谢清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片金黄,转身望向南离问道:“那你现在看够了吗?”   南离神情诚恳说道:“还要再看会儿,我得确定一些事情。”   谢清和有些不解,心想你这人说话未免有些轻佻,与传闻里的太不一样。   在传闻当中,南离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润如玉,胜似君子般的女子。   那句要与暮色生死相见的话,早已传遍世间。   难道是长歌门给予你的压力太过庞大,让你在暗里生出另外一副模样?   如果真是这么一回事,那你为何要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下一刻,南离给出了答案。   “谁让你是我师姐的未婚妻呢?”   她微微一笑,看着谢清和感慨说道:“那我可不得好奇,自家那位眼高于顶的师姐,到底喜欢上了一个怎样的人吗?”   谢清和怔住了。   片刻后,小姑娘强自冷静下来,理清了这句话带着的诸多意思,声音低沉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南离笑着说道:“我相信晏峰主,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我们的谈话。”   今次她来见谢清和,虽是以自己的名义,但所有人都会把她和长歌门放在一起。   这是从她当众退婚那一刻起就注定的事情。   “所以你刚才在确定什么?”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有些冷淡,显然不喜欢这种被步步逼近的对话方式。   南离不想让小姑娘真正生气,但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道出。   所谓确定,是确定她对小姑娘确实没有半点兴趣,哪怕是师姐的未婚妻。   “还是谈正事吧。”   她只当做什么没听到,敛去笑意问道:“你怎么看那份榜单?”   谢清和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万劫门发布那份榜单的第一时间,她就一字不漏地看了好几遍,始终没想明白。   如果这榜单是出自裴应矩笔下,那她根本不会在意,问题最后落款的名字偏偏是姜白。   她知道姜白的真实身份,再想到万劫门所持的修行之道,顿时生出了诸多猜测。   她本想着等到母亲的到来,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却没想到南离偏在此时找上了门,并且直接道出了怀素纸的真实身份。   “不怎么看,所以你这是在替魔主传话吗?”   谢清和神色不变说道:“这个问题你再回避下去,那我们也就别谈了。”   南离觉得有些意思,挑眉说道:“是耳濡目染吗?你这还真有点儿像我师姐。”   不等小姑娘开口,她说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那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呢?”   南离也不介意话里的尖锐意味,淡然说道:“我可以代表长歌门。”   这句话很有力量。   在霜降那天,她以长歌门的名义召开了一场道盟的议事,于众目睽睽之下当中质问了岱渊学宫与玄天观,迫使二者收敛了自己的那些小动作。   如今世人对于南离的评价越高,唯一让人遗憾的地方,还是她当年偏偏遭了暮色。   谢清和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和我母亲谈呢?她的话比我更有力量。”   “谢谢小谢掌门这么看得起我,竟然把我和楚真人放到一起。”   南离叹了声,阴阳怪气说道:“但我远不如楚真人聪明,所以还是算了吧。”   谢清和声音微冷说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我比较好欺负了?”   南离心想小姑娘就是麻烦,总喜欢胡搅蛮缠一点儿道理都不讲,烦死了。   然而她忘了的是,胡搅蛮缠亦是怀素纸对她做出的评价。   “我的来意很简单。”   南离说道:“是向你转告两个重要的消息,那份榜单不是长生宗的意思,莫大真人对此抱有一定的意见,只是没有展现出来。”   “不是长生宗的意思?”   谢清和的语气稍作凝重。   南离嗯了一声,神色肃然说道:“是万劫门在独走。”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问道:“然后呢?”   “那份榜单上除了顾真人的名次,说的都是实话,并非胡编乱造。”   南离认真说道:“然后,没有然后了。”   谢清和有些不解,问道:“长歌门衰落如斯,你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南离自然不会回答。   像莫大真人的真实反应,以及那份榜单上对于诸位大乘强者的评价真实与否,在采云仙姑还活着的时候,长歌门自然能够得知和确定。   但采云仙姑已经死了。   谁能做出这样的准确判断?   谢清和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个名字,眼瞳微缩问道:“她在神都?”   南离置若罔闻,说道:“还请小谢掌门将此事转告给楚真人。”   说完这句话,她抿了一口早已泡好凉下的茶水,感慨了一句秋意淡了,便是转身离开。   离开那座清幽宫殿不远,南离才是开始回想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她确实想与谢清和见一面,但绝不是在今天。   之所以临时做出改变,是因为她收了一封无落款的信。   那封信来自于元始魔主。   信上清楚交代着,她要去见谢清和,把这个消息告知小姑娘,而不是楚瑾。   ……   ……   没有目送南离远去,谢清和在那阵脚步声消失后,取出了一本簿册。   簿册上写着的自然是今日清晨发布的那份榜单。   不管再看多少次,小姑娘还是不喜。   这与她的父亲谢真人位列第三没有关系,与那份评语有很大的关系。   ——谢真人清都之法已至臻境,其修行深若渊海,堪称举世无双,与飞升仅有一线之隔。   然一线之隔即是天渊之别,若不再进一步,飞升几近无望。   在谢清和看来,这份评语就是在笃定她父亲的飞升必将失败,是极其恶毒的一句话。   然而现在南离却告诉她,话都是真的,不是道盟在刻意打压清都山的名望。   在谢真人之上的是天渊剑宗那位祖师。   这位被公认举世无敌,堪称空前绝后的剑道大宗师,得到的评价更加辛辣不留情面。   ——道心有缺,非不愿飞升,实不能而已。   谢清和也明白莫大真人为何会有意见。   原因很简单,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力压两位有望飞升的人间最强者,位列第一。   在很多人看来,莫大真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位置上,这必然是万劫门在讨好长生宗,但前者没有人敢骂,故而人们都去嘲笑后者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清和越想越是不懂,喃喃说道:“为什么要把所有人给得罪完?长生是这样求的吗?”   不等小姑娘往深处想去,有脚步声响起。   晏峰主来到她身前,神情认真说道:“掌门夫人要到了。”   谢清和醒过神来,下意识望窗外望去,只见夕阳无限好,天色已黄昏。   “走吧。”   小姑娘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向殿外走去。   ……   ……   落日在天边涂出美丽的晚霞。   无边绚丽中,九艘飞舟如鲸鱼般跃出茫茫云海,与落日争辉,为神都洒落巨大的阴影。   楚瑾立于舟首,静静俯瞰这片阔别多年的故土。   她眼中的情绪极淡,不知情深还是缘浅。   “若是可以,真不想见你……”   楚瑾轻声说道:“师姐。” 第十九章 终相见   飞舟破云而落,直至那片早已被清空的云台,八大宗的强者们提前等候多时,神情肃然中带着敬意。   当飞舟真正降落后,神都一片安静。   这里的安静,并不只是降落的那处云台,是整座神都。   道盟为了表示对清都山的敬意,早在多日以前就单独空出了一处云台,作为迎接楚瑾的到来。   这处云台的位置很特别,特别在于可以被万众瞩目,比如此时。   当飞舟降落,楚瑾迎着无数目光,踏在中州的土地之上时,修行者们给予了最大的敬意。   这种敬意以安静的形式出现。   这种敬意与楚瑾无关,与清都山无关,仅与谢真人将要踏出那一步有关。   飞升是人间所有修行者的终极追求。   一位即将踏上最后一步的修行者,哪怕是立场相对的情况下,也有资格得到最大的尊敬。   更何况清都山乃八大宗之一,道盟的创立者之一。   楚瑾作为谢真人的道侣,理所当然能够替他接受这种莫大的敬意。   她望向在云台上等候已久的诸宗强者,点头致意说道:“这些天来劳烦各位了。”   司不鸣向前走了一步,认真说了声不必。   作为当今被公认的长生宗未来掌门,他虽然在初秋时惨败给元始魔主,连带着长歌门的山门一并倾覆,位置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动摇,但只要没有被剥夺身份,便要出现在这里。   八大宗的掌门真人,不可能直接来云台迎接楚瑾,那剩下身份最高的就只剩下他了。   更有趣的是,司不鸣与楚瑾还是同辈中人,当年曾在覆灭元始魔宗一战上各自大放异彩。   楚瑾背对落日,走在最前方。   司不鸣稍微落后一个身位。   而在两人的后方,是清都山三位炼虚境界的峰主,以及八大宗的诸多强者。   人间修行界强者无数,但此时身在神都当中的毫无疑问超过了五成,是百年难见的大场面。   这也正是明景道人不惜耗费精力,亲自操持神都大阵,确定那道星光不可能落下的根本原因。   不是因为惧怕,天劫再强也强不过今日在场的诸多强者,而是道盟不想丢脸。   在前往神都最核心的那座大殿的路上,楚瑾与司不鸣有过一番谈话。   “好久不见了,我现在该称呼你楚真人?”   “楚瑾就好。”   “之前在东安寺的时候,我和怀素纸有一面之缘,她很不错。”   “我一直都很喜欢怀素纸。”   “甚至愿意把清都印放在她的手上?”   “清和会坐在她父亲的位置上,到了那个时候,怀素纸就是现在的我。”   “你入大乘不久,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何至于这么早就来思考这些事情?”   楚瑾不作回答。   司不鸣也没有再问下去。   对话到此结束。   在说话时,两人的神情始终不见变化,一路直到那座大殿前。   楚瑾看了一眼司不鸣,忽然说道:“你败给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必悲哀。”   司不鸣闻言微怔。   不等他反应过来,楚瑾已经踏入大殿,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至此,八大宗的掌门真人尽数入席。   殿门缓缓关上,把落日的余晖拦在门外,也挡住了外人的目光。   所有人都知道最初这场议事,不可能把真正重要的事情确定下来,但还是抱有很多紧张的情绪。   接着众人忽然想到关门前,殿内站着两位还很年轻的修行者,下意识望向被拦在门外的司不鸣,心情不由变得怪异了起来。   ……   ……   站在殿内那两个年轻修行者,是南离,也是姜白。   这两个看上去还很青春的姑娘,在这种场合里变得格外显眼,但却无法引起多余的目光。   大殿内的位置分别列成两行。   位于左侧首位的是无归山掌门,紧随其后的就是玄天观的明景道人,接下来分别是太虚剑派与万劫门与长歌门。   与其相对应的右边,坐在第一位的则是楚瑾,而后是天渊剑宗当代掌门,以及清都山与剑宗的数位峰主或长老强者。   至于坐在最上方的则是长生宗的莫大真人。   以及被双方共同承认中立的岱渊学宫,陆南宗。   如此落座,对峙的感觉自然是分外清楚。   与左边相比起来,右边看上去无疑是要寒酸上许多,八大宗只有其二。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双方若是真要开战,那胜负无人能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整个人间都会彻底变作废墟。   故而莫大真人开门见山,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格外直接。   “无论局势至何种境地。”   他的视线在殿内众人身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楚瑾的眼睛里,一字一字说道:“道盟都不可以乱,这是一切的前提。”   楚瑾微笑说道:“嗯。”   听到这句话,殿内的许多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只要不是全面开战,那一切就都可以谈。   随着那一声嗯的落下,这场议事正式开始。   ……   ……   夜深时分,那座大殿的门再次敞开,灯火自其间流出。   仿佛落日重新照亮人间。   八大宗掌门各自离开,眉眼间没有多加掩饰的凝重情绪,清楚告诉在殿外等候的那些人,这场议事的进展并不顺利。   长歌门的山门倾覆后带来的诸多问题,以及那份庞大的资源该如何分配,本就不是一场议事可以解决的。   南离与梅雪并肩而行,在她们前方的是长歌门当代掌门,林轻轻。   这位长歌门的掌门真人,就像她的名字那样,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   先前那场议事上,她几乎没有开过口。   直到这时候,林轻轻才是主动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决定好了吗?确定要借清都山之力,让长生宗给予我们补偿。”   “是的掌门,这是最好最快的方法。”   梅雪低声说道:“按照之前定下来的意思,我们把眠梦海要下来。”   南离看着这位名义上的师父的背影,没有说话。   林轻轻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自山门覆灭后,作为掌门的她比起过往更加沉默寡言,不曾干涉过宗门事务。   在长歌门绝大多数门人的心中,甚至有一个大不敬的想法——林轻轻就像是一具任由摆弄的傀儡。   梅雪对此十分清楚,但考虑到长歌门的情况,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与林轻轻就此深谈。   南离的想法则要纯粹上更多,她早已对自己这位师父失望,不抱有任何的期待。   因此两人并不知道的是,当林轻轻说完那四个字后,她的唇角微微扬起。   一抹满是嘲弄的笑容,无声出现在她的脸上,看着分外渗人。   ……   ……   与此同时,那座窗外有银杏铺地的幽静宫殿。   谢清和正在低头泡茶,神情格外认真,动作可谓是一丝不苟。   小姑娘最怕的人,一直都是自己的娘亲。   楚瑾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儿。   直到一杯茶被送到身前,她才是收回目光,浅浅地喝了一口。   接着,她问道:“在中州过得如何?”   谢清和如实相告,除去一些比较私人的事情,基本上是详尽地说了一遍。   至于什么事情算是私人的,即是她与怀素纸相处时的细节,亦是关于酱大骨剑仙的胡作非为。   楚瑾听得很认真,始终温柔笑着,偶尔会问上两句,但方寸拿捏的始终很好,不曾有过深入。   从这个角度看,她无疑是一位极好的倾听者。   话到后来,谢清和聊得越发投入,情绪也渐渐多了起来,语气不再轻快。   “娘,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怎么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   谢清和压低声音问道,看着茶水倒映出的母亲,难过的很明显。   楚瑾笑意缓缓敛去,说道:“为什么这样想?”   谢清和沉默半晌,有些苦涩说道:“和素纸在一起的时候,我基本帮不上什么忙,偶尔有用了也是靠着您和父亲的名头压人。根本弄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   楚瑾懂了,打断了这句话,问道:“她是怎么教你的?”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才明白话里的她指的是元始魔主,老实说道:“冷眼旁观。”   “那你可有想她为何要这样教你?”   不等谢清和回答,楚瑾便给出了答案。   “是因为你注定登临大乘,成为人间最强者之一。”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阴谋还是别的什么,在你面前都是没有意义的,你只要把人都杀了就好。”   “你不需要去猜测别人的想法,是别人来揣测你的心意,明白了吗?”   她伸出手轻抚小姑娘的脸颊,似笑非笑问道:“所以,是谁让你生出这样想法的?”   谢清和微微低头,沉默不语。   小姑娘当然不喜欢南离,但她听出了母亲话里那似是温柔实则冷漠的意味,所以决定沉默。   不喜欢是不喜欢,不代表她要南离为此付出代价。   几句话而已,一些难过罢了。   罪不至此。   “那便依你的意思好了,好好想想我对你说的话,就这样吧。”   楚瑾看出了谢清和的想法,没有继续坚持,向殿外行去。   有人等候已久。   她来到殿外,一道带着淡淡感慨意味的声音响起,嘲弄不加掩饰。   “你的脾气还是这么糟糕。”   元始魔主负手而立,看着那株在星光下分外美丽的银杏树,语气有些随意。   楚瑾看着她的背影,淡然说道;“想不到你我相见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元始魔主咳嗽了一声,问道:“那你想说什么?”   “正事。”   楚瑾平静说道:“莫由衷的底线很明确,是道盟内部的和平。”   “和平是有代价的,总得有一个人去付。”   元始魔主转过身,望向阔别百年不见的师妹,说道:“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   楚瑾微微躬身,向她行了无可挑剔的一礼,然后问道:“那么师姐,你想让谁来付这个代价?” 第二十章 她向神都来   元始魔主有些意外,说道:“你现在说话这么直接了吗?”   意外是真的。   当年她与楚瑾谈不上熟络,但也算得上是相知,清楚这位师妹的性情如何,故而没想到自己被开门见山。   “看来去了北境后,清都山对你的影响很大。”   她感慨说道:“又或者是谢真人的缘故?”   楚瑾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如果你再继续废话下去,那我们就别谈了。   元始魔主敛去眼中的情绪,说出了那个名字。   “陆南宗。”   “陆南宗?”   楚瑾微微蹙眉,语气有些古怪:“难道你真想坐在那个位置上?”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与我有关,但不多,更多还是因为岱渊学宫的立场,长生宗和你们两家可以接受中立,但不能是如今这般墙头草的所谓中立,接下来你们既然要战上一场,那你们最先要做的就是排除那些不确定的因素。”   楚瑾没有反驳这句话。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她对岱渊学宫有着明确的不满,因为她不曾忘记邹缪被放出来,莫名羞辱谢清和的事情。   “莫由衷同样对陆南宗不满,原因很清楚,即是初秋时商州城外那一次不成功的围杀。”   元始魔主说道:“陆南宗成功让双方都对他不满,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再中立下去?”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陆南宗若是死了,学宫之主的位置由谁来继承。”   这大概是可以的意思?   她看着元始魔主的眼睛,重复问道:“是你吗?”元始魔主微微一笑,神情坦然地嗯了一声,不作任何虚伪掩饰。   “所以你更应该帮助我。”   “有些道理。”   楚瑾轻声说了一句,然后陷入了沉默。   很显然,她正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程度,以及成功后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片刻过后,她转而说道:“先谈那枚果子的事情吧。”   谢清和与自己的母亲谈论往事,自然不会隐瞒姜白的身份以及长生道果,这种重要到极点的事情。   在听到长生道果存在的那一瞬间,楚瑾看似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想起已然命不久矣的师姐,只是没有在谢清和的面前流露出来。   元始魔主微微摇头,说道:“都是一人之言,不得真假。”   楚瑾看着她,轻声问道:“万劫门正在造劫,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话中所指,自然是万劫门于今日发布被称之为九天的那份榜单。   元始魔主淡然说道:“如果姜白真是那个太上掌门,那这就是她准备再进一步。”   楚瑾说道:“清和给我的说法是,姜白在求长生。”   元始魔主说道:“还是刚才那句话,这是姜白的一人之言,不得真假。”   楚瑾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姜不算是大姓。”   元始魔主明白她的意思,说道:“事情已经在查了,但不可能那么快有结果。”   楚瑾轻轻点头,说道:“在查就好。”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如果你在担心这一次是她为了那些往事而设局杀我,那未免有些荒唐了。”   像姜白这种活了不知多久,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修行者,必然都是断了尘缘的人。   宗门、出身、血脉、乃至于姓氏,在漫长时光的搓洗之下,对她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物。   “谁知道呢?”   楚瑾唇角微扬,问道:“如果那枚果子是真的,你要争吗?”   元始魔主望向那种银杏,想着即将到来的酷冷冬天,嘲弄说道:“这个问题不符合你的层次。”   哪有修行者不愿长生?   楚瑾神情温和说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对你的关心。”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叹息说道:“这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能让人生气啊。”   楚瑾笑了笑,笑容里不见半点歉意,说道:“所以你想怎么杀陆南宗?”   如此反复无常的话题跳跃,难免会让人感到不解,继而陷入茫然。   元始魔主很清楚,这是楚瑾想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动权,进入自己的节奏。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一句格外直接的话。   “像长歌门那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所以你现在很乐意看到姜白造劫。”   楚瑾看着她,笑容越发美好:“毕竟浑水才能摸鱼,月黑才好杀人。”   元始魔主也笑了,问道:“然后呢?”   黯然月色下,两位美人于灯火阑珊处微笑静默互望,本该美好的画面,气氛却变得越来越紧张。   “陆南宗很强,莫由衷对他有再多的不满,都必须要考虑到他的境界,不可能就此决定一位大乘的死……”   楚瑾顿了顿,话锋忽转说道:“但我同意你的看法,陆南宗可以死。”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   “中州乱。”   楚瑾的笑意同样消失,神情淡漠说道:“这是我的唯一要求。”   元始魔主微微一怔,仿佛重新认识了她那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为了谢真人的飞升?”   楚瑾嗯了一声,没有隐瞒的想法。   哪怕早已想到了会是这样,元始魔主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她抬头望向今夜略显黯淡的天空,说道:“那就先谈到这里吧。”   楚瑾说道:“可以。”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漫不经心问道:“素纸现在怎样了?”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楚瑾说道:“素纸是我为清和挑选的道侣,我对她很满意,转眼分别将近三年,真想快些见到她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平静里透出淡淡的温柔,就像是一道真正的春风。   元始魔主笑了起来,感慨说道:“原来你变得也没那么多,还是会像当年那样挑衅我。”   “谁让我的女儿受了委屈呢?”   楚瑾轻笑说道:“我作为她的母亲,总该为她出一口气吧?”   话音落下,她就这样离开了,没有再逗留片刻。   元始魔主想着最后的话,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今日她让南离去转告几句话给谢清和,小姑娘想来就是在那个时候遭了嘲讽,而楚瑾又得知了这件小事,故而在此刻重拾当年情,还在了她的身上。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元始魔主轻轻咳出了几道血丝,对南离生出不满,但不怎么多。   毕竟怀素纸只有一个。   如果办这件事的是素纸的话,根本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问题,因为她这位弟子连半个字都不会多说。   可能是懒惰,但这样的懒不也挺好的吗?   一念及此,她不禁也开始想念怀素纸,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温柔的极淡笑容。   ……   ……   翌日清晨时,万劫门排列出来的那份榜单,已然通过道盟通传天下。   东安寺自然不曾例外。   主持看着那份簿册,想了好长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没有因此去打扰怀素纸。   但老僧还是把那本簿册放到禅室前,悄然退去。   正午时分,怀素纸自静修中醒来,见秋意深至将无,便知道冬天快到了。   她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满足意味,确定自己即将功成。   然后。   怀素纸感知到了那本簿册的存在,挥手唤来一阵微风,将其卷起送至自己身前。   她翻开了那本簿册,翻阅了一遍这份名为九天,意为人世间九位最接近天穹的修行者的榜单,笑意缓缓消失。   位于前三者,与她所想一般无二,是道盟上三宗各自的最强者。   紧随其后的即是阴帝尊,这位难以登临人间的孤魂野鬼,以及枯坐元垢寺中始终不得出的五净大师。   这就是九天之五。   至于剩下那四个人,分别是……   无归山之元道远。   天渊剑宗当代掌门周美成。   黄昏。   忝陪末座的则是岱渊学宫之主,陆南宗。   以及最后的落款者,姜白。   怀素纸看着这份簿册,微微摇头,心想这排名确实充满了刻意的味道。   她和虞归晚相交从来不浅,故而隐约得知那位顾真人的境界,至于谢真人更是有过两面之缘。   无论怎么排也好,莫大真人都该排在这两人的下面,尤其是他曾经被道一弓重伤过,哪怕在无数灵丹妙药下养好了伤势,终究还是存在一定的问题。   她不再去看这份簿册,随手放在一旁,继续静修。   ……   ……   在这个秋天最后的时光当中,神都的气氛渐渐紧张了起来。   自那片宫殿群流露出来的所有传闻,都表示这场谈判进行的并不顺利,长歌门的覆灭带来的影响比绝大多数人想的都要大。   当然,更重要的是楚瑾在这次谈判当中,展现出了极其强硬的态度。   而天渊剑宗对清都山的支持依旧明确。   这让局面越来越像是一座泥潭。   一种窒息的感觉,在神都缓缓蔓延开来,笼罩了所有人的心头。   某天,又一场议事开始。   哪怕是最喜欢开会的长生宗长老,在这些天的不断折磨之下,眼里都充满了疲惫,不复最初的雀跃。   好在这场议事没那么重要,诸宗的掌门真人不会出席,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就在八大宗的强者们各自入座,准备继续厘清那些细节的时候,一位道盟执事匆匆推开了门。   在场的诸人顿感头疼,心想难道又有变化,但终究是见惯世事的人,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   那位执事来到长生宗长老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随着最后的秋风,在极短时间内席卷了整座神都。   长生宗长老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都在好奇的场间众人,用两句话概括了这件事。   “怀素纸出关了。”   “她向神都来。” 第二十一章 一人出而天下动   在某座位置极好的宫殿内,莫大真人与一位女子对坐,静静翻阅着厚厚的卷宗。   一位道盟执事低头而来,将怀素纸向神都来的消息如实禀告,然后悄无声息退下。   莫大真人看完手中那份卷宗后,望向对坐的那个女子,神情温和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有资格与长生宗掌门对坐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   “我没见过怀素纸,听说她很漂亮,还是一个不错的好人。”   林轻轻想了想,说道:“像这样的人,办起事来往往也是漂亮的,体面的,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   莫大真人继续问道:“明景一直觉得怀素纸的来历有很大的问题,换你来做决定,你可会借此机会让巡天司对她进行确定?”   林轻轻说道:“不会。”   莫大真人嗯了一声,静静看着她,等待一个更加具体的解释。   “怀素纸再怎么了不起,终究也只是一位晚辈,境界太低,影响不到神都的大局。”   林轻轻漫不经心说道:“要处理她,是很随便的事情,随时都可以做。”   莫大真人忽然问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林轻轻收起那些情绪,认真说道:“自然是真人您的意志。”   莫大真人没有说话。他示意林轻轻跟上来,起身走到殿外,望向阳光笼罩下的清美神都,忽然说道:“你继续依着梅雪和南离的意思。”   林轻轻点头应是,找不出半点八大宗掌门该有的骄傲,格外恭敬。   “然后……”   莫大真人说道:“查清楚为什么会是眠梦海,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用做,明白了吗?”   林轻轻低头说道:“谨遵真人法旨。”   莫大真人的视线渐渐上移,落在远空之上,说道:“另外先前你对于怀素纸的看法,我并不同意。”   林轻轻神情微变,心想怀素纸何德何能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楚瑾的态度太过强硬,谈判到了这种程度,很难再继续有效地进行下去。”   莫大真人缓声说道:“如果说神都现在的局势是一潭死水,那怀素纸就是那颗打破平静的石头,能够带来真正的变化,值得被所有人重视。”   林轻轻沉默片刻后,坚持说道:“终究只是一颗石头。”   莫大真人也不对此反感,只是很认真地说了几句话。   “哪怕是飞升,只要不得长生,就终有迎接死亡到来的那一天。”   “待你我死去以后,与路边一颗寻常石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低头望向一片热闹的神都,温和笑道:“无非是多几个人祭拜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挥手示意林轻轻退下,独自一人等待怀素纸的到来。   ……   ……   那座窗外再无银杏叶落的偏殿。   谢清和匆匆找到了正在推演计算某些事情的楚瑾,向她转述了怀素纸向神都来的消息,小脸满满都是紧张。   “你在紧张什么?”   楚瑾的声音如旧温柔。   谢清和老实说道:“现在神都里的强者太多了,我怕她的身份被看穿。”   楚瑾说道:“你的担心有道理,但这是她必须面对的风险,除非……”   谢清和望向自己母亲,只见她微微笑着,眼里流露着很多怀念的意味,下意识问道:“除非什么?”   楚瑾敛去笑意,平静说道:“除非怀素纸能像我一样,彻底抛去过去的一切,但她显然是不行的。”   谢清和闻言一怔,很是心虚地低下了头,小心翼翼问道:“你知道了?”   “为什么心虚?”   楚瑾看着她不悦说道:“没有让你忘记我的真实来历,这是黄昏的问题,与你有何关系?”   在星光降临的那个夜晚,元始魔主于商州城外的落潮山上,与谢楚两位真人进行了一场谈判。   谈判之前,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揭穿楚瑾的真实身份,并且是当着小姑娘的面。   然后她向清都山上的夫妇给出了一个让小姑娘遗忘的承诺,待到事情了结后却是没有兑现。   无论怎么看也好,这都是黄昏在不负责任。   “但……这其实是我自己要求的,跟元始魔主没有太大的关系。”   谢清和的声音里都是不好意思。   楚瑾沉默了。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来中州一趟,你倒是真的成熟了不少,都敢不听我的话了。”   谢清和低着头,还是不敢说话,心想我之前就因为素纸不听你的话了吧?   “去吧。”   楚瑾懒得再看小姑娘,继续推演计算先前那件事情。   谢清和松了口气,连忙转身往殿外去,脚步颇快,却又不敢真的跑起来,看着有种笨笨的感觉。   就在小姑娘即将离开的时候,楚瑾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不要忘了把清都印带上。”   ……   ……   神都深处,一处不见天日的暗室。   明景道人听着巡天司青衣执事的禀报,那双堆积了许多厌倦的眼睛,终于变得明亮了起来。   在离开元垢寺后,他一直想再见一次怀素纸,奈何太多杂事缠身无法离开。   比如数日之前,暮色现身杀死了三位巡天司的执事,而渡山僧就在现场。   像这样的事情着实太多。   好在今日他算是能得偿所愿了。   但愿结果如他所想那般。   怀素纸即是暮色。   尽管如此想着,但明景道人没有着急离开暗室,而是向一位巡天司执事做出了吩咐。   “让岳天来见我。”   ……   ……   “你对怀素纸没有兴趣吗?”   一处书房,梅雪有些心疼地看着那个伏案的姑娘,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轻快。   她一直都觉得,长歌门在许多事情上是对不起南离的。   这种情绪在山门倾覆那个夜晚,南离在所有人的面前立誓,与长歌门生死相依后,更是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处。   正是如此,梅雪才不愿意自己这位还算青春的晚辈终日沉浸在那些繁琐无趣的成熟世事当中,希望她能多去凑凑热闹,有年轻人该有的模样。“不了。”   南离淡然说道:“怀素纸再如何了不起,终究是不如暮色的。”   ……   ……   “我始终觉得怀素纸比暮色强。”   江先生向天渊剑宗掌门行了一礼,格外认真说道:“她值得掌门真人您去看一眼。”   周美成轻拂白须,问道:“为何?”   江先生沉默半晌后,说道:“怀素纸有望追上顾祖师。”   他顿了顿,接着把声音压得很低,说了一句意味深远的话。   “而且虞师侄和怀素纸的关系很不错。”   ……   ……   “我记得本宗有一位弟子,是败在了怀素纸的剑下?还是被越境而胜?”   无归山掌门元道远,向一位长老询问。   那位长老正是当初在东海深处,被元始魔主直接吓跑连嵇溥心都不敢带走的无归山强者。   此人点头作答,没有说更多的话。   元道远说道:“那就去看看。”   这人迟疑片后,还是决定要开口规劝。   元道远瞅了一眼这人,厉声骂道:“这劳什子会开的老子都快烦死了,有热闹再不去凑,敢情你是要我留在这里被折磨是吧?”   ……   ……   “这些天你我过的也算清闲,为何还要去凑这场热闹?怀素纸与我们何干?”   程安衾的声音很轻。   说话间,她轻轻紧了紧自己的厚实大氅,似乎不这样做就会被秋风吹出一场大病。   林晚霜把手中的酒壶递给好友,稚嫩如童颜的脸上都是好奇,坦然说道:“谁让这怀素纸压在我们的头上,是那什么人间绝景榜的第一,我当然好奇啊,这可是真正的艳压天下啊,连黄昏和楚瑾都不如呢。”   程安衾接过酒壶喝了一口,感觉身体暖和起来,说道:“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林晚霜说道:“要喊上你师兄不?”   程安衾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好。”   话里的那位师兄,自然是司不鸣。   ……   ……   那阵秋风吹过神都,卷起无数残叶,为此间的人们捎来了怀素纸将至的讯息。   神都不再静如死水般。   水面之下的暗涌,随着怀素纸走出东安寺,纷纷涌出水面化作狂风与巨浪。   这种动静让很多人为之不解,只觉得这未免太没道理了,区区一个元婴何至于此?   然而无论如何,原本笼罩着整座神都的那种窒息感觉,确实在不断散去。   渐渐地,所有人都开始期待着怀素纸的到来。   这样的画面,与前些天清都山进入神都,免不得有些相似。   在满城热闹当中,唯有一人不想理会。   江半夏翻着看不进的书,想着即将到来的徒弟,想着很快就要挨的那顿骂,情绪很自然地有些不好。   一念及此,牵动道心,她又咳嗽了一声。   有鲜血溅落在书上。   她看着那些鲜艳的颜色,忽有所感,转身望向窗外。   秋风起。   有雨至。   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想起一件事,想到自己再入神都至今,都没有去过那座姜园。   那么,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江半夏不作多想,起身向姜园而去。   她已经没有多久好活了,与其唏嘘的感慨一年年,还是趁这个机会重游故地吧。   更重要的是……   到时候被徒弟质问起来,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江半夏这般想着。 第二十二章 她开始破境   寒风轻拂,秋雨孤寒。   江半夏持伞离开那片宫殿群,无人得知,悄无声息踏入那条寻常巷陌。   小巷寂寥无人,唯有渐骤的雨声。   她走在其中,眉眼间没有结着故地重游后的哀怨与彷徨,相仿有着很多的愉快。   不是因为她觉得以此作为借口很好,而是回忆起当年岁月后的自然感慨。   秋雨敲打着屋檐,绿了石阶上的青苔。   院门破旧却不显颓唐,反而安宁。   江半夏踏上石阶,走进姜园。   故地重游,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循着旧记忆,去到了一处位置偏僻的菜园。   那菜园多年来无人打理,早已荒废,此时杂草丛生,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江半夏也不失望,躲在屋檐下,静静看着这片承载了许多记忆的土地。   那年她还很小,而姜家却真的很大,枝繁叶茂,她自然有好多位兄长和姐姐。   按道理来说,她是最小的那一个,理应受到所有人的宠爱。   奈何她母亲出身不正,又偏偏早早逝去,落得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境地。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死应该是有些问题的,大概是有辱家门?   总而言之,那时候的她确实不怎么好过。   在那些大人的冷漠对待下,原本因为她长得好看而亲近她的同辈,心中仍存善良的便疏远她,而那些喜欢她的却反而爱上了抓弄她。   有一次她很是幸运地可以吃一顿好的,记得应该是一碟鸡肉?   然后不知道是谁的注意,偏往那鸡肉里放了很多姜,又裹上了浓浓的汁水。   当时年幼的她也分不清楚,吃下去险些被呛出来,但又不舍得便只能勉强着自己,好不容易把那姜给咬碎咽了。   很辛苦啊。   那时候她的哥哥姐姐们,似乎是看到这一幕就忍不住在外面笑出了声,搁着窗大笑着看她吃饭?   是这样的。   江半夏没有被呛哭,在很多人发出的欢快笑声里吃完了那顿饭。   后来,她的饭菜里每一顿都有了生姜,便也渐渐习惯上了吃那生姜。   再后来习惯便也成了喜欢。   其实她并不喜欢那味道,只是觉得只有大白饭的话,味道难免太单调了些,还不如拌着姜来吃呢。   可惜的是,后来那些人发现她这样吃习惯了,就连生姜都不愿意给她,逼着她自己动手去种姜。   像那样的日子过了不算太多年。   某天,元始宗的一位弟子见到了她,于是有了后来的那些变故。   最后是那个美丽的艳阳天。   江半夏自回忆中醒来。   她看着身前那块荒乱的菜园,唇角微微扬起,笑容里带着几分幸福。   回首往事,她确定自己找不出半点悔意,这无疑就是最为美好的事情。   与自家徒弟吃的那些苦相比起来,她无非是多啃了几块生姜而已,又算得什么呢?   还记那时她曾问过怀素纸,为何不对这世间心生怨怼,于是听到了一个记忆尤深的答案。   ——人生本就是艰难多过幸福,而我吃了这么多苦,再不往好的地方去想,那对我来说苦难就永远只是苦难。   怀素纸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姑娘,个子才到她的胸口,气势却分为正直凛然。   江半夏直至今日,还记得当时的所有画面,心神激荡之下,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   几缕血水自她唇间溢出。   她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意味,怅然说道:“向阳而生,不悲不喜,不痴不怨……如此才能长久活着。”   “幼时的我做不到,拜入元始宗后的我也不行,元始宗覆灭后的我更加不行。”   江半夏抹去唇角的鲜血,喃喃自语道:“很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行了……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摇头,把所有的思绪从识海中驱出。   她向姜园的祠堂行去,准备给自己那位记都记不清楚模样的母亲上一炷香,以作缅怀。   毕竟她不见得还能再来神都,错过这一次机会,那便是真的错过一辈子了。   然后。   当江半夏找到祠堂时,神情瞬间不复温柔,只剩下了绝对的漠然。   祠堂里没有挂着谁的画像,唯有案上放着一支梨花,常开不败。   伴随着愈发急骤的雨声,江半夏踏过祠堂的门,没有拾起那支梨花。   她看着那支梨花,安静了很长时间,微笑说道:“原来姜家还真的没有死绝啊。”   ……   ……   “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个问题,姜白没有转身望向裴应矩,仍自负手眺望远方。   两人立于神都内城城楼上,城楼外不复平日里的清冷,站着不少道盟的核心强者。   姜白问道:“怀素纸为什么能让天下皆动?”   裴应矩点了点头,缓声说道:“我可以理解,很多人把她看作打破当前僵持局面的关键所在,但我想不到她如何承担起这个重任。”   姜白平静说道:“那就往最起初去看,莫由衷在楚瑾到神都那天,清楚表示过自己的底线是道盟不能乱。”   裴应矩说道:“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动手,起码不能无故动手。”   “在我们都不能动手的前提下,那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事情交给晚辈,让晚辈代表自己的意志去分出胜负,而怀素纸在暮色不出的情况下,是毫无疑问的当代第一,无人能敌。”   他接着说道:“既然如此,莫大真人为什么要同意用这种方式来决定谈判的走向?”   姜白说道:“怀素纸的修行确实出了问题。”   裴应矩相信她的话,但还是摇头,认真说道:“这还是不够。”   姜白淡然说道:“怀素纸的身份也有问题。”   裴应矩闻言微怔,然后压低声音问道:“莫大真人想在怀素纸身份上借题发挥,以此为条件,逼迫清都山退让和沉默?取得这次谈判的胜利?”   姜白说道:“这就要看怀素纸在楚瑾心中地位如何了。”   裴应矩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怀素纸的修行出了问题,前途不再明确,楚瑾不见得还会对她支持到底,但她曾经手持清都印,这是撇不清的事实,清都山没有办法完全置身事外。”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封关于昊天钟的信,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祖师。   姜白忽然问道:“那你现在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什么才是重要的了吗?”   “怀素纸背靠清都山,对她作出指责,必须要足够切实的证据,这是莫大真人也越不过去的规矩。”   裴应矩说道:“其次应该就是……怀素纸本身的价值几何了。”   便在这时,一道飞书来到两人面前,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怀素纸坐上了一辆马车,东安寺僧人为她驱车,应在明日清晨时分抵达神都。   姜白看完这份消息,陷入了沉默。   裴应矩微微一怔,不解问道:“怀素纸这是要做什么?”   姜白诚实说道:“我现在也很想知道。”   ……   ……   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有很多,反应不一。   元道远的反应最为直接干脆,是不作多想的那种。   “丑媳妇终须见家翁,这样拖着有什么意思?”   他站在清都山晏峰主的身旁,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看来怀素纸的修行是真出了问题。”   无归山与清都山的关系一直都不好。   谢清和向天空翻了个白眼,转身望向这位前辈,说道:“这位阿伯,您真是很不一样呢。”   元道远知道她是谁,挑眉问道:“哪里不一样?”   谢清和巧笑嫣然说道:“很不无归山呀。”   元道远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脸上找不出羞恼的感觉,反而是开心。   “这话中听。”   他看着小姑娘诚恳说道:“要不你再多来几句?”   谢清和怔住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啊?   晏峰主在旁一脸无奈。   ……   ……   就像姜白说的那样,神都里很多人都想知道怀素纸是怎么想的。   随着这种意志的明确出现,巡天司派出了真正的强者,前去确定情况。   不止于此,八大宗更是动用了各自的情报渠道,对那辆马车进行着观察。   是飞剑携书。   是纸鸽负纸。   是天地道法传心。   相关的消息以各种手段纷乱如秋雨而至。   “怀素纸的境界确定了,还是元婴初境,与离开学宫时没有区别。”   “以她过往的修行速度判断,这是极其不正常的事情。”   “陨落的天才。”   “怀素纸什么都没有做,就只坐在马车里。”   “马车前进的速度没有放缓,抵达神都的时间还是明日清晨。”   “入夜,怀素纸掀开窗帘,看了一眼星空。”   “怀素纸拿出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无法确定,有道法掩盖。”   “这封信被看了很长时间。”   “她放下那封信了!”   在这一连串不停歇的消息过后,神都的夜空雨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是长时间的安静。   早已习惯被各种细微消息狂轰滥炸的人们,不禁觉得有些怪异,心想难不成是那边出了事情?   事实上,事情至此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对怀素纸不做期望,认为她在修行路上已经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名字很快就会被岁月淹没。   甚至由于送回神都的消息太过于频繁,还让不少人对她生出了厌恶的感觉。   就在这些人准备嘲讽怀素纸,以及那些把少女看得太过重要的人时……   数十道飞剑破云而出。   紧随其后的是纸鸽。   有钟声倏然响起。   带来一个完全相同的消息。   “怀素纸在破境。” 第二十三章 天下无双   “她在破境?”   听到这个消息,作为学宫当今主事的庄高阳眼中流露出一抹厌恶。   他想起道成山上观碑往事,想起自己因此被陆南宗训斥,冷笑说道:“怀素纸此人当真是会出风头,也不怕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陆月楼站在不远处,闻言墨眉微微蹙起,显然不喜欢这种充满落井下石意味的嘲弄话语。   那年春天,她在岱渊学宫那处偏道出手阻拦怀素纸,却被对方随手破去自己得意道法后,便对这位晚辈始终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于是她很厌烦庄高阳的嘲讽话语。   她平静说道:“怀素纸哪怕真的陨落了,在元婴初境停下自己的脚步,但她的名字还是会留在岱渊学宫的历史上,不会被时光消磨湮……”   话还没说完,她就听到庄高阳怒哼了一声,让话音戛然而止。   陆月楼看着庄高阳,神情淡漠说道:“不要对我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蠢话,你我的关系是盟友,我不是你的下属。”   庄高阳冷声问道:“那你是觉得怀素纸行了?”   不等陆月楼开口,他接着说道:“厚积薄发,万涓成水然后汇流成河?接着一日看尽神都花?这从来不是怀素纸的作风,以她嚣张到不知收敛的脾性,怎么可能忍受世人的非议如此之久?”   最后他作出了自己的断言。   “怀素纸必不可能成……”   话音刚落,有纸鸽背负最新的消息而来,落入两人的眼中。   ——怀素纸已至元婴中境。   庄高阳看着这个消息,沉默片刻后,面无表情说道:“与她的过去相比起来,这根本不值一提,这很有可能是她为了挽回自己颜面的不得已而为之。”   陆月楼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心想你才是挂不住脸的那个人吧?   不过她没有说话。   因为她也认同这个看法。   这个突破太过之快,从决定破境的消息传到神都,再到破境成功的消息再来神都,长不过半个时辰。   这中间还要省略掉路上传递消息的时间。   在两人看来,这分明是怀素纸刻意压着自己的境界,故意留到现在再破。   如此作为,很难让人不做多想。   陆月楼在心里叹了口气。   庄高阳正准备冷笑出声时,忽有纸鸽再破云而落,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当他看到那个消息后,彻底陷入了沉默,嘴唇微微颤抖着。   陆月楼同样失神,看起来甚至有种瞠目结舌的感觉。   那个消息十分简略。   怀素纸还在破境。   ……   ……   神都某座暗室。   明景道人同样得知了这个消息,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抬头望向姗姗来迟的岳天,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岳天很清楚自己的责任,低头说道:“是因为我是少数见过怀素纸之余,还和暮色打过交道的人。”   明景道人轻轻点头,说道:“你很聪明,所以我想听听你眼中的她们。”   “骄傲。”   岳天想也不想说道:“怀素纸和暮色最大的相同,就是那种发自骨子里的骄傲,以及……长得确实很好看。”   明景道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这两人之间可有相似之处?”   岳天霍然抬头,看着对坐的老道人,从那双眼睛里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这句话里的意思,声音微涩说道:“我和怀素纸有过一段旧仇,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他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话:“如果暮色出来为怀素纸作证,那该如何是好?以暮色的骄傲,这并非没有可能。”   明景道人淡然说道:“这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   岳天沉默不语。   明景道人也不着急,就这样看着他,等待他衡量其中的得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岳天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要两个承诺。”   明景道人皱了皱眉,心想你这未免太过贪心了些,重复问道:“两个承诺?”   “是的。”   岳天向老道行了一礼,声音微沉说道:“我不敢承受清都山的怒火。”   明景道人提醒说道:“这里是中州。”   岳天看着他,没有说话,显然还是在坚持自己的意思。   “可以。”   明景道人说道:“这件事不会涉及到你。”   听到这句话,岳天才是松了一口气,旋即说出了第二个要求。   “我希望您能支持司不鸣。”   他想着元始魔主对自己的吩咐,一字一字说道:“关于长生宗的掌门之位。”   明景道人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这件事我无法立刻给出准确地回应。”   岳天低声说道:“这场谈话我们沉默了很久,快有一个时辰了,但距离晨光到来还有好一段时间,您可以继续考虑下去。”   这句话听似恭敬,事实上却隐隐流露出一种强硬的拒绝意味,令人不喜。   就在明景道人为此不悦之时,一位巡天司的执事匆匆敲响了密室的门,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一位青衣执事对两人颤声说道:“怀素纸又破境成功了,如今已是元婴上境。”   明景道人微微一怔,心中的不悦终于流露在脸上,不再静如死水。   他挥手,示意那位执事可以离开了,却发现没有脚步声响起。   那位执事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与先前不同,这时候他话里充满了不该有的情绪。   是激动,是震撼,更是茫然不解。   “怀素纸……她还在破境。”   话音落下,暗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两人甚至连那位执事的离开都没有注意到。   明景道人回过神来,看着岳天说道:“我现在可以给出你想要的回应了。”   岳天明白老道人为什么改变了自己的决定,叹息说道:“哪有像她这样子破境的呢?”   今夜之前,所有关于怀素纸即将泯然于众人的猜测,都随着她踏入元婴上境而变成了笑话。   ……   ……   修行是极其艰难的一件事情,不要看如今的人间修行者泛滥,谁还不是个修行者了,便以为这很简单。   绝大多数修行者终其一生,都只能停留在炼气境,与凡人没有多少区别。   真正具有天赋的修行者稀少到极点,而且人在尘世,在繁杂世事的影响下,能够兑现天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在这少到极致的人里面,有一个人的名字始终高高在上,真可谓是横压人间数百年。   世人将称其为顾真人。   在天渊剑宗乃至于整个人间的修行者心中,这就是一个不可挑战的真实传说,甚至可以说是神话。   然而就在今夜,这种长久以来的认知被动摇了。   “怀素纸和当初的顾祖师相比……谁的破境速度更快?”   江先生的声音很轻,看着站在身旁的掌门真人,很认真地问出了这句话。   周美成望向东安寺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祖师从未在意过这种事情。”   江先生懂了,脸色顿时变得精彩了起来,长叹说道:“真是日了个先人板板的,哪有这么离谱的人啊?”   周美成看着他认真说道:“祖师当年一直在山里专心修行,从未游历尘世,除了祖师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元婴停留了多长时间。”   江先生还是不死心,好奇问道:“那你觉得呢?”   “我……”   周美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骂道:“我要是对祖师有信心,至于跟你说这么多废话吗!”   江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不确定说道:“怀素纸现在已经是元婴上境,她要是再继续下去……应该是元婴巅峰吧?”   周美成摇头说道:“谁知道呢?”   说着这话,他望向站在不远处的谢清和,只见小姑娘的眼神明亮到极致,满满的都是骄傲与幸福。   他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冷哼了一声,说道:“归晚怎么整天就只知道闭关修炼呢!怀素纸修的明明是剑道,合该来我天渊剑宗才对。”   江先生敛去笑意,想了想说道:“归晚也快出关了吧,我记得她对哀帝传承有兴趣。”   周美成点头,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忽然发现又有飞剑破云而出,带来了一道崭新的消息。   他当即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连忙接过了那道剑书,随即震撼到难以言喻,下意识说出了一句话。   “怎么可能这么快!”   “这就元婴巅峰了?”   江先生语气苦涩至极,想着过往的艰苦修行生涯,不禁对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重怀疑,剑心也在动摇。   然而不等他沉浸在这种情绪当中,秋雨再次被破开。   随着那自雨中而来的飞剑,神都陷入绝对的死寂。   刹那后,一片哗然声爆发开来,直接淹没了这场纷乱的秋雨。   在无数哗然声中,那个消息最先来到了八大宗的掌门手中。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不再是怀素纸再次破境这种足以摧毁旁人道心的噩耗,变成了一个略显随意的问题。   “哀帝传承对修行者的境界可有限制?”   话里说的不是要求,而是限制。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想化神,那你就能化神吗?   所有人都觉得此事荒唐,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有这样荒唐到底的资格。   于是只能沉默。   ……   ……   神都为怀素纸沉默。   沉默是今夜的神都。   通天楼上,莫大真人看着这个问题,同样陷入了沉默。   良久后。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长叹一声,赞道:“天下无双,莫过于此。” 第二十四章 何足挂齿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下无双,莫过于此……”   莫大真人没有刻意掩埋自己的评价,落入了一直守候在旁的宋辞耳中。   这位长生宗掌门首徒自东安寺剧变后,便一直对怀素纸心有好感。   在他的有意宣扬下,这句话就像是一场野火在神都蔓延烧开,以极其迅速的速度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着这场野火的烧开,明明是夜色已深,神都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无人入眠,有万人空巷之景。   城楼之上,元道远听到那句评价后好生感慨,忍不住也说了一句话。   “不愧是能越境胜过本宗真传的人物。”   他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欣赏,就像接下来这句话里的不悦一样:“既然不继续破境了,为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就喜欢让人等着是吧?”   听到这句话,晏峰主好生感慨,心想这位的性情当真是直爽。   谢清和不清楚元道远的为人脾性,有些介意他话里的不悦,但心情很好便懒得计较。   小姑娘随意问道:“我看您还挺高兴的样子,但素纸不是你的弟子吧?”   元道远只觉得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反问道:“有幸亲眼见证一道前无古人的壮举,我高兴有什么问题吗?这和看到美好风景而高兴,难道不是同一个道理?”   谢清和眨了眨眼,有些诧异地重新打量这位无归山的掌门真人,一时间竟是无话可说。   元道远也不介意小姑娘的沉默。   “如果你要提醒我,对我说无归山有弟子败给了怀素纸……”   他理所当然说道:“道不如人,输了就输了,人又不是怀素纸杀的,我为什么要去计较?”   谢清和怔住了。   片刻后,小姑娘看着他诚恳说道:“我现在对无归山有一定改观了。”   元道远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说道:“我不是你爹,我一个人无法代表整座无归山,你不必以偏概全。”   谢清和沉默半晌,往后退了一步,向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清和受教。”   元道远神情随意说道:“你确实该学一下你爹的开阔心境。”   说完这句话,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在秋雨风中如雕像般静立。   谢清和有些不解问道:“您这又是为什么?”   “在见到你这小姑娘的心上人之前,我懒得再看着破烂世俗杂事废人一眼。”   元道远的声音淡漠如秋风。   谢清和微微一怔,旋即心生欢喜,给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又想到他现在不看这些东西,便认真鼓起掌来,表示自己对他的赞赏。   掌声飘入雨中。   ……   ……   一声轻响。   是案卷落桌。   梅雪看着久久没有抬头的南离,以为她是被怀素纸的破境速度所震撼,道心生出巨大波澜,不禁感到担忧。   她看了一眼窗外秋雨,安静片刻后说道:“修行,归根到底是自己的事情,与生死一般,若是对旁人太过在意,那便是违了修行的本意了。”   南离没有说话,身体肉眼可见的颤抖着,握着笔杆的手越发苍白,显然在不断用力。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道心受到了严重刺激的模样。   梅雪看着自己的晚辈越发心疼,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她完全可以理解南离此刻的心情。   都是同辈中人,都是被世人赞誉的天才,偏偏遭了暮色,被迫浪费了数年时光几近泯然众人后,再亲眼见证曾经的对手于无数人眼中登临绝顶。   谁又能在这种时候继续维持平静呢?   南离还是没有抬头,颤声说道:“师叔……我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梅雪神色愁苦,心想你这分明都要哭出来了,我哪能不担心呢?   只是她知道这时候不该说太多的话,劝慰几句后地退了出去,留下一片安静。   在梅雪远去离开后,南离终于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   她直接笑出了声,笑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连腰都挺不直了。   她大力拍打着桌子,发泄着心中的喜悦。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离抬手擦去笑出来的泪水,起身背起放在一旁的古琴,向书房外走去,准备迎接怀素纸。   她真的很高兴,至于为什么高兴?   与元道远的理由相似,但毫无疑问要更深一层。   因为怀素纸是她的师姐。   ……   ……   在秋雨笼罩神都,无数伞连成一片颜色不一的海洋,默然等待那辆马车到来的时候,有一对祖孙却在游园。   说是祖孙,事实上不见得准确,但血脉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是真的。   陆南宗没有撑伞,看着雨中的满园花树,说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很难描述,很复杂。”   陆元景陪在老人身旁,认真地撑起了一把大伞,声音里满是惆怅。   “我本来以为可以赶得上她,至少是看得到她的背影,为此为目标,勤加修行不断至今,结果……”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自嘲说道:“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陆南宗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安慰说道:“换个角度去想,至少你和怀素纸的关系还算不错,我记得她没什么朋友,你应该算一个的。”   陆元景笑了笑,没有说话。   陆南宗叹道:“这是时不予你的哀愁,没必要去在意太多。”   陆元景理解这句话,也明白这是世事,但还是难过,因为曾经登天榜上并肩。   “前无古人啊……”   他沉默感受着这种近乎荒唐的痛苦,转身望向东安寺的方向,神色苦涩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陆南宗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慈祥,点头说道:“那就走吧。”   ……   ……   有人走,自然也有人留下。   那座窗外有银杏凋零的偏殿,此时灯火并不明亮,一片幽暗。   楚瑾还在专注推演那件事,根本没有真正在意过外界传来的那些消息。   原因很简单,她一直相信自己。   自她选定怀素纸作为谢清和的道侣时,这一切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种信心源自于她从未错过——从当年她决意背叛元始宗的那一刻起。   忽有秋雨声涌入殿内,却没有什么吵闹的感觉,更显凄清寂静。   与之一并而来的,还有元始魔主。   她把油纸伞搁在门边,向殿内走去,直到窗边那张书案前才停下脚步。   楚瑾抬头望向她,发现她发丝衣裳竟都微湿,墨眉不由微蹙,问道:“出了什么事?”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姜白是我祖宗。”   楚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但她不可能因为当年姜家灭门之祸与你算账。”   元始魔主轻轻点头,随手捡起被搁置一旁的那些剑书。   剑书上都是关于怀素纸的消息。   她先前一直留在姜园,又因为神都大阵始终开启着的缘故,唯有不闻世事,便不清楚这些的变故。   看着这一封封剑书,看着书上因落笔之人心绪涌动而纷乱的墨迹,元始魔主唇角微微翘起,原本有些阴冷低沉的情绪,渐渐明媚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窗外,只见秋雨绵延不见停歇,放下手上的剑书,遗憾说道:“可惜没有皓月当空。”   楚瑾忽然说道:“看来师姐你是真的很喜欢她啊。”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笑容里流露着淡淡的骄傲,淡然说道:“她哪里不值得我喜欢了?”   楚瑾想了想,点头说道:“事实确实如此。”   紧接着,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分外轻柔。   “外面很热闹,你要去看看吗?”   “何必。”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平静坚定而骄傲说道:“我早已对这人间说过,她是独一无二的,从前没有,今后亦不会有。”   她望向通天楼的方向,眼里仿佛出现了莫大真人的身影,嘲弄说道:“何至于到今日才天下无双?”   一念至此,她道心再次生出一阵动荡,伤势欲要复发。   一道高妙至极的气息落在她的身上,为她强行平复下去那即将涌起的旧伤。   楚瑾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淡漠的,带着一抹掩之不住的疲惫。   她看着元始魔主,声音微冷说道:“你伤的未免太重了些。”   元始魔主说道:“还好。”   楚瑾静静看着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你可以死。”   “但还请你死在尘埃落定后。”   她看着元始魔主,面无表情说道:“知道了吗?”   ……   ……   黎明到来前,是世间最为黑暗。   当那辆马车自丘陵间缓缓行出,来到那片广阔的平原时,哪怕是隔着一场不曾停歇的秋雨,仍旧能够隐约看见那座灯火通明如昼的神都。   那是一幕无比壮丽的画面。   这幕画面,今夜只为怀素纸而存在。   她却随意放下窗帘,没有再多看一眼。   也许是因为她不得不停止破境,只能留在元婴巅峰的缘故?   一位忠诚于清都山的强者这般想着,忍不住低声把莫大真人对她的点评,原话复述了一遍,希望她能愉快。   怀素纸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就在那些紧随马车前行,来自于道盟的强者,以为她是没有听清楚,故而生不出反应的时候……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   “天下无双?”   怀素纸平静说道:“何足挂齿。”   PS:昨晚忘记跟你们说了,今天必须要出门,原因是有长辈大寿,没有办法再躲在家里,然后一堆琐碎事下来回家已经十点了,所以更新晚到现在,抱歉哦。 第二十五章 到此觅长生   与骄傲无关,与装腔作势更无关。   这句话是怀素纸的真实想法。   在听到天下无双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想到了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于是平静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何足挂齿。   是啊,何足挂齿呢?   她不仅是怀素纸,还是暮色,更是世间魔道未来共主,注定要与道盟乃至于整个天下为敌。   再如何无双,只要不是无敌,那就都不足以为道。   想着这些事情,怀素纸听着渐至的雨声,随意打了一个响指,逐去多余的念想,以道心通明之境静观自身。   自离开岱渊学宫后,她一直在专注如何踏出那关键的一步,为此不眠不睡思考了太多个日日夜夜,如今看来无疑是成功了。   然而这终究是前无古人的事情。   哪怕是楚瑾也不曾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修至她现在的境界,那份写了数页纸的厚信上记载的破境之法,无法完全对照上她的修行路。   但这并不代表她突破后的境界不稳,而是她必须时刻观察自身,去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因为这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帮她了。   如此看来,这毫无疑问是极其危险的一条修行路。   好在,崎岖路上能见到的风景往往也更加瑰丽。   甚至可以说她见到的将会是修行界未曾有过的一方天地。   怀素纸微垂眼帘,视线落在右手上。   一道悠远平和如深春午后的剑意,就此萦绕在她的食指上,缥缈如云烟,高妙不可参透。   这自然是禅宗的不传真剑,大日如来。   然而往深处去感受,这一剑偏又存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而且两者之间圆融无碍。   这是怀素纸以羽化登仙意,所施展出来的大日如来真剑。   过往的她同样能够随手拾来诸宗道法,但终究是泾渭分明的,并非融为一体的,绝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那已经足够强大,就连顾病梅这种在化神中浸淫蹉跎漫长时光的真正强者,面对她也只能陷入下风,根本找不到她的破绽。   如今的她成功跨越了这道天堑……该有多强?   在怀素纸全力以赴之前,这是谁也无法确定的事情,包括她本人。   但她眼中并无半点欣喜之色,因为她接下来的那位对手,很有可能是姜白。   一个真实活着的传说。   当世唯二踏入大乘之上的修行者,万劫门的太上长老,无论辈分还是地位,姜白都称得上是当世第二,仅次于顾真人。   更重要的是,这位巅峰之时很可能连境界实力都是天下第二。   三个第二。   举世无二。   面对这样的敌人,再如何慎重和高估都是不为过的,或者说这才是对自身性命的最大负责。   怀素纸指尖剑光敛没。   她忽有所感,视线穿过车帘厚布,落在那缠绵雨丝当中,感知到了一道无孔不入的气息,正在悄然渗入。   是神都那座名为封命绝运禁神的绝世大阵。   这阵可以是一场雨,也可以是一阵风,还能是飞雪,甚至是寻常无比的阳光。   对怀素纸这种来自元始魔宗的妖女而言,身在阵中便不得自由,如入樊笼。   她修的不是元始道典,这座大阵对她的威胁便没那么大,但也足够麻烦。   一念及此,怀素纸想起留在岱渊学宫的师父,情绪才是好了不少。   如果江半夏真的来到神都,那她面对的压力必然极其恐怖,无须多少时日,就能让那终年不散的伤势再上一层楼。   你没来就好。   怀素纸这般想着,缓缓闭上眼睛,继续修行。   晨光未至,马车离神都还有一段路程,时光不应被辜负。   ……   ……   随着那辆马车不断靠近,城楼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却越发来得安静。   谢清和站在最中央,小脸一片肃然,眼里的喜悦却怎么也掩之不住。   在小姑娘的身旁,是当代登天榜上的年轻一代强者,比如宋辞与陆元景以及沈依澜等人,都是八大宗的天才弟子。   元垢寺作为禅宗祖庭,在修行史上的地位与长生宗对等,奈何这数千年来始终被道盟牢牢打压着,因此渡山僧无法去到最好的位置,只能与寻常宗门弟子站在一起。   除去这些当代年轻天才外,八大宗的真正强者也来了不少,其中最让人瞩目的并非陆月楼和庄高阳,而是那两位人间绝景榜上的美人。   林晚霜挑了一座高楼,全然不顾秋雨还在下,惬意坐在栏杆上,双足轻晃如戏水,偶尔还拿起小酒壶给自己灌上一口。   这位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之一,此时的眼神极为明亮,不只是对怀素纸的期待,更是欲要试剑的战意。   在这位童颜女子的身旁,是长生宗的程安衾。   她眉眼间的情绪极淡,但绝不是淡漠,往深处看去可以清楚那份对于生命的热爱。   也许是这个缘故,她对怀素纸别有一番好感,低声认真劝了几句林晚霜,让这位好友不要胡作非为。   司不鸣就在这两位女子的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他刻意没有出现在人们面前,但这绝非是对于怀素纸的厌恶,因为他的嘴角始终翘着,有着很明显的欣赏。   ——当初东安寺那场剧变中,他就对怀素纸抱有不小的好感,为少女在邹缪面前说过几句好话。   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至于道盟真正的大人物,除却站在秋雨中仿佛石雕般的元道远,几乎都在登天楼上。   理所当然,作为天渊剑宗掌门的周美成,同样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楚瑾居然不在?”   裴应矩视线穿过茫茫雨帘,落在那座不见灯火的偏殿飞檐上,神情有些意外。   姜白依旧站在他旁边。   在片刻安静后,陆南宗接过了这个话头,没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笑着说道:“也许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得意?”   明景道人与他并肩而立,说道:“楚瑾行事向来低调,否则世人也不会只知黄昏。”   这里说的自然是百年前的登天榜上,楚瑾与黄昏并列第一,两者前后踏入大乘之境,名声却有云泥之别的事情。   司不鸣之所以被誉为百年间最年轻的炼虚,不过是因为排在他上面的那两个女子,在修行路上走的实在太快,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而已。   “晨光破晓时,怕不是世人只知怀素纸了。”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话的人是梁皇,当今太虚剑派的掌门真人,于两百年前悟得大乘妙境。   在剑道上的造诣超凡入圣,被公认为人间第三。   “你对怀素纸似乎有些好感?”明景道人忽然问道。   “没有好感才是怪事吧?”   梁皇看了老道一眼,话语如剑锋直接:“之前我们不喜欢怀素纸,是觉得她极有可能是元垢寺出来的,但现在渡山僧的出现基本打消了这种可能,我为什么不能欣赏她?难道你觉得她会是魔宗的人?”   不等明景道人开口,他继续说道:“怀素纸这些年来做的事情,天下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陆南宗点头说道:“怀素纸的品性确实不错。”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不禁有些诧异,心想你怎么会替她说好话?   道成山上一朝观尽十万碑的往事,距今也不算遥远吧?   陆南宗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但不会解释,毕竟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当初观碑结束后,怀素纸在挑选宝物的时候,取走了对学宫意义最少的云载酒。   为此,他欠下了一份不轻的人情。   听到这句话后,明景道人笑了起来,似是感慨说道:“我倒是没想到怀素纸的名声如此之好。”   “如果你是担心怀素纸站在清都山那边,影响到如今的局势,我觉得这是完全没必要的杞人忧天。”   陆南宗看着老朋友说道:“谢真人飞升之后,仅凭楚瑾一人,哪怕有清都山两万年传承,对抗云妖也是极其辛苦危险的事情。”   他缓声说道:“以怀素纸展现出来的天赋和性情,完全可以接过谢真人的责任。”   话音落下,通天楼上的大人物各自沉默,开始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就在这个时候,莫大真人开口了。   “她要到了。”   莫大真人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不再多做讨论,居高临下望向神都正门,只见无数身影在其间攒动,熙熙攘攘难以分清。   就像是一片黑压压的潮水。   这画面有些熟悉。   与不久前,楚瑾入神都时的情与貌,略相似。   ……   ……   秋雨不知何时停歇。   有清风徐来,晨光破云而出,洒落在神都各处。   人间明暗交杂。   车轮碾过青石板,声音清楚落入所有人的耳中,让目光更加专注。   神都正门前,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坐在车辕上的僧人很是紧张,赶紧走开,让出了位置。   怀素纸掀开车帘,就这样走了出来。   然后,人们听到她的第一句话。   她对那僧人说道:“辛苦了。”   说完这三个字后,怀素纸走向神都,有道盟巡天司执事随之而来,按照惯例询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十分直接,是你来神都要做什么。   怀素纸不假思索给出了答案,答的干净利落。   听到她的答案后,道盟执事怔住了。   怀素纸与此人擦肩而过,就此踏入神都,走进无数道视线里。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才是随风飘起,向四面八方而去。   就像是她对所有人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还是只有三个字。   “觅长生。” 第二十六章 群青   怀素纸踏入神都。   在那条宽敞无比的大道上,早有十数辆马车正在等候,这自然是清都山所展现出来的意志。   神都的人们,无论是年轻弟子还是前辈师长们,都不曾对这幕画面抱有惊讶。   关于谢清和与怀素纸的绯色传闻,在修行界早已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   只是在晨光到来之前有很多人在暗里觉得,怀素纸终究是高攀了清都山,或许是私下耍了某些手段诱骗谢清和,但现在这种带着恶意的晦暗猜测都已经消失了。   人们静静看着那里的画面,只见少女行至最前那辆马车前,小姑娘很自然地张开双手,两人就这样在无数视线里抱了抱,旋即携手登上车厢。   这时的安静是美好的,是带着由衷祝福的。   就在人们感慨之时,有动听的琴声响起,伴着那十数辆马车的前行。   其声悠扬,其音暖和。   这显然是来自于长歌门的琴声。   时值秋末冬初,神都已有寒意,晨光没能带来太多的温暖,但随着这道琴声的飘荡,人们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深春。   那辆马车的帷帘不厚,是一道淡薄的轻纱,除非谢清和开启刻在车厢的阵法,否则遮不住外来的目光。   怀素纸就坐在车里,与谢清和并肩,似是在很随意轻松地说着话?   明明是两个人,人们的视线却都落在了那少女的身上。   她依旧是一袭黑衣,不曾有变。   如瀑般的黑发只是简单整理,然后散在肩上,映得肌肤越发白皙,眉眼……   人们这般想着,忽然惊醒了过来。   不要说什么眉眼如画,没有画师能绘出怀素纸的真正。   更不要说什么春风十里了。   她美的无可挑剔,明明是如此随意的模样,但所有人看到她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的郑重被轻蔑对待,而是发自内心感到一种惬意。   再想到她过往所做的那些事情,始终坚持着的道义,不惜直面八大宗的执着,以及对所有人的温柔……   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无疑是修行界的莫大幸事。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感慨想着。   待一曲琴了时,怀素纸似乎是听到了一句很有趣的话,微微一笑。   看着她的微笑,有人下意识鼓起掌。   当第一道掌声响起后,更多的人清醒了过来,随即开始鼓掌。   掌声就像是野花,于刹那间盛开满山,直至遍野。   ……   ……   片刻前,位于最中间的那辆马车。   谢清和看着窗外的茫茫人海,忽然说道:“这是我想了很久的画面,我现在很高兴。”   怀素纸问道:“嗯?”   “大概我就是这样一个庸俗到无药可救的人?”   谢清和认真说道:“我很遗憾自己没能陪你走过最开始默默无闻的时候,所以我想看到你最风光的时候,那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小姑娘望向窗外,视线缓缓扫过大道两旁立于青石路上又或高楼之上,乃至于更远方的城楼甚至是那幢通天楼,说了一句很不自己的话。   “钦佩,艳羡,敬畏,嫉妒,欣慰,冷漠……世间百态,该有的都有了。”   她骄傲说道:“上次你来神都的时候默默无闻,如今所有人都必须要看到你,这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怀素纸闻言,微微一笑。   这便是人们看到的那个笑容。   随即,有漫山遍野的掌声如潮水把两人淹没。   那道笼罩神都十数日的窒息感觉,在此时此刻彻底消散,不复存在了。   ……   ……   “之前楚瑾入神都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动静吧?往上要追溯到什么时候了?”   周美成好生感慨,向天南的方向看了一眼,嫌弃说道:“祖师肯定是不行的,毕竟他是个男人。”   江先生想了想,说道:“有一个人肯定可以。”   周美成好奇问道:“谁?”   此时的两人站在一处屋檐上,隔着遥远距离看那一幕,谈话不会被外人得知。   江先生沉默了会儿,理所当然说道:“黄昏。”   在东安寺剧变的那一天,元始魔主曾入神都,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让他重伤。   这是他近些年来记忆最为深刻的事情。   “黄昏吗?”   周美成笑了起来,说道:“那暮色想来也是可以的。”   ……   ……   那座窗外银杏凋零的偏殿。   听着远方传来的掌声,元始魔主没有回头,说道:“她要来见你了。”   楚瑾看着她,嗯了一声。   元始魔主说道:“这是你要求的谈话。”   在星光降临的那一夜,两人做过了一场交易,其中之一就是关于怀素纸的。   这句话的意思显然就是,你只能在这场谈话里去说服我徒弟,往后不再能提。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可以。”   元始魔主很满意这个回答,轻声说道:“事实上,我也希望她只是怀素纸。”   楚瑾起身望向殿外,视线仿佛穿过无数亭台楼阁,落在那辆马车上,神情微冷说道:“如果她不只是怀素纸,那现在的所有善意将会变成最彻骨的恶意。”   哪怕怀素纸所言所行都是真的,世人依旧会坚定愤怒到极点,认为自己被暮色愚弄了。   元始魔主说道:“上一次这样做的是禅宗。”   “所以元垢寺被迫封山至今,凋零如斯。”   楚瑾偏过头,看着元始魔主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你应该帮我。”   元始魔主微微摇头,带着憾意自嘲一笑,说道:“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听人劝的姑娘。”   楚瑾沉默不语。   “我走了。”   元始魔主向侧门走去,说道:“再见。”   “往事如烟,如今早已无处祭奠,故而已有之事,不必再有。”   楚瑾也不看她,最后说道:“我希望你能明白这道理,早些放下来,师姐。”   ……   ……   待到晨光大亮时,那十数辆马车行至神都最为核心的宫殿群前,而宫门早已就敞开。   万人空巷的景色却久久未能散去。   不作任何停留,马车径直前往那座偏殿,一路清净。   谢清和与怀素纸离开车厢,向陪伴一路的晏峰主道谢,然后走进那座大殿。   楚瑾早已放下手中事情,不在那张书桌前,等待着两人的归来。   她的声音如旧温柔:“不用行礼。”   怀素纸停下行礼的动作,问了一声好,没有说更多的话。   那被随手利用抛弃如抹布的徐卿,她从未遗忘片刻,因此她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位师叔。   谢清和走到母亲的身前,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后,便明白了情况,不太担心地走了。   殿内只剩两人。   在明亮的晨光中,这场谈话开始了。   楚瑾看着怀素纸的眼神很是温和,与第一次见面没有任何区别。   “你更让我喜欢了。”   她说道:“比起当初。”   怀素纸轻声道谢。   楚瑾微笑说道:“清和与我说过那枚果子的事情了,你作何想法?”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先前已经说过了。”   “觅长生吗?”   楚瑾笑了笑,说道:“这个回答确实很妙,长生是所有修行者的最终追求,哪怕是知道那枚果子存在的莫由衷也不会对此想太多。”   怀素纸准备说话。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以呢?”   她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问道:“你是要为自己觅长生,还是为你师父。”   怀素纸说道:“师父。”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片刻犹豫,自然是真心话。   楚瑾也不意外,平静说道:“我可以帮你。”   怀素纸问道:“条件?”   在今日之前,她与楚瑾只见过一面,谈话长不过百句,但很清楚这位师叔的脾性。   看似温柔,实则冷酷,像这样的人怎可能无故相助自己?   “很简单。”   楚瑾平静说道:“我希望今后世间唯有怀素纸。”   这一次怀素纸沉默了,眉眼间流露出一抹疲惫,但转瞬即逝。   半晌后,她再次给出回答,还是那么坚定。   “谢谢。”   她说道:“但是不必了。”   楚瑾想着不久前离开的师姐,也不介意她的拒绝,笑着说道:“修行者的时间足够漫长,只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怀素纸没有说话。   楚瑾知道她已经不喜,便也不再多说下去,转而问道:“名额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反问道:“你的意思是?”   楚瑾说道:“我本打算让你用清都山的名额,但你闹出来的动静比我想的更大,名声比很多人想的都要好,便可以换一种方式。”   怀素纸说道:“比如?”   “哀帝传承开启是人间的莫大盛事。”   楚瑾望向殿外,看着那飞檐楼阁,微笑说道:“但要是没有你,那还算是什么盛事呢?”   要是当今年轻一辈毋庸置疑的第一人,参与不了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那未免来得太过可笑。   道盟暗地里可以无所不作,但明面上终究是要脸的,而且怀素纸明确说过自己为了参与哀帝传承,才没有继续突破下去。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所以你会得到一个多出来的名额。”   楚瑾的声音淡然中自有强硬。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会让我为清都山去争。”   “这当然也是我的想法。”   楚瑾收回视线,望向她的侧脸,似是随意问道:“所以你什么时候与清和完婚?”   PS:章节名当然就是那首歌,因为歌词感觉很合适,然后这个月在用了三章请假条的情况下,还是能够十八万字,对自己的更新还算是满意的,所以求个保底的刀片啦,谢谢各位咯。 第二十七章 向死而生,谁人能知?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楚瑾看着她,忽然问道:“是师姐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怀素纸也不意外被猜出来,嗯了一声,   偌大人间能影响她的人,无非就是那几个而已,不是谢清和,就只能是江半夏,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南离那种不算。   她轻声说道:“师父活着可以成婚,师父死了也能成婚。”   楚瑾微微挑眉,问道:“所谓的活着,是她吃下那枚果子后的活着吗?”   怀素纸说道:“嗯。”   楚瑾沉思片刻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她的原意……”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看着这位长辈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件事。”   楚瑾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是似笑非笑。   她没有坚持强硬下去,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般,温柔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说完这句话,她示意怀素纸可以离开,向窗畔那张书桌行去。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说道:“再见,师叔。”   话音落下,楚瑾停了下来,最后轻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难怪她这么喜欢你。”   怀素纸微微蹙眉,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走出了这座偏殿。   谢清和在殿外等候已久。   听着风中传来的欢声笑语,楚瑾坐在那张书案前,没有再去推演计算如何杀死陆南宗,而是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不久前,她以羽化登仙意为元始魔主缓和伤势后,眉眼间流露出的疲惫并非虚假。   师姐的伤势比她想的还要重,确实没有多少年好活了,故而才会而耗费她那么多的心力,难掩憔悴。   但伤势并非是最为关键的事情……   与此相比,更重要的是元始魔主比她设想中的要弱上不少,甚至是弱到不该出现在那份名为九天的榜单上。   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她曾是元始宗的真传弟子,与黄昏同为登天第一,联手横压一代。   她理所当然翻阅过元始道典,尽管不得这份真经的全貌,但也知晓其中一二隐秘。   元始道典修至最深处时,随着自身寿命的急剧流逝,修行者在岁月搓洗之下,对生死间的感知将会越来越清楚,名为飞升的那道线不断真实,可以触及。   这是一门向死而生的功法。   元始魔主已是将死之人,境界理应越发高深,甚至是从如今的大乘上境登临大乘巅峰,为何现在变弱了?   这未免太没道理了。   楚瑾不得其解,墨眉下意识紧蹙,眸子里尽是凝重与困惑。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微微摇头,把这些念想自识海中驱逐干净,却没有重回道心通明之境。   她望向窗外,看着那株只剩枯枝的银杏,沉默片刻后说道:“就这样死了,然后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也没什么不好的。”   ……   ……   秋分早过,夜色到的越来越早。   一场议事再次开始。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八大宗的掌门尽数出席,就连长老也基本都来了。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坐满了人。   这一次最先开口的依旧是莫大真人。   他对所有人说道:“明天就是立冬了,事情再这样拖下去,这个冬天过完也不见得有进展,还是简单一些吧。”   楚瑾微笑说道:“那便依照我的意思来吧。”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长歌门是在中州,而不是北境,还请楚真人您多加谨记。”   早在清都山进入神都的那天,唯有八大宗掌门真人与南离和姜白参与的那场议事里面,楚瑾就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让在场众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当中。   按道理来说,这是不应该出现的尴尬场面。   之所以真实出现,自然是因为楚瑾给出的提案太过离谱,是中州五大宗连带岱渊学宫都无法接受的。   只有天渊剑宗的支持一如既往。   那个提案很直接。   长歌门山门覆灭后空出来的那一份修行资源,清都山与天渊剑宗要八成。   剩下两成由中州六宗再行分配,又或者干脆留给长歌门。   对于这个提案的具体原因,楚瑾给出的解释很直接。   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始终直面人间最为恐怖的危险。   前者与那只云妖对抗之下,千百年来不知流了多少的鲜血,所付出的代价可谓是惨痛至极;而后者为了镇压天渊,甚至牵扯到顾真人的飞升之事,让其被迫留守人间数百年。   事实上,当时在场的某几个人在听到后半段的时候,险些没忍住笑出了声。   然而哪怕是莫大真人,也不敢否认这两件事。   这当然不会是全部的原因。   楚瑾的话还有第二部分。   长歌门为元始魔主一人所灭,这对道盟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耻辱,但是换一个角度去看,这是否说明道盟每年分配给长歌门的修行资源都被浪费了呢?   既然如此,不如把长歌门的那一份资源给予更加需要的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为人间再谋四千年的和平。   为人间谋太平,这个理由再是正当不过。   但中州六宗哪会同意这个提案?   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纯粹,长歌门的那一份资源本就出产自中州,怎么能就这样平白流向北境与天南?   最初众人都以为这是楚瑾谈判的手段,她的要求不可能真的如此荒唐,背后必然另有图谋。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态度始终坚定如初,众人才知道她很有可能是认真的。   议事自然陷入了泥塘中,变成了无止境的扯皮,或者说是争吵,险些动手。   神都那些天凝重窒息气氛,正是由此而来。   ……   ……   楚瑾微微笑着,望向明景道人问道:“所以你想到解决的方法了?”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无论是什么解决方法,都必然会有一方不满,而解决不满的唯一方法自然是直接战上一场。   问题是,这次议事最开始的时候莫大真人就明确说过,天下决不能因此而乱。   当然,就算莫大真人没有说过那句话,敢于开战的人估摸也就那一个半。   明景道人的目光在殿内众人扫过,淡然问道:“三年长吗?”   不等谁开口接话,他自顾自说道:“对凡人而言,这应该是长的,但我们都不是凡人,三年不过转眼间。”   陆南宗看着他,声音微沉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以谁得到哀帝传承来决定这场议事的结果?”   听到这话,在场的八大宗掌门与长老们,几乎都下意识望向清都山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谁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关系那般亲近,若是她代表清都山出战,那八大宗年轻一辈谁能敌她?   难不成现在去把暮色请过来?   众人看着明景道人,心想这必然还有后文,否则实在没有道理。   明景道人看着楚瑾说道:“贵宗想来不会拒绝这个提议吧?”   楚瑾淡然地嗯了一声。   天渊剑宗那边也说了句可以。   明景道人转过身,看着坐在最上首的莫大真人,问道:“此事可行否?”   莫大真人沉思片刻后,点头说道:“可以。”   听到这两个字,殿内还有好些长老神情愕然,心想事情这样就成了?   那我们前些天吵的架意义都去哪里了?   与还在思考这种问题的长老不同,八大宗掌门的注意力已经来到了别的地方上。   “按照先前定下的规矩,各大宗的名额可以自行分配,没有多余限制。”   梁皇提醒说道:“但现在既然牵扯上真正重要的事情,理应要做出更加明确的限制。”   这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谁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只要让怀素纸不能代表清都山,那中州五宗凭借更多的弟子,彼此之间只要能够精诚合作,理应能够战胜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联手。   周美成嘲弄说道:“临时改规矩,这未免有些不合规矩了吧?”   都是练剑的宗派,天渊剑宗与太虚剑派的关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彼此看不顺眼已多年。   梁皇冷冷一笑,意有所指说道:“那要是渡山僧赢下来了,那这事该怎么算?难道我们还要让元垢寺重开山门吗?”   眼见议事又要变成吵架,陷入无止境的折磨当中,有人忍不住了。   元道远看着楚瑾,一脸不耐烦问道:“你是怎么想的?直接说出来得了,像第一天那样子,别藏着掖着的。”   楚瑾有些遗憾,心想这要是吵起来该多好,但也知道这已成奢念。   她望向莫大真人说道:“怀素纸会参与争夺哀帝传承。”   明景道人神色不变,指尖轻轻叩打膝盖。   唯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他满意时才会做出来的动作。   但就在下一刻,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楚瑾又说了一句话。   “怀素纸不会代表清都山。”   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视线落在楚瑾的身上,只见她浅浅笑着,但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怎么回事?   几乎所有人都因此愕然,不管怎么想,还是觉得这句话着实荒唐。   就连周美成也皱起了眉头,没弄懂这是楚瑾作何打算。   便在这时,莫大真人温和一笑,问道:“那她是准备取天下人的三个名额之一?”   楚瑾微微一笑,说道:“让素纸去做这样的事情,未免太欺负人,我很快就是她的丈母娘了,岂能让她糟蹋了自己的名声。”   听着丈母娘这三个字,殿内众人神情更加怪异。   莫大真人说道:“这便是要行非常事了?”   楚瑾问道:“你意如何?”   “可以。”   莫大真人笑的越发温和,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寻常老人,很是和蔼。   然后,他礼貌问道:“但我想先见怀素纸一面,你意如何?”   楚瑾安静片刻后,洒然一笑说道:“也好。”   PS:感谢各位的刀片,爱你们哒哒哒 第二十八章 三战之约   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不一样,这场见面到来的相当之快,就在议事结束的那一刻。   与会者都有些意外,没想到莫大真人竟如此看重怀素纸,要知道他作为长生宗的掌门真人,这些天来难得清闲,有诸多俗事缠身。   见面的地方是通天楼,这处神都最高的地方。   时值夜深,无云,星光自然明媚。   怀素纸拾阶而上,走的不快,因为一路上有着很多难得一见的东西。   是显于楼内的道法玄妙阵纹,是楼外的神都如海灯火,是那道越发真实清楚的强大气息。   来到最高处时,莫大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解开了她心中的疑惑。   “通天楼是神都大阵的核心所在。”   他的声音很是随意,听着让人心生好感:“通天说的不只是高,更代表这里是人间与天道最接近的地方,在此修行对你有着不小的好处。”   怀素纸看着老人的背影,平静说道:“但这不是您见我的原因。”   “早在今日清晨时,我便想与你见面了。”   莫大真人笑了笑,轻声吟道:“毕竟天下无双何足挂齿,这句话听着颇有妙处,让我对你有了好奇。”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神色不变,向这位当世最强者之一行礼,来到凭栏处望向远方。   “但我对你更多的还是欣赏,甚至我认为你将会是未来的正道领袖,这才是我给予你如此之高评价的根本原因。”   莫大真人缓声说道:“无论天赋还是性情,你都无可挑剔,现在唯独只有一个问题,是需要弄清楚的。”   怀素纸说道:“我的出身。”   莫大真人看了她一眼,见她平静如旧,眼里流露出一抹欣赏的意味。   “是的,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坦然说道:“我起初以为你是禅宗弟子,现在尽管五净没有开口否认,但渡山僧的出现已经让你的出身蒙上了一层阴影,重新变得不确定。”   怀素纸淡然说道:“所以你要亲自来看我,看我到底是谁。”   莫大真人点头,笑着说道:“也许你可以期待一下,这之后你能够得到的东西?”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想起师父某次醉酒后,对自己说过的些许言语。   那是怎样一句话来着?   放眼天下,当今中州诸宗掌门,明景机关算尽,裴应矩不值一提,林轻轻渺如尘埃,梁皇仅此而已,而陆南宗则是有远虑而无近谋,亦为寻常。   元道远隐有破门之姿,但终究囿于因果责任,不得真正自由,笼中龟一只罢了。   唯有莫大真人道法自然,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几近天道。   这一番点评当中,得到最高评价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莫大真人,这位长生宗掌门以及正道魁首。   事实上,他确实也当得起这个极其之高的评价。   在他作为正道领袖的这段时间里,元始宗山门倾覆,阴府已然山穷水尽至死路,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这是足以留在修行史上,被后人大书特书的宏大伟业。   千年后的人间,想来都会认为这段历史是莫大真人所书写下来的。   莫大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的神情依旧和蔼,但也是绝对的认真,自那深邃的眼神可以见得。   “你希望开战吗?”   “……道盟之内?”   怀素纸偏过头,道心有些许波澜生出,望向他说道。   莫大真人笑着嗯了一声。   怀素纸微微摇头,看着他说道:“这已经偏题了。”   “也对,不该让你去思考这些事情。”   莫大真人笑意淡去,抬头望向夜空繁星,感慨说道:“但我已经没有多久可活了,我死之后,道盟真的还能如旧吗?人间还能平静吗?这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隐约生出了一个猜测,眼神变得有些淡漠。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继承者,但始终做不出决定,直到今天……”   莫大真人顿了顿,话锋忽转,似是随意问道:“你有兴趣坐在我的位置上吗?”   什么位置?   是长生宗的掌门之位,还是正道领袖?   如果真是这么一个意思,那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怀素纸微怔,片刻后才是醒过神来。   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句话。   她还记得师父关于莫大真人的另外一个评价——此人所言唯有承诺可信。   莫大真人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截了当说道:“是长生宗掌门,也是正道领袖。”   也许是不想这句话太过于荒谬,他接着做出了简单的补充。   “这一切的前提是你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   “如何证明。”   怀素纸的语气不见起伏,但绝不代表她冷静。   莫大真人伸出手,自虚无中取出一卷旧书,看上去有种破烂的感觉,而且分外单薄。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书上,认出了这就是众生书。   当初在东安寺剧变结束后,她在司不鸣手上见过这件名震天下的仙器,印象深刻。   “人间之大,唯天意人心不可欺。”   莫大真人温和微笑,就这样把众生书递向怀素纸,动作十分随意。   仿佛这不是一件仙器,真的只是一卷旧书。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接过了众生书,明白莫大真人的意思。   通天楼是人间最近天道的地方,而众生书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人心自莫能外。   只要她在这里把众生书翻开,书上所言没有问题,她便有资格坐在莫大真人现在的位置上。   届时,她将拥有整个修行者乃至于是人间的最高权力,一念可造无数生死。   谁能抵抗这种诱惑?   尤其她还是元始宗的弟子,被公认为世间未来的魔道共主暮色。   若她真的坐在莫大真人的位置上,那元始宗的复兴无疑指日可待。   更加重要的是,她的天机由元始魔主亲自遮掩,而众生书残破至此,不见得能推演得出她的真正身份。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这太像是凡间三流说书先生口中的不入流情节,但偏偏是正在发生的真实。   “我拒绝。”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格外坚定。   与之前不同,她的神情不再是一片平静,有着很明显的情绪流露。   哪怕以她的心境,做出这个拒绝也经过了一番艰难思考,并非一蹶而就。   莫大真人也不生气,只是眼神越发幽深,问道:“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怀素纸最后看了一眼众生书,把这件仙器递了回去,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   “有另外一个位置在等我。”   她想了想,觉得这句话不够具体,又说道:“楚真人的位置。”   莫大真人哑然片刻,然后笑了起来,笑容里没有什么冷意,反而有更多的温暖。   也许在他看来,守信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方便再说话了。”   他微微笑着,说道:“哀帝传承的名额,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怀素纸嗯了一声。   在来这里之前,她就已经得知楚瑾在议事当中,直接为自己索要名额的事情了。   莫大真人同意让她成为例外,但如何成为那个例外,却没有定下来。   “你已元婴巅峰,这世间除去暮色以外,年轻一辈想来无人能是你敌手,但这终究是不够首开先河的。”   “所以?”   “与你的前辈分别战上三场,只要你能不败两场,便能服众。”   “可以,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   “何事?”   “在我看过的所有史书,听过的无数传闻当中,顾真人不曾出手过一次,为什么他能被公认为天下无敌?”   “这个问题很好,但是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怀素纸看着莫大真人,神情难得明显意外。   莫大真人笑了笑,说道:“从我修道那一天起,顾前辈就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后来渐渐变成了无敌,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他看着怀素纸,诚恳叮嘱道:“以顾前辈为目标追逐,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切不可以学了那人的不理世事。”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对世间仍有诸多挂念,有很多在意的人和事,自然不会一心只求大道。   “我想你应该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顾前辈从未出手,却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无人敢去挑战他。”   莫大真人回忆起那些往事,眼神里满是感慨与怅然,轻声说道:“因为顾真人有过一位师姐,稍微掀起过几场风浪,杀过一些人,让很多人觉得不好相处。”   话虽如此,但怀素纸很确定话里的稍微,必然是一个委婉的说法。   “不过这都是几百年前的往事了,你没有必要去深究太多。”   莫大真人感慨说道:“唯有当下才是值得你去在意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示意怀素纸可以去休息了。   怀素纸轻声致谢,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   ……   当怀素纸离开摘星后,关于那三战之约的消息,就像是昨夜那场秋雨般,瞬间笼罩了整个神都。   与之相比起来,八大宗外天下年轻修行者争夺的那三个名额,顿时没有人关心了。   翌日午时,道盟向世人公开承认了这件事情,并且宣布是那三个人与怀素纸一战。   第一人是长生宗的如山道人。   此人在百年前也曾位于登天榜上,但名次远不如怀素纸,这些年来的修行进境也谈不上太过出彩,故而这一战神都诸多赌坊开出的盘口都偏向怀素纸,认为平局不是问题。   在八大宗的强者看来,这显然是莫大真人的仁慈。   紧随其后的却是陆月楼。   与如山道人不同,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娇女,乃是化神上境。   很自然地,没有人看好怀素纸,但这一战目前的赔率还是持平。   原因很简单,最后那个人太过强大,怀素纸必败无疑,最大的悬念是她才能撑过几剑。   因此她要去争哀帝传承,那就必须要战平陆月楼。   一时之间,神都中人就此展开了无数探讨争论,变得热闹无比。 第二十九章 为你而行的路   事实上,关于三战之约这件事情,不只让神都变得热闹了起来,还让好些人感到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是没有准备的意思,再往深处去理解,还可以是那些人不愿见到这件事的发生。   姜白即是其中之一。   她看着身前桌上的情报,已经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神仿若渊海,幽深至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不理解怀素纸为何要答应莫由衷的提议。   在她看来,这是很没道理以及不应该发生的一件事情。   更重要的还是那个问题……   “您怎么看?”裴应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姜白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如山不是问题,陆月楼很难说,而林晚霜她不可能赢。”   是的,林晚霜就是怀素纸三战之约最后那位对手。   此人不仅被万劫门认为是人间绝景,自身亦是一位化神巅峰的剑修,而且其作为太虚剑派七脉剑主之一,所持飞剑亦是至宝。   现在的怀素纸与她一战,还是为时尚早了些。   出于各种理由,姜白必须要确保怀素纸能够参与争夺哀帝传承,故而她眼中才会有如此明显的情绪流露。   她很确定,明景道人对怀素纸没有任何的善意可言,那么陆月楼必然会为此战倾尽全力,于是胜负难料,而林晚霜又是不可能战胜甚至战平的对手。   裴应矩看着姜白的侧脸,低声说道:“那您准备怎么做?”   姜白还在思考,没有说话。   “以本宗的立场,不好在明面上帮助怀素纸,但暗里也有一些办法。”   裴应矩说道:“若是您觉得有必要,我随时都可以去安排。”   听着这话,姜白忽然笑了出声,笑声里满是自嘲。   裴应矩微微一怔,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不解问道:“真人何故发笑?”   姜白说道:“明明她闹出这么一件破事,结果烦的人却是我,难道不值得我笑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笑容越发来得深刻,话里的感慨意味很浓。   但谁也不会觉得她的心情是好的。   姜白挥了挥手,让裴应矩离开。   待脚步声远去后,她的笑意随之而消失,只剩下冰冷彻骨的漠然。   然后她开始思考推演,该如何才能确定怀素纸能够战胜陆月楼,再与林晚霜战平。   姜白的想法很直接,很干脆,最无懈可击。   不管莫由衷在背后有再多的阴谋,只要怀素纸堂堂正正赢下来,那一切算计都会沦为空谈。   然而哪怕是姜白,仍旧觉得这件事麻烦到极点,眉眼间渐渐生出恹恹之色。   ……   ……   对此事不解的大人物,当然不只有姜白,陆南宗亦是其中之一。   但他不曾为此感到烦恼,相反还有些微高兴。   他看着坐在旁边的陆元景,欣慰说道:“之前欠下来的因果,总算是有机会能还了。”   陆元景在泡茶,低着头说道:“越境而战,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呢?”   “无论怎么看都好,这件事对她来说都不公平到极点。”   他叹息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怀姑娘为什么要接受这个提议。”   陆南宗随意说道:“她的接受确实很没道理,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但在她这样的人身上反而来得寻常,并非不可理解。”   陆元景想了想,问道:“因为她太过骄傲?”   “是的,就像百年前的黄昏那样,怀素纸显然也是一个骄傲到不可理喻的人。”   陆南宗想着当年往事,安静了会儿,说道:“但这两者存在这一个很显然的区别。”   陆元景好奇问道:“什么区别?”   “这世上有很多人愿意帮怀素纸,因为她确实是一个好人,在过去结下很多的善缘,比如我。”   陆南宗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喝了一口,说道:“不像黄昏只能举世皆敌。”   陆元景忽然有些开心,认真说道:“好人有好报,仁者故而无敌?”   “错了。”   陆南宗看了他一眼,缓声说道:“不是好人有好报,是强者才能有好报,不是仁者无敌,而是无敌者无敌。”   陆元景沉默不语。   很显然,他并不喜欢这个充满冰冷现实意味的纠正,于是选择不说话。   陆南宗也不在意,淡然说道:“你现在不理解很正常,等你再多看几年世事,自然就能醒悟过来。”陆元景心想,这样真的能算是醒悟,而不是一种堕落吗?   ……   ……   “我本以为楚瑾会让怀素纸代表清都山,没想到她竟另有想法。”   明景道人声音微沉说道:“还好事情最后走了回来,前功不会尽废,待怀素纸败后,让她再去用清都山的名额就好。”   莫由衷没有说话,看着下方的热闹神都,在想着昨夜那场谈话。   两人此时位于通天楼上,四周无人,一片寂静。   满座神都,这里是最适合谈话的地方,因为无人能够窥听。   “你知道吗?”   莫由衷忽然说道:“昨夜我在这里对怀素纸说,她可以坐在我的位置上,无论是长生宗掌门之位,还是正道领袖。”   明景道人听到这句话顿时怔住,下意识望了过去,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以他的心境都如此,足以见得这件事到底有多么离谱。   这个提议涉及到太多的地方,即是门户之见,亦是传承之别,更是未来数百年的人间大势。   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婚事该如何处理?   明景道人可以绝对肯定,长生宗乃至于整个中州,都不可能接受这件事的发生。   如果莫大真人真的一意孤行,那毫无疑问会被认为是一道乱命,极有可能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案。   唯一的例外只能是怀素纸天下无敌,把反对的人全给杀了,杀到无人敢说话,连史书都只剩下赞美。   明景道人神色变得极其难看,寒声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莫由衷没有解释,说道:“怀素纸拒绝了。”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面如寒霜。   “她拒绝的很快,快到让我意外,格外坚定。”   “只要她没有疯掉都会拒绝。”   “但她拒绝的原因是众生书。”   “众生书?”   莫由衷似笑非笑说道:“她不愿翻开众生书,宁可接受我给出的荒唐提议。”   明景道人沉默片刻后,冷声说道:“她的来历果然有问题。”   话外之音,自然是他现在还未确定怀素纸的真实身份。   莫由衷随意说道:“既然确定她是有问题的,那无论她是暮色,还是别的谁都不重要了。”   “清都山愿意护着她最好不过,到了必要的时候,这就是谈判桌上的最好的筹码。”   他看着明景道人,笑着说道:“这不就是你本来的想法吗?”   明景道人摇了摇头,说道:“但我更希望怀素纸可以死去。”   “为什么?”莫由衷有些意外。   “我隐隐觉得……”   明景道人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怀素纸会比黄昏更可怕。”   ……   ……   “如今整座神都里的大人物,都在想我是怎么想的。”   在怀素纸前去闭关准备那三场战斗后,楚瑾离开了那座幽静的宫殿,与元始魔主相见。   她微笑说道:“而我现在很好奇,师姐您是怎么教出来这么一个徒弟的,难道你从不照镜自观吗?”   江半夏看着她的笑容,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否则决不会如此说话。   这当然有理由生气。   她这位师妹理智已成习惯,自然厌恶这种莫名其妙的无端变故,尤其是怀素纸在这三场战斗中的胜算着实堪忧。   “你说照镜自观,是觉得她很像我?”元始魔主的声音很轻。   “否则呢?”   楚瑾嘲弄说道:“当年的你不正是这般莫名其妙吗?要不然怎会沦落到如今寿元将尽的可笑境地?”   元始魔主想了想,说道:“但我觉得素纸不像我,否则我也不会喜欢她。”   楚瑾冷笑不语。   元始魔主没有解释的意思,因为自从那天以后,她最讨厌的人就是自己。   那天是哪天?   是她在死人堆里把人捡回来的当天?   还是她让怀素纸离开自己的那一天?   又或是在那之前两人渡过的每一天?   想着这些事情,她很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你不用担心。”   楚瑾面无表情问道:“理由呢?”   “我很了不起,但她比我更了不起,而且她比我要理智冷静上太多,我从未见过她冲动的时候,既然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就必然有自己的道理,更重要的……”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最后说道:“她是我唯一的徒弟,哪怕全世界都不看好她,我也会站在她这一边。”   ……   ……   静室中。   怀素纸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前方的一池清水,眸子里哪有半点紧张的情绪?   这种淡然并非源自于她不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更不是她确信有人会为此战暗里出手相助。   之所以淡然,是因为她对自己有信心。   或者说,连这种信心都没有的话,那她该怎么去争那枚长生道果?   姜白毫无疑问要比她即将面对的那三个人,强大恐怖上无数倍,是她绕不过去的那道劫数。   怀素纸不想江半夏死去。   那无论多么艰难,这都是她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自这一战始。 第三十章 羽化登仙意   七日后,太阳照常升起。   冬天早已到来,神都还未迎来第一场雪,但连日阴云笼罩下,气候早已称得上是严寒。   在冬日暖阳映照下,怀素纸感受着那淡薄的温暖,缓缓睁开双眼。   她微仰起头,望向那清淡仿佛虚假的阳光,感觉还算不错。   对修行者动辄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闭关时间而言,七天是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自然闭不出什么东西,但足以让人清心。   怀素纸起身,推门而出。   盛大的阳光扑面而来,在她的黑色衣裳上勾勒出一层耀眼的金边,更显得色泽深沉。   她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静室门外的一侧。   谢清和整个人坐在一张铺了垫子的藤椅上,仍有稚意的小脸埋在双膝间,柔顺的发丝散落在脸上,偶有几缕黏在唇上,不时被她轻轻舔舐着。   小姑娘似乎是不小心睡了过去的,故而睡姿看着不怎么好,赤足从毯子里冒了出来,圆润的脚趾微微蜷缩着,就像是某些欢愉高潮时刻才有的模样。   听着静室门被推开的声音,谢清和很是艰难地醒了过来,一边迷迷糊糊地望了过去,一边微张着嘴就要打起呵欠。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的指尖落在她的脸上,俯身替她理好那微乱的发丝,没有说话。   “啊……”   谢清和顿时清醒,睁大眼睛望向她,那个还没来得及出来的呵欠瞬间消失,变作了支支吾吾的声音,听着还有些好玩。   怀素纸说道:“不用着急。”   谢清和这才是松了口气,连忙把头深埋在双膝间,想要冷静上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不过片刻,小姑娘便抬起头望向怀素纸。   她小脸肃然说道:“可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说着话,她从藤椅上下来,顾不得去穿上鞋袜,赤足就这样踩在锃亮冰冷的地面上。   然后她踮起了脚尖,紧紧地抱住怀素纸,认真说道:“去吧。”   怀素纸问道:“不多说些话吗?”   “不了。”   谢清和闻着她发丝间的清香,很是满足说道:“我们以后还有很长时间。”   怀素纸嗯了一声。   谢清和松开了她,让她离开,看着她快要消失在眼中的身影,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小姑娘下意识向前跑了几步,很是急促。   她跑的有些快,在阳光下如墨般的发丝与裙摆齐飘而舞,青春逼人。   她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大声喊道:“去赢!”   怀素纸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地说了一声好。   ……   ……   怀素纸自静室中离开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座神都。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第一场战斗即将到来。   神都很快拥挤了起来,数之不尽地修行者向战斗的地点走去,欲要目睹这场注定会留在修行史上的战斗。   这场战斗放在那片黑色宫殿群的正殿前方,一处占地堪称辽阔的广场上。   按道理来说,这场战斗理应只有八大宗的弟子能够旁观,但道盟向来不会与世人意志对峙,早在三战之约的当天就宣布会开放宫门,迎接天下修行者。   故而战斗还未开始,广场边就已经站满了修行者,等待这场盛事的开始。   八大宗的强者们自然不愿意与寻常修行者混在一起,十余座云台被临时调动过来,立于广场上空,以道法云雾遮掩外界视线,占据了最好的观战位置。   若是有心观察,便能发现云台的位置分布颇有讲究,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位于最高处,与之遥相对应的则是长生宗,而其余诸宗明显要低过这三家。   在无数道视线里,如山道人来到场间,神色不快的很是显然。   任谁被整个世界看低,被认为必将成为一块踏脚石,心情都无法愉快。   就在他以为怀素纸会姗姗来迟,好让他的道心在万众瞩目之下受到影响,以此增添自己胜算的时候……   怀素纸到了。   她从那座正殿走出,沿着石阶平静向下,来到了广场上。   随着她的出现,位于长生宗云台上的莫由衷念头微动,神都大阵生出变化。   原本就占地极大的广场,此时竟变得更加广阔,有种一望无垠的感觉,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这显然是长生宗那名为壶中天地的绝世道法。   两人相隔百丈。   怀素纸望向如山道人,记得这人当初曾在岱渊学宫拦路……然后被她无视走过?   她对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很难有太深的印象。   如果不是清都山为了确保这场战斗的胜利,给她送来了对战三人所有可以查到的情报,她甚至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回事。   “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输给你,你必然也是这样想的。”   如山道人看着百丈外的怀素纸,问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是在今天败给我了,那将会失去所有?”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不知道是无言以对,还是懒得说话。   总之,她确实一言不发。   如山道人皱起眉头,然后笑了出声,说道:“你就这般看不起我吗?”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终于开口。   “我不认识你,和你没什么能说的。”   她说道:“但我想你应该有很多不满,便想着让你多说几句,心里也许能好过一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如旧淡然,但落在众人耳中却是尽是温柔。   如山道人闻言沉默半晌后,看着她说道:“那就开始吧。”   ……   ……   “怀姑娘还是这么温柔,真是让人喜欢啊。”   “怀姐姐不仅人美,还这般心善,可恶,我现在好嫉妒小谢掌门啊。”   “如山这人是真的有问题,难怪人缘一直不行,也就是遇到怀姐姐这样的好人了,否则谁不跟他计较?”   “但是……要是能被怀姐姐当面臭骂一顿,我觉得我去挨着这一顿打,好像也没什么了。”   “被怀姑娘骂?真是想想都觉得幸福啊,那我也愿意!”   “最好是一边骂我的时候,怀姐姐再用脚一边踩我……”   “这位师妹你给我收敛一点儿!这里不是你的洞府!别胡言乱语!”   云台上,八大宗的年轻弟子已经交流了起来,唧唧咋咋的声音在云雾中徘徊。   云台之下,广场边缘也有相似的声音不断响起。   八大宗的长老们神色都有些难看,心想你们讨论的为何不是这场战斗的胜负,而是这些不堪入耳的离谱事情?   这如今这些年轻人到底怎么了?   一念至此,这些师长落在怀素纸身上的目光,又再多出了几分欣赏与欣慰。   当今正道年轻一辈,胜在有素纸。   ……   ……   在无数纷乱声中,这场战斗开始了。   如山道人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并且还活了下来,哪怕这些年修行路上不顺,但这绝不代表他是一个弱者。   当他说出那句话后,道心缓缓平复了下来,不再如前有波澜起伏。   长生宗被奉为道门唯一正溯,世间向来有道自长生的赞美说法——清都山对这个说法一直表现得不屑一顾。   但无论如何,这也足以证明长生宗的道法传承之强。   如山道人作为长生宗真传,以如山为道号,指的自然是他势如山峦,不可动摇。   在今日到来之前,只有很少人才知道,他的攻势亦如山倾。   云台上有惊叹声响起。   声还未落,如山道人已然出手。   他左手结出法印,右手掌心朝天,而后翻手覆下。   这个过程极为短暂,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某几位喜欢锐评的师长发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落山印,怀素纸麻烦了。”   一道极其沉重的气息出现,把怀素纸周围一切笼罩在内,让其如同陷入泥塘之中。   如山道人的想法很直接,他知道怀素纸所修的大日如来真剑玄妙无比,但这道禅宗剑诀存在一个缺陷,便是威力上与天渊剑宗的剑诀相差颇远,并非无坚不摧。   而他所持根本道法,最了不起的就是其势圆融一体,势成后实如山峦般,没有任何破绽可言,唯一问题就在于他稍微有些慢——不过他比起无归山还是要更快一些。   当初如山道人在岱渊学宫拦不住怀素纸,原因就是这个。   好在怀素纸向来习惯后手出剑,才给予了他抢先出手的机会。   如山道人神情不变,没有流露出半点欣喜,左手再结一印,名为陷地。   两印合一,那道沉重的气息成倍叠加,被其笼罩在其中的所有事物都承受着极其恐怖的压力。   紧接着,有声音自大地之下响起,是轰隆般的巨响。   以怀素纸为中心,地面有细微的裂缝不断出现,仿佛这片土地已经不堪重负。   与此同时,如山道人的第三击到了。   他攥紧了自己的右手,挟两道法印之力,一拳相隔百丈隔空轰向怀素纸。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拳,眼里的情绪还是那般宁静,没有任何的情绪。   哪怕这一拳落到她的身上,必然是重伤的下场。   就在很多人开始担心,又或是提前心疼自己将要输出去的灵石的时候……   忽有风起。   怀素纸动了。   她身影骤然虚化,无视了那道笼罩在周围沉重山倾的恐怖压力,就这样离开了那片区域,来到了如山道人的身前。   百丈的距离,对修行者而言长不过一个呼吸。   如山道人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完全变化,眼中尽是狠厉之色。   怀素纸伸出手,任由衣袖被寒风吹落显露白皙手臂,唤出早已闻名世间的长天。   她握剑,向前简单递出,不是任何剑诀。   长天穿胸而过。   直到这一刻,如山道人才是反应了过来,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眼神不断变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怀素纸执剑,衣袂轻飘而去。   鲜血随长风飘洒。   天地间一片死寂。   ……   ……   云台上,所有人都望向了清都山的方向,包括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带着不解之色,神情有深浅不一的凝重。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道似是怅然的叹息。   “原来本宗的羽化登仙意已经被世人遗忘了吗?” 第三十一章 何为无敌路   这场战斗结束的太快,以至于还有很多人没能反应过来,仍然在错愕如山道人为何败的这么轻易。   落山陷地二印同出,哪怕是元婴境中最为擅长遁法的修行者,速度也必然会慢下来,根本躲不开那一拳。   怀素纸为何像个没事人那般,轻而易举地去到如山道人的身前,送出那一剑?   众人不得其解,直到楚瑾那一声似是遗憾的叹息响起,才是回想起来。   羽化登仙意乃清都山无上真经之一,与上清神霄经齐名,高妙之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世间其实没有太多名声。   原因很简单,这门功法直指大乘之上,根本没有循环渐进的说法,年轻弟子想要领悟其中真意可谓难到极点,极其容易伤及心神。   上清神霄经却是不同,有着明确的前进方向,寻常弟子在入门之初修炼的功法,便是从这门真经简化粗略出来的事物。   在修行路上不断攀登前进,并且为宗门立下足够的功劳,便能得到更深一层的功法,如此一直下去,直到最后见得真经。   这是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经历的一个过程。   当今道盟八大宗在这方面都有着一套完整而繁复的制度,指引门中弟子在修行路上前进,取得需要的功法与丹药,乃至于是更多的宝物。   在这种成熟制度下,很难有人在付出无数辛苦之后,换取一门自己不见得能够明悟的真经。   故而羽化登仙意在世间名声甚浅,与八大宗各自直指大乘之上的功法一般,都是听过但也只是听过的程度。   想着这些事情,人们下意识望向清都山的云台,视线艰难穿过层层雾气,找到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影,心想难道这就是你的嫁妆吗?   然后人们再次望向站在场中央的怀素纸,心想您之所以蹉跎那么长时间,原来是为了参悟羽化登仙意吗?   仿佛一切都有了解释。   “所以羽化登仙意到底是怎样的?”有一位弟子好奇问道。   “我不知道。”   长生宗一位长老望向楚瑾,感慨说道:“这世间或许只有她才知道了。”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原来修的是羽化登仙意。   可惜的是,楚瑾注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   ……   陆南宗学究天人,有资格对此做出一定解答。   他对陆元景缓声说道:“如果说上清神霄经攻伐无对,那羽化登仙意几乎就是截然相反的一条道路,可以说是缥缈无迹,追求的是超然世间一切。”   这句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陆元景想了想,问道:“那因果呢?”   陆南宗沉思片刻后,认真说道:“若是修至最高处,想来因果亦不能加身。”   陆元景低头,望向被一剑穿胸而过的如山道人,叹息说道:“连因果都不能加身,那山峦就算再重上十万倍,对怀素纸又有什么意义呢?”   ……   ……   如山道人也听到了那些话。   他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自己胸口上的剑伤,望向仍旧与自己相隔百丈余,仿佛从未离开过原地的怀素纸,终于想到了该说些什么。   “了不起。”   他安静了好会儿,给出了更加准确的评价:“黄昏也不过如此。”   说完这句话,如山道人踉跄着转身离开,自有长生宗弟子迎上前来,为他治伤。   伴随着他的离开,渐有掌声响起,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夸赞他的从容风度,还是喜欢他对怀素纸的评价。   然后人们想到了一个问题。   在道盟的安排里面,这三场战斗并不是发生在同一天,彼此之间有一定间隔。   问题在于,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怀素纸能够战胜如山道人,但真没有人想得到这场战斗结束的这么快,长不过半刻钟。   这就要散场了吗?   人们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只见她依旧静静站着,找不出半点离开的意思。   一个念头渐渐在很多人的心中生出。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带着淡淡喜悦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用你开口了。”   陆月楼自玄天观云台中飞出,于万道视线当中落到广场上。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挑眉说道:“我早就想和你打一场了。”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毕竟两人算得上是有仇——当初在学宫未央殿外,她曾破开陆月楼的独门道法,让其记忆尤深,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陆月楼神情淡漠说道:“这一次我不会留手了。”   怀素纸道了声好,随意说道:“我也不会对你留手了。”   话音落下,广场周围乃至于云台之上,都响起了一片哗然声。   这两句话透露出了的消息,无疑说明两人曾经有过一次交手,而且……陆月楼似乎还输了给怀素纸?   很快有人回忆起来,两人上一次见面是在学宫当中,而那时候的怀素纸显然还未修成羽化登仙。   那么,怀素纸为何说自己不会留手了?   陆月楼神情微冷,想到上次交手时的画面,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那样最好。”   她的脾气向来普通,或者说不太好,但此刻表现出来的模样却尤为冷静。   也许这就是修行者经历过战争,而非在和平年代当中成长起来的特别之处?   怀素纸说道:“嗯。”   陆月楼微仰起头,正准备与她一战时,忽然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怀素纸转过身,向那座大殿走去。   她的脚步没有片刻的迟疑,仿佛先前答应与陆月楼一战的人不是自己。   如此荒谬的画面出现后,人们顿时哑然,连惊讶都忘掉了。   云台上,八大宗那些见识甚广的大人物们,已经猜到了怀素纸的想法,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莫大真人笑了起来。   陆南宗皱起眉头。   周美成眼神明亮。   楚瑾神情自若。   至于余下的那几位八大宗的掌门,眼里都流露出明显的愕然之色,心想这未免太过荒唐了些吧?   唯独元道远是直接笑出了来,大笑赞道:“有劲儿,这人我喜欢!”   广场上,陆月楼看着怀素纸的背影,面无表情问道:“你是想让我败的心服口服?”   怀素纸没有停步,头也不回说道:“不是。”   陆月楼冷笑问道:“那是什么?”   在绝大多数时候,怀素纸都是很有礼貌的。   她淡然说道:“今日之后,我此生想来不会再与你交手,若是错过了,感觉会有些可惜。”   陆月楼闻言,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天空,说道:“有道理,那就等一下吧。”   ……   ……   直到此时此刻,人们才是明白怀素纸为何离开。   陆月楼在世间略有名声,很多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道姑,还有些人则是知道她的一个故事。   据闻,当年她在那场战争当中曾借明月为锋,越境杀死了一位魔道骄子。   自那夜过后,她对月色越发来得亲近,观明月而常有感悟。   陆月楼一身道法境界,在浩荡月色映照下,比之寻常时候无疑是要更上一层楼。   “怀素纸明明清楚这件事,还要这样做,这未免太狂妄自大了吧?”   听着长辈把前尘往事娓娓道来后,司白晓忍不住皱起眉头,问出了这个问题。   司不鸣微微低头,没眼去看自己的儿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宋辞不屑想道她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程安衾的脾气很好,温柔解释道:“这不是狂妄,而是怀素纸对陆月楼的尊重,更何况这对我们来说不是更有意思了吗?”   她认真想了会儿,又补充了一番话。   “暮色不出,怀素纸早已无敌。”   “无敌本就是一种寂寞。”   “是如雪般的寂寞,是烟花散尽后的寂寞,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败过的寂寞。”   “像怀素纸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再是正常不过,不值得太多惊讶。”   程安衾最后说道:“若非如此,她凭什么横压一代,被掌门真人盛赞天下无双呢?”   宋辞鼓掌说道:“此言再对不过。”   ……   ……   怀素纸转身离去的时候,天光尚早,距离夜色到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如此漫长的一段时光过去,广场边缘与云台上却没有几个人愿意离开,都在等待第二场战斗的到来。   在这个过程当中,没有人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哪怕是平日里最为厌烦议事的那些人,都表现得格外安静,甚至是专注。   夜色之时,人们随之而醒来,仿佛朝阳于此刻初升。   无数道视线望向广场上。   陆月楼不曾离开,闭目养神至今。   在一片寂静中,殿门被推开了。   怀素纸从中走了出来。   她微仰起头,视线落在夜空那轮孤月上,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下一刻,这抹笑容就消失了。   然而这已经足够被世人记在眼中。   有人画师抓紧时间作画,还不忘感慨说道:“与她相比,月色也不是那么夺目了。”   怀素纸没有理会这些,沿着石阶下去,再次来到了广场上。   陆月楼睁开眼睛,神情漠然说道:“从前我真正佩服的人只有一个江半夏,现在多上一个你。”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认真说道:“谢谢。”   话音落下,月色骤然浩荡。   战斗就此开始。 第三十二章 斩月   当月色如水临地之时,陆月楼转身昂首望月。   就像是怀素纸先前不看她,那她此刻便也不去看怀素纸,一身气势显露无疑。   然而这并不代表战斗就此停下。   月色越发耀眼,一道明黄色的锋芒凭空出现在怀素纸的身后,悍然轰落,其边缘处甚至正在剧烈燃烧着,有肉眼可见的光焰跃动。   这显然是当年陆月楼斩杀那位魔道骄子所悟道法。   怀素纸衣袂轻飘,身影倏然虚化,出现在数里外的天空,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羽化登仙意之缥缈犹在,那道锋芒只能落空,轰在广场地面上却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   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看着这一幕画面,怀素纸眼神一片明净,没有任何平静以外的情绪。   在清都山送来的那份情报当中,关于陆月楼的记载极为详细,而其中着墨最多的自然是她的独特道法。   这片如水荡漾月色,即是她修行生涯的至今总结。   凡是她心念所致,便有月色悍然为锋,又能在落空后悄无声息散去,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种动与静之间的极致转换,述说的不仅是陆月楼于道法之上的造诣,更说明了她是真的强。   至此,那些明面点头说对对对暗里崇拜相信怀素纸的年轻弟子,终于明白长辈为何一致认为这第二战将会极其困难,怀素纸胜算渺茫。   就在许多弟子期待那几位喜欢锐评的长老开口时,场中再有变故生出。   怀素纸飘然于空中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陆月楼仍在原地,不曾离开过。   那身影的边缘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容貌略显模糊,看的不太清楚,但毫无疑问是陆月楼的体型。   这是身外化身,还是元神出窍?   长生宗的云台上,司不鸣给出了解释:“道法其名对影,乃元神与月华所结合。”   话音落下瞬间,那道几近真实的虚影出掌,向怀素纸的背后击落。   月色随掌落而盛。   怀素纸的应对之法依旧不变。   她的身影再次虚化,不着痕迹离开那片月华,再次出现在数里外的天空。   云台上的八大宗强者相继皱眉。   现在的局势看似是怀素纸随意应对,事实上却是更有利于陆月楼。   原因很简单,这两次攻击对陆月楼的真元消耗不多,而怀素纸连续两次动用羽化登仙意,负担必然更重。   更重要得是两者境界有明显差距,真元数量本就不在一个级别,战斗再这样下去,胜利毫无疑问倾斜于陆月楼。   而且这一击远未结束。   当怀素纸出现在数里外的天空那一刻,立于广场之上的陆月楼悄然转身,隔空一指落下。   这一指来得极其突然,毫无疑问是她处心积虑,计算已久的一击。   怀素纸的身前出现一道火花。   不知何时,她已经横剑在身前,恰好挡在了这隔空一指的落下。   那一指挟着月华而至,与长天剑身产生剧烈碰撞。   轰的一声巨响。   就像是一道烟花于夜空盛放!   怀素纸于满天火花中向后退去,衣袂猎猎狂飘,剪影清楚。   在这无数光源的映照之下,她的脸色微白,眼神却始终冷静,宛如画中人。   这画面无比美丽。   陆月楼依旧不为所动,没有半点惜景的念想,眼中的战意反而更上一层楼。   以她元神与月华所凝结的那道虚影,找不出片刻的迟疑,再次来到了怀素纸的身后,再次一掌印落。   这一击还是落空。   羽化登仙意高妙依旧。   怀素纸的身体仿佛虚幻,与那道身影交错而过,唯独长天剑锋始终真实。   长天仿佛归鞘般,向她旋转飞去。   擦的一声轻响。   归鞘瞬间,那道身影的整只手臂都掉了下来,连带胸口都出现一道明显的剑创。   如果不是陆月楼的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在最后关头做出了调整,这出其不意的归鞘一剑,足以直接斩断这道虚影。   这不代表怀素纸没有付出代价。   她的脸色明显苍白,显然先前强行动用羽化登仙意躲开那一掌,对她造成相当之大的负担。   至于那归鞘一剑,毫无疑问是战前就有所准备的。   陆月楼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还不够。”   她说道:“仅此而已的话,那你只能输给我。”   这是战斗开始以来,陆月楼的第一句话。   话音落下,云台上的陆南宗眼神微动,心想也该是时候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情绪,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长天剑锋之上残存的月华,随意松开手,平静说道:“继续吧。”   忽有狂风。   这风来的并不自然,并非自远方吹来,而是随剑锋破空所起。   长天于瞬息间横跨数里距离,直接来到陆月楼的身前,与她的眉心仅有三尺距离。   这一剑来得太快,剑势迅猛如雷霆,更了不起的是剑锋所过之处就连月色都暗淡了下来!   与明月争辉,这道剑光毫无疑问已经超出元婴境的范畴,足以越境杀敌。   面对这等剑光,陆月楼反而安心了起来,因为她曾见过岱渊学宫外那惊艳绝伦的一剑。   怀素纸一身修行有七分付于剑上。   若是她始终不愿意出剑,那陆月楼反而更加担心。   唯有出剑的那一瞬间,才能代表这场战斗进入酣畅处。   陆月楼神念微动。   一盏暗灯出现,被月色直接点燃,散发出庞大光明,竟是瞬间淹没了长天所携剑光。   这显然就是她的本命法宝——明灯月。   灯光如海,似山。   长天破海开山向前!   剑锋之上先前斩伤化身残存的月色,竞也开始燃烧了起来,不断烧灼着剑身。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长天遭到如此剧烈的攻击,反而变得越发沉稳。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很想再去问一问清都山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敢错开半点细节。   于是没有人能够看见,谢清和的唇角微微翘起,很是得意,因为长天祭炼之法正是出自她的手中。   剑有天地大,怎不能容区区月色?   广场上,陆月楼看着仍在坚定前行的长天,神情终于微变。   她作为明灯月的主人,自然能够感知到如海月色轰落在长天剑上,并没有起到该有的效果。   相反那道飞剑还在不断汲取月华,就像是一座无底深渊。   陆月楼清楚战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让意外一直维持,那必将会迎来更多的意外。   她不再去看那近在咫尺的飞剑,视线落在远方似是一心御剑的怀素纸身上,神念再动。   七道明黄锋芒再次凭空而出,以剧烈燃烧的姿态,斩向怀素纸。   这七道锋芒直接封住了怀素纸的所有方位,让其没有任何躲避的可能。   这是陆月楼让她做出选择。   假如你不放弃飞剑,那就必须要接下这七道锋芒,而这每一道的威力都足以直接杀死一位元婴。   如果你选择避开,唯有再次动用羽化登仙意脱身,放弃这长天一剑。   夜风狂吹,带着入冬后不该有的炽热,那是疯狂燃烧的月华留给人间的痕迹。   就连四周的空间都有了开始扭曲的痕迹。   要是被这七道月华锋芒斩中,哪怕怀素纸不死,最好的下场也是重伤,可以被断定为失败。   这还不是全部。   七道月华锋芒后,那道被归鞘一剑斩伤的虚影,于高空再有一掌落下。   掌落之时,虚影同样燃烧了起来,可见是玉石俱焚般的一击。   怀素纸似乎已至绝境。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应对,思考她会如何应对。   人们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禅宗的不传真剑,但此时长天陷于如山似海月色之中,根本不得出。   手中无剑,大日如来真剑再如何强大,也不足以抵抗这避无可避的合击。   就在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怀素纸只能退避,暂且放弃长天,以羽化登仙意再作迂回的时候……   她出剑了。   一把宽阔无比的厚剑,出现在她的身旁,被那纤细白皙的手握住。   如此重剑,自然是岱渊学宫的那把云载酒。   怀素纸横剑身前,微微低头,眼神平静如水。   然后,她屈指轻弹此剑。   有剑鸣声起。   那七道月华锋芒骤然停滞,唯有玉石俱焚之姿的虚影仍在落下,但速度也慢了太多。   这足以改变战局。   一切都是因为那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   听着这道剑吟,看着场间的画面,很多人陷入了茫然。   一心二剑,这是元婴境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谢清和满是骄傲的声音响了起来。“素纸之所以是元婴,是因为这次规矩让她只能是元婴,你们连这都忘记了吗?”   ……   ……   怀素纸自七道月华锋芒中走出,于万人眼中如若置身闲庭,可以信步。   她的眼神还是那般平静,无比自信。   当她离开后的瞬间,那七道月华锋芒相遇,发生极其剧烈的冲撞,有光焰冲天而起。   紧接着,是一声直上天穹的轰鸣!   然而无论发生了什么,怀素纸都没有回头。   她随意提剑,向陆月楼径直行去,眼神其实没有世人想的那么淡然。   但那绝不是什么后怕,又或者是庆幸之类的情绪。   怀素纸只是确定了一个事实。   于明月之下的陆月楼确实很强,是化神一境中的真正强者,甚至有资格挑战全力以赴后的她。   可惜了。   这样的画面已经无法出现。   怀素纸停下脚步,望向于一盏明灯之下的陆月楼,神情平静说道:“太久了,分胜负吧。”   话音落下,剑吟声再起。   有剑光掩去满天月色,宛如朝阳初升,向陆月楼斩去! 第三十三章 你要的服众   剑光如朝阳升起,掩去如水月华。   清越剑鸣声越发悠扬。   还是那一剑。   大日如来。   陆月楼立于那盏明灯之下,看着数里外越发高涨的剑势,神情越发淡漠。   这种淡漠并非不屑,而是极致的凝重。   在那道剑光落下的前一刻,她再次展现出超乎寻常修行者的狠辣决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陆月楼伸出右手,就像是叩打扶手又或者桌子那般,指节叩在了长天的剑身之上。   一声轻响。   仿佛有什么被叩断了那般,长天剑身倏然颤抖了起来,竟是摇摇欲坠了。   与此同时,陆月楼的脸色也微微苍白,眼神不复先前那般明亮。   云台上,程安衾低声说道:“这是她凭借自己在天机术算上的造诣,强行截断了怀素纸和飞剑之间的心神相系,以心神直面剑意锋芒,代价是受了轻伤。”   这番话没有飘远,只存在云台之间,但即便飘落在广场之上,也无法对正在战斗中的两人造成影响。   长天欲坠,怀素纸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大日如来剑光平静斩落。   陆月楼神情微变,没想到她竟能不被此影响到,眼中流出些许诧异之色。   那盏明灯所落光芒不再纠缠长天,回到陆月楼的身旁,将其笼罩起来。   月色如水,就此淹没了她的身影。   接着。   大日如来剑光落下,与那盏孤灯相遇,难舍难离。   片刻寂静后,恐怖的轰鸣声在广场上不断炸开,就像是天雷落在人间!   地面开始极其剧烈的震动,宛如地龙翻身,数之不尽的裂缝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扩散着。   如果不是神都大阵存在,这一击足以夷平山峦,再留下一座百年后的大湖。   就连在场观战的修行者们,活下来得也不见能有几个。   剑光不见衰歇。   孤灯依旧明亮。   朝阳与明月仍在僵持。   云台上和广场边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最后一击,可以决定胜负。   这即是因为先前怀素纸说过的那句话,亦是此时出现在眼前的画面,早已超出人们事前的推测,都觉得就该到这里了。   唯有少数人有不同的看法。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月楼不止于此。”   谢清和不喜欢这人,故作好奇问道:“您是没信心了吗?怎么都开始说这种话了呢?”   明景道人自然不会与小姑娘争,看了一眼楚瑾,提醒说道:“清都山的名额还在。”   楚瑾静静看着场间的画面,神色与最初没有区别,对此不作任何回应。   即便如此,清都山云台上的气氛还是变得紧张了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明景道人不会无的放矢。   这毫无疑问代表怀素纸已然陷入下风。   有惊呼声响起。   如朝阳般的剑光不复最初,开始缓缓衰落,宛如夕阳。   ……   ……   大殿内,姜白闭目背靠廊柱,犹自养神。   她一直都在这里,但没有和怀素纸对话过一句,只是在等待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   哪怕是她,出手阻止改变这场战局的机会,都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否则莫大真人必然能够发现她的存在。   这是她无法接受的代价。   姜白睁开眼睛,转身望向殿外,准备踏出那关键一步,神情中流露出一抹厌倦。   ……   ……   朝阳已老。   月色依旧,某片略深。   陆月楼站在那盏孤灯下,视线穿过茫茫光海,与怀素纸平静对视。   她以神识说了几句话。   “剑光如朝阳,这自然是极其了不起的事情,但又怎么比得过真实存在的事物呢?”   “长天已经被我叩停。”   “云载酒剑锋过于笨重,与大日如来剑意相违。”   “你败局已定。”   这些都是事实,起码在陆月楼眼中看来,不曾有半句谎言甚至是夸大。   她看了一眼倾斜倒插入地的长天,再望向神情依旧平静的怀素纸,佩服的感觉更多,于是继续催动本命法宝。   明灯月的威势再上一层楼。   剑光颓势更甚。   怀素纸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为明灯月所困的云载酒,任由那如水月色缓缓侵袭。   忽然之间,有月华凝作的锋芒破开剑光,被狂风吹向她的侧脸。   月华锋芒无声消逝,被怀素纸护体剑光消去,但也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她的发带为月华所侵,无声断裂开来,黑发就此散开,倾泻于肩,仿佛泼墨般狂舞。   哪怕此时临近战斗的尾声,是最接近胜负的时候,绝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赞叹这幕画面。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   是银瓶乍破!   是玉珠落盘!   是日落西山,明月高升,照耀人间!   大日如来剑光消逝,或者说被无边月色消逝,只剩下最后些许微光。   日落时,太阳给予人间的最后余晖,被称之为暮色。   怀素纸平静向前。   月华化作巨浪朝她拍打而来。   她不退,反进,逆潮而行。   如利刃般的月华锋芒在她的身旁飞掠而过,却没有半点落在她的身上。   如此荒唐的画面,真实地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无声述说怀素纸对天地元气流动的感知,甚至是世间万物的深刻感悟。   然而这终究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胜负,因为那真正强大的一击,还未落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怀素纸握住了云载酒。   即将被月色所吞没的剑光,再次盛放出光芒,却不明亮,有种下一刻就要散去的感觉。   就在八大宗的强者们,正要为怀素纸最后的挣扎发出叹息之时,神情骤变。   与此刻相比起来,先前那一袭黑衣逆月色大潮而前的画面,竟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云台上,陆南宗神色诧异说道:“这也行?”   大殿内,姜白的淡漠还未来得及散去,无声自语道:“有些意思。”   那座偏殿里,江半夏翻着楚瑾留下来的推演结果,唇角微微翘起,笑容里有些愉快。   在这三件事发生的下一刻,有剑鸣声再起。   一声剑鸣。   声动九天。   当怀素纸握剑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情绪骤然消失干净,只剩下绝对的漠然。   一道崇高缥缈至极,如居九天之上超越凡俗的气息,自她身上流露而出。   以羽化登仙意施展大日如来真剑,兼之上善器世间俯瞰战局,剑锋可入世间一切有间。   禅宗真剑与道门真经,这截然相反甚至是对立的两种事物,以圆融无碍的状态出现在怀素纸的剑锋之上。   位于广场一角的渡山僧,看着这一幕画面,忍不住宣了一声佛号,心想这还是大日如来剑诀吗?   月色再怎么如水,对此刻的怀素纸而言,依旧存在清晰可见的缝隙。   她持剑,身影与飞剑一并消失。   陆月楼看着这一幕,神情越发淡漠,动念破开指尖。   一滴心血落在明灯月上,月华再次大绽。   然而无济于事。   云载酒循着月华间渺不可见的缝隙,径直前行,不断逼近陆月楼。   与先前的大日如来真剑相比,这一剑太过于缥缈,就像是冬日被云气掩埋后的虚假清淡太阳,不再温暖。   风继续吹。   月色越发浩荡,几乎凝作真实,却还是拦不住那道剑锋所向。   片刻之间,战局竟是直接逆转了过来,陆月楼已成败相。   云载酒再怎么不堪,仍旧是岱渊学宫所珍藏的飞剑,有九阶之高。   除非是专修道躯的某些宗门,寻常修行者的身体根本无法与剑锋相抵。   剑锋若是落下,陆月楼只能是认输。   失血后,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震惊,眼里似有绝望生出。   她看着那道剑光,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就像是在提前哀叹自己的失败。   她放下了手,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结局的到来。   下一刻,云载酒以宽厚剑身穿过月华,即将刺入陆月楼的肩膀,为这场战斗宣告结束。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笑了。   一道声音在怀素纸的侧面响起。   “对影。”   那是陆月楼的声音:“自然要成三人。”   话音落下,很多人回想起大日如来剑光落下前一刻,明灯月洒落的光芒淹没了她的那一幕画面。   难道是在那个时候吗?   这个变化来得太快,连惊呼声都还没来得及响起,人们忽然发现另一件奇怪的事情。   云载酒的剑锋落在明灯月洒落的真实虚影上,却没有带出半点动静。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思考,这都是不该发生的一件事。   唯一的解释是自出剑的那一刻起,怀素纸就已经有所准备,才能递出这妙至毫厘的一剑。   她松开手,任由云载酒落下,拾起就在斜插在一旁的长天。   以上善器世间俯瞰战局,她早已确定陆月楼的位置所在,无须转身再出一剑。   所有的这些,都只在一个呼吸之间。   陆月楼看着越来越近的剑锋,面无表情伸出手,欲要夹住长天。   与先前那两剑大日如来不一样,这一剑太过匆匆,威力必然不足。   只要她能够暂时拦住这一剑,以虚影再次催动明灯月,那胜负就会再次逆转。   她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长天划破她的掌心,自她肩后破体而出,带起一泼鲜血。   陆月楼没有去看这些,手臂无力垂落,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我非我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对影成三人,是你一直在等着我来,连动都不动一下,太过明显。”   陆月楼叹道:“那我好像是该输给你了。”   “是的。”   怀素纸收剑,鲜血自剑身上滑落,如荷叶上的水珠。   在这个过程中,她简单看了一眼天地,以及天地间的所有人。   天地无语。   一片死寂。   然后。   怀素纸抬头望向那片云台。   明明是仰望,此时的她却偏偏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她对莫大真人随意说道:“你要的服众。”   PS:二月一号应该会请个假,可能会断更,但尽量会写个四千字,请假的理由是我想去看流浪地球2,这里给大家提前打个报告。 第三十四章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云台上一片寂静,许多人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不由感到愕然。   就算你再如何惊艳绝伦,与莫大真人用这种语气说话,还是有些散漫无礼,甚至可以说是不敬了吧?   然而当人们想到羽化登仙意后,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怀素纸的想法,以为她是在向世人强调自己的立场。   莫大真人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在他看来,年轻人有这样的骄傲并非什么坏事,他和蔼地说了声谢谢,转而问道:“择日再战?”   话里说的自然是怀素纸与林晚霜的最后一战。   按道理来说,在战胜如山道人和陆月楼后,怀素纸已经得到争夺哀帝传承的名额,没有必要去迎接与林晚霜的那场战斗。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这一战必然会发生。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听起来还是有些不敬,但早已无人在意这种细节,只觉得事情果真如此。   她望向太虚剑派的那座云台,平静说道:“时间地点?”   林晚霜的声音响起,带着可见的喜悦,还有些许的……醉意?   “时间我挑吧。”   “何时?”   “等到那三个名额出来之后,我们再战,否则这对他们不公平。”   “好。”   怀素纸轻声应下,明白话里的不公平源自何处。   那三个给予天下年轻修行者的名额,其中意义不仅在于争夺哀帝传承,更是年轻修行者扬名立万,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名字的绝好机会。   凡事最怕的都是对比。   若是怀素纸与林晚霜的剑争在此之前发生,那人们在短时间内很难再对寻常的战斗提起兴趣,届时观战者必然会少上大半。   想到这里,那些远道而来的年轻修行者不禁对两人生出感激之心。   只是他们看不到身在云雾中的林晚霜,视线唯有汇聚至怀素纸的身上,眼神越发仰慕乃至于崇拜。   怀素纸向来不在乎这些,就像当初她斩破道成山上十万碑,送出一场大造化后,说的依旧是你们应该感谢岱渊学宫。   她当然清楚碑林之所以开放,是因为她的到来,但她还是这么说了。   她从不在乎所谓名声,世人对她的崇拜却越来越多,不曾有过丝毫减少。   就像今夜那如水般的浩荡月色。   向她奔涌而来。   这与道门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无为而无不为,略相似。   ……   ……   明月之下,人们目送怀素纸远去的身影,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直至余生结束那一天,他们都无法忘记今夜这一战。   不对,是这一场战斗必将会在修行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留待后人永久追忆。随着人们逐渐散去,庄严宫殿群再次回到安静中,中州五大宗以及岱渊学宫的掌门真人,于通天楼中再次相聚。   这一次莫大真人不再安静旁观,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告诉众人,为什么会有这次见面。   “怀素纸那一剑很有意思。”   他看着梁皇,缓声问道:“以你在剑道上的境界,可以做得到吗?”   梁皇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摇头,沉声说道:“现在的我自然可以,但是还在元婴时候的我……不可能做得到。”   莫大真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以羽化登仙意施展大日如来真剑,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一者是剑诀一者是根本经法,但即便如此也好,怀素纸也必须要在两者之上有极深领悟甚至是造诣。”   梁皇认真说道:“如果这没有取巧,那她在剑道上的天赋,也许能够看到顾真人的背影。”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有些不敬,面朝天南微微躬身,行晚辈礼。   莫大真人叹息说道:“但修道修的终究是岁月。”   话音落下,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怀素纸还很年轻,是对这个世界最有兴趣的年纪,为什么能有这般剑上造诣,乃至于道法上的深刻感悟?   这是没有道理的一件事。   便在这时,陆南宗开口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他语气微妙说道:“怀素纸曾经上过道成山顶,一朝观尽十万碑。”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如果她真能做到将所得融会贯通,那一剑也算是有了道理。”   莫大真人没有理会,望向元道远问道:“道远,你作何想法?”   无归山与清都山遥相对应,一者被誉为攻伐无对,一者被誉为为不动无双,彼此看不顺眼已久,相知自然甚深。   元道远最厌烦的就是这种议事,但该有的模样终归还是有的,沉思片刻后给出了回答。   “我没有和楚瑾交过手,不清楚她的境界到底如何,不过前人留下的典籍当中明确记载,羽化登仙意极尽高妙,按照这个说法的话,怀素纸就不该有那么深的领悟,除非她是转世重修。”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看莫大真人,确定没有下一个问题后便走了。   莫由衷对此也不在意,表示众人也都可以离开了。   片刻过后,只有明景道人留了下来,因为他还有一句话要说。   “我想起了一门功法。”   他看着莫大真人,声音微冷说道:“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莫由衷说道:“这也是我的想法。”   元始宗与道盟为敌不是十年百年,而是更加漫长的一段时光,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对方。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再如何封尘,再如何没有人修炼成功过,但只要是真实存在着的,那就会被道盟得知,并且记载。   “元始宗山门倾覆百年,确实有很多事情被遗忘了。”   莫由衷叹息说道:“就连这门魔功都没几个人有印象,时光不愧是世间最锋利的那把剑,足以斩断万物。”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但陆南宗不应该忘记。”   这句话里说的是全名。   莫由衷摇头说道:“南宗的话是真话,而且他的看法有一定道理。”   明景道人不愿深谈此事,有些生硬地换了话题,说道:“怀素纸有很大的可能是暮色。”   莫由衷说道:“那就再继续查下去……先前对怀素纸的安排就此搁置吧,暂且不要去做了。”   明景道人有些不悦,但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沉默以作默认。   在长生宗面前,有资格讲道理的宗派真的很少,至于能让他们需要证据才能办事的宗派……整个人间就那么两个。   清都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怀素纸与清都山的关系之密切,长生宗想要指证她是暮色,必须要拿出绝对足够的证据,让自己师出有名。   ——当初楚瑾对怀素纸说,天下间谁敢认为清都山与魔道勾结,那就是与正道为敌,是要满门灭绝的。   这绝不是一句玩笑话。   哪怕是长生宗也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凭空断定怀素纸是暮色,很有可能引发一场涉及整个修行界的狂澜。   这是谁也承担不起的责任。   至于之前明景道人为何敢让怀素纸是暮色,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足够了解黄昏。   黄昏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道盟之衰,那她极有可能主动配合长生宗,让怀素纸陷入无法自证清白的境地,以此促成长生宗与清都山的冲突,造成道盟内部的分裂。   然而……现在怀素纸真有可能是暮色了,事情就会变得截然不同——因为黄昏的态度不想也能知道。   明景道人忽然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楚瑾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莫由衷叹道:“这人间也许就一个谢渊知道了。”   ……   ……   “你真的很像师姐她。”   楚瑾望向窗外残花,仿佛看到美人之迟暮,轻声说道:“都是那么的放肆。”   怀素纸与她并肩而立,说道:“我一直是这样,没变过。”   话是真话,但听着难免有种嘲讽的感觉,即便她没有这个意思。   “是啊。”   楚瑾微笑说道:“见我的第一面,便敢说不喜欢我的人,你确实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像这样的感慨,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楚瑾说道:“林晚霜很不错,接下来的这一战你随意些就好,不用想太多。”   怀素纸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楚瑾正准备再说下去时,道心微动,知道有人即将到访,转而说道:“去休息吧。”   怀素纸没想到这句话,但也是真的有些倦了,向殿外走去。   就在她走出灯火通明的偏殿,还未回到那处静室的时候,不远处有画面映入眼中。   谢清和与南离相对而立,一者神色冷淡,一者笑意嫣然。   至于谁是谁,这很明显了。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向那边走去。   以她的脾性,再如何麻烦的事情,都不会装作眼不见为净。   然而她还未走到那边,南离的声音就已经响了起来。   “你来了呀。”   南离从谢清和身旁走过,来到怀素纸身前,似是可惜说道:“你怎么就不继续打下去呢?我还没看过瘾呢。”   怀素纸没怎么听懂,懒得再去想,直接问道:“这是嘲讽?”   话音落下,南离顿时怔住了。   谢清和闻言微怔,心想你这人总算是被治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不由嫣然一笑,小小得意着走到怀素纸身旁,轻轻抱住了她的手,眼中笑意如花盛开。   南离看着这幕画面,忽然向后退了两步,眼睛越发来得明亮,连连点头说道:“你们还挺般配的。”   谢清和心想你总算是懂得说人话了,大气说道:“那当然。”   怀素纸却不如此。   她想着南离对自己说过的那个独特喜好,墨眉不由微蹙,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三十五章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后,南离敛去快要掩之不住的笑意,正色说道:“我想见楚真人。”   怀素纸指了一个方向,便准备与谢清和离开。   南离看着她这般干净利落的模样,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难得见面一次,我们不多说几句话吗?”   怀素纸停下脚步,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尽在不言中。   ——你来见楚瑾必然是正事,为什么要和我闲聊?   南离看懂了这个眼神,正准备口不择言的时候,忽然发现谢清和还在一旁,于是只能无奈遗憾叹息。   她本想着与怀素纸开个玩笑,比如别人家的小姑娘其实也能考虑一二,但谢清和既然在看着,那就不方便了。   更重要的是楚真人就在这片宫殿里,若是这个玩笑被听去了,大概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她想着这些,转而认真说道:“恭喜。”   怀素纸随意说道:“这不值得恭喜。”   所谓恭喜,无非就是她在那两场战斗后,得了争夺哀帝传承的名额。   “看来你是真的累了。”   南离神情微异,叹息说道:“我指的是你将要留名在修行史上,至于如山道人和陆月楼……从一开始我就不怎么在乎。”   话外之音,自然是她断定自己必将能够超越此二人。   谢清和听着这话,感慨想道果然还是素纸来的好,一直都是那么的谦虚,让人喜欢-   “再见了。”   南离简单道别,转身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行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南离会与谢清和认识?   待到南离走进那座宫殿后,怀素纸和小姑娘没有花上太长时间,便至静室门前。   就在谢清和准备告别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你和南离之前就认识了?”   “啊?”   谢清和眨了眨眼,显得有些懵然,摇头说道:“只有前些天见过一面。”   怀素纸问道:“她为什么要见你?”   谢清和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很干脆地把当天的事情说了出来,极尽详细,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怀素纸静静听着,眉眼间的情绪越发淡漠。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说道:“我一直觉得很多人都对你有偏见。”   谢清和微微一怔,眼里满是不解,心想话头怎么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偏见又是什么偏见?   “我知道有不少人觉得你不太聪明。”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之前一直没对你说,但我从未这样看待过你,我认为你更多还是懒出了习惯。”   谢清和更加觉得奇怪了。   尽管她也为此开心,很高兴自己被说是聪明的,但……怀素纸为什么要说这些?   小姑娘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直接问道:“所以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是我未来的道侣,我不想你因为这些明显是偏见的话,而产生不必要的多余想法。”   谢清和闻言,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的心情好像……很一般?”   小姑娘认识的那个怀素纸是一个很端庄的人,不怎么开玩笑,绝大多数都是安安静静的,但这绝不代表她就是一个说话没有意思的人。   然而……怀素纸现在说的话,真的太过一板一眼,这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   唯一的解释是,她的道心已经乱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转身望向明亮夜空,自嘲问道:“这么明显吗?”   谢清和怕她心情更差,连忙说道:“是我和你太熟悉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别人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怀素纸心想那人肯定是可以的。   问题是,那人现在必然也是不愿意与她见面的,就像当初阳州城中那个样子。   她想着这些事情,眸子里流露出一抹烦躁厌憎的糟糕情绪,难以掩饰。   这对她而言,是极其罕见甚至是从未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谢清和一直在看着她,把这些看的分外清楚,没有半点遗漏。   怀素纸沉默不语。   “是你师父的事……”   话到一半,小姑娘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说道:“我现在突然很想喝酒,你可以陪一陪我吗?”   长时间的安静。   寒意渐深。   似有雪落。   怀素纸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看着眼里满是担忧的谢清和,轻轻地嗯了一声。   ……   ……   饮酒自然要有下酒菜。   两人离开那庄严宫殿群,以道法遮掩容貌身形,如寻常人般在街上寻寻觅觅。   也许是今日那场战斗的缘故,神都的食肆几乎都坐满了客人,忙碌的不可开交。   谢清和向来大气,见等候的人着实太多,随意耗费了些许灵石后,以最快的速度得到了一个安静的包厢。   大概是不想对着满盘珍馐无法举箸,小姑娘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可以吃的热闹。   最后店家端上来不只有火锅,还有石锅鱼,近几年神都最为流行的酱大骨,甚至连烤肉都整齐摆着,一样不缺。   这店家竟是把所有能端上来的都端了。   再如何莫名其妙的要求,在充足的灵石之下,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   但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例外。   谢清和没着急为怀素纸倒酒,给她夹了些许小菜,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很轻,很淡,但关心的意味却是更浓了。   “我知道的。”   怀素纸的声音也很淡。   她为自己斟了杯酒,看着酒水倒映出的自己,就像是看到那人的模样。   她说道:“我现在确实很烦。”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想要说话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在小姑娘并不漫长的人生当中,尚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情。   便在这时,有敲门声响起。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想自己不是交代过别来打扰了吗?   这拿了灵石怎么不办事的?   烦不烦啊?   小姑娘心里很是恼火,但想着怀素纸就在旁边,不好表现出自己的身为北境真正公主的小小脾气,起身准备把人打发离开时,听到了两个字。   “是她。”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冷淡。   谢清和愣住了,下意识问道:“她?”   怀素纸嗯了一声。   谢清和沉默片刻后,毅然决然起身走向包厢房门,没有去问怀素纸的意见。   解铃还需系铃人。   在这个时候,小姑娘表现出与过往截然不同的果断模样。   谢清和打开了房门。   门外那人自然是江半夏。   她眉眼间带着一抹掩之不住的倦意,与当年鏖战道盟时很是相似,几无区别。   然而她也在笑着,笑容很是温柔,找不出半点憔悴的感觉。   房门关闭。   江半夏看着桌上火锅与鱼及酱大骨还有烤肉,忍不住看了一眼谢清和,心想你确实有些特别。   然后她说道:“我和素纸有些话想说,方便吗?”   这自然是请君暂离的意思。   谢清和很清楚,这是师徒之间的恩怨情仇,她勉强掺和进去没有任何意义,除了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或许这样的复杂,从清都山的大局去考虑是好的,但她确定那不是自己喜欢的。   师徒真的恩断义绝……不管怎么想,都是很让人难过的一件事。   小姑娘咬着下唇准备离开,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视线随之落在江半夏的身上,认真说道:“我要警告你。”   江半夏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会威胁自己。   她同样认真问道:“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   谢清和盯着江半夏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你敢让她不高兴,那我就会让你这辈子都高兴不起来,你给我记住了!”   江半夏微怔,然后敛去了笑意,很认真地说了一声好。   谢清和没有立刻离开,望向沉默着的怀素纸,还是认真说道:“如果是别的事情,我肯定会和你一起面对,但她对你确实是不一样的,你不要怪我自作主张。”   怀素纸站起身,轻轻地抱了抱她,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感受着那些温暖,整个人都好了不少,笑了笑说道:“我很开心你没和我说谢谢哦。”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离开了。   房门再次被关上。   火锅的汤底被烧开,汩汩作响。   石锅鱼也好了。   酱大骨不太清楚。   怀素纸起身,开始往锅里下菜。   江半夏就在一旁坐着,随意品尝着那些小菜,没有说话。   一切仿佛从前。   待到可以长时间被煮的菜都放好后,怀素纸再把小姑娘带来的万花饮收起,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她似是随意说道:“我现在很生气,如果是最开始的话,我会直接给你一道耳光,所以你应该对清和说声谢谢。”   江半夏心想这未免太凶了些。   “你为什么要来神都,给我一个解释。”   怀素纸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师父,面无表情说道:“要是我不满意,那就请你离开。”   江半夏心想这该怎么说呢?   大概是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   还是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时分,又或者是承受这世界的残忍?   这些都不是。   原因一直都很简单。   她是她的师父。   那她怎么能看着她为了她拼命呢?   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但无论是怎样的解释,你都不会接受的吧?   江半夏想着这些,微笑说道:“可我才是你的师父吧,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呢?”   正式假条   之前说过今天去看电影,今天大概没更新,这是请假条。   然后,上个月其实还欠了8000字没还,以及月底求的刀片,这个月会加更,之前没还实在是有点儿疲惫。   不过事实上二月只有28天,我想写18万无论如何也是要加更的,稍微有点儿取巧了~   总之,很很很感谢各位咯! 第三十六章 破纸   江半夏知道怀素纸不只是生气,更是愤怒。   在过往相处的漫长时光中,她知道生气是可以被哄好的,愤怒却不能。   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谈判。   她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不过我们是要好好谈一下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谈吧。”   江半夏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知道怀素纸已经强自冷静了下来。   她收回视线,喝了一口热茶,望向那已经有热雾升腾而出的石锅鱼,难得说了很长一番话。   “自修道那天起,我就不相信有真正的长生,我当然也不相信那枚果子的真实存在。”   “姜白与你谈论那枚果子的事情,刻意而为的痕迹实在太重,无论怎么想都是有问题的,而那份所谓九天的榜单的出现,更是侧证了我的看法。”   “万劫门的真正强者想要突破到更高境界,最常选择的往往是造劫,以劫数磨砺身心造就圆满。”   “由始至终,长生道果都是姜白的一己之言,而阴帝尊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奇怪,五净和莫由衷也许知道个中真相,但注定不会告诉你我。”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很想活下去,但我不愿意去追逐虚无。”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和你进入神都有什么关系?”   万般言语,千般狡辩,她只问这么一句。   江半夏沉默了。   “你觉得我不知道那枚果子有可能是假的吗?”   怀素纸的语气越发清冷:“我知道那枚果子很有可能是假的,或者说不存在的,所以我才不愿意让你来神都,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咬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不让人有任何错误理解的可能。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那么,还是请你离开吧。”   江半夏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包厢窗外,背对着怀素纸的目光,抬头望向窗外明月。   她说道:“然后呢?”   怀素纸问道:“然后什么?”   江半夏声音微冷问道:“然后你要做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会去验证那枚果子的真实与否。”   江半夏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过分荒唐吗?”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我不是你,我不会因此死去,这是最合理也是最好的选择,别无他选。”   话至此处,她的语气有着明显的起伏,但她的神色还是那么冷淡。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不一样。   江半夏很清楚。   她眼里看的是明月,心里一直都是怀素纸,片刻不曾有变。   她听着早已沸腾起来的火锅,酱大骨在乳白色汤水中汩汩作响,烤肉油脂被碳火烤出的轻微声响,心绪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说道:“要说荒唐,不是你做的事情更加荒唐吗?”   怀素纸猜到她要说什么,直接说道:“你是想……”   江半夏打断了这话,转过身看着她说道:“我不想死,但我终究是你的师父,便不可能看着你冒着身死的风险来做这些,无动于衷。”   怀素纸安静片刻,重复坚定说道:“我不会死。”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甚至带着几分凄清的意味。   “那些年里我也是这样想的,坚信自己永远都能活下去,无论世事如何变迁。”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但这不是低头认输,而是随着时光流逝产生的真实想法。”   “修行者,追求的是超越一切,其中自然包括生死,这是修行之根本信念所在。”   她的语气很是感慨:“我们可以秉持这种信念,但绝不可以凭借这种信念去亲历生死,以为自己必然能够活下来,你明白了吗?”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我和你说的不是感受,而是事实,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真的很烦人。”   这些天来,她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确保自己的安全,让自己可以活着离开神都,怎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语?   江半夏微笑说道:“有楚瑾在,谢真人不曾死去,莫由衷或者说道盟确实不敢对你动手,但是姜白呢?”   怀素纸沉默了。   “如果姜白像我推测那般,造劫的最终目的并非那枚果子,而是更高境界。”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你觉得她敢不敢杀你?”   大道当前,谁人能阻?   若是那个更高的境界真的是飞升,即便是莫由衷出手,姜白也会毫不犹豫与之一战。   更何况是杀死一位晚辈。   这是不需要去思考的事情。   “所以我会来到这里,和你一起经历这件事,除非我们从一开始就不理会姜白的话。”   江半夏说道:“事实上,我今晚根本不想见你。”   怀素纸冷声说道:“难道我就想见到你吗?”   话音落下。   长时间的沉默。   怀素纸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但心中的愤怒确实淡去许多。   她为自己勺了一碗大骨汤,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又开始去吃火锅里那已经熟透的几样东西。   她吃的有些快,与平常不太一样,吃相看着有些不雅,但无疑是痛快的。   江半夏看着很是心疼,知道她的情绪还是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道心不稳,都是被自己气出来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想起过往自己总是被怀素纸说得哑口无言时,心里有种极莫名的愉快。   以最为俗气的言语去形容或者解释,这大概是她品尝到了怀素纸在自己身上有过的那些滋味?   这般想着,她道心之上的波澜再也无法压制,墨眉紧蹙,脸色瞬间苍白。   在那一声咳嗽落下之前,怀素纸已经放下了筷子,来到江半夏的身前,右手准备轻抚。   这是她做过很多次的事情。   时过多年后的今天,她的动作仍旧熟悉,不曾有半点遗忘。   于是,当她的右手落在江半夏背上的时候,胸襟便也随着那声咳嗽被染红。   几声咳嗽,一片鲜血。   怀素纸没有说什么,松开了右手,取出手帕为江半夏认真仔细擦去唇角的血渍。   整个过程当中,她的脸上都没有表情可言,冷到了极点。   “我还好。”   江半夏微微笑着,声音不算虚弱。   怀素纸终于忍不住了,扬起了右手,愤怒骂道:“你好个屁啊?!”   话是如此,她的右手终究没有落下去,像自己自己说的那样,给上江半夏一个耳光。   她深呼吸了一口,想要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下意识要重复先前说过那些让江半夏离开的话。   然而在话音将要出口前一刻,她才醒过神发现那些话毫无说服力,只会显得自己已经失措。   “你还是这么能让我生气。”   怀素纸的声音淡到极点。   她轻声说着,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低头喝着热汤,一眼都没有看江半夏。   “谁要你总是喜欢冷静,非要我惹你生气,你才能说些真心话呢?”   江半夏看着她,带着歉意说道:“我知道这样不好,但……这样真的很有意思,让我有一种自己真实活着的感觉。”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哪怕是受伤?”   江半夏笑着说道:“这又不是第一次,我早就习惯了,连轻伤都算不上。”   怀素纸盯着她的眼睛,寒声说道:“但你快死了。”   “死亡是我们自诞生那一刻就必将迎来的事实,早晚而已。”   江半夏轻声说道:“与凡人相比起来,我这一生足够波澜壮阔,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除了你。   她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怀素纸不想和江半夏说这些,与玄妙之辩以及对世界的不同看法无关,而是她真的累了。   今日她接连两场战斗,与如山道人那场固然轻松,但陆月楼却真的耗费了她不少的心力。   更关键的是,她直至现在还无法确定自己故意以羽化登仙意施展大日如来剑诀,带来的变化能否如意。   怀素纸本想就这样沉默下去。   一句话都不说。   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   “我不想你死,因为我不想你这么快被我杀死……”   她抬起头,望向江半夏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现在知道了吗?”   江半夏有些意外,心想这句话说的也未免太不像你了。   按照凡间故事里的说法,这应该被称之为傲娇?   “嗯。”   她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见到不一样的怀素纸,本就是一件让她愉快的事情。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兜兜转转,话题还是回到了最初。   江半夏想也不想说道:“尘埃落定后,除非你和我一起离开。”   怀素纸心想这算什么?   江半夏猜到了她的想法,轻笑出声,看着她说道:“这可不怪我。”   怀素纸蹙眉问道:“难道你还想怪我?”   “要不然呢?”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理所当然说道:“谁让你前不久亲口对我说过的,我有你在。”   怀素纸沉默不语。   “你还对我说,孤独终老这四个字,在很多年前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江半夏温柔说道:“那你要是死了在这里,剩我一个人活着,那我该和谁一起归老呢?”   她最后说道:“这是我留在这里的所有原因。”   PS:没有评价,有的是完全主观的个人感受,关于球2只有四个字,壮阔胸襟。 第三十七章 能共白发,何必荡气回肠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你为什么非要这么犟?”   江半夏想了想,微笑说道:“可能是从你的身上学会了不听人劝?”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但我没有学过你的不说人话。”   江半夏笑意里多出几分温柔:“这就是你比我了不起的原因所在。”   两人再次沉默。   话说到这里,彼此都已经清楚明白,重复下去也是于事无补,无法改变任何已经被确定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理应去思考一些现实的问题。   怀素纸是这样想的。   她平静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江半夏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道:“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重要的只有你。”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而是你具体的想法。”   江半夏不说话了,低头开始夹菜,吃的是那石锅鱼。   怀素纸看着她吃鱼,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眼中的疲惫不由更深。   “我最烦的就是你这样子……为什么?”   “其实我也很烦你的性格。”   “……烦在哪里?”   “明明我是你的师父,可你却从小一副大人模样,莫名其妙喜欢管教我,这谁不会烦呢?”   “要我道歉吗?”   “这句话听着就不像是要道歉。”   江半夏轻声说着,额头渗出几粒汗珠,是被往辣了做的鱼肉刺激到了。   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享受醉酒的滋味那般,都是同样的道理。   这和她继承元始宗遗志与道盟为敌,看书写字静观天光……   以及最有趣的惹怀素纸生气,但不惹多,就像是撸猫?   这些是江半夏为数不多的爱好,或者说自身兴趣的全部所在。   她想着这些,很自然地换了话头,说道:“不告诉你的原因很简单,是不想你多事。”   怀素纸沉默不语,因为这句话的是对的。   但她还是说了一句别的话,不知觉间带着几分训话的味道。“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让你别喝酒,那就早些对我说,不要留到现在翻旧账,这才是真的烦。”   江半夏早已习惯被她教训,很随意地嗯了一声,显然是没放在心里。   怀素纸有些不悦,但衣裳上的微湿感觉提醒着她,不该说出那些话了。   她起身,开始为江半夏夹菜盛汤剥虾,甚至挽起衣袖翻看烤肉烤的怎样。   她已经很多年没做过这些事情,但就像她在江半夏咳血前一刻做出的反应那样,这早已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了。   原来回忆从未尘封,一直都在角落里安静待着。   只等她重新拾起。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   不知何时,窗外有雪落下。   风雪随风缓飘,在神都灯光流淌如白昼,画面很是美丽。   怀素纸没怎么吃,不算最开始的时候,她只喝一碗汤,尝了三片鱼肉,酱大骨一块没有,烤肉就更不要提了。   至于火锅,她动筷很多,但都是为了某人。   江半夏吃的很愉快。   此时此刻,两人终于有了该有的师徒模样。   “就到这里吧。”   江半夏拿起手帕,抹去唇角残留的油渍,望向窗外雪夜说道:“我该走了。”   怀素纸为她倒了一杯热茶,若无其事说道:“还有几句话。”   江半夏问道:“嗯?”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被我发现?”   以她对江半夏的了解,今夜这件事是不该发生的,但却偏偏发生了。   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情,故而背后必然存在着一个理由。   否则就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总不该是江半夏其实喜欢看她生气,故意为之。   怀素纸想着这些,看着江半夏的眼神越来越平静,坚定不可动摇。   “为什么?”   “其实……是因为你。”   江半夏的语气很是微妙,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怀素纸沉默了。   她听得出,这句话是真的,但为什么与她有关呢?   她对此无法理解,静静看着江半夏,等待一个更加详尽有力的解释。   “过去像传话这样的事情都是你做的,而你每一次都做的太好,这一次换做南离来做,我却还是留了从前的习惯,或者说信任,所以才会有这么明显的破绽,被你轻易发现。”   江半夏安静片刻后,起身向门外走去,最后说道:“这自然是因为你。”   怀素纸怔了怔,片刻后听着门被关上的声音,她才是醒过神来,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算什么?   若说旁人是情字里写满了我,那么你就是被我服侍习惯了吗?   想到这里,怀素纸的情绪变得有些起伏。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便也离开包厢,想着上次吃酱大骨忘了结账的事情,正准备寻一位掌柜的时候,却发现谢清和早已做好了这件事。   她没有理会掌柜变得莫名奇怪甚至警惕的眼神,向酒肆外走去。   其时夜色已深,雪势越发之大,酒肆内依旧热闹,街上却是安静了下来。   怀素纸准备返回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不起眼角落处,有人把自己站成了一堆雪。   那堆雪不高,但也谈不上矮。   可以与她相亲。   是谢清和。   怀素纸走到小姑娘身前,为她掸去肩上雪花,轻声说道:“辛苦了。”   谢清和很是享受这个动作,又哪里会觉得辛苦,听着她的话更知道她的心情好了很多,一直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小姑娘正准备说话时,眼角余光恰好落在了怀素纸的衣襟上。   在昏暗灯光映照下,那件黑裙上有一片略显深沉的颜色,看着不太起眼,很难被发现。   就在小姑娘下意识要问是什么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往事是真的往事,要往到两人相识之初。   乱山残寺中,她睁眼见怀素纸,入目的是一袭染血黑衣。   后来她们回到清都山上,洗漱过后去见爹爹的时候,她曾对怀素纸提出过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喜欢穿黑衣,而不是仙气凛然的白裙,又或者青衣,乃至于紫衣什么的……   当时怀素纸给出的理由是,那样比较方便,方便在于血不碍眼。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怀素纸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需要这种方便了。   大概是有个人常年有伤,经常咳嗽,唇角总有血水溢出,不小心就会喷溅出来的缘故?   应该是这样吧?   谢清和轻咬下唇,坚强收敛起那些多余的念想,用鼻音嗯了一声。   然后她抬头望向雪空,轻笑说道:“这雪不小了。”   怀素纸早已疲惫到极点,没发现小姑娘眼里那抹几乎转瞬即逝的情绪,说道:“我们回去?”   谢清和笑着嗯了一声。   怀素纸取出伞,准备撑开。   谢清和微微摇头,说道:“就这样走回去吧。”   怀素纸有些意外地嗯了一声,认真说道:“我记得你讨厌冬天。”   谢清和怔了怔,眼神慢慢变得明亮了起来,故作冷淡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记得我讨厌冬天,所以就能忘记我喜欢有你的冬天了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   “念你初犯,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再这样子我可要和你算账了啊。”   谢清和甜甜一笑,哪有半点儿生气的模样,牵着她的手向雪中街上走去。   怀素纸看了一眼雪势,说道:“还在大。”   谢清和随意说道:“又不是雨。”   怀素纸也很随意地接过话头。   “雨也无所谓。”   “那不一样。”   “嗯?”   “淋雨听着就不怎么漂亮。”   “一蓑烟雨任平生。”   “咦,这句很不一般啊,纸纸你还懂词的……”   “前人所作。”   “虽然我不喜欢看书,但这么出名的句子应该听过的吧,唔,我觉得这句应该用潇洒,或者豪放来形容?”   “潇洒和豪放都对。”   “所以我不喜欢。”   “……为什么?”   怀素纸微微偏头,望向谢清和的侧脸,有些不解。   “很简单呀。”   谢清和看着她发丝间的雪,理所当然说道:“能共白发,为什么要荡气回肠呢?”   怀素纸笑了笑,温柔说道:“是啊。”   她心想,如果那人也能像你这样……该有多好?   ……   ……   十数日转眼过去,神都寒意渐深,漆黑宫墙早已被染白,却更显庄严沉重。   自那夜过后怀素纸就进入静室,闭关以养神与修炼。   这即是为了平静道心,亦是在专心准备和林晚霜那一战。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改变,世事亦然如此。   在怀素纸闭关的这些天里,该发生的事情都在发生。   比如道盟给予世人争夺哀帝传承的那三个名额,只剩下最后几场关键的比试了,渡山僧不负众望来到了这一步。   又比如道盟的议事还在继续进行,双方始终坚持不肯让步,元道远终于是忍受不下去,破口大骂一通后离开,但没有掀桌,于是只能继续谈。   再比如某对师姐妹的阴谋不曾停止,而某位不姓江的老祖宗暗里也有所作为,阴府沉寂不见动静,元垢寺还在等待着新年钟声的响起,莫由衷与众生书相对无言,似乎在做一个艰难决定。   在这纷扰世事当中,闭关始终不出的怀素纸,仍旧吸引着世人的目光。   关于她的传闻,早已被说书人传唱天下,赋予当今最为传奇的色彩。   江半夏喜欢听这些。   可惜的是,今天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无法以此作为消遣。   她要去通天楼,与莫大真人谈几句话。   然后。   见众生书。 第三十八章 元始宗的夙愿   再拾级而上,眼中风光已有不同。   与晚秋时相比,入冬后的神都分外素净,于通天楼最高处往下俯瞰,一片冷白。   莫由衷这一次没有负手而立,去看这幕画面,反而是煮起了茶。   通天楼顶并非绝对空旷,直面天穹,仍旧留有一处屋檐,遮雨挡雪。   当江半夏来到此间,便听到屋檐下有银碳燃烧的噼啪声响起,混杂在风雪声中,似有若无。   她微微偏头向那边望去,只见莫由衷坐在火炉前,静静等待着茶水烧开。   有本旧书被随意搁置在旁。   莫由衷一身灰袍,找不出平日里的高深莫测意味,看着就像是一位寻常老人,钓翁。   江半夏心中的警惕之意却是更深了。   她与莫由衷道了一声好,很自然地搬来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在火炉对面。   两人对坐,茶水还未烧开,谈话已经开始。   “当初通天楼初建之时,想的是顶楼一片空旷,让人开阔视野。”   莫由衷看着那茶壶,似是随意说道:“然而在后来被人反对了,反对的人是本宗那时候的掌门,说总要有瓦遮头,不管是为己还是为人。”   江半夏望向外头的风雪,说道:“长生宗是中州的这片屋檐?”   莫由衷微微摇头,语气复杂说道:“是岱渊学宫。”   说话间,茶水已经烧开了,他为自己和江半夏倒了一杯热茶,有热雾徐徐升起。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今年大寒,北境风雪汹涌如浪南下,眠梦海已经结出厚实冰层,比之往年更为酷烈,这不得不让我思考更多。”   江半夏接过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心想这茶煮的不如我徒弟,直接问道:“您准备同意清都山的要求?”   莫由衷说道:“如果云妖真有异动,那楚瑾的提议自然就会被通过,谁也不能用阻止,因为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江半夏看了他一眼,说道:“但这不是一时半刻间可以确定的事情。”   “是啊,道盟需要有使团北上,直到风雪深处,甚至去到北境以北直面那只云妖,确定其状态如何,才能通过楚瑾的提议。”   莫由衷说道:“这个过程并不短暂,但三年时间也差不多了。”   之所以是三年,是因为哀帝传承恰好在三年后开启,迎来天下修行者的争夺。   他接着说道:“前不久,元道远与我私下谈过话,大致意思是自己不满现在这种情况,因此他会北上。”   江半夏觉得有些意思,挑眉说道:“我记得无归山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去过清都山了吧。”   莫由衷不在乎话里的打趣,接着说道:“谢真人的脾气不错,两派过往虽有冲突,但大事当前,必然能够保持克制。”   江半夏忽然问道:“所以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这才是问题所在。   她不过一介学宫教授,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等大事之中,为何能听到这种本该被严防死守的绝密消息?   莫由衷神情淡漠说道:“因为陆南宗拒绝了。”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感慨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她转过身,望向那承着厚雪的屋檐,心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你真的只是想死了?   岱渊学宫作为被八大宗里唯一被承认的中立方,理应要在此时前往北境,成为清都山与中州五宗沟通的桥梁,化解这场还未严重的矛盾。   这是过往很多年间,岱渊学宫一直坚持在做的事情,而陆南宗这一次却是拒绝了。   如果这件事是真实的,那么莫由衷忽然决定与江半夏见面,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因为他必须要给予陆南宗警告。   问题在于,陆南宗为什么会拒绝?   江半夏望向莫由衷,不留任何婉转余地,似是好奇地问出来了这句话。   “不得而知。”   莫由衷喝了一口热茶,叹息说道:“大概世事就是这般无端吧。”   江半夏也随着他叹了口气,心想你又怎会不知道呢?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陆南宗如此坚决留在神都,不愿北上前往清都山呢?   无非就是那枚果子罢了。   不出意外,在背后捣鬼说服陆南宗的人就是姜白。   唯有这位藏得极深,并且辈分当世第二,还是出身八大宗的至强者才能做到这件事。   她想着这些,再次望向莫由衷,生出了一个真实的疑问。   如果说阴帝尊和五净大师是囿于道盟不得出,无法来争夺那枚果子,那你又有怎样的想法呢?   在不确定这件事情之前,她的道心始终蒙着一层阴霾,挥之不去。   这才是长生道果之争的最大变数。   莫由衷的声音响起。   “你的记性应该不错,没道理忘记上次我说过的话,但我还是再说一遍吧,希望你不要嫌弃唠叨。”   他拿起搁置一旁的众生书,向江半夏递了过去,认真说道:“观众生书者,不该只是岱渊学宫的寻常教授。”   江半夏想也不想,说道:“好啊。”   说完这两个字,她很自然地接过了那卷众生书,就像先前拿起那本热茶一般。   入手的第一感觉是冰凉。   旧书残破,分外单薄,是因为那道落在长歌门的壮烈星光。   她没有着急翻开,随意问道:“可以带回去吗?”   莫由衷闻言怔了怔,不由笑了起来,说道:“如果你是本宗的弟子,那当然可以。”   江半夏说道:“可惜了。”   莫由衷看了一眼天光,说道:“有何可惜?晨光尚早。”   江半夏的食指落在书封上,以指腹摩擦感受着这件仙器的真实,说道:“若是可以,谁不想多看几眼呢?”   听着这话,莫由衷想起前些天里的那件事,说道:“大概是怀素纸吧。”   江半夏神色不变,食指微不可查地停顿了刹那,但很快就继续移动起来,不见半点异样。   “她?”   “嗯。”   “为什么?”   “我也很好奇。”   “那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莫由衷望向江半夏,只见她低头专注看书,即将翻开那第一页。   江半夏没有抬头,嫣然一笑:“大概是怀素纸从不相信所谓天命吧。”   说完这句话,她指尖微颤着翻开了众生书的第一页,让书中所言映入眼中。   然后她长叹了一声,尽是感慨与怅然。   观众生书,乃元始宗多年以来的夙愿之一,于今日被她完成。   那她又怎能不为之所动呢?   当然。   更重要的是她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   江半夏看着旧书,时隔多年后,再次紧张。   …………   静室很静,听不见外界的一切声音。   怀素纸身在其中,道心自然无比通明,对万物的感知越发入微。   某刻,她忽然睁开眼睛望向窗外,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天空,才知道雪停了。   但这不是她睁眼的缘故。   真正的原因是她的道心忽有所动,莫名觉得浑身轻松了下来,乃至于是生出一种愉快的感觉。   然而她可以确定,自己在修行之上并无突破,这些天来的静修只是在养心,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怀素纸看着窗外的被雪压着的屋檐,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想不出其中的缘故。   天光渐移,夜色到来前,世间一片红暖。   她自沉思中醒来,确定再闭关下去也没有意义,起身离开了静室。   静室外很干净,路上廊下没有半点积雪,所有的雪都成了风景。   在屋檐,在枝头,在所有可以赋上诗意的地方。   这是八大宗习以为常的仙家作派。   怀素纸来到那处幽静偏殿,想要寻找谢清和的时候,却被告知小姑娘也在闭关。   她有些意外,然后被楚瑾召见。   见面的地方仍旧是那处窗畔。   楚瑾坐在书案前,低头审视着一份案卷,头也不抬说道:“是哀帝传承的相关情报。”   怀素纸拾起那份放在身前的簿册,开始认真翻阅起来。   对话仍在继续。   “你出关的时间比我想的要早。”   “道心有所动。”   听到这句话,楚瑾放下手中案卷,抬头看了怀素纸一眼,然后蹙起了眉头。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楚瑾感慨说道:“是得偿所愿。”   怀素纸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话说一半,莫名留白的糟糕习惯,神情微冷说道:“请具体一些。”   楚瑾很清楚她的不喜,但又怎会在意这些,随意说道:“自己猜吧。”   怀素纸忽然说道:“从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师叔您确实很像师父她。”   话音落下,楚瑾微微一怔,再次望向怀素纸。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她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感慨:“你倒是知道怎样才能让我不愉快。”   怀素纸平静说道:“有些时候实话是会比较难听。”   “是吗?”   楚瑾笑意依旧,似乎没有计较的意思,说道:“所以你真要知道那个答案吗?”   怀素纸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楚瑾看着她的神情,笑意越发温柔,语气更是如此:“是你师父得偿所愿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楚瑾继续说道:“她翻开了众生书。”   怀素纸微垂眼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然而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早已无声叙说了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起身对楚瑾行了一礼,说道:“谢谢。”   正当怀素纸准备离开时,那道极尽温柔后反而嘲弄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是为了你。” 第三十九章 往事知多少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暮色渐褪,她才望向未曾离开过那张书案的楚瑾,轻声说道:“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瑾随意说道:“这是很漫长的一个故事,而我不习惯讲故事。”   怀素纸直接问道:“条件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楚瑾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一片漠然,分明是会坚持到底的样子。   “那就聊聊吧,至于条件,便先算你欠我一份人情。”   “好。”   怀素纸回到书案前坐下。   楚瑾轻挥衣袖,羽化登仙意倏然生出,把两人周围彻底笼罩,断绝外界的所有窥探。   哪怕是莫大真人亲自动用神都大阵,也无法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听到两人的这场对话。   “故事很长,说起来很麻烦,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只会挑几个关键的点与你说。”   楚瑾的语速很快,不作任何停留,干净利落地展开了这个所谓故事。   “如今修行界有过一种说法叫做道起长生,故而有不少人认为元始宗其实源自于长生宗,百年前那场战争其实是一场内战,这个说法是错的。”   “元始宗与长生宗从无这般渊源,早在道盟存世之前,两者之间就有过无数次冲突。”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众生书,在元始宗的历代强者看来,众生书理应落入元始宗的手中,因为元始道典手握众生书,可掌天上天下一应事,但这归根到底是一个无法被验证的猜测。”   “因为长生宗很强,哪怕是元始宗最巅峰的时候,与之开战胜算也不会超过七成。”   “按道理说,在这种情况下元始宗理应放弃对众生书的奢想,但那里的疯子一直都很多,而且不是一般的疯子,都是视自身性命为无物的疯子。”   “忘了是第几代,总之是某位寿元将尽的掌门,在生命的最后余光中,闲极无聊去推演众生书,然后制定了一个计划。”   话至此处,楚瑾停了下来。   怀素纸为她倒了一杯茶,问道:“夺走众生书的计划?”   楚瑾闻言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感慨,但隐隐又流露出几分嘲弄。   “错了,他们想的是如何掌握众生书,而不是怎么从长生宗手里夺走众生书,这在他们眼里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在那位掌门死去后,元始宗陆续有人对此生出兴趣,甚至是为之沉迷,奈何长生宗对众生书始终严防死守。”   “直到道盟建立前,前皇朝接连数位皇帝追求在世长生,与各大宗门产生了极其激烈的矛盾,长生宗在解决这个问题的过程中频繁动用众生书,才是给予了元始宗一个机会。”   “最后功败垂成,唯一的收获是众生书被元始宗当代掌门真实接触到了。”   “这很重要,因为在那之前的一切推演都是空中楼阁,在那之后才逐渐变得真实起来。”   “这就是所有的缘起。”   楚瑾喝了一口茶,没有着急说下去,想起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那段岁月。   她话锋忽转:“百年前那场战争的末期,元始宗陷入颓势,其时败局近乎确定,这件旧事被元始宗的老人重新翻了出来,作为最后的希望之一,交由一些人去执行。”   怀素纸听明白了,看着她说道:“您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   楚瑾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说道:“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元始宗最终还是失败了,然而失败不代表一切成空,这和那道星光在百年后得以落下,有着同样的道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你才会说师父她得偿所愿了。”   不等楚瑾开口,她接着问道:“师父会怎样?”   “谁知道呢?”   楚瑾的神情很坦然:“这个问题就只有你师父才知道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我呢?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楚瑾笑了笑,语气分外温柔:“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去想想众生书是什么东西。”   她没有让怀素纸去问自己师父,因为她太清楚自己那位师姐的糟糕性情。   一念至此,她挥手散去羽化登仙意,伏案继续处理那些未完的事情。   怀素纸向楚瑾行了一礼,转身向殿外行去。   临行前一刻,她最后问道:“旁人能够看得出来吗?”   楚瑾头也不抬说道:“时辰已过。”   怀素纸懂了。   她缓步来到殿外,感受着寒风扑面而至,吹乱发丝以及平静心神。   她抬起头,望向高入层云的通天楼,自言自语说道:“你怎就这么烦人呢?”   ……   ……   众生书作为七件仙器之一,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最为玄妙不可言。   在元始宗历代宗主眼中,道一弓与之相比起来,无疑是差之甚远的。   江半夏却不这样觉得,因为没有道一弓,她早就已经死了。   哪里还有今天?   江半夏合上众生书,把这卷旧书放了下来,眼神里是掩之不住的倦意。   莫由衷为她倒了一杯茶。   茶水清澈透亮,是产自天南最上等的灵茶,在恢复心神上有极好的功效。   江半夏慢慢饮下,休憩片刻后才是缓了过来,道了声谢。   她望向身旁的那卷旧书,感慨说道:“不虚此行。”   “每个人第一次翻开众生书,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东西,有人看到的是湖光山色,有人看到的是生老病死,自然也有人看到的是力量,皆是心中念念不忘的事物。”   莫由衷看着她说道:“你又看到了什么呢?”   江半夏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没有说话。   莫由衷见过太多世事,自然明白这个笑容是拒绝的意思,便也不做强求。   他作为长生宗掌门,执掌众生书多年,自有办法确认先前书上呈现出来的内容。   江半夏知道他的想法,觉得有些好笑,心想我怎会让你看到呢?   那是她此生最为珍贵的事物。   她把众生书递给莫由衷,平静说道:“我会直接指摘陆南宗。”   莫由衷满意点头,看着她说道:“你会有一个不错的机会。”   岱渊学宫作为公认的中立方,名声对其极为重要,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江半夏忽然说道:“我还要见怀素纸。”   莫由衷静静看着她,等待一个解释。   “怀素纸的名声很好。”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她在学宫上过我的课,知晓学宫真正让人尊重的地方,那她理所当然会帮我。”   话是真话,因为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任谁也找不出太大的问题。   当然,她提出这个要求,与陆南宗没有任何关系可言。   不过是她想要名正言顺的见自己徒弟罢了。   毕竟都已经挨过一顿骂了,要是再不多见几面,那顿骂她岂不是白挨了吗?   真的很亏啊。   江半夏这般想着。   莫由衷沉思片刻后,说道:“可以。”   江半夏起身,向离开的方向走去,说道:“告辞。”   莫由衷没有挽留,任由她离开。   当脚步声远去以后,老人拾起那卷众生书,缓缓翻开……然后沉默了。   落入他眼中的是山河风光,是天地无言的大美,是满天星光的温柔。   “不错。”   莫由衷翻着书,看着书上所见的壮美风光,眼中的欣赏之色越发浓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合上了众生书,那些欣赏都换做了遗憾。   如果当年江半夏没伤在黄昏手下,想来如今已是岱渊学宫的中流砥柱……   想到这里,莫由衷微微摇头,否了自己的念想。   此事与黄昏无关。   只要陆南宗还在一日,那么岱渊学宫就注定是一潭死水,生不出任何变化。   如今想来,他应该早些对学宫做出干涉,而不是放任陆南宗至今。   ……   ……   又是数日过去,那场面向世间所有修行者的比试,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战。   道盟为了彰显郑重,此战八大宗皆有强者出席,而且在得出最终名额后,各宗派的强者还会亲自讲道。   这无疑是给予那些小宗派以及散修的机缘。   更重要的是,据说在这场讲道结束后,接着就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那场战斗。   关于此战,神都里还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怀素纸与林晚霜的境界差距太大,前者的胜算极其渺茫,故而赌坊最初给予怀素纸的赔率极高。   然而自从陆月楼战败后,神都的几大赌坊却被怀素纸的仰慕者踏破了门槛,硬生生用灵石把她胜过林晚霜的赔率砸了下去,几近持平。   这种与理智完全无关的举动,让许多人为之目瞪口呆,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其解。   南离对此深有体会。   比如此时此刻,她的不远处就有几位师妹在窃窃私语,话里话外都是怀素纸。   其内容之荒谬离奇,即便是她也为之沉默,只觉得自己的独特爱好其实很正常。   那些窃窃私语落入她的耳中。   “又要见到怀姑娘了,真是想想都觉得开心。”   “诶!原来你也喜欢怀姑娘的吗?”   “是呀,这怎么了?”   “你还说怎么了,你上次可是让我收敛,不要胡言乱语!”   “我是让你别在大庭广众下说那些话。”   “那就是私底下你也会口不择言咯?”   “一点点,不多。”   “比如?”   “……我很想知道怀姑娘被欺负的时候会是怎样的。”   “你这是真的图谋不轨!”   “那你呢?”   “我很简单呀,我想给怀姑娘生孩子……”   话音未落,南离终于听不下去,冷哼了一声,打断了这番胡言乱语。   她看着那几位师妹,面无表情说道:“对怀姑娘尊重一些,再有下次,别怪我责罚你们。”   那几位长歌门的女弟子连忙低头应是,根本不敢反驳,心想你师姐分明也是对怀素纸有想法的。   要不然怀姑娘入神都那天,你为什么要弹琴助兴?   南离见她们不敢反驳,神情稍霁,最后说道:“时辰到了,走吧。”   今日,即是那最后一场战斗的日子。   据闻,怀素纸会在今天出现。   PS:今天这两章稍微有点儿卡文,写的不太顺,但也算是熬过来了,接下来的东西应该大概写着应该会舒服畅快上不少。 第四十章 关于生孩子的两三事   正午时分,有阳光破开层云,洒落一片温暖。   八大宗的弟子再次云集,来到神都城西的一片湖泊,这正是那最后一战的所在地。   时值寒冬,那片占地甚广的湖面早已被冰封,还堆着未曾融化的雪,行走在湖面上的感觉很不错。   谢清和生在北境,对这样的画面很熟悉,按理说她不该再为之兴奋,但此时表现得还是有些小雀跃。   因为她正和怀素纸在一起。   两人走在结冰的湖面上,向着清都山的位置走去,很是低调,看上去与寻常弟子没有区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谢清和出关后,向怀素纸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把那天没吃上的那顿饭给讨了回来,故而两人这时才会走在冰湖上。   阳光微暖,风还是那般寒冷。   听着风里传来的声音,谢清和便也不觉得这段路无聊,因为那些话往往都是关于怀素纸的。   唯一的问题是……那些话为何这般狂放?   小姑娘望向怀素纸,乌黑眼眸微微转,压低声音说道:“这事你怎么想?”   怀素纸没听懂,有些不解问道:“嗯?”   谢清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想你这是故意的吧,微恼说道:“就是生孩子的事情啊。”   怀素纸没有多想,说道:“看你的。”   “啊?”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怀素纸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说道:“是你生,又不是我生,当然只能看你。”   谢清和这就不服气了,微微挑眉说道:“那你就不能生了吗?”   怀素纸向来冷静,不会介意她的小情绪,而且她有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你姓谢。”   “……好像有点儿道理。”   “我说话一直都很有道理。”   “你好讨厌啊。”   谢清和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理她了。   怀素纸知道这是假生气,说道:“快到了。”   这自然是提醒小姑娘,有话要抓紧时间说,免得错过。   谢清和顿时泄了气,踮起脚尖,凑到怀素纸的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   “给你生孩子也不是不行啦,但最多最多就只能生一个……唔,你要是有不一样的主意的话,那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为什么可以商量?”   “怀素纸,你咋这笨?”   “嗯?”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谢清和压着声音喊出了这句话,然后鼓起勇气,抿了一下怀素纸的耳垂。   小姑娘松开手,连忙低头深呼吸了一口,不断拍打着自己越来越热的脸颊,心想今天的阳光也太猛烈了,好可恶啊。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先过去吧。”   “嗯?”   谢清和有些懵然地抬起头,双颊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红通通的就像是一个苹果,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怀素纸对小姑娘说道:“另外,我不喜欢小孩子,所以你不用担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看着谢清和,视线穿过遥远距离,落在远方树木凋零的湖畔道路上。   谢清和望向她眼中的风景,隐约能够看见一个身影。   于是小姑娘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说出先前那些话了。   原来是警惕吗……   谢清和神色不变,偏过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怀素纸没有说谢谢,同样认真地抱了抱小姑娘,心意已经清楚。   两人就此分别。   怀素纸转身,行走在冰湖之上,向那人而去。   那人自然就是江半夏。   事实上,怀素纸对这次见面是意外的,因为她没想到她还敢来见自己。   这是喜欢被骂吗?   她这般想着,不知为何很快就走过了辽阔的冰湖,来到了那湖畔道路上。   江半夏一直在那里,不曾离开片刻。   怀素纸到来时,便有一句话在耳边响起。   “是正事。”   “最好是正事。”   江半夏心想这话有些耳熟,然后才想起这是怀素纸小时候训斥嫌弃她的时候,最常说的那几个字。   于是她不再多想,开门见山说道:“莫由衷希望以我来警醒陆南宗。”   怀素纸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面无表情问道:“你答应了?”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我拒绝过很多次。”   怀素纸心想我之所以不喜欢小孩子,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你。   真是烦人。   “这就是你翻开众生书的代价?”她的声音有些冷:“你的伤现在怎样了?”   江半夏很喜欢被她关心,说道:“还好。”   这一次怀素纸没有骂脏话了,只是深深地看了江半夏一眼,再让话题回到正事之上。   “既然是正事,那我要做什么?”   “待会儿你多说几句话就好。”   “嗯?”   “你的名声真的很好,而且你不怎么喜欢说话,所以你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力量,当然,你不可以再骂人了。”   江半夏轻声说着,心想这就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怀素纸懒得与她吵,心想我又不是谁都骂,平静问道:“还有别的吗?”   江半夏微微摇头。   紧接着,她说起了这件事的缘起所在,因为不想再被骂。   “与你在浮云城分开,我便回到岱渊学宫,不久后陆月楼便寻了上来,想请我做一件事。”   “那件事很……”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总而言之,陆月楼想请我对付黄昏。”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江半夏说道:“是真的。”   怀素纸收回视线,若无其事说道:“我又没说是假的。”   江半夏心想这话未免有些假。   但她自然不会和怀素纸计较这些,当然也不会说自己是为了你才答应下来的这件事。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必付诸言语之上的。   怀素纸问道:“陆南宗知道自己的处境吗?”   “当然是知道的。”   江半夏的声音有些嘲弄:“他在学宫修行数百年,又当了这么久的学宫之主,岂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陆南宗只要不是背叛道盟,那他就不会出问题。”   江半夏微笑问道:“如果陆南宗死了呢?”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这是你的真正目的?”   江半夏嗯了一声,直接而干脆。   “陆南宗死了,莫由衷会希望我成为学宫之主,不仅是因为我和他有过合作,更重要的是我境界足够低,适合成为他的傀儡。”   她轻描淡写说道:“像这样的机会,错过了难免可惜。”   怀素纸没有被这些话迷了眼,认真问道:“那谁来杀陆南宗?”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为何陆南宗明明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还是敢继续坚持下去?   为何莫由衷明明心生不满,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克制,没有直接敲打?   皆是因为陆南宗的境界真的很高。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冷声说道:“你不要对我说,这个人是你。”   江半夏敛去笑意,说道:“姜白会帮我们。”   怀素纸微怔,想着这段时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不太确定问道:“为了造劫?”   “嗯。”   江半夏随意说道:“这是姜白做这一切事情的唯一解释,她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不是长生,而是飞升。”   怀素纸说道:“因此你不相信那枚果子是真实存在的。”   江半夏嗯了一声。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无奈叹道:“怎么谁都要飞升?”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感慨,心想她再不飞升,那便只能寿终了。   对话就此结束。   在这场谈话的途中,她们不曾停下脚步,一直行走在那条枝叶凋零的道路上,此时已至尽头。   那是一座立于湖中央的小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故而山间仍有树木,未曾随时节而枯萎,但又承了这些天的雪,层林尽染。   风景很是清美。   八大宗的弟子与强者们尽在此山之中,所处高度依照各自的身份地位不同,峰顶自然是道盟的真正大人物所在。   至于八大宗以外的修行者们,自然是没有这等待遇的。   怀素纸来到山脚下。   此时的她不再以道法遮掩容貌,那位负责登记来客的道盟执事,见到她的第一时间便是行礼,根本没有检查她身份的意思。   哪怕怀素纸没有那般名声,她依旧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夫人,有着寻常修行者遥不可及的至高权力。   看着两人的身影远去,那位道盟执事连忙取出法器,向师长通报了这个消息。   没过多久,怀素纸与江半夏联袂而至的事情,就在山间盛传了开来。   许多弟子离开自己的位置,尽可能地往那条山道去,想要一睹其风采。   不过片刻时间,原本一片安静的山林,便已吵闹了起来,轻呼声不断响起。   怀素纸早已习惯这种画面。   江半夏却没有试过,毕竟她是人间第一魔头,哪里会有人像这般迎接她的到来?   忽然之间,她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番话,问道:“你不喜欢小孩子?”   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想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没想太多地嗯了一声。   江半夏闻言,不禁有些遗憾,心想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讨喜太多了,认真说道:“其实我还挺喜欢小孩子的。”   话音落下,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在即将登临山顶之时,她对江半夏说了一句话,声音微不可闻。   “如果你能活到那时候……我可以考虑一下。” 第四十一章 何以误终生   “活到那个时候吗……感觉会很有意思,但还是算了吧。”   江半夏的语气很温柔,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却是淡淡的遗憾与惋惜。   她看着清湛远空,对怀素纸说道:“我是喜欢小孩子,但我喜欢的小孩子只有一个。”   怀素纸知道这是拒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讨人喜欢了。”   江半夏微微挑眉,心想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小时候的你哪里不值得被我喜欢了?   要不是你的话,我又何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误了终生?   只不过现在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后悔的,更多的……大概还是喜悦?江半夏静静想着这些,视线近在眼前的山顶,忽然说道:“你不要生气。”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是不解的意思。   “……你不生气我拒绝了你吗?”江半夏也有些不解。   怀素纸神色如常说道:“猜到了。”   话是如此,但她过分淡然的语气,还是显得自己并非看上去那么平静。   江半夏想了想,干脆换了一个话头,说道:“不要忘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   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半夏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怀素纸最讨厌就是这种话说一半。   只是临近山顶,八大宗的强者都望向了她们,她不好再多说什么。   哪有徒弟让师徒难堪的道理?   这是她们之间的事情,不该被别人看见,甚至她都不想让谢清和知道。   当然,这并不是她对小姑娘有所防备。   她只是觉得谢清和必定会为此担心,没有必要而已。   一念至此,两人已然登上登顶。   那场战斗还未开始,峰顶的人自然不会多,但也有着几张熟悉的面孔。   比如天渊剑宗的江先生,再比如清都山的知矜峰主,又或是长歌门的梅雪长老,而长生宗来的人是程安衾,太虚剑派的林晚霜当然也在场。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今日到场的都称得上是八大宗的大人物,规格相当之高。   除此之外,此次登天榜上的天才更是尽数在场——除了暮色与少数几人。   然而与前些天那场战斗相比起来,这样的场面无疑还是要寒酸上不少,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见怀素纸登上峰顶,早已知晓她到来的众人,相继与她打过招呼,没有谁会愚蠢到摆出仗势。   毕竟谁敢对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夫人摆架子?   众人这般想着,视线落在江半夏的身上,渐渐认出了她是谁,不禁感到意外。   百年前那段战火留下的岁月痕迹早已被风吹雨打去,但终归还有些许风流散落世间,让人难以忘怀。   江半夏就是这么一个人,更何况她的名字本就是万劫门的所谓人间绝景榜上,为世人所熟知。   只是……你作为向来不理俗事的学宫教授,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与怀素纸并肩而行。   众人有些不解,但没有往深处去想,以为是凑个热闹。   江半夏与怀素纸道别,独自寻了处清净地方。   便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怀素纸耳边响起。   “怀姑娘好。”   南离来到她身旁,背对众人向她眨了眨眼,语气却分外正式:“初次相见,仰慕已久。”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好。”   于世人目光之下,她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这句话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她听得有些微妙,仅此而已。   南离微微一笑,大气说道:“一起看看这一战?”   怀素纸没有拒绝。   两人往山顶崖畔走去,望向那并不遥远的冰湖,只见湖畔早已站满了前来观战的修行者。   阳光映照下,湖面上的积雪已然消去,留下一片纯净的冰面,看着有些耀眼。   风景都是相对的。   冰湖是崖畔两人眼中的风景,而她们理所当然也成了旁人心中的绝景。   在崖下与湖畔,有议论声不断响起。   “师姐怎么和怀姑娘站一起了?”   “难怪不准我们说话,原来是自己要吃独食,可恶啊!”   “但是……跟小谢掌门抢,这难度未免也太高了吧?”   “山高水长,走着瞧就是了!”   崖下的某些八大宗弟子还是那般荒唐。   也许是距离太过遥远的缘故,位于湖畔那些年轻修行者们,对怀素纸反而有着更多的敬意。   “怀姑娘真是让人憧憬啊。”   “现在回想起来,万劫门倒是难得说了一句实话。”   “你说的是……那句见素纸而忘天下事?”   “不错。”   “若是可以,真想被怀姑娘指点一二,哪怕不见得是鼓励,也是莫大的幸福。”   这些声音在湖畔徘徊着,落入向冰湖中央走去的渡山僧耳中。   年轻僧人神色不变,没有因为落在身上的视线迅速消失而产生任何情绪。   行走世间至今,唯有暮色让他的禅心颤动。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山崖上的怀素纸,眼神里生出很多的炙热。   在离开元垢寺前,师父不时也会与他谈话,而那些话里总有一个名字被提起。   那个名字是怀素纸。   “师父说,你本默默无名,于孤闻大师手中得传真经,悟得大日如来之剑。”   “师父说,你与虞归晚在东安寺外一战不分胜负。”   “那时候的你得传真剑,长不过九天。”   “自此名动四方。”“师父还说,你行走世间数年,孤身一人历经风雨,初心不曾有变。”   “这次行走天下,师父让我好好看你。”   “何谓身在滚滚红尘中,心在超然世俗外。”   “如今相见,你却转身离开,欲要羽化登仙。”   “此是何故?”   “难道人间不值得?”   渡山僧收回视线,在心里默然想道,渐渐坚定了自己的念想,不愿再被误。   他停下脚步,看着站在不远之外的那位对手,平静地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   ……   冬日西斜时,阳光渐渐红暖。   有佛光缓缓升起,冰面随之碎裂开来,战斗正式开始。   怀素纸站在那处崖畔,静静看着湖中央处的画面,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   她的境界比此时战斗的两人无疑是要更高,但她的神情依旧认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味。   对她而言,观战本身就是一种修行手段。   南离不习惯安静,看着冰湖上的战斗画面,忽然问道:“你观渡山僧如何?”   怀素纸问道:“嗯?”   这一声嗯落下,她才想起江半夏让自己多说几句话。   好在南离早已习惯了她的作风,不曾因此有片刻傻楞,很自然地自顾自说了下去。   “渡山僧师承禅宗祖庭,乃五净大师亲传弟子,入世行走天下以来,至今已有大小四十七战,无一不胜,无人能敌。”   南离不曾压低自己的声音,任由寒风把这番话吹远。   山顶的视线渐渐落在两人身上,皆是好奇怀素纸的答案,但直等到了沉默。   宋辞以为她是不愿多说,主动接过话头,认真说道:“渡山僧很强,他虽不在登天榜上,但理应可入前五。”   叶寻沉思片刻,有些无奈说道:“师姐闭关之前,确实不好战胜渡山僧,再出关时就不知道了。”   谁都知道,虞归晚在登天榜上排名第六。   陆元景见众人开口,便也符合了一句。   “元垢寺太久没有传人行走世间,渡山僧若不是这般强,未免教人失望。”   山崖上,气氛越发热闹,而冰湖的战局亦至酣畅。   就在这时,怀素纸终于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渡山僧很不错。”   话音落下之时,胜负已分。   有佛光大盛,一道人影倒飞而出,分明就是渡山僧的对手。   紧接着,冰面骤然碎裂,再而下沉十余丈,接着才是一道无形的气浪以圆环状卷起所有事物,向四面八方冲击撞去。   直到此时,轰鸣声才是响起,落下一场还未被融化的积雪。   这一切最终被八大宗的强者出手隔绝,消散于无形中。   当烟尘落尽,渡山僧立于残冰之上,随汹涌湖水而沉浮。   年轻僧人抬头望向那座山崖,视线落在那一袭黑衣上,眼神尤为坚毅。   人们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渡山僧在无数道视线当中,再说了一句话。   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年轻僧人的声音分外沉稳,咬字很是清晰,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请与我一战,我想知道与你是否一线之差。”   渡山僧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要与谁一战。   那人轻轻地嗯了声,没有更多的表示。   这回应很是轻蔑,但谁都不会因此对那人产生意见,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她有资格骄傲。   渡山僧眼中更是不尽欣喜。   这是此次行走天下,他最为期待的事情,更是他认为自己命中注定的一战。   尽管那人强大到难以相信,但他仍旧觉得自己存在一丝渺茫机会。   那人在山崖上向前踏出一步。   一把浑身漆黑的飞剑出现,于空中静静悬停。   夕阳余晖落在剑身之上。   那剑却始终沉静如海,不见任何变化。   下一刻,飞剑自无数人眼中消失,于瞬息之间来到渡山僧的身前,仿佛无视了空间的真实存在,抵在了他的胸口,没有刺破他那件僧衣。   听说元垢寺很穷,那人兴许是不想让僧人破费?   渡山僧低头,看着身前的漆黑飞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心想原来世间还有这么一座渡不过的山啊。   这般想着,他脚下的冰块变作了齑粉,原本汹涌的湖面莫名平复了下来,如同凝固了一般,看着就像是一面镜子。   而他就是砸碎镜子的那块石头。   佛光无声熄灭。   渡山僧沉入冰湖中。   胜负已分。   一剑而已。   怀素纸没有回剑,只对那一线之差说了四个字。   “你想多了。”   然后她望向不远之外的林晚霜,平静问道:“就在今天,如何?”   PS:昨天少更新了一章,但确实不是恶意断更,这一章删删减减写了几千字,熬的不是一般痛苦,实在是无可奈何。   总而言之,现在就是单刀直入,先杀一个痛快再说! 第四十二章 无双,无对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战会来得如此突然。   哪怕怀素纸战胜陆月楼的当天,便与林晚霜约定了是这个时候,但还是太过匆匆了吧?   无论崖上还是湖畔,听到这句话后的人们都有些错愕,旋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那年春天学宫道成山下,所有人都以为怀素纸会留在最后登场,她却偏偏就是那第一个,没有片刻犹豫。   当时她给出的理由很有力——我不习惯浪费时间。   怀素纸本就是这么一个人。   林晚霜自然也不会让人们失望。   一声剑鸣倏然响起,于天地间徘徊,便是迎战。   随着这声剑鸣,三战之约的尾声即将到来的消息,如这些天的风雪那般,就此席卷了整座神都,无所不至。   某座殿宇,莫由衷与明景道人对视一眼,便知晓彼此所想,确定要亲眼见证怀素纸与暮色的首败。   一处雪亭,元道远随意骂了一句,骂的似乎是还好没让他等上太久?   姜园之中,姜白静看孤坟,神情不见变化。   那座偏殿,楚瑾墨眉微微蹙起,抬头望向窗外,但没有多看一眼,视线再次落在身前的命盘上,继续去完成那已经窥见一缕天光的推演。   相似的画面不断出现,在偌大神都各处。   剑鸣声渺渺散去。   怀素纸向前一步,便去到山崖之外。   长天化作一道流光归来,在她的身旁静静伫立。   林晚霜与她相对而立,相隔有九里之遥。   暮色已浓。   夕阳余晖洒落在两人身上。   那一袭黑裙被涂出一道金边,仿佛下一刻就会燃烧起来,很是美丽。   林晚霜眼中欣赏不加掩饰。   她以神念,与怀素纸说了一番话。   “在三战之约定下之时,有人希望我全力以赴,无论如何也要务必要败你一场。”   “你没答应。”   “当然,我修的是剑,剑道唯有直中求,这是我喝再多酒也不会忘记的事情。”   “所以?”   “有人说,你一身境界有七分付于剑道,那今日你我便以剑道决胜。”   “可以。”   “这不是对你的轻蔑,而是尊重,与你这样的人一战,不是剑争太过可惜。”   “我知道的。”   对话就此结束。   林晚霜敛去眼中所有情绪,神情瞬间淡漠,显然是进入了剑心通明的境界之中。   不过一个念头的时间,便能做到这个程度,不愧是太虚剑派七脉剑主之一。   当今世间,唯有天渊剑宗与太虚剑派敢把剑字放在门派称呼之上,故而被世人称之为剑道的两大源流。   近些年来因为顾真人的存在,天渊剑宗毫无疑问在这场剑道之争上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但在漫长历史当中太虚剑派也有与前者争锋的辉煌时刻。   这足以证明一件事,太虚剑派是真的强。   林晚霜作为太虚剑派七脉剑主之一,早已得传门中剑道真经,与羽化登仙意同一层级,且手中飞剑亦有九阶之高,不输长天分毫。   这是过去两场战斗当中,如山道人与陆月楼都无法做到的那一点。   而这正是世人认为怀素纸会败在林晚霜剑下的根本原因——除了那些被纯粹感性所驱动的年轻修行者。   晚霞将尽,带走最后的余温,唤来黑夜的冷。   林晚霜念头微动,九道飞剑出现在她的身旁,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流转。   那九道飞剑形状各异,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尺寸都比寻常飞剑来得要小。   在红暖晚霞映照下,剑身之上流动着鲜红的光芒,剑意喷薄欲出。   万劫门所书万器谱上,这套飞剑位列第十二,仅次于天渊剑宗之朱颜改,其名为九陵。   陵是坟墓的意思。   所谓九陵,自然就是九座陵墓,墓中不知葬了多少的修行者。   怀素纸静静看着那九把细小的飞剑。   下一刻,她轻轻握住长天,说了一个字。   “请。”   ……   ……   在夕阳最后的余晖映照下,当今年轻一辈修行者,就此迎来了此生当中最为精彩的一场剑争。   与十数日前那场发生在广场上的战斗不同,剑修之间的战斗永远都是那么直接,干净利落到令人不敢眨眼,哪怕眼睛被逸散的剑意刺疼,甚至流出眼泪,还是要坚持。   九道如血般的剑光倏然破空,去至那片山崖之前,便是无数火花的绽放。   紧接着,那剑锋相遇后的清脆争鸣声,才是如玉珠落盘般出现在天地之间。   在长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内,那九道剑光纵横不断,不知道与长天剑锋交会碰撞了多少次。   剑锋相遇的方寸之间,无数剑影森然而立,就连落在其中的晚霞也被斩断了。   早已被道盟强者从冰湖中打捞起来的渡山僧,看着这一幕奇诡绚丽的画面,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他在心中宣了一声佛号,确定自己在林晚霜的九陵之前,不依靠师父留下的保命手段,连三个呼吸都撑不过去。   渡山僧望向天空中始终存在的那一袭黑衣,想着自己不久前的那个问题,有了一个新的答案。   “我确实想多了。”   他看着那不断交错相会的激烈剑争,在心里说道:“不是一线之差,是天渊之别。”   不远之外,山崖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绚丽画面,见到的真实自然更多。   这与位置无关,而是身在其中的强者更多。   江先生神情微变,心想你连这都说与怀素纸听了吗?还是她从你剑上学回来的?   话里的那个你,指的自然是虞归晚。   江半夏听着他心中所言,心想这还需要想吗?   当初怀素纸和虞归晚同游山河,朝夕相处,鲜有言语,是因为尽数付于剑上。   更重要的是,她曾亲眼看过虞归晚那个姑娘,是真的不善言辞。   就在此时,天空之中的剑争再有变化。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出现,浓至深处的暮色顿时生出鲜活之意,宛如朝霞再次降临。   这方天地被剑光照亮,于是湖水清晰倒映出天空中的画面。   有凛然剑光出现,横贯昏黄天空,宛如坠落人间的流星。   然而更让人为之惊讶的是,那九道飞剑竟是没有回防,竟是以后发之姿追上那道宛如流星坠落的剑光,萦绕在其周围,不断进行轰击。   就像是凡间那件颇有名气的事情——打铁花。   此时的画面竟真有些相似,昏黄天空之下,九道飞剑的每一次闪烁与出现,便有火花绽放,无比壮丽。   身处地上的人们望去,就像是有九位剑修争先恐后出剑,欲要轰碎一颗天外飞石。   那道似是流星的剑光渐渐被慢下,曾经悠扬的剑吟声不再清晰,断断续续了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那不再平和的剑吟声,人们眼中不由流露出茫然之色。   大日如来真剑在怀素纸手中重新现世后,几乎是所向无敌。   当初清都山秋祭上,她甚至凭借这一剑破开清都山的最高道法缚苍龙,让徐卿败于一剑之下。   那是很多事情的开端。   如今这一剑的传奇,终于要被破灭了吗?   对修行者谈不上遥远的最后一里距离,于此刻的怀素纸而言,就像是一道无法跨过的天堑。   林晚霜凌空而立,视线穿过那道剑光的修饰,与怀素纸平静对视,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看过你的剑。   话似随意,但无疑彰显出她对这一场剑争的重视程度,否则怎会去看一位晚辈的剑?   很多人看到了那句话,下意识去思考换做是自己,这该如何破局。   刹那后,几乎所有人都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即是无可破。   江半夏不这么认为,因为她足够强,可以看到更多的事实。   谢清和与她一样,原因是相信怀素纸。   南离没有这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她很确定如果是暮色,那此境当然可破。   八方雷动若是运至巅峰,速度之快犹胜飞剑,可以直接打破这个局面。   羽化登仙意再是神妙玄奥,在这方面也是不如上清神霄经,否则后者也不会被誉为世间攻伐第一。   问题在于,这是见不得光的办法。   ……   ……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   在剑光即将溃散时,她眼神倏然淡漠,于瞬息间以上善器世间捕捉到九陵之一的行剑轨迹与剑速,乃至于更多细微层次的事物。   下一刻,那道细长飞剑破空而至,欲要直接轰散大日如来剑光。   就在这时,怀素纸做出了一件唯有江半夏才能想到的事情。   她松开长天,飘然后退,伸出左手握向一片虚无。   就在她五指合一瞬间,有飞剑恰好出现其中,被她握住了剑锋最前端。   九陵位于万器谱上第十二,岂是能被折断的寻常飞剑?   只见那剑不断颤动,却始终无法斩断怀素纸的左手,甚至没有让她蹙起眉头。   这显然是极其高明的锁剑之法。   更重要的是她的时机把握的实在太好,没有一个刹那的谬误,才能做到这件事。   然而众人看着这一幕,还是不解。   九陵并非一剑,就算你能停下其一,余下那八道飞剑又该如何处理?   接着,让人更为不解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怀素纸忽然松开手,任由那道飞剑离去,在自己掌心带起一泼鲜血飘扬夜空。   不知何时,夕阳已然归山,夜色于悄然间到来。   随着怀素纸的握剑的奇怪决定,大日如来剑光已经溃散。   长天孤零零悬停天空中,漆黑的剑身无法倒映星光,渐渐变得不可看见。   在很多人看来,此时的长天就像怀素纸的胜算,早已渺茫不可见。   有人忍不住感慨说道:“修行,修的终究还是岁月吗?”   是啊,怀素纸再如何强横不可一世,归根到底也是一位晚辈,而林晚霜修道已有百年之久,这岂能相提并论?   便在众人思绪流转间,九陵剑光再起。   林晚霜是剑修。   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停手。   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种羞辱。   九剑再次破空,带起血色剑光,向怀素纸斩去。   胜负即将分出。   这一刻,怀素纸向前走了一步。   仅是一步,便与那道剑光错过,没有任何的交集。   她的身影开始虚化,不是羽化登仙意,而是纯粹的快。   这不应该能够躲开那一剑。   林晚霜眼神骤然明亮,隐约猜到了先前发生了什么,眼中剑意更盛。   忽有风起。   九剑纵横于天地间,勾勒出无数道线条,繁复如满天雨落。   怀素纸走在雨中,片衣不曾湿。   当她的身影再次真实时,是在林晚霜的身前,相距不过三丈而已。   对于一位擅长御剑的剑修来说,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   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云载酒凭空而出被她握在手上,倒持挡下袭来的那一道飞剑。   她并指为剑,跨越这段谈不上遥远的距离,与林晚霜终于相逢。   林晚霜亦是以剑指争锋相对。   天地无言。   片刻安静后,啪的一声轻响。   磅礴剑意于两人真实相遇之处如汹涌而出,没有掀起气浪,没有流光溢彩。   无论声音还是光芒,在这等精纯剑意的面前,都只有被斩断这个下场。   悄无声息之间,那曾被渡山僧一掌破碎的冰湖,那些冰块在同一刻化作齑粉。   湖水里出现无数条线,在星光映照下,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注)   谁都知道,那是剑意留下的痕迹。   八大宗的强者早已出手断绝剑意余波,否则湖畔那些修行者,不知要死伤多少。   这一切的发生,长不过三个呼吸。   怀素纸与林晚霜分开。   那九道剑光不再继续进攻,列在林晚霜的身前,没有像之前那般缓缓转动。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平静说道:“你尽力了。”   话音落下。   云载酒悬停在旁。   怀素纸的发绳忽然断裂,切口无比平整,分明是先前残留的剑意。   黑发如瀑散开,倾泻在肩上,在风中飘舞。   她似是不觉,随意撕下一片衣袖,露出洁白如霜般的手臂。   她抬手,染血的指尖掠过脸颊,把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以衣袖为发带简单束好。   如雪星光下,怀素纸侧脸上的鲜血变得分外刺眼,与她苍白的脸色相映而美。   一道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继续。”   怀素纸再次握住长天,对林晚霜说道。   PS:注的那个地方,是写的时候想到焰时停后开枪的那个画面,应该都知道这里的焰说的是谁吧?   然后,有位读者吐槽王大小姐那里都是谜语人,看到这个间贴的时候真的很感慨,因为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书了,时光总是会在不注意的地方留下最深刻的痕迹,这并不是否认的意思,说实话我现在再回去看,大概也是有不少地方被自己迷到的。   最后,就算是五年过去了,我写书最喜欢的仍然是漂亮的人和画面,唯有这个是没有改变的。 第四十三章 剑有天地大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明言的,就像怀素纸的好看,又像这场战斗谁占了上风。   看着那随意系好的黑发,看着那脸上如妆般的鲜血,听着那没有任何情绪的两个字,很多年轻修行者不禁担心了起来。   与这些年轻人相比,那些见过更多世事的修行者,即便也因为这一幕画面而微怔,但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剑争的具体内容之上。   “那是怎么一回事?”   一位无归山的强者皱眉说道:“怀素纸为什么能躲开九陵的剑锋,握剑之时发生了什么?”   有人想了想,说道:“还记得陆月楼与怀素纸一战当中,是怎么对付长天的吗?以神念切断飞剑与修行者间的联系。”   程安衾眼里倒映着远空的画面,说道:“想法也许是那个想法,但真正关键的是她怎么握住那一剑。”   江先生接过话头,平静说道:“是禅宗的大归寂手,怀素纸既然懂得大日如来真剑,这不值得奇怪。”   若是当初清都山上的郭长老在场,那他想来会出声赞同,因为他曾遇过相似的事情。   “不管是大归寂手,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归根到底都是林晚霜在让着怀素纸。”   庄高阳神情冷淡说道:“否则这场剑争的第一时间就分出胜负了,是怀素纸身死。”   话音落下,众人都沉默了。   哪怕是对怀素纸有回护之意的几人,也无法否认这句话里的真实性。   若是林晚霜全力以赴,以其化神巅峰的境界直接碾压,不管怀素纸的剑道造诣再怎么高,羽化登仙意再如何神妙,只要长天与云载酒只要不是仙器,那结局都是注定的。   这是事实。   就像不久之前,怀素纸一剑将渡山僧斩入冰湖中,让后者毫无还手之力那样一回事。   但是谢清和哪会管这些,小姑娘正因此而生气,准备与庄高阳对峙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你这人是不是傻啊?”   江先生盯着庄高阳的眼睛,直接呵斥骂道:“最开始就说了是剑争,你现在搁这放酸屁了是吧?”   庄高阳一脸错愕,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直接辱骂,不由睁大了眼睛。   就在他准备反击的时候,又有人说了一句话。   “要继续了。”   这话看似无心随意,却恰好落在庄高阳欲要开口宣泄愤怒之时,打断了情绪的起势。   江先生循着声音起初望去,只见江半夏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眸子里倒映着远方天空的画面,分外明亮。   ……   ……   如雪星光下。   林晚霜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仅在十余丈外的怀素纸,做了一件令人极其不解的事情。   她解下挂在腰间的酒壶,单手打开,随意饮了一口后,随手抛掉酒壶。   美酒自壶中飞洒而出。   酒水落在九陵之上,叮咚作响,宛如泉水之鸣。   随着酒水流淌,剑身上的尘埃尽数不见,剑锋变得越发明亮,剑意森然几近不可直视。   以余酒洗剑。   林晚霜没有抹去唇角酒水,眼中战意极盛,看着怀素纸豪气喝道:“来战!”   话音落下瞬间,九道血色剑光破空而去,划破天际!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再停留在原地以心神御剑,竟是身与剑同行。   怀素纸动念,云载酒立于身前,宛如一块巨大的门板,遮住了她的双眼,便也遮住了天。   她的气息倏然消失,不再存在天地之间。   这又是什么道法?   看着这一幕,站在冰湖畔的明景道人皱起眉头,对身旁的莫由衷说道:“是心寂碑。”   道成山上十万石碑,皆是前贤大能所留心血,其中既有对于天地万物的所得所知,亦有其平生之得意道法。   话中所言心寂碑,上面记载着一种天地与己心同寂的自观法,若是修行者往深处去领悟,则能得出另一种用法,即是以此掩去自身的气息。   这毫无疑问是极其高明的一种手段。   怀素纸观碑至今长不过两年,便能做到这个程度,道法上的天赋未免过分恐怖。   这般想着,场间战局再生变故。   林晚霜没有想到怀素纸竟能将自己气息掩的如此之好。   然而她生在百年之前,经历过真正的修行者战争,战斗经验无比丰富。   她倏然停了下来,唤九陵归来,没有与云载酒再次剧烈撞击。   紧接着,林晚霜屈指结出数个剑印。   九道飞剑随剑印而动,坐落于天空各处,便是一座剑阵。   在冰湖畔与山崖上的人们看来,九剑各自落下的位置,若是以一根线条串联起来,无疑是一座巨大坟墓的轮廓。   九陵之九,早在先前就被人们看到了,而九陵之陵却是此刻才真实出现。   万器谱上第十二的飞剑,岂是寻常法宝?   随着九陵剑阵落成,一道带着沉重肃杀意味的气息,骤然间笼罩这方天地。   九陵成阵后,阵中之人凡是具有杂念者,便会有无形剑意如附骨之疽不断侵入。   这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被困在阵中的人道心绝对空明,不染一缕尘埃。   又或者干脆就是死人。   问题在于,死人如何能与持九陵之人对敌,而道心若是静如石头,那又该怎么面对一个战意不断上涨的林晚霜?   换做江先生又或是司不鸣这等炼虚境的强者,自然可以凭借自身境界碾压过去,强行破开这个剑阵,只需要以负伤作为代价。   问题在于,怀素纸并非炼虚,她只是元婴巅峰。   那么,这就是她的绝境。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于极短时间内思考了无数方法,却始终想不出该怎么破解。   陆南宗微微摇头,无声否定了陆元景投来的希冀目光,表示结果已经确定。   冰湖畔,莫由衷与明景道人停下脚步,微仰起头看着那座血色的陵墓,等待那有资格成为历史的一幕出现。   那座偏殿里,楚瑾心有所感,但还是没有抬头多看一眼,不知道是无所谓,还是别的什么。   姜园之中,姜白心想你一身境界不过七分付于剑上,又如何能与百年剑道相提并论?   某座高楼,元道远坐在屋檐上独自饮酒,眼中的好奇越发之多。   山崖上,谢清和咬住下唇,南离不知觉地蹙起眉头,担心的很是显然,   在她们的旁边,叶寻和宋辞乃至于陆元景还有沈依澜都在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呼吸声很久才有一次,明显紧张。   唯有江半夏神色不曾有变,浅笑依旧。   整座神都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下一刻,一道带着些许疑惑与不解的声音响了起来,落在所有人的耳中。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   那是怀素纸的声音:“我也有剑。”   她的身影出现在那座血色陵墓剑阵中,手持长天,云载酒悬停在一旁。   话落的那一刻,九陵剑阵自然生出反应,生杀剑意侵袭而去,剑势宛如潮水汹涌。   怀素纸什么都没有做,等待着生杀剑意的到来。   她的神情是那般的宁静,找不出半点异色,无比的自信。   生杀剑意落下,化作无形之锋,已然斩向怀素纸道心——这是片刻前发生的事情。   然后。   此时此刻的天地还是那般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一袭黑衣没有变作断线的风筝,就此零落跌入冰湖之中。   唯一的变化是长天的剑身不再漆黑,有微光泛起,但是极其渺茫。   就像夜色到来后,无边大海上的一道微光。   与那照亮一方天空的血色剑光相比,这显得如此的渺小与脆弱。   一声轻噫,林晚霜的视线落在长天剑上,沉默片刻后赞道:“好剑。”   怀素纸平静说道:“谢谢。”   林晚霜想了想,问道:“这剑有多大?”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怪,因为长天就在她的眼前,很多人都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有天地大。”   怀素纸神情认真,一字一字说道:“这是清和为我所铸之剑。”   话音落下,众人终于明白了过来。   九陵剑阵的生杀剑意再怎么无处不入,如附骨之疽难以阻断,可以在顷刻间斩断修行者的道心,但它与一片天地相比起来,终究是渺小的。   长天剑身上的那一抹微光,正是九陵剑阵所留下的痕迹。   故而怀素纸根本就不需要去理会那生杀剑意。   所谓明月清风大江山岗,便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远方山崖上,谢清和小脸肃然,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林晚霜看着怀素纸,神情认真说道:“剑虽好,但你的人更好。”   怀素纸没有说话。   林晚霜看着她,感慨说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寻常剑修岂能像你这般,把一颗道心尽数付于剑上?”   怀素纸是一个很谦虚的人,不会在这时候说自己并非剑修。   她对林晚霜问道:“最后一剑?”   “好。”   林晚霜轻轻点头,忽然说道:“但你得等会儿,我有一件事要先办了,不然很烦。”   怀素纸微怔,道心于刹那间流转数千遍,还是没想到她这时候要做什么。   连她都推演不出来,旁人便更不可能。   林晚霜没有解释。   她挥了挥衣袖,本就催动至极高处的剑意,在刹那间更上数层楼!   九陵归一,剑光照耀天地,万物皆被染红!   一道剑光起于夜空,于瞬息间横跨十数里的距离,悍然斩向那片山崖!   人们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到了一句愤怒到极点的声音。   “老娘跟别人打架,庄高阳你这个白痴也配在这里指指点点?你他娘的谁啊?给我滚远点!”   PS:不知道为啥,想求求推荐票,给你们比个心心啦- 第四十四章 师徒两心意相通   剑光倏然落下,满天血色就此敛没。   天地间一片死寂。   紧接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在山崖上迸发出来,在无数人的视线当中,那座伫立在冰湖中的小山,就此开始分崩离析。   山石不断从山体中被剥离,却没有能落在湖面上,而是被剑意直接斩碎成齑粉,连尘埃都无法存在。   一道恐怖到极点的气浪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去,湖水被直接席卷起来,化作近百丈高的滔天巨浪,让湖底袒露在星光下,一览无余。   如此强悍且不讲道理的一剑,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毫无疑问称得上是林晚霜含怒之下,直接斩出的全力一击。   然而事情即便如此,那片山崖上不算无法暴露身份的江半夏,其中也还有数位炼虚境的八大宗强者,何至于让局面如此狼狈?   原因似乎只有一个了。   那片山崖上,有不少人衷心希望庄高阳倒霉,因此没有出手阻拦那道剑光,甚至还在故意碍事。   便在那座小山将要被剑光完全粉碎前,一道充满愤怒暴虐情绪的呵斥声响起。   “林晚霜你是不是疯掉了!”   庄高阳出现在夜空里,样子有多么的狼狈,那神情就有多么的愤怒。   与此同时,行在冰湖畔的莫由衷轻挥衣袖,拦下那道铺天盖地如海啸般的巨浪,漠然想道这般场面你应该满足了吧?   明景道人的神识早已穿过茫茫夜色,确保在那道剑光落下时,没有弟子会被伤到。   尘埃还未完全落定,林晚霜准备再出口成脏的时候,太虚剑派的掌门终于来到场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制止了这场实在有些无稽的变故。   不等林晚霜开口,梁皇便又再行离开,似乎有一件事必须要他立刻去处理。   片刻后,那座小山彻底被残余剑意粉碎,由始至终没有一粒尘埃飞舞。   早已被惊呆的寻常修行者们这才懵然发现,前方的视野骤然间空旷了起来,那座位于湖心的小山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原本位于山上的八大宗弟子,不知道是被哪位大乘出手转移,都来到了冰湖畔。   于是所有人目睹着那道近百丈高的巨浪倒卷而回,重新砸落在干涸的湖底上,却极其反常的没有引起任何动静。   这自然还是有人出手,否则大地必将剧烈震动,不知要让神都多少楼房坍塌。   冰湖畔,谢清和看着远方空中的林晚霜,一脸震惊问道:“这也行啊?”   江半夏随意说道:“剑修的脾气一般都不太好。”   话音落下,便有人对此做出反驳。   “这就是偏见了,难道我的脾气不好吗?难道顾祖师的脾气不好吗?”   江先生故作正色说道,嘴角却是快要压不下来了,高兴的不要太明显。   很显然,他就是先前山崖上乐意看到庄高阳倒霉的那些人之一。   谢清和听着这话,心想虞归晚的脾气其实也还可以,跟个受气包没什么区别。   她微微摇头,不去想这些奇怪的事情,有些担心说道:“这还能打下去吗?”   江先生耸了耸肩,看着小姑娘说道:“择日再战反而是一件好事,至于原因……”   话音戛然而止,他抬头望向遥远夜空,听见了那两人的对话声。   不知为何,江半夏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似乎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会很有趣。   ……   ……   “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微微摇头,念头微动,收回长天与云载酒。   林晚霜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   对话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刻意避着人,声音随夜风远去,落入更多的人耳中。   有很多人为之不解,议论声再次响起,不分八大宗与寻常门派乃至于散修。   很快,便有剑修对此做出了解释,原因确实很简单。   九陵归一后的那一剑,毫无疑问是林晚霜的最强一剑。   像这样的剑光,对出剑者的心神必定有着极大损耗,连带着一身剑意也不复巅峰。   这时候再继续战下去,怀素纸哪怕最终胜了林晚霜,终究也是有缺陷的。   当初她与陆月楼一战的时候,愿意从白天等到夜的月,此时又怎会接受这种不公平?   那位剑修解释到最后,忍不住又多加夸赞了怀素纸一句,直道这才是言行合一。   听到这句话,冰湖畔又是一片赞叹声。   ……   ……   林晚霜唤回九陵,看着怀素纸说道:“抱歉,那庄高阳我之前就很不太喜欢,这次还要胡说八道,实在有些忍不住。”   怀素纸怔了怔,没想到她竟会认真做出解释,然后嗯了一声。   林晚霜认真说道:“下次再见的时候,你面对的大概也会是这么一剑,可能更强。”   怀素纸说道:“我会期待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因为庄高阳已然来到此间。   这位岱渊学宫的主事趁着先前的片刻时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不再像先前那么的狼狈。   他的眼神仿佛正在燃烧,脸上却找不出半点表情,有的只是漠然。   他看着林晚霜,寒声说道:“林剑主,还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林晚霜向他翻了个白眼,心想如果不是掌门真人对我开了口,不让我和你再说话,要不然我现在就能给你臭骂一顿。   庄高阳看着这个白眼更是愤怒,沉默片刻后,忽然间冷笑出声,说道:“惹了事就沉默,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他莫名其妙就挨了一剑,无论如何都是占理的,说话再如何咄咄逼人,想来也不会有人敢对他有意见……   一道清冷如水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很是悦耳,说话的却让他觉得格外难听。   “所以你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说过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庄高阳,语气听上去很坦然,便也真的能让人不愉快。   庄高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你也要掺和?”   怀素纸神情不变问道:“这是威胁?”   话音落下,庄高阳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冷声训斥道:“我是你的长辈,你是怎么对长辈说话的!”   以辈分压人是极其无趣的一种做法,但这真的很好用,可以说是百试不厌。   怀素纸隐约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没有花上太长时间,她就想起那个名叫邹什么的老妇人,心想这怎么都是学宫的人?   她不喜欢废话,但也没有被指指点点的兴趣,反问道:“你算什么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便是离开,懒得再废话上半句。   这几句话没有半点遮掩,所有人都听到了。   当那清冷中带着不屑意味的‘东西’,从天空来到地面的身后,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充满嘲弄意味的哄笑声。   听着那些笑声,庄高阳再也忍不住了,看着怀素纸的背影怒喝道:“荒唐至极!你怎么敢这样……”   话音再次被戛然而止。   还是有人打断了他,没让他把话继续说下去,而且说话那人的身份很不一般。   “就到这里吧。”   那人好生感慨说道:“这些年来,我深居学宫不出,偶尔有所得便讲一堂课,也算是亲眼见了不少学宫的学子,可我看到的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之前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却是懂了。”   庄高阳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神情骤变,认真说道:“江教授,还请您慎言。”   江半夏没有理会,向湖中央走去。   她踏水而行,走入所有人的视线当中,声音不曾因慎言二字停下。   “去年春天,怀素纸于道成山上一朝观尽十万碑,我见此景后心有所感,故而决定离开学宫,远行人间游学。”   “这一路上的风景很好,但最好的始终是那些年轻人,于是我越来越不明白学宫的弟子为什么会那般模样,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今天夜里,我才明白没有什么不得其解,答案一直都在我的眼前,只是我不愿去看罢了。”   “有你这样人作为师长,学宫沦落到今日这般模样,又有什么好不解的呢?”   余音于湖面上不断徘徊着,袅袅不绝。   听到这句话的人们,不禁怔住了。   很多人想起小谢掌门被那老妇人当众羞辱的旧事,无法不赞同这段话,心想这大概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吧?   至于岱渊学宫的弟子们都在沉默。   如果这番话换做随便一个宗派的人来说,他们都会给予最激烈的反驳,就像林晚霜斩出的那道剑光一般……   问题在于,说话的人是江半夏。   这位岱渊学宫百年时光当中,最负盛名的教授之一,她的学识极为渊博,对天地万物皆有自己的独特认知,百年多病折磨下,依旧在修行路上孜孜不倦前行。   像这样一位前辈的话,再怎么不中听,在场的岱渊学宫弟子也只能是认真听下去。   “江教授……”   庄高阳脸色铁青,再也顾不上与林晚霜的恩怨,落至湖上和江半夏当面相对。   他认真解释道:“这些年您深居不出,授课的次数太少,见到的不是全部,有失偏颇。”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憾意,说道:“我有一个很好的例子。”   庄高阳根本不想听那是怎样的一个例子,但他很清楚这句话只要出现,那就再也无法阻止,沉声说道:“请讲。”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去年冬末春初,登天榜上有两个第三。”   话音落下,无数道视线下意识聚集在一个角落。   那角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位青年的气质很是不错,谈得上是出众,只是与过去的他相比起来……未免显得有些落寞了。   那人是陆元景。   他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那些视线,苦涩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这句话很及时,直接敲定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可谓天衣无缝。   让人为之意外的是,说话的那个人竟然是怀素纸。   不知何时,她也来到了湖面上。   她对江半夏说道:“陆兄是一个好人,活得比较辛苦,天赋与我没有什么差距。”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那他为什么会活得辛苦呢?”   怀素纸很配合地沉默了。   于是,天地再次安静。   人们若有所思。 第四十五章 一言惊世人   陆元景神情复杂,看着怀素纸沉默片刻后,挤出一抹充满苦涩意味的笑容,低声叹道:“怀姑娘你还是这么温柔。”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   她似是不忍见到这般画面,偏过头,看着无人处轻声说道:“我是认真的。”听着她的话,满座冰湖不再沉寂安静,渐有议论声响起,就像是那被风退向岸边的湖水,源源不绝。六九四九三六一三五   事实上,在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怀素纸这句话是出于安慰,然而在她强调自己的认真以后,人们不由想的更深了。   不少人的视线开始落在庄高阳的身上,心想难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而陆元景偏偏是一个好人,不愿意随之而歪,于是才会活得分外辛苦?甚至是连累了自己的修行?   就在这时,江半夏的声音缓缓响起,满是遗憾意味。   “志向所在与身处之境互相抵触,道心始终无法宁静,修行自然艰难,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她恰好沉默了一段时间,感慨说道:“如果是百年前的学宫,我相信你会比现在好上很多。”   庄高阳面无表情说道:“这只是一个假设。”   不等江半夏开口,他接着沉声提醒道:“江教授还请注意场合。”   后一句话是以神识所言,不愿为外人所知。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讽刺的情绪。   庄高阳看到这一抹笑容,顿觉事情要变得更加不妙时,话音已经落下。   “道盟八大宗,山门皆为云雾所笼罩,不为世人所见,唯有岱渊学宫与世俗始终相通,没有半点避讳。”   江半夏敛去笑意,声音冷淡至极:“学宫先祖为何要让山门坐落东海之畔,你连这也忘了吗?”   庄高阳当然没有忘记,心中情绪越发糟糕,却又无法付诸言语。   他强行冷静下来,与江半夏对视,漠然想道你们这些老顽固早就都该死了,除了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说些冠冕堂皇的风凉话,真的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若是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是落井下石,是把自己摘出来的冠冕堂皇……”   江半夏看着庄高阳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淡漠说道:“那么,还请庄主事您回忆一下,岱渊学宫凭什么能被双方承认中立。”   此言一出,冰湖畔的讨论声渐渐消失,人们再有所思。   真正的中立不是墙头草,必须要得到双方的信任,而岱渊学宫得到的那份信任无疑是世间最为珍贵的事物。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宗,为什么都愿意承认岱渊学宫作为中立方?   岱渊学宫足够强大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曾经生活在学宫里的那些人,做过很多‘冠冕堂皇’的事情,甚至是以此度过了自己的一生,有资格得到尊重。   庄高阳很想对此作出反驳,但他却偏偏沉默了,因为在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他大不了就是再多背一口黑锅,只要不让事情再继续扩大就行……   一念及此,庄高阳忽然发现一个因愤怒而被自己遗忘的细节,眼睛骤然睁大。   那道如血剑光落下之时,陆南宗已然站在山崖上,为何事情发酵到此种境地,他还是没有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这是什么缘故?   世事都禁不住深思。   庄高阳忽然觉得自己好冷,再次与江半夏对视,终于明白今夜的一切并非偶然。   ……   ……   冰湖远处,一片未曾凋零的冬林。   陆南宗面无表情。   在他身前,是太虚剑派的当代掌门梁皇,被公认为人间剑道第三的大乘。   难道这位八大宗的至强者先前阻止林晚霜爆粗后,着急离开是为了亲自拦下陆南宗?   “我不太明白……”   陆南宗听着冰湖那边传来的声音,缓缓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梁皇想了想,说道:“那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陆南宗漠然问道:“这是莫真人的意思?”   梁皇笑着说道:“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有人看不惯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呢?”   陆南宗向前一步,欲要与他擦肩而过,去往冰湖那头。   梁皇没有出剑阻止。   这与陆南宗作为九天之一,境界确实要比他高无关,剑修从不缺乏出剑的勇气。   原因很简单,两位大乘若是在这里开战,哪怕有神都大阵隔绝誉为,最起码也会有半座神都沦为废墟。   这是梁皇所不愿承担的责任。   事实上,他已经留下陆南宗足够漫长的时间,让事情得以起势了。   因此他最后说了一句话。   “禅宗有四个字,我现在送给你。”   “回头是岸。”   陆南宗听得很清楚,没有片刻停步。   ……   ……   当陆南宗自冬林走出,行至冰湖前时,一道声音恰好落入他耳中。   “是道成山上不曾敝帚自珍的十万石碑,是当年魔潮席卷天下之时先贤们的从容而去,是北境以北无尽风雪中掩埋至今的尸骨,是与阴府数千年对峙中魂飞魄散的坚持不懈……”   江半夏望向冬林方向,语气恬静中自有温柔,没有半点慷慨激昂情绪,轻如水,淡若星光。   然而正是这种娓娓道来,让她的话变得更有力量,让人不自觉相信。   她看着陆南宗,微笑说道:“这才是学宫赢得世人尊重的原因,我说的对吗?”   陆南宗面无表情说道:“学宫往日荣光尽在你所言之中,我又怎能说错?”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愤怒的。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那么在你看来,学宫为什么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呢?”   很多人清楚注意到,话里说的是你而不是您,这说明她对落陆南宗并无敬意,甚至是有指摘的意思。   陆南宗神情漠然说道:“你所处的位置太低,见到的并非全部,没资格作出这样的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众人闻言顿感无趣,心想您这跟寻常修行者为道盟愚蠢行事强行辩解,被辩驳到无言以对后,恼羞成怒说只是你们见识太浅的人有何区别?   当然是有区别的,因为陆南宗位列九天之一,哪怕只是忝陪末座,他仍旧是无可置疑的当世最强者。   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但江半夏却像是不懂,说了一句很直接的话。   “怎样的位置才算高?”   话音落下,满湖俱静。   人们听着这话,落在江半夏身上的视线里渐渐生出茫然之色,心想您这是认真的吗?   陆南宗说出了许多人心中的那句话,是笑着的:“我坐着的这个位置够高了,你有兴趣吗?”   江半夏微笑说道:“好啊。”   陆南宗怔住了。   这方天地里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就连在暗中一手操纵今夜一切发生的莫由衷,都没有想到这句话,不由得被怔住了。   即便你真有这样的想法,那也不应该现在说出来吧?   片刻后,忽然有掌声响起。   众人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曾离开的怀素纸,正在轻轻鼓掌。   她的神情很认真,鼓掌的动作更加认真,轻声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听着这句有些陌生的话,年轻修行者们有些懵然,心想您为什么要这般说?   唯有那些年岁偏大的人才能艰难想起,这是岱渊学宫的先生们对自身行事的最终追求。   “我看过一些书,不多。”   怀素纸轻声说道:“当初在书上见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对学宫有过很多的向往,后来发现见面不如闻名,所以我一直都觉得陆兄很好。”   话至此处,她转身向江半夏行了一礼:“没想到今日能在先生您的身上,真正见到这句话。”   江半夏敛去笑意,看着她说道:“随心所言而已,你不必想那么多。”   两人若无旁人般的对话,让场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奇怪,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境地。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般模样的?   陆南宗看着江半夏,漠然说道:“你的想法很好,但只能是想法了。”   江半夏平静说道:“学宫不是其他门派,若是您失德了,可行推选之事。”   陆南宗笑了笑,随意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话里的随意是真的。   事情至此,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站出来的人,而是藏在幕后的莫由衷作何想法。   至于江半夏?   不过一个化神境的蝼蚁罢了,怎值得他为之耗费心神?   江半夏知道他的想法,不算很在意,淡然说道:“待神都事了,你便知道我是否认真了。”   陆南宗没有拒绝,似笑非笑看着她说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江半夏说道:“希望如此。”   众人闻言,都以为这句话是她在确保自己的性命安全。   唯有怀素纸才知道,这四个字其实是一个祝福,希望陆南宗能活到那一天。   江半夏转身离开。   怀素纸便也不再逗留,与看戏看得心满意足的林晚霜点头致意,向谢清和走去。   事情就此落下帷幕。   ……   ……   夜深时分。   怀素纸站在殿外,藏身于夜色中,等到了迟迟归来的师父。   江半夏的眉眼间本有倦意,见到她后却是一扫而空,变得明亮了起来。   她没有停下脚步。   怀素纸与她并肩而行。   江半夏说道:“你那句话太假了些。”   怀素纸微微蹙眉,心想今晚自己做得好不够好吗,问道:“哪句?”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有些无语说道:“陆元景与你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你怎能说出没什么差别的?”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委婉说道:“那时候人稍微有些多。”   江半夏没听懂,心想你又不是那种怕生的人,直接问道:“所以?”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骗人,难免有些紧张,现在你明白了吗?”   江半夏怔住了。   紧接着,她忍不住失笑出声,赶紧以手掩唇,但还是笑得微微弯腰了。   直至她笑到自己咳嗽,有血水从指缝间缓缓溢出,笑声才是停了下来。   她放下了手,任由怀素纸为自己抹去那些鲜血,微笑说道:“那这方面我比你厉害多了,我撒的谎可不少。”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知道。”   不知为何,江半夏听着这话有些不悦,问道:“嗯?”   怀素纸说道:“你骗过我不少。”   她不打算去回顾过往,因为那注定是不愉快的,是只会带来无趣争执的。   她转而问道:“开心吗?今晚。”   “嗯。”   江半夏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很愉快。”   怀素纸想了想,认真说道:“事情按照你的计划进行,确实是一件值得愉快……”   话音戛然而止。   “错了,我的愉快和这些并无关系。”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是很开心你愿意为我撒谎,还是这辈子第一次,仅此而已。” 第四十六章 万物不换,哪怕飞升   怀素纸静静看着江半夏,没有再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呢?   难道说我不只为你第一次撒谎,还为你做过更多的事情,那些都是这辈子的第一次吗?   俱往矣,何必再提?   她平静问道:“接下来你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江半夏反问道:“你问这个是想做什么?”   怀素纸收回视线,往偏殿大门处走去,说道:“你不用误会,我没想过赶你走。”   听着这话,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你对我说话越来越放肆了。”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事情确实如此,神色不变说道:“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相处的。”   江半夏忽然说道:“所以我比较喜欢去年春天的那个你。”   怀素纸清楚她是又犟起来了,懒得理会,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反正不是第一次。   江半夏停下脚步,望向廊下散发着暖和光芒的灯笼,说道:“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看着没有多远距离的殿门,低声说道:“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伤势。”   江半夏嗯了一声。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又叮嘱道:“不要比我先死。”   江半夏微怔,没想到她会再强调一次,温声说道:“我知道的。”   怀素纸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她本就是不是那种擅长言辞的人,于是只能沉默。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   她转过身,视线落在怀素纸的侧脸上,才发现那一抹血污留到了现在,不曾被抹去,看着有些刺眼。   她很不喜欢,伸手为徒儿擦去那些血迹,又理了理那被吹乱的发丝。   像这样的事情江半夏很少做。   在过往岁月当中,她都是被服侍的那一方,故而动作有些笨拙,还有些慢。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做的很认真。   不知过了多久,江半夏终于放下了手,但紧接着又牵起了怀素纸的手。   这是牵手,但不是真的牵手。   她只是想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好好看看伤口到底有多深,当时到底有多疼。   毕竟她是她的师父,理应要关心她。   没有别的意思。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江半夏微微低头,看着怀素纸掌心上的伤口,若无其事般说着话。   “下次别这样子了。”   “林晚霜很强。”   “修行是为了长生,不是把自己陷于险境,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你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怀素纸面无表情,盯着江半夏的眼帘,声音同样很淡。   江半夏知道她有些生气了,但没有改变主意,认真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这辈子飞升无望,而你有很大的机会,必须要珍惜。”   怀素纸沉默不语。   她向来冷静,自然不会说那些听着就教人生厌的话,干脆换了个话头。   “飞升之后是什么?”   怀素纸偏过头,视线越过乌檐望向夜空,很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江半夏没有去看,正在为她处理九陵剑锋留下的伤口,耐心地说了一番话。   “根据门中典籍的记载,大概是没有凡人想象中的所谓仙界的。”   “飞升不是死去,而是成为一种更高层次的生命,拥有近乎无限的自由。”   “自由,是那些典籍里出现最多的一个词语。”   怀素纸静静听着,说道:“自由吗?”江半夏随意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是大自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大自由,要不然飞升为何这般难?”   千年以降,人间至今无人飞升。   就连莫大真人这等绝世强者,夜深人静之时抬头望天,也会由衷发出一声叹息,遗憾自己无法看到天穹之上的真正浩瀚风景。   “所以你必须要珍惜。”   江半夏轻声说着,确定伤口已经没有问题后,放下怀素纸的手。   怀素纸问道:“那你呢?”   江半夏微微一笑,看着她说道:“我是你的师父,你若是能够飞升,那我当然会很高兴。”   怀素纸转过身,向那处殿门走去,没有回头说道:“那时候你早就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她推门而入,旋即就是一声有些响亮的关门声。   江半夏笑容更加温柔,心想原来你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生气了还是会摔门,一点都不可爱。   就不能让我在寒冬时候回忆你的温柔吗?   忽然间,她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有人来到此间,是楚瑾。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一句话。   “我很喜欢怀素纸这姑娘,之前一直很奇怪师姐你是怎么教出这一个徒弟,后来才发现……”   江半夏打断了她,神情淡漠说道:“再说下去,我会直接杀了你。”   楚瑾知道这句话是认真的,自然不会坚持下去。   她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转而言道:“换个地方谈谈?正事。”   江半夏向廊外走去。   楚瑾随行。   神都坐落于平原之上,却有着依山而建的高耸,两人所在的这片宫殿群,位于神都的最中心处,亦是最高处。   这片由道盟耗费无数心血修建的宫殿群,既有庄严肃穆之壮阔风光,亦有移步换景的精致巧思,其中风景很难被看腻。   两人没有走上多远,便来到一处露台,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城中万家灯火。   不知何时,夜空又飘起了细雪,被远方灯火映入眼中,仿佛繁星。   “我先前与陆南宗谈了谈。”   楚瑾说道:“他还在迟疑,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出决定,要再等下去。”   江半夏平静说道:“这和你我的推演一样,陆南宗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楚瑾看了她一眼,说道:“所以我现在很好奇,你那位祖宗是怎么打动陆南宗的。”   江半夏沉思片刻后,缓声说道:“如果还是以那枚果子来引诱,那姜白未免有失层次。”   忽有狂风,雪势骤急,满城灯火仿佛也随之而乱。   就像是神都此刻的局势。   楚瑾看着眼前景色,莫名有些心烦,问道:“你这位祖宗活了有多久?”   江半夏说道:“七百年前,顾真人踏上修行路,她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   “七百年不足以让沧海成为桑田,但足以让你祖宗知晓数之不尽的秘密,比如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楚瑾话锋忽转,淡然说道:“你想过怀素纸身份暴露后该怎么办吗?”   江半夏说道:“我以为这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是随意,故而嘲讽的意味也就越浓了。   商州城外落潮山上,楚瑾曾经向她提过一个要求,是怀素纸不再成为暮色。   她当时没有多说什么,但这不代表她会轻轻放下。   与怀素纸有关的每一件事,她都不愿意吃亏。   听着这句话,楚瑾神情如常。   “只要没有证据,就算莫由衷猜到了怀素纸的真实身份,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她声音微沉说道:“真正值得去考虑的情况只有那么一种。”   江半夏说道:“姜白把证据放到莫由衷面前,让他必须做出决定。”   楚瑾看了她一眼,说道:“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是不想怀素纸走上你的老路,那她就必须要舍弃过往的一切。”   话是实话,但听着还是很嘲弄,这显然是她对自己师姐的还以颜色。   江半夏向前一步,凭栏而立静看风雪,说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楚瑾看着她说道:“你不信我会守约很正常,毕竟我背叛过你,但你理应相信怀素纸能让我守约。”   江半夏没有说话。   话里的意思,她当然能够明白。   谢真人的飞升已成定局,若是飞升失败了,清都山将会失去一位人间巅峰的战力,这是极其严重的问题。   哪怕清都山凭借两万年深厚底蕴,在自保上没有任何问题,也必须要考虑日后的局面。   很显然,怀素纸被楚瑾和谢真人认为是清都山在这个问题上最好的解。   江半夏清楚这些,故而她不想说话。   “我不喜欢谈论生死,但师姐你的时日确实无多,有些事情终究是要考虑的。”   楚瑾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她不想让气氛走向那种末路尽头的寂寥茫然。   江半夏平静说道:“她是一个有主意的人,你和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终究要看她自己的想法。”   楚瑾忽然说道:“但我听说你不让怀素纸与清和成婚。”   江半夏神色不变,眼里找不出半点的情绪,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师姐……”   楚瑾转过身,看着她问道:“你对怀素纸是怎么想的?”   江半夏的声音很淡:“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你现在连这种事情都关心了。”   楚瑾叹了一声,那总是笑意盈盈的眸子里只剩下厌倦,大概是真的被烦到了?   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很失望。”   听着这话,江半夏笑了起来,笑的有些浅。   “失望总是难免的,但你总不至于像我当年那般绝望,毕竟你不曾遭遇背叛。”   话里提的当然是旧事,是楚瑾背叛元始宗的过往。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现在劝说江半夏让怀素纸不再是暮色,与当年未免太过相似。   楚瑾没有因此沉默。   她始终冷静,看着江半夏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问道:“那么,你对怀素纸到底抱着怎样的想法?”   江半夏转身离开,留下了最为直接的八个字。   “万物不换,哪怕飞升。”   PS:写这章的时候听着伍佰,就顺手摸了摸歌词出来,看着有种莫名其妙的小小幸福感。 第四十七章 惟怀素纸与暮色耳   江半夏还未走远。   楚瑾想也不想说道:“你本来就飞升不了。”   话音落下,那徘徊在露台中的怅然悲凉遗憾的感伤意味,于顷刻间消失殆尽。   江半夏没有停步回望,墨眉微微挑起,显然是不喜。   她不愿意回头,楚瑾便也不去看她。   这对元始宗山门倾覆之时,最为出色的师姐妹在脾性上截然不同,唯有那渗入骨子深处的骄傲,是时隔百年后也不曾有丝毫改变的。   江半夏的声音很冷淡:“你也无望飞升。”   楚瑾看着风雪中的神都,平静说道:“早在登临大乘之时,我就确定自己会在这里活着,在这里老去,最终也在这里迎接死亡的到来,无所谓。”   江半夏嘲笑说道:“修行者追求的是超脱,你却甘愿接受如静水般的无趣生命,不去争夺那可能存在的刹那光华一线希望。”   不等楚瑾开口反驳,她继续说道:“当年的我确实有些愚蠢了,否则又怎会想不到的背叛呢?毕竟你就是这么个人,无趣无义也无情。”   楚瑾淡然说道:“就算你说上再多,飞升与你亦无关系,在这件事上你我并无区别。”   “你错了,素纸将会是我修道生涯的延伸,与我永远同在。”   江半夏已然远去,声音变得渺渺:“这是死亡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当楚瑾听完这句话时,那位以一己之力与道盟为敌百年,有无比壮阔修道生涯的元始魔主,已然远去。   她没有离开露台,眼帘微垂,在心中默然思考一些此刻还谈不上是关键的问题。   “与怀素纸相比起来,当年的你我如何?”   “那时候的我是元婴上境,而你与我相差无几,境界都输了怀素纸。”   “以决死之战来看,我不是你的对手。”   “那么你是怀素纸的对手吗?”   “胜负难料。”   楚瑾想着这些问题,想着那句永远同在,越发感到不解,喃喃自语说道:“怀素纸的破境实在太快,连顾真人都不如她,这是为何?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敛去所有思绪,道心重新空明。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看着漫天风雪,这般想道。   ……   ……   翌日正午,神都迎来了一场规模甚大的宴席,以此庆贺争夺哀帝传承的人选终于尘埃落定。   场面很是热闹。   有资格参与这场宴席的人不仅八大宗弟子,那些世间寻常大派小派乃至于散修,只要在前些天的比试当中有一定的成绩,都能获得道盟的邀请。   哪怕是如今的修行界,像这样的盛事也是极其罕见的。   更重要的是,这场宴席上不会有前辈高人出席,可以让年轻人们随意放肆。   这场宴席举办的地点在那片庄严宫殿群里,是道盟有意选出一座风景极好的大殿。   那座大殿位于高处,往窗外望去可见清风流云落雪,甚至可以俯瞰神都风光。   若是往大殿深处走去,入目的即是一处占地极大的露台,台上有违逆天时盛开的花草树木,流水在其间潺潺不绝,有淡淡云雾从水中缓缓飘起,画面很是梦幻。   仿佛仙境。   按道理来说,身处其间的年轻人们对此应该十分满意,难有不满。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绝大多数年轻人都没有心思去享受美酒与灵果,更别提那些所谓美景。   让人们真正关心的事情还是那一件。   “怀姑娘今天会来吗?”   “没有消息。”   “你不是清都山的弟子吗?去问小谢掌门啊!”   “……那位来了。”   “什么啊,那位是哪位?”   “是林剑主。”   “啊?不是说今天长辈都不管我们吗?”   话音戛然而止,年轻修行者们看着那踏入大殿的女子,顿时噤若寒蝉不敢言。   林晚霜的身材并不高挑,长相还颇为稚嫩,有种童颜的感觉。   在某个地方,她与怀素纸可谓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她混在殿内的年轻人当中,似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问题在于,所有人都还记得那道如血般的剑光,还记得林晚霜一言不合直接拔剑越境斩人的恐怖画面。   林晚霜也不在乎旁人目光,视线在殿内扫了一圈,一言不发就往殿后露台走去。   就在一片安静之时,南离自人群中走出,与她并肩而行,很随意地开始搭话。   “前辈是要找怀姑娘的?”   “嗯。”   “怀姑娘还没来。”   “可惜了,我看她还挺顺眼的,还想找她喝上几杯酒聊聊天。”   “不如我来和前辈喝几杯?免得你在这儿白等。”   “也行,不过你可不能只喝一杯。”   “当然,喝了一杯还有一杯,然后还有三杯,我愿意和前辈你喝到醉。”   不过短短几句话,两人就穿过了大殿,来到那片风景甚美的露台。   昨夜那场雪尚未停歇,但天空并不昏暗阴沉,有阳光穿过云与云间的缝隙,向神都洒落一片。   风景颇为清美。   这看着很不寻常的景色,自然是修行者以人力为之,故意营造出来的一幕。   两人行至露台边缘,途中拾起一壶美酒,但没有凭栏而立。   林晚霜一跃而起,直接坐在栏杆上,晃悠着双腿就咕嘟咕嘟地喝起了酒。   南离看着她,眼睛变得有些明亮,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有些遗憾自己必须要注意仪态。   “前辈很欣赏怀姑娘?”   “要不然呢?”   林晚霜随意说道:“你觉得除了怀素纸,这里还有谁值得我特意来上一趟?”   南离微微挑眉,故意说道:“陆元景,此人登天第三,昨夜怀姑娘更是亲承其天资不输自己,一心只为继承于老先生的衣钵,不为外界风雨所动摇,道心之坚由此可见一斑,大乘可望。”   听到这句话,众人的视线渐渐汇聚过来。   “亲承陆元景天资不输自己?这话也亏得怀素纸能说出来,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林晚霜不做多想,直接说道:“你让陆元景来听听你说的话,我保证他转头就走,一刻不敢多留,那脸得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言语间,她再饮一口美酒,洒出来的酒水打湿了衣襟。   不等南离再开口,有长生宗弟子大声问道:“那宋师兄呢?莫大真人的关门弟子,其道法天赋堪称绝代,修行速度亦是不俗,将来更是有望执掌众生书!”   “道法天赋堪称绝代?”   林晚霜斜了那人一眼,毫不客气说道:“你让宋辞给我表演一下凭羽化登仙意来施展大日如来剑诀,他要是做到我给他磕个头都行。”   听着这话,人群中的宋辞目瞪口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被看不上的事情,正要出来转移话题的时候,又有好事者再放言。   “天渊剑宗之虞归晚,清都山之徐卿,此二人与怀素纸相比又如何?”   “换个有意思的名字来。”   林晚霜连评价都懒,直截了当至极。   有人心生不喜,大声问道:“那林晚霜你呢?!”   “我?”   林晚霜只觉得这人白痴,毫不客气骂道:“我当年要是有这么强,我现在都成掌门了,至于搁这当个剑主吗?是不是白痴啊你?”   南离闻言大惊,看着林晚霜的眼睛骤然明亮,心想这可真是吾辈中人啊!   那人被骂的有些不服气,再喊道:“司不鸣司前辈,百年间最年轻的炼虚境,不日便将登临大乘,如何!”   林晚霜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大笑说道:“要不你改天去问问司不鸣,他为什么是百年间最年轻的炼虚,我保证他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说话那人愣了一下,这才想起黄昏和楚真人早已证得大乘之境,故而司不鸣才会是最年轻的炼虚。   对他而言,这个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称呼,事实上更像是一种羞辱。   露台上的年轻修行者都笑了起来,笑声遍布殿内殿外,空气里满是快活的的味道。   就在此时,最初引发这个话题的南离,似是好奇问道:“那黄昏与楚真人呢?”林晚霜再给自己灌上一口美酒,壮声道:“何足道也!”   话音落下。   众人皆惊,满场俱静。   以至于有两人姗姗来迟,都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全然不像过往。   后来的其中一人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林晚霜没有回头,大笑说道:“当然是因为我和这两人都打过,知道她们当年是怎么一回事,有资格给这个评价。”   听着这话,后来的另外一人沉默不语。   “那在前辈看来,天下之下,这百年间谁堪与怀素纸并肩而立?”南离看了一眼后来的那人,笑着问道。   林晚霜不假思索,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她举起酒壶,一饮而尽,肆意至极道:“自是无人能比。”   话音落下,场间却是一片安静,似乎有更加值得去在意的人或事。   林晚霜好生不解,心想怎么没人开口附和自己,于是转身望向后方。   怀素纸就在那里。   大殿与露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她与林晚霜对视,神色似是如常,微微摇头说道:“前辈所言太过。”   林晚霜心想你又要胡说八道了,忍不住冷哼一声,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谁有资格与你并肩?不要再给我说什么陆元景和徐卿,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会信的。”   怀素纸无言以对。   片刻沉默后,她不太容易地想起了一个名字,认真说道:“还有暮色。”   林晚霜怔了怔,想到这位注定成为未来魔道共主的妖女,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反驳。   见此,有人忍不住感慨赞道:“天下修行者,惟怀素纸与暮色耳。”   PS:今天突如其来的一次抽筋,让我疼的嘎嘎叫,到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瘸的,所以更新晚到现在,但还是会有正常的两章。 第四十八章 是护妻   场间一片安静。   像这样的话,难免教人为之愕然接着清醒再沉默,而不是立刻鼓掌赞美以及附和。   天下之大,修行者惟怀素纸与暮色而已,这等赞美太过殊绝沉重,足以让人去认真思考,到底是不是这么一件事。   暮色有资格与怀素纸并肩吗?   然后,场间的安静渐渐变成死寂,无人言语。   哪怕是最狂热喜欢怀素纸的那些八大宗弟子也罢,都无法否认暮色有这样的资格。   秋末之时,满天璀璨星光下,暮色以一己之力与众多道盟强者对峙,如若谪仙临尘飘然而去的画面,还未来得及被世人遗忘。   有位女弟子小声抱怨道:“像怀姑娘这般出尘绝世之人,竟然和暮色这等妖女齐名,真是想着都让我都难受。”   “我也好不舒服。”   旁边一人附和说道:“但这不就是我们喜欢怀姑娘的原因吗?她一直都是这么谦虚,让人喜欢!”   再有人哼了一声,说道:“要不让是怀姑娘太过温柔,那陆元景凭什么和怀姑娘并列登天第三?还好那人也算有自知之明,没顺着竿子往上爬。”   听着这三位女弟子的小声埋怨,站在一旁的那位岱渊学宫书生终于是忍不住了,略带不忿地说了一句话。   “女子都是高山流水做的,男子都是烂泥般的浊物给捏出来的?”   “要不然呢?”   那三位女子丝毫不觉得有问题,一并望向说话的书生,理直气壮反问道:“难道怀姑娘还不够超然离尘吗?”   书生微微张嘴,竟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更何况他也是真的敬佩怀素纸。   然而当他想到怀姑娘竟有这样的崇拜仰慕者,就像是吃了保留了原味的九转大肠一般难受,当即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而去。   他心想,怀姑娘以后要是结下什么莫名其妙的恩怨,定是因为你们这群蠢物!   想着这样的事情,书生望向场中央不曾因这等言语而欣喜的怀素纸,心中不由生出更多敬佩之意,当即决定回到学宫后必定要写上一篇大好文章,大力抨击那等蠢物的言论,好让怀姑娘继续洁净如高山雪莲。   ……   ……   露台不再安静如死寂,再有议论声起。   话题的中心依旧是怀素纸与暮色。   那些大门小派的弟子以及散修,乃至于八大宗的弟子都聚集在一起,试图从各个角度来证明暮色远远不如怀素纸,场面过分离奇乃至于荒唐。   也许是讨论越发热烈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近怀而心怯,这时候竟没有人去打扰怀素纸。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谢清和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一眼。   小姑娘终究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没有人敢让她感到生气。   两人行至一处角落,挥袖以道法断绝那些声音,顿时清净了下来。   片刻后,南离拎着酒壶来到这处。   林晚霜自然也随之而来。   不等谁开口,她看着怀素纸直接问道:“暮色真有那么厉害?”   怀素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原因十分简单。   然而在这时候沉默,未免显得自己太过虚伪,她只好嗯了一声。   南离接过话头,满是笑意地看了自家师姐一眼,对林晚霜诚恳说道:“暮色是真的了不起。”   林晚霜有些意外,心想居然是真的吗?   “不过……”   南离看着怀素纸,故意拉长了尾音,一脸真诚好奇问道:“怀姑娘您是怎么想到暮色的?”   她的神情越是真诚,语气越是好奇,落在谢清和的耳中,嘲弄讥笑的便也越发之深。   小姑娘当然也觉得这事儿很微妙,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怀素纸,只不过都忍住了。   连她都忍住了没去问,你南离凭什么问?   难道你想让纸纸难堪吗?   谢清和面无表情,看着南离说道:“你问题这么多,干脆出去和那些人一起讨论得了。”   听着这话,南离微微挑眉,心想这算是护妻还是别的什么呢?   谢清和见她挑眉,便知道她心里肯定没好事,直接说道:“我不想听见那些愚蠢的话。”   南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那你们今日为何过来?”   以两人的超然地位,就算不来参加这种宴席,也不会有人对此多说什么。   事实上,在很多年轻修行者看来,怀素纸与上一代的天才强者已无太多区别,本就不必参和这样的宴席。   “看看。”   怀素纸的声音不带情绪。   南离微微一怔,心想谁值得你专门来看这一趟?   她没有往深处去问,因为这时候不方便,暗自把事情给记了下来。   她转而说道:“宴会散后,你我找个地方见面,我有事要与你说。”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人真的麻烦,莫名有些怀念起虞归晚,心想那人稍微傻楞了一点儿,但事情确实要少上太多,安静得很。   怀素纸没想这么多,知道必然是正事,嗯了一声。   南离满意点头,转身离开。   怀素纸望向林晚霜,向这位太虚剑派的前辈行了一礼,歉意说道:“我不喝酒。”   林晚霜不由怔住,心想自己今日到这来就是想和你喝酒,结果你和我说不喝?   “是真的。”   谢清和在旁正色说道:“素纸自幼就不爱喝酒。”   林晚霜无法理解,望向怀素纸好奇问道:“酒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你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   怀素纸说道:“有别的原因,但确实如此。”   林晚霜不由意兴阑珊,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还好走这一趟还算有些意思,不然真是亏死我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直接离开,走的毅然决然,不见半点拖泥带水,竟生出了几分大气的感觉。   谢清和很是欣赏她,说道:“这前辈还挺有意思的。”   怀素纸说道:“是不错。”   谢清和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问道:“所以……你刚才怎么会说是暮色的?”   “如果我不那样说的话……”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没有半点情绪地念了一句话:“那就是天下修行者,惟怀素纸一人而已。”   谢清和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了过来,险些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觉得这真相好生教人意外。   原来你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吗?   还真是让人意外啊。   或者说这是你习惯的谦虚?   但这还是弄巧成拙了吧?   惟怀素纸与暮色耳,若是日后你身份为世人所知,这段该是逸闻还是别的什么呢?   真有意思啊。   谢清和胡思乱想不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怀素纸却难得有些无奈,说道:“我本想说个别的名字,但是没有想到。”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没忍住笑了起来,只是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小姑娘低下头,强行把笑声给咽回去,抬头望向怀素纸安慰说道:“事实就是这样嘛,都是他们不争气,这可不能怪你呢!”   话音落下,有声音随寒风而至,落在两人耳中。   “这话说的没错,修行本就是为了超越一切自然,你又怎能为旁人停下自己的脚步?”   此间早已被道法隔绝外界的声音,为什么还能有人对她们说话?   怀素纸敛去眼中所有情绪,转身望向来者,平静说道:“好久不见。”   来者自然是姜白。   她听着这话,语气很是随意:“对修行者而言,秋末至今,不过片刻而已。”   怀素纸看着她认真说道:“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嗯?”   姜白有些意外,微笑说道:“这句话倒是有些意思。”   她的笑容里有些感慨:“修行到了后面,闭关不出也就成了常事,七百年时光看似漫长,回忆起来也不过是几个转眼而已,几个瞬间罢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这是她不曾有过的真实感受,而她向来不喜欢对未曾经历过的事情给予意见。   感慨过往只是片刻,目光终究还是要落在现实。   姜白笑意不改,问道:“你见我是为何事?”   是的,怀素纸与谢清和之所以来到这场宴席,是因为她们想见到这位万劫门的老祖宗。   那年冬天,长生宗以众生书推演出暮色将会得到孤闻舍利为由,聚集八大宗的年轻天才来到神都,而姜白正是其中一人。   如今回想起来,这位万劫门的老祖宗出现的真正缘故,无疑为了观察那些有资格参与争夺哀帝传承的年轻人。   “哀帝传承还有三年开启,我即将闭关。”   怀素纸平静说道:“待我出关以后,再与你来决定那些事情,未免太过匆忙。”   姜白笑着说道:“所以你答应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   也不知道是说自己有在听,还是答应的意思。   “我能从你手中得到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淡。   姜白敛去笑意,转身望向风雪与阳光同在的神都,看着这片清冷中带着温暖的刻意风景,平静说道:“你想要的。”   怀素纸问道:“我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的心绪忽然不宁,下意识盯着姜白的眼睛,小脸一片肃然,满是警惕。   忽有风来。   风雪随之狂舞,清丽阳光就此被揉碎,落在怀素纸的身上,留下一片深刻冷意。   姜白微微一笑,看着她说道:“我有两个猜测,你想先听哪一个?”   PS:嗷呜 第四十九章 与天只差一线   像这样的话,以笑意盈盈的神态说出,无论怎么看都是嘲弄的意味。   怀素纸没有生气,静静看着姜白,等待那两个猜测的到来。   “若你想要天下大乱,我便替你杀了莫由衷。”   姜白不作半点掩饰,神情坦然至极:“如果你更喜欢自己是怀素纸,那我也能为你杀了元始魔主,随便你选。”   谢清和微微蹙眉,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怀素纸神情不变问道:“你杀得了?”   姜白微笑说道:“天之下,唯有顾老乌龟一人我杀不得而已,余者无不可杀。”   换做这世间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句话,都会让自己显得过分可笑,但她终究是不同的。   她曾与顾真人生于同时代,见过大乘之上的绝代风光,是真正不世出的巅峰强者,亲身经历过元始魔潮席卷天下,甚至是更久前的那些由天渊剑宗带来的血腥岁月。   她知道无数秘密,就连莫由衷无法肯定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都无法瞒过她的眼睛。   像这样一位堪称绝代的人间最强者,下定决心要去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很难活下来。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曾说过自己惧怕道一弓,那你凭什么杀死我的师父?”   姜白闻言挥袖。   一道气息把露台笼罩起来,断绝外界一切窥视,就连神都大阵亦不能例外。   然后她说道:“话是真话,但不一定是全部的话,我敢给予你承诺,自然能够做到。”   怀素纸最烦就是这种话说一半,让她下意识想起那个烦人至极的师父,声音微冷说道:“那我怎么确定你不会反悔?”   姜白笑意更甚,说道:“你无法确定,所以你只能相信我。”   “你这像是合作的样子吗?”   谢清和在旁听着,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嘲弄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就凭你说一句只能相信我,我们就不做任何准备,傻乎乎的替你办事?”   姜白敛去笑意,转身抬头望向阳光与雪皆在的天穹,感慨万千说道:“谁让我与天只差一线?”   露台一角变得异常安静。   风雪不曾消散,还在呼啸,却衬得此间更静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无法确定这句话是否真假,唯一确定的是这件事真的很麻烦。   谢清和也很头疼,因为这事儿确实没法拼爹。   就算是谢真人亲至也罢,还是要对姜白行晚辈礼,以此表达敬意。   更重要的是,姜白的真实身份哪怕暴露了,道盟也只会把她奉为老祖宗,不可能与之为敌。   这该怎么办?   “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吧。”   姜白微微笑着,随意说道:“无论是血誓还是道心誓,甚至你让我以众生书和清都印立誓,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的语气很是淡然,但又显得无比骄傲,让人只能沉默。   事实的确如此,原因也很简单,姜白出身万劫门,而万劫门的修行之道正是以万种劫数磨砺己身,以此登仙。   万法不侵,即是对其修行之道的最好形容。   怀素纸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看过姜白留下的真灵不灭身,认真钻研过这门万劫门的最高神通。   她看着姜白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请我帮忙呢?仅仅是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姜白很干脆地嗯了一声。   “不然呢?”   “道一弓比你想象的更加了不起,尽管元始宗的人一直不怎么看得上,但我很确定这一点。”   “那枚果子对我很重要,若是我不提前说服你,万一你莫名其妙心血来潮,给我来上那么一箭,我的身份只能暴露在天光之下。”   “到那时候就不是一般麻烦了啊。”   话至此处,姜白像是忍不住地叹了口气,自嘲说道:“毕竟我可打不过那么多人。”   怀素纸听着这些话,静静思考着,没有立刻回答。   姜白笑着说道:“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昊天钟?”   谢清和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难以理解问道:“你就这么嫌弃昊天钟吗?”   姜白缓缓敛去笑意,说道:“若不学会放弃,又怎能得到?”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我不和你作这种玄妙之辩。”   姜白也不在意,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说道:“这件事确实不好做抉择,我可以理解这一点,既然你愿意认真思考,那我便送你一句话吧。”   怀素纸说道:“请讲。”   姜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情字,是怎落笔都不对的。”   怀素纸眼神不变,道心已然微冷。   姜白说道:“你若是想飞升,便要学会舍弃这些东西,如此才能有所得,才能天人合一。”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那一刻,才是收回目光。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人说话是真的很讨厌。”   “有些故弄玄虚。”   “我有一种感觉……其实她不在乎你答不答应。”   “嗯?”   怀素纸望向小姑娘,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谢清和如实说道:“这姜白活了七百年,就算一大半的时间都在闭关,剩下那些时间也足够她经历世事,通晓人心了吧?”   小姑娘想了想,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她是真的在求人办事,那就不该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但要是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的话,这种漫不经心会不会是她故意表现出来的呢?”   “而且这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在意,她说,那枚果子对她很重要,可我觉得这句话是她有意说给你听的。”   话说到这里,谢清和眉眼间满是忧虑,最后低声说道:“我感觉她就是想让你掺和这件事。”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望向风雪渐散的天空,迟疑说道:“大闹一场,然后潇洒离开?”   ……   ……   离开那座大殿后,姜白走过几条偏道,在偌大宫殿群里兜兜转转,最终来到了一处园林。   园中有湖,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湖边,看着被湖水倒映出的寒柳,眼神深邃至极。   听到脚步声后,陆南宗转身向姜白行晚辈礼,没有说话。   “昨夜的事情已然证明,莫由衷对你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你再犹豫下去,除了让自己陷入绝境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姜白神情温和说道:“我之前与你说过,你若想成功,唯一的选择就是和我联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陆南宗神情冷淡说道:“但我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您想要什么。”   姜白笑了笑,说道:“我要的东西,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给我,等你登临大乘之上再来问我这些吧。”   陆南宗沉默片刻后,问道:“为此,你甚至愿意为我取得那枚果子让我破境?”   姜白笑意不减,说道:“想要得到,必须要先舍弃,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陆南宗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那可是一枚道果。”   姜白随意说道:“不是仙人道果,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陆南宗对她说了一个名字。   “裴应矩?”   姜白毫不在乎说道:“修行是自己的事情,我又不是他娘,就算我真是他娘,也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   陆南宗沉默了,无话可说。   “留给你和岱渊学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姜白看着他,莞尔一笑说道:“我的耐心很充足,但还是请你尽快做出决定,毕竟明景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   ……   那座窗外再无银杏落下的偏殿。   楚瑾负手而立,看着北方的天空,眉眼间是接连数十日不得清闲积攒下来的倦意。清都印飘在她的身边。   谢真人的神识横跨数万里之遥,落在此间,却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   在片刻前,两人说了一番话,关于姜白与陆南宗。   他对楚瑾最后说道:“事情若到那等境地,我会出手。”   楚瑾沉默很长时间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   ……   满满人潮中,渡山僧缓步而行,向神都最中心处的宫殿群走去。   在离开元垢寺时,师父向他认真交代过一件事,如今是时候去做了。   ……   ……   与此同时,通天楼。   江半夏抹去唇角溢出的血水,向眼神里满是关切之意的莫大真人道了一声谢,再望向东方的天空。   那是岱渊学宫的所在。   今日她与莫由衷再次见面,为的自然是昨夜冰湖畔发生的那场谈话,确定事情要如何继续进行下去。   然而不同的是,这一次谈话明景道人和梁皇也到场了。   这两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是长生宗最为坚定的盟友,道盟的真正中流砥柱。   如此看来,莫由衷是准备动真格了?   明景道人看着江半夏的背影,神情淡漠说道:“当初月楼请你离开学宫的原因,你可还记得?”   江半夏咳嗽了一声,有些虚弱说道:“黄昏。”   明景道人说道:“事实上,我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但如今发生一件事情,让此时有所转机。”   江半夏转过身,苍白如雪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二声。   是询问的意思。   莫由衷接过话头,看着她和蔼一笑,感叹说道:“怀素纸就是暮色。”   PS:比昨天好了不少,但还在瘸,走起路来感觉小腿那里就像是绷紧的弓弦,步伐稍大就会微微作痛,真是让人恼火啊。 第五十章 怀姐姐,清和姑娘不会生气吧?   江半夏微微眯起眼睛,笑意敛去随之消失不见,神色变化的很是明显。   她安静了会儿,然后轻声问道:“是我听错了吗?”   明景道人的声音分外冰冷,直接否定了这个问题:“你没有听错。”   莫由衷神情依旧温和,点头表示肯定。   江半夏叹息说道:“那就麻烦了。”   说话间,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滚烫的茶水倒入杯中,撞出一片白烟。   她端起茶杯,那袅袅升起如晨雾般的烟气,便遮住了双眼,掩去那些情绪。   “有证据吗?”   江半夏的声音有些微涩,似是喝不惯这来自天南的岩茶,被苦到了那般。   梁皇觉得莫名其妙,说道:“若是有证据,事情又岂会是现在这么个样子?”   自楚瑾入神都后,中州五宗承受着的压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上涨,就连元道远都为此前往北境了,清都山的态度还是没有软化,仍旧坚定如初。   如果有证据可以证明怀素纸就是暮色,那这场谈判将会截然不同。   江半夏平静了下来,如她的眼神一般。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看着莫由衷说道:“而且我很好奇,这是我有资格得知的事情?”   莫由衷温和说道:“我最欣赏你的便是这种位置感。”   明景道人接过话头,向她做出更加具体的解释。   “怀素纸既然是暮色,那就说明她现在展现出来的模样都是一种伪装,而我们需要有人摘下她的面具。”   老道人淡漠说道:“昨夜冰湖上,你与怀素纸相谈也算甚欢。”   江半夏抿了一口岩茶,说道:“所以我很适合去接近她。”   明景道人点了点头。   江半夏没有开口,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悦耳的声音,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做。   梁皇忽然说道:“林轻轻也是八大宗掌门。”   明景道人看着她说道:“道盟统治人间近五千年,有灵丹妙药无数,不存在解决不了的伤势。”   一人一句,话外之音都很清楚,即是道盟所能给予江半夏的回报。   江半夏还是没有说话。   莫由衷温和说道:“直至今日为止,我对你都很满意,觉得你很适合。”   所以只要你去做这件事,那就算最后无法功成也罢,给予你的许诺都会兑现,包括岱渊学宫的掌门之位。   江半夏全都听懂了,安静了会儿,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明景道人直接问道:“请讲。”   江半夏说道:“此事若成,那岱渊学宫日后将会是怎样的立场?”   话音落下,三人回想起她昨夜在冰湖上掷地有声的那番话,对此没有什么意外。   明景道人漠然说道:“中州从未想过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开战。”   梁皇笑着说道:“岱渊学宫作为八大宗之一,乃天下正道之表率,理应亲力亲为阻止元始魔宗对道盟的渗透。”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两句话都是极有道理的,奈何如今的清都山有资格不讲道理。   江半夏望向莫由衷,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很显然,这两句话不是她想听到的。   长时间的沉默。   莫由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岱渊学宫自然还是中立。”   江半夏闻言微微一笑,举起茶杯端至唇边一饮而尽,嗯了一声。   她转而言道:“还有别的事吗?”   莫由衷微微摇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此为敬意送客。   江半夏起身,向楼外走去。   走到一般的时候,她忽然问道:“如果怀素纸是暮色,那哀帝传承里面有什么,值得她不顾自身性命安危也要前来争夺?”   听到这句话,明景道人眼神微冷,梁皇微微挑眉,情绪流露的很是明显。   莫由衷若无其事说道:“那就等得哀帝传承重见天日之时,你我才能知晓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继续抬步。   ……   ……   待到那脚步声远去后,梁皇收回视线,望向正在饮茶的莫大真人的身上。   他沉默了会儿,正色问道:“怀素纸不见得真是暮色,此事若是弄错了,一个江半夏承担不起相关的责任。”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那就是陆南宗的事情了。”   梁皇缓缓摇头,说道:“昨夜江半夏说的那番话,我听得很认真,她对学宫必然有着一腔深情,到时候不见得愿意背锅。”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一人之言不足畏。”   梁皇沉声说道:“学宫的书生最擅长的就是写文章。”   在得知这个决定后,他深思过后给出的意见是操之过急,可以从长计议,不必如此。   可惜的是,莫由衷并不赞同他的看法。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梁皇认真问道,再一次望向莫由衷。   莫由衷放下茶杯,淡然说道:“我可以接受怀素纸并非暮色的后果,而道盟无法承受再有一个黄昏的恐怖,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梁皇沉默了。   莫由衷的声音渐渐漠然:“更何况当年我便是抱着你这样的想法,才会让黄昏活了下去,最终酿成长歌门山门倾覆的大祸。”   他站起身,抬头望向南方的天空,一字一句说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年的我错过一次了,这次岂能再错下去?”   梁皇叹息说道:“还是太着急了,是有什么改变您的主意了吗?”   说这句话时,他不知道的是在十数天前,明景道人和莫由衷也抱着和他一样的想法。   莫由衷没有回答这句话。   梁皇等待片刻,确定对方心意已决,起身向莫真人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推演得出的结果……确定没有错吗?”   “嗯。”   莫由衷的声音很是疲惫。   天地间存在无数隐秘的线条,那是每一个活着或是死去的事物留下的独有痕迹。   所谓天机推演之道,即是从这无数道看不见的线条当中,挑选拨弄出关键的那些线,以此寻觅出未来所在。   莫由衷作为长生宗掌门,毫无疑问是当今世间天机推演之道的第一人。   昨天夜里,他为那枚果子再次进行推演,得出的结果却大不如前,是前所未有的紊乱。   这无疑说明了有人在幕后借哀帝传承生事,而且那人的境界相当之高,否则他不可能到现在才有所发现。   这也是他改变对待怀素纸态度的最重要原因。   要是再不着手去处理,那就很有可能来不及处理了。   人间事,最怕的无非是来不及。   “我的时间大概是不多了。”莫由衷的声音很淡:“那人境界不在我之下。”   他是大乘圆满。   当今世间,唯有顾谢二人境界与他并肩或之上,最多再加上那不知死活的万劫门太上长老,以及那只见不得光的鬼,就连五净大师也差他一线。   有资格的人就这些,如果站在幕后的那人是前三位,局面极有可能彻底超出道盟的掌控。   到了那个时候,哀帝留下的那枚长生道果落入谁的手中,唯有天知晓。   故而莫由衷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言语间,冬日已然西沉。   暮色仿佛潮水般袭来,染红天地。   如血。   明景道人叹息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莫由衷抬起头,望向如血夕阳,最后说道:“不在太阳落山之前解决这些事情,我如何能够安心踏入夜色中,平静迎接死亡的到来?”   ……   ……   入夜,某座偏殿。   星光如水,自窗外洒落地面,留下一片冰凉。   南离席地而坐,单手撑着下颌,望向负手站在窗畔的怀素纸,说道:“有人让我亲近你。”   怀素纸问道:“理由是什么?”   南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事儿没法声张,你得过来,凑到我嘴边。”   怀素纸转身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竟是认真的,并非玩笑话,于是她身前,坐下。   但不是嘴边。   南离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她今日抹了唇妆,是很鲜艳的红。   在如水星光映照下,看着有些耀眼,很是招摇。   南离伸出食指,在唇上狠狠地刮了一下,然后在冰冷的地板上写了一行字。   “有人的那个人是林轻轻,而她让我亲近你的理由是,你其实是暮色。”   怀素纸看着这行如血般的字,沉默不语。   南离接着写了下去。   “在争夺哀帝传承的时候,她让我只要有机会,直接偷袭杀死你。”   不管浓妆还是淡抹,怀素纸都没有兴趣。   于是她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以鲜血作为回应。   “这不正常。”   “行事这么激进,当然不正常,这背后肯定出了大问题。”   南离眼中满是厌烦。   下一刻,她敛去这些情绪,换做往常那般的笑意盈盈,望向怀素纸说道:“所以我们得好好亲近哩。”   怀素纸嗯了一声,听着有些漫不经心。   南离见怀素纸这般模样,便知道这位师姐已经在烦。   一念及此,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觉得很是有趣,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噢,我还有一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事要问问你。”   “何事?”   怀素纸神情微凝,望向南离,心想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你刚才说的更重要?   南离低头抿唇,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然后她抬头与怀素纸对视,一副鼓起勇气的模样,偏又压低了声音。   “怀姐姐,我要是和你亲近了……清和姑娘她不会生气吧?”   PS:接下来的那段大剧情是开书之前就想写的,希望能写出来当时想要的东西吧。 第五十一章 暮色与南离的隐秘传闻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谢谢。”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你这还谢我,是真不怕自家未婚妻生气呀。”   “清和一直不喜欢你,可以说讨厌。”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这不代表她会因此生气。”   南离见她这般认真模样,顿感无趣,没好气说道:“我怎感觉你这人越来越没意思了?”   怀素纸说道:“要打了。”   南离翻了个白眼,认真说道:“就是因为要打了,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时间快活呀。”   怀素纸对此不做评价。   “咦,我忽然有个很好玩的想法。”   南离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怀素纸说道:“日后要是有一天真相大白,那我和你接下来亲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岂不就是以身侍魔了吗?”   言语间,她的兴致越发高涨,眼睛越发来得明亮,语气更是抑扬顿挫。   “我都能够想到那些人暗地里会怎么说了,南姑娘为报师门大仇,不得不强颜欢笑,忍辱负重,受尽妖女折磨!”   “起初,南姑娘引那妖女为知音之交,时日渐深后妖女竟是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南姑娘心中百般不愿,奈何囿于血海深仇,只能委身于妖女魔爪之下!”   “那妖女见此更是放肆至极,从最初的把玩抚琴之手,再到拨弄她的耳垂,自上而下,竟教南姑娘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沦陷,无一处不被玩弄!”   言至此处,南离就像是凡间说书先生那般,语气神情转而悲愤感慨了起来。   “轻拢慢捻抹复挑,那妖女对外说与南姑娘是知音之交,夜夜要听南姑娘抚琴,殊不知妖女最爱就是在她弹琴的时候,把玩她的身子,直教南姑娘的琴音乱不成声,唯有流水声潺潺不绝。”   “据闻,那妖女最过分的时候,竟是拆下琴弦,以此来束缚调教南姑娘,甚至把她压在琴上,命其以唇中声引为琴音,彻夜不休不眠。”   “翌日清晨时,南姑娘归去路上见一师妹,师妹又见那琴身上似是遭过雨水,有数处色泽颇为深浓,于是发问。”   “南姑娘深知自己已是残花败柳,不愿前功尽废,故作镇静把这位师妹糊弄了过去。”   “若是那位长歌门的少女往深处去看,便能从南姑娘微乱的衣领中,看到那些教人触目惊心的随意亵玩糟蹋痕迹。”   “尘埃落定之后,南姑娘自是不愿再提此中悲惨过往。”   “听说前阵子有书生与她相谈,想让她寻个老实人嫁了,不必就此荒废在那段时光中。”   “南姑娘却是说啊,我一身清白都付于那人了,哪里还有什么良人呢,又何必去糟蹋老实人呢?”   “她就此驳了那书生,往灯火阑珊处行去,没有回过头。”   “如此可歌可泣的悲惨过往,可惜如今遭了道盟掩埋,唯有这只言片语流传世间,未免来得可惜。”   话音落下,南离仿佛入戏了那般,眼中一片怅然感慨之色,神思亦是悠悠。   怀素纸静静听着,途中什么话都没有说。   南离有些不满,那些情绪瞬间消失,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这不给我一点儿反应的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我能听完,这已经是能给予你的最大尊重了。”   南离想了想,发现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转而问道:“那你有感觉……”   怀素纸打断了她,平静说道:“没有。”   “诶!我感觉自己这编的还挺好的啊,那种屈辱感难道还不够让你心动吗?”   南离微微蹙眉,下意识咬住下唇,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执着的老学究那般。   若是抛开她正在苦思的问题不谈的话,那此时的她甚至有些让人欣赏。   忽然之间,她想到一个奇怪的事情,抬头望向怀素纸吃惊问道:“你居然把我的话都认真听完了?!”   怀素纸轻轻点头,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不对劲吧!”   南离一脸震惊,就连身子都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难以置信问道:“你这也能听得下去啊?!”   怀素纸平静反问道:“我为什么听不下去?”   南离愣住了,有些茫然说道:“这你说的好像也对。”   怀素纸看着她淡然说道:“我没有洁癖,你不用把我想成那种不惹尘埃的人。”   南离神色里满是疑惑,不太相信地点了点头,心想你连木桶都不愿意和我用一个,真的没有洁癖吗?   “而且……”   怀素纸望向窗外夜色,说道:“你说这些话,不都是为了让我别去想那些事情吗?从最开始清和不会生气吧开始。”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四个字:“还是谢谢。”   南离听到这句话,心里再感无趣,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是啊,那你准备怎么办?”   怀素纸看着被雪云掩去小半的月亮,没有说话。   南离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师姐,要不……哀帝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话至此处,终于匕见。   这才是南离今夜的最终目的。   在她眼中看来,自家师姐是真正的绝世人物,只要静心修行至大乘,再等顾谢两位真人飞升,理应举世无敌。   何必非要争这一时半刻的锋芒?   怀素纸说道:“算不了。”   南离很是无奈,没好气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收回视线,说道:“这是我能看见的唯一希望,那这也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南离一字一句说道;“希望背后很可能就是绝望。”   怀素纸说道:“我想试试看。”   “为什么非要这样呢?”南离再叹息了一声。   “以前我听过一句话,叫若是人生无悔,那该多无趣,这句话也许是对的。”   怀素纸说道:“但我想要这种无趣,我不想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有太多的遗憾。”   南离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   怀素纸微微一笑,说道:“也许吧,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很少露出笑容,因此她每一次笑,都是发自内心的。   南离看到这个笑容,便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了,都是徒劳而已。   “那就想想怎么办好这事儿。”   “嗯。”   “真是烦死人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痴,这到底在犟什么啊?”   “我见过。”   “谁?”   “是你。”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一脸不悦的南离,微笑说道:“难道你不是吗?”   南离正准备反驳,忽然沉默了下来,说道:“好像是的。”   若是她愿意背叛元始宗,又怎会荒废那数年时光,以至于连修行都落后了?   她恼火着咕哝骂道:“都是白痴,你是,我是,就连掌……”   话音戛然而止,南离没有说下去,低下头拿衣袖擦去地板上的那些文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怀素纸心想你怎么就不敢骂了呢?   真是可惜。   南离不知她心中所想,问道:“那么现在这个情况,你心中大概有几成胜算?”   怀素纸想着今日所见的姜白,说道:“就算没有你说的这件事,机会最多也不过一成。”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战胜姜白,却发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   哪怕姜白不可能全力出手,必须要把境界压制与她同等,还是不可能。   修行,修的终究还是漫长岁月。   南离沉默了会儿,叹道:“那这可真是在发疯了。”怀素纸说道:“值得。”   当年若不是江半夏把她从死人堆里给捡出来,她早就死在那些尸肉血水当中,哪里还有今天呢?   更勿论那些更深一层的师徒之情了。   无论出于何种角度,怀素纸都有理由去发这一场疯,不惜一切。   “好吧。”   南离起身,向殿外走去,不回头说道:“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做的。”   怀素纸准备再次说出那两个字。   “停。”   南离还是不回头,声音里满是嫌弃,骂道:“你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我保证之前说的那个故事里,被玩弄的不堪受辱的那个人是你!”   说完这句话,她推门而出,烦的很是明显。   怀素纸看着南离的背影,沉默了会儿,行至窗畔望向雪夜,观乱雪以静道心。   ……   ……   同一个夜。   渡山僧踏入宫门,再一次穿过那片浩大广场,跟随一位道盟执事前行,行至一座位置偏僻的殿宇,见到了求见的那一个人。   那人是楚瑾。   渡山僧向她行了一礼,听到一声免礼后,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师父的亲笔信。”   楚瑾接过这封信,平静解开信封上的阵法,开始看信。   信上的笔墨不算多,甚至还有种吝啬的感觉,但她却看了很久。   原因很简单,这封信的内容关乎到哀帝留下的那枚长生道果。   禅宗作为前皇朝的国教,与道门各大宗门对峙无数年,元垢寺作为禅宗唯一祖庭,当年自然参与了在世长生一事,知晓其中的隐秘所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瑾终于放下了这封信。   与此同时,信纸化作飞灰,烟灭。   她有些感慨,因为那枚果子居然是真的,姜白竟然没有撒谎。   她望向渡山僧,平静说道:“五净大师所愿,亦是清都山想要看到的,相信周掌门与我一般。”   渡山僧宣了一声佛号,就此转身离开。   那封信的用词十分简单,因此五净的意思无法被误解,只能是那么一个。   ——莫由衷决不能因此而活,若是到了必要时候,五净愿意出手。 第五十二章 是师命   翌日清晨,静室前。   怀素纸靠着墙,望向自天边跃出的朝阳,让微暖的晨光散落在身上,闭目静养心神。   谢清和就在她身旁,没有说话,认真感受着这最后片刻时光。   早在今日之前,怀素纸就已经决定要长时间闭关,直到三年后哀帝传承正式开启。   事实上,这不是一个奇怪的决定。   绝大多数得到资格参与争夺哀帝传承的修行者,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务求把自身的状态调至巅峰,对待这极有可能是漫长修行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份机缘。   哀帝入灭前境界已至大乘之上,哪怕放在近五千年后的今天,他也有资格去天渊剑宗问剑于顾真人,是毫无疑问的绝世强者。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位皇帝陛下,留下的那份遗产必定极为庞大,就算其中大部分被漫长岁月所磨灭,剩下的些许也足以让一位散修余生不必再去为修行资源烦恼。   至于最为核心的传承……绝大多数人都不抱希望,因为怀素纸实在太强。   在许多人心里看来,哀帝传承早已落入怀素纸的手中,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娘亲不让我和你一起掺和这件事,我到时候只能在外面等你。”   谢清和低声说道。   怀素纸睁开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说道:“不用想那么多,我会回来的。”   谢清和嗯了一声,还是有些不高兴。   虽是如此,但她也能理解娘亲为什么不同意,没有不懂事到去哭哭闹闹。   她是谢家的唯一血脉,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必须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不能罔顾大局。   小姑娘微微偏头,仰起小脸望向怀素纸,忽然说道:“三年之后,我可不会比你矮这么多了。”   怀素纸问道:“嗯?”   “我意思是……”   谢清和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微微踮起脚尖,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亲你的时候,可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子了。”   怀素纸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好呀。”   谢清和没想到她会因此而笑,不由得怔了一下。   小姑娘又听到了一句话。   “不过,就算你不长高也没事的。”   怀素纸向前走了一步,俯身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温柔说道:“我低头就好。”   谢清和彻底怔住了。   片刻后,小姑娘深呼吸一口低下了头,舌尖仔细舔舐着唇间残留的温暖,很是艰难地从幸福中离开。   她抬头望向怀素纸,说道:“答应我一件事。”   怀素纸嗯了一声,笑容还是浅浅。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活着的,所以无论你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不要绝望。”   怀素纸敛去笑意,认真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很高兴,因为怀素纸从未骗过她。   小姑娘踮起脚尖,在她的唇上轻轻亲了一口,然后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怀素纸说道:“好。”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再无不舍之情,转身离开。   看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怀素纸踏入静室,望向那个等候已久的人。   她看着江半夏说道:“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是南离和我说的。”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沉声问道:“所以你还要坚持?”   怀素纸说道:“我不习惯半途而废。”   江半夏静静看着她,声音微寒说道:“莫由衷是认真的,而且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不会错过,你会死的。”   “还记得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吗?”   怀素纸问了,又自顾自答道:“你不会孤独终老,因为我会和你在一起,既然那枚果子是真的,我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昨夜,她与楚瑾见了一面,后者向她转述了五净大师那封亲笔信的内容。   与姜白的话不一样,五净大师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至少可以信七成。   不是因为出家人不打诳语,而是从纯粹利益的角度判断,元垢寺不愿意看见一位得到长生的莫大真人。   要知道如今世间的局面,正是由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一手打造出来的,他对禅宗的警惕从未少过,仅次于元始魔宗而已。   “活着,就是你离开的最大理由。”   江半夏的声音很冷静。   怀素纸看着她,微笑说道:“然后到十多年又或是二十多年后的某一天,你我决出生死?”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   “从最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说过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认真说道:“我不接受你的安排,我不会这样死去。”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问道:“你就这么怕死吗?”   怀素纸知道她是生气了,但没有改变主意。   师父像弟子,弟子自然也该像师父,这才是孝顺。   “我确实怕死。”   “那就走。”   “但我更怕你死。”   “……”   “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对修行者说这种话,未免太像是在诅咒。”   江半夏的声音如冬风那般冷。   怀素纸不想和江半夏吵,侧过身子,让出离开静室的门,意思十分清楚。   江半夏向那门走去,面无表情说道:“你总爱说我犟,到底谁才是真的犟?”   怀素纸没有说话。   江半夏看着她的模样,再想着不久前被她训斥的模样,越发感到恼火,说道:“我现在才是真想给你一个耳光。”   怀素纸轻声说道:“可以。”   江半夏毫不客气问道:“但是这有什么意思?”   怀素纸想了想,不确定说道:“让你痛快一些,显得我也算是听话?”   “听话?”   江半夏冷笑说道:“是死性不改到欺师灭祖吧?”   怀素纸不说话了。   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何必多言?   “还有三年时间,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   江半夏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连带着神色也不复愤怒,是真正的冷静。   这个转变很突然,于是显得她的话更有说服力,可以让人相信。   怀素纸不想再反驳她,转而说道:“我闭关之后,你早些离开神都,不要留在这里了。”   江半夏说道:“理由呢?”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行至静室的水池前,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低声说道:“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你至少也能听到我死去的消息。”   江半夏沉默了,因为这句话很有道理。   “走吧。”   怀素纸对她说道:“就到这里了。”   江半夏忽然说道:“活着。”   怀素纸嗯了一声。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好好活着。”   怀素纸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江半夏走出静室,抬头望向初升的晨光,最后说道:“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更是师命,请你不要当作耳边风。”   ……   ……   时如水逝,转眼三年即将过去。   神都又迎来一个冬天。   世间一切都如常,至少是看似如常,清都山的使团未曾离开神都,原因十分清楚,谈判直到现在还未得出结果——哪怕元道远已至北境清都山。   这看上去没有什么道理的事情,放在修行界却是一件很正常的状况。   时间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事物,但在某些时候,它偏偏会被人们不屑一顾。   谈判陷入僵持,所有人都在等待哀帝传承的开启,在相同的默契下维持着局面的表面平静。   于是,暗涌不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那位有着崇高名望的江教授回到岱渊学宫,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在姜园谢绝了一切客人的来访,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渡山僧却是不曾闭关,仍旧在世间行走历练,不过很奇怪的是他竟一次都没碰上黄泉缝隙,阴府展现出了这百年间前所未有的沉寂低调。   姜白不知所踪。   在这平静幸福安宁的三年时光中,怀素纸的事迹在世间不断流传,被赋予越来越多的传奇意味,名声越发高涨。   站的越高,摔得自然也就越狠。   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随着时间的流逝,说书先生的声音渐渐离开中州,于天南与北境徘徊流传。   就连天渊剑宗的弟子都为怀素纸与林晚霜那场剑争,产生了极其热烈的争论,然后不得不感慨敬佩前者,再而好奇她出现之时,该有何等境界。   某天,这些话随风飘向远方,落入一位刚刚出关的少女耳中。   虞归晚静静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然后她离开洞府,向一座分外清冷的山峰去,沿着山道攀登,没有御剑而行。   那座山峰不怎么高,风景其实也很一般,但在天渊剑宗乃至整个人间都有着最为崇高的地位。   原因很简单。   那山上有一位顾真人,是举世公认的天下第一。   虞归晚走过漫长的山道,来到一座石碑前的时候,夜色已然到来。   她没有再继续前进。   顾真人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即是不见女人,无论是谁都不见。   过往虞归晚凭师命到此请教他时,都是在石碑前停下,聆听教诲的。   今日也不例外。   “何事?”   一道声音在石碑前响起。   虞归晚行了一礼,然后认真问道:“祖师,弟子要去争哀帝传承,想问前景如何。”   片刻安静后,那道声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很冷淡。   “祝你死得其所。” 第五十三章 我可以打十个你!   “祖师,此事可有转机?”   “继续闭关。”   “祖师,我想借剑。”   “我没有剑。”   这段对话就此结束。   虞归晚神色始终如常,找不出任何的悲愤失望,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当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随着师父走过漫长山道,来到这座石碑前行大礼,然后得到的第一句教诲就说的很清楚了。   ——修行是自己的事情,人生亦如此,不要试图让旁人来为你承担后果。   虞归晚想着这些,歉意说道:“对不起,祖师。”   那道声音的情绪不见变化:“你这是自寻死路,对不起的人只有你自己,不需要向我道歉。”   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认为这是值得的,那是我始终憧憬着的东西,值得我为此拼命。”   那声音沉默片刻后,再一次响起:“是憧憬吗?那就好。”   虞归晚笑了笑,笑容很是纯粹,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高兴和愉快。   白发少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认真问道:“如果我死了,朱颜改可以借给一个朋友吗?她有一件大事要办,办妥了之后会把剑送回来的。”   顾真人说道:“剑是你的,随你喜欢。”   虞归晚心满意足,向顾真人最后行了一礼,转身沿着山道离开,眼中不见半点失望之色。   她走在有些崎岖的山道上,看着道外近处越发浓稠的夜色,看着远方山间的耀眼灯火,身心越发平静,剑意越发澄净。   她想着那些在风中传来的声音,在传闻中与林晚霜剑争不败的怀素纸,心想你果然还是那么强啊。   从不让人失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虞归晚走完了那条山道,御剑至一处云台,见到了一位天渊剑宗弟子。   那弟子没有打瞌睡,早已得知她的来意,表示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虞归晚问道:“这次还有谁?”   那名弟子答道:“都是各宗派最优秀的弟子,听说徐卿也从北境以北历练归来,是清都山的两人之一。”   虞归晚记得这个名字,清都山的当代大师兄,在登天榜上仅落后她一名,说道:“另外那人是谢清和?”   那弟子摇了摇头,说道:“是尤意远。”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此登上飞舟。   这艘飞舟不大,内部的空间被布置的极为舒适,无论是坐是躺还是睡都很不错,顶部更是开了天窗,可以看见繁星,而阳光落下也会被温柔。   更关键的是飞舟内部刻有最好的聚灵阵法,此去神都的遥远路途也不会耽搁修行。   虞归晚没有去看风景,寻了处蒲团打坐,继续修炼,任由窗外风景流逝。   ……   ……   北境,清都山。   同样是云台。   徐卿缓缓跪倒在地,向清都峰顶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感慨说道:“没想到我还能有将功赎过的机会。”   道左峰主说道:“你运气确实不错。”   徐卿站起身,拍掉膝盖处的尘埃,面无表情说道:“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怀素纸,与恩怨无关,想到这次要为她拼命,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道左峰主觉得这话有些意思,说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喜欢怀素纸,毕竟她长得那般好看。”   徐卿认真说道:“怀素纸此人性情太过执拗,她认定的事情,纵是千万人心意亦不能改。”   道左峰主挑了挑眉,问道:“所以?”   “这样的人太过危险。”   徐卿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很有可能让清都山陷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之地……”   话还没说完,他忽而自嘲一笑打断了自己,向准备妥当的飞舟走去,最后补充了几个字。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说这种话呢?”   ……   ……   隆冬时节,风雪中的神都分外美丽。   自天南与北境来的飞舟,在长时间的飞行后,降落在神都只属于八大宗的云台上。   虞归晚从飞舟中走出,看着阔别数年之久的神都,忽然想起那年冬天。   她还记得,当时她于人群中走出,迎接自北境归来的怀素纸以及谢清和。   与如今的画面略有相似。   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谢清和,发现小姑娘不再那般矮,比起过去要长高了不少……可能是吃了不少酱大骨?   “好久不见。”   谢清和平静问好。   数年过去,她眉眼间的稚嫩已经淡不可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感觉。   虞归晚还礼,没有多言。   两人就像那个冬天,并肩离开云台,走在漫长的道路上,开始对话。   “我问过祖师,他祝我死得其所。”   “所以我没法参与这件事,只能让徐卿从北境以北回来。”   “她是怎么想的?”   “她还没出关,但她肯定会坚持到底。”   谢清和的声音没有多余情绪。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好像变了很多,成熟了,不像是那个爱炸鱼的……”   谢清和没有回答,因为她不想和外人谈论这些事,打断说道:“聊正事。”   她转而问道:“你现在有多强?”   虞归晚感知着她的气息,沉思片刻后,诚恳说道:“我可以打十个你。”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说道:“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简单的两句话,先前略显沉重凝固的气氛,顿时消散无踪。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剑道于直中取,我不会骗人。”   谢清和懒得争论这些,心想这除了让自己显得幼稚以外,完全没有别的意义。   虞归晚也不介意,问道:“她什么时候出关?”   谢清和一脸认真说道:“出关的时候出关。”   虞归晚微微一怔,很是不解说道:“我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谢清和若无其事说道:“就是说了一句话的意思。”   虞归晚这才反应了过来,眼神没有变冷,只是觉得这小姑娘长高是长高了,但性格还是那么的幼稚。   就在这时,谢清和很自然地换了话头,仿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哀帝传承开启之后,除了你我两家以外,别的所有宗门都会联手对付素纸。”   她认真说道:“这是最先要解决的问题。”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抢杀至少三个。”   若是不算七件仙器之一可踏光阴的君不见剑,那么朱颜改就是人世间最快的那道飞剑,举世公认。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惜剑意损耗。   谢清和有些无语,说道:“这次还是不给杀人,至少明面上不给。”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那就偷偷杀。”   说完这句话,她话锋一转,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谢清和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有事要忙?”   “我得想想怎么才能偷偷杀人。”   虞归晚神情格外认真,语气亦如此:“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谢清和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说道:“也对,那就再见吧。”   说完这句话,不再小姑娘的她就此离开,没有半点留恋。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的背影,发现她确实成熟了太多,与过往有明显不同。   ……   ……   伴随着一场大雪的落尽,冬天即将离开。   春意还未悄然而生,神都已然有了复苏的痕迹,那些闭合三年之久的静室的门,渐渐从里面被打开。   有不少人从那些静室中走出,眼中往往洋溢着自信,显然有所得。   神都因此而热闹了起来,渐渐有宴席召开,都是庆祝某某人的出关。   其中最为盛大的那场宴席,自然属于莫大真人的关门弟子,宋辞。   据闻,在庆祝宋辞出关的那场宴席散后,还有一场更为私密的谈话。   那场谈话的内容是他们依循各自师长的意思,在商讨如何才能够战胜怀素纸。   虞归晚与谢清和自然没有参与这些宴会。   十余日后,冬雪将尽而春风未起之时,那为世人期待瞩目数年的哀帝传承争夺战要开启了。   所有得到争夺哀帝传承资格的年轻修行者,都来到了那片宫殿群的正殿当中。   今日之事由明景道人主持。   一位八大宗的掌门来做这般事,可见道盟对此事的郑重。   更为特别的是,这一次争夺哀帝传承的过程,道盟将会以道法把其中的画面呈现出来,给予世人观赏。   这个决定让人们为之震惊无语,因为过去从未发生过,但有幸亲眼见证这样的盛事,谁又会去深思这背后的原因呢?   明景道人望向殿内,视线从年轻人的身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一处空位上。   老道微微皱眉,沉声问道:“怀素纸呢?”   八大宗共计九个名额,天下修行者再有三个名额,又算上道盟内部分配的那三个名额。   以及怀素纸凭借一己之力,连战如山道人和陆月楼再与林晚霜剑争,接连三战赢下来的特别名额。   如今殿内十六个座位,唯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那是怀素纸的位置。   众人下意识望向谢清和,只见她负手而立,看上去颇为从容,很随意地给出了回答。   “素纸出关了,待会儿就来,你先说事情吧。”   明景道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对此做出无意义的刁难。   下一刻,老道轻挥衣袖,唤来一阵清风关上殿门。   随着殿门被关上,阳光变得虚淡起来,明景道人的声音便也响起了。   “那个传说是真的,神都之下即是黄泉之路,前皇朝的都城位于神都与黄泉的夹缝之间。”   他对所有人说道:“哀帝传承就在其中。”   PS:昨天那章不是太心血来潮,因为南离就是这么离谱的人,当然,那几百字也真实包含了我对于GHS的冲动。   然后,接下来的章节我会努力写的轻松愉快一些,往好玩有意思的方向去写,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 第五十四章 我死以后,皆是奢望   “前皇朝的都城位于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之中,存在将近五千年不曾破灭,其中的一草一木都已经被黄泉气息浸染彻底,危险至极。”   “这次哀帝传承开启,道盟将会以神都大阵镇压其中的黄泉气息,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探索,为期一年。”   “但这不代表你们可以高枕无忧,在前皇朝旧都的某些地方,由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聚集在一起的黄泉气息太过浓烈可怕,哪怕是神都大阵也无法完全压制。”   “此事有言在先,你们若想踏入其中,在没有对应的法宝抵御黄泉气息的情况下,境界至少需要金丹圆满。”   “道盟会竭尽全力确保你等的性命安全,然而世事并无绝对可言,希望你们对生死有所敬畏,不要鲁莽。”   “最后,前皇朝旧都之事涉及神都最大的隐秘,故而直至今日才告知你等。”   “若是你们其中有人生出悔意,现在还来得及退出,只需以道心向我立下大誓,不言今日之事即可。”   明景道人缓声说道:“都明白了吗?”   殿内一片安静,在场的十五位年轻修行者,神情不一点头。   没有人放弃这个机会。   见到这一幕,那两位从千万人当中脱颖而出,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年轻修行者,不由感到意外。   如果说散修和寻常门派弟子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那本就不缺修行资源与绝世功法的八大宗弟子,坚持到底的理由是什么?   一念及此,那两位年轻修行者对视了一眼,无声交换了彼此的想法,就此达成了粗略的合作关系。   这大概就是确认过眼神,遇上了对的人。   “既然无人退出……。”   明景道人也不意外,像这样的机会非八大宗的弟子,本就无法放弃,值得以性命赌上一场。   更何况这不见得真会死去。   至于常年居于云端之上的八大宗弟子本就骄傲,没有主动放弃的道理,就像当年赶赴东安寺围杀暮色那般,理所当然地会站在最前方。   准确地说,那些身份真正矜贵到不能有任何闪失的人,由始至终都不在名册之上。   比如谢清和。   明景道人转身回到最上方的那张座椅。   他神情淡漠对众人说道:“等怀素纸来吧。”   殿内再次安静。   没有人对此发出异议,又或是流露出不满,全都展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不是因为小谢掌门在场,而是怀素纸名声太过无暇,偶尔迟到一次,很难有人对她生出责怪之心,甚至还会主动为她寻找理由。   这与容貌有关,更与其人品德行境界有关。   当今世上,唯怀素纸一人如此而已。   更何况这片刻的空闲时光,很适合用来交流,若是能够聊到一个地儿去,就像先前那两位散修般合作也未尝不可。   当众人意识到这一点后,幽静大殿内的画面变得很有趣。   落在旁观者的眼中,便是这人往那人瞅上一眼,然后那人又瞅回这人,颇有种你再瞅一眼就要直接开战的感觉。   明明没有半点声音发出,画面却是热闹极了。   ……   ……   那座偏殿。   怀素纸于今晨出光后,没有前往议事的正殿,而是来到了此间。   原因很简单,是楚瑾要见她,有几件事情需要亲自交代。   “清都印无法交给你,必须要留在清和的身上。”   “嗯。”   “徐卿的归来是清和的意思,这一次他会竭尽全力助你,你可以信任。”   “我对他并无偏见。”   “哀帝入灭的具体位置无法完全确定,根据当年遗留典籍的推断,最后可能是在皇城内的崇圣寺中。”   “崇圣寺吗?”   “前皇朝以禅宗为国教,皇城中设有寺庙方便祭拜,以及供奉僧人修行,那里的黄泉气息将会极其浓郁,不可久留。”   “可否借此对付姜白?”   “痴心妄想……但如果是你的话,可以稍微想想。”   对话在此暂时结束。   楚瑾似是疲惫,揉了揉眉心,然后望向窗外晨光照亮的凋零枝丫,道心渐渐宁静。   她说道:“春天快到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是啊。”   楚瑾安静等待片刻后,忽然说道:“你不问问她怎样了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没有必要。”   楚瑾想了想,诚恳说道:“你和她确实不一样。”   怀素纸平静说道:“因为她不想见到第二个自己。”   楚瑾话锋忽转,说道:“如果你死了,那她会彻底疯掉的,尽量活着吧。”   怀素纸说道:“这应该是你想要看到的画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淡,没有嘲弄的意味。   楚瑾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的侧脸,淡然说道:“我对你说过的,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你,你若死了我也会难过。”   怀素纸心想你真的是为了我而难过吗?   这番话里面所有的她都是江半夏,不曾有一次例外。   怀素纸没有去深究太多,转身向殿内深处走去,准备认真沐浴上一次。   如果此去无回,那离开之前终归要让自己干净一些吧?   想着这些,她去到这座偏殿的深处。   那里有一处热雾飘荡的温泉。   她褪去那件三年过去后干净如初的黑裙,在入水之前简单冲洗了一下身子,然后挽起发丝,以浴巾裹住身子,这才踏入那炙热的池水当中。   时隔多年以后,怀素纸再次沐浴,得到的感觉还是愉快。   明明她是元婴圆满的修行者,道体始终洁净如初,不惹半点尘埃,但这样的事情还是会让她感到愉快……   这也许就是身而为人的一种体现?   更有意思的是,在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到来的时候,她却来到了这里泡澡。   这是怀素纸过去从未有过的失礼之举。   她想着这些事情,很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伴随这个懒腰,那面浴巾变得很是紧张,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崩散开来。   怀素纸有些不喜,低头看着变得松垮起来的浴巾,忽然想起自己太多年没有沐浴,竟是连浴巾都忘了怎么围住。   不该是别的缘故。   反正她是这么想的。   毕竟那里很软,很弹。   可惜了。   无人能知。   怀素纸掬水在手,轻轻搓洗脸颊,感受着无处不至的炙热轻微灼烧感觉,再次发出一声被满足的叹息声。   她就这样静静享受着,这很可能是此生最后的一段悠闲时光。   ……   ……   晨光不似夜色,来时难以笼罩四野,总有某处是阴天。   江半夏泛舟于眠梦海上,去至终年不散的浓雾深处。   阴帝尊等候已久。   他望向这位越发接近寿终的故人,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还可以再活多久?”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大概不到二十年吧。”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真是浪费朕赠予你的那朵永生花。”   江半夏不在意这些,笑容如旧未变,问道:“哀帝之事,陛下作何想法?”   阴帝尊冷笑问道:“道盟要挖朕先祖的坟,朕还能作何想法?”   江半夏看着他说道:“愤怒没有任何意义。”   阴帝尊骤然敛去笑容,漠然说道:“活着是所有希望的来源。”   “最大程度的可能存在于自我放弃中。”   江半夏平静说道:“如果无法认清这一点,那么陛下你再活一个四千年,于世依旧无补。”   世就是世界的世,而不是事情的事,对阴帝尊这等存在来说,活至如今的唯一理由即是改变这个世界。   阴帝尊沉默不语。   “请与我联手。”   话至此处,江半夏突然痛苦地咳嗽了起来,自唇间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裳。   她看着那些鲜血,缓缓抬头望向阴帝尊,微笑说道:“假如没有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   ……   时间缓慢的流逝,日至中天。   怀素纸睁开眼,起身离开那处温泉,平静行走间,那些残存的水珠随之消散无踪。   她解开浴巾,从长天剑中取出又一袭黑裙穿上,略微认真束好发丝。   当她走出偏殿深处时,楚瑾还在。   对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来说,先前怀素纸去做了些什么,自然算不上是秘密。   “感觉如何?”   “还不错。”   “那边等你有些时间了。”   “想来不会有人生气。”   “毕竟你名声很好。”   楚瑾随意说着,视线落在怀素纸微湿的黑发上,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欣赏。   怀素纸忽然说道:“有句话,麻烦您为我转告一下。”   楚瑾问道:“给她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   楚瑾心想这也算是遗言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说道:“自然是可以的。”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窗外仍旧明媚的天色,想着与那人并肩看过的每一个黄昏。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字一句说道:“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因为我……”   话音戛然而止。   楚瑾望向她的侧脸,只见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自嘲。   应该是哑然失笑?   “算了,没什么好因为的。”   怀素纸敛去笑意,最后说道:“若我死去,都是奢望而已。”   一半的请假条,还有几句剧情   今天实在很累,回到家连饭都没吃就直接倒下睡到了九点,起来整个人还是懵懵的,第一章应该是写不出来了,我得和昨天的纸纸一样洗个澡,把精神上的疲惫洗掉,然后去写清晨六点的那一章,抱歉啦。   然后,接下来将会是纸纸将会以出道至今从未有过的全盛之姿,去面对她前世今生无人能比的最强敌人啦,欢迎收看哦。 第五十五章 百鬼夜行   世间气候再如何寒冷,神都终究还是宜人的。   于是当冬日暖阳洒落的柔和光线,穿过窗檐,洒落地面,与并无寒意的清风一同来到那座正殿时,难免会让人提前犯起了春困。   尤其是那坐在场间最中心处的十五位年轻修行者。   不能说话,唯有对视。   那么再如何有趣的视线来回,在阳光与清风的消磨之下,终究会变得无聊起来,想不犯困也很难啊。   即便如此也好,场间的众人还是没有谁对怀素纸生出不满之意,就连一个念头都没。   直到下一刻,在那些困意深至浓处时,恰好有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仿佛一道细微的惊雷奏响。   众人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黑裙。   三年时光,不曾在那袭黑裙上留下半点尘埃,崭新一如人们记忆中的模样。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有些事,抱歉。”   不等谢清和开口,其中一位自千万修行者中脱颖而出来到此间的年轻人站起身,对怀素纸笑着说道:“无碍,能够等待怀姑娘您,无疑是我等的福分。”   怀素纸看都没看这人一眼,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上,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小姑娘的身高,发现也没有长高太多,但确实不用再踮起脚尖了。   然后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虞归晚,只见白发如雪的少女仿佛从前那般,无论衣裳还是发丝,都理的一丝不苟,却还是有种不太聪明的笨拙认真感觉。   笨拙形容的不是才智,而是虞归晚的行事风格,一板一眼。   由始至终,怀素纸都没有往那位年轻修行者看上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听到。   有些人见此不由觉得好笑,心想怀姑娘的道侣乃是小谢掌门,岂是你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引来她的目光?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   唯有少数人往更深的地方去想,确定以此刻怀素纸表现出来的态度,根本没有结盟的可能。   一念至此,几道目光在十六张座椅之间游离,心想这次赢的难道还是中州五大宗?   就在这个时候,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既然来了,那就入座吧。”   老道看着怀素纸,神情淡漠说道:“再拖下去,对世人便不礼貌了。”   怀素纸没有说什么,依言入座。   也许是道盟对那必将留名修行史上的三场战斗尊重的缘故,她的那张椅子位于最上首,于众人之前。   像这样的位置,在这座正殿里往往是莫大真人才有资格坐的。   明景道人看着她问道:“事情你都清楚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明景道人说道:“可有异议?”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不由错愕,只觉得这未免太过看重怀姑娘了吧?   怀素纸神情平静如故,问道:“是现在开始吗?”   明景道人说道:“自然。”   “那给我一句话的时间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起身向殿外走去。   谢清和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自人群中走出,踩着轻快的步伐跟了上去,就像初识那天一般。   众人再是愕然,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又望向那张显然还没坐热的椅子,只觉得今日见到的怀姑娘与过往似乎……有了很多的不一样?   这是为什么?   虞归晚没有去看那一幕,想着祖师送给自己的那句话,默然想道:原来你也没有信心活下来吗?   ……   ……   殿外的阳光很是明媚,带着冬日难得的暖意,仿佛提前进入了深春。   怀素纸享受着那些暖和,对谢清和说道:“我刚才去洗了个澡。”   谢清和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由得怔住了。   “如今回想起来,认识你的那天好像特别漫长,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有种说到哪儿就是哪儿的感觉:“你应该问了我是不是真的大?”   谢清和有些无语,又有些羞恼,小脸故作肃然说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说些正经的事情啊?”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当时你羡慕的样子很正经。”   听着这话,谢清和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情绪忽然有些低落。   她偏过头望向远方,低声说道:“现在我也很羡慕啊。”   怀素纸微笑说道:“我觉得不用羡慕。”   “为什么?”   谢清和下意识望向她问道。   怀素纸笑意嫣然说道:“因为我没有呀,偶尔也觉得你这样挺好的。”   谢清和微微张嘴,半晌没有说出话,低头片刻又抬头,耐住羞意说道:“那你要试一下是什么感觉吗……还有啊,明明我也不算小吧?”   怀素纸看了一眼太阳,有些遗憾说道:“可惜现在是光天化日。”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看着她说道:“你今天好不一样。”   “可能是不想有太多遗憾?”   怀素纸的神情很坦然,笑容不曾淡去。   她说的随意,谢清和却听得难受。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想要戳戳你的,所以……你一定得回来。”   怀素纸敛去笑意,看着她认真说道:“嗯。”   谢清和不想气氛太过沉重,很刻意地蹙起眉头,说道:“快去吧,不要让我等太久了。”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知道的。”   谢清和别过头,咬着下唇,不敢再多看一眼。   ……   ……   回到殿内,怀素纸平静落座。   明景道人与她对视片刻,眼神有些冷淡,因为这显然不是一句话的时间。   然而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没说什么。   在确定一切安好后,他的声音才是响起。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话里多了好些情绪,十分明显,听上去像是怅然。   “开始。”   明景道人轻挥衣袖,神都大阵随其心意运转。   这座全名为封命绝运禁神的绝世大阵,凝聚了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大宗庞大心血,被誉为人世间第一大阵,就连道盟上三宗的山门大阵也不能相比,有数之不尽的神妙之处。   当那两个字完全落下时,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修行者们,忽然生出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   那是明明身在此间,又像是去到遥远彼岸,道体与神识正在产生分离的真实感受。   没有人因此惊慌失措,但难免紧张,即便是明景道人事前对此有过提醒。   神都大阵将会以两界大挪移之法,把众人直接送至旧皇朝的都城,而这个过程将会有一定的不适,最好闭目以静心神。   怀素纸没有闭眼,望向低调如旧的姜白。   两人对视。   姜白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   怀素纸眸子里尽是冷意。   下一刻,这些情绪都消失了。   一道纯粹到极致,最为深沉的夜色,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无论阳光,还是旧雪,乃至于别的一切事物,都被这片黑暗掩盖了下去。   长时间的安静。   有雨声响起,淅沥不绝。   如今正值深冬时节,雪落是寻常事,为何有雨?   很多人这般想着,下意识睁开了眼睛,往天穹望去。   入目的是一片幽暗,有零星如碎屑般的微光,却不像是繁星。   是雨丝被灯火照亮的痕迹。   为何会有灯火?   旧皇朝的都城不是一座死城吗?   那十数道视线自天空离开,落在前方,然后都怔住了。   在夜色与大雨之间,有无数身影在着急奔波,向屋檐下走去,看着就像是一副生动的画卷。   屋里有灯火明亮,映出了在其中的身影,似是在围炉取暖。   数条街道外,那幢青楼里的姑娘凭栏而立红袖正招摇,呼唤着落魄书生过来,千万别着凉了。   某座偏僻宫门下,有一座看似寻常的轿子即将踏入雨幕中,轿里坐着一位太子。   无数的事情正在发生,哪怕是大雨倾盆而下,其中的鲜活意味也无法被洗去。   这是一座死去近乎五千年的城市?   宋辞微仰起头,看着远方那座被滂沱大雨笼罩的皇城,想着师父临行前对自己的交代,哪怕心中早已有所预感,此时还是为之震撼沉默。   片刻后,他被砸落在身上的雨珠唤醒,走到一处屋檐下开始躲雨。   与此同时,来到这座旧都城的外人们也踏出了第一步。   渡山僧行至一处香火鼎盛的庙宇,向面容慈悲的佛像行了一礼,眼中即是欢喜亦是伤感。   徐卿撑起随手偷来的油纸伞,冒着大雨前行,开始寻找那个自己最不喜欢的人。   南离来到那幢落在河畔的青楼,推门而入,因为她有些好奇那些女鬼。   虞归晚就在怀素纸身旁。   这是她的心之所向。   怀素站在一处高楼中,凭栏而立静静俯瞰雨中世界,根本不需要躲雨。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世界总是偏爱那些长得好看的人。   “先……动谁?”虞归晚的声音在旁响起。   话到临头,少女忽然想起外面还有人在看着,不能随便说杀人,于是才说了那个动字。   怀素纸平静说道:“等吧。”   “嗯?”   虞归晚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怀素纸说道:“一个一个解决过去太麻烦了,等他们凑到一起吧。”   虞归晚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再多说。   怀素纸的视线穿过层层雨幕,落在远方一处繁忙街道上,见到了一幕景象。   大雨夜里,百鬼夜行。   有人混在其中,比鬼还高兴。   是姜白。   她微微偏头,青丝随雨中寒风而动,看到了那座灯火不曾亮起的高楼。   隔着十余里的距离,她对怀素纸微微一笑,分外真诚,无声说道:“谢谢。”   PS:昨晚昏的很彻底……直接没醒过来,对不起。 第五十六章 南离之于青楼   虞归晚微微蹙眉,认真说道:“这人好强。”   怀素纸收回穿过雨幕的视线,转身回楼寻了张椅子坐下,说道:“是啊。”   虞归晚有些不解问道:“她为什么要对你说谢谢?”   每一位剑修对外界的感知都是极强的,无论目力还是神识,都是同境中最为强大的那一小撮。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很想知道。”   话是真话,她对此几乎没有思绪,因为这与聪明才智并无关系,而是很纯粹的不知全貌,便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那就先不去想。”   “嗯。”   怀素纸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一件事,望向虞归晚的侧脸,说道:“你的话变多了。”   虞归晚眨了眨眼,似乎很意外听到这么一句话,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她犹豫了会儿,心想这是要我少说话的意思吗?   正当她想这么问的时候,发现这应该也算多话,连忙咬住下唇,把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小脸认真且肃然。   怀素纸猜不到虞归晚的心思变得如此之快,见她忽然沉默下来,以为是心生感慨,便没有多管。   虞归晚看着她,很认真地不说话,心想你不让我说话,那我看着你没问题吧?   怀素纸被看得有些不解,回以认真目光,等待第一句话的到来。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她不说话,她便也沉默。   窗外阴雨绵延,丝毫不见止势,仿佛永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雨下整夜,爱快要像雨水溢出街渠的时候,高楼内终于有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种沉默。   “怎么了?”   “……?”   怀素纸问的认真。   虞归晚楞的真诚。   怀素纸有些无语,问道:“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虞归晚醒过神来,看着她困惑说道:“可你不是说我话变多了吗?”   怀素纸懂了,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说道:“那只是我的感慨。”   虞归晚也明白了,老实说道:“那我就是想看看你,因为很久没见过你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确实没必要说话。”   不知为何,在这番略显莫名其妙的对话过后,她的情绪变得轻松了不少,就像是有尘埃被抹去了。   虞归晚最后看了她一眼,忽然感到后悔,低声说道:“我们好像浪费了很多时间。”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重要。”   对她来说,整座旧都城唯有那枚长生道果是重要的,余者皆可抛。   虞归晚走到栏杆前,伸手指着那些跟真实活着没有区别的鬼影,对她说道:“我很好奇。”   怀素纸微怔,没想到时隔多年后又听到了这句话。   当年两人游历中州山河的时候,虞归晚对她说过很多次这四个字,每次说完都会很安静地或站或坐在旁,格外认真地听她给出的解释。   这样的画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令人遗憾的是,怀素纸无法对此做出解释。   ……   ……   当那十六位年轻修行者被送入旧都城后,道盟就像事前所允诺的那般,以道法凝聚出其中的画面,给予世人观看。   然而这种观看并非是无代价的,每个人都必须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灵石。   那个数量对寻常修行者来说,是必然会心疼但又不至于无法承受的,想到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绝大多数修行者都忍痛给出了这份钱。   至于道盟为何要这么做,原因有很多,但最简单的还是那个——道盟为什么不这么做?   于是当人们怀着极大的期待,然后只看到不尽阴雨倾盆落,雨幕中万物被模糊的景色后,不由得生出了许多要骂娘情绪。   这种情绪随着阴雨绵延不见绝,就像是不断高涨的池水一般,于某刻溢出了。   有修行者再也无法忍耐,霍然转身望向那位道盟执事,发出了愤怒至极的抗议声。   “日你妈,退钱!”   “这人都去哪儿了啊?”   “我们要看怀姑娘!”   “我们要看怀姑娘!”   “我们要看怀姑娘!”   一时之间,神都声浪如潮,轰鸣如雷。   ……   ……   身在旧都城的修行者们对此并不知晓,就算知晓想来也不会在意。   都是自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人,心中岂能没有傲气,怎会愿意被人当作猴子来看?   陆元景按照着事前定下的联络方法,去到一处书楼推开那扇大门,望向房子内的其余人,发现自己竟然不是最后到来的那人。   在场的不过宋辞与道盟那三名修行者,以及玄天观与太虚剑派和无归山这三位同道。   万劫门与长歌门的两人皆不见身影。   陆元景望向宋辞,神情微凝问道:“那些鬼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上他走的不急不缓,认真看过沿途风景,甚至尝试与那些鬼魂攀谈,却发现自己就像是不存在那般,得不到半点理会。   那些鬼依照着某种固有的规律,不断进行着循环,目中完全无人。   宋辞平静答道:“是哀帝的残留意志。”   不等陆元景开口,他接着说道:“故而我们想让怀素纸出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惊动哀帝的残留意志,引来万鬼围攻。”   很显然,这件事他早已对另外六个人交代过一遍,没有引起旁人的反应。   陆元景有些意外,声音微沉问道:“直接动手?”   “迟则生变,必须要在最开始解决,这是师长们的意思。”   宋辞眼里流露出明显厌烦之意,说道:“若是可以,谁又愿意这样和怀姑娘交手?”   陆元景怅然叹道:“围攻啊……”   宋辞有些无奈,自嘲说道:“要是一对一,我们只怕轮着上都抵不过怀姑娘一剑。”   陆元景无言以对。   三年闭关静修过去,众人于修行之上皆有所得,像宋辞这般天骄更是成功踏入元婴,厚积薄发之下更是直至元婴中境。   然而正是如此,他们更是确定了自己和怀素纸之间的可怕差距,因此而生出的情绪复杂难言至极。   悲哀失落怅然愤怒茫然皆有之。   仰望畏惧嫉妒眼红艳羡都不足以概括。   世间一切情绪,在那场宴席散后众人奉师命而聚之时,一并迸发了出来,应有尽有。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开口。   “怀素纸再怎么强终究也还是元婴,既然如此,那她就不可能胜过我们联手。”   那人沉声说道:“这不是我自视甚高,而是修行界的客观规律,以及我们所处环境的特殊。”   宋辞望向陆元景,说道:“烦请陆兄按照事前的约定,为我等出手拦下虞归晚和徐卿。”   陆元景沉默片刻后,有些生硬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怀素纸在冰湖畔为他仗义执言,他这样做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为此他甚至和陆南宗吵过一场。   奈何最终还是只能接受。   原因有很多,但说到底还是所谓大局,这个最让他厌恶的词语。   想到这里,陆元景望向窗外不见止势的阴雨,问道:“这雨何时才能停?”   宋辞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这大概得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了。   ……   ……   有人在残破书楼展开密谋。   有人于百鬼夜行中与鬼齐乐。   有人居高楼之上,欲要毕全功于一战,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去解决麻烦。   南离却是踏入了近五千年前的青楼。   寻寻觅觅青楼何在?   她早在多年以前,就对这种地方怀有极大的兴趣,奈何作为长歌门的希望所在,她必须要注意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就连麻将都不能多打,更何况是上青楼?   如今难得有了这个机会,南离岂能忍得住。   更何况她在明面上的立场,是必须要参与围攻怀素纸的人之一,如今她只要沉醉不知归路,就算是帮了自家师姐大忙,何乐而不为?   总之,总而又言之,她进青楼看似荒唐实则有大意义在,是不容置疑的正当之举!   南离这般想着,昂首挺胸且意气风发踏入那家青楼,颇有不可一世的气势。   就在她进门的那一刻,有女子声音响起。   “这位姑娘……”   那道声音带着很明显的迟疑意味:“我们这儿不做女子生意,而且您是活人吧?”   南离闻言微怒,转身望向说话那女子,挑眉问道:“感情我是男是女和我是死是活一般重要?”   那女子不由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儿?   毕竟是青楼,无论多么昂贵的姑娘做的都是服侍人的事情,她连忙解释道:“自然是客官您活着重要。”   南离微微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微蹲行礼,神情柔弱答道:“细雪。”   “这名字还挺不错的。”   南离笑容越发好看:“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我不要求你服侍我,这可以吧?”   细雪怔了怔,下意识问道:“那您要怎么玩?”   南离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直接说道:“我再点一个姑娘,你与她给我表演,我在旁边看看就好。”   听到这句话,细雪不由惊呆了,直接睁大了眼睛,心想自己这真的没有听错吗?   当鬼这么多年,她还真没有见过像眼前这位恩客般离谱的人。   哪有这样戏弄鬼的!   细雪想了又想,忍不住说道:“可您是上面的活人吧,您怎么结账?”   南离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她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一曲新词酒一杯,这四千年间的无数风流,尽在我沟壑之间,这够不够结账?”   PS:去写明天的了,每次写南离都挺开心的。 第五十七章 对了,暮色是我   细雪想也不想,直接说道:“那你这不就是要白嫖吗?”   言语间,她的眉头微微皱起,语气略显急促,听着有种下一刻就会拂袖而去的感觉。   换做寻常人,听到这句话里的白嫖二字后,难免会生出些许羞愧的感觉,甚至是支支吾吾地为自己辩解,说些什么此乃效仿前人井柳先生之逸事,怎能算是白嫖的话。   然而南离又怎会如此简单?   她微微一笑,脸上丝毫不见尴尬之色,坦然问道:“何以见得?”   细雪姑娘抬手,指了一下那碰杯摇骰声不绝的大厅,理所当然说道:“这么多年下来,楼里的生意就从未变过,一直都是这么的热闹,我为什么要让你白嫖?”   南离笑意越发灿烂:“所以你就不觉得无聊吗?”   细雪姑娘怔了怔,隐约觉得有些不妥,迟疑说道:“可大家都是老老实实按着规矩来到,你怎能……”   南离不等她把话说话,直接打断道:“不愿意正面回答,那你就是觉得无聊了吧。”   细雪姑娘活在青楼,理应是惯做风流的人物,按道理来说她的反应不该这般不堪,像极了一位寻常妙龄少女。   奈何无聊这两个字就像白嫖,恰到好处地挠到了她的痒处,让她忍不住变作了这般模样。   归根到底,这样的日子就是活得无趣啊。   “但白嫖是万万不能的。”   细雪姑娘的神情分外认真,语气还是那般坚持。   南离也不生气。   准确地说,她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拒绝的感觉,笑着说道:“那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巧立名目就好,比如你请我为客卿,让我在旁观摩一番后即兴创作,这不就成了吗?”   细雪姑娘愣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看着这巧笑嫣然的美丽女子,心想这会儿真是教鬼大开眼界了。   这四千年后的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连姑娘家都成这样了?   就在细雪姑娘为之震撼失色之时,直觉浑身颤抖发冷之时,有声音自后方响起,打破了这种诡异的沉默。   “何须这般麻烦,这账算我头上就好。”   话音落下,南离的眸子里却不见半点喜悦之色,反而觉得好生无趣。   她之所以说那么多话,为的就是可以理直气壮的白嫖,要不然何至于这般麻烦?   这般想着,她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笑意嫣然。   南离转身望向来者,只见一位身着锦袍的公子哥,正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她直接问道:“阁下可是姓顾?”   那公子哥嗯了一声,神情温和而从容,自有一番逼人贵气。   南离心想果然如此。   前朝皇室的姓氏是顾,那眼前这鬼必然是皇室中鬼,在察觉到旧都城的天地气息变化之后,负责前来与活人接触。   至于为什么找到的活人是她……大概是因为她的行事风格比较特别?   她莞尔一笑,说道:“那就谢过顾公子了。”   顾姓公子说道:“我名乐湛,顾乐湛。”   南离说道:“乐湛这名倒是不错,恰好我也算是略懂音律。”   顾乐湛眼神顿时明亮,对她笑着说道:“那看来我这一趟不算白走了。”   南离挑眉说道:“但这可是有条件的。”   顾乐湛神情诚恳说道:“请讲。”   南离的语气很坦然:“我想听你讲述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   细雪姑娘在旁听着这话,好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插了一嘴:“当然是民风淳朴啊,难道你这一路走来有遇到不友善的事情吗?”   南离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以凡间传统志怪故事来看,这旧都城里的鬼表现得未免过分和善,教人难以接受。   她神色不变,淡淡笑道:“但还是想听听更详细的,否则不就是白来一趟了吗?”   细雪姑娘想了想,发现确实是怎么一回事,便转身引两人往包厢走去,准备亲自接待。   不要看她与南离谈话时表现得不善言辞,事实上她是这座青楼经久不衰的花魁,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甚至不次于这座青楼的老板。   若非如此,又怎轮得到她来迎接南离的登门?   ……   ……   阴雨不见停歇。   那座高楼,虞归晚不再理会那无止境的雨水,翻出了一个小炉与银碳开始煮茶。   她不懂得做这种事情,只会等水沸腾便把茶叶扔进去煮,好在茶叶是真的不错,喝着依旧教人愉快。   她双手捧着茶碗,小口喝着微烫的茶水,只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许多。   虞归晚乃是修行者,这次闭关更是成功突破至元婴,理应不为人间寒暑所侵。   然而此间非人间而是阴间,这场雨中夹杂着的刺骨寒意,阴森肃冷至极,就连修行者的道体也无法长时间承受。   起初虞归晚以为这是凝聚到极致后,在形态上发生变化的黄泉气息,与修行者练气归元是同个道理,后来当她以指尖接住一滴阴雨后却发现不止如此。   雨中不只有彻骨阴冷寒意,还存在着一种极其强悍的勃勃生机,两者相互纠缠至深,就像是长毛猫长时间没有被梳理过的胸毛,早已结成一团,无法分开。   虞归晚对此很是好奇,以剑意入雨珠,想要斩断这缠绵到难分难解的生死气息,却发现这根本无法做到。   她甚至还因此为这道生死气息所侵,道体有寒意不断生出,绵绵延延不肯绝。   故而这高楼上才会有煮茶一幕。   当虞归晚小口喝着茶时,有脚步声响起。   是归来的怀素纸。   她先前去处理了一些事情,没想到回来就见到这一幕,不由微怔。   “怎么了?”怀素纸有些疑惑问道。   虞归晚赶紧把热茶喝完,放下茶碗,起身指着窗外阴雨,认真说道:“这雨很奇怪,但感觉可以用作炼器,甚至是药材。”   怀素纸猜到她先前做了什么,看着她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做这些事。”   虞归晚眨了眨眼,一脸老实说道:“可我又不是小姑娘,不该什么事情都被你管着吧。”   话是实话,她是真这么想的,根本没有故意针对某个姓谢的姑娘。   然而怀素纸听着这话,又怎能不想到谢清和?   她微微摇头,对虞归晚说道:“这不是对你的管教,而是我们该有的谨慎。”   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一遍,发现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要不然她们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一念及此,她更加认真地点起了头,还是那种一板一眼的笨拙。   怀素纸换了话头,转而说道:“这里的鬼魂神智不一,浅者只能依循一种固有的规律进行活动,深者却是有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大体是依照生前的身份地位来划分。”   虞归晚听得十分专注,坐姿格外端正,就像是州郡私塾里最受先生喜爱的学生。   怀素纸接着说道:“还有……这里的鬼都挺热情好客的,很好说话。”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难免有些微妙,显然也是觉得这太过古怪。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太久没见活人了,想了解一下人间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窗外不见天光的雨空,说道:“倒是有几分桃源的味道了。”   虞归晚看着她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怀素纸敛去思绪,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然后她抬头望向虞归晚,感慨说道:“你煮的茶和以前没有区别。”   都是那般糟糕。   远不如我。   虞归晚不知道她的想法,眉头忽然蹙起,说道:“是我的错觉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是二声,不解的意思。   虞归晚咬了咬下唇,迟疑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好说话了吗?”   话音刚落,她不由想起了谢清和,心想那爱炸鱼的小姑娘对你的影响竟有如此之大?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是因为清和。”   剑道向来要在直中求。   虞归晚被说出心思也不见尴尬,眼神越发明亮,诚恳问道:“那这是为什么?”   怀素纸想了会儿,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大概是人之近死,其言也多?”   虞归晚沉默了。   听到这句话,她不由想起顾祖师对自己说过的那几个字——祝你死得其所。   何如才算是死得其所?   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低声说道:“你不会死的。”   怀素纸笑了笑说道:“我当然不想死。”   虞归晚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越发专注。   怀素纸不会被看得心慌,因为并无喜爱,但被看久了终究会有些情绪。   然后她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   她别过头,让虞归晚的视线落在侧脸上,说道:“有件事一直都没有告诉你,现在说应该不算太晚?”   虞归晚微微一怔,听出来这句话是认真地,眼中的情绪随之而凝重起来。   在这片刻间,她睁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眸转又转,竭尽所能在识海中生出许多猜测。   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冷漠言语伤害,逼迫她离开,又或是陈述此事之利害所在,教她认清其中真实,不要再坠入迷途?   但是这些都很不怀素纸啊……   虞归晚这般想着,然后听到了分外直接的四个字。   “暮色是我。”   怀素纸微微一笑,看着她说道:“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嫌麻烦,但现在无所谓了。”   PS:每次过节都在认真码字呢- 第五十八章 再不说,那就不用说了   虞归晚听到这句话后微微低头,怔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段时光里,她们并肩游历中州山河,尽管不曾有过相互依靠的时候,但也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哪怕微笑静默互望的时刻谈不上多,也不至于什么都没察觉吧?   然而她竟真的是一无所知。   虞归晚下意识就觉得自己真傻,真的。   她抬头望向怀素纸,眸子里的情绪复杂至极,低声说道:“原来东安寺的时候,你不担心暮色,是这个原因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现在对我说自己是暮色,真的是无所谓麻烦了吗?”   怀素纸反问道:“都到现在了,我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虞归晚咬住下唇,眼帘微垂掩去眸子里的情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怀素纸不着急,就这样静静等待着。   无论虞归晚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会给予尊重,哪怕是拔剑相向。   “我有一个问题。”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微弱。   怀素纸说道:“嗯?”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利用过我吗?”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说道:“没有。”   “东安寺外与你相遇后,只觉得格外麻烦,后来稍微好了一点儿,但还是有些麻烦。”   她言语间没有任何的遗漏,分外诚实:“故而那年我从北境归来,与你在神都再见才会说不想见你。”   虞归晚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因为你特别认真。”   虞归晚怔住了。   怀素纸沉思片刻后,给出了一个很认真的解释。   “像清和这样的性情,她要的是自己的高兴,得知我的身份后会感到惊讶,但她绝不会因此而痛苦,然而你却不一样,你是很认真的一个人。”   她看着虞归晚轻声说道:“当你所在的立场与我的身份发生冲突后,你必定会往深处去思考,并且为此产生并不愉快的情绪。”   虞归晚懂了,怯生生说道:“所以你不想见到我。”   怀素纸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比如现在。”   她的话向来不怎么多,甚至有些吝啬,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如今难得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背后自有图谋,谋的当然是让虞归晚离开自己。   这与善良无关,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只是在某些地方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坚持。   她要做的事情和虞归晚并无关系,后者当然可以为了天渊剑宗出手相助,但不应该有更多了,更不应该赌上性命。   也许矫情,但她一路走来都是这般矫情,岂有在此时此刻放弃矫情的道理?   虞归晚行至栏杆前,背对着怀素纸,静静看着这场永无止境的阴雨。   片刻安静后,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刚才对我说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多,对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所以?”   阴雨夜里并无星光,城中灯火被雨帘所模糊,落在那一袭青衣之上,色彩很是梦幻。   “我觉得……你忘了一回事。”   虞归晚没有回头,语气渐渐坚定了起来:“你说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所以我不习惯毁诺。”   怀素纸微怔,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却无法阻止。   “那年神都再见面的时候,我们和宋辞商量完怎么对付暮色后,去吃酱大骨的路上你对我说过的……”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但格外坚定:“你要借朱颜改,理由是人生大事,而我答应了你。”   怀素纸沉默不语,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当初的自己太过着急。   “我想,你说的人生大事不在今天。”   虞归晚的语气越发低沉,流露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意味:“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我不习惯毁诺,请你不要这样逼迫我。”   怀素纸无言以对。   “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虞归晚转身望向她,声音如雨落屋檐般清脆:“我说过的,我想与你结为道侣,共参大道,所以我不会走。”   怀素纸没有再坚持下去,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算是认可了这个理由,放弃劝说离开。   她当然知道,虞归晚并非是那种不听劝的姑娘,但这不代表容易说服。   与其长时间的争论下去,不如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去做那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在此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句心里话。   “唯独道侣这件事,我没想到你是认真的,这么莫名其妙。”   她看着漫天雨幕,对虞归晚叹息说道:“我始终觉得你是为了跟清和斗气才会这样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啊?”   虞归晚偏过头看着她,眼里一片茫然,那长大的嘴巴可以吞下一枚鹅蛋,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话的声音才是再次响起,在雨中。   这起自于虞归晚的认真发问。   “为什么?”   “当时你对我说的那番话,就像是一个小姑娘被抢走了心爱的玩偶,准备不择手段抢回去,太像赌气。”   “……为什么?”   “你跟清和一直斗嘴,从见面第一刻开始,就没有停过。”   谈话就此结束,随着怀素纸不加掩饰的无奈。   虞归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再想到酱大骨与炸鱼仙人的事情,莫名觉得脸有些微微滚烫。   她越想越感到窘迫,很是生硬地换了话头,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走吧。”   虞归晚微微一怔,望向外头不见衰减的雨势,很是不解地看着她。   “此间的主人对我颇为热情,我自然不能毁了它的清静。”   怀素纸望向难以看清的远方,平静说道:“再过不久,宋辞差不多就要到了,留下来不好。”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心里有些高兴,默然想道你果然还是从前那般模样。   就算你真的是暮色,但你更是怀素纸。   那个看似冷酷沉默寡言,实则温柔至极的怀姑娘。   ……   ……   两人离开那幢高楼,撑伞而行。   雨势不复先前,磅礴之景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绵延不绝。   就像是一场凄寒惨绝的秋雨。   那幢高楼位于一处别院,在离开的时候,别院的主人还做了一番挽留,热情显露无遗。   更有意思的是,这种热情的深处不曾藏有恶意,算得上是纯粹。   听着落在伞上的雨声,两人都不是擅长聊天的人,自然不会一路随意闲聊,很是安静地向选好的战场行去。   怀素纸选定的战场是城中一条广阔大道上。   前皇朝的都城规模极其宏大,与四千年后的神都相比起来,竟然没有太大的差距,道路自然宽阔。   先前怀素纸于高楼之上眺望远方,视线穿过茫茫雨幕后,所见的依旧是亭台楼阁,不曾有山野之色入目。   这样一座有着厚重岁月的城市,如今却是被神都镇压在地底,欲落黄泉而不得。   “我很好奇。”   虞归晚看着与今朝已有诸多不同的建筑风格,说道:“当年这里发生了什么。”   怀素纸看过很多书,其中不乏讲述前皇朝历史的旧书,但从未见过关于这座奇怪鬼城的记载,就连蛛丝马迹都不存在。   “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道:“但我们可以去问渡山僧,还有姜白。”   虞归晚轻轻点头,很满意话里的我们两个字,然后想起了一件事情。   “其实我刚才还有一个理由。”   “比起我让你违背承担,以及共参大道更加有力?”   怀素纸的声音里有些意外。   虞归晚偏过头,望向另一把伞下的那双明亮眸子,认真说道:“我想和你打一场。”   就像过去,怀素纸下意识想要拒绝。   然而开口的前一刻,她临时改变了注意,微微一笑说道:“好。”   虞归晚怔住了,见到她的笑容,便也笑了起来,认真说道:“我现在很强的,你记得不要小看我。”   怀素纸忽然说道:“那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你就不要出手了。”   虞归晚没有生气,只是不解,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心想这三个字出现的次数未免太多,平静说道:“有更重要的用处。”   虞归晚接受了这个理由。   至于接下来必将到来的宋辞,以及那些追随他的人,少女根本不做担心。   在听到‘暮色是我’这四个字之前,年轻一辈当中有资格与怀素纸一战的人,她坚定认为只有暮色。   如今暮色的身份已然大白,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两人不再言语。   随着雨势渐渐缓下,天地间的景色变得清楚了起来,不再那般模糊。   于是,身在神都的看客们为之精神一震,不再被阳光与暖和不似寒冬的风熏的昏昏欲睡。   这种情绪随着那一袭黑色裙袂的出现,瞬间攀登到了最高处,迸发出如雷般的轰鸣声。   如今的人间,怀素纸的名声甚至比莫大真人更大,是真正的天下无人不识君。   哪怕只是衣裙一角,也足以让人辨认出来。   下一刻,那如雷的议论声骤然停歇。   人们惊讶发现,在长街的另一端有数人缓缓而至。   为首那人是宋辞。   当今长生宗掌门莫大真人的关门弟子,未来的正道领袖,登天榜上仅次于怀素纸与暮色的天才人物。   难道这两位登天榜上的天才人物,要在哀帝传承开启的最初一刻,便直接决出高下吗?   ……   ……   长街上。   怀素纸停下脚步,与宋辞为首众人相隔不到百丈,在阴雨中平静对视。   她礼貌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宋辞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叹息问道:“是因为我现在不说,待会儿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第五十九章 一身清净,无可阻挡   宋辞笑容依旧,不是气极反笑,是很纯粹的感慨。   然后他说了很长一段话。   “当年你与陆元景并列登天第三的时候,我便想要与你一战,奈何其时暮色在前,断绝了我对你的念想,而东安寺中你的风采更是教人心折,让我难有战意。”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是喜欢你的,我本以为自己能超然,但三年前在神都见到万人之前的你后,却发现自己还是沦为庸俗。”   “庸俗也没什么不好的,奈何我偏不能庸俗。”   “你我的胜负,理应在初见的那年分出,而不是如今,更不该以这种方式分出。”   他的视线穿过秋雨织出的细帘,落在百丈外怀素纸的衣袂上,微微失神,声音里满是怅然。   然后他收起笑容,眉眼间只剩下绝对的专注,神情漠然地无声说道:“师命难违。”   这四个字无人能听到。   唯有怀素纸见到。   她忽然想起当年众人商讨如何对付暮色时,长生宗曾唤来百余位寻常宗门弟子,在宴席上被她以一声剑鸣尽数败之。   她在那场议事的最后询问过宋辞,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得到的似乎也是这么一个答案?   ——师命难违。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四个字,说道:“我理解,但还是觉得无趣。”   说完这句话,怀素纸伸出左手,至雨中轻轻一弹。   一粒雨珠恰好落在她的指尖之前,与那股力量相遇,即将结束的短暂一生于此刻被改变,绽放出极其耀眼的色彩。   这不仅是以雨为剑的手段。   随着那一粒雨珠的改变,漫天阴雨瞬间静止下来,旋即化作一道茫茫大江,向那头汹涌冲击而去。   神都中,这次道盟凝聚给予人们观看的光幕,没有因此而模糊,反而清楚到了极点。   人们看着这席天卷地般的剑势,一时间竟忘了怒斥道盟先前给予的那些不清晰画面,心神尽数沉浸在其中。   这一剑着实太强,怀素纸于静室中闭关三年,虽不能破境至化神,但毫无疑问在战力之上更上了一层楼,展现出元婴巅峰所不该拥有的强大。   宋辞身在那铺天盖地如浪潮而来的雨剑前,对此感受的更加清楚,于是神色更加凝重。   他早在进入旧都城之前,就清楚这阴雨中存在的诸多古怪,确定这阴雨无处不在的世界,想要以道法借取天地万物之力,是颇为艰难的一件事。   然而……怀素纸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不过一弹指间。   “真是恐怖如斯啊。”   在满天阴雨如剑落下的前一刻,宋辞这般感慨说道,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退后,为的是更进一步。   有人从后面走来,身穿一件灰袍,衣袖尤为宽敞,其气息凝聚坚固有如一块顽石,任风吹雨打再多年也不能动。   是无归山的当代大师兄,都华藏。   没有任何犹豫,他出手一刻即是无归山的不传道法——抱景。   这门道法怀素纸曾在嵇溥心处见过,其声势浩荡无比,就连她借谢真人残雷施展出的上清神霄剑也能抵抗一二。   更重要的是,抱景之法亦是借天地之力而成,与怀素纸以雨为剑的手段,存在着最为直接的冲突。   果不其然,原本有席天盖地之势的阴雨骤然一滞,无数雨珠停下前进的步伐,开始不断颤抖了起来。   落在神都中人看来,就像是一张布置在天地之间的珠帘,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拉扯,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散。   这只是一个开始。   长街旁,一处不起眼的屋檐下。   有位来自玄天观的道姑取出命盘,以街巷为基,借房屋为凭,开始布阵。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轻响。   下一刻,满天雨珠再也承受不住怀素纸的剑势与都华藏的抱景之力,骤然崩裂炸碎开来。   啪啪啪啪啪!无数道如同细微天雷炸裂的声音,出现在长街之上,声势瞬间浩荡。   哪怕是隔着一层光幕观战,不得全部真实,被道法传至神都的轻微余响,依旧教不少境界低微的修行者心神震荡,无法再观看下去。   伴随着满天雨珠的破碎,有大雾升起。   雾中有人抱剑而来,朗声说道:“太虚剑派陈安歌,请怀姑娘赐教。”   怀素纸不曾收伞,静静感受着那道阵法的形成,没有说话。   在她的感知中,在天光不至的地方还有三道气息的存在,不出意外就是道盟巡天司的三位年轻强者,而宋辞则是在等待决定胜负的那一瞬间。   陈安歌对此并无意见。   都华藏却不一样,他看着被油纸伞遮去半边脸,只能看见唇角的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今日就是你不败传说的结束。”   听着这话,屋檐下的道姑抬头看了此人一眼,不喜的很明显。   像这样的话,在所有擅长天机术算的修行者看来,都是不吉利到极点的。   但想到都华藏开口的理由,道姑最终还是沉默。   怀素纸自然也不会开口。   都华藏不在乎,看着她继续说道:“嵇溥心是我的师叔,他不是你杀的,但无疑是因你而死,这是我必须要和你算的账。”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得不到任何反馈,再如何热情的人,都很难把对话继续下去,尤其是这样的紧张场合。   陈安歌向前走了一步,不再抱剑在怀。   当这一步真实落下,玄天观道姑所布阵法倏然启动,不留半点余地,出手便是竭尽全力!   阵意流转间,有霜迹浮现于地面,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最终形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圆。   都华藏闭上双眼,再次动用抱景之法,脸色瞬间苍白,看着怀素纸的眼神却越发炙热。   所谓抱景,即是与天地相合而共存一息,以抵外物侵。   但这门道法绝非只能用来防守,亦能阻断天地灵气的流转,以此为攻势。   天地灵气化作狂风,仿佛出笼野兽一般,向阵法之外的世界疯狂涌去,连再次落下的雨珠都一并卷走,然后……   一幕难以想象的景象,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   那阵狂风竟是去到阵法外的边缘,便停下了脚步,再以阵法的边界为道,不断往复循环,化作一道冰龙卷风!   难以计量的灵气就此被注入阵法之中,令阵法的强度不断攀升,直至崩解的边缘才是停止。   身在阵中,怀素纸的衣袂不曾泛起霜迹,但已然感受到那道彻骨的寒意。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开口了。   “还算有些意思。”   话音落下,长街上的八大宗的年轻强者乃至于神都中观战的人们,都不由错愕了。   陈安歌大笑出声,看着怀素纸赞道:“那这当然没你有意思!”   一声清鸣,有剑出鞘!   一道连神识都难以捕捉到的剑光,于大笑声中破空而去,突然到了极点。   哪怕是双方明确进入了战斗,这一剑也飞出了一种偷袭的意味,故而强大。   然而就是这么强大的一剑,却没有带来任何的动静。   不知何时,怀素纸再次向伞外伸出了左手。   她的食指与中指微微分开,平静而坚定地夹住了这近乎偷袭的剑光,没有任何的偏差。   她的手很美,指节细长,指甲修剪的很干净。(注)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那道飞剑的剑身瞬间颤抖了起来,仿佛在承受难以承受的重压。   这是何等境界?   看到这一幕,人们回想起三年前怀素纸也是这般,把万器谱上位列第十二的九陵握在手中,不过是受了轻伤。   陈安歌固然是太虚剑派的当代大师兄,但他所持飞剑又怎可能比得上林晚霜的九陵?   他的心神与飞剑相连,遭此重压,有血水自唇角溢出。   怀素纸却是看都不看一眼,道心微转,念头微动。   云载酒倏然出现,落在她的身后。   几乎是同一刻,一位巡天司的黑衣道人出现在她的身后,以手中道剑悍然刺落。   砰的一声轻响。   怀素纸随手丢掉那道飞剑,转身握住云载酒,直接把剑身砸在那黑衣道人的身上。   长街之上,阵法之内,忽然安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在这片安静当中,那位黑衣道人凭借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直接‘退’入了樯橹之中,留下一道巨大的豁口,不知要退出几许远,更不知生死如何。   刹那后,轰隆如雷的声音才是响起。   无数亭台楼阁随之分崩析离,沿途有烟尘大作,就连阵法之外的绵延阴雨都无法扑灭。   漫天烟尘中,怀素纸望向那位玄天观的道姑。   对视瞬间,烟尘中有霜迹泛起,竟是变成了无数锋利的事物,向怀素纸周身上下袭来。   这一击随心而动,随意而行,毫无疑问是心血来潮的一击。   这往往也是最难防备的。   云载酒再如何厚重,如一块红布可以遮掩天空,也无挡住这无孔不入的一击。   烟尘落下。   再也无人能看到其中画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烟尘即将落尽时,怀素纸从中走出。   她神情淡然,随手抛掉手中已然破烂的油纸伞。   云载酒悬停在旁。   她一身干净。   不见尘埃。   不可阻挡。   PS:注1是色色的那个意思,唔,但没有用过就是了。 第六十章 请您认输   从那座青楼的最高处往远方望去,入目的将会是一副壮丽的景色。   一道由冰屑组成的龙卷风,伫立在旧皇都的主干道上,规模还在不断壮大着,直欲与天穹相接。   南离凭栏而立,看着这一幕画面,眼里找不出半点担心。   她对自家师姐有着近乎绝对的信心,因为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本就是为了同境无敌而存在的绝世功法,唯一的弱点即是难以为继。   然而怀素纸与暮色既为一人,谁又能与她这位师姐鏖战至天明且不分胜负?   这世间绝不存在那样一位元婴境……   或许谢清和可以?   想到这里,南离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心想这事儿怎么才能打听出来呢?   顾乐湛也在看着她眼中的壮阔画面,眼中却找不出半点兴奋之色,有的只是厌烦。   他忽然说道:“果然,即便是近五千年时光过去,人族还是这般无趣。”   南离没有看他,还在想着刚才谢清和与怀素纸,有些随意地嗯了一声。   “永远自相残杀,永远内斗不止,永远在重复前人走过的歧路……”   顾乐湛嘲弄说道:“何其无聊?”   南离不再去想那些奇怪的事情,正色说道:“事实的确如此,前人之事,后人总是哀而不鉴之,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本就如此。”   听着这话,顾乐湛看了她一眼,神情平静说道:“本朝末年所行之事,便是为了解决这种无趣的循环。”   南离似是感慨说道:“可惜最终失败了。”   顾乐湛说道:“父皇对你等的到来,抱有相当之大的希望,如今看来却只能是失望了。”   说到这里,他很自然地转身面向皇城方向,郑重至极地行了一礼。   南离微微挑眉,正要脱口而出你爹还活着啊,这种大不敬之语的时候,远方忽有变故生出。   有雷光大作,轰鸣之声响彻天地,横跨十数条街巷,朝那座冰龙卷风轰落!   这显然是清都山的无上雷法。   若是这一击落至实处,那座由玄天观道姑布置出来的阵法,必将直接溃散。   到了那个时候,谁还能与怀素纸一战?   就在那道雷光落下的前一刻,有萧声突兀响起。   随着萧声的出现,那道雷光不再凝聚,威势不断衰落,不过片刻就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   ……   “落尽萧吗?”   徐卿轻声说道,视线落在不远之外的那位书生手中的玉箫上,神情渐渐冷漠。   那位书生自然是陆元景。   此时两人立于雷霆所过留下的废墟之上,相对而立,任由阴雨洒落在身上。   陆元景沉默了会儿,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说道:“就在这里看着吧。”   徐卿笑了起来,嘲弄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句话是对我的怜悯?”   陆元景没有说话,平静收回落尽萧,唤出一支笔。   徐卿的笑意顿时消失,面无表情说道:“云起笔都来了,岱渊学宫还真是能讲规矩啊。”   不等陆元景开口,他望向那座冰龙卷说道:“我现在很好奇,你们还准备了什么手段来对付怀素纸。”   “我也不知道。”   陆元景坦然说道:“那是他们的事情,今次我只负责拦下你,以及……虞归晚。”   徐卿闻言,不由得失笑出声,看着她讥讽说道:“难道你也喜欢怀素纸?”   以陆元景的境界与身上的两件九阶法宝,与怀素纸一战也未尝不可,而他却偏偏选择只拦下徐卿一人,这不管怎么想都是没道理的。   最正确的做法,必然是抢攻直接败了徐卿,再去和虞归晚决出胜负,如此确保那场战斗不受影响。   陆元景没有这样做,那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对怀素纸有仰慕之心,但又迫于师长的压力无法拒绝今日这场围攻,只能这般选择。   “喜欢二字未免太过俗气,怀姑娘值得所有人喜欢,但我对她并无那般心思。”   陆元景看着徐卿,平静说道:“恩情罢了。”   徐卿想起当年清都山上那场变故,神色瞬间冷淡,说道:“我最讨厌就是这两个字。”   一念至此,两人上空那片雨云有亮光蓬勃欲出,是雷霆穿行其中。   他面无表情说道:“听说学宫的镇守是苍龙,很不巧,清都山的最高道法恰好就叫缚苍龙。”   陆元景有些无奈,叹息一声,握住云起笔。   ……   ……   那座阵法中。   陈安歌看着那把被随手抛掉的破烂油纸伞,再望向一身清净如初的怀素纸,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先前那一击如此突然,且近乎完全利用了阵法的力量,已经相当他的全力一剑,却只是坏了一把油纸伞……这到底是怎样的境界?   “我真的很佩服你,你确实了不起到极点,但今日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怀素纸,很是遗憾说道:“上一次八大宗联手,对付的是元始魔宗,结果世人皆知……所以你今天也会败。”   这句话是他的真实想法,并非虚张声势,极有力量。   怀素纸不做理会。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去看陈安歌一眼,视线一直都在那位道姑的身上,心想这阵确实有些意思。   便在这时,都华藏来到道姑身前,遮住了她的视线。   意思十分清楚。   如果你想要动她,那必须先过了我。   怀素纸接受了这个邀请。   她伸出左手,再次握住云载酒,向那头走去。   就在这时,那位道姑的指尖落在身前命盘之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寒意骤然大盛!   不再是霜迹,空中骤然生出数十朵冰花,将本就淡薄的天地灵气彻底冻结,无法继续流动。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幕,不曾片刻停下脚步。她清楚感知到,那些寻常时候可以随意调动的天地灵气,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如果给予这座阵法一个词语来形容,那最贴切的毫无疑问就是坚壁清野。   战斗至此,怀素纸再无怀疑。   那位莫大真人已然断定她修炼的功法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任凭你再如何强大,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战胜我们,接受现实吧。”   都华藏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情绪,格外认真,但听着偏偏让人生出一种想要揍他的强烈冲动。   不知为何,怀素纸道心之上有微澜悄然生出,不复原先平静。   她望向一脸诚恳的都华藏,心想清和说的果然是对的。   无归山在乌龟之外,最擅长的就是嘲讽,传承极其悠久。   这不是偏见,而是一种真实的形容,是无归山独有的道法传承,可以在悄无声息间影响敌人道心。   怀素纸不作任何回应,握着厚实无比的云载酒,便是一斩。   都华藏没有片刻的犹豫,便要去迎接这一剑。   这一剑并无剑芒,剑势亦不壮烈,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这一剑出自怀素纸手中,足以让场间所有人郑重以待,不敢有任何半点保留。   就在都华藏迎上去的那一瞬间,剑锋忽转,转向不远之外的陈安歌,不再平淡。   这一剑来得极其突然,挟风雷之势。   陈安歌神情微变,但并非惊恐,他早已思考过这种情况的发现。   以怀素纸道心之坚定,岂是都华藏所能影响的?   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一剑起的这般突兀,还能有如此威势……怀素纸于剑道之上的造诣,未免太过恐怖。   思绪流转之间,陈安歌没有片刻犹豫,横剑身前为墙。   两剑相遇。   剑意于其间迸发而出,宛如瀑布,向四周倾泻。   不过瞬间,长街的地面开始了剧烈的震动,满地冰霜被震至半空之中,沿街房屋先后坍塌。   怀素纸忽然收剑,飘然而退。   与此同时,一道冰柱自地升起,瞬间穿过了她原先所在的地方。   如果不是她退的太过果断,此时已然负伤。   怀素纸回到原地。   有风来,带起几绺黑发,掠过她的脸颊。   她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侧颜如旧清丽,不见半点苍白之色。   看着这幕画面,除去被一剑直接砸入深坑中的陈安歌,剩下的人眼神都发生了变化,都是喜悦。   这看似寻常的一幕,叙说的却是怀素纸在接连数次交手后,尽管占尽了上风,但真元也有一定的损耗。   否则何至于发丝微乱?   有咳嗽声响起。   陈安歌很是艰难地站了起来,先是看了一眼都华藏,再对那位宁姓道姑愤怒骂道:“你再晚点儿出手,我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说话的时候,他还在不断的咳嗽,但怎么也咳得不痛快。   也许是因为他的胸口凹陷一片,不知碎了多少根骨头的缘故?   宋辞的声音在不知何处响起。   “与她无关,这是我的意思。”   怀素纸静静听着。   在她看来,这场战斗真正麻烦的只有宋辞,以及这座只为她而存在的阵法。   余者,无论玄天观无归山太虚剑派还是道盟巡天司的那三人,都不足为道。   故而她才会放任这几个人一直废话。   宋辞的声音再次响起。   “怀姑娘,你现在也该明白了,这座阵法是因你而存在的。”   “当你踏入这座阵法后,时间便来到了我们这边,除非你在第一时间直接破阵。”   “可惜的是,这件事没有发生。”   “此消彼长之下,你只要还是元婴中人,那就不可能破的了这座阵法。”   “这并非是什么玄妙之论,而是最为直观的力量描述。”   不知何时起,长街又有浓雾升起。   宋辞自雾中走出,与怀素纸相隔百丈而望,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请您认输吧,怀姑娘。” 第六十一章 我是元婴,是因为我想我是   有一件事,宋辞没有说,但所有人都还清楚记得。   在这场战斗开始之前,怀素纸曾对他说过,再不说话那便不用说了。   如今宋辞以平静语气说出的这番话,无疑就是对此最为有力的强硬回应。   然而他没有去提这些,只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请您认输吧。   若往深处去想,这大概就是我愿意给予你最后的体面的意思?   或许是善意,但难免嘲讽。   神都里的人们听不到这番话,道法凝成的光幕展现出的画面近乎静止,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宋辞认真眼中近乎绝对的信心。   即便如此,绝大多数人都还是相信怀素纸。   这与理性无关,全是感性,不掺和任何多余的事物。   ……   ……   长街上,大雾里。   宋辞静静看着怀素纸,等待她做出那个必然是拒绝的回答,以此自我安慰。   他的心思已然有些飘远,回忆起在进入前皇朝的旧都城之前,莫大真人给予他的那个奇怪交代。   ——败而伤之,且不能是重伤。   哪怕是到了这时候,宋辞还是无法理解这个交代的真正意思,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绝不会有利于怀素纸,背后必然有一连串的安排存在。   他对怀素纸抱有真实的好感,于是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做出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遗憾的是,宋辞很清楚怀素纸不会接受。   这注定是徒劳无功。   怀素纸静静听完了这番话,然后轻声道谢。   意思很清楚。   宋辞沉默了会儿,看着怀素纸诚恳说道:“我不会给予你任何机会的。”   说完这句话,他飘然潜入大雾深处,继续等待那个关键机会的到来。   怀素纸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看着天地灵气形成的冰龙卷风,听着狂风带起的轰鸣声,神情不见变化,全然不见濒临绝境的凝重。   这种平静落入在场众人,乃至于阵法之外的旁观者,以及神都的万千修行者当中,却没有带来崭新的信心,而是生出了一种真切的担忧。   每一个听过怀素纸故事的人都记得,她是一个习惯用剑说话的人,先前那番话不做回应,此刻不曾出剑,那是否说明她真的踏入了难以勘破的绝境呢?   与无数人思绪中的不一样。   怀素纸根本没想这些。   准确地说,她由始至终都在思考另外一件事,心神几乎尽在其中。   与那件事相比起来,在场众人包括宋辞都是不重要的。   就在这时,有浑厚声音响起。   都华藏向前一步,来到怀素纸的眼前,神情凝重说道:“请接我一拳。”   话音落下,他便直接出拳,没有片刻迟疑。   无归道经作为当世直指飞升大道的功法之一,最为闻名世间的便是其能让修行者无情无识,永远做出基于自身所知所得的正确选择。   无论战斗还是炼丹,甚至是逃跑,世间万事皆能由这门真经来处理。   无归山速度之慢,是元道远这般绝世强者也无法解决的问题,故而都华藏此时毫不犹豫选择了抢攻。   之所以慢,是因为重。   那是一个重若山倾的拳头。   拳锋所过之处,冰霜与雾气被卷入混为一体,本就碎裂的长街地面发出了相互倾轧的现象,就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强迫所有事物向那个拳头进行坍缩。   这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仿佛连声音都被这个拳头湮灭了。   这一拳无声却滂湃,无情无识至不思退路,故而沛然而莫之能御。   这是都华藏修行生涯中毫无疑问的巅峰一拳。   若是这一拳落到实处,除非是修有炼体功法的修行者,否则同等境界之下的修行者,道体必然会直接崩坏,摧枯拉朽。   凄惨更胜先前被云载酒一剑斩入坑中,胸口直接凹陷下去,筋骨尽数碎裂的陈安歌。   玄天观的道姑注视着这一幕,指尖下意识在命盘上摩擦着,等待着怀素纸以羽化登仙意飘然离开。   若是这一幕出现,那她将会竭尽全力调动阵法,联合剩下那两名巡天司的年轻强者,逼迫怀素纸流露出破绽,给予宋辞直接决定胜负的机会。   随着那个拳头的不断前行,长街上的空气越发单薄,霜迹不断破碎又复还,彻底浸染了目之所及的一切景物。   怀素纸还是不看都华藏,视线落在不断蔓延的霜迹之上,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   她平静握剑,直接向那拳头斩落,不做任何回避!   剑锋落下。   铁拳轰出。   云载酒剑身厚实,剑锋愚钝,与都华藏毫无保留的巅峰一拳相遇,更像是两个拳头的相遇。   相遇的瞬间,是喀嚓的一声轻响。   没有震天巨响,没有大地碎裂,没有樯橹倾塌成灰,就只有这一声喀嚓。   都华藏沉默了会儿,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臂,听着其中其中传来的更多喀嚓声。   然后他抬起头,视线落在怀素纸执剑的右手上,看着那不曾裂开的虎口,终于忍不住了。   “你他娘的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都华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神情与语气都真诚到了极点。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如果你是人,那你凭什么这样接下我的拳头?   难道你的登天第一,是无论什么都第一?   修行境界与剑道与道法与遁法,道心坚定与阵法与道体与炼体皆为第一?   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都华藏这般想着,嘴角溢出一抹浓稠的血水,痛苦至极地长啸了一声。下一刻,大地被撕裂了。   长街上出现一条通往尽头处的沟壑,在穿过阵法的时候,甚至直接震动了整座阵法,让玄天观的道姑因此受伤。   沟壑的最末端是都华藏。   那一剑之力直接把他斩出了阵法,顺带斩废了他的手臂,若不是他的道体坚硬至极,而且与他对峙的剑锋是云载酒,他此时已经断臂了。   “真是离谱啊。”   都华藏躺在沟壑中,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阴雨,有气无力骂道。   ……   ……   神都中。   明景道人早已离开那座大殿,此刻身在通天楼。   他不再去看身前的光幕,转身望向莫大真人,沉默片刻后问道:“是我看错了吗?”   “没有看错……”   莫大真人叹息说道:“就是真灵不灭身。”   ……   ……   真灵不灭身乃万劫门的最高神通,其玄妙在于修行者只要一点神魂不灭,道体便能承受一切攻击,纵横无对。   传闻中,这门神通若是修行至最高处,甚至能够达成真正的完美,道体与神魂完美融合,踏入不朽的境界。   不增不减,不损不垢,不坏不破。   怀素纸接下都华藏的拳头,凭借的自然是这门神通。   当最初的对峙过去后,她再以云载酒本身的品阶之高,把都华藏斩飞出去,解决掉这只懂得嘲讽的乌龟。   这一拳确实很强,对她的神魂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倏然苍白的脸色就是明证,但这连轻伤都算不上。   更重要的是,这是值得的。   怀素纸确定阵法的强度已经足够,没有必要再拖下去。   那就到这里吧。   她这般想着。   两道阴影借尘埃升起,光影紊乱间,悄然出现。   从这场战斗开始,这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哪怕是最初出手偷袭的那位同伴被一剑斩飞,生死不知,他们还是不在乎。   这种不在乎换来的是此刻的机会。   同一时间,那位玄天观的道姑醒过神来,食指拨动命盘,准备创造处那个机会。   宋辞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他的右手正在结印,有气息在其中蕴养着,散发出神圣的意味。   陈安歌抱着自己,箕坐在旁边的废墟上,神情专注地看着这一幕,心想此时你剑锋落而未回,该如何应对?   神都中,观战的人们更是下意识屏气凝神,顾不得先前都华藏为什么会被斩飞,紧张注视着这场战斗的胜负到来。   就在这时候,道法凝成的光幕里的画面骤然紊乱了起来,有无数波浪生出,再也无法看清。   人们为之一愣,然后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叫骂声。   ……   ……   旧都城,那座阵法中。   当那两道阴影交错落下,形成一个以怀素纸为中心的乂字时,她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反应。   她松手,任由云载酒跌落,唤出长天。   羽化登仙意随之而出,她的神识瞬间跃至上空,俯瞰整座阵法与所有人敌人。   与此同时,怀素纸身影骤然虚化。   那两道没有片刻慌张,于顷刻间由攻转守,但终究还是慢了。   长天仿佛自虚空中出现,无声无息地划过两人的胸膛。   两泼鲜血几乎是同时溅出,凝结成冰花。   那位玄天观的道姑看着这一幕,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羽化登仙意作为清都山的不传真经,最为世人所称道的就是这种来去自如的高妙。   她的指尖轻轻拨动命盘,催动阵法。   无数寒雾汹涌而至,以怀素纸为中心,瞬间冰封。   在这之前,怀素纸身影再次虚化。   她出现在那位道姑的身前,没有挥剑,而是落指。   那位道姑没有惊慌,一边举掌迎上,一边继续调动阵法。   寒雾再盛,如潮水般像两人涌来,再要冰封。   便在这时候,一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出现,宛如春日午后的阳光洒落。   这道剑吟声自心海而起,那位道姑为之失神片刻,阵法便慢了。   剑指于这刹那间落下,落在在那位道姑的眉心之上。   如潮水般涌来的寒雾戛然而止,但自其中走出的宋辞,却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相隔数十丈,他便是一掌直接拍落。   掌落之时,一道充满神圣意味的乳白光芒,把怀素纸笼罩在内,不留任何躲避的余地。   这一掌竟有几分壶中天地的感觉。   若是怀素纸脸色未曾苍白之时,她自然能够凭借羽化登仙意,直接避开这笼罩四野的一掌。   如今的她接连数次出剑,再而凭借羽化登仙意摆脱攻势,真元与神识之损耗必然严重,无法再像先前。   便在这时,怀素纸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从那位道姑手中抢过命盘,向宋辞掷了过去。   命盘自然是法宝,但法宝之间亦有区别,有坚硬的自然也有脆弱的。   一声轻响,命盘与那道乳白掌光相遇便是碎裂,玄天观的道姑再是心神剧烈震荡,一口鲜血自唇间喷溅而出。   宋辞神情不变,视若无睹。   那道乳白掌光继续落下,其中威势不曾有半点损耗,反而更加强大。   掌光之中的气息依旧神圣,仍旧如一方天地,笼罩所有,不留任何躲避的可能。   怀素纸再无其余选择,只能硬接。   事实上,她就没想过要避开。   她看着那道乳白掌光,可以确定这一掌比都华藏那一拳更加强大,而且不是一星半点。   宋辞默然想道,这应该也算是完成您的要求了吧,师父。   掌落之时,便是纸破。   怀素纸当然可以接下这一掌,但她必然会为此负伤,伤势不会过重。   这是事前就已经确定推演好的结果。   尽管这途中偶有波澜,怀素纸比众人想象的更强,但结局终究还是那个。   这就足够了。   宋辞想着这些事情,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嘲弄的对象当然是他自己。   明明如此渴望与对方倾力一战,最终却变成了一场围攻,而这场围攻中更加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对手,甚至很有可能撑不过对方的一剑……   这是何等残酷的事实啊?   唯一欣慰的是,他终究还是完成了师命。   一念及此,宋辞忽感寒意缠身,不断浸入他的道袍。   然后他听到了一句话。   “是的,元婴是破不了你这个阵,这句话没有错。”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神情还来不及错愕,想象中的画面就已经化作现实。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原本随着那位道姑昏迷过去,无人操纵而停滞在原地的寒雾,再次流动了起来,不断涌向那道乳白色的掌光,直至冰封,再无任何光芒流出。   阵法已经落入怀素纸的掌控之中。   漆黑中,寒雾里。   有一道清冷淡然如故的声音响起。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道:“我是元婴,是因为我想自己是元婴,你们连这都不明白,凭什么来战胜我?”   PS:写多了一千字,所以晚了,凌晨那章照常更新。 第六十二章 破境,鼓来,热闹的阴间   寒深雾重,夜色便如墨。   阵法还未破碎,天地灵气形成的狂风还在继续,风声不曾片刻断绝。   越是如此,那道声音便被衬得越发来得清楚。   隔着浓雾与重重夜色,宋辞看着那一袭若隐若现的黑裙,想到了从前。   那年东安寺剧变,他亲眼见证怀素纸以孤闻遗阵与化神境的顾病梅一战,记忆至今不曾有半点模糊,一切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晰。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画面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此时难免有几分惆怅和感慨。   “是的。”   宋辞平静说道:“我败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以怀素纸在这三年后第一战展现出来的境界实力,只要在第一时间手段尽出,那这场围攻根本无法成型,就会被直接击溃。   为何你非要让自己陷入这等境地?   想到这里,宋辞不由生出了一个猜测,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不敢置信问道:“难道……你刚才是在破境?”   此次哀帝传承争夺道盟定下的规则很清楚,参与的修行者境界最高不得超过元婴,因此当初的怀素纸才会停止破境,让自己停留在元婴巅峰,不再前行。   这是让世人津津乐道至今的传奇逸事。   关于道盟定下这等规则的原因,就连有资格来到旧都城的八大宗弟子也不知道其中具体,但宋辞终究是特别的。   毕竟他的师父是莫由衷。   他看着怀素纸,神情凝重说道:“你这样会出问题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入阵?”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明明是平视,却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凛冽意味。   宋辞闻言,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一个荒唐到极点的可能,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然:“嗯,你猜对了,所以我才会对你道谢。”   宋辞怔住了。   也许是心情还算不错,又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怀素纸对此做出更详细的解释。   “旧都城被黄泉气息浸染千年,其中的腐朽堕落阴冷之意太过浓厚,元婴境时修行者修的还是己身,身在其中只需自顾就好,并无大碍。”   “破境化神之后,修行者便踏上了以己心代天心的道路,身在此间则无可避免会遭到黄泉气息的影响,对往后的道途造成极大的影响。”   “比如你我都见过的顾病梅,便是囿于此中缘故,数千年来修行不得寸进。”   怀素纸看着宋辞,平静说道:“我本想着等到最后时刻,再行突破之事,但这座阵法给予的环境太过完美,让我不便浪费你们的心意。”   宋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变得苦涩至极:“但你离开这座阵法后,还是不可避免会受到黄泉气息的影响。”   “嗯。”   怀素纸随意说道:“所以我没完全突破。”   “没……完全突破?”   宋辞喃喃说道,看着她的眼神里一片茫然,只觉得自己是活在现实,醒在梦里。   这是何等荒谬的一句话?   境界是你想突破就能突破,想不突破就不突破,想破多少就能破多少的吗?   他越想越是激动,越想越是愤怒,快要忍不住破口大骂……   然而当他看到怀素纸的眼睛后,所有的这些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沉默。   那是一个宁静以致悠远,清澈而温和的眼神。   就像是满天繁星映照下的沉静大海。   这样的眼神不会说谎。   哪怕她杀人又放火。   宋辞这般想着,看着一片狼藉的长街,叹息着重复说道:“我败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请。”   宋辞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片刻犹豫,抬手一掌落在自己的胸膛上,不做保留。   一掌落下,他喷出一口鲜血,直接打湿了自己的衣襟,脸色瞬间苍白到了极点。   围攻然后战败,又岂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败了,就能把事情抹过去的?   重伤是宋辞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怀素纸神情平静问道:“还有什么话吗?”   说话间,她挥了挥衣袖,散了这座阵法,带走那萦绕阵法循环不断的狂风。   阴雨自天穹再次落下。   宋辞有些疲惫,干脆直接坐在地上,诚恳说道:“其实我一直都不理解师长们的做法。”   怀素纸心想我也不懂她在想什么。   这是两人难得心有同感的话头。   “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温柔的人,不是说你接人待物温柔,而是你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份真切的善意。”   “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对付的呢?有什么非要过不去的呢?真是烦人啊。”   宋辞的声音里满是怅然。   随着话音落下,阴雨也到了。   雨水落在宋辞的脸上,让他的身体变得狼狈了起来,道心却是越发明净。   他转头望向被阴雨笼罩着的那座皇城,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也许再过五千年,这世间的欺诈堕落都不会有变化,但我还是觉得要相信一些美好的存在,要不然的话……这人间也太没有意思了。”   怀素纸同样认真听完,向宋辞点头致意,然后离开。   忽有风起,雨势随之而大。   长街已成废墟,泥土砾石被阴雨冲撞出来,化作一道道或细或粗的黄色瀑布。   那些瀑布融入雨水中,带起一片土黄,冲刷着留在长街上的年轻人们,为那些衣裳染上了难看的浑浊颜色。   ……   ……   长街外十余里。   陆元景感知着后方的阵法消失,知晓那场战斗已经结束,结果是意料之外但却情理之中。   他不会质疑师长们联手做出的推断,但他更加相信怀素纸的强者,于是此刻不会意外。   他望向同样停手的徐卿,说道:“各自归去?”   徐卿挥了挥手,游历在废墟之上的雷霆缓缓消散,神情漠然说道:“要不然呢?”   陆元景转身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他对徐卿留了一句话,认真且诚恳。   “你该是多么愚蠢,才会想到和怀姑娘过不去啊?”   ……   ……   远方那幢青楼。   南离随意收回视线,她听不到那番对话,对战斗的结果从未有过担心,自然不会有所期待。   顾乐湛却是沉默了很长时间,眼中情绪的复杂清晰可见。   最终这些情绪都化作一声叹息。   他感慨说道:“哪怕是在本朝漫长历史之中,这样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   “错了,不是屈指可数。”   南离微微挑眉,纠正说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顾乐湛闻言一怔,看着她说道:“这评价未免太过吹捧。”   南离认真说道:“这是上面对她的客观评价。”   “上面吗?”   顾乐湛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片无尽漆黑,没有阳光也没有繁星,唯有无止境的雨水。   他嘲弄说道:“这真是值得让人愤怒的两个字啊。”   南离可以理解这种情绪,但不会在意,转而问道:“那你还想听上面的故事吗?”   顾乐湛看着她说道:“很难不想。”   南离说道:“干聊未免无趣。”   顾乐湛怔住了,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句话,神色变得古怪到极点,欲言又止。南离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随意说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顾乐湛沉默片刻后,真诚说道:“南姑娘非常人也。”   话音方落,他不等南离开口回答,接着说了下去:“那你要怎么聊?”   “还能怎么聊?”   南离转身回到楼内,向等候在旁的细雪问道:“找一副麻将来,我们凑一桌子,边打麻将边聊。”   细雪姑娘对此也不惊讶,向她微蹲行礼,便去吩咐下人。   很快,一张麻将桌就被搬了过来,连带着一副以玉石雕成的麻将牌。   南离却没有着急入座,对顾乐湛说道:“想见刚才那人吗?”   顾乐湛如实答道:“很难不想一睹其风采。”   南离微笑说道:“我可以请她过来,但是……”   她伸出手,不带半点烟火气的搓了搓手指,意思十分清楚。   顾乐湛想了想,说道:“只要你能请来,那我的话想来会多上一些。”   南离很满意,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赞美说道:“不愧是皇子殿下,当真是敞亮人。”   顾乐湛好奇问道:“那你要怎么请她过来?总不可能出去吼一嗓子吧?”   听着这话,南离神情顿时严肃,声音微冷说道:“我嗓门看上去有这么大吗?”   顾乐湛自觉不该,向她歉意行了一礼,说道:“抱歉。”   南离望向在旁闲的快要嗑上瓜子的细雪,给了个吩咐。   “鼓来!”   “啊?”   细雪姑娘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心想客官您这是活儿不够,那就靠工具来凑吗?   ……   ……   长街外。   怀素纸行走在阴雨中,黑裙却不曾被打湿片缕,始终干净。   从天而降的万万粒雨珠,来到她的身旁时,就像是遇上了一阵微风,很自然地飘开了。   这看似寻常的一幕,却是叙说了她在神魂的层面,已然踏入了化神境。   是的,她没有欺骗宋辞。   那些话都是真的。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怎么会撒谎,今生至此只为某人撒过谎,嫌弃麻烦。   虞归晚不嫌弃麻烦。   长街上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白发少女快步来到怀素纸的身旁,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与她并肩。   “谢谢。”   怀素纸的声音不见疲惫。   “不要谢谢。”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语气十分认真,微微倾侧油纸伞。   便在这时,远方有鼓声如雷响起,震破了重重雨幕来到此间。   她有些意外,循着声音望去,说道:“原来阴间这么热闹的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这应该是人的问题。”   PS:这是凌晨的那章,今天还有两章。 第六十三章 那是你怀姐姐喜欢的模样   “人的问题?”   虞归晚微怔,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不解,看上去便来得有些呆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是一个很难形容,总是莫名其妙的人。”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这是不是那种会被觉得很有意思的人?”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你不要想着学她。”   这句话很是突然,话里的内容更是容易让人不喜,无论是王朝的末代骄傲公主,还是不可亵渎的正道仙女,都会对此产生一定的情绪,而那情绪必然是厌恶。   然而虞归晚的反应却完全不一样。   她的眼神并不平静,但绝无半点愤怒,而是一种纯粹的求知欲。   像是一条清澈的河流,对落在身上的风景产生了好奇,这般情绪而已。   若是以言语形容,只能是那四个字。   ——我很好奇。   更加具体,那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学她?   “因为现在的你就很好,没有必要与旁人重复。”   怀素纸平静说道:“人之所以有趣,便在于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自己。”   不等虞归晚开口多言,她直接说道:“该走了,那里会有很多人。”   “啊……好。”   虞归晚愣了一下,没有多想就跟了上去。   然后她很随意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些直接,换在某些场景下,往往带有某些暧昧的意思。   然而怀素纸很清楚虞归晚没有,是真的想知道了,便直接问出来了。   片刻后,她给出了答案。   “一张白纸。”   “你的名字。”   “你为什么能想到这里去?”   “素纸难道不是白纸的意思吗?”   虞归晚微微偏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神情很是诚恳。   怀素纸说道:“我和你说的不是一件事。”   虞归晚心想这真是可惜啊。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心里有些小小的委屈,明明自己都游历世间好些年了,怎么就是一张白纸了呢?   这是过往时光都被我浪费的意思吗?   就在这时,怀素纸补充了一句话。   “你是一张永远干净的白纸。”   ……   ……   神都中。   光幕之下,修行者们看着重新清晰起来的画面,看着阴雨中飘然远去的那把油纸伞,看着再无一人可以站立的长街,叫骂声渐渐沉寂了下来。   先前那场战斗里,怀素纸明明已经陷入了绝境,这画面模糊的片刻时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战局竟然直接逆转了?   这就像是故事走到高潮的前一刻,莫名其妙地断了下来,便直接跳到了结尾。   无数的疑惑在人们心中生出,化作完全无法缓解的痒,缠绕在道心之上,教人欲罢不能。   场间声浪骤然再起,皆是在质疑道盟。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断了的!”   “不想给我们看可以不给,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   “这到底是你们不小心弄的,还是故意的啊?!”   “道兄您可别说了,就这画面还是别人施舍给我们看的呢。”   “呵呵,那现在可真是怀姑娘以一敌七难掩颓势,正道五大宗齐败尽显强者风范了。”   听着这些不加掩饰的嘲弄声音,江半夏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开心的笑意。   然后她偏头望向楚瑾,微笑问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两人身在那座偏殿外的露台上,俯瞰神都已有一段时间,在最初的谈话过后,沉默无言至今。   楚瑾神情淡漠说道:“这里是神都,任凭你千般算计,胜算终究渺茫。”   江半夏笑了笑,轻声说道:“是啊。”   楚瑾问道:“所以你要明知不可而为之?”   江半夏的笑容越发好看:“像这样的事情,过往百年间我不是重复很多次了吗?”   楚瑾沉默不语,因为这句话是真的。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那你呢,你无趣无聊理智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冲动吗?”   楚瑾只觉得这话好笑,说道:“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可以打动我?让我失去理智?”   江半夏自嘲说道:“谁让我命不久矣,还被一个不成器的徒弟逼迫,只能连你都必须要试着说服一下了呢?”   楚瑾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怀素纸不成器?”   江半夏理所当然说道:“我是她的师父,这是她飞升之后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如今她不尊师命,非要一意孤行,自然就是不成器的弟子。”   楚瑾似笑非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你把这个弟子让给我可好?”   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就算她再不成器,那也是我和她的事情,与你无关。”   楚瑾心想你还是这般虚伪矫情无趣无聊。   她不再去看江半夏,转身抬头望向远方的通天楼,淡漠说道:“怀素纸早已证明了自己的价值,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否则我都会站出来。”   “我不要万不得已,我要无论如何。”   江半夏的声音分外平静,于是坚定。   楚瑾神情不变问道:“那我能够从中得到什么?”   江半夏平静说道:“诸天星盘。”   长时间的安静。   有风自远方吹来,带着浓重的寒意,清醒了精神。   楚瑾望向江半夏的侧脸,一字一句问道:“值得吗?”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只要人活着,那便值得……我不想说这种无趣的话,这对于我而言,不是值得与否的事情,而是应不应该的事情。”   楚瑾懂了。   这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作出的决定。   她沉默片刻后,感叹说道:“半件仙器换一个人的性命,这还真是昂贵啊。”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谁让我是她的师父呢?”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问道:“真的只是这样吗?”   江半夏说道:“若是你提起那些被我杀死的所谓徒弟,我会让你不愉快。”   楚瑾心想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这般想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很是随意地换了个话头,进入这场谈话的正题。   “我持清都印,可与明景对峙抗衡,但也仅止于此。”   “清都山上还有谢真人。”   “元道远前往北境,难道你真觉得他是为了确定云妖的异动,而不是为了提防这种情况的发生?”   “元道远不够强,阻止不了谢真人。”   江半夏的语气很平静,却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楚瑾声音微冷说道:“你这是要清都山与道盟翻脸。”   江半夏说道:“那道星光你也算见过。”   楚瑾的声音越发冷淡:“清都印亦能如此。”   “但谢清和不是谢真人,清都印再如何攻伐无双,在她的手中也不可能伤到莫由衷的一根毫毛。”   江半夏顿了顿,提醒说道:“清都山在三百年内,不可能再有一位天下第二。”   楚瑾沉默不语。   她之所以这么看重怀素纸,归根到底便是谢清和可以大乘,但最终也只能是一位大乘,无法承受更多。   如果清都山可以得到诸天星盘,以其足以媲美清都印的强大,无论是来自于云妖还是长生宗的压力,都会极大程度的减少,换来更长时间的和平。   以这种昂贵的和平,给予怀素纸修行的时间,待她登临大乘之日,这世间绝大多数问题都会被迎刃而解。   这是可以预想并且实现的一个未来。   问题在于,这值得清都山付出与道盟翻脸的代价吗?   “我需要时间,最迟在七日之后。”   楚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给出了这个答复。   江半夏没有勉强追问,说道:“请尽快。”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去,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你要去哪里?”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困惑。   江半夏淡然说道:“去见莫由衷。”   楚瑾听着这话,转身望向她的背影,默然想道:“原来拼命的人不只有怀素纸吗?”   一念及此,她便也离开露台,准备去见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宗门。   那个宗门的名字是天渊,当世第一剑宗。   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前,她必须要与天渊剑宗进行确定,维持这段数千年未曾改变的友谊。   如果天渊剑宗依旧维持百年前的态度,选择冷眼旁观到底,那么她只能拒绝江半夏,无论诸天星盘有多么诱人。   ……   ……   当神都暗流涌动之时,位于黄泉与人间之中的旧皇都,同样热闹极了。   那家本就繁忙的青楼即将迎来诸多客人。   是以宋辞为首,尽数重伤的中州五大宗的弟子。   是孤身一人代表岱渊学宫的陆元景。   是于寺中虔诚参拜而被鼓声震醒的渡山僧。   是徐卿与尤意远,这两位身负使命到来的清都山弟子。   这些被鼓声所震动的年轻修行者们,都听到了其中的邀请之意,于是赴约,仍在路上。   唯有姜白不知所踪。   至于怀素纸和虞归晚,则是最先来到那家青楼的人。   便在这片刻空闲,南离成功让虞归晚明白,为什么怀素纸在提到此人的时候,竟展现出了一种无话可说的无奈感觉。   这一切起自于一句很简单的话。   “虞姑娘。”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神情无比认真,诚恳说道:“我觉得你的眼睛应该是红色的。”   虞归晚微微一怔,心想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南离向前一步,贴着少女的耳畔,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因为啊……那是你怀姐姐喜欢的模样呢-”   “白发红瞳哦。”   PS:状态不太好,删删减减了好久,可恶啊! 第六十四章 工尽心机怀素纸   “白发红瞳?”   虞归晚轻声念着,想着那样的自己,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有些迟疑问道:“那青衣是不是不太搭?”   南离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竟把这话给当真了,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心想你这是从哪儿拐回来的人?   连这种话都能信的吗?   想到这里,南离不禁起了更多兴致,往后退了一步,好生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虞归晚。   只见少女一袭简单青衣,如雪色般的白发以剑簪挽起,理的一丝不苟,露出了白净的耳垂与颈子,胸前的曲线与怀素纸相比有明显差距,但也算曼妙。   然而真正让人为之着迷的还是少女的独特气质。   干净,纯粹,但又不是那种不经世事的天真烂漫,而是不忘初心。   就像是挂在枝头的新雪。   “唔,你现在确实太素了些。”   南离微微蹙眉,正准备长编大论上一番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霍然转身,盯着在旁沉默不语的怀素纸,吃惊说道:“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的?”   在她的认知当中,自家这位师姐理应在虞归晚念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便断了她的荒唐行径才对。   沉默是为何?   感受着南离的眼神,怀素纸望向虞归晚,轻声说道:“现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说她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还好?”   怀素纸心想这哪里还好了?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低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很久之前就想试试白色的裙子?只是怕不好看。”(注,第二卷第二十三章)   怀素纸微怔,没想到她竟会在这种地方担心,不由觉得有些无语。   南离看着虞归晚,分外诚恳说道:“旁人穿白衣俗气,但你可不一样,知道吗?”   虞归晚听着很是高兴,连眼神都明亮了起来,认真说道:“要是我能活着出去,就听你的话去挑一件白衣。”   听着这话,南离神情微变,眸子里的情绪变得极其复杂。   然后她转身望向怀素纸,仿佛看到了一个人渣,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师姐您这未免太不择手段些了吧?怎舍得让这么可爱的一个少女为你拼命的?   怀素纸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无奈,说道:“劝不听。”   “劝不听?”   南离似笑非笑说道:“我看是风流债吧。”   话音刚落,虞归晚便是摇头,看着南离很认真地纠正道:“不是风流债,她明确拒绝过我的,只是我自己不听而已,这不能怪她。”   南离再也笑不出声了。   她忍不住惋惜长叹一声,负手向凭栏处走去,看着满天阴雨,好生感慨,甚至羞愧。   羞愧是因为她竟觉得怀素纸是一个只懂得杀人的妖女。   怀素纸行至她的身旁。   “真是厉害啊……师姐。”   南离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敬佩。   怀素纸微微蹙眉,心想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话?   “这样还要再装下去吗?”   南离见她如此,神色更是敬畏,缓声说道:“表面上一心求道,不理世俗中事,事实上却是工尽心机,玩弄人心于无形中,别人还要感谢被你玩弄……”   怀素纸沉默了。   南离强忍着转身向她行礼,引为先生的冲动,衷心敬佩说道:“师姐,您这才是真正的妖……不,魔女啊。”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她认真说道:“你真的想多了。”   南离心想都到这时候了您还装,真是了不起,连忙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不作任何反驳。   就在怀素纸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有人自阴雨中来,站在了青楼门前。   随着第一个人的出现,余下听闻到鼓声的年轻修行者纷纭而至,打断了这场越发荒唐的谈话。   南离向怀素纸认真行了一礼,前去迎接到来的客人们。   临走之前,她还对那位细雪姑娘说了一句话。   “你看,我可给你们找了不少客人来呢。”   细雪姑娘眉梢微挑,毫不客气反击道:“这里是青楼,不是赌坊,你找一大堆人过来这里搓麻将,这还敢找我邀功的吗?”   ……   ……   不管搓麻还是上青楼,无论秋雨还是寒风,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在顾乐湛的面子下,青楼特意寻了处合适的场地,让这些来自人间的客人齐聚一堂。   满堂俱静。   所有人都在看着南离,神情都很微妙,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困惑。   宋辞最是不解,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心想你不按照事前定下来的计划行事便也罢了,为何还要请我们来青楼?   陆元景不在乎南离,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向她无声问好。   渡山僧则是与顾乐湛对视,目光不曾移开片刻。   徐卿漠然站在怀素纸的身后,很是不起眼。   南离起身,行至场中央。   “请诸位到场的理由很简单。”   她抬手指向场间的最上方,对所有人说道:“这位是前朝的皇子殿下,对在座的各位很有兴趣,我不过是为其代劳而已。”   听着这话,顾乐湛收回落在渡山僧身上的目光,向众人点头致意。   在场的都是八大宗的天之骄子,自然不会起身还礼,场面便显得有些冷淡。   顾乐湛对此并不在乎,淡然说道:“我想知道你们的来意,具体。”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沉默。   与此同时,南离很自然地回到中州五宗那边坐下。   与她相比起来,宋辞与都华藏还有陈安歌等被怀素纸重伤过的人,便显得格外狼狈了。   出乎众人的意料,最先打破沉默的人竟是渡山僧。   这位年轻僧人认真说道:“了结因果。”   听到这四个字,场间众人下意识想到了超度二字,眼神不由变得极其古怪。   说是超度,与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禅宗所谓斩业非斩人的言辞,对在场的年轻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顾乐湛的反应也然相同,微微挑眉,却没有说什么。   他望向宋辞,似笑非笑说道:“如果没看错,你应该是长生宗的人?”   所有人都明白他的笑容为何这般古怪。   旧皇朝之所以倾塌,沦为史书上过去的一页,与长生宗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   当年那场皇朝与宗门之间的战争,长生宗便是中州乃至于整个天下的代表。   宋辞自然熟知此事,声音虚弱说道:“奉师命至此,所求乃哀帝传承。”   他乃长生宗当代大师兄,哪怕此刻身受重伤,脸色苍白到就像是一张纸,依旧要展现出该有的从容风度,不坠中州之威名。   顾乐湛不再理他,望向陆元景,笑容嘲弄问道:“那书生你呢?”   岱渊学宫立派近万年,曾是旧皇朝的中流砥柱,最终却是选择了背叛,站在了长生宗的那一边。   在许多人看来,如果不是岱渊学宫的背叛,那场战争还会持续上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以百年为期。   陆元景平静说道:“同为哀帝传承。”   顾乐湛笑容越发不屑,目光来到怀素纸的身上,说道:“看来你也是那么一回事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片刻犹豫。   就在场间众人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时,顾乐湛忽然望向徐卿,有些意外问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是清都山的人?为何会站在旁人的背后?”   “我是清都山的弟子。”   徐卿顿了顿,神情漠然说道:“但我不姓谢。”   顾乐湛闻言一怔,旋即失笑出声,看着徐卿的眼神里生出几分讥讽与怜悯。   最后他看着虞归晚,沉默片刻后,什么都没有与少女说,转而对众人说道:“长生宗到了,元垢寺也到了,那万劫门的人呢?”   无人回答。   对话自然不会在此结束,既然决定了要谈,那无论是谈妥还是谈崩,终究是要谈出一个结果的。   “今天这事儿真有意思,但也是真没意思。”   顾乐湛看着南离,讥讽不加掩饰:“何其无聊……”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没有让这句话说完。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重复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嘲讽,更不是来听你说谜语的。”   她面无表情说道:“麻烦你直接一点儿。”   顾乐湛微微眯眼,看着她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说道:“还是废话。”   顾乐湛笑着问道:“这里是我的城市,你是觉得我杀不了你吗?”   怀素纸说道:“你没有理由。”   顾乐湛敛去笑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叹息说道:“你说的确实没错。”   说这句话时,他站起身来,目光在场间众人身上缓缓扫过,声音随之响起。   “与你相比起来,这些叛徒更值得我去杀。”   “我本以为时光可以磨灭仇恨,但在听到他们的可笑理由后,才发现那从未消失过,而是变成了一壶陈年美酒。”   顾乐湛看着宋辞,看着八大宗的所有人弟子,面无表情说道:“四千年前,你们毁灭了一切,如今回到废墟后还要掘地三尺,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宋辞站起身,以长生宗当代大师兄的名义。   他对顾乐湛平静说道:“这不是请求,是告知。”   话音刚落,有掌声响起。   啪啪啪。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   是南离。   她的眼神分外明亮,双手正用力鼓掌。   掌声很是动听,画面很是怪异。   片刻后,掌声停了下来。   南离看着他们,一脸不解问道:“这停下来干嘛,继续啊,我给你们配乐呢。”   她望向宋辞,诚恳赞道:“宋师兄,刚才那句话真是漂亮极了!”   她又看着顾乐湛,感慨说道:“如此刻骨铭心的仇恨,真是让人热血澎湃啊!”   场间一片沉默,无人回应。   虞归晚微微偏头,望向怀素纸,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   怀素纸不解,问道:“嗯?”   虞归晚看了一眼南离,很是羞愧说道:“这南姑娘确实有些莫名其妙……我之前没相信你,对不起。”      " alt='xm5,迟到的礼物'> 第六十五章 南离之妖   怀素纸淡然说道:“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不需要说对不起。”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低声说道:“可你从来都没骗过我吧?”   怀素纸沉默片刻,想起自己被迫撒谎的事情,认真说道:“我只是不喜欢骗人,不是不会骗人。”   虞归晚看着她的侧脸,心想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有种不太自信故而强调的感觉?   难道你骗过人,但是骗的不太成功?   但她想到怀素纸从未欺骗过她,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把这事记下来了。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甚至……还有些惊慌失措?   “难道我长得不好看吗……”   怀素纸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只觉得南离当真是害人不浅,有些无奈叹道:“虞美人是谁?”   虞归晚下意识跟着说道:“是谁?”   怀素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想说话了。   虞归晚这才反应过来,咬住下唇转过头去,双颊早已微烫,心想你说的果然是对的,我就应该少说几句话。   这未免太白痴了点。   在两人当众窃窃私语时,场间的目光都集中在南离的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哪怕是三年前曾经亲眼见证过怀素纸入神都,得莫大真人亲赞天下无双的在场众人,此时也都有些目瞪口呆,以为是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但这是事实,因为南离还在说话,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还有你,没错,我说的就是你这和尚。”   南离盯着渡山僧,似是好奇问道:“原来禅宗的人都是这么虚情伪善的吗?都快五千年过去了,现在才来给人超度,这你们心里真的过得去吗?”   渡山僧闻言神情微变,准备起身反驳的前一刻,发现落在身上的那道视线已经远去。   南离望向神情淡然的陆元景,挑眉说道:“你怎么不和这皇子殿下吵上一架,吵个名正言顺或者大义出来啊?”   陆元景看着她,沉默片刻后问道:“南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南离笑了笑,说道:“既然决定了坐下来谈话,那不应该谈得直白一点吗?”   不等陆元景开口,她接着说道:“而且这人说的也没说,我们现在干的事情跟挖坟没什么区别,总该找个好听的名头吧?”   听到这句话,顾乐湛由衷感慨说道:“这么一大堆人里面,还是你最有趣。”   南离对此并不赞同,仔细纠正道:“我最多算第二有趣。”   顾乐湛问道:“那谁是第一?”   南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虞归晚看了怀素纸一眼,知道话里说的就是她。   “所以呢?”   宋辞看着南离,声音听着有些冷淡:“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对事情有什么意义?”   南离微笑说道:“谈话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怀素纸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讨厌,因为她真的不喜欢这种刻意至极的对话方式。   虞归晚没听懂,小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怀素纸耐心说道:“能够坐下来谈话,便有了向前一步的可能,这种可能就是这场谈话的意义。”   就像她说的这般。   宋辞在听到那句话后,沉思片刻后,对顾乐湛问道:“既然你同意了这场见面,想来有自己想法,请讲。”   顾乐湛淡淡说道:“我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便是看看你们谁有资格得到先帝的传承,顺便搭上一把手。”   话音落下,众人先是微怔再是望向怀素纸,只见她神色冷清如旧,不见半点喜悦之色。   陆元景根本不信,问道:“顺便搭上一把手?”   顾乐湛看着他,毫不客气讥讽说道:“难道你还想我搭上两把手?”   陆元景只当做听不到,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愿闻其详。”   顾乐湛一脸奇怪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也许是这数年间遭的羞辱磨炼太多,陆元景神色完全不变,说道:“那这就是废话了,就像先前你说仇恨不曾遗忘一般。”   顾乐湛赞叹说道:“果然,无论再过上多少千年,还是你们这些书生最懂得搬弄是非,堪比秃驴的祸心佛言。”   陆元景静静看着这只鬼,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渡山僧低头宣了一声佛号。   场间一片安静,气氛有些压抑。   ……   ……   与旧皇都的安静不一样,此时的神都分外热闹,因为道盟又一次给予了清晰的画面,给予人们讨论。   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些画面偏偏没有出现怀素纸和虞归晚的窃窃私语,都集中在了南离的身上。   修行者们看着宴席上的画面,听着南离不留任何颜面的直言嘲弄,先前积攒下来的不快情绪,仿佛也随着那番话一并倾泻了出来,痛快了许多。   一时之间,神都里充满了对于南离真性情的赞美声,但也无可避免引起了一些人的不喜。   比如坐在通天楼上的那位玄天观掌门真人。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南离的性情还是这般跳脱。”   莫由衷笑了笑,笑容很是和蔼,说道:“道盟存世已有五千年,多一些这样鲜活的气息,不失为一件好事。”   明景道人忽然问道;“长歌门以眠梦海作为山门之事,你如何看待?”   莫由衷安静了会儿,说道:“若哀帝一事走向最坏的结果,我会解决此事再死。”   他行至通天楼的最前端,俯瞰神都风光,视线落在偏殿外的那处露台上,说道:“你觉得真动手了,我们能有几成胜算?”明景道人皱起眉头,默然计算着事情真的来了,那局面会是如何?   以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不愿翻脸为前提,真正会为此全力出手的唯有阴帝尊与黄昏,最多再多一个五净。   黄昏伤重,神都大阵在无惧那道星光与道一弓,五净倒是真的麻烦,但他和梁皇再加上裴应矩以昊天钟压阵,平分秋色想来不是问题。   更何况逼迫元垢寺封山是八大宗一并做出的决定,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没有旁观的道理。   战场在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中,阴帝尊将会强到极点,哪怕是莫由衷出手也只能是对峙。   这般计算下来,道盟似乎胜券在握。   关键问题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真的会安静吗?   想到这里,明景道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铁青。   如果事情真的走了那个方向,无论最终谁胜谁负也罢,中州都必然生灵涂炭,甚至可能半片大地陆沉。   更重要的是,无论他如何推演进行兑子,最终的结果都是糟糕的。   届时将会是一场混战,而中州五大宗无疑是最强的那一方,在顾真人一如既往不愿出手的前提下,他们必然会遭到围攻。   这是注定的事情。   明景道人沉声说道:“最坏情况下,最多只有四成。”   “我不习惯将希望寄托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安分之上。”   莫由衷看着明景道人的脸色,叹息说道:“但这次似乎只能是祈祷了。”   明景道人安慰说道:“顾真人百年前不出手,这次就不可能出手,元道远已在清都山上,可以掣肘谢渊,局面并非完全糜烂。”   莫由衷没有说话。   他是大乘圆满,被万劫门誉为九天第一,是毫无疑问的偌大人间最强者。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如谢真人,因为一线之差很有可能是天渊之别。   这场战斗要是真的发生了,那他最大的胜算便是对方远在千里之外,而自己身在神都中。   便在这时,有寒风送来一道阔别已久的声音。   “见过两位真人。”   江半夏平静行来,停步在两人身后,很随便地行了一礼。   莫由衷转过身,看着似是被冬风吹白脸颊的女子,皱眉问道:“你的伤势又重了?”   如今的陆南宗立场越发模糊不定,于是江半夏的重要性便随之而高。   在岱渊学宫之事解决之前,道盟自然不愿意见到她出现意外。   “还好。”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说道:“伤得久了,便也习惯了,看着凄惨而已。”   莫由衷静静看着江半夏,似是在确定伤势。   片刻后,他自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枚珍贵丹药,直接递了过去,没有说话。   江半夏自然不会推迟,但也没有立刻服下,视线落在那道法凝成的光幕上,神情很是专注。   莫由衷望向她眼中的画面,叹息说道:“若怀素纸不是暮色,那该有多好?”   江半夏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三年来,她在夜深人静时也会生出这般想法,觉得事至如今太过愚蠢。   只是她也很清楚,真要让自己再回到过去,遇到那个死人堆里的小小姑娘还是会忍不住。   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   她敛去思绪,若无其事说道:“旧皇都很适合杀死暮色。”   明景道人接过话头,说道:“若是暮色没有死在旧皇都,接下来就是你的事情了。”   江半夏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明景道人看着她,继续说道:“道盟给了你三年的时间,思考如何得到暮色的信任,请你不要忘记。”   江半夏淡然说道:“暮色会相信我的。”   谁让我就是黄昏呢?   ……   ……   旧皇都,那家青楼。   顾乐湛重新入座,于最上方的位置看着所有人,似笑非笑说道:“你们猜一下,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夺得先帝的传承,谁猜到了我便帮谁……”   话没能说完。   这次是南离打断的。   她看着顾乐湛,摇头说道:“这无非就是猜谜,没什么意思,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提议。”   顾乐湛对她格外欣赏,说道:“请讲。”   南离抬手,指着搁置在角落里的那张麻将桌,语重心长说道:“殿下啊,让一群正道的天子骄子在牌桌上厮杀得面赤耳红,输的一干二净,这不是比猜谜更有意思吗?” 第六十六章 有妖   听着这话,神都里的修行者们不禁一片哗然。   如此重要的事情,你竟然要放在牌桌上来确定?   这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难道南离的离不是别离的笙箫,而是离谱的那个离?   然而通天楼上的莫由衷确实笑了出来,明景道人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但其中明显带着赞赏之意。   江半夏则是眉眼带笑,觉得这事儿也算有趣。   忽然之间,人群里的那些哗然声尽数消失。   如此极致的动与静变化,自然是因为那幢远在旧都城的青楼里,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宋辞在极其短暂的思考过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就来打麻将吧。”   话音落在神都,人们的眼里满是愕然,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觉得此事越发荒唐。   唯有少数人明白了宋辞对此作出的具体考量。   ……   ……   “如此也好。”   顾乐湛叩打着扶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南离,点头说道:“你这提议确实比我想的要有意思多了。”   南离看着他说道:“既然殿下您也同意了,那便请您自证吧,证明自己确实能够帮助我们拿到哀帝的传承。”   顾乐湛微微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南离直接问道:“难不成殿下您还想白嫖?”   “在座的都是正道的天之骄子,现在大家愿意凑起来给你打麻将,可不是为了让你和外面的人看个乐呵的。”   她似笑非笑说道:“还请殿下您能稍作理解。”   顾乐湛停下指间的动作,微微低头,似乎在思考这其中的得失如何。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其实就是在场众人凑起来打麻将,换取一个消息。   如果说最后的胜者能够得到更多,那即将说出来的这个消息,便是对于参与者的些许安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点头说道:“可以。”   众人静默以待。   “先帝的传承位于皇城的崇圣寺中被供奉。”   顾乐湛的语气很随意,就像是在说一件无所谓的小事:“但通往崇圣寺的路很麻烦。”   众人没有立刻说话。   宋辞服下丹药压制伤势,取出命盘,开始推演这个消息的真实与否。   渡山僧望向顾乐湛,以两心通确定真假。   陆元景默然回想着那句话,凭借某种道法进行确认。   怀素纸的境界在场最高,早在话音落下第一时间,便知晓这句话是真的。   何以确定,自然是依靠元始道典来断定因果。   哀帝传承有可能落在崇圣寺中,这个消息楚瑾已经告诉过她,故而真正关键的是路上究竟会有怎样的麻烦。   身在场间的人,都已经发现这种鬼城对活人有着莫大的善意,而这种情况无疑是不正常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世间不存在真正无缘故的事情。   善意的背后必然有所相对应的图谋。   在场众人之所以愿意赴约,来到这座青楼见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被这种善意长时间对待后,道心越发感到不安,想要知道这背后的缘故。   事实上,当顾乐湛说出愿意搭把手的时候,在场便有几个人生出了猜测。   ——漫长重复岁月折磨之下,对生命产生了厌倦,想寻找一个彻底的解脱。   简单些说,其实就是这些鬼活得不耐烦了,在自寻死路。   这个想法固然存在一定的道理,但终究是不得证据的纯粹猜想,没有对应证据的支持之下,不可能作真。   “这场麻将最后的胜者,我会告诉他如何前往崇圣寺。”   顾乐湛看了一眼在场众人,笑着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一路陪同到底。”   没有人理会这句话。   半刻钟后,众人相继确定了那个消息的真实性,相互对视了一眼,便是默认了。   陆元景看着顾乐湛,问道:“打哪儿的麻将?”   这件事很重要,麻将是一个很简单却耐玩的游戏,各地都有自己的规矩。   既然决定以此分出胜负,那这就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顾乐湛望向南离,示意让她决定。   南离毫不客气,直接定下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一套,详尽地讲述一遍规则。   话到最后,她再补充了一句。   “大家都是修行者,干打麻将未免太过无聊,这句话的意思都明白吧?”   场间自然不会有异议。   或者说,就算没有南离的这句话,该出手的时候众人也不会有片刻犹豫。   随着最后那句话的落下,麻将桌便被搬到了场中央,以玉石雕刻而成的麻将翠绿养眼,很是喜人。   更有意思的是,麻将向来都是四人落座,而今日到场的除去顾乐湛后,恰好分成了四方。   以宋辞为首的中州五大宗。   渡山僧孤身一人代表元垢寺。   陆元景之于岱渊学宫,便有了中立的意味。   怀素纸无需赘言。   总而言之,这场麻将便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   ……   “想我活了也有些年头,见过魔潮席卷天下,见过元始宗山门倾覆,见过黄昏与莫由衷战于中州,见过阴帝尊的滔天魔焰,甚至见过顾祖师一面……”   江先生由衷感慨说道:“但今天这画面我是真没见过。”   他与天渊剑宗掌门周美成坐在一起,看着光幕上出现的离奇场面,着实无法安静下来。   周美成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说道:“我记得……小归晚没碰过麻将吧?”   江先生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没碰过,不然她为什么叫做剑痴?”   周美成想了想,很是无奈说道:“本宗的功法也不擅长出千,而且……小归晚也不懂得怎么出千吧?”   江先生皱眉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长生宗和玄天观最喜欢捣鼓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小归晚肯定弄不过他们。”   周美成说道:“那就只能看怀素纸了。”   话音落下,有脚步声自后方响起。   是楚瑾。   她向转过身的周美成点头致意,微笑说道:“不必担心,素纸会出手的。”   江先生微微挑眉,好奇问道;“羽化登仙意在这方面很好用?”   楚瑾微笑不语,她自然不会说自己相信的是元始道典。   周美成不再去看那面光幕,与楚瑾对视,说道:“何事?”   楚瑾不作任何隐瞒,直接说道:“我想知道贵宗的想法。”   与剑修交谈,开门见山向来是最好的方法,搬弄言辞除了惹怒对方,没有任何意义。   周美成听得出话里的认真,问道:“关于何事的想法?”   “怀素纸。”   “这是什么意思?”   “道盟对她动了杀心。”   “原因是什么?”   “哀帝传承中有道果,若是不加阻拦,素纸必然能够得到那枚道果。”   “但莫由衷也想要得到那枚道果?”   话至此处,楚瑾嗯了一声。   周美成沉默了会儿,看着她问道:“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现在才告知本宗?”   楚瑾笑了笑,说道:“自然是不想让你为难。”   话中颇有深意,指向那位不愿被世事所扰的天下第一。   百年前,元始宗掀起的魔潮席卷天下,其时中州战火不绝,是清都山与天渊剑宗最好插手中州的时候……但顾真人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不想让我为难是真的,但这绝不是全部的理由,而且这又何至于让莫由衷对怀素纸动杀心?”   周美成看着楚瑾说道:“莫由衷此人虽然心黑,但他是长生宗的掌门,得要脸的。”   楚瑾笑容里生出几分歉意:“此事涉及本宗之秘密,不便告知,还望见谅。”   周美成闻言皱眉,偏头看着光幕里呈现出的画面,没有说话。   旧皇都的那幢青楼里,虞归晚安安静静地坐在怀素纸的身边,显得样子很是乖巧。   麻将桌上已经有人,是徐卿。   这位清都山的大师兄正在与渡山僧和陆元景,以及玄天观的那位道姑在牌桌上交锋。   坐在后面的虞归晚看着牌局,不时低声询问怀素纸,后者很是耐心地做出解释。   不知为何,道盟没有掩饰这些画面,让寻常修行者们也得以看见,连连发出奇怪的幸福感叹声。   周美成看着这些,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牌局都过了一轮庄后,才是开口。   “如果怀素纸真有性命之危,我会出手救人,但仅止于此。”   他顿了顿,说道:“但我有两个要求。”   楚瑾的声音很平静:“请讲。”   “怀素纸在剑道上的天赋不错,我觉得她应该去本宗作客一番。”   周美成说道:“另外你与谢渊欠本宗一个人情,理由很简单,你不愿意明言其中缘故,必须要付出更多代价。”   楚瑾明白话里的意思,不由生出万千感慨。   就像清都山必须要考虑谢真人飞升之后的局面那样,天渊剑宗也无法逃避这个问题。   这些年来,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可谓是极尽辉煌,压的中州五宗颇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盛极而衰就成了两宗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如今这笔交易大乘,只要怀素纸登临大乘,哪怕不如顾谢二人,想来也能站在莫由衷的高度上。   这就足够了。   楚瑾看着周美成说道:“可以。”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一片声浪,是那些围观牌局的修行者发出的。   此间的三人望向那片光幕,只见虞归晚坐在那张麻将桌前,轻轻推倒了手牌,有些不太确定地对另外三人说了一句话。   “我没打过麻将……这是天胡,对吗?” 第六十七章 搬山   当这一幕画面出现后,场间沉默片刻后,有人失笑出声。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见到的是南离。   她坐在后头,此时微微偏头,以手掩去微翘的唇角,发丝柔顺地倾泻在肩上,有种分外成熟的美感。   她的眸子里满是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副被推倒的麻将牌,说道:“真是讲究呀。”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身在神都旁观的修行者们,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天和,分明就是有人在暗地里动手了,出千而已。   虞归晚望向南离,不确定说道:“我以前没有打过麻将,难道不是这样子胡牌的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要是弄错了,我向你们道个不是?”   牌桌上的事情,终究不是战场上的生死胜负,即便她对这场牌局的重要性有着很清楚的认知,还是下意识的礼貌了。   南离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了某人一眼,摇头说道:“你这手牌就是天和,没有弄错。”   虞归晚悄然松了口气,心想这样就好,自己险些就打了一张出去。   先前的话都是实话,今日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接触过麻将,刚才一直在徐卿后头观摩,还问了怀素纸好些问题,才是大概弄懂了麻将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后来的时候,她本已经放弃上场,奈何怀素纸还是决定让她上去试试看,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继续吧。”   顾乐湛看着牌桌上沉默已久的四人,有些不耐烦说道。   于是,麻将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与绵延雨声一并,再次充斥了整间屋子,也算动听。   这场牌局直接涉及到哀帝道果的去向,旁观者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出声指点,必须要维持安静。   然而安静并非什么都不能做。   还未上桌的宋辞取出命盘,默然推算着先前的天和,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如何才能防备又或者破坏。   徐卿的目光则是落在怀素纸的身上,眼里满是不解与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心想羽化登仙意不该能出到这样的千。   至于身在牌局之中的渡山僧,则是以两心通与整副麻将牌心神相连,不着痕迹地制造出自己想要的局面。   陆元景亦是不弱于人,他修行境界之高仅次于怀素纸,而且岱渊学宫的弟子最擅长写字,心念微动之间,便能凭空捏造出一张新的牌来。   至于虞归晚。   她什么都没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打着牌,视线落在手牌的次数,远远多于落在牌桌之上,显得有些不太聪明。   按道理来说,像她这样打麻将理应是要输得一干二净的,然而……   她今天的运气似乎很不错?   ……   ……   “酱大骨剑仙这到底是在打什么啊?”   “离谱!这哪有起手出红五筒的道理?”   “不是啊,这虞美人凭什么能碰的下去啊?”   “这杠又是什么,这不是把自己的顺子给拆了吗?”   “这……这也能胡的啊?!真是神了。”   “不行了,我真的要道心破碎了,我看的好难受啊,哪有人这样子打麻将的啊?”   身在神都里的人们无需顾忌牌局的规矩,各种各样的言语喷薄而出,其中有自我夸张的,但也不乏真的看得道心动荡的修行者。   这样的画面与声音,出现在神都各个地方,被数之不尽的人看见。   随着两轮过去,人们渐渐习惯虞归晚那天马行空般的出牌,甚至开始推测这位虞美人会出什么牌。   有意思的是,这种依循着先前规律进行的推断,往往无法得出正确的结果。   虞归晚总是能有出人意料的一打。   到了后来,人们无奈放弃了这件事情,却是惊讶发现牌局已然发生了变化。   虞归晚不再占据绝对优势,输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先前积攒的筹码输回去了许多。   此时光幕中的画面落在牌局之外,人们才是赫然发现这场牌局的真面目。   只见宋辞身前有命盘悬空,盘上的点与线不断变化,显然就是在用天机术算之法影响牌局。   他额头渗出的那些细汗,便是最好的证据。   渡山僧从牌局开始便只有一只手放在了牌桌上。   原来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是在不断掐算,两心通从未停止,穷尽心力。   陆元景看起来很干净,但所有人都想起了那颇为恶毒的三个字。   ——伪君子。   ……   ……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轮牌局终于结束了。   当虞归晚最后一次推倒手牌,熟练地说出那个字的时候,心里早已没有怯意,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她的双手不再去砌牌,在空气中唤出一大团水珠,认真搓洗双手后,端起早已凉下的茶杯,一饮而尽。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乱糟糟的牌桌上,想了想认真说道:“感觉没别人说的那么有意思。”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沉默,众人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想像你这样打麻将能意思就怪了吧?   ……   ……   与此同时,偌大神都却是一片哗然声。   不知有多少人气急败坏,抬手指着那面以道法凝成的光幕,愤怒地骂出了声。   “荒唐,真是荒唐!”   “满打满算四个半庄,这你天胡了一次,地胡了三次,四暗刻更是有九次,国士无双七次,大三元得有六次,清一色都要数不过来了……这样打麻将能有意思吗?!”   “就算这是出千,那也未免太过嚣张了些吧,真不知道收敛这两个字怎么写的?”   “别人靠本事出的千,凭什么要收敛?”   “为何这桌上的人都在出千,赢的人却偏偏是这位酱大骨剑仙?”   “谁知道呢?”   “总不可能是她以一敌三,直接压过了另外三位吧?”   “有没有可能……是虞美人长得实在好看,而这世间就是钟爱长得好看的人?”   “按你这么说,那怀姑娘岂不是所向无敌?”   “难道怀姑娘现在所向有敌吗?”   ……   ……   通天楼上。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眼中满是寒意。   莫由衷自言自语说道:“都已经这般嚣张了吗?”   都是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的人,与元始魔宗两代宗主有过交手,他们怎可能认不出牌局上那些诡异的地方,尽数来自于元始道典的拨弄因果之能?   如今怀素纸在整座神都的目光注视之下,竟敢这般行事,未免太不把道盟放在眼里。   然而……这终究算不上是证据。   至少对清都山而言,这不能作为一种有力的证据。   所谓证据,看的终究还是背景。   哪怕铁证如山,只要能够搬山,那就不算是事。   更何况怀素纸做的不算过分,至少她没有以元始道典上所载神通道法杀人,只是为虞归晚打了一场麻将。   莫由衷与明景道人对视一眼,更加肯定了事前的想法。   如今怀素纸可以确定是暮色了,那就更应该把事情放到暗地里去处理。   如此造成的影响将会最浅,因为清都山自知理亏,不可能为暮色掀起一场战争,打破人间的格局,必然沉默。   ……   ……   随着虞归晚离开牌桌,最后一轮对决便到来了。   打麻将是很能消磨时间的一件事,奈何旧皇都永远阴雨,不见天光,于是没有感觉。   然而直到最后这一轮,宋辞还是没有登场,坐下来的人是南离。   取代虞归晚的人自然是怀素纸。   陆元景与渡山僧都是孤身一人到来,自然无人可换。   桌上响起麻将碰撞的声音。   南离不习惯沉默,寻了个话头,望向陆元景与渡山僧直接说道:“帮我赢吧。”   怀素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南离随便砌着牌山,对那两人说道:“你们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再继续坚持下去,也不过是送怀素纸赢,没有任何意义。”   话刚说完,她抬头望向坐在最上方的顾乐湛,补充了一句话。   “如果最后是我赢下来了,我不会把你告诉我的消息赠予这两个人,可以立誓。”   顾乐湛看了她片刻,最终嗯了一声。   牌山快要砌好了。   南离接着说了下去。   “至于你们为什么要帮我,理由很简单,怀素纸是我们之中最强的那个人。”   “这是你们否认不了的事情,因此你们无论从何种角度来思考,帮我赢都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为什么是你们帮我,当然是因为我身后的人现在全都是残废,是在场最弱的那一方,哪怕得到了那个消息,也不可能直接决定整个局势。”   “你们自己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声音很随意,却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很能让人相信。   砌牌的声音停了下来。   陆元景与渡山僧对视一眼,交换了彼此的想法,发现都是赞同。   南离望向怀素纸,向她眨了眨眼,眼里满是笑意。   落在旁人眼中,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怀素纸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没有说话。   牌局开始。   与先前不同,最后的这一轮牌局很安静,不再那么精彩纷呈,变得寻常了起来。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明面上的风平浪静,必然是陆元景与渡山僧被南离那番话说动后,三人联手压制怀素纸出千,努力营造出来的局面。   最终第一局以流局告终。   此时四家的筹码仍旧是怀素纸一方最多,哪怕先前虞归晚输了不少出去,还是保持着极其显眼的优势。   如果想要翻盘,那必须要有一副决定性的大牌,又或者是不断连庄。   问题在于……   众人的视线在场间缓缓扫过。   牌桌后方,宋辞的脸色越发苍白,眼中的疲惫之色难以掩饰,显然消耗甚大。   渡山僧的手臂已经不住颤抖,咬住干涩的嘴唇,神情坚毅,但无疑是濒临极限了。   长时间以两心通影响牌局,对他的禅心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意志超凡脱俗了。   陆元景看似没有大碍,但又怎么可能好?   唯有怀素纸神色淡然如常。   她明明坐在牌桌前,却像是高居于尘世之外。   看着这幕画面,场间的众人不禁感到绝望,尤其是中州五大宗的那一方,直接联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场惨败,道心更是激荡。   如何才能战胜这么恐怖的敌人?   如此才能搬走这座无法跨越的高山?   场间众人,神都无数视线,此刻都落在了南离的身上,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于是。   南离对怀素纸说了一句话,语气是撒娇,但不多。   “让我一下啦-”   ……   ……   神都,那座正殿。   那些视线来到谢清和的身上,眼里满是好奇,心想您现在是怎么想的?   不再小的小姑娘面无表情,静静看着这一幕,心想真不愧是魔门妖女啊,连这种话都能当众说出来……   有够不要脸的。 第六十八章 我南离照样无敌于……   谢清和没有生气。   她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曾与元始魔主共游山河,亲眼见证过那道星光的落下,阴帝尊与莫大真人战于高天之上,怀素纸于一朝观尽道成山上十万碑……   像现在这样子的小事,怎么可能牵动她的思绪?   她当然知道,南离这般做的真正理由,是想要替怀素纸承担接下来的风险,竭尽自身所能帮助自己的师姐,并无多余的缘故,但是……   你为什么非要用以这样的语气,来说服你师姐,这不就是在故意恶心人吗?   难道寻一个正当的理由,对你来说就那么的艰难吗?   谢清和这般想着,神色不变,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冷意,心想自己不喜欢你果然是有道理的。   真是荒唐……何其离谱!   她最后看了一眼光幕中的画面,眼帘微垂,只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   ……   余音渺渺散去,雨声重新满屋。   场间十数人都在看着南离,神情复杂至极,眼里的诧异之色难以掩盖,心想你这撒娇算啥啊?   在那句话真正落下之前,在场的人思考了许多,想的都是南离到底怎样才能打动怀素纸,从眼前的绝境中走出。   那些想法里有的匪夷所思,有的稀奇古怪,共同之处是都不走寻常路。   唯有如此,在他们看来才有机会绕过怀素纸这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那五个字,是简单至极的撒娇,不掺和任何多余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打动怀素纸呢?   这跟痴心妄想,异想天开到底有什么区别?   就连坐在最上首的顾乐湛都笑出了声。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怀素纸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以。”   她若无其事说道:“那就正常打吧。”   话音落下,整幢青楼都安静了下来,都彻底怔住了。   明明雨声满屋,却生出一种死寂的感觉。   这种感受很快穿过那面光幕,落在人间之上,化作一道无形的巨大力量,把神都的声浪直接镇压了下去,都是鸦雀无声。   怀素纸无所谓,随意打出了一张牌。   陆元景低头,看着那张牌,发现这竟是认真的。   他的喉咙变得有些干涩,有些走神地跟着打了一张,然后抬头望向南离,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嘴了。   渡山僧禅心微微动摇,那只放在牌桌下的手,终于放在了牌桌上,微颤着打出一张牌。   与陆元景一般,他也偏头望向南离,眼里满是敬佩之色。   南离对此视若无睹。   当初佛恩寺中的那场见面,她与暮色当面胁迫渡山僧,但不代表她们暴露了真实身份,故而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她随意说道:“你们是不太聪明,还是说都被怀姑娘给杀破胆了?”   场间有人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怀姑娘再怎么厉害,终究还是一个元婴,在境界上和我们没有天渊之别。”   南离说道:“而她不久之前先是打了一场,不管是酣畅淋漓的大胜,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她都必然消耗巨大。”   言语间,牌桌上的麻将声不曾停歇。   牌局是真的正常了起来。   南离的语气很随便:“接着没过多久,她就来到这里和我们打麻将了,而且还全程都在压制我们,这对心神的负担你们也不想想的吗?”   “真是愚蠢啊。”   她由衷感慨地叹息了声,接着说道:“我这样做是给别人递台阶,她怀姑娘还得感谢我呢。”   听到这句话,场间众人若有所思。   怀素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安安静静地打着麻将。   事实上,她很清楚南离这句话是对她说的,是在提醒她必须要休息了,不能再继续坚持下去。简单些说,这种一种关心和担心。   怀素纸可以理解,沉思片刻后,决定接受。   思绪流转间,她打出了一张麻将牌。   牌落一刻,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   “胡!”   她毫不客气说道,直接推倒了手牌,展现出自己在云来镇上浸淫雀中大道多年的深厚底蕴。   哪怕无法出千,需分心照看师姐,她南离照样无敌于牌桌之上!   ……   ……   神都中,分在各地的修行者们看着牌局落入南离的掌握,看着她欲要连庄到天荒地老,不禁觉得无趣。   谢清和是最先离开的那个人。   她悄然走出那座大殿,发现此时夜色已深,繁星耀眼,寒风吹来很是醒神。   转过几个拐角,穿过几条雨廊,在谢清和即将回到寝宫的前一刻,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名为裴应矩,乃万劫门当代掌门,炼虚巅峰。   传闻当中,他手持昊天钟可与大乘强者一战,但不曾被证实过。   在长歌门山门倾覆之前,万劫门与长歌门被公认为居于八大宗末流,积弱已多年。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即是这两个宗门的掌门都不是大乘。   谢清和想着这些事情,望向裴应矩,认真问道:“前辈,你要见我?”   裴应矩平静说道:“有要事与你商谈。”   谢清和有些意外,说道:“不是和我娘亲?”   裴应矩说道:“你是当事人。”   谢清和沉默片刻后,大概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转身向那处露台走去。   裴应矩与她并肩而行,没有表现出任何前辈的架子,颇为尊重。   两人行至露台,有阵法随之开启,隔绝外界窥视。   “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和怀素纸,是怎么被祖师找上门的吧?”裴应矩不做隐瞒说道。   谢清和嗯了一声,心想她为了不让我喝酒,竟以清都山的名义下命不让八方楼给小姑娘买酒,这事儿怎么可能不记得?   裴应矩说道:“所以我知道祖师在三年前见过你们。”   谢清和微微蹙眉,然后问道:“所以?”   裴应矩想起三年前的那个秋末,自己看到的那封信,信上的那句话。   ——昊天钟亦为她所弃。   他望向谢清和,认真说道:“我想知道祖师与你谈话的具体内容。”   ……   ……   旧皇都。   姜白与百鬼同行,走过旧时王公堂前,于钟鼓楼上闻风听雨,寻了几座寺庙见佛,就像是一位寻常的游客。   她就这样一路走来,看着沿途风景,哪怕身后有雷声轰鸣与直抵天穹的龙卷风还是不理,直至皇城门下。   雨幕掩映之下,皇城就像是一只藏在阴影帷幕后的巨兽,那被灯火照亮的无数飞檐,仿佛千万只眼睛,正在冷漠俯瞰着芸芸众生。   不知为何,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庄严的感觉,更多的反而是幽深恐惧。   姜白微仰起头,静静看着这些,心想那头的牌局也差不多了。   她向皇城大门走去,被侍卫拦下,询问来意。   她微微一笑,自腰间接下一面令牌,向那名侍卫出示。   那名侍卫看清楚了令牌,毫不犹豫向她行一大礼,神情恭敬至极。   姜白说道:“我自己随便走走,不用跟着。”   侍卫领命,退至同伴之中,把这件事吩咐了下去。   姜白穿过城门洞,仍旧像是一位游客,踏入了皇城当中。   这里的画面与皇城之外截然不同。   无数绿色就像是画师不小心泼洒在纸上的浓重色块,直接撞入姜白的眼中,野花将此地当作丘陵与山,开遍角落,存在于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其貌葳蕤。   灯火的光芒艰难透出枝叶,然后被无止境的阴雨所淹没,只能照亮一角。   这方天地充斥着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勃勃生机。   仿佛再如何严重的伤势,只要踏入这里,便能得到完美的治愈。   姜白行走其间,那些气息就像是跗骨之俎,不断向她涌来,然后无形消散。   她似乎早已知道这里的变故,神情没有丝毫讶异,向目的地走去。   那些生长在每个角落里的枝叶,就像是一根根翠绿色的触手,以缓慢的速度不停挪动靠近。   无尽阴雨下,身着白裙的貌美女子行走在其间,唇角微翘而笑,酒窝里盛着那薄弱的灯火。   画面奇诡而美丽。   ……   ……   那幢青楼。   细雪姑娘身子微微倾侧,单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场牌局,险些要呵欠出声,只觉得无聊。   她当然懂得麻将,水平还算得上不错,至少在场间算得上是拔尖。   于是当她知道这牌局不会再出千后,便注定无趣了起来。   无论陆元景还是渡山僧,乃至于怀素纸,都是平日里不会碰麻将的人,又怎么可能比得过浸淫已久的南离?   更何况旁人看不出来,她确实隐约能瞧见几分,那怀姑娘很有可能是在故意放炮。   这其中的缘故她自然也是好奇的,但她毕竟是青楼花魁,知道什么该说和什么不该说,心中自有分寸。   不知道过了多久,牌局终于结束。   南离推倒手牌,看着怀素纸说道:“你输了。”   听到这句话,场间的八大宗天骄们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人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   陆元景对怀素纸说道:“抱歉。”   渡山僧低头又宣了一声佛,也是歉意的意思。   怀素纸嗯了一声,承认自己是输了。   南离看着她,莞尔一笑问道:“对了,怀姑娘呀,这是您的第一次吗?”   PS:小小的剧透一下,后面会有一句台词与这章对应,至于是什么-我感觉都能猜得到吧,四个字的。 第六十九章 剑在直中求,南离于曲中行   众人闻言不由微怔,心想这话听着似乎有些古怪,但……不该是那个意思吧?   这般想着,他们下意识望向怀素纸。   怀素纸起身离开,向等待着自己的三人走去,根本没有理会。   南离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见到这眼神,徐卿向南离行了一礼,虞归晚却是理都不理。   不是因为她讨厌对方,而是她还记着怀素纸说过的话,于是不想和南离说话。   南离也不介意,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很是随意说道:“那待会儿我们再聊聊呗。”   听到这话,坐在后方的宋辞眯起了眼睛,眼里出现了一抹警意。   南离转身向顾乐湛走去,笑着说道:“我赢了,你准备在哪儿谈话?”   顾乐湛站起来,向楼外走去。   细雪姑娘见此赶紧打起了精神,寻来两把宽大的油纸伞递了过去,好让两人无湿身之忧。   在满座正道天骄的注视下,两人各自持伞,便这样踏入了再次如注的雨幕。   楼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众人或是闭目养神,或是以神识交流,亦有盘膝而坐如渡山僧般的人,但没有人选择离开,都在等待那场谈话的结束。   一时间,又是满楼雨声,分外吵闹。   怀素纸望向窗外,那澄净如远空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之色。   就像南离说的那般,她确实有些累了。   元始道典在世间数十直指飞升大道的真经当中,亦是最为特别的。   其拨乱因果之能对修行者的道心造成的负担极为沉重,这也是历代参悟修行此经者,寿命往往长不过三百年的根本原因之一。   她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施展其中道法,就像是隔雾看花,必然会损耗更多的心神。   好在她的神魂已然突破元婴,如今是半个化神,故而只是些许的累,并无大碍。   一念至此,怀素纸起身行至窗畔,背对众人后任由寒风吹拂,带走这些多余的思绪。   虞归晚走到她身旁,望向那座被阴雨掩去形状的皇城,关心问道:“你……还好?”   “没事。”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感觉自己有些傻了。”   “啊?”   虞归晚的声音里满是错愕,心想你怎么就骂起自己来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南离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如果我再坚持一个人下去,那最终必然是要失败的。”   虞归晚没完全听懂,但很赞同这个看法,嗯了一声。   怀素纸望向她的侧脸,忽然认真说道:“我能信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接下来应该会有不少事情麻烦到你。”   虞归晚愣了愣,想起离开天渊剑宗前顾祖师说的那句话。   ——祝你死得其所。   她与怀素纸对视着,同样认真说道:“你可以一直相信着我。”   怀素纸闻言微笑,笑容里是阔别已久的轻快,温柔说道:“我从未怀疑过你。”   话是真的,哪怕她对白发少女的某些言行有过许多的不赞同,但信任一直都在,未曾消失过刹那。   虞归晚怔住了。   她没有低头,但还是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显得自己看起来有些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说道:“这样是不是很卑鄙?”   怀素纸不解问道:“嗯?”   虞归晚抬头望向天空,仿佛看到了谢清和,说道:“感觉……我这很像是书上说的趁虚而入。”   怀素纸这才明白,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虞归晚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一字一句说道:“但是我想到了这个意思。”   怀素纸微怔,回想起先前的那些话,发现其中确实带有暗示的意味。   虞归晚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但我还是想到了那个意思,对不起。”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所以……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那就不要这些容易让我误会的话,我会当真的,我会高兴的。”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诚恳说道:“下次不要了。”   剑道于直中求,她就是这么个人。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认真致歉。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就因为一起游历天下的那段日子吗?”   话至此处,便趁着这注定无法长久的安静,把过去还没说清的事情都弄明白吧。   虞归晚很仔细地想了一遍,然后说道:“那时候我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很舒服,不说话也能过的很好,所以我想和你结为道侣,这应该是一种习惯上的眷恋?”   怀素纸静静听着,知道还有下文。   “至于喜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可能真的不是喜欢吧。”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怀素纸说道:“所以你想与我结为道侣。”   虞归晚为此认真补充:“与你共参大道。”   “这几年闭关的时候,我偶尔也想过要是你答应了我,那以后我们的日子肯定会很愉快。”   她微微笑着,碎碎念道:“不管修行闭关还是练剑,我们都能在一起,在大道之上相互督促进步……”   怀素纸没有打断她,很安静地听着少女对于未来的美好描述,不时也会去想象着话里的画面。   雨一直下,气氛还算不错。   ……   ……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半刻钟前,南离撑伞行在雨中,与顾乐湛相隔不过丈余。   “赌局已经结束,请讲。”   “如果我说我反悔了,你会作何想法?”   “那敢情好,你别给我开玩笑就行。”   “……我真的没有听错?”   “想要哀帝传承的人又不是我,你要是反悔了,该着急的是别人,我在这里嗑瓜子看戏有什么不好的,想想都觉得美。”   顾乐湛忍不住看了南离一眼,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性格?   难道你就没有肩负重任的自我认知吗?   还是说,这便是所谓的能力越小,责任越小?   所以你根本不会感到自责?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直接说了很长的一番话。   “崇圣寺位于皇城深处,具体位置我会给予你一份地图,在寺庙的旁边有阵法存在,隔绝一切人的进入,但这是最后的事情了。”   “想要进入崇圣寺,最先要思考的是如何进入皇城,如今都城里的鬼,身份越是尊崇者,所拥有的灵智也就越多,不再是样子货。”   “不过归根到底都是死去数千年的亡魂,它们对一件事情的判断,都是依循着生前的记忆,我会赠予你一枚令牌,这足以让你踏入皇城。”   “至于皇城之内,则是此间一切凶险所在,除非你愿意相信我,让我一路陪同到底,否则以你展现出来的境界,在那里最多能活一个时辰。”   “不过我最多只能送你到崇圣寺前,那座阵法连我也会拒绝,概莫能外。”   “最后再多送你一个消息,从皇城中平静离开,路程不止一个时辰,所以你要是选择进去,那和自杀没有区别。”   “对你而言,这是死局。”   这番话到此结束。   顾乐湛不作任何隐瞒,几乎是一口气把所有消息都说出了来。   到了最后,他还以道法勾勒出一副立体的地图,注明了崇圣寺在皇城中的具体位置。   至于那枚令牌,早在谈话的途中就给了。   南离听得很认真,但没有完全相信,问道:“皇城中藏着怎样的凶险?”   顾乐湛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反问道:“我何时答应过告诉你这些了?”   南离本就是尝试性地问上一句,不曾抱有太大的希望,自然无所谓。   “不过你想知道,我可以提供一个微不足道的帮助。”   顾乐湛说道:“与我一同归去,自然能够见到其中的风景。”   话中所言的是归去。   归去,在这场谈话中的意思无疑是死亡。   南离很清楚,神色稍微认真了些,说道:“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思考。”   顾乐湛没有拒绝,说道:“可以,但请不要太长。”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好奇问道:“难道你来青楼都是不过夜的?”   这句话往深处去想,难免会产生几分羞辱的意思,大致上就是那句话——你不会不行了吧?   顾乐湛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南离一眼,说道:“那就三个时辰后。”   “三个时辰诶,殿下您还是稍微注意下吧,可不要操劳过度了。”   南离睁大了眼睛,似是惊慌说道,声音满是担忧,可谓情真意切,   顾乐湛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便是离开,根本不做理会。   南离也不在乎,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到了那处依旧安静的楼里。   她走到宋辞身前,简单复述了一遍得到的消息,然后正色说道:“现在只能是我去一趟了。”   宋辞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你折在其中……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话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站在窗畔的那个黑衣女子,补充了一句话。   “我们都已经被怀姑娘打成残废了,战力十不存一。”   南离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沉默半晌后,压低声音说道:“那我有一个想法。”   宋辞说道:“请讲。”   南离说道:“让怀素纸去。”   宋辞微微摇头,说道:“怀姑娘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答应你?”   “但怀素纸足够骄傲,而骄傲往往会让人盲目。”   南离嘲笑说道:“盲目到最后,那不就成了白痴吗?”   宋辞怔住了,一脸不可置信问道:“你竟然说怀姑娘是一个白痴?”   “别人说不了这话,我还不行吗?”   南离神情傲然,语气理所当然:“难道你忘了我才赢过她一次?” 第七十章 汝妻子吾养之   “这也能算?”   “凭啥不能算?”   “但……”   “别但,你就说我是不是赢了?”   宋辞无言以对。   南离转身就走。   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陈安歌眼神忽而明亮,认真说道:“南姑娘真非常人也。”   宋辞偏过头看着他,问道:“难不成你还喜欢上她了?”   陈安歌老实摇头,沉思片刻后说道:“像南姑娘这般人物,可以引为知己,但确实不必为道侣。”   “为什么?”都华藏的声音里有些好奇。   “你觉得你能让南姑娘心服口服吗?”   陈安歌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说道:“要是你没这个信心,不妨去想想司前辈的亲儿子,那位可是被当众退婚了。”   都华藏想了想,赞同说道:“这位的刺确实锋利了点儿。”   都已经闲聊起来,便没有那么多的忌讳,尽管这个话题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但无疑是有意思的。   宋辞忽然问道:“你们觉得谁能?”   听着这话,众人不由都怔住了,一时之间竟是答不出来。   “这是什么话?凭什么南姑娘就一定要跟人过日子?”   那位玄天观的道姑忍不住出声。   她微微蹙眉,很是不喜地看着这几位同道,冷声说道:“都是修行中人,求的是飞升大道,女人就该比男人弱吗?”   宋辞顿时沉默。   陈安歌不敢说话了。   都华藏有意见,想说九天前三皆是男人,但想到不久前自己被怀素纸一剑斩飞,当即没了声音。   那位道姑冷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就算将来我与怀姑娘立场相对,但我还是要说,她迟早会把所有人踩到脚下,高高在上!”   听着这话,远在另一头的徐卿想起那年秋祭的画面,神色变得有些难看。   八方雷动不过一剑。   这是他直至今日都无法忘怀的事情。   在众人交谈时,南离与怀素纸已经离开,去往一处适合谈话的地方。   ……   ……   屋檐如悬崖,没有风铃。   看着眼前那些细小的瀑布,南离背靠在窗户上,神色有些懒散。   她取出那枚令牌,往身旁扔了过去,说道:“三个时辰,你能不能伪造一面相同的令牌出来?”   之前在牌桌上,她答应顾乐湛的是不把消息告知渡山僧和陆元景,可没有说过不告诉怀素纸。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追求的是万法全通,对世间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律有着最深刻的感悟,别的功法不见能重复这道令牌中蕴藏的气息,但它有机会。   怀素纸早已接过令牌,眼眸流露出一抹金色,看着有种妖异的感觉。   她的指腹轻轻摩擦着令牌的纹路,神识缓缓沉入其中,沉默片刻后说道;“七成,两个时辰。”   南离有些意外,说道:“比我想的要快上不少”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破境了。”   南离怔了怔,片刻醒过神来,蹙眉说道:“现在感觉怎样?”   作为长歌门唯一的希望,她当然知道道盟为何不让化神境进入此间的原因。   “没有完全突破,并无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南离没有无条件相信她的习惯,但对此也无可奈何,没好气说道:“真是麻烦。”   怀素纸没有说话。   南离说道:“我会和顾乐湛去一趟皇城。”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她的侧脸,等待一个解释。   “和你这莫名其妙的突破没有关系,这是我之前就做好的决定。”南离望向坐落在远方的皇城,说道:“长歌门的覆灭和长生宗有不可开脱的关系,莫由衷对此亏欠良多,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出事,所以我可以肆意妄为。”   她说道:“现在局势还未明朗,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这是必须要踏出的一步。”   怀素纸轻轻地嗯了一声。   南离冷哼了声,挑眉说道:“还好你没在这里矫情,否则我真要骂你了。”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她问道:“我何时是个矫情的人了?”   南离想也不想说道:“最近。”   怀素纸说道:“难道你我不是时隔三年再见吗?”   “之前你和虞归晚站在窗边聊天的画面,我看的很清楚,虽然不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南离嘲弄说道:“而且不要忘记你闭关之前,和我说的那番话,白痴到我都要受不了了。”   怀素纸知道她情绪不好,是在发泄,不是真的骂人,只当做没听见。   “算了,反正你就是个不听劝的人,说得多了你烦我更烦。”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随便找些别的谈谈吧,这大概是最后的平静了。”   自从那牌局结束后,旧皇都的雨势越发之大,是真正的暴雨如注。   以修行者的目力穿过雨幕,可以清楚看见有些地势偏低的街道,此时已经被雨水淹没了。   这样的画面流露出来的意味太过不祥,很像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灭世之景。   若是洪水滔天,那该由谁挺身而出?   怀素纸问道:“你想谈什么?”   “虞归晚?”南离的声音里几分好奇。   怀素纸平静说道:“换。”   “嗯?是嫌弃我像市井妇人了对吧?”   南离自顾自说道:“那我自个儿说好了,我感觉这姑娘是真的有点儿傻,一脸凄惨苦相,跟那些故事里的败犬……”   怀素纸认真提醒道:“够了。”   她可以平静接受自己被南离编排,无所谓其中的绯色意味,但她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好友被胡言乱语。   南离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顿时安分了起来,转而说道:“那就说你?”   怀素纸置若罔闻,更多心神沉入那面令牌,感知体悟其中气息。   她眼中那抹妖异的金色越发明显,如烟般飘出自眼角飘出,与她略显苍白的容颜相映而美。   南离微微偏头,看着她说道:“都到现在了,你总该告诉我,这为什么是你唯一的希望了吧?”   怀素纸平静摇头说道:“真相对你没有意义。”   话一出口,她忽然发现此时的自己,像极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些人。   南离却没有生气,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反应,很自然地换了个问题。   “那我们就不聊现实,只聊感情上的事情。”   “不想和你聊。”   “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怀素纸。”   “有一些,不多。”   “不是,这你也能直接说出来的吗?就不能稍微委婉一点儿?”   “和你说话委婉,只会被你纠缠不清,直接一些好。”   “就是说你的温柔都给了谢清和咯?”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意思却格外清楚。   ——我刚说你会抓住一句话纠缠不清,你便立刻表演给我看。   南离微微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却难得词穷,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会儿,她忍不住叹了声,说道:“我才发现你也有这种让人说不出话的时候。”   怀素纸说道:“过往我也曾独自行走世间。”   南离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顿感无趣问道:“那现在还有什么能聊的?”   怀素纸说道:“安静没什么不好。”   南离想了想,便依了她的意思,静静听着滂沱雨声。   ……   ……   身在阴间的鬼久不见阳光,便觉得世界都是漆黑的。   阴帝尊始终将自己视作为人,于是阴府多出了一片虚假的天空。   今日,这片天空消失了,展露出了真实的世界。   他站在空旷广场的最中央处,抬头仰望漆黑的上空,找到了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微光。   那是他的故里。   不久之后,他就会重回故里。   或者魂归故里。   ……   ……   晨光自天边亮起,拂去浓重夜色,为人间洒落光明。   谢清和看着裴应矩的背影,发现他的步履变得格外沉重,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   有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如春风温柔。   “你还年轻,不用承载这么多。”   是楚瑾。   不知何时,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就来到此间,听完了那番谈话。   谢清和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了。”   楚瑾轻声问道:“嗯?”   “当初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谢清和想起那年秋祭前后,说道:“我确实承受不起这些责任。”   楚瑾温和一笑,说道:“如今的你当然载不动这些。”   谢清和无言以对。   “所以你当初的坚持是对的。”   楚瑾温柔说道:“怀素纸确实很好,从这方面来说,你的眼光还算不错。”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只是不错?”   楚瑾觉得有些好笑,说道:“如今的怀素纸没有你爹了不起,你的眼光自然不如我,不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谢清和怔住了,再次无言以对。   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怀素纸再怎么了不起,终究还是不如谢真人。   其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所以你可以放心。”   楚瑾敛去笑意,说道:“怀素纸不会死。”   谢清和不能理解这句话,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性情,问道:“为什么?”   楚瑾说道:“黄昏为她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听到这句话后,谢清和道心有微澜起伏,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来得真实,于是眉眼间有愁色生出。   那种感觉是怀素纸很可能不再属于她。   她遮掩不住这些情绪,沉默不语。   楚瑾看着她,以为她是在害怕怀素纸的身份暴露,平静说道:“不会的。”   谢清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抬头望向渐渐亮起的天空,认真说道:“嗯……一定不会的。”   ……   ……   与此同时,旧皇都那幢青楼。   怀素纸把令牌还给南离,挽起被寒风吹乱的发丝,说道:“好了。”   南离伸了个懒腰,向楼内行去,说道:“若师姐你此行一去不回,汝妻子吾……”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有妻子。”   “所以啊……”   南离转身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请你好好活着,不要让你师妹这辈子直接没了盼头,知道吗?”   PS:说几句题外话,天麻里有一位角色的能力是让对手GC,我本来打算整活搞这个的,但写那章之前发现忽然被审核了一章,直接给我吓回来了,遗憾。 第七十一章 惊变   怀素纸心想这话未免绕的太远,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等等。”   南离眨了眨眼,好奇问道:“难道你这是被我感动了?”   怀素纸不做理会,伸手点向她的眉心,指尖带着一道高妙难言的气息。   南离看着不断靠近的食指,只觉得这太过于慎重,但想到终究是自家师姐的一番好意,便没有说话,乖巧闭眼。   下一刻,带着微凉感觉的指尖落在她的眉心上,一道剑意缓缓进入她的识海深处,旋即不知去向。   到了生死危急关头,想来这道剑意便会迸发出耀眼光芒,斩杀她身前的敌人。   半刻钟后,怀素纸收回手指。   南离睁开眼睛,望向自家师姐,只见她的脸色变得颇为苍白,显然这一道剑意对她的心神损耗不小,不由蹙起了眉头。   “不要问为什么,我自有用意。”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眼中的疲惫之色难以遮掩:“时间快到了,你走吧,我要休息一下。”   听到这句话,南离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好多句很脏的脏话。   就在她想着眼不见为净,便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不管怎么想都还是气,气的不行。   越想越气,越想越是觉得一个白眼不够。   她当即提起了裙摆,往怀素纸的小腿狠狠地踹了一脚,这才是放下衣裙气冲冲地走了。   砰的一声惊响。   那门被摔了。   怀素纸低头看着自己,只见被踹的地方变得微湿,疼的感觉自然没有,但情绪难免有些微妙。   那些微妙来自于她与谢清和在岱渊学宫同床共枕时,小姑娘不曾在梦里踹过她,睡姿格外安分。   多年以前,她照顾那位喜欢醉酒的师父的时候,确实被吐过好几次,但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如此想下来,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踹,情绪谈不上复杂,但确实微妙。   ……   ……   宋辞望向神情冷漠的南离,不解问道:“怎么还摔门了?”   都是八大宗的天骄,在性情上也许会有一定问题,但在该得体的时候都不会半点失礼,除非道心失衡,否则实在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   南离声音微冷说道:“没谈妥。”   她向楼外走去,示意中州五大宗的同道跟上,看起来颇有几分正道领袖的意味。   宋辞怔了怔,倒是没有因此感到被冒犯继而愤怒,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眼见中州五大宗的人离开,渡山僧看着陆元景,犹豫片刻后问道:“与小僧同行如何?”   陆元景没有思考太久,很快便答应了下来。   然后他望向徐卿,说道:“替我向怀姑娘问好。”   说完这句话,他与渡山僧一并离去,方向自是朝向皇城。   早在牌局开始之前,顾乐湛便明确告知众人,哀帝传承落在崇圣寺当中。   如今最为直接的那条路已经被南离堵上,那自然要另寻办法。   徐卿想着这些,想着不久前的牌局,眉眼间的厌恶之色越发浓重。   在他看来,怀素纸无论是牌局最后的选择,还是没有直接淘汰中州五宗的天骄,都是莫名其妙到极点的昏招。   他着实无法理解,当初那个在清都山上干净利落击败自己,不留任何余地的怀素纸,为何在短短数年行事变得如此粘乎。   该败的人不败彻底,该赢的麻将半途放弃。   若是到了最后,那哀帝的传承放在面前,是否也会被她放弃?   就在这时,怀素纸回到楼内。   她向虞归晚点头致意,然后目光落在徐卿身上,说道:“看着陆元景和渡山僧。”   徐卿神色不变应下,转而问道:“那师弟呢?”   话中所指师弟,是清都山上曾经追随他的尤意远。   怀素纸平静说道:“与你一起。”   徐卿不再多问,起身和师弟离开。   不过片刻,原本还算是热闹的房间,骤然空荡了起来,清冷之意更甚。   虞归晚走到怀素纸身旁,安静等待着,什么都没有说。   怀素纸没有说话,望向尚未离开的细雪姑娘,忽然问道:“请问这里可有昼夜之分?”   细雪姑娘似是意外,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事儿?”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见春夏秋冬,没有昼夜之分,目之所及都是阴雨,这样的日子未免太过难熬。”   细雪姑娘笑了笑,说道:“所以?”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换做是我,在这样的环境下活着想必也会觉得无趣,而你不是我,理应在许多年前就该疯掉。”   细雪姑娘笑容不曾消失:“何以见得?”   “这是人之常情。”   怀素纸说道:“不要说你是鬼,因为你曾经是人,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   细雪姑娘敛去笑意,感慨说道:“我总算是明白,为何这群天之骄子都这么尊重你了,确实是有道理的。”   她顿了顿,问道:“但是我为什么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呢?”   怀素纸望向窗外暴雨,安静了会儿,说道:“这场雨是前不久才开始下的,我猜对了吗?”   细雪姑娘怔了怔,然后由衷叹息了一声,举起双手开始鼓掌。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到了这时,虞归晚便也明白了,不确定说道:“这是你们的善意由来?”   细雪姑娘嗯了一声。   若是这场雨是随着活人到来而下,那身在此间的鬼为何要对活人这般好?   “谁会喜欢这雨下个不停的糟糕天气,诗人?”   她拉来一张椅子坐下,直接骂道:“再多的诗意都该被这破雨冲走了,水汽满天,阴冷潮湿,连衣裳都干不了的破时节,我的亵衣都快有三天没换了,这还怎么接客啊?烦都烦死了!”   虞归晚怔住了。   白发少女哪里能够想到,原先看着端庄有礼的花魁,转眼间便是破口大骂,不禁微怔以及茫然。   “那你为什么……刚才看起来像个没事鬼一样?”虞归晚的声音里满是好奇。   细雪姑娘却是不屑回答。   怀素纸提醒说道:“她是花魁。”   既然是花魁,那必定惯做风流,又怎会随意袒露心迹?   虞归晚想了想,问道:“你们之前已经尝试过,确定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细雪姑娘坦然说道:“要不然指望你们做什么?”   若是依着这句话去深思,那对此可以理解为这场奇怪的雨,被众鬼认为源自于哀帝的那枚道果。   怀素纸没有再问下去,向这位花魁点头致意,便要离开。   虞归晚随之而行。   细雪姑娘看着两人的背影,压低声音说道:“但我劝你们最好还是赶紧离开。”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神情平静地道了一声谢。   两人就此离开。   这处青楼最昂贵的包厢,就此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无止境的雨声。   ……   ……   “感觉……有些奇怪。”   “嗯?”   “感觉最后那句话有些刻意。”   “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被雨声淹的很难听见。   虞归晚没有与她共执一伞,因为不想趁虚而入,但还是听到了这一声嗯。   怀素纸抬起伞,看了一眼堆满天空的雨云,然后说道:“我们要去找一家铁匠铺。”   虞归晚没有问为什么,很安静地点点头,看上去十分乖巧。   两人的身影就此被雨幕掩盖。   ……   ……   与此同时。   一座由八鬼同抬的轿子,穿行在积水的街道上,而中州五宗的天骄们则是在旁御风前行。   片刻前,南离向宋辞讲述了自己的决定,是与顾乐湛一同踏入皇城。   至于怀素纸的事情,她则是提都没提。   很有意思的是,无论都华藏还是陈安歌乃至于玄天观的那位道姑,都极为默契地没有开口询问那场谈话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看来,南离显然就是说了一大堆漂亮话,结果怀素纸根本不为所动,再想到自己之前夸下的海口,恼羞成怒之下才会忍不住摔门。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们不会做出这般想法。   奈何青楼中发生的那场牌局,着实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觉得只要是南离的话,那无论多么离谱的事情,都会变得合理起来,不足为奇。   便在这时,宋辞想起了一件事情,问道:“你们可曾见过姜白师妹?”   众人思索片刻后,相继摇头,都表示没有见过。   宋辞皱起眉头,下意识进行推演。   不到下一刻,他的脸色骤然苍白至极,旋即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便是一大口鲜血自唇间喷出。   如此突兀的变化,视线没有任何的征兆,但随行在旁的终究是八大宗的天骄,值此危机之时也只慌乱了一瞬,便冷静了下来。   那位道姑取出丹药,直接塞进宋辞嘴里。   都华藏挡在前方,让自己可以拦截各个方向到来的攻击。   陈安歌以剑目扫视四面八方。   就连那座轿子都停了下来,顾乐湛掀起车帘,视线落在宋辞的身上。   南离望向宋辞,神色凝重问道:“你算出了什么?”   “大凶,不是姜师妹一个人,是我们所有人。”   宋辞的声音虚弱至极。   ……   ……   片刻前,皇城深处。   崇圣寺前,姜白看着前方被雨水映出轮廓的阵法,唇角微微扬起,笑意如饮美酒般,很是满足。   然后。   她并指为剑,就此刺进阵法之中,开始破阵。   PS:上一章说的是狮子原爽,有一说一,她还是没在打牌的时候用的。(但打完牌之后有人主动找她试了)   都说开了,那就顺便再唠叨几句,我之所以喜欢百合,是因为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轻音啊-蓝白碗真是美好。 第七十二章 我带你去杀人   姜白剑指落下,与那道清光相遇一刻,磅礴阴雨中有惨白光芒闪过。   轰!   一道雷霆自无穷黑云中骤然落下,瞬间染白了整座旧皇都,带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若是从远方望去,看着就像是天地间长出了一株古树,以雷暴凝成的枝叶深入云层之中,毫不掩饰地展现着自身的强大。   恐怖的力量与闪电一并来到旧皇都,满天凄风惨雨受此影响停滞刹那,旋即变得更加狂暴,变作无数道强弩之矢,穿行在街巷之中,不知道摧毁了多少亭台楼阁。   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整个世界就换了一个模样,变得截然不同。   那道雷霆闪电凝作的巨树,仍旧伫立在皇城深处,又仿佛是在这方天地的尽头,不再肆意宣泄那恐怖至极的力量,莫名安静了下来。   如此画面,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那两个字。   ——天劫。   狂风暴雨下,远方的事物被模糊到极点,哪怕是修行者也无法看到太过遥远的事物。   那道雷光与不曾停歇的阴雨的存在,更是直接断绝了神识离体的可能。   若是强行为之,那和自杀没有太大区别。   宋辞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有着很明显的颤抖。   “南师妹……这与那道星光相较如何?”   南离微微摇头,认真说道:“远远不如。”   以诸天星盘引落的那道星光,与天劫没有任何区别,是人世间层级最高且最为强大的力量。   如果真的是天劫落下,那旧皇都里的人和鬼不会有片刻的反应时间,都要化作飞灰青烟,不复存在。   当初采云仙姑挟长歌门山门大阵,以大乘的绝世境界迎接那道星光,尚且坚持不到片刻,他们又岂能特殊?   听到这句话,宋辞长长地松了口气,不再捏紧手心里的那枚玉牌。   先前雷声轰鸣的那一刻,他险些就动用了最后的保命手段,幸好足够冷静。   就在此时,南离又作出了补充。   “虽然远不如天劫……”   她迟疑着说道:“但这雷光里确实有那种感觉,那种无比宏大的毁灭意味。”   话音落下,宋辞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顾不上破口大骂,直接捏碎了手中那枚玉牌。   一道清光扶摇直上,破开狂风暴雨层层密云,往人间去。   他在玄天观那位道姑的搀扶下,勉强着站了起来,望向那沉默良久的轿子。是的,顾乐湛没有离开,一直留在这里看着他们。   这位前朝的皇子殿下很安静,任由黄豆般大的雨珠砸在轿子上,劈啪作响不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殿下,请恕我等不能奉陪……”   话音戛然而止。   宋辞霍然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道清光就像是撞到了一面镜子上,就此折射返回此间,化作万丈光芒照亮一方。   夜色散去,那些雨珠被映得分外明亮,仿佛无数颗正在陨落的细微流星。   站在这场流星雨里,折返回来的清光落在身上,如同寒冷冬日里的阳光,无法为宋辞带来半点温暖。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离开?”顾乐湛带着嘲弄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宋辞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南离站出来,看着顾乐湛正色说道:“我想,这不是你的意思。”   “与我当然无关,我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顾乐湛神情随意说道:“但我反正是乐见其成的,最好你们都死光,留下来和我做朋友,或者一起灰飞烟灭。”   南离想了想,发现换做是她也会这么做。   如今那道清光已经被打回来,道盟无法准确找到他们的位置,哪怕此时已经赶赴此间,甚至是正在出手破除这道危机,终究需要不少时间。   在这段不可能短暂的时间当中,足以让太多的事情发生,比如死亡。   她沉思片刻后,回首看着宋辞说道:“你们找地方藏身,我继续去皇城。”   宋辞怔住了,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你这不就是在找死吗?”   那道雷光哪怕远远不如天劫,但肯定也超过了元婴的范畴,过去跟送死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修行求的是长生,面对这种超过自身能力范围的险境,正确的做法必然是转身就走。   南离看了一眼顾乐湛,叹息说道:“因为有人会不让我们一起走,而你们都被怀素纸打成重伤,所以只能是我去了。”   “是的。”   顾乐湛笑着说道:“敲定好的事情,还请不要随意反悔,否则我会生气的。”   话没说完,但他的意思足够清楚。   如果让他生气了,那接下来的就会是翻脸动手。   若是陷入这等境界,在场所有人很可能都会死去,再无半点希望可言。   “明白了吧?”   南离看着这几位同道,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我一去不回,还请诸位日后对长歌门多加照看。”   宋辞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然而就在他迟疑之时,身边的同伴已然认真行礼,做出了最为诚恳的回应。   “今次恩情,都华藏此生不忘。”   “谢过南师姐。”   “俺也一样!”   最后说话的人自然是陈安歌。   宋辞不再多虑,向南离行了一礼,认真说道:“我会向师尊叙说师妹您的抉择。”   南离没有说什么,平静点头,与那轿子继续前行。   她向身后挥了挥手,没有带走半点风雨,潇洒从容至极。   看着南离的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宋辞对另外数人安排说道:“先寻一处地方,立阵,尽快联系上师长。”   ……   ……   神都,晨光早至。   当那道雷光落下瞬间,道盟以道法提供的画面便消失了。   然而像这样的事情,在不久前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为此愤怒过很多次的人们,早已变得麻木了起来,心想这肯定又是涉及到道盟的隐秘,又或者是某些见不得光的画面,意兴阑珊地各回各家。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不是道盟有意为之,而是真的出事了。   通天楼上。   明景道人以神都大阵加持己身,观察着旧皇都的那场变故,神色变得很是难看,沉声说道:“这比我们事先安排的要快上太多。”   莫由衷叹息说道:“那个人终于站出来了。”   早在三年前,他便倚仗天机推演之道,知晓有人在幕后借哀帝传承生事。   这三年间他一直想要找出那位幕后黑手,不曾吝啬过道盟的力量,搜天寻地却始终一无所获。   这让他的道心越发不安,直至此刻才安定了下来。   人世间最为可怕的事物永远是未知。   既然被知晓了,那就可以战胜。   莫由衷敛去思绪,对明景道人说道:“按照事前定好的进行,不必改变。”   江半夏问道:“可要我回避?”   莫由衷微微摇头。   忽有风来,八大宗掌门前后出现在通天楼上,显然是感知到旧皇都里的那场惊变。   待到人齐后,明景道人直接开口,讲述其中的情况。   “是天劫,但不完全是。”   他对众人说道:“暂时还不知道这道天劫因何而起,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一旦出手干预,只要不能一击奏效,天劫将会瞬间攀至巅峰,直接毁灭其中一切。”   莫由衷在旁轻轻点头,便是承认了这个解释。   梁皇闻言,眉头当即紧锁。   裴应矩低着头,看着锃亮的地面,不知作何想法。   林轻轻更是不会说话。   陆南宗面无表情看着这五人,长须无风而动,眼中的寒意颇为明显,但不见得就是真实。   至于楚瑾与周美成,相互对视一眼,以神识无声交流了一番,迅速确定了对方的想法。   “话是假的。”   “天劫是真的。”   “我没说过是假的,莫由衷是想借此行事,杀人。”   “不想让你我干预其中……所以天劫从何而来?”   “哀帝凝有道果,应是气息外泄,天地间有感应生出,降下天劫。”   “……道果?”   楚瑾言至此处,不再继续。   周美成没有追问下去,视线落在莫由衷身上,说道:“此事如何解决?”   莫由衷认真说道:“身在其中的都是当代天骄,修行界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自然是要竭尽全力。”   周美成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微冷问道:“如何尽力?”   莫由衷神色不变,淡然说道:“谨而慎之,决不能急躁,在这道天劫攀至巅峰之前,理应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楚瑾忽然问道:“若是在此之前出事了?”   莫由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生死有命,我等只能静看天意如何。”   ……   ……   旧皇都中,一处铁匠铺。   怀素纸看了一眼那宛如巨树般的雷光,知道姜白已然动手。   她望向挽起衣袖正在忙碌的虞归晚,说道:“事情来了。”   虞归晚没有抬头,依循着怀素纸给出的图案,以朱颜改仔细雕刻铁块上的花纹,专心致志。   半刻钟后,这个过程终于完成。   虞归晚这才转过身,与怀素纸对视,有些不满说道:“我又不是瞎子和聋子,你不要把我当笨蛋。”   怀素纸无言以对。   她有些尴尬,取下那枚令牌,把那道气息灌入其中,与记忆中的进行对应,不断进行修改,确定没有问题。   待一切都做好后,她对虞归晚说道:“那我带去你杀人。”   虞归晚闻言嫣然一笑,很认真地说道:“好!”   PS:卡文了,但还是会有第二章。 第七十三章 入皇城   “我还有一件事是要对你说的。”   虞归晚忽然敛去笑意,墨眉微微蹙起,想到了一个问题。   怀素纸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虞归晚看着她,还是不满说道:“我之前也杀过人的,所以你不用特意对我强调,你要带我去杀人。”   怀素纸发现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并不是无理取闹。   她正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又想到先前少女的嫣然一笑,忍不住想要反问那你高兴什么,却发现这样的计较真的过分幼稚,太不像自己。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虞归晚很是高兴,因为确定自己没有被当做笨蛋,开心说道:“那我记住了。”   两人向铁匠铺外走去。   “啊……”   虞归晚的声音里忽然有些不安:“你没有生气吧?”   怀素纸说道:“嗯?”   “我不是故意和你作对的,就是觉得……刚才你那句事情来了好怪,不管怎么听都很多余,所以我真的忍不住了。”   虞归晚老实说道:“而且我真的不笨的,只是不太习惯去想那么多而已。”   怀素纸没有再撑伞,让剑意显于身前,斩开狂风暴雨,摇头说道:“是我的问题。”   虞归晚更老实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心想你这是在嗯什么?   虞归晚补充说道:“我是说,我赞同你的看法。”   怀素纸沉默了,心想你这还要强调重复我做错了吗?   她还是无法理解,自己并非南离那种喜欢捣鼓心机的人,怎么就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反复被虞归晚弄到无话可说?   这算什么?   她看着远方那株通天彻底的雷光巨树,不再去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转而平静说道:“那你接下来要多想一点儿了。”   虞归晚诚恳说道:“我会的,我还会很聪明的。”   听着话里的诚挚意味,看着少女坚定的眼神,想着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怀素纸不知为何就平静了下来。   就像是道心上有尘埃被拭去。   她回想起自从结束闭关后,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偏过头望向虞归晚的眼睛,忽然认真说道:“谢谢。”   虞归晚没懂,下意识说道:“不客气。”   怀素纸知道她没懂,微笑说道:“走了。”   虞归晚很是愉快答应。   两人穿行在风雨中,向皇城前行。   旧皇都占地太过广阔,又有黄泉气息萦绕其中,那道雷光散发出的宏大毁灭意味亦是真实,天地气息早已紊乱到极致,仿佛有无数个无形的漩涡同时存在。   为了避免引起没有必要的变故,她们主动放缓了前进的速度。   于是可以谈话。   是虞归晚先开的口。   “为什么我感觉现在的你好像不一样了?”   “你的感觉是对的。”   “之前的你是怎么了?”   “想得太多。”   “于是道心蒙尘?”   “嗯。”   对话就此结束,皇城的城墙已在前方,那株以雷霆凝就的巨树变得清楚可见。   越是靠近那座皇城,便越像是置身于无限光明的汪洋之中,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惨白。   狂风挟如潮阴雨而至,不断涌向那株巨树,然后在途中被凭空蒸发,继而不复存在,连雾气都无法生出。   原来先前那场在顷刻间摧毁无数房屋的阴雨,真正的目标是这株雷光巨树。   怀素纸对此早有猜测,并不惊讶。   阴雨中那缠绵到难分难解的生死气息,极有可能是哀帝道果与黄泉气息相结合的产物。   天劫来临,那枚道果若不想在这道雷光下灰飞烟灭,自然会生出感应,倾尽一切所能来抵抗。   于是才有两人看到这一幕画面。   满天风雨袭向雷光巨树。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偏过头,视线落在远方,看着那行走在轿子旁的女子身上。   她没有愤怒,只是不解,因为她没有向南离说过那枚果子是什么。   此时此刻,远离然后等待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之所以在这里,是有必须要拼命的理由,无法退去。   南离是为何而拼命?   怀素纸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从南离口中听到的那句话。   ——莫由衷对长歌门亏欠良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出事,所以我可以肆意妄为。   哪怕这句话很有可能是事实,但终究还是在赌,赌莫由衷会为此出手。   问题在于,怀素纸不相信那位莫大真人,尤其是天劫在前。   她不做任何幻想,对虞归晚说道:“准备出剑。”   ……   ……   神都,通天楼上。   冬日阳光洒落此间,没有带来丝毫温度。   莫由衷早已闭目,以神识穿过人间,俯瞰着那座正在遭受天劫的旧皇都。   他看着正在前往皇城的南离,眼神依旧和蔼,但往深处看去却是无尽的冷漠。   与南离所认为的不同,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出手救人,以此来弥补对长歌门的良多亏欠。   理由很纯粹,一个凋零至此的长歌门,不值得他为之付出真正的代价。   仅此而已。   ……   ……   便在这时,有两人也来到了皇城下宫门前,没有隐藏身形,赶得很是匆忙。   是陆元景与渡山僧。   南离偏过头望向这两人,打趣说道:“是见我可怜,赶着来给我吹唢呐做法事的?”   渡山僧知道这句话应的是自己,看着她说道:“我可以替代你。”   南离随意问道:“理由呢?”   渡山僧怔住了,心想这我为你亲身赴险,你为何还要向我索要理由?   “我不习惯出尔反尔。”   南离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司白晓是例外。”   说话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停下步伐还在前进,甚至取出了那枚令牌,便要踏进城门,接受侍卫的检查。   顾乐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陆元景不再迟疑,手握云起笔便要挥动时,忽然听见一声清鸣。   一道清冷如雪的剑光穿过层层雨幕,破空而至!   这一剑来得太快,即将挥落的云起笔品阶极高,自生感应护住陆元景。   于是那一笔便无从落下,戛然而止。   三年苦修后的渡山僧实力极强,禅心坚定如顽石,身上更是持有元垢寺的镇寺法器,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有飞剑横空而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南离因浮仓山之难蹉跎数年时光,更是场间众人里境界最低的那一个。   哪怕她身上也有长歌门给予的保命之物,在这道飞剑之前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是因为这剑太强,而是这一剑对她没有半点杀意,干净如同新雪。   南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剑击落那枚令牌,以剑气将其席卷而去,于眨眼间消失无踪。   如此精妙的御剑之术,还能是谁?   三人回头望去,只见满天暴雨中出现了一条剑道,其中空无一物。   残存的剑意竟是连风雨都斩碎了。   虞归晚就在这条剑道的最末端。   南离却没有看她,视线落在旁边的怀素纸身上,很是生气,心想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道事前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不等南离的愤怒化作真实,再有人赶到皇城之前,是徐卿与他的师弟尤意远。   在分别之前,怀素纸曾经叮嘱他们看着陆元景与渡山僧,此刻看来似乎是失败了?   就在众人各有所思时,顾乐湛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戏谑笑意。   “今儿也真是有趣,明知天劫在前,结果一个个都抢着要进皇城,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他走出那轿子,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然后说道:“你们越是想要进去,那我便越不想让你们进去,令牌只有那么一枚,自个儿抢吧。”   说完这句话,顾乐湛直接踏入皇城,没有半点留恋。   陆元景望向怀素纸,叹息说道:“得罪了。”   如果说宋辞的师命是击败怀素纸,那他从陆南宗处得到的师命就是接近那颗果子。   为此他在确定渡山僧此行所求之后,不惜与对方联手,哪怕佛道几乎不两立。   这种抉择让他备受煎熬,而此刻他想到自己将要与怀素纸交手后,更是有种发自内心的痛苦。   怀素纸看到这些痛苦与煎熬,眼中没有生出半点怜悯,只说了两个字。   “动手。”   陆元景闻言好生不解,心想你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幸运的是,这个答案很快就被揭晓。   不幸的是,这个答案来自于他身旁。   渡山僧对陆元景击出一掌。   掌落之时,有佛铃声随之响起,强行遏制住云起笔,让其无法护主。   轰的一声巨响!   皇城前的广场上出现一道沟壑,长有数百丈,砾石四溅而起,烟尘却未能起。   陆元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偷袭,倒在沟壑尽头处,身受重伤。   他看着那头,只见渡山僧向怀素纸恭敬行礼,默然自嘲想道自己确实是一个白痴。   都是修行过禅宗真经的人,天然就会亲近。   元垢寺若想结束封山,最该指望的就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而非岱渊学宫,渡山僧又怎会真心与他合作呢?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他却没有想到,那就理应落得这般下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陆元景听到了一句话。   “让他活着。”   “嗯?”   “陆元景。”   “……知道了。”   徐卿神情微冷,再次想到妇人之仁这四个字的时候,道心忽然生出一阵寒意。   怀素纸看都没看他一眼,以神识传音吩咐道:“让陆南宗有所顾忌。”   徐卿怔住了。   便在这片刻间,怀素纸从他的身旁走过,而南离就在那里。   南离的神色微冷,不悦的很显然,面无表情说道:“你在想什么?”   “久赌必输。”   怀素纸对她说道:“你今天已经赢了太多,再赌下去,结局只有一个。”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收益最大,只需要我承担些许的风险。”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不是唯一的选择,而且……”   她顿了顿,取出那枚伪造的令牌,与虞归晚一并踏入皇城,只留下了四个字。   “你太弱了。”   PS:这几章状态不好,写的跌跌撞撞的,所以写完后一般都会有修改的,基本在半个小时之内吧,抱歉。 第七十四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上)   穿过那漆黑漫长的城门,便是皇城。   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重新出现的惨白微光,明镜止水般的道心有微澜生出,是不安与警惕。   下一刻。   一道带着勃勃生机的气息向她扑面而至,就像是唤醒世间万物的春风。   这道无形风中所蕴含的庞大数量灵气,竟是不输八大宗山门的灵脉,浩瀚如辽阔大海。   更重要的是这些灵气至纯至微,不需要怎么炼化,便能为修行者所用。   怀素纸停下脚步,望向皇城里的画面。   在天地都被那道雷光染成惨白时,此间仍旧留有浓墨重彩的翠绿盛放着,常青藤爬满了宫殿的飞檐与廊柱,窗纸被野蛮生长的带刺花儿给刺破,有花瓣自枝头落下,落在那淹没了砖石的草甸之上,看着与高山上的马场没有什么区别。   仿佛有一个永恒的春天留在此间。   整座皇城的肃穆都被这种鲜活意味抹去,充满了宁静与悠远的感觉,如同天上仙境。   如此诡异而瑰丽的画面赫然撞入眼中,哪怕是怀素纸也不由失神了刹那,然后始终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长生道果并非谎言。   问题在于,这是正常的吗?   怀素纸读过无数书,行过万里路,但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景,便无法作出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困惑:“这些灵气……在主动向我不断涌来,但我根本没想要修炼啊。”   她是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在宗门内的地位非凡,洞府自然位于灵气最充足的地方,但即便是那样,她也没有过此刻的感受。   在古老传说中,某些特殊的修道体质可以做到这件事,然而她根本不是那些体质。   怀素纸叮嘱说道:“不要接受。”   虞归晚心想我真的不是笨蛋,你不用这么担心的,但她没有把话说出口,默默运转剑意凝成剑围,守住己身。   怀素纸的境界比虞归晚来得更高,自然更先感知到那些灵气的异样,继而联想到皇城外那无止境的暴雨,雨珠中生死缠绵难分的气息,生出了些许猜测。   她说道:“走吧。”   两人不再停留在城门之前,往深处走去,走在如茵草甸上,感受着无处不在的清新自然生机灵气。   皇城大阵尚在,未曾在天劫下破碎,此间便无法御剑,她们唯有步行。   这让两人把沿途的风景看的更加清楚。   于是当那常青藤以缓慢速度,向怀素纸和虞归晚挪动而来,野草欲要没过她们的脚踝化作绳索,遍地的花倏然绽放盛开,有浓香扑鼻而来,欲要醉人心。   尤其随着她们的不断前行,风中的灵气也越发来得浓郁,几乎要凝聚出如露水一般的事物,让周遭的环境变成一片无形的沼泽时……   再天真白痴的人,都知道这其中存在着极大的问题。   若是说从远处望向此间,是一处宁静而美好的天上仙境,那么身在其中则像是一座绿色的地狱。   虞归晚忽然说道:“这是不是书上说的可远观不可亵玩?”   怀素纸漫不经心说道:“可以是。”   虞归晚有些高兴,心想自己在这方面原来也有不错的天赋。   不知为何,明明身处险境她却没有多少紧张的情绪,反而越发来得放松。   这种放松不是松懈,相信她真正出剑之时,必定是可以惊风破雨斩雷的一剑。   “那些鬼呢?”   虞归晚忽然想起这件事。   怀素纸伸出手,平静指向某座仍有烛火的殿宇,没有说话。   虞归晚望向那头,只见数十只鬼站在窗后,正在向她们行以注目礼。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望更多的地方望过去,发现每一座有火光存在的殿宇,都有或多或少的鬼物存在着,站在窗边,眼中那盏鬼火随着她们的脚步而移动。   在雷光巨树洒落的炽白光芒映照下,这其中的阴森诡异意味丝毫没有淡去,反而变得更深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数百上千盏鬼火的注视下,那些散发着自然清新意味生机的灵气,没有再继续浓郁下去,维持在了一定的程度。   以怀素纸和虞归晚的境界,挡住这等灵气的侵蚀,无需耗费太多的精力。   虞归晚没有再说话,认真感知着周围的变化。   怀素纸早已唤出长天,行在最前方。   若是那些灵气忽然汹涌起来,她便会尝试以剑中天地进行容纳。   这件事没有发生,因为那些目光未曾片刻消失。   沿途上,有盏盏鬼火如灯般亮起,为两人照亮了前行的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人依循着这些鬼火的指引,行至了皇城的最深处,相隔千丈之遥,看到了那座高崇的寺庙。   那株以雷光凝作的通天巨树,便是坐落在这座庙宇之中。   来自天劫的宏大毁灭气息,没有任何保留地宣泄在此间,皇城中疯狂生长的野草与花,常青藤与枝头上的花,或是枯萎或是凋零,一片凄惨,但不曾死绝。   往最深处去看,它们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站起来。   这是何等顽强的生命力?   有一道声音悠然响起,很轻,但即便相隔千丈亦能清楚听见。   “暂时的僵持而已,这阵法坚持不了太久。”   姜白随意坐在通往崇圣寺的石阶上,手中拿着一本古籍,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神色几分慵懒。   她头也不抬说道:“你来得有些慢了。”   怀素纸看了一眼虞归晚,平静说道:“掠阵。”   虞归晚认真点头,唤出朱颜改。   与皇城中别的地方不一样,那阵蕴含着无穷灵气的春风,根本不敢靠近此间,显然是恐惧着天劫所散发出的毁灭之意。   场间一片空净。   最是适合出剑。   怀素纸向前方走去,直至石阶前十丈才是停下,静静看着前方的老怪物,说道:“你这不像是隐藏身份的模样。”   三年前,她闭关之前与姜白有过一次交谈,后者亲口承认自己不愿意暴露真实身份。姜白合上古籍,温和说道:“当然是骗你的啦。”   “我再怎么说也是他们的老祖宗,他们可以阻止我做出的决定,但真的杀不了我,也不敢杀我。”   她微笑说道:“只要能够来到这里,那我的身份暴露与否,都不重要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视线越过她的身子,落在崇圣寺中,问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猜?”   姜白的心情似乎很好,语气分外轻快,笑容亦是如此。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很自然地换了话头,真诚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担心我?”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   “是啊,担心你不会来这里。”   姜白感慨说道:“在我最初的设想当中,你是最难说服的那个人,所以我才会直接登门与你谈话,甚至把真灵不灭身当作诚意送给了你。”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问道:“因为我没有理由来到这里?”   “要不然呢?”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天赋不输于我,甚至比得上顾乌龟,哪怕日后修行路上蹉跎,登临大乘之上也不算是一件难事,再有清都山作为靠山,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来了。”   “是啊,你来了。”   姜白敛去笑意,叹息说道:“所以你不该来的。”   她接着问道:“难道你也想要这枚果子?”   话至此处,再隐瞒下去也没有多少意义可言,怀素纸就此承认了下来。   “为什么?”   姜白是真的很好奇,眉头紧蹙。   怀素纸这一次没有回答。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生出了一个先前未曾有过的念想,不由陷入了沉默。   长时间的安静。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   姜白长叹一声,摇头说道:“不值得,你又何必为此误了自己的道途?”   怀素纸不与她争辩,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平静问道:“你非要我来到这里,又是为何缘故?”   姜白说的还是那两个字:“你猜?”   怀素纸也不愤怒,转而说道:“那我想要的东西呢?你可以给我吗?”   姜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有些遗憾说道:“很可惜,我已经答应别人,要把那果子给他了。”   怀素纸沉思片刻,问道:“是陆南宗?”   不久之前,皇城外发生的那件事情,便提醒了她这种可能的存在。   如果说渡山僧非要踏入皇城,是因为元垢寺知晓那枚果子的存在,五净大师必须要阻止道盟得到长生道果,为此可以与清都山合作。   那陆元景不惜冒着死去的风险,仍旧坚持进入皇城的唯一理由,只能是姜白给予了承诺。   “既然你猜对了这个,那我便回答你先前的问题好了。”   姜白站起身来,隔着不过十丈的距离,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我让你来这里,是为了杀死你。”   这句话太过突然,而且没有道理。   以姜白的境界,早在商州城见面之处,便可以直接出手杀死怀素纸,当时没有人可以阻拦,为何非要留到现在?   怀素纸也无法理解其中缘故。   但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天劫在前,你若是展现全部境界,天地必有感应生出,此间本就脆弱的平衡会瞬间崩塌。”   她看着姜白说道:“这不是你想要看见的画面。”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所以你觉得自己有机会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有些好奇,笑着问道:“凭什么?”   “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我于同境全无敌。” 第七十五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中)   “想来这句话是你师父对你说的。”   姜白轻声说着,唇角微微翘起,笑容带着几分感慨的意味。   她接着说道:“这七百年来,我见过的天才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同境无敌确实很罕见,但放在如此漫长的时光中,便也不算什么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唤出长天,剑意归宁,听着这话丝毫不为所动。   姜白微微笑着,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她,自有一种令人厌恶的骄傲感觉。   “让我看看你的所谓同境无敌吧。”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有飞剑横空而出,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便杀至了姜白身前。   这一剑来得极快,如此悄无声息,显然是图谋已久。   换做陆元景来面对这一剑,想来也只能倚仗云起笔的自动护主,很难在没有提前防备的情况下,接住这道飞剑。   然而这样的一道剑锋,却无法在姜白的身上留下一丝伤势。   她只是平静伸出了一根手指,起势如此突兀的长天,便被她轻松抵住,最终便只能是无功而返,连她的指尖都无法戳破。   这其中展现出来的对战局的把控能力,以及道体的强悍程度,足以让人触目惊心。   站在远处,尚未出剑的虞归晚看着这一幕,神色很是凝重,因为她确信自己反应不了这突然至极的一剑。   “一言不发便出剑。”   姜白轻声说道,视线落在倒掠回至怀素纸身旁的长天,眼中几分从前,仿佛看到了那位顾姓的故人。   她笑了起来,嘲弄说道:“这样的同境无敌,在我见过的里面也是最不要脸的那一档,但你毕竟是魔宗妖女,倒也应该。”   怀素纸没有说话,向前走了一步。   仅是一步,场间骤然寂静。   下一刻,无数光点自虚无中生出,充斥场间的每一个角落,看着就像是一场往天上而去的大雪。   那株雷光巨树似乎颤动了一下,与之相应。   然后雪停了。   无数朵雪花开始绽放。   炽白雷霆自其间迸发而出。   这一切不过瞬间,清都山的最高道法缚苍龙,没有任何征兆的出现了。   崇圣寺前近千丈的广场,已然变成一片不可逾越的雷池。   无数雷霆在其间炸裂,如水般的雷光流淌而过,将一切倒映入怀素纸的识海之中,让她对此间的一切尽在掌握。   天劫在前,这门来自于清都山的不世雷法,更是展现出了远超过往的恐怖威力。   不久前围攻怀素纸的宋辞等人来到这里,除非直接动用最后的压箱底手段,否则就连三个呼吸的时间都撑不过。   更重要的是这门道法近乎无穷尽,如长江大河般源源不绝,向姜白汹涌而去,根本看不见尽头,亦没有什么雷霆之威不可持久的说法。   轰鸣雷声中,姜白的声音悠然响起,很轻,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缚苍龙固然了不起,但其真正高妙所在,是落在那个缚字上面。”   她说道:“而这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话音落下之时,她自雷池中平静行走,出现在怀素纸的眼前。   那些蕴含着雷霆的如雪光点,还未落在她的身上,便已经炸裂开来,化作那轰鸣的雷声。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幕,道心不曾动摇。   这本就在她的设想中,因为她看过真灵不灭身,过往三年更是专注研究过万劫门所修之道。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   更何况缚苍龙不是她最强的手段。   怀素纸身影骤虚,衣袂有雷光残留,便是八方雷动。   她与长天同行,于刹那间来到姜白身前,甚至比剑更快,一拳直接轰落!   暮色从来都不擅长御剑,都是以拳对敌。   她的拳头看似寻常,实则拥有同境中最为强大的力量,拳落就是山倾!   面对这一拳,姜白神情宁静而平和,眼角余光落在长天剑上,念头微微一动。   长天赫然静止下来,紧接着开始颤抖,再无任何威势可言。   这只是她的一个念头。   落在现实,连一个瞬间都没过去。   姜白平静抬手,以掌心迎向怀素纸那如山倾般的拳势,轻描淡写至极。   若有所谓宗师风度,想来莫过于此。   拳如山倾,掌似弱水。   两者相遇的那一刻,没有发生任何的事情。   大地不曾开裂,烟尘无法升起,一切都如常。   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怀素纸清楚感知到,这足以开山的一拳,就像是遇到了真正的大海,一去无回。   姜白看着她,唇角依旧微翘,笑容很是礼貌。   怀素纸没有因此动怒,神识微动。   归藏焰倏然出现,以两人的掌与拳相交之处,开始迅速燃烧起来。   这门元始道典上记载的神通,作为元始宗历代掌门的身份之证,自有其不凡之处。   在传说中,这门火焰可以烧去因果,最是擅长对付身外化身一类的道法,杀一即是杀万。   姜白却知道归藏焰不止如此。   她曾经与前后两代元始魔主交手,对此极为熟悉,不会有任何的轻敌。   事实上,双方交手至此一刻,她都没有半点的松懈。   这是七百年漫长修行岁月下的习惯。   姜白掌心微微发力,向前一推。   怀素纸便是倒飞而出。   她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直接撞塌了远方的一堵宫墙,轰隆声不断响起,绵延成一片。   然而即便如此,缚苍龙竞也没有消散,仍旧存在。   姜白的目光落在那片尘埃里,完全不在乎一旁虎视眈眈的虞归晚。   开战至此,她连衣袂都不曾坏过一片,仿佛不曾身在雷池中。   这到底是何等的境界?   虞归晚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同辈中人面对怀素纸时,所感受到的莫大绝望。   ……   ……   怀素纸的眼中没有绝望。   她自尘埃中走出,一袭黑衣已经染上尘埃,不再干净如初,眼神却更加干净了。   她望向站在千丈之外,视雷池如无物的姜白,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   但姜白有。   “如果这就是你的同境全无敌,那想要逼迫我动用超出现在境界的力量,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当然,你确实可以骄傲了。”   “换做当年的我,在刚才一剑一拳出现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死了。”   “可惜的是,你遇到的是现在的我。”   相隔千丈,姜白声音里的那些悲悯情绪,仍旧准确落入了怀素纸的耳中。   这当然是高高在上的,是故作嘲弄的,但她有这个资格。   至此为止,她没有动用过一门道法,没有完全展现过一门神通,始终停留在原地等待怀素纸来进攻。   如果不是她先前明确说过,自己准备杀死怀素纸,这更像是一场师徒间的切磋。   如何才能战胜如此恐怖的敌人?   这是怀素纸早在三年前,便开始思考的问题,直至今日似乎还是无解。   她伸出手,却不是唤回长天,而是握住一把不曾为世人所知的剑。   那剑的剑身如玉似骨,有佛光流转其中,禅意自生,神妙至极。   哪怕是与朱颜改放在一起,此剑亦是不输分毫。   姜白的视线落在此剑上,眼神微微闪烁,片刻后叹息说道:“原来众生书的预言还是对的。”   她是当今修行界辈分第二高的人,见过无数隐秘,自然能够看出这把禅剑的真实。   ——以孤闻自斩遗骨所铸。   怀素纸没有说话,神识微动,云载酒随之而出。   三道品阶当世罕见的飞剑,平静悬停在她的身旁,杀意如潮般升起。   “这有些意思。”   姜白感知着这三道飞剑的阵势,微微一笑,对怀素纸说道:“但没有意义。”   怀素纸终于听得烦了。   开战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清冷如许。   “打过才知道。”   话音落下瞬间,长天与云载酒破空而去,于眨眼间跨越千丈距离,带着或是清冷或是厚重的剑光,杀向姜白。   怀素纸轻轻握住那道骨剑。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响起,无惧雷声轰鸣,清楚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姜白不曾失神,弹指落在最先杀来的长天剑身之上。   她的真灵不灭身已然修至巅峰,先前怀素纸诸般道法剑诀,乃至于清都山的缚苍龙都无法对她造成影响,便是这个缘故。   此时她一指落下,以清都山数十件天材地宝打造出来的长天,剑身上竟是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弯曲。   这是何等程度的力量?   砰的一声轻响。   长天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直接飞向远方,不知砸断了几堵墙,坏了多少野草与花,就此不知所踪。   云载酒终于到来,直接砸向姜白。   姜白看都不看一眼,左手随意一扫,就像是扫去书桌上的尘埃那般,直接拍打在剑身之上。   就像是崇圣寺中的那口古钟被敲响。   轰的一声巨响!   云载酒直接被打落在尘土中,砸出一个深有数十丈的大坑,无法再起。   就在这时,那道剑吟声行至高昂处。   怀素纸执不动明王剑,施大日如来真剑!   一道悠扬温和的剑光升起,宛如初升的朝阳,洒落春光,照亮了整座皇城,柔和了那些惨白与哀绿。   远在皇城之外的渡山僧,见到这道剑光,不由怔住了。   哪怕是禅宗祖庭的元垢寺中,这也是从未见过的一道剑光。   其中禅意之高远,是他远远不及的。   怀素纸为何能施展出这一剑?   ……   ……   崇圣寺前。   姜白身在剑光中,如沐春光,神情惬意至极。   她微微笑着,感受这阔别已久的禅宗真剑,说道:“这还可以,但差的还是太远……”   话音戛然而止。   擦的一声轻响。   是飞剑的破空声。   然而场间何来第四把飞剑?   唯有朱颜改。   姜白微微偏头,看着那一缕散落在空中的发丝,笑意缓缓淡去。   与此同时,一道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现在呢?”   虞归晚站了出来。   有风起。   白发微飘。 第七十六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下)   “不如何。”   姜白神情平静,伸手接住那还未飘落在地的发丝。   那宛如朝阳般的剑光,孤单落在她的身上,掩去周遭一切色彩。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姜白一人。   万丈光芒中。   她偏过身,微微低头,任由侧脸在剑光照耀下泛起明亮的色彩,看着掌心上的发丝,眼里流露出一抹别样意味,道心似是有所动。   这时候的姜白,竟有一种哀草木之凋零兮的凄冷美感。   半晌后,她望向那白发微飘的虞归晚,轻叹问道:“你又何苦非要寻死呢?”   出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姜白不想对少女出手,算是对顾真人示好,免得那老乌龟恼羞成怒。   然而这淡薄情分,虞归晚终究是不愿意接受,那就算了。   姜白挥袖,就像是挥去了那些无谓的情绪,眼神重新平静如深湖。   她丢掉了那一缕发丝,循着剑光起处望了过去,与怀素纸平静对视。   大日如来真剑乃是心剑,故而在威势上不如天渊与太虚两宗之剑,玄妙之上却犹有胜之。   这一剑之所以可以纵横年轻一辈无敌,是因为怀素纸太强,强到可以横压一代。   以不动明王剑施展出来的大日如来真剑,承孤闻之禅意,能够显露出修行者道心中的一切裂缝,再是细微也不能例外。   剑光仿若流水,于无声之间深入其中,种下道道禅念。   待那禅念开花结果时,受此剑者,则皈依持剑者。   这才是大日如来一剑的真容。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   然而她虽是读过禅宗真经,却不曾修过佛参过禅,便无法做到这件事。   孤闻早已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确定她不可能转而修佛参禅,才会选择自斩一刀,为她留下这把禅剑,在剑中融入毕生修佛所得精华。   否则怀素纸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施展出大日如来一剑的真意,因为她不喜欢这种所谓皈依。   先前姜白眼中那抹别样意味,便是因为一缕发丝被朱颜改斩落后下意识感叹颜华老去,大日如来剑光借此机会种下禅念,致使其道心生出微澜。   这是几近天衣无缝的配合。   虞归晚出剑的时机,堪称完美,哪怕是事后两人活着再回顾战局上百次,也无法挑出半点毛病。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剑,还是无法对姜白造成真正的伤害,只斩落了她的一缕发丝。   须知真灵不灭身之纵横无对,是以修行者神魂为基,神魂不灭则道体不坏,而大日如来真剑乃是心剑,剑光之上的威势几乎尽数落在姜白的道心之上。   然而在姜白直面如此剑光之时,虞归晚蓄势已久凭朱颜改悍然斩出的一剑,只落下了对方的一根发丝。   这代表姜白在那一瞬间里,道心也曾有所动摇……但也只是动摇而已。   背对天劫,自行压制境界至元婴,直面当今年轻一辈战力最强的两人,还是如此风轻云淡,于轻描淡写间定下胜局。   她站在万丈光芒中,素白衣袂随风轻飘,强大不可一世。   无愧人间七百年来。   天下第二人。   “你们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没想过自己还会受伤。”   姜白静静看着两人,温和说道:“但你终究只是同境无敌……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收剑,大日如来剑光与雷池一并熄灭,皇城不再那般明亮,那雷光凝作的巨树仿佛如旧,没有任何变化。   姜白先前所言的平衡,不知何时才会被打破。   怀素纸看着姜白,想到她或是感慨,或是无奈,或是怅然,三番四次重复提起的那件事。   ——我所担心的唯有道一弓。   那么。   这要试试看吗?   不知为何,一念及此时,怀素纸忽然生出一种极轻微的不祥预感。   ……   ……   清都峰顶。   谢真人立于崖畔,背对北方茫茫风雪云海,望向南方。   元道远坐在不远处,看着这位清都山的掌门,随意问道:“那边出事了?”   谢真人说道:“嗯,是天劫。”   元道远微微一怔,忍不住嗤笑出声,嘲弄说道:“这事儿闹得还真不小。”   忽有风来,谢真人衣袂猎猎作响,欲要飘然而起。   元道远的声音随之响起,带着几分无奈的意味。   “你能不能稍微给我点儿面子,我来北境之前答应过他们,得把你看住的,你这直接人过去了,那我很难办的啊。”   他顿了顿,看着谢真人苦心劝道:“而且从北境到中州这路途也太遥远了,一路风尘,真没这个必要。”   谢真人平静问道:“所以?”   元道远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我们可以做笔交易。”   谢真人看着他。   元道远站起身来,说道:“待你飞升之时,我不会出手阻拦。”   “你出手也没有意义。”   谢真人的语气如常淡然,没有任何起伏,就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可以帮你拦下一个人,以天地轮盘。”   话中所言的天地轮盘,即是人间的七件仙器之一,无归山的镇派法宝,与攻伐无对的清都印遥相对应。   谢真人乃是清都山掌门,对这件仙器知之甚深,因为两宗在道盟建立之前有过多次交手,彼此胜负不过六四开。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个承诺都是充满诚意的。   于是话音落下,那阵风消失了。   谢真人行至崖畔,朝北境以北望去,没有再说什么,便是默认了。   元道远这才松了口气。   若是谢真人决意离开北境南下,道盟耗费四千年时光建立的秩序,很可能就此不复存在,天下至此大乱。   临崖而立,谢真人根本没有想过这些天下大事,因为他由始至终都不准备亲身南下。   这是楚瑾事前对他做好的交代,让他展现出这种姿态,以此取得中州五宗的承诺。   如今看来,在这件事上楚瑾无疑是算对了,那么神都之局又将如何?   若是怀素纸面对的真是万劫门那位太上长老,那确实没有半点胜算。   那人早已登临大乘之上,有资格让他倾力一战,是如今人间最为接近天穹的寥寥数人之一。   “同境无敌。”   谢真人默然想道:“终究只是同境之中无敌。”   ……   ……   神都,通天楼。   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莫由衷的身上,等待他做出决定。   天劫在前,神识无法深入旧皇都,接近那座崇圣寺,见得真实的画面,但这不代表在场的诸宗掌门对其间的局势变故一无所知。   哪怕是境界未至大乘的裴应矩和林轻轻,都隐约能够感知到其中的气息变化。   ——有人在其中交战,其中一方很可能是怀素纸,另一方却是无踪可寻。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怀素纸的气息正在变弱,显然是落入下风的那方。   谁能让她陷入这等境地中?   难道是哀帝的残魂复苏,横跨五千年与其一战?   江半夏看了一眼楚瑾。   楚瑾沉默了会儿,对莫由衷忽然问道:“您要坚持到底?”   莫由衷望向她,平静说道:“莫以一人之性命,让其余人承担不该有的风险。”   周美成面无表情说道:“小归晚亦在其中。”   朱颜改乃天渊剑宗仅次于君不见的飞剑,剑意之清冷无双举世罕见,乃是宗门至宝。   剑出之时,他便有所感知,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莫由衷神色不变说道:“不见得尘埃落定,何必如此着急。”   楚瑾淡漠说道:“我要一个准确的时间。”   众人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神都大阵为长生宗所掌控,若是明景道人在莫由衷的示意之下,刻意拖延解决那道天劫,不将旧皇都的诸宗弟子解救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办法。   原因很简单,莫由衷身在神都之中,凭借这座耗费中州五宗无数资源堆砌出来的大阵,足以应对一切敌人。   在他不同意的情况下,哪怕楚瑾与周美成联手,也不可能干预到旧皇都。   除非有人强行破阵,致使神都大阵必须转而对敌,无法继续去镇压旧皇都。   莫由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抬头望向天空,看着淡薄云气掩映下的朝阳,认真说道:“一个时辰,那道天劫可以解决。”   对修行者而言,一个时辰不过是转眼间,但对生死来说却太过漫长了。   这足以让旧皇都中的那场变故尘埃落定。   “一个时辰?”   楚瑾闻言笑了笑,笑容里尽是嘲弄,说道:“若是怀素纸遇险,我会直接动用清都印。”   周美成看着莫由衷的眼睛,冷漠说道:“顾祖师弃剑多年,不代表君不见就被本宗荒废了。”   莫由衷缓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们这是为了保下怀素纸和虞归晚,不惜让其余人都死去?”   话音落下,通天楼上一片死寂。   时隔多年后,道盟难道要再次迎来分裂之患?   ……   ……   旧皇都,崇圣寺前。   姜白回到台阶上,负手而立。   她居高临下看着怀素纸和虞归晚,神情温和说道:“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吗?我都会记着的。”   那株雷光凝就的通天巨树,便在她的身后。   与其相比,姜白明明渺小仿佛尘埃,却有一种不可仰望的壮阔感觉。   她就这样静静等待着,等两人说出那句遗言,温柔至极。   虞归晚眼帘微垂,没有说话,心神尽数付于剑锋之上。   怀素纸看着姜白说道:“我还有一剑。”   此言一出,长天不知从何处而起,向那株雷光巨树飞去。   姜白没有去看那一剑,看着怀素纸,叹息问道:“这值得吗?” 第七十七章 长生果   四年前的那个春天,岱渊学宫碑林开放,万千年轻修行者会于道成山下,亲眼见证了谢真人以神识横跨数万里,离飞升仅剩一步的绝世境界。   然后怀素纸拾阶而上至道成山顶遮天碑前,于一朝观尽十万碑,自此真正名动天下。   而在这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情。   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的事情。   怀素纸曾经与无归山的上代天才嵇溥心远赴东海深处,有过一场精彩至极的战斗。   最终她艰难越境而胜,而后嵇溥心被黄昏亲手杀死,引来了明景道人的怀疑,最终导致了长歌门的山门倾覆。   在那场战斗中,她展现出了自己在剑道上的极深造诣——以剑御雷。   以剑御雷,是此世剑道最高处的风景之一,唯有天渊之斩命明确在其之上。   怀素纸此时所行之事,相比当时并无太多区别,都是凭借上清神霄经和自身剑道造诣,与天地相呼应。   唯一的不同是,那时她所引之雷乃谢真人所留之残雷,而此刻则是一道未至巅峰的天劫。   天劫是天道对修行者的最大考验,若想借天劫伤人,则必然会先伤及己身。   故而姜白才会显得如此感慨,问出了那四个字。   ——这值得吗?   对修行者而言,这个选择和自杀着实没有太大区别。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姜白。   不知何时,虞归晚已经来到怀素纸的身边,如临大敌地守着她。   长天穿过茫茫风雨,以无可阻挡的姿势,刺入那以雷光凝就的通天巨树之中,然后直上天穹。   姜白对此视若无睹,看着怀素纸,眼里那抹憾意还是那么的清楚。   刹那后,有雷霆轰鸣声响起。   满天阴云骤然翻滚起来,宛如沸腾后的水面,无数道闪电在云中绽放出自身光芒。   那株巨树不再沉寂,微微颤动着,连带着崇圣寺都摇晃了起来,继而是皇城,直至整座旧皇都。   在如同地震般的巨大动静下,皇城中不知有多少宫殿开始倾塌,那些藏身在殿内以盏盏鬼火为怀素纸引路的鬼们,都在纷乱逃窜,眼中写满了恐惧。   阴间鬼物,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否则怎敢出现在天劫之前?   顾乐湛乃前皇朝之太子,所在宫殿保存最好,有无数常青藤缠绕支撑,没有因为这场地震而坍塌。   他藏身在最阴暗处,感受着那些动静,忍不住骂了出来:“真是疯子!”   皇城之外,无论是距离最近的南离众人,还是远在寻常巷陌中的中州五宗天骄,乃至于那几位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掺和其中,专注寻宝的散修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震惊茫然。   天劫为何忽然再启?   ……   ……   崇圣寺前。   姜白背对天劫,仿佛不知道片刻后将会有一剑挟天雷而落,从容如旧不变。   怀素纸的脸色苍白至极,甚至有种透明的感觉,仿佛整个人很快就会彻底虚幻,但她的眼神却越发明亮。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无法控制的剑意外泄,斩断了束发的发带。   如瀑黑发倾泻散开,在狂风中狂舞,衬得她前所未有的虚弱。   就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她的神色越是虚弱。   她的气息却越发强大。   就在这时候,她对虞归晚无声说了一句话,险些让少女惊慌失措。   下一刻,长天破云而出。   天地骤然寂静。   接着,轰鸣声响彻整座旧皇都,无数道天雷探出云海,追随着长天去,向站在崇圣寺前那片石阶上的那人轰落!   以上清神霄经为基,凭长天剑中那片天地,再借天劫之无穷威势。   怀素纸所出的最后一剑,毫无疑问远远超过了自身境界,比之当初东海深处的那一剑不知强大了多少倍。   若是面对这一剑的人是当初的嵇溥心,那胜负生死将会在瞬间分出,没有任何的悬念。   然而姜白不是寻常修行者。   她不再望向怀素纸,抬头望向那挟天劫而至的长天一剑,眼中没有任何惧意。   她神情依旧淡然,于是她做出的应对也很寻常。   她就这样向天空伸出右手,如同数万年前佛祖拈花般,拈住了长天的剑锋。   如此不寻常的事情,却被她做的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觉。   剑停,天雷却不曾消散。   无数闪电自天而降,落在姜白的身上,带起照亮了整个世界的炽热光线。   雷鸣一朝响起,便是绵绵无绝期。   道道雷声不停回荡,仿佛潮水一层又叠一层,根本看不见尽头。   皇城大阵终于不堪重负,无法再支撑下去。   大地碎裂,数百上千道幽深至极的裂缝出现,吞噬着原先存在的一切事物。   砰的一声轻响。   皇城大阵被摧毁了。   姜白却毫发无损。   如瀑般的天雷落在她的身上,不曾让她的发丝微焦,那一袭白衣在风中微动,出尘如旧。   就在这时,有清冷剑光悄然亮起。   姜白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淡淡的嘲弄笑意,笑的自然是蚍蜉撼树不自量。   就算此刻虞归晚手中的是君不见,对她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境界一旦相差太远,再如何了不起的法宝都无法弥补差距,更何况那只是朱颜改。   ——这也正是诸天星盘与道一弓的难得可贵之处。   那道剑光亮起,倾尽所有。   是虞归晚修道至今的巅峰一剑!   然而就在剑光亮起瞬间,姜白的笑容忽然敛去,眼中的嘲弄消失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异样之色。   因为……那道剑光根本没有斩向她,而是向皇城外斩去,没有片刻的迟疑。   虞归晚把怀素纸抱在怀里,随剑而去,于瞬息间消失无踪,消失在她的眼中。   一道笔直的剑光出现在天穹之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被雷光所淹没,不知所踪,不留痕迹。   这分明是早有预谋,早就想走。   “还以为是个死脑筋……”   姜白自嘲着叹了口气,不再压制自身境界,随意提升至此地临界处。   接着她轻挥衣袖,就此轰散了那已经无以为继的天劫残雷。   与此同时,崇圣寺中忽有狂风汹涌而出,卷起无数尘埃化作一道巨浪,涌向整座旧皇都。   姜白转身望向崇圣寺,只见那道雷光巨树变得更加粗壮,而那道生机则是更加勃勃。   她随意摘下无法离开的长天,挽了几个剑花,真诚赞美说道:“真是人如其剑,好剑。”   然后她向前走去,逆着那蕴含无尽生机的狂风,踏入崇圣寺中。   不知为何,她说着要杀死怀素纸,却没有去追杀这位未来的魔道共主,以及清都山的掌门夫人。   ……   ……   那道在天劫雷光映照之下,迅速消散无踪的剑光,落在旧皇城的西城处。   轰的一声巨响。   一座民宅的后院出现了一个巨坑。   虞归晚抱着快要昏迷过去的怀素纸,从坑里艰难走出。   她的一身剑元消耗殆尽,剑意也然干涸,再也无法把那阴雨隔绝在身外。   正值狂风暴雨,她的衣裳很快被打湿,行至屋檐下的时候,发丝已经黏在脸颊上,看着很是狼狈。   两人顾不上说话,自储物法器中取出最珍贵的疗伤丹药,直接服下。   虞归晚受的伤尽管也重,但比起怀素纸还是要浅上许多。   她之所以伤了,是因为自皇城中离开的时候,皇城大阵还未完全破碎,与那些阵法碎片产生碰撞,撞出来的伤势。   怀素纸的伤比她重伤太多。   无论是道体还是神魂,都伤的极其之深,再多一分也许就会殒命的程度。   然而她此刻却没有昏迷过去,仍旧坚持睁开双眼,声音虚弱说道:“换个地方,这里不安全。”   说话间,她的唇角有鲜血不断溢出,湿了衣襟。   虞归晚嗯了一声,很老实地把她背在背后,向如注暴雨中走去。   剑意外放,斩碎周遭一切雨水,留出一片空白。   怀素纸趴在虞归晚的身上,感受着识海中残存的天劫毁灭之意,墨眉深深紧蹙。   若不是那年冬初,谢真人在清都山上引落天雷为她铸剑,让她体会过那如出一辙般的宏大毁灭意味,她此刻已经神魂碎裂而死了。   即便如此,她现在的伤势也重到了极点,不可能再像先前那般同境无敌。   如此走上一遭,落得一个身受重伤,再是狼狈离开。   这般行事未免太不怀素纸了。   虞归晚越想越是不解,很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还没发现吗……”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虚弱:“姜白她没有在杀我,而是别有图谋,那我们自然要离开。”   虞归晚微微一怔,回想先前那场战斗的许多细节,才发现姜白一直都在等待她们,没有过哪怕一次主动出手。   换做别的时候,这个细节她早该发现,奈何姜白给予她的压力实在太大,让她顾不得这些了。   “那她谋的是什么?”   虞归晚的声音里满是不解。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这件事没有那么快结束。”   虞归晚没听懂前一句,想着怀素纸此行的目的,低声问道:“那你想要的那枚果子……不管了吗?”   崇圣寺前那场对话,她听得很清楚,一个字都没有遗漏。   怀素纸想着阴帝尊听闻此事时的古怪态度,想着皇城中的奇诡画面,想着那过分充沛的生机,想着姜白的前后所言不一……   她说道:“那枚果子有问题。”   听到这里,虞归晚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有些不好意思问道:“所以……你说的那枚果子到底是什么果子?”   怀素纸沉默了。   半晌过后,她轻声说道:“长生果。” 第七十八章 天劫来临前   “是长生果吗……”   虞归晚轻轻点头,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下一刻,她忽然反应了过来,下意识睁大眼睛,眼里满是错愕问道:“长生?!”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心想你还说自己聪明。   虞归晚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刚落,她又偏过头,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怀素纸,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话。   “我不笨,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怀素纸艰难抬头,视线穿过层层雨幕落在远方,对虞归晚交代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路途尚远,而她不想沉睡过去,那么接下来这段时间,总该找些事情来做。   更重要的是,她也需要重新整理思考一遍,与这枚长生道果有关的诸多变故。   谈话是很好的一种方式。   想到这里,怀素纸不再犹豫,开始讲述自己所知晓的,并且能够告知虞归晚的那些事情。   “三年前长歌门山门倾覆后,姜白找到了我与清和,告知我们哀帝传承中有一枚长生道果。”   “那时候姜白明确告诉我与清和,她想要得到这枚长生道果,故而要和我们合作,避免意外发生。”   “嗯,姜白就是万劫门的太上长老,所以我始终不相信合作的说法。”   “但她已经活了有七百年,寿元所剩理应不多,求长生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先前她却说自己要把长生果赠予陆南宗。”   “事情至此,剩下的可能无非就是两种,其一是那枚长生果有很大的问题,因此她才会转而决定赠予陆南宗,选择放弃。”   “皇城中的画面,这场无止境的雨,还有阴……都可以侧证那枚长生果的确存在问题。”   “至于第二个可能则是……姜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造劫,她借长生果为诱饵,让整座道盟为之起舞,将局势推至不可挽回的局面,甚至是发生一场大战,以此圆满自身境界。”   “她求的不是长生。”   “是飞升。”   万劫门之破境方式举世皆知,即是造劫,以姜白莅临大乘之上的境界,再造劫求的便只能是飞升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虚弱,雨声偏偏滂沱。   于是她只能埋头在虞归晚的肩上,紧邻着少女的耳边,把自己知晓的这些都说出来。   暴雨已然淹没街道一半,空气中满是凄冷阴森的寒意。   这幕画面下,再多的亲昵也很难有旖旎可言。   虞归晚听得很认真,没有立刻发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不解问道:“那师长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天劫未至巅峰,如今道盟八大宗掌门齐至神都,理应可以直接解决旧皇都所面临的危机。   “因为有人想我死,但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又不愿意亲手杀死我,以免引起更加巨大的冲突,所以这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我若是死在天劫之下,任凭谁也无法多说什么,事后问责起来可以尽情推卸。”   怀素纸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我师长已经在和中州五宗对峙了。”   对峙结束的时间,取决于中州五宗对她的杀意有多少,因为这里是神都。   顾谢二人不亲身而至,莫由衷即是无敌的神都。   虞归晚认真点头,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掌门是好人,他一定会这么做!”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所以姜白是为了让局面混乱下去,才没有杀死我们吗?”   虞归晚有些不解问道。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先前说过她对我别有图谋,不只是为了让局势混乱,但我现在还无法确定,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事实上,她对此存在一个猜测。   ——姜白想要以她的性命威胁黄昏,让那道星光再次落下,因此她才会不惜代价地选择离开。   虞归晚挑着地势高的地方走,丹药已经有了效果,化作暖流在她体内流淌。   然而一时半刻之间,她还是无法御剑,为了躲过那淹没街道的雨水,被雨水中那诡异气息浸入道体,唯有跳到屋檐上。   她的双手扶住怀素纸的大腿,行走在雨水不断冲刷下的砖瓦上,看着变得无比遥远的雷光巨树,感受着身后那越发清晰的柔软弹嫩之意。   她心想这也太软了些,比自己的厉害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问道:“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幢青楼?”   怀素纸不觉有异,说道:“我想和那位细雪姑娘再谈一次。”   虞归晚不懂,但为了让自己显得不笨,以及很好意思,她很机智地没有问为什么要去见那位细雪姑娘。   两人行在屋檐上,披风斩雨,向那幢青楼去。   ……   ……   皇城外。   在天劫再生动静的那一刻,南离等人便以最快的速度,背对皇城逃离。   天劫在前,自然无人敢抬头望天,哪怕头顶那片天空不见得真实。   那道深藏于雷霆中的清冷剑光,便也无人能知。   当众人自觉距离足够遥远,寻了一处地方停下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远方传来砰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   忽有狂风。   众人被吹的身形微乱,不由震惊这风中所蕴含的力量,下意识往风起处望去,然后见到了瑰丽而震撼的画面。   狂风所过之处,仿佛有一个春天随之而至。   一抹浓重到极致的绿意,就此赫然撞入了众人的眼中。   那是无数野花与草的野蛮生长,在屋檐下,在房屋内,在枯井处,在道路旁,在废墟中……   原本枯萎数千年的梅树,于顷刻间发芽然后盛放,于枝头任风吹雨打不败。   这一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整座神都蔓延开来,仿佛在迎接一位仙人的降世。   南离醒过神来,毫不犹豫说道:“走!”   话未说完,她就已经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徐卿,这位清都山曾经的大师兄于北境以北磨炼数年时光,对危险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   那些看似喜人的翠绿旺盈勃勃生机,隐约让他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   如果不是画面仿佛仙迹一般,震撼了他的心神,那他才是最先离开的那人。   然而就在他以八方雷动,在片刻间远去数里后,忽然回想起怀素纸的交代,骤然停了下来,继而折返回去提起陆元景,这才继续逃跑。   剩下的渡山僧便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   ……   姜白拾阶而上,踏入崇圣寺中。   狂风散尽,这座皇家寺庙里一片平静,在天劫洒落的炽白映照下,有种诡异的感觉。   前皇朝以禅宗为国教,故而崇圣寺占地颇大,而那株雷光巨树则是坐落在正殿后。   那里就是埋藏哀帝道果的地方。   姜白对此知之甚深。   五千年前,万劫门的祖师曾经亲身参与哀帝求长生一事中,为后世弟子留下诸多记载。   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道果成熟的时间。   姜白早在多年前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但都是浅尝辄止,没有太过深入。   众生书只要一日尚在,这世间就没有阴谋能过瞒过长生宗,躲过莫由衷的眼睛。   这是她隐而不发多年的真正缘故。   然而三年前那个秋天,随着那道星光的落下,长歌门山门倾覆之余,众生书亦是受了重创。   自那一刻起,姜白才真正开始了计划。   于是,神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景。   那些本不该关注哀帝传承的强者,视线都落在了这座旧皇都,对那枚长生道果蠢蠢欲动。   这样的画面是她想要看到的,于是她现在也算满意,但终究还是欠缺了几分。   缺的那几分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   “被猜到了吗?”   姜白轻声说着,偏头望向一座坐落在石洞内的佛尊者像,看着那慈悲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她不再多想,沿着平缓而歪斜似是带有禅意的石径,向后寺行去。   这里已有野草与花,但在天劫威压之下,早已奄奄一息。   这也是她所要看到的画面。   最初她来到崇圣寺前,以绝世境界破开崇圣寺的阵法,致使长生道果的气息为天地所知降下天劫,为的就是这时候的路好走一些,以及摘果子的时候更加方便。   事实上,长生道果的气息早已外泄,生长在皇城里的那些植绿即是明证。   那些鬼们察觉到事情不妙,以皇城大阵封锁住道果的气息,避免天劫降临,但终究还是未竟全功。   深藏在雨水中的生死缠绵之意,即是长生道果的气息与黄泉气息冲撞融合后,所诞生出来的果。   如今皇城大阵破碎,前功已然尽废。   长生道果的气息被尽数释放出去,天地间自有感应生出,天劫之势将会越发高涨,直至某刻落下。   但这不是为了毁灭。   而是一场洗礼。   那枚果子唯有经历这场洗礼,才能算是真正成熟。   以当初哀帝对自身所留长生道果的安排,渡过这次天劫的问题不大,但是……   天劫落下的那一刻,长生道果之外,还有什么能够的存在呢?   旧皇都的一切都会被毁灭。   姜白这般想着。   她绕过那座正殿,穿过后寺的寺门,没有再走上多远,便停了下来。   那株雷光巨树就在不远的前方,自一座高耸佛塔中破瓦而出,直抵云霄。   凝若实质般的雷光在树身中不停涌动,就像是奔流的溪水,又像是汹涌的江水,愈发壮大。   姜白寻了一处雨廊,就此平静坐了下来,静待天劫来临。 第七十九章 那些荒唐的事情   滂沱暴雨之下,虞归晚的伤势不轻,前进的速度自然快不起来。   怀素纸趴在少女的身上,早已没有说话,闭目养神。   说是养神,但她更多还是在默默承受天劫余韵带来的不尽痛苦,脸色越发苍白。   那枚出自于清都山的珍贵丹药,竟是没对她起到太大的效果,无法缓解神魂中的伤势。   这是极其不妙的一个消息,怀素纸思考片刻后,还是没有告诉虞归晚。   忽然之间,虞归晚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随之响起。   “是巡天司那三个人,在前面不到三里,好像是在找地方藏身,我们没有被发现。”   长街上的那场战斗,巡天司的三位年轻强者也参与在其中,皆受了怀素纸一剑,都落了个重伤的下场。   那时候神都与旧皇都的联系还未断绝,她无法杀人,重伤对方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南离以鼓声唤来诸宗天骄聚于青楼之上,这三位巡天司的年轻强者没有参与其中,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处理自身的伤势。   没想到这三人竟是躲到了旧皇城的边缘,近乎贫民窟的地方里藏身,而且还恰巧出现在了她们前进的方向上。   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如果在这时候真的相遇了,必然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是要见血的。   如今两人的状态与风中残烛没有太大区别。   一个连路都走不了像个残废。   一个没比残废厉害上多少。   真要见血,那见的只能是自己的血。   还不如趁早提剑抹脖子得了。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避开,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虞归晚望向下方被无止境雨水淹没的街道,寻了处看着还算干净的阁楼,背着她跳了进去,然后随手关上了窗户。   屋里没有灯火,一片幽暗。   两人都是修行者,自然不会无法视物,寻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雨声不断,阁楼下的地方早就被淹没了,家具浮起后随着水势前后,撞击墙壁发出声音。   总之,就是很吵。   怀素纸觉得身体有些冷,下意识想要运转真元,驱去体内的寒意。   这是一个长久以来的习惯。   然而就在她运转真元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一阵剧烈的疼痛自神魂中出现,紧接着是本就濒临极限的道体,给予了最为真实的反应。   啪啪啪……   就像是有数百道雷鸣,同时在她的道体之内炸裂开来,让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形微晃几近倒地。   虞归晚及时伸出手,扶住了她,但没有抱。   怀素纸想要道谢,却没有来得及,咽喉间忽然尝到一阵腥味,旋即喷出了一口鲜血。   那些鲜血洒落在她的裙摆上,深了那片黑色,变得不起眼。   “药。”   不知道为什么,虞归晚的用词忽然吝啬了起来,很刻意地没有靠近她,自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枚丹药递到她的唇瓣前,便不再说话了。   怀素纸抬起手,有些艰难地服下丹药,不敢再继续运转真元,便无事可做了。   但她没有闭上眼睛休息,低声说道:“得想办法绕过去。”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我的真元恢复了一些,现在可以出两剑,但他们有三个人。”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偏过头望向被雷光照亮的窗纸,说道:“天劫最多还有半个时辰,便会落下。”   如果不能在这半个时辰之前,想出解决的办法,天劫降临之时,两人只能是身死道消。   换做寻常人物,这时候自知伤势极重,内心很有可能产生剧烈的挣扎,犹豫是否要劝说同伴自行离去,把自己扔下来,静待死亡的到来。   怀素纸不是这样的人。   她想都没想过这些,声音虚弱说道:“你我的师长可以指望,但不能作为唯一的希望,我们还是要去到那座青楼,让细雪帮我们找到南离。”   长歌门以音律入道,在神魂一道上的造诣匪浅,南离作为被长歌门上下寄予厚望的传人,天赋自是当世罕见。   怀素纸如今的伤势更多在神魂之上,只要能被琴声轻抚,哪怕无法尽数痊愈,想必也能缓和上许多。   这很重要。   虞归晚微微一怔,好生茫然问道:“为什么不去找清都山的徐师兄,要找南离?”   怀素纸这才想起来,她与南离的关系不为虞归晚所知,便简单解释了两个字。   虞归晚听着师妹二字,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眼神里不禁生出些许古怪,心想原来是魔宗的妖女吗?   难怪行事那般荒唐。   她敛去思绪,认真说道:“那座青楼在旧皇都的中心,这里是城西,路途遥远,以我现在的速度想要赶过去,半个时辰会很勉强。”   更何况如今前路有人,无法一路顺风。   这种境况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怀素纸沉思片刻,叹道:“那就只能见鬼了。”   虞归晚没听懂,眼神一片茫然,问道:“那就只能见鬼了?”   怀素纸心想你还说自己聪明。   “这里的鬼灵智不一,绝大多数都是依循着生前的习惯行事,我们现在去找一家马车行,让鬼送我们过去。”   “至于巡天司那三个人,他们的伤势同样很重,在不确定是我的情况下,不可能冒着节外生枝的风险强行出手。”   她缓声解释说道:“到时候我们坐在马车里,扮成死人就好了。”   虞归晚这才明白了过来,就在她准备答应下来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但是……我们没有那些鬼要的银钱吧。”   少女想着那顿结不起账,让自己名满整座神都的酱大骨,满是忧虑说道:“这我们该怎么结账?”   怀素纸真的怔住了,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么一句话。   片刻沉默后,她深感自身罪孽深重,叹息说道:“到时候让细雪姑娘为我们结账就好。”   虞归晚连忙点头答应,再把怀素纸背到身上,便离开阁楼往暴雨中去。   她还是不敢入水,因为她必须要珍惜不多的真元,便只能强忍着身体上的疼痛,继续飞檐走壁,以重重雨幕遮掩身形,避免被那三位巡天司的年轻强者发现。   怀素纸努力睁大了眼睛,抵抗如潮水般阵阵袭来的疲倦之意,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寻找那家可能存在的马车行。   事实上,这个想法在雨水淹没绝大多数街巷的时刻,着实是充满了想当然的意味。   但这总归要比直面那三位必然会和他们拼命的巡天司强者,又或者是绕远路,来得靠谱上些许。   时间不断流逝着。   虞归晚咬着早已苍白的唇,只觉得身体越发来得虚弱,但抓住怀素纸大腿的双手却未曾放松一刻,坚定如最初。   换做寻常时候,怀素纸已经蹙起眉头,因为她被抓的有些疼了,而且那是大腿内侧。   但她这时候什么都没说,漠然寻找着那家可能存在的马车行。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的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带着些许的喜悦说道:“找到了。”   虞归晚闻言,心神顿时松懈,险些从屋檐上跌落到积水的街道上。   她连忙稳住身形,向怀素纸指出的地方跳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几辆马车。   同为鬼物的马儿任由雨水冲刷身体,双眼却始终无神,似乎是生前不在马厩里,死的有些凄惨。   虞归晚找到一位坐在屋内,连膝盖都被雨水淹没都一无所觉的车夫鬼,认真而礼貌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那车夫鬼很自然地站了起来,依循着生前的习惯,等到两人进入车厢后,便开始驱赶马车前行。   马车划破街上积水,向那幢青楼驶去。   然后。   一件完全超出坐在车厢内的两人想象的事情,没有一点点防备的到来了。   “客人您这是真的懂行啊!”   “万花楼可以说是这整座都城最值得去的地方了,别的什么风景哪里比得上那里的姑娘。”   “嗯?你要问那里的姑娘有多好,我就这么一个字。”   “润!”   “那是真的润啊,我有次夜里路过那万花楼,恰好见到了一个姑娘和恩客道别,那胸脯和那臀儿是真的……真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听说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柳儿来着……”   “教司坊那些官家罪人女子,除了身份有点意思,哪里比得上万花楼的姑娘会服侍人?讨人喜欢?”   “不懂服侍人也就算了,还喜欢臭着一张脸,真以为自己还是大小姐夫人什么来着……”   车夫的声音滔滔不绝,充满了感情色彩,都是怀念。   很显然,这是他生前最为浓墨重彩的记忆之一。   坐在车厢内的两人,听着这些话,不由面面相觑,相顾无言皆是茫然。   虞归晚心想这车夫嗓门也忒大了些,真的没有问题吗?   要是因为这个出事了,那该如何是好?   这会不会太冤了?   怀素纸心想车夫果然是最爱东拉西扯的人,无论前世今生都如此。   要是不想因为这个出事,那她是不是该应和两句?   可她又不是南离,从未逛过青楼,怎么接得上这些话?   ……   ……   滂沱雨声没能掩盖住那位车夫的嗓门。   某座宅邸,那位最先被怀素纸一剑砸飞的巡天司年轻强者,与同伴交换过眼神,起身走到窗边,谨而慎之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那些污言秽语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皱起眉头,看着那辆行走在水中的马车,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诡异。   就在他准备出手试探之时,忽然想起自己身在的地方,这种诡异才是正常的,于是放弃。   那道窗缝被合上了。   ……   ……   马车驶出那条街道,离开那三位巡天司强者的视线,不知疲倦地向万花楼行去。   车厢内还是安静。   两人都没说话。   怀素纸是在休息。   虞归晚微微蹙眉,在思考一个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她放弃继续思考下去,偏过头望向怀素纸,一脸认真问道:“为什么形容姑娘要用润字啊?” 第八十章 赤足与桂花糕   怀素纸怔了怔,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   她当然知道这个润字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看着不断渗入车厢里的那些雨水,低头望向自己早已被打湿的黑裙,轻声说道:“就是水润的意思。”   虞归晚再次蹙起眉头,开始沉思到底是哪儿水润了。   看着少女的样子,怀素纸没有再解释下去。   她随手挽起湿漉漉的衣裙,露出白皙浑圆的小腿,脱下了鞋子与袜,开始攥紧拧干裙子的水分。   这是先前虞归晚顾不上以剑意斩去周遭风雨,让她淋了一场雨的缘故。   车厢内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   虞归晚醒过神,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由感到愧疚,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怀素纸自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虞归晚的伤势比起她固然是要轻上不少,但也能算得上是重伤,先前在雨中不停奔波,早已接近极限了。   她微微摇头,对少女说道:“不要乱想。”   车厢很快安静了下来,怀素纸伤的有些重,尽管没有办法拧干裙子,但也攥出了不少的水分,感觉上便舒服了不少。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似是驶到了一处深水的路段,伴随着那位车夫源源不绝的搭话声,有雨水冲进了车厢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场细浪。   怀素纸躲避不及,感受脚踝被阴冷雨水淹没的滋味,墨眉不由微微蹙起。   幸运的是,车厢虽然窄小但也有分高低,给予客人落座,她被打湿的便只有脚踝。   她心想自己还好没有放下裙摆,不然先前就白干了,然后不假思索地往后方尽量紧贴,把双腿搭在座位上,紧紧抱住。   换做别的有莫大名声,在万千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仙子人物,做出这种抱住双膝的动作,事前难免会有片刻的迟疑,觉得有碍名声,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考量。   怀素纸没有。   她甚至还很认真地把微湿的裙摆,垫在臀下,让自己坐起来稍微舒服一些,然后便埋头在双膝之间。   ——如果不埋头的话,那姿势会不太舒服。   当然,现在也谈不上是舒服的。   怀素纸的胸口被双膝压的有些气闷,有些无奈想道要是小一些就好了,现在确实是大了,不怎么方便。   虞归晚下意识望去。   此时天劫未落,那株雷光巨树仍在,向整个神都洒落炽白光芒。   然而此间离崇圣寺太远,光线便来得微渺,于是车厢内一片昏暗。   在昏暗中,怀素纸的足趾上倒映着那些微弱的光,显得无比晶莹剔透,有种异样的光芒。   若是视线顺着往上,落入眼中的即是那绷紧的足背,以及修长得当的双腿了。   小腿紧贴着大腿,两者相互挤压后形成的画面,映衬出的肉感,都是那般的动人心弦,   怀素纸生得颇为高挑,只是平日里着装分外保守,从来都是那一袭黑裙,多年未变。   唯有亲密如谢清和才见过黑裙下的些许分光。   虞归晚未曾见过,很自然地好奇了。   更重要的是,她在那些白皙上看到别样的颜色。   她指着怀素纸大腿内侧的微青痕迹,有些迟疑问道:“这是我刚才抓出来的吗?”   怀素纸不用去看,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嗯了一声,又说道:“不用道歉。”   虞归晚连忙把对不起咽了回去,学着她也抱起了双膝,看着不断冲进车厢的雨水,听着鬼车夫还未停歇的胡言乱语,忽然觉得……现在这样子好像也挺好的。   明明天劫在前,重伤在身,是即将迎接死亡到来的绝境,她却生出了这般感觉。   一念及此,虞归晚顿感羞愧,双颊变得有些微烫。   她也埋头在双膝之间,掩去那些情绪,没话找话问道:“所以……到底是哪儿水润啊?我没想出来。”   怀素纸心想你怎么还在想这个,轻叹说道:“全部。”   虞归晚怔住了,下意识偏过头望向她,有些不解说道:“可我又不是水做的,怎么可能都是水润的呢?”   此时少女微微偏头,侧脸搭在膝上,明亮眼神中写满了我很好奇的模样,确实很难让人为之厌恶。   怀素纸说道:“我也不是水做的。”   虞归晚心想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润只是一种形容,仅此而已。”   怀素纸猜到她在想什么,随意说道:“没有深究的必要。”   虞归晚老实说道:“但我还是很好奇啊,为什么是润……”   话至此处,她忽然有一个想法,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唇瓣,发现因为伤势有些干涩,便往更深处伸去,过了牙关,抵在舌头上,轻轻舔舐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说是水润的。   怀素纸本没有在看虞归晚。   奈何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以为又出了什么问题,有些担心地望了过去,恰好见到了这一幕画面。   她沉默了会儿,想要收回视线,当作无事发生的时候,恰好迎上了虞归晚的目光。   虞归晚没有害羞,认真说道:“我懂了。”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那就好。”   虞归晚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道:“我觉得我还明白了一件事。”   “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困惑,她心想这其中还能有什么剑道可言吗?你怎么就又懂了呢?   “为什么人们会喜欢亲吻。”   虞归晚神情端正,没有半点在憋笑的感觉,一脸认真说道:“我刚才试了一下,用舌头舔了一下食指,感觉确实不错。”   怀素纸沉默了,心想这话该怎么接才对?   哪怕是她,此时此刻也真的有些无语。   虞归晚微微蹙眉,自言自语说道:“那要是真的亲上了,应该是怎样的感觉……”   怀素纸说道:“是吃桂花糕的感觉。”   不等虞归晚发问,她接着说道:“弹嫩,嫩滑……大概就是这样吧。”   虞归晚发现确实是这样一回事,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看着怀素纸说道:“要是我们能活出去,那我就请你吃桂花糕。”   怀素纸心想我已经吃过了,大概也有两三次吧。   紧接着,她忽然想起自己没有伸过舌头,好像不能算是完全吃过,于是沉默。   而且……以虞归晚的性情,肯定是请她吃真的桂花糕,而不是那种桂花糕。   “不可以吗?”   虞归晚见她沉默,以为是不想答应,连忙强调说道:“这次我会带钱的。”   怀素纸摇头,说道:“不是钱的问题。”   虞归晚认真问道:“那是什么问题?”   怀素纸沉默片刻,诚实说道:“是我想多了的问题,桂花糕可以吃,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   虞归晚没有去想那些话外之音,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傻乎乎地忘了说话。   怀素纸见她这般高兴,笼罩在心间的阴霾也随之淡了些许,不再那般沉重。   “我想和你一起吃桂花糕。”   虞归晚敛去笑意,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所以我不想死。”   怀素纸嗯了声,又觉得不太够,真诚说道:“我对桂花糕没有多少念想,但我确实很想活着,不想死。”   虞归晚闻言沉默,很想说你此行就是在寻死。   然而她真的不是笨蛋,知道这种话说出来没有意义,除非是故意找架吵。   车厢重新安静。   两人没有再说话。   雨声依旧,还有那时不时涌入车厢的街道积水。   万花楼还很遥远,过往转眼即逝的半个时辰,这时候也变得分外漫长。   那株直入层云之中的雷光巨树,伫立在这个世界的尽头,将要降下天罚。   行走在寻常巷陌街道上的那辆马车,渺小如一粒尘埃,如蝼蚁。   ……   ……   通天楼上,同样一片沉默。   与那辆马车里的不同,这种沉默是紧张的,是暴风雨到来前的片刻安静。   旧皇都中发生的那些变故,早已被此间的众人所知,包括天劫的异变。   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莫大真人,等待他作出那个很有可能决定人间格局的决定。   是坚持阻止清都山与天渊剑宗救下暮色,为此不惜承受道盟自此走向分裂的莫大风险,让自己在修行史上遗臭万年,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结束这场争执?   时间已经不多了。   莫大真人还是没有说话。   如果这是坚持到底,那该怎么办?   周美成面无表情,须发轻飘,眼中剑意越发之盛。   楚瑾的笑容在淡去,以神识告知谢清和,准备流血。   江半夏抬头望向天空,发现是一个艳阳天。   即便如此,那道星光落下,还是会很美的吧?   ……   ……   阴府。   阴帝尊微仰起头,一身境界提至巅峰。   黄泉自有感应生出,不复过往平静,浪花不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待天劫落下的那一刻,他将会给予神都一个莫大的惊喜。   ……   ……   天劫来临前,最后两刻钟。   一辆马车停在万花楼前,怀素纸留在车厢内,虞归晚小跑着走进楼内,大声唤来细雪姑娘。   那位还在烦恼亵衣换不了的花魁,听着声音没好气走出来,正想问你这是作甚的时候,听到了一句很是无语的话。   “给钱。”   虞归晚伸出手,对她说道:“我没钱付马车费。”   细雪姑娘怔住了,被震惊的好会儿没说出话来,没好气反问道:“这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结账?敢情你们白嫖了一次还不够是吧?”   她骂骂咧咧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子,丢到那位车夫的身上。   虞归晚这才回到车厢里,把怀素纸背了出来,迎着暴雨走进万花楼里。   细雪姑娘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虞归晚没有回答,看着她说道:“能帮我们找到南离吗?就是那个敲鼓的。”   细雪姑娘皱起眉头,说道:“我为什么还要帮你们?”   怀素纸撑起眼帘,抬头望向她,给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PS:昨天真是昏了头,章节名和打鼓的人都弄错了,所以这里特意让虞归晚强调了一下,是南离敲的鼓-   抱歉啦。 第八十一章 不太欺辱的欺辱   “我可以让你活着。”   怀素纸的声音很虚弱,却有一种不可置疑的感觉,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细雪姑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示意两人跟上,动作颇为干净利落。   雨不曾停歇,天空一直阴沉,天时自然难分。   万花楼里一片清净。   更有意思的是,万花楼如今是真有万朵花,各种花儿开满了整幢青楼。   无论是偏僻阴暗角落里,还是那曾经见证过无数花魁登场的舞台,都有花儿在盛开。   灯火映照下,那些颜色不一的花朵,显得格外妖艳诡异。   虞归晚看着这一幕,很自然地想起了皇城里的画面,然后发现有一个地方很不同。   那阵蕴含着澎湃灵气的春风,没有与盛开的花一并到来。   她不禁感到庆幸,否则那事情将会变得格外麻烦,甚至是陷入无法解决的境地。   ——以她们现在的状态,很难抵挡那些灵气对自身道体的侵入。   怀素纸趴在虞归晚的背上,眼神中的倦意不再那般多。   在来时路上她休息过一段时间,尽管算不上多,但也勉强足够了。   细雪姑娘一路无言,带着两人登上一幢高楼,赫然就是不久前诸宗天骄那局麻将所在的位置。   她走到一个角落,掀起一块布,瞅了一眼虞归晚说道:“过来帮忙。”   虞归晚连忙放下怀素纸,很是听话地走了过去,把这面鼓搬到了楼外,正对狂风暴雨。   细雪姑娘拿起鼓槌,直接敲了下去。   如闷雷般的鼓声骤然响起,破开阵阵风雨,向四面八方迅速散开。   在按着南离当初的节奏,重复了一遍后,细雪姑娘随意丢掉那鼓槌,转身望向坐在椅子上像个残废的怀素纸,才是问出了那句话。   “你现在都成残废了,凭什么救我下来,让我活下去?”   怀素纸与她静静对视着,反问道:“你被那道气息侵入体内了,是吗?”   细雪姑娘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说道:“天劫会落在所有被那道气息沾染的事物上,不做区分……”   细雪姑娘打断了这句话,平静说道:“殿下是我的恩客,对我说过这件事,所以他自从下雨那天以后,便没有要过我了。”   虞归晚在旁听着,心想这话里的‘要’字,应该是男女之欢的意思了?   “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很确定。   细雪姑娘微微蹙眉,似是准备开口嘲弄的时候,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事情我已经帮你做了,钱也替你付了,现在后悔也没有意义了,就这样吧。”   虞归晚心想这样子听下来,那自己确实不是什么笨蛋,行事可以说是谨慎。   如果这个想法被正在对话的两人知晓,怀素纸大抵是会选择沉默,但细雪姑娘必然是要开口讥笑的。   因为这句话显然是在以退为进,往不好听了去说则是挟恩图报。   “此间事了,尘埃落定以后,只要我还活着,你就能有两个选择。”   怀素纸说道:“我认识一位主持,你可以去寺庙里与青灯古佛相伴,踏入修行路……”   细雪姑娘想也不想说道:“换一个。”   怀素纸也不生气,很自然地说了下去:“我会给你一笔数额不菲的灵石,足以让你再开一家万花楼。”   细雪姑娘很是满意,心想这果然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不动声色说道:“那就等你活下来,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便去泡茶,静待那一刻的到来。   与此同时,远方忽有两道遁光出现,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万花楼。   片刻后,那两道遁光缓缓消散,是南离和渡山僧。   南离直接踏入楼内,看着坐在躺椅上的怀素纸,一眼便知道她已然重伤,嘲弄说道:“喜欢逞强是吧?”   虞归晚觉得这句话不对,认真说道:“换做别的人去,那肯定已经死了。”   南离向她翻了个白眼,但没有否认话中所言,抓紧时间问道:“我有什么能做的?”   渡山僧附和说道:“有事亦可吩咐小僧。”   天劫在前,再多的矛盾都可以被放下,更何况众人并不存在无法放下的矛盾。   怀素纸轻声吩咐,让渡山僧至外头守着,向南离讲述了一遍自己的伤势。   没有任何废话,南离在确定怀素纸的意思后,屈指一弹,直接拨弄那随身而行名为锦瑟的法宝,便有琴声奏响。   琴声极淡,被暴雨声一冲即淡,就像是那飘荡在山间的白云,来去自由,似有还无。   与琴声一并到来的,还有几句话。   都是南离说的。   “这曲子叫做云我无心,可以暂时缓解你的伤势,绝不是治愈。”   “你的伤势太重,完全超出了我能解决的范畴。”   “但我猜待会儿你还要动手,所以才会弹的这首曲子,伤势再重,那也比直接死了要好。”   南离的语气有些冷淡,找不出半点情绪上的起伏,全然不像平常。   站在一旁泡茶的细雪听着对话声,不禁感到些许意外,心想原来你也有这般正经的模样啊。   很快,琴声渺渺散去。   怀素纸闭目内视片刻后,睁眼向南离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说道:“只要没有沾惹上那枚果子的气息,天劫就不会真正落在我们头上,羽化登仙意中有一门渡劫秘法,可以度过天劫的余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细雪姑娘的身上。   她习惯性地想要唤出长天,却发现此剑已经被姜白留在手中,于是怔了片刻,对虞归晚说道:“可以做到吗?”   虞归晚嗯了一声。   怀素纸不再多问。   细雪姑娘听着很是好奇,问道:“所以你们到底要对我怎么做?”   “刺你一剑,以剑意为你斩去你体内残留的气息。”   虞归晚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个过程会有一些疼,但我觉得还好。”   细雪姑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这被刺的又不是你,你当然还好啊。”   话是如此,但她却转身向屋外走去,让虞归晚跟上去,表示自己可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失礼。   怀素纸向虞归晚轻轻点头。   虞归晚这才跟了上去。   “那门秘法是阵法,你来布阵。”   怀素纸看着南离,平静说道:“我在最后注入气息。”   这句话说完,她直接以神识为桥,将那门秘法和自身对其感悟以及具体该怎么布置阵法,传递给南离。   南离很想问怀素纸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以最快的速度接受完那些内容。   这门秘法可以粗浅地理解为,让阵中人暂时羽化,令一切外物不能加身,以此行逃避之事。   南离不曾修过羽化登仙意,便只能依循着识海中的那张阵图,以那道名为锦瑟的法宝,在地面与梁柱刻下无数繁复而细致的纹路。   这个过程不快,因为阵图太过复杂,亦是时间所剩无多,没有让她犯错的机会。   如此重要关乎性命的事情,怀素纸却看都没看一眼,专心养伤恢复。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内有声音响起。   “我好了。”   南离看着怀素纸说道,抬手抹去额头的细汗,声音里的疲惫难以掩饰,显然是布阵的缘故。   怀素纸睁开双眼,没有去检查阵图是否有所错漏,很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一道至为精纯的气息,随之被注入到那些繁复阵纹当中。   有微光悄然亮起,来自于阵纹中的原点,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整座阵法。   这时候的画面,看着就像是干涸多年的渠道,忽然被灌入了清水。   随着阵法被完成,怀素纸的脸色真苍白如纸般,原先明亮的眼神,再次疲惫憔悴难掩。   她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真元,又一次消耗殆尽,分毫不剩。   她此时的道体中的经脉,与那干涸多年的水渠,没有任何的区别。   她抬起头,趁着还有些精神,准备再做些交代的时候……   南离走到怀素纸的身前,待她微微张嘴,将一枚浑圆略大的丹药,直接到可以说是极为粗鲁地塞了进去。   “呜……”   这颗丹药着实是有些大了,怀素纸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听不清楚的啊呜声。   她没有愤怒,微仰起头,很是艰难地把这颗丹药给吞了下去,便忍不住开始咳嗽了起来,看着就觉得辛苦。   南离递给她不久前泡好的热茶,没有说话。   怀素纸拍了拍胸口,稍微觉得好受后,才是一口气把微烫的茶水喝完,然后说道:“我的伤势寻常丹药没用。”   南离毫不留情地嘲弄说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你觉得我是白痴?”   “所以?”   怀素纸抬头望向她,声音很轻。   南离冷笑说道:“但这颗丹药不寻常,对神魂上的伤势很有用,是长歌门最为珍贵的丹药。”   怀素纸沉默不语。   “你还说我太弱了,结果现在把自己弄成这么个样子,还真是有够了不起的啊。”   南离越说越是生气,就连笑容都被气没了,只剩下了愤怒。   怀素纸不想争辩,说道:“你冷静一些。”   南离面无表情,转身看了一眼窗外,说道:“还有不到六百息的时间,天劫就会落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沉默片刻,然后盯着怀素纸的眼睛,继续说道:“你要是再说些莫名其妙的屁话,别怪我动手教训你。”   大失败小假条   今天只有一章,在外面跑来跑去又一个白天,睡眠不足加精神疲惫,回到家躺下就是现在,认真思考了一下,请个两千字的假吧,今天会有一章四千字更新,但会比较晚,我再睡会儿。   抱歉,然后厚脸皮的求个订阅吧,因为这个月到现在只写了15w,距离月初计划的18w可以说是大失败了,实在不好意思求别的东西了,可恶啊 第八十二章 君不见,我自当举世无敌   怀素纸微微摇头,想说自己无话可说。   只是当她看到南离满是冷意的眼神,便知道这四个字换不来半点满意,得到的必然是更多的愤怒。   因为南离要的是一个解释。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坚持要自己独自前往崇圣寺,以莫大真人对长歌门的良多亏欠作为护身符,直面藏在皇城深处的危险,而怀素纸最终拒绝了她的决定。   如今一意孤行的怀素纸落了一个重伤的下场,跟个残废没有区别,连路都都不动,得靠虞归晚背在身上。   那么,南离当然有理由有资格生气愤怒,向她索要一个足够充分的解释。   “狡辩吧,给你时间想。”   南离随手拉出一张椅子坐下,面无表情看着怀素纸,说道:“我都听着。”   “我不相信莫由衷会有半点亏欠之心,也许他真的有,但最多只不过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因此你必然会死。”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谈话,认真说道:“……而我不习惯毁诺。”   南离冷冷一笑,但没有笑出声,就这么看着她。   “那年夏天,我在大泽里答应过你,与你长命万万岁,活到世间换了日月的那一天,并肩看着晨光回忆当初。”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没有忘记过这些话,所以我才会否定你的想法。”   开口前一刻,她想起的那场谈话是与虞归晚的。   当时她劝说少女不要太过执着,却被对方以不愿意毁诺给驳了回去,只能沉默至无言以对。   如今她把这个理由重新搬了出来,尽管说的都是真心话,但……似乎也有几分撒谎的味道?   ——毕竟她最开始确实想不到还能这样解释。   一念及此,怀素纸没有心虚,只是情绪有些微妙了。   难不成说谎这种事情,真的是有了第一次,那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吗?   那这肯定都是师父的错。   南离不知道她的心绪这般复杂,直接嘲弄道:“说这么多,结果说的都是为了我好?”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平静说道:“我是你的师姐。”   那这就是我的责任。   她没有把这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意思已经清楚。   南离冷哼了一声。   或许是觉得再争执下去也无济于事,又或许是觉得这个解释还算动听,反正不可能是她心中有一片柔软被触碰到,故而没有再纠缠下去。   然后她说了很长的一番话,是认真与诚恳且没有任何保留的。   “我不是虞归晚或者谢清和,我不天真,我不相信失散定团聚。”   “我想与你一千多岁后在云层上再会,我们还能像这样好好地说话,而不是生死相隔,只剩下一座孤坟。”   “这些都是我想。”   “为什么是我想?”   “因为你的命比我重要,你是元始宗复兴的唯一希望,你的命比我更有价值,你要做的是静心修炼而不是终日冒险,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死。”   “没有人不会死。”   “谁都会死的。”   南离最后对怀素纸问道:“你明白吗?”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是缓缓的,是略显急促的,但这种着急没有凸显出任何情绪,有的只是近乎漠然的平静,如同陈述一段事实般。   怀素纸偏过头,视线落在远方被雷光照亮的皇城,轻轻地嗯了一声。   南离看着她的侧脸,说道:“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怀素纸微微失神,没有立刻回答。   听到这句话后,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像师父,而南离却是像了她?   她格外讨厌这种感觉,于是认真说道:“我会尽力的。”   南离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行至窗畔,静待天劫降临,迎接生存或是死亡的到来。   在三百一十二息后。   不到三十息后,她忽然看见有一道流光破云而出,以不可阻挡之势斩向那道天劫,欲要消去万劫。   这是什么剑?   ……   ……   在南离与怀素纸冷静争执之前,隔壁的房间也有事在发生。   虞归晚唤出朱颜改,平静握在手中,正准备往细雪姑娘刺上一剑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位花魁正在脱衣。   “你这是在做什么?”少女的声音里满是茫然。   “脱衣服啊。”   细雪姑娘扯开腰带,松开衣襟,不过刹那就褪去了身上的衣裳,只剩下最贴身的亵衣。   虞归晚看得有些呆住了,一脸懵然问道:“为什么要脱衣服?”六九.四九三.六一三五   细雪姑娘有些无语,指了指外面还在滂沱的大雨,恼火说道:“我都没衣服换了,你要是再一剑刺过来,那我还穿什么啊?”   虞归晚怔了怔,发现确实是这样一回事,连忙道歉。   “不用道歉。”   细雪姑娘低头打量着自己的鬼体,蹙眉说道:“你仔细挑个地方刺,别把我刺难看了。”   虞归晚认真点头,然后出剑。   朱颜改不愧是被万劫门认为是天地间最快的飞剑,即快,更快!   前一个快字说的是速度。   后一个快字,指的自然就是锋利。   直至剑锋入体片刻后,细雪姑娘才是回过神来,身体瞬间绷紧继而颤抖,有细汗不断渗出。   虞归晚很认真,以剑意不断侵入对方体内,剔除其中残存的长生道果气息。   也许是那如气浪般的春风来到万花楼时,变得虚淡了太多,这个过程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痛苦。   细雪姑娘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清冷剑锋,有气无力说道:“小姑娘,聊个天呗?”   虞归晚心想这应该是转移注意力,很诚恳地答应了下来,然后说道:“但我不小。”   细雪姑娘瞥了她胸前一眼,嘲弄说道:“你比那怀姑娘可小不少。”   虞归晚没挺懂,问道:“嗯?”   “我是说你的胸。”   “……可以不说这个吗?”   “那你想聊什么?”   “我想想……润的意思是指唇舌吗?”   “啊?”   这一次细雪姑娘呆住了。   哪怕是见多识广如她这般花魁,还是有些错愕,全然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个问题。   她回过神来,顿时起了兴致,巧笑嫣然说道:“是唇舌,但不只有唇舌。”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没听懂。”   细雪姑娘再也不觉疼痛,只觉得有趣,压低声音说道:“你要知道,我们女子可不是只有一张嘴的。”   虞归晚微微蹙眉,不解问道:“直接告诉我不行吗?哪里还有另外一张嘴了?”   “当然不行!”   细雪姑娘想也不想,直接拒绝,然后苦心劝道:“要是现在告诉了你,日后你反而得埋怨我。”   虞归晚眼里满是困惑,很是不满问道:“你凭什么断定我会后悔埋怨你?”   细雪姑娘笑了笑,笑容意味颇为深长,没有再作理会。   虞归晚当然不喜欢这种话说一半,但她并非那种会耍性子报复的姑娘,依旧认真且仔细地替对方剔除那些气息,心想待事情了结以后去问问就好了。   素纸这么聪明,肯定知道的吧。   希望能活到那时候。   虞归晚这般想着。   ……   ……   旧皇都,某间荒废库房。   宋辞与诸宗天才席地围阵而坐,静待天劫降临。   他们的神情并不惶恐,但也不见平静与自信,更多还是凝重所至的默然。   忽然之间,库房的门被推开了。   众人下意识望去,如临大敌,只见徐卿和他的师弟尤意远出现在眼中,而陆元景正被其中一人背在身后。   宋辞微微一怔,问道:“徐兄?”   言语间,那些被怀素纸打成重伤的中州五宗弟子,眼中都流露出了明显的敌意。   徐卿对此视若无睹,神色如常说道:“宋师兄,你我都是八大宗的弟子,借个屋檐避个雨可以吗?”   宋辞无话可说,因为这句话太过正确,而他作为长生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岂能开口拒绝?   此事若是被传扬出去,必定会被长生宗内的有心人借以利用,动摇他的位置。   然而真正关键的是,为何徐卿能在偌大神都,如此精确地找到这间库房,来到他们的身前?   中州五宗作为数千年来的盟友,彼此之间确实留有联络的手段,而此刻不在场的唯有南离了。   很快,徐卿依循着那个女人的意思,直接给出了答案。   “是南离让我来这里的。”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话:“她去找怀素纸了,说是有师命在身。”   说完这句话,徐卿很自然地寻了处角落坐了下来,不再多言。   众人视线随之落在陆元景的身上,见他伤势极其之重,倒也没有厌恶,但确实也不见过往的亲近了。   仿佛陌生人般。   徐卿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已经不到二百五十六息了,若是怀素纸死了,那自己肯定也逃不过一劫。   这该如何是好?   神都为何始终平静?   ……   ……   神都早已不复平静。   在天劫降临前的三百息之时,楚瑾没有再继续等待下去,在江半夏的注视之下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这些年来,她在人世间的名声不响,为人处事皆如春风般。   然而这不代表她已经丧失了动手的勇气。   当所有人都以为僵持将会持续到天劫落下时,她出手了。   出手是为了救人。   救人则要先越过莫由衷。   那就只能去对付他。   这是很显然的一件事。   楚瑾没有片刻迟疑,向前走了一步,轻挥衣袖,便是毫无保留的巅峰一击。   冬日朝阳洒落的光芒骤然大盛!   刹那之间,整座神都仿佛回到了盛夏之中,就像这方天地变作一座铜炉,而通天楼则是铜炉的最中心处。   此刻身在通天楼的都是八大宗掌门,自然能够辨认出这一击的真实,不由惊讶楚瑾的境界竟是如此高妙,且藏的如此之深。   这看似寻常的一幕,是楚瑾以羽化登仙意之上善器世间,于顷刻间唤来天地十方的无数束阳光,凝为一道最为明媚的光柱,向莫由衷轰落!   这等境界,哪怕是借了羽化登仙意之高妙,亦是深不可测。   通天楼上众人却没有惊慌。   原因很简单,这一击固然是强到超出众人的想象,但对手是莫由衷。   九天第一,长生宗掌门,近三百来人间与修行界的历史书写者,一个真实活着的传说。   他曾将上一代的元始魔主逼入绝路,曾以一己之力接下道一弓的箭矢,曾经逼退过魔焰滔天不可一世的阴帝尊……   自他境界大成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败过一次,   这一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莫由衷没有惊慌,自然也不会失措。   面对这恐怖至极的壮丽一击,他平静伸出左手朝向天空,以掌心朝天。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出现在神都的天空。   那道凝聚了大日之威的光柱,与无形屏障相遇一刻,瞬间迸发出璀璨光芒。   整座神都变得无比明亮,仿佛时间于此刻倒回,又有朝阳再临大地。   莫由衷只手遮天,神色不变,于轻描淡写间直接挡下了楚瑾的最强一击。   但这不是结束。   在楚瑾唤来无数阳光凝聚为那阔然壮丽一击之时,周美成也出剑了。   如果说朱颜改是人世间最快的那把飞剑,那么君不见则已经超出了快这个概念。   人世间仅有的七件半仙器当中,昊天钟响彻寰宇无所不至,众生书将世间万物归藏其中,清都印攻伐无双,无归山之天地轮盘可阻生离死别,道一弓最为神秘莫测……   君不见则是踏足光阴。   通天楼上,几乎满座大乘。   然而当周美成拔出君不见之时,哪怕是有神都大阵加持己身的明景道人,也只能隐约感觉到有剑意生出,而无法捉摸。   这一剑所向自然不是莫由衷。   这一剑自通天楼起,倏然划破空间,直接进入神都与黄泉的缝隙之中,向旧皇都的那道天劫斩去!   周美成是剑修。   他最为崇拜与尊敬的人,自然是那位名震天下数百载的顾姓祖师。   他很确定,如果是顾祖师亲临此地出剑,必然也会是一剑斩向天劫,以无情剑换来有情天!   这一剑已经不能用快来形容,是出剑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必然落下。   谁能阻挡这一剑?   旧皇都,崇圣寺中。   姜白神色淡然,仿佛看不到这一切的发生,因为她很确定这一剑只能戛然而止。   下一刻,有叹息声自天地间响起。   那道不是因果,近乎因果般的无双剑光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前行,与天劫仅剩不到十里,就此停下,伫立在无尽风雨中。   谁能阻挡这一剑?   唯有天地。   莫由衷以壶中天地,于覆手之间,拦下了这道不可一世的剑光。   通天楼上,老人须发轻飘。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这里没有人是我对手。”   他静静看着楚瑾与周美成,眼神幽深如渊海,漠然说道:“顾谢二人不至,我自当举世无敌。”   然而就在这时候,有冷笑声自阴府中冲上人间,响彻整座神都,阴帝尊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脏话。   “放你娘的屁!” 第八十三章 天劫降临后   敢于如此肆意张狂且不屑一顾的当众打脸,怒斥莫由衷荡着世人面前放屁,在顾谢二人都不在神都的此时此刻,便只能是阴帝尊了。   然而考虑到阴帝尊的身份,这句话听着未免太过于粗鄙,教人稍感意外。   就在话音响彻神都,随着冬风一并逝去,只剩下一片死寂,众人以为将会有惊天一击出现,可以亲眼目睹莫大真人与阴帝尊的当世巅峰一战的时候……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阴帝尊在怒斥莫由衷一声放屁后,竟是再也没有了动静,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没有魔焰滔天而起,没有陆地通于九泉,没有漫天阴云自四面八方如潮涌来,降下无边夜色与死亡的阴影。   天地一片清净。   阳光如盛夏,风中隐有燥意,屋檐上的积雪渐渐融化,就像是春天已经提前到来,湿了姜园石阶上的青苔。   莫由衷微微皱眉,神色略显愁苦,眼神却更加坚定。   局势终究是走向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个境地。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不愿安分,决意出手,而阴帝尊此刻虽未真正出手,但态度足够清楚。   元始魔主此刻想来飘然于神都之外,于远处冷漠注视此间,那道星光随时都有可能落下,与道一弓之铁箭同时到来。   神都大阵再如何强横不可一世,同时面对这两件仙器的巅峰一击,也无余力再对接下来的战局进行干涉。   再加上有极大可能破门而出的元垢寺五净……此时中州五宗的局势已经不堪设想。   莫由衷沉默了会儿,自言自语说道:“那就来吧。”   话音落下,有流光自神都某处飞出,落在他的手中。   那是一本略显单薄的古书。   是众生书。   时隔百年后,莫大真人再次手握众生书。   通天楼上,包括楚瑾与周美成在内的诸宗掌门,看着这一幕神情凝重,眼中流露出几分怅然感慨意味。   当年道盟欲要毕其功于一役,提前倾覆元始魔宗山门,在顾真人明确不愿出剑的情况下,只能是莫由衷去直面那位魔威如狱般的前代元始魔主。   前代元始魔主敢于掀起滔天魔潮,与宰治人间近乎五千年的道盟进行决战,且几度占据上风,最重要的原因毫无疑问是其境界真的很高。   高至可称之为绝世。   高至与飞升仅有一步之遥。   很多亲身经历过当年那场战争,见证过前代魔主出手的上代修行者,都在私下认为谢真人如今的境界,便是当年那位魔主所在的境界。   莫大真人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绝世强者。   在那一战中他手持众生书,与前代魔主平分秋色,维持不败,最终直接奠定了那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很多人认为,这位注定要留名修行史上的长生宗掌门,之所以无望得道飞升,是因为他在这一战中被伤及道基。   自此战后,莫由衷弃众生书而不用,已多年。   直至今日此刻。   ……   ……   旧皇都。   天劫即将落下,只余六十息。   阴帝尊的粗鄙之语自阴府而上,响彻人间,而旧皇都位于神都与黄泉的缝隙当中,岂能听不见?   姜白坐在雨廊下,百无聊赖抬头望向前方那座高耸佛塔。   今日发生之事,几乎尽在她的计算中,错漏只在怀素纸居然会逃跑的那么坚决,以及这句奇奇怪怪的话?   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好笑,伸了个懒腰,继续等待天劫降临。   唯有那位果子熟透,事情才能继续下去。   阴帝尊作为前朝末代皇帝,哀帝乃是其先祖,自然知晓长生道果中埋藏着的那些隐秘,以及最终需要付出的代价。   既然如此,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这只孤魂野鬼都会坐视天劫的落下。   ……   ……   那间荒废库房,宋辞的脸色微微铁青,显然是因为师尊被羞辱后,所生出的愤怒情绪。   万花楼中,怀素纸没有理会那句污言秽语。   她曾在地脉深处直面阴帝尊,见过这位皇帝陛下的反复无常,丝毫不惊讶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有脚步声响起,是虞归晚与细雪姑娘回到阵法中,随即是在外面守候凄风苦雨许久的渡山僧。   最后的短暂数十息,众人都没了说话的心思,各自沉默。   ……   ……   整座旧皇都安静了。   天地间,唯有无尽雨声。   君不见于天劫之前,被那片天地困在其中,就像是一颗永远无法落下的流星。   崇圣寺那高耸佛塔中,那道生机已然收敛许久,凝聚到极致,准备迎接天劫的洗礼。   神都,通天楼上。   莫大真人微微低头,视线落在颇为单薄的众生书上,没有去看楚瑾与周美成。   二人也没有再次尝试动手,因为无济于事。   其余八大宗掌门都在以神识注视旧皇都,情绪不一地等待着那道天劫落下。   哪怕是站在修行界最顶端的他们,修行生涯中也无缘得见几次天劫,自然想要看的更清楚,为日后的修行作铺垫。   至于神都的人们,根本接触不到这个层次的事情,便也不会有任何感受,还在热烈讨论着那声放屁的事情。   如果不是道盟及时制止,想必已经形成浪潮,如同那负尽盛名的酱大骨一般。   就在无数人的无数种不同情绪中,最后的数十息过去了。   旧皇都上,满天阴云忽然静止,不再翻滚如浪涌。   停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如同死去那般。   一道宏大的毁灭气息于刹那间笼罩住整座旧皇都,无所不在。   这种静止没有维持上很长时间,应该只有短短的三个呼吸。   然而对身在此间的万物而言,在这短短的三个呼吸间,就像是渡过了极其漫长的三生。   在漫长而又短暂的瞬间过去后,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微光。   无论身在肮脏沟渠中,还是远在高楼之上。   无论低头看着大地,还是面对残破石壁。   哪怕是身陷黑暗多年的瞎子,此时此刻都看到了同一道光。   无远弗届,无微不至。   那道光就像是黎明出现时的第一缕光,又像是太阳入山前的最后一抹余晖,充满鲜活的气息,却又无比崇高。   随着这道微光的出现,有一声轻鸣响起。   一声响便是绵绵无绝期。   咔嚓!   雷鸣响起之时,那道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淹没所有人的心神,搜寻着长生道果留下的气息,任何留下烙印。   这是神魂的层面。   在真实的世界当中,那株以雷光凝成的巨树骤然崩塌化作无数雷火,仿佛海啸般向整座旧皇都发起冲击!   凡是沾惹了长生道果气息的事物,即便是深藏于重重泥土又或者云层之中,都无法逃过这一场来自于天道的审判。   当雷火从天而降,席卷整座神都,来到万花楼的前一刻,能有反应的不过那么几个人。   虞归晚心中没有惧意,默然感受着天劫流露出的造化与毁灭意味,不作它想。   南离依旧在看着怀素纸,但眼中早已没有了嘲弄,只剩下祈祷。   渡山僧看着即将到来的雷火天劫,握住衣袖里的一件事物,正犹豫是否要动用的时候……   怀素纸指尖轻轻一弹。   那座来自于羽化登仙意,为渡劫而生的秘法,就此启动了。   阵法启动瞬间,身在阵中的众人只觉得身心忽而一轻,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与尘埃,都在不断远离自身。   这种状态极其高妙,就像是抵达了生命的另一个层次,想来仙人也不过如此。   雷火轰鸣而过,没有一丝落在阵中众人的身上,却瞬间摧毁了整栋万花楼。   然而南离布下的那些阵纹却未曾消散,变作数万道光线存在于空中,艰难维持着那种状态。   天劫尚未结束,哪怕阵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沾惹上长生道果的气息,不至于正面这道天劫,但即便是最轻微的余波,也足以让众人陷入绝境。   作为主持阵法之人,怀素纸必须要保持着清醒。   她忍受着神魂要分裂成千万分的痛苦,想要找到远方的皇城,却连废墟都不曾见到。   那道城墙,那些亭台楼阁,那些幽深殿宇,那些由前朝工匠精心打造出来的风景,全都消失不见了。   落入怀素纸眼中的,只有一座深不见底的巨大天坑。   在那座巨坑里还有无数雷火正在跃动,爆发,绽放。   雷火当中,一座极为崇高的佛塔却坚毅不倒,任由天劫之威越发之盛,依旧不见动摇。   然而在那座天坑之外,曾经可见当年繁华的旧皇城,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废墟。   到处都是雷火。   到处都在燃烧。   那曾经席卷整座旧皇都的阴雨,早已被雷火烧成虚无,连雾气都无法生出。   无论是懵然无知依循着生前规律而活的鬼,还是身份尊贵拥有自我灵智的鬼,在天劫真正降临的此刻,都迎来了一生之中的最大平等。   天道视万物为刍狗,便是此理。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雷火终于停了。   旧皇都上空的无穷阴云散开,暴雨声成为过去,但天空不见湛蓝,仍旧是一片幽黑。   虞归晚睁开眼睛,望向天劫过后的世界,沉默不言。   怀素纸的目光落在南离的身上,忽然说道:“能给我找一张轮椅来吗?”   南离问道:“你要做什么?”   怀素纸轻声说道:“推我过去崇圣寺,我要去威胁一个人,拿到那枚果子。”   “威胁?”   虞归晚满是不解地望向她,心想那姜白怎么会被你威胁到?   哪怕是最相信怀素纸的少女,此时都是不敢相信的。   “我还有最后的手段没用。”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近乎陈述。 第八十四章 长生的代价   南离静静地看着怀素纸,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眸子里没有半点温度。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这句话自然是真的。”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之所以不在之前动用,是因为那手段见不得天劫。”   这些都是真话,怀素纸向来不喜欢说谎,也不懂得撒谎……反正南离是这样想的。   因为她还清楚记得,三年前怀素纸在万千视线中强行吹捧陆元景的尴尬画面,于是很自然地相信了这句话。   她的视线落在天劫过后的废墟之上,面无表情说道:“你让我从哪儿给你找一把轮椅出来?”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但我现在就是一个残废,总得找一把轮椅出来。”   虞归晚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好生困惑说道:“我可以继续背着你呀。”   不知为何,最先反驳这个提议的是南离。   “不行。”   她看了一眼神情理所当然的虞归晚,语气淡漠说道:“既然决定了要威胁人,那总该要做些样子,不能让自己看着像个笑话”   虞归晚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样一回事,很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南离微怔,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竟不作任何反驳。   “轮椅的话……”   渡山僧看着怀素纸说道:“小僧这里倒是有一把,怀姑娘不介意就好。”   怀素纸点头致谢。   渡山僧自储物法器中取出轮椅,放在废墟之上。   南离没有客气,直接拉过这辆轮椅,当着渡山僧的面,以道法凝出的清水仔细冲刷了一遍,这才让怀素纸坐了上去。   如今整座旧皇都都沦为了废墟,轮椅自然无法代步,但在场众人除了细雪姑娘都是修行者,便也不在乎这种事情。   就像南离对虞归晚说的那般,坐在轮椅上,为的是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   再简单些说,这其实就是在装腔作势。   谈判这种事情,除了自身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以外,最重要的就是不能露怯。   若是怯了,必然会在谈判中陷入下风,又或者是谈都谈不下去。   南离这般想着,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心想你平日里最爱装腔作势不过了,这方面肯定没有问题。   ——当她知晓怀素纸是自家师姐后,便认真打听了许多传闻,听到了很多的逸事,都是各种各样的装。   比如秋祭中败尽清都山弟子,末了还道上一声败吧,比如神都宴会中以剑吟声横压满座天才弟子,再说我不同意,比如道成山上于一朝观尽十万碑,非要说自己不习惯浪费时间……   在怀素纸并不漫长的行走世间经历中,有太多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这时,渡山僧说了一句话。   “小僧想送怀姑娘你一段路,可好?”他的神情很是诚恳,语气分外礼貌。   不等南离开口,怀素纸平静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这就算是还了赠轮椅的情分。   她偏过头,给了南离和虞归晚一个眼神,示意两人不必担心。   渡山僧开始推轮椅。   轮椅滚动着向前方行去,却没有发出碾过碎石的声音,因为车轮不曾真实接触地面。   没有离开太远,仍在后方三人的视线中,渡山僧开口了。   “我想再重复一次家师的意思。”   “请。”   怀素纸眼睛微合,抓紧这片缕时光,恢复精神。   渡山僧说道:“莫大真人以外,无论是谁得到那枚果子,家师都不会出手。”   怀素纸嗯了一声。   渡山僧再说道:“但家师还有一句话,怀姑娘你与禅宗有缘,若是你活着离开了这里,可以去元垢寺一趟。”   说完这句话,他就此松开手,把轮椅停在原地,转身准备离开,没有等待答复。   怀素纸心想这应该请我皈依的意思?   不等她想出一个真相,南离已然接过了推轮椅的责任,向那口天坑行去。   就在这时,细雪姑娘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谁来管我啊?”   怀素纸没有回头,对渡山僧说道:“麻烦阁下。”   渡山僧停步片刻后,道了一声好,就此带着细雪姑娘离开。   虞归晚看着这两人离去,心想和尚与花魁,为何这般像凡间所述的那些禁忌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呢?   南离自然不会作此无趣想法,直接问道:“为什么要送渡山僧人情?”   以怀素纸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安排那位名叫做尤意远的清都山弟子来做这件事,不必特意麻烦渡山僧,为此留下没有必要的因果。   除了故意赠予渡山僧一个人情,没有其他的解释可言了。   怀素纸以神识对南离说道:“我现在不是暮色,总该为清都山作一番考虑,交好元垢寺的唯一传人,是有必要做的事情。”   南离没有再说什么。   哪怕是她,在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下也会为长歌门作考虑,这是长久维持身份必须要做的事情。   就在她准备再次开口,询问崇圣寺中发生的变故时,大地忽然震动了起来。   本就已经沦为废墟的旧皇都,再有烟尘大作,然后开始越发剧烈的地震。   虞归晚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行至两人身旁,眼中满是警惕地望向下方,心想天劫明明都过去了,为什么还会有地龙翻身的巨大动静?   怀素纸坐在轮椅上,与南离对视一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极有可能是阴帝尊出手了。   “时间不多了。”   怀素纸不再多想,望向远在天坑最中心处的那座佛塔,认真说道:“抓紧吧。”   南离推着轮椅,凭风而行向那处飞去,没有再说什么。   上次被挡在城门外,她已经足够不愉快了。   这一次她又怎会让自己再被抛下?   ……   ……   天劫过后,崇圣寺未曾沦为废墟,但也变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壁残瓦。   姜白离开那片雨廊,行至高耸佛塔前,随意推开那扇大门。   若是没有天劫的落下,当年哀帝设下的禁制,连她破起来都会觉得有些麻烦。   便在这时,大地的震动来到她的脚下,让她停了下来。   片刻后,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连长存人间七百年,见过无数波澜往事的她,都为之而震惊到情绪复杂的事情,自然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真是壮阔啊。”   姜白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却是满满的欣赏。   以她的境界,在地震出现的那一瞬间,便能确定这是阴帝尊出手了。   她在短暂的思考后,甚至还知道这只孤魂野鬼想要做的是什么。   ——以天劫落下后的残破旧皇都充当一件法宝,破开黄泉与人间的那道无形屏障,自下而上撞击神都。   若是此事功成,是否会有一道星光自九天之上落下,向神都而至?   那时候的画面将会是何等的壮观?   姜白不知道。   这世间没有人知道。   但她知道,这件事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神都将会直接化作历史的尘埃。   自此不复存在人世间。   然而。   这与她何干?   姜白平静行走在佛塔中,任凭大地震动再如何剧烈,她的步履都不曾动摇。   她就这样来到塔顶,见到了那枚耗费了将近五千年时光,直至此刻才是真正面世的长生道果。   道果是一种形容,而非其真实形状的描述。   落入姜白眼中的是一团乳白色的光芒,悬停在半空之中,气息沉静而温和,就像是无风时的海面。   这团白光不大,一手即可勉强掌握,如心脏般。   它的每一次轻微跳动,都有仿佛无尽的生机自其中跃出,这股生机没有半点杂质。   那些也许存在过的黄泉气息,早已在天劫的洗礼之下,成为了过往。   任谁看到这枚道果,都会相信只要把它吃下去,就能与世同君,永世长存。   如此纯粹,如此无暇。   这是圣人也难以抗拒的诱惑。   这是源自于生命最深处的渴求。   然而姜白却只是静静看着,没有去采撷这枚近在眼前的长生道果,仿佛身前空无一物。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直至如今,都在依循着她的意志。   无论是天渊剑宗与清都山的态度,还是莫由衷对暮色的杀心,乃至于更多的事情。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让这枚果子彻底熟透。   ……   ……   当阴帝尊展现出绝世境界,欲要将旧皇都化作法宝,直上人间轰击神都之时,通天楼上的诸宗之主也无法再把平静维持下去。   莫大真人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划开一道空间裂缝,就此踏入黄泉,直面阴帝尊那足以毁灭神都的一击。   与此同时,明景道人的视线落在楚瑾身上,眼神一片冷漠肃杀。   在这片刻间,他已经将神都大阵交回给莫大真人,不再如前那般强大,但也足够镇压楚瑾了。   楚瑾微笑不语。   梁皇则是站在了周美成身前,平静说道:“烦请静等。”   说话间,裴应矩默然行至梁皇身旁,以昊天钟掠阵的意思十分清楚。   周美成伸出右手,君不见破空而至,回到他的手中。   当通天楼上对峙的局面形成后,一个冷眼旁观许久的人,终于踏出了那一步。   不是江半夏。   不是林轻轻。   是陆南宗。   这位九天之上敬陪末座的岱渊学宫之主,悄无声息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为的不是偷袭,是离开,是前往位于人间与黄泉缝隙间的旧皇都。   此时此刻,可以阻止他的人无法出手,而可以出手的人却无法阻止他。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说明陆南宗在事发之前,有过极尽详细的推演计算。   于是当他以指为笔,在空中写下一个破字,以自身强横境界破开一道通往旧皇都的空间缝隙时,无人能够阻挡。   陆南宗没有任何言语,无视所有人落在自己身上的复杂眼神,直接踏入那道裂缝中。   他依循着姜白留下的气息,于短短数息间,便来到了那座佛塔的最顶层。   那枚散发着乳白色高妙光线的道果,就此出现在他的眼前。   从通天楼上来到佛塔最顶层,这个过程长不到二十息,几近瞬间。   如此短暂的时间,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哪怕强如莫大真人与阴帝尊。   “你来了?”   姜白的声音很随意。   陆南宗没有废话的欲望,向她点头说道:“约定之事我不会忘记。”   姜白微笑说道:“那就好。”   陆南宗向前走去,感受着长生道果散发出的高妙气息,确定这能让自己突破那道门槛,踏入大乘之上。   他没有犹豫,伸出早已枯瘦的指尖,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去触碰那枚道果。   指尖落下瞬间,那道穷尽一切词语都难以形容的高妙气息,就此涌入他的道体与神魂当中。   陆南宗固封将近百年的境界开始松动,继而攀升,无穷尽的快意涌入他的心头,如饮美酒般满足。   于是。   他破境了。   便也在这个时候,天地尚未来得及生出感应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与这句话一同到来的,还有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莫大痛苦。   陆南宗低下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那只手,想要叹息一声,却已经做不到。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   不知何时,姜白来到了陆南宗的身后。   她以手为刀,直接剖开了这位老人的胸膛,从中抓出了一样东西,温和说道:“你的心。”   然后。   她把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与长生道果融为一体。   下一刻,天地气息倏然大乱,有狂风凭空而出,涌向整个世界! 第八十五章 逆行的流星   狂风不息,那一袭白衣被吹的猎猎作响。   姜白收回手,与陆南宗并肩而立,静静看着那正在凝为实体的长生道果,声音很是随和,甚至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你已经成功破境,何必装出一副要死的模样呢?扮可怜吗?”   大乘是飞升前的最后一道境界,修行至此早已非人,又岂会因为心脏被夺去就身死?   想要杀死一位强大的修行者,最好的办法永远是毁去其神魂,别无二选。   听着这话,陆南宗却没有抬头去看姜白,仍旧注视着胸膛上的那个空洞,沉默片刻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话中所说确实是真的,他当然不会因为被剥心而死,因为他已然破境。   问题在于,今日之事会就此戛然而止吗?   若是无法在此结束,让尘埃完全落定,是否有人要借这个机会来杀一杀他呢?   姜白不在意陆南宗的沉默,随意说着话,唇角微扬,带着一抹始终温和的笑容。   “而且这不是很好吗?”   “你成功破境了,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我的约定就此被完成,这笔交易可以称得上是圆满。”   她最后安慰说道:“不就是没了一颗心,少了几十年的命,只剩下几年可活吗?”   陆南宗终于无法沉默下去,缓声说道:“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任凭谁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脏被夺走,与这枚无比珍贵的长生道果正在融为一体,都会想要知道其中的隐秘,想要知道姜白为何做出这件事。   这是人之常情。   姜白微微一笑,歉意说道:“那就对不起了,我不想告诉你。”   陆南宗抬头,望向她扬起的唇角,面无表情问道:“为什么?”   “大概是……”   姜白负手而立,笑容里流露出几分嘲弄,说道:“如果不是我先动手,那就是你对我动手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满足你的愿望呢?”   陆南宗没有因为自己的念想被说出而羞愧,不作任何沉默,认真说道:“论迹不论心。”   “是吗?”   姜白轻笑着叙述道:“突破至大乘之上,然后偷袭重伤我,与莫由衷道明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再而强调自己是在忍辱负重,为正道之安危不惜被千万人误解而独行,我有说错吗?”   陆南宗无法否认,也不打算否认,说道:“这些都是未曾发生的事情。”   姜白微笑说道:“是的,未曾发生。”   话至此处,她偏过头看着脸色苍白如纸的老人,补充了一句话:“谁让我比你先动手了呢?”   陆南宗沉默不语。   “还有一些时间果子才能熟透,再与你说几句话好了。”   姜白的笑容越发温柔:“反正现在你闲着也是无趣,不如猜一下,为什么莫由衷对楚瑾和周美成都有安排,唯独理都不理你?”   陆南宗怔住了,下意识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你知道自己不是棋手,没资格坐在棋盘前,那你为什么不去想一下,其实你已经被当成一枚棋子了呢?”   姜白微微笑着,随意说道:“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难听一点的就是你都上不了饭桌,就该有被当成菜呈上桌的心理准备,但你偏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陆南宗无言以对,说道:“有理。”   姜白理所当然说道:“我说话一直很有道理。”   陆南宗忽然问道:“那你呢,你觉得自己做了这么多就能飞升了?”   “你猜?”   姜白看了老人一眼,笑容不减说道:“有没有一个可能,我求的其实不是飞升呢?”   陆南宗盯着她的眼睛,沉默半晌后,转而说道:“都说黄昏是世不二出的妖女,当今人间无人能及,原来这是错的,你比起黄昏有过之而无不及。”   借哀帝道果出世,于幕后凭寥寥数语,轻描淡写间造就出此刻的画面。   这个过程并不复杂,也不需要复杂。   姜白做的事情一直都很简单,可以用两个字来简单形容——坦荡。   她对怀素纸谈长生,直言想要那枚果子,不曾欺瞒,这是真诚。   她与陆南宗论破境,最终果真助陆南宗破境,不曾反悔,这同样是真诚。   其所言所行可谓澄如明镜,找不出半点阴霾。   这种坦然与直接,反而是最难应对的。   姜白笑意嫣然说道:“我是她祖宗,理所当然要比她了不起。”   话音落下时,自长生道果而出的那阵风不再狂暴,渐渐平和了起来。   那颗来自大乘之上的心脏,依循着某种韵律跳动着,与长生道果渐渐融为一体,化作真实。   待长生道果成熟之时。   当今人间,还有谁能来与她争?   ……   ……   早前片刻。   黄泉与人间的缝隙间,是一处幽冷但不完全黑暗的空间。   身在此间,落入眼中的都是凝结成块的愁红惨绿,偶尔停驻,不时随着那危险至极的空间乱流飘荡着,涂满了视线所及之处。   这看似平静温和的一幕,事实上却蕴含着莫大的危险。   哪怕是炼虚境的修行者身在此间,都必须要慎重到极致,如此才能避免受伤的下场。   想要在这片空间里自如行走,唯有登临大乘。   然而就在这危险到极致的寒冷空间中,却有一片大地真实存在着,大地上有无数亭台楼阁与宫殿伫立,时过数千年不曾坍塌,壮美至极。   这是前皇朝的都城。   这也是一座天空之城。   阴帝尊如今就在这座天空之城的下方。   他伸出手,以己身为桥梁,将黄泉与旧皇朝连接起来。   黄泉气息自此涌入旧皇都之中,缓慢而坚定地将其推向高处,直上人间!   旧皇都因此而颤抖,不断有碎石落下,废墟变得更加废墟。   随着黄泉气息的不断注入,旧皇都上升的速度渐渐加快,一个眨眼便跨越上升了数百里的高度,越发接近隔开人间与黄泉的那道无形屏障。   皇都边缘处与那些愁红惨绿的色块碰撞,不断有火花生出,画面极为绚丽。   就像是一颗剧烈燃烧着的逆行的流星!   如果没有人阻止这颗流星的陨落,在两刻钟后,它将会直接撞破人间与黄泉那道无形的墙壁,与神都发生最直接的碰撞。   便在这时,莫由衷信手划破空间,来到了阴帝尊的百里之外,与其对视。   与那座正在不断加速上升的旧皇都相比起来,这一人一鬼渺小如尘埃,也如夜空里的星辰。   但所有人都知道,旧皇城的生活死灭,就在这看似渺小的两人身上。   莫由衷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出手。   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隔百里落向阴帝尊的眉心。   这一指借天意而行,只要身在天地之间,便无法抵挡,唯有硬接。   这一指是长生宗的最高道法,其名封命。   这一指若是落到实处,哪怕是阴帝尊也会受上轻伤,且被莫由衷在神魂上留下一道锁。   阴帝尊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身在黄泉中,顾谢二人不至,他理所当然也是举世无敌。   他神识微微一动,身下赫然出现一面巨大的圆盘。   这面圆盘并非浑然一体,可以分开成为十八个大小不同的圆环,每一个圆环上都雕刻着不同的画面,有禅宗尊者像,有菩萨怒目像,有佛祖慈悲像,有众生凄苦像……   当这十八个圆环转动之时,仿佛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其间诞生,不停上演着禅宗所述之八苦。   这自然就是阴帝尊所掌仙器——大涅盘。   那道指意与大涅盘相遇,没有引起丝毫波澜,就此归于寂静。   莫由衷借天意而行,一指可以封命,但又岂能封住这些菩萨尊者佛宗众生的命?   阴帝尊偏过头,视线落在百里之外的莫由衷身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仿佛重复了不久前的那句话。   ——放你娘的屁。   莫由衷的神情没有变化,准备再出手。   然而就在这时,那道自长生道果而出的狂风,竟是冲过了无数空间的乱流,来到了两人的身上。   于是两人旋即以神识进行了一段对话。   “原来你是让陆南宗来付这个代价吗?”   “其心有异,自当如此。”   “利用就利用了,何必对我说这般冠冕堂皇之词,不觉得可笑?”   “此言有理,何来可笑?”   对话结束之时,阴帝尊没有片刻犹豫,本就攀至巅峰的境界再上一层楼。   只听见有水声在此间响起,滔滔不绝,宛如一道正在奔涌的大河。   那是黄泉的声音!   随着这滔滔大河出现,旧皇都上升的速度骤然再上一个台阶,原本还有两刻钟的时间,霍然缩短了一大半!   阴帝尊望向莫由衷,遥隔百里,以神识对他说了两句话。   “神都就此沦为废墟,或是长生。”   “选吧。”   莫由衷摇头,对他说道:“还有第三个选择。”   阴帝尊冷笑出声。   莫由衷平静说道:“败了你,结束这场闹剧。”   话音落下,众生书出现在他的手上,被缓缓翻开。   阴帝尊看着那单薄至极的众生书,神情凝重,但眼中绝无半点惧意。   ……   ……   与此同时,一辆轮椅踏过崇圣寺的寺门。   怀素纸抬手,挽起被风吹乱的发丝,去迎接人生至此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第八十六章 何以换长生?   那辆轮椅碾过石阶的声音响起。   天劫过后,那座守护着崇圣寺的阵法已经不复存在,其中亦无任何力量残存,但轮椅还是落在了实地。   这是南离故意为之。   她用最快的速度,不计自身真元与可能存在的那些风险,来到了崇圣寺前,却偏偏慢了下来。   她希望怀素纸能在这最后的时间中,认真思考一番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再要抱有任何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简单些说,这就是冷静期。   南离不认为怀素纸还有机会,因为在她眼里看来,那所谓的最后手段,极有可能是道一弓。   然而道一弓再如何强大,也无法跨越境界的绝对差距。   而此时此刻天地间出现的诸般动静,都在无声述说那些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修行者,已经亲自下场出手了。   修行,修的终究还是岁月。   当事情来到这个境地后,与她们这些晚辈很难再有关系,勉强掺和其中,与蚍蜉撼树和螳螂挡车又有什么区别呢?   怀素纸很清楚南离的心意,便沉默不语。   只是轮椅在石阶上前行久了……她的某个地方确实会有些不舒服啊。   或者说有些疼。   怀素纸心想自己现在明明是一个伤员,为什么还要被这般对待呢?   她微垂眼帘,默然承受着这些怒意,什么都没有说,专注计算推演着不久后谈判中可能出现的每一句话。   虞归晚没有注意到这些,走在轮椅旁边一同拾阶而上,一身剑意早已归宁,不雀跃也不焦虑,甚至还有心思去看沿途风光。   禅宗于人间落寞将近五千年,在这漫长的时光当中,曾经被烟雨笼罩的四百八十寺,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   如今有机会再见当年禅宗鼎盛之时的些许风光,哪怕见到的都是断壁残瓦,依旧值得她认真观赏。   为何有此闲心?   原因很简单。   境界上的差距太过遥远,有云泥之别,不可以道里计。   既然拼命的结果必然是把自己的命给拼掉,那又何必展现出一腔热血战意,徒增无趣?   也许是曾经追随顾真人修行,虞归晚很自然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心中没有半点羞愧之意。   三人就这样平静前行,一路上除了断壁与残垣,没有遇到半点阻拦,很是轻松地走过了漫长路途,踏入了后寺的门。   那座崇高的佛塔近在眼前。   大地的震动不曾断绝。   轰隆声不断响起。   ……   ……   佛塔最顶层,屋檐早已破碎彻底。   那株洒落炽白光芒的巨树已成过往,旧皇都一片漆黑,唯独此间例外。   长生道果将近熟透,从中散发出的光线不再耀眼,但也足够照亮周围,留下一片如暮色般的红暖。   听着风中传来的轮椅滚动声,姜白没想到怀素纸竟会去而复返,便觉得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着实有些意思。   陆南宗自然也有所察觉,皱眉说道:“她来做什么?”   姜白随意反问道:“你还不走做什么?”   陆南宗看着她,神情冷漠说道:“我败给了你,当然想要看看赢了我的你,最终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这个理由很有力。   姜白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对话就此结束。   轮椅碾过台阶的声音一直响起,不曾快也不见慢,维持着在一个固定的速度。   然而路就那么长,不过片刻,那辆轮椅就来到了佛塔的最上层。   那颗依循某种韵律跳动的长生道果,洒落的淡淡红光来到怀素纸的身上,带来阴间久违的温暖感觉。   姜白负手而立,没有转身,带着笑意说道:“你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说的吗?”   怀素纸看着一袭白衣如故的姜白,回想起那句话,淡然复述说道:“我不该来。”   姜白说道:“但你还是来了,所以我现在很想知道,她值得你这样子拼命吗?”   事情至此,她早已猜到怀素纸是为了让她那位后人活下去才会如此坚持,甚至不惜性命。   也许是这个缘故,她很耐心地等到轮椅走完那段漫长的道路,没有直接摘下就在身前的长生道果,结束这一切。   怀素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视线落在陆南宗的身上,看了一眼这位老人胸膛间的空洞,再望向那颗正在跳动的长生道果,便明白了先前发生的故事。   就在这时候,姜白轻挥衣袖。   一道难以形容的强大气息,骤然出现继而落在陆南宗的身上,以一种明明偷袭却又堂而皇之的姿态,直接将这位已然重伤的岱渊学宫之主轰向远方。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半点敌意,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便也教人难以反应过来。   轰!   远处有雷鸣般的巨响出现,是陆南宗与大地接触后,所产生的动静。   南离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失神,直至片刻后才是清醒过来,神色难看到极点。   虞归晚也有些愕然。   姜白转身望向怀素纸,神色温和说道:“如果你是介意他在旁边听着,那现在可以说了。”   怀素纸与她对视,摇头说道:“我只是不想理会这个问题。”   如此直接的一句话,非但没有让姜白生气,反而教她笑出了声。   “阴帝尊和莫由衷正在交手,胜负一时难分,而旧皇都现在就像是一颗逆行的流星,向神都陨落。”   “这件事要是发生了,此间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将死去。”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不好好珍惜,追悔莫及未免狼狈。”   怀素纸神色平静如故,对她说道:“我是来和你谈判的。”   听到这句话,姜白眼里流露出欣赏之意,微笑说道:“那你猜到我想要什么了吗?”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嗯。”   姜白微微挑眉,问道:“是在什么时候?”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在你说要杀死我,而我却活了下来的时候,心中便有了一定预感。”   在那场天劫降临前的战斗中,姜白展现出了近乎碾压怀素纸和虞归晚的强大实力,自始至终都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如果她真有杀意的话,那场战斗早就已经结束了。   然而在实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她却始终没有去奠定胜局,兑现自己说过的话,而是任由怀素纸在死亡的威胁之下,施展出各种手段。   此刻回想起来,这显然不是嚣张和自大,而是一种极具耐心的等待。   有什么是值得姜白如此等待的?   怀素纸说道:“至于真正有了猜测,是在离开以后,想起你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虞归晚忍不住望向她,微微蹙眉,心想那句话是什么话?就不能直接说出来吗?   “若不学会放弃,又怎能得到?”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如陈述般。   她看着姜白说道:“在过去两场谈话中,除了长生道果外,你只重复提起过两样东西。”   姜白看着她的眼神里欣赏之色更浓,说道:“继续。”   “是道一弓和昊天钟。”   话至此处,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其实是道一弓,以昊天钟作为交换,对吗?”   姜白很坦然地嗯了一声,然后叹息说道:“是的,但是你拒绝了。”   直到此刻,南离的神情才是有所变化,好生不解地看着姜白,心想以你的境界大可以直接杀人越货,为什么非要以物易物?   这是完全说不通的一件事。   难道是畏惧因果?   元始道典以操纵因果闻名于世,姜白为了顺利飞升,不愿沾惹太多的因果,因此决定以物易物,是最好也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我还有很多的不解。”   怀素纸说道:“比如你凭什么确定道一弓会在我的身上,又比如你为什么想要道一弓,再比如长生道果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黄昏所剩寿元无多,再次动用道一弓,箭未落人已亡,对她而言道一弓已成鸡肋。”   姜白耐心说道:“即便如此,我依旧无法确定道一弓会在你的身上,故而我才会三番四次对你重复强调它的重要,希望你为了制衡我,从黄昏手中取来道一弓。”   她补充道:“只要你来到这里,带上道一弓的可能便有七成之多。”   怀素纸忽然问道:“假如先前那一战,我以道一弓向你出箭,结果会是怎样?”   姜白似笑非笑说道:“你猜?”   怀素纸心想这两个字未免太像她了。   姜白猜到了她的心思,说道:“我本就是你师父的祖宗。”   怀素纸只当做没有听见,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你想要见到的画面。”   姜白叹道:“可惜没如果。”   怀素纸说道:“正是因为没有发生这件事,你才会耐心等我来到这里,与我有这样一场谈话。”   姜白说道:“那闲聊就到这里吧。”   话音落下之时,长天自她手中浮现,微微颤抖着——这是不甘屈服。   怀素纸的目光落在长天之上,没有说话。   姜白看着她,摇头说道:“以道一弓换长生道果,这个想法在不久前很好,但现在却是幼稚了。”   怀素纸说道:“是的,这确实有些幼稚。”   姜白说道:“所以我不会完全答应你。”   这便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意思。   “抱歉,你想多了。”   怀素纸微仰起头,望向姜白说道:“我没有想过拿道一弓和你做交换。”   姜白莞尔一笑,觉得这句话好有意思,问道:“那你拿什么和我换?”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的命。” 第八十七章 清都   怀素纸说的风轻云淡。   姜白笑意始终嫣然。   在她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见过太多不同寻常的人与事,早已习惯了意外的发生。   再如何荒唐的言语,都不可能真正牵动她的心绪,打破她的平静。   然而南离和虞归晚却是听得震惊茫然,只觉得自己应该是坠入梦境之中,才会听到这么不切实际的一句话。   很快,两人醒过神来,下意识看着怀素纸的侧脸,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南离冷静已成习惯,眯起眼睛,开始思考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   在先前那场对话当中,道一弓的可能性已经被否决,那就只剩下诸天星盘可以指望了。   问题在于,后者固然强大如同天劫,但终究还是慢了些。   想要落在姜白的身上,让她上天入地折返千里也无法逃脱,必须要在她的神魂中留下烙印。   然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姜白的境界世所罕见,万劫门之道求得更是诸劫数不能加身。   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中,南离认真且仔细地思考了一遍,然后发现自己想到的只有绝望,于是沉默。   除非自家这位师姐还留有不为人知的绝世手段,否则以姜白的性命来谈判,就是在痴人说梦。   虞归晚对怀素纸拥有近乎无限的信心,但即便如此也好,她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梦幻,着实没有道理可言。   双方的境界相差如此悬殊。   哪怕此刻当面的是莫大真人,说出那三个字也会显得有些可笑,因为姜白是万劫门的祖宗,早已将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可历万劫而不毁。   当今人间,唯有持天地轮盘的无归山掌门元道远,有可能在这上面与她平分秋色。   以姜白自己的性命为要挟,与她进行谈判,无论怎么想这都过于无稽之谈了。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笑话。   一个完全不好笑的天大笑话。   故而哪怕放肆如南离,此时都无法发出捧场的笑声,只能咬着唇,沉默不语。   虞归晚蹙着眉头,看着怀素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唯有姜白笑的分外真诚,不放肆,不嘲弄,落在怀素纸身上的视线里,满满的都是欣赏。   因为她看得出来,这句话是认真的,尽管她不知道怀素纸的信心从何而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很喜欢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气质。   是天崩地裂亦不改色,是纵千万人在前亦不后退,是因为所以我必然可以做到的理所当然。   这些东西不由让姜白回忆起当年,难免感慨。   于是她说了一句话。   “如果你是我的后人,那该多有意思?”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就算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也会感到愉快的。”   这句话是真心话。   然后她敛去了笑意,看着怀素纸说道:“证明给我看吧。”   既然你要以我的性命为筹码,从我手中取得这枚长生道果,那就请你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否则,谈判就会破裂。   姜白没有明说,但哪怕是虞归晚都猜得出来,谈判破裂的那一刻,即是怀素纸死去之时。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东安寺那次见面开始,便告诉过你了。”   姜白居高临下,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后辈,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愿意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怀素纸不相信话中所言那些喜欢,以及因此而给出的所谓最后机会。   但她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姜白手中长天,然后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在天劫之下吗?”   姜白说道:“确实有些好奇。”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北方的天空,忽然说道:“那年我远去北境救下清和,受邀登上清都山,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得到了一些好处。”   在她说话的时候,大地的震动未曾断绝,那是阴帝尊与莫大真人倾力一战时不经意泄出的余波。   旧皇都的上升不曾被制止,那道虚无的屏障越发接近。   就在此时,怀素纸却是说起了从前,这是何缘故?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忆往昔,当然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但对于此刻正在进行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姜白自然不着急。   南离知道着急也没有用,便静静听着。   虞归晚一直都很好奇那些事情,听得最是认真。   怀素纸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些好处是长天,是羽化登仙意,是上清神霄经。”   她说道:“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对我来说都是次要的,可以舍弃的。”   姜白没有说话。   怀素纸继续说道:“唯一不能舍弃的是,我从谢真人处得到的那个承诺。”   南离微微蹙眉,心想是什么承诺比那两门直指飞升大道的不传真经更加重要?   虞归晚也很好奇。   姜白隐约懂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那个承诺的内容很简单,我请谢真人为我出手杀一个人。”   话音落下,场间骤然安静。   南离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虞归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姜白微微眯眼,看着怀素纸,没有出手。   “真人答应了我的请求。”   怀素纸的声音继续响起:“那时候的他没有问我要杀谁,于是我什么没有说。”   姜白笑了起来,说道:“想来你当时心里默念的那个名字不是我。”   怀素纸没有否认,嗯了一声。   姜白笑容里满是感慨,叹道:“世事之机缘巧合,莫过于此。”   怀素纸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姜白看着她,笑容不曾淡去,问道:“这个承诺确实很有分量,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怀素纸平静答道:“谢真人远在北境,九万里之外。”   姜白说道:“以楚瑾的性情,哪怕谢清和愿意,清都印也不会在你的身上。”   否认没有任何意义,怀素纸说道:“是的。”   姜白微笑说道:“看来我们的谈判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说道:“我不这样觉得。”   姜白说道:“你的坚持没有意义。”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看来你已经动摇了。”   姜白笑了笑,说道:“谁愿意莫名其妙沾惹上这样的天大麻烦呢?”   怀素纸说道:“这就是谈判存在的所有意义。”   姜白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看着她眉眼间的疲惫,看着她眸子里的那些坚定,说道:“只要你死了,一切自然成空。”   怀素纸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姜白说道:“你终究是我那位后人的唯一徒弟,我又怎忍心让她经历至亲与至爱相互残杀的痛苦呢?”   怀素纸淡然说道:“你不愿意出手,是因为你想让我随着旧皇都的毁灭而死去,如此才能干净。”   姜白对她说道:“对我而言,这是今天这个故事的最好结局。”   怀素纸说道:“我不接受这个结局。”   姜白说道:“既然谢渊远在北境,你就没有拒绝的能力。”   怀素纸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姜白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还想要谈判?”   怀素纸再次嗯了一声,说道:“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推演计算了很久,确定你并不是一个真正骄傲的人,谈判是最好的选择。”   姜白说道:“可惜你扔在桌上的筹码,终究欠了些意思,否则确实可以谈下去。”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看来这场谈判确实是破裂了。”   姜白温柔说道:“我会让你平静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的。”   无论现在是谁来救你,我都会出手阻拦,确保你能够就此死去。   这是话中的深意。   怀素纸说道:“谢谢,但是我拒绝。”   说完这句话,她收回望向姜白的视线,看着近在眼前的长天,躬身认真行了一礼,然后恭敬说道:“真人,那个承诺我想在今日取走。”   姜白没有阻止,因为无法阻止。   她的境界再如何高深,都不可能阻止一位剑修与自己性命相连的佩剑说话。   话音随着风散去。   天地间一片安静。   如死去般的静。   下一刻,有雷鸣响彻这方天地。   一道神识自遥远北境而至,横跨九万里,降临此间!   ……   ……   早前片刻。   北境,清都山。   时值正午,那株金黄古树被阳光映得分外明亮,为树下留下一片荫凉。   谢真人临崖而立,看着崖前的无尽云海,忽然说道:“这里的风景很好看。”   元道远不知道他为何开口,随便赞同了一句。   “但是再好看的风景,重复上无数个日夜,终究也是会腻味的。”   谢真人说道:“如此想下来,我确实该看看别处的风景。”   元道远神情霍然凝重,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去哪儿?”   谢真人沉默不语,就像是在确定某件事情的结果。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很简单的三个字。   “旧皇都。”   忽有风起,谢真人的身影随之消失,不见半点痕迹。   那株金黄古树的枝叶随风微荡,阳光自缝隙中洒落,斑驳交错落在元道远的身上,仿佛一座囚笼。   ……   ……   与此同时,神都。   那座窗外有银杏的偏殿。   谢清和站在窗畔,望向前方,眼里满是紧张。   就在前一刻,清都印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她的右手。   也许是速度太快的缘故,她的掌心还被划出一道伤口,有鲜血从中流出。   落在清都印上。 第八十八章 天之下   阳光映照下,清都印上那些鲜血变得格外耀眼。   仿若有金光在其中流转。   不到片刻,鲜血就此融入了清都印中,再也找不出半点痕迹存在。   谢清和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就连眼神也随之而黯淡,很像是遭了一场大病。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道阔别已久的温和声音。   谢清和听着这道声音,眼睛瞬间明亮了起来,顾不得掌心还在流血,轻提裙摆,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   “父亲。”   “嗯。”   那道声音说道:“看来这几年你过得还可以。”   谢清和轻轻点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抿住了唇,没有开口。   谢真人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她不会有事的。”   谢清和抬起头,望向那道依托清都印而存在的虚影,认真说道:“你也不能有事。”   谢真人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小姑娘宠溺地笑了笑,本就虚幻的身影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与此一并消失的清都印,证明谢清和眼中看到的这一切,并非虚假。   ——谢真人以神识横跨北境,遥隔九万里,借清都印而显圣于中州。   这是早在谢清和当年与怀素纸一并离开北境时,清都山上那对夫妻定下来的最终手段。   然而当时的楚瑾,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着后手落到了怀素纸的身上。   ……   ……   当那道雷鸣声响彻旧皇都时,神都通天楼上的寂静,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明景道人神情骤然,眼神里一片冰冷,盯着楚瑾喝道:“清都山到底要做什么!”   楚瑾沉默不语,因为这根本不是她的安排。   然而事情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态度还能如何?   她看着明景道人理所当然说道:“神都遭此大劫,清都山作为八大宗之一,享道盟近五千年的奉养,自当出手消去劫数。”   明景道人寒声说道:“你以为……”   “我现在倒是很好奇,明景前辈此等作态,究竟抱有何种想法!”   楚瑾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反问道:“难道你是希望八大宗离心离德,道盟分崩离析吗!”   此言一出,阳光骤然冰凉。   通天楼中众人皆沉默。   没有人能会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此间只剩下安静,以及无尽的寒意。   明景道人忽然说道:“你确定这一切会如你所愿吗?”   楚瑾微微一笑,说道:“我确定这一切不如你所愿。”   便在这通天楼上一片死寂之时,江半夏悄无声息离去,无人得知。   ……   ……   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中,那仿佛无垠的幽冷空间。   雷鸣响起瞬间,莫由衷毫不犹豫飘然而退,青色道袍随之而起舞,衬得他仿佛神仙中人。   直至数百里之外,他才是停了下来,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与一袭道袍不见损毁的莫由衷相比起来,阴帝尊则是要狼狈上不少。   那象征着权力的琉冕破碎小半,再也无法遮掩面容,华贵衣袍上更是出现了不少的破口,从中可以窥见他的身体变得淡了起来。   这自然是受伤的痕迹。   哪怕强如身在黄泉中的阴帝尊,也无法在推动旧皇都上升的同时,再与莫由衷平分秋色。   故而他只能以负伤来争取必要的时间。   按道理说,此时战斗的忽然中止,理应要给他带来一定的喜悦,至少也该是轻松。   然而阴帝尊的神色却比先前还要沉重了。   不是因为那道雷鸣的出现,不是因为那道笼罩住整个旧皇都的神识,更不是在担忧莫由衷忽然停手是否藏有阴谋……   原因很简单。   因为这上述的一切,与此刻出现在他的身前,距离不过十余丈的身影相比起来……   都是不值一提的。   阴帝尊从未见过眼前这人,却知道他的名字。   谢渊。   清都山当代掌门,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修行界的最强者之一,九天第三。   他于清都山衰落之时横空出世,与云妖战而不死,以一己之力镇压北境,令中州五宗如临大敌,忌惮不已。   这其中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证明他的强大。   故而,世人才会如此耻笑万劫门竟敢将他的名字,放在所谓九天的第三之上。   阴帝尊想着这些事情,眼神越发幽深,如同一个见不到底的漩涡,正准备开口之时,听到了很简洁的一句话。   谢真人对他说道:“我要半个时辰。”   阴帝尊沉默了。   谢真人不作理会,转身望向远在百里之外的莫由衷,接着问道:“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莫由衷同样沉默了。   得到答案后,谢真人不作停留,身影再次消失。   与此同时,旧皇都不再继续上升,向那道无形的屏障而去,就此停了下来。   此间也然一片死寂。   阴帝尊与莫由衷对视一眼,确定了对方眼中的那些意外。   原来谢渊站的那个位置,比世人想象中的还要高。   一念及此,这一人一鬼不由生出一个想法。   天之下,谢与顾相比,究竟谁最高?   ……   ……   旧皇都,崇圣寺。   佛塔最顶层。   随着那道雷鸣的落下,大地的震动几乎同时消失,此间不再听闻哀鸣声。   姜白不在乎这些。   她的视线落在长天之上,眼神极为专注,仿佛要从中看出一朵花。   最终没有花开。   但有人至。   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怀素纸没有死在天劫下的原因很简单,当年她在清都山上为了铸成此剑,经历过同样的痛苦。”   谢真人出现在长天之前,身影依旧有些虚幻,并不真实。   姜白收回视线,看着近在身前的谢真人,感慨说道:“剑中有天地。”   谢真人平静说道:“天地中有我。”   那年清都山上,他在道左峰主的请求之下,亲自出手引来天雷,为怀素纸重新祭炼长天。   在祭炼途中,有过一番不为人知的谈话。   那时候他曾随意问怀素纸,你是否打算借此机会提亲,迎娶小清和,却听到一个分外无趣的请求。   ——我想杀一个人。   谢真人对此没有半点兴趣。   于是怀素纸为此承受天雷加身,却又无法死去的痛苦,在漫长的煎熬过去后,终于换来了这个承诺。   自那一刻起,长天当中就留有他的一道神识,静静等待那个时候的到来。   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确实很强。”   她与谢真人对视,微微摇头说道:“但这样的你还不够强。”   以她的境界与见识,又怎会看不出此时的谢真人,是倚仗清都印降临,并非真身到来。   谢真人说道:“是的。”   姜白说道:“如果你亲身至此,倒是真可以杀一杀我。”   话中所言是杀一杀,而不是可以杀死,这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   ——就算是你全力以赴,最多也就是战胜我,仅此而已。   谢真人看着她说道:“我不这样觉得。”   姜白淡然说道:“我站的比你更高,看的自然比你更远,更清楚。”   谢真人说道:“如果境界就是一切,你又何必自认不是我的对手?”   姜白松手,任由长天离开,去到那辆轮椅的女子身前。   她来到早已熟透的长生道果前,对怀素纸说道:“这个证明确实很有力。”   怀素纸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但谈判已经破裂。”   当那道雷鸣响起的一瞬间,事情就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方向,直至尘埃落定。   那个承诺是因果。   谢真人既然决定飞升,那就不会停手,徒留因果在身。   既然如此,姜白也就没有了退让的余地。   “是的。”   她的声音里满是遗憾。   话音落下之时,她再次毫无征兆出手,一掌隔空拍向谢真人的胸口之上。   不久前,陆南宗就是这样被她一击轰向远方,带起一声恐怖的巨响,在旧皇都不停回荡。   然而谢真人不是陆南宗。   如此突兀的一击,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前,不得寸进。   不知何时,谢真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平静迎向姜白这一掌。   一虚一实,两只手掌就此相遇。   啪的一声轻响。   原本就已经残破的佛塔,于此时瞬间崩塌,有尘埃欲要升起,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镇压下去。   紧接着,是大地再次开始哀鸣,却不是因为四分五裂,而是它正在不断下沉!   姜白收掌,白裙轻飘而退。   退时,她的衣袖很自然地笼向那枚长生道果,显然是早有计算。   她的神情始终平静,哪怕面对这位七百年修道生涯中可以排在第二强大的对手,依旧有着近乎绝对的自信。   问题是,谢真人又怎可能算不到她的想法?   天空忽有如雪般的光点落下。   不是雪。   是雷。   数之不尽的雷霆骤然迸发,炽烈的光线自其中跃出,染白了整个世界。   这依旧是缚苍龙。   姜白没有犹豫,没有不舍,直接放弃了带走长生道果的念想。   因为她可以确定,谢真人手中所施展出来的缚苍龙,真的能够缚住苍龙。   她万劫不侵,并非万劫不能加身,若是决意留下,很可能就真的被留下了。   姜白身影如风吹云般消散,直接去往那片冰冷而幽暗,与黑夜没有区别的空间。   谢真人向黑夜奔去。   那些正在不断绽放的雷霆,以及从中生出的炽烈光线随他一并离开,看着就像是数万万道流光自地而起,冲向天穹!   仿如朝阳升起。   整个世界就此明亮。   时逾四千年,旧皇都再次迎来光明。   ……   ……   崇圣寺。   此地再无高耸佛塔,空余怀素纸。   与南离及虞归晚。   怀素纸看着那枚长生道果,与其只剩下最后的九步之遥,已经近在咫尺。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苍老中尽显疲惫虚弱的声音,在三人耳中缓缓响起。   “……这是我的东西。”   PS:真是无语了,这怎么可能完本,现在真要完本跟太监有啥区别?   既然开了一本仙侠,还写了快一百万字,那我肯定要写到一百年之后,顾许飞升之后。 第八十九章 纵千万人   尘嚣不起,佛塔已经倾塌。   崇圣寺沦为废墟,那些神态不一的禅宗尊者石像,都已散落在地,再也受不到香火供奉,跟一堆破烂石头没有区别。   那辆轮椅缓缓从半空中飘落,来到碎裂的大地之上。   也是这个时候,那道苍老中尽显疲惫虚弱的声音,出现在这片废墟之上。   怀素纸没有转过轮椅,望向声音起初,对身旁那两人说道:“你们先走。”   换做别的任何时候,南离都会拒绝这个安排,但先前怀素纸已经证明过自己,对哀帝道果之事有着极尽详细的安排,想来陆南宗也在计算中。   于是她没有犹豫,直接转身离去,走的干净利落,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虞归晚对怀素纸本就有着近乎无限的信心,就算是先前直面姜白也不曾减少几分,此时又怎会依依不舍?   然而她看着那辆轮椅,看着那悬停在轮椅前的长天,还是多做了一件事。   她心想,待会儿我不在了没人推轮椅,你只能是把剑当作拐杖来用……   那两把剑应该会方便上一点?   不那么累人?于是虞归晚唤出朱颜改,留在了那辆轮椅旁边,倒映着那未曾散去的万万道炽烈光线。   长天剑身漆黑,与清冷孤寂的朱颜改相比,自有一种沉静的美感,倒也不像是什么烧火棍子。   人去楼塌。   怀素纸坐在轮椅上,神色平静,静静等待着那个老人的归来。   谢真人与姜白的战斗还在继续着,雷鸣不曾片刻断绝,那轮虚假的太阳也就一直存在。   此时的旧皇都,便也算得上天光明媚,风和日丽。   有脚步声艰难响起。   陆南宗拾阶而上,走向通往曾经存在佛塔的那片空地上。   他胸膛的那个空洞依旧存在,就连鲜血都不见流出,空的教人心悸。   毫无疑问,姜白前后两次偷袭,给这位岱渊学宫之主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恐怖伤势。   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机还因为那个堵不上的空洞正在流逝,逼迫着他向末路狂奔而去。   哪怕他此时的境界已经登临大乘之上,是世间唯三,也没有几年可以活了。   而他先前强行突破缚苍龙的封锁,来到这里,更是让自己只剩下最后的一搏之力。   于是,对他而言曾经只需数步就能走过的石阶,此刻却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步都走得好不容易,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蹒跚。   怀素纸听着那脚步声,没有去摘下那枚长生道果,因为她很清楚这没有意义。   她转动轮椅,去到石阶之前,居高临下看着陆南宗。   长天与朱颜改,就在她的身旁,触手可及。   陆南宗抬头和她对视,但不曾停下脚步。   两人静默互望,各自不语。   忽有风起。   天光仿佛也因此温柔。   ……   ……   神都忽有哗然声起,如浪潮般越来越高。   通天楼上诸宗掌门不解,然后错愕懵然发现,曾经将旧皇都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映出来的光幕,再一次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   这里的所有人是真的所有人。   只要身在神都,即便没有缴纳过灵石,都可以看见以道法凝成的那片光幕。   因为那片光幕就出现在神都的上空,不再模糊,无比清楚。   旧皇都天光明媚,不见漆黑,风雨已散。   天光映照下,沦为废墟的崇圣寺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让人们不忍直视,下意识去寻找那些干净的存在。   于是人们看见了蹒跚行走在漫长石阶上,每一步都好不容易的那位老人。   那老人披头散发,身形佝偻,凌乱的衣袍上沾满了血污,很难看。   也许是这个缘故,很多人不愿再看下去,视线随之而挪动,落在了石阶的尽头处。   有惊呼声起。   那辆轮椅,与坐在轮椅里的怀素纸,就此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她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行走在山道上的老人,眉眼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   然后她对那个老人说了一句话。   “前辈……你现在真的有些难看了。”   听到这句话,人们下意识再次望向那位老人,想要辨认出怀姑娘话里的前辈是谁,却发现怎么也认不出来。   忽然,有人震惊出声。   “这人不是陆宫主吗?!”   此言一出,那座神都俱静。   ……   ……   通天楼上。   周美成神情微变,视线落在明景道人身上,认真说道:“此举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在场的诸宗掌门都清楚记得,光幕之事由明景道人负责。   既然如此,那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显然与他有关。   更关键的是,他们还记得明景道人和陆南宗是多年老友,自修行之初就结下了深厚情谊。   就算今日立场相对,有了无法缓解的矛盾,也不需要让陆南宗此刻的模样,这般落入世人的眼中吧?   明景道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心想自己根本没做过。   然而他同样清楚,再如何强烈坚定的反驳,都无法甩掉这一口黑锅了。   他强自冷静了下来,将此事抛在身后,神识依旧紧紧锁定楚瑾,沉默不语。   ……   ……   怀素纸不知道神都中发生的事情。   她坐在轮椅上,看着陆南宗,准备动用最后的手段殊死一战前,有感而发地说出了那句话。   话是真话。   故而可以动人心。   陆南宗抬头望向她,说道:“修行路上,总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就像你此时不也坐在了轮椅上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脚步不曾停下,依旧坚定。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对他说道:“我说的难看不是外表,我以为你该知道的。”   陆南宗的声音不曾有变:“你不是我,凭何断定我心也狼狈?”   换做南离在此,想必会说你的心早就没了,何止是狼狈?   怀素纸没有这样说,她给出了一个很认真的回答。   “三年前,你曾对江半夏说过一句话。”   “那句话是你所处的位置太低,见到的并非全部,没资格做出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现在我的位置比你高,你我正在对视……”   她看着陆南宗,平静说道:“所以我看出了你皮袍下的那些小。”(注)   陆南宗艰难扯起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在乱发遮掩下显得有些阴森可怕,全然不见往日的儒雅风骨,寒声说道:“难道你不是为了那枚果子来到的这里吗?”   怀素纸没有否认,说道:“是的。”   陆南宗看着她的眼睛,冷笑说道:“既然如此,你和我就没有任何区别,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继续说道:“修行为的是飞升,飞升为的是长生,这是所有修行者踏上修行路那一刻,就开始追逐的最终目的!”   “如今长生就在眼前,我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夺,为此再狼狈上十倍,百倍,千倍,甚至一万倍,都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长生就是修行的全部意义所在!”   “只要有一线希望存在,就算那希望再如何渺不足道,都值得我去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   话到后来,陆南宗的声音越发激昂,甚至变成了嘶哑着的怒吼,回荡在空旷的崇圣寺内。   仿佛一道惊醒世人的钟声。   ……   ……   神都,那番话从高空来到地面,于顷刻间蔓延开来,进入所有人的耳中。   没有哗然声四起,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人们各有所思,想法无比复杂,但有一点却是完全相同的。   修行为的就是长生。   为此狼狈,为此难看,为此粉身碎骨,为此付出再多,只要能够得到真正的长生,那都是可以接受的。   这是每一位踏上修行路的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哪怕是平日里最为崇拜支持怀素纸的年轻人们,对此也无法反驳,只能沉默。   ……   ……   长生是世间修行者的最终追求。   怀素纸无法否认这句话。   这不代表她会为此而沉默。   事实上,今日换做任何一个人为争长生而不惜性命,她都不会说出最开始的那句话,只会默然相争。   然而这个人偏偏是陆南宗。   怀素纸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所有人都能说那样的话,唯独你不能,因为你是岱渊学宫之主。”   “早在道盟创立之前,岱渊学宫就以开万世太平为己任,为此历代先贤前赴后继,成为人间的最后一道屏障,换来了万民景仰与千世供奉。”   “你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因学宫历代先贤得得了无数好处,高高在上尝尽人世间的一切美好,那就理应承担起相对应的责任。”   “如今你为了一己之长生,不惜与姜白联手,抛下所有的责任,主动掀起这场变故,最终却陷入别人算计,落得这般模样。”   怀素纸看着陆南宗,一字一句问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不难看吗?还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当然吗?”   陆南宗停下脚步,仰起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很漂亮?”   怀素纸说道:“不见得漂亮,但都是事实。”   “那你也该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   陆南宗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这人世间谁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说我抛下了自己的责任……”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没有片刻犹豫。   “南离没有,虞归晚没有,莫大真人没有,五净大师没有,纵使这世上千千万万人都没有,但我有。”   她的语气很平静:“因为我是怀素纸。”   PS:注,皮袍下的小出自于鲁先生,指的是一个人深藏着的自私与卑劣。 第九十章 丧钟为谁而鸣   纵千万人没有资格,但我是怀素纸,那我便有资格。   这句话她说的理所当然,没有半点犹豫,仿佛在阐述日出东方,水往下流,冬去春来,所有这些天地间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不可动摇的道理。   这种强烈到近乎没有道理,连霸道无匹都难以形容的绝对坚定意志,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心剑,起于怀素纸的薄唇之间,落在陆南宗的道心之上!   换做过往所有时候,陆南宗听到这句话后,连眉梢都不会多挑一下,只会把这当作是一位晚辈的胡言乱语,仅此而已,但是……   此刻的他身体却是忽然摇晃了一下,有浓稠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沿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变得分外刺眼。   陆南宗本就已经伤重,意识几近模糊,神魂濒临极限,道心又怎可能再坚定如往昔?   故而这番言语所凝成的剑锋,竟是真的伤到了他。   怀素纸没有怜悯,因为她始终觉得这是在咎由自取。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而且说出那样一句话,所以我确实很失望。”   她说道:“这个样子的你真的很难看,格外不堪,丢尽了岱渊学宫历代先贤的颜面。”   ……   ……   神都。   人们听着那番话,听着话里的千万人吾往矣,听着那些理所当然的坚定,便也都沉默了。   天下皆知,怀素纸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如今她难得说了那么多的话,却都是为了指责陆南宗,指出这位老人皮袍下藏着的那些小。   很多人想到不久之前,自己还在心中赞同陆南宗那些对于长生的言语,顿时间情绪变得无比复杂,其中难免存在羞恼与忿怒之意。   于是这些人下意识去寻找怀素纸的问题,想要找出那些瑕疵之处,以此证明她并非那般完美,也是芸芸众生之一,谁也没有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都是修行者,都在修行路上求长生,你凭什么能够这般高高在上?   不知为何,抱着这般想法的人往往都是修行岁月渐深或已深的修行者。   然而当他们越往深处去想,越是发现确定甚至是肯定,怀素纸有说出那句话的资格。   于是,沉默。   那些真正的年轻人全无这般想法,因为他们曾经或近或远地看到过怀素纸。   他们始终坚信这位女子生在浑浊人世中,心中的世界依旧清澈高远,那里盛开着一朵永不凋零的黑色花朵。   ……   ……   通天楼上。   明景道人看着这一幕,想着怀素纸的真实身份,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那些坚定,那些理所当然,那些虽千万人吾往矣,在他看来都是暮色这位妖女向世人撒的一个弥天大谎。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些,但世人却都相信了。   若说世人从来都是愚昧的,可是陆南宗呢?   就连这位岱渊学宫之主都无法反驳她,只能沉默,唯有无言以对,甚至因此而道心受损。   一个谎言,整个人间随之而动,这是何等样荒唐与恐怖的事情啊?   明景道人想到这里,对怀素纸的杀意越发坚定,再无半点动摇。   ……   ……   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中,那片幽暗冰冷的空间。   阴帝尊与莫由衷的注意力,几乎都在谢真人和姜白的人间巅峰一战之上,但也有些许落在旧皇都崇圣寺中,听到了怀素纸的那些话。   在这一人一鬼看来,她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   虽千万人那句不一定,怀素纸终究是暮色。   但陆南宗现在做的这些事确实很难看,很不堪,足以令岱渊学宫的历代先贤都蒙羞了。   ……   ……   崇圣寺里异常的安静,阳光正在淡去,不知天上战局如何。   怀素纸看着陆南宗,诚恳说道:“你现在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陆南宗眯起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句话也许是对的。”   怀素纸说道:“但你不会离开。”   陆南宗的眼里流露出几分嘲弄。   “因为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他看着怀素纸说道:“如果我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那我还是一个有能力掀桌的赌徒。”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我衷心祝福,愿你能在所剩无多的余生中说服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必须的,都是正确的。”   陆南宗神情漠然说道:“既然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那我为什么还要在乎这所谓的正确和错误?这有什么意义可言?”   怀素纸认真说道:“在你临终的前一刻,没有悔恨和羞愧,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这些年来,她始终对这个世间抱有一份善意,不曾因为年幼时经历过的那些惨事,又或者是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去放肆,便去胡作非为,便去疯狂杀戮。   相反,她一直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甚至不能及的事情,尽可能地把曾经得到的那份善意,给予这世间的更多人。   这与赎罪无关,而是她真的想要这样做。   “你今天说的很多都是对的,唯独一句话你错了。”   陆南宗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道:“其实我不会让学宫历代先贤蒙羞,因为今天能够看见这里的人,都是和我一样的人,他们不会将这些事宣扬出去,只会以此和我做交换。”   “我的伤势太重,重到无可挽回,哪怕得到这枚果子也没几年好活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这枚果子真要有一个归宿,那只能是我,只有我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不愿意看到莫由衷延寿,所以楚瑾和周美成必然乐意看到现在这个局面,所以不会出手干涉。”   “黄昏当然也渴望这枚果子,但她很清楚她要是出现,中州五宗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甚至是把这枚果子直接毁掉,所以她也不可能出手。”   “就算你指望的那个人是五净,他也乐意看到我吃下这枚果子,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他还是不会出手!”   陆南宗看着怀素纸,眼神分外炙热,就像是抓住了最后那根救命的绳索。   他神情轻蔑说道:“只要我服下这枚果子,再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上面提到的所有人,都会当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现在明白了吗?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我争!”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   她神念微动,唤出云载酒与不动明王二剑,准备最后的殊死一战。   这是她留给师父的手段,就像从谢真人处取得的那个承诺一样。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这些曾经为了杀死某人而准备的手段,在今天都为了救下那个某人而动用。   一念及此,怀素纸唇角微微翘起,笑容里几分自嘲。   陆南宗看见她的笑容,看着那一抹嘲弄之意,心绪再也无法平静下来,那些轻蔑骤然间变作了极大的愤怒!   “你以为自己能够永远干净,永远热血,永远像今天这样理所当然下去吗?”   他怒喝道:“你也会有这样的一天!这就是人生修行的必经之路!这就是成熟!”   怀素纸隐约猜到陆南宗是因为自己的笑容而愤怒,想说一句其实您误会了,又觉得这太过嘲弄和刻薄。   更重要的是,比起阴冷尖酸刻薄嘲弄,她愿意认真回答这句话。   “成熟不代表腐朽。”   “就算腐朽,那你也不能让自己变成一坨屎,更不能盼着别人也是屎。”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另外,您真的想多了,我先前笑的不是您……”   陆南宗怔住了。   怀素纸的声音还在响起:“……这个样子的你,根本就没有资格让我笑。”   话音落下时,忽有钟声悠然响起,捎来一个讯息。   此地已成废墟,那钟声是从何而来?   何以怀素纸神情微诧异?   何以陆南宗脸色瞬间惨白?   何以这位老人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   ……   神都,通天楼上。   众人下意识望向裴应矩,神色不一,有凝重也有不解,还有几分轻松。   裴应矩收回昊天钟,叹息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候,再让陆前辈糊涂下去,未免太过残忍。”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明景道人的身上,流露出几分警惕的意味。   唯有楚瑾猜到,这一切都是出自于江半夏手中。   怀素纸身陷绝境,她这个做师父的,又怎可能袖手旁观?   ……   ……   旧皇都,崇圣寺中。   陆南宗一口鲜血喷出后,身形摇晃不已,本就濒临破碎的道心更是再次受损。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捂住胸口,却只碰到了一个空洞,那种郁郁的感觉仿佛千万块石头堵在心头,给予近乎无限的重压。   然后他想到钟声捎来的讯息,想到此时此刻原来有千万人正在看着自己,并且听完了先前那场谈话,更是无法平静,羞愤欲死,欲要怀素纸死去!   这个想法当然是迁怒的,是毫无道理的,代表他的道心在连番打击之下已经彻底破碎,不复存在。   但也正是如此,陆南宗再无半点迟疑和念想,就要祭出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神念微动,让长天与朱颜改及云载酒消失,只留下不动明王一剑。   看着这一幕画面,所有人都愣住了,茫然想道您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下一刻,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杀这样的你。”   她对陆南宗说道:“一剑足矣。” 第九十一章 天下无双,何足挂齿   怀素纸向来自信,但从未自负。   岱渊学宫之道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吾以吾心代天心。   再往简单去总结概括,那就是四个字。   我意天下。   像这样的道路,修至深处必然会让修行者执念大盛,因执念而不断强大,直至死去或者飞升。   故而当那份执念被否认之时,修行者必将遭受到最为严重的反噬,受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道心支离破碎不算罕见,也有过直接坠境的例子。   人生如此相信三百年,直到某日,心中的那幢高楼倏然崩塌。   与此相比,坠境又算得上是什么?   死亡也不足为奇。   陆南宗早在多年前,心中那股执念就已经有所改变,不再仿佛当年那般,故而他没有坠境也没有身死。   但当他如此认真地向怀素纸阐述论证了一番,力图证明自己没有让岱渊学宫历代先贤蒙羞,只要离开这里他仍旧是那个为世人所敬仰的大人物的时候……   有钟声响起。   于是,陆南宗的道心在那一刻彻底破碎。   故而,怀素纸轻描淡写说出了那四个字。   ……   ……   天光渐移。   怀素纸右手执剑,居高临下地看着衣衫褴褛的陆南宗,神情淡漠如雪。   忽有风起。   有剑吟声随之而起。   那道剑吟声并不森然,亦不凄厉,宁静以至悠远,平缓而至清雅,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到轻松愉快。   就像是那春日午后那微暖的阳光。   旧皇都的天光,仿佛也因此变得温柔了,如梦乡中。   自怀素纸行走世间以来,有很多人听到过这道剑鸣声,知晓这是那禅宗的不传真剑大日如来,不会为此感到意外或者陌生,这种初见时的情绪。   然而此时此刻,听闻这道剑吟声的人们,却发现其中隐有改变,因此而皱起眉头,却怎么也找不出其中的不同之处。   通天楼上,诸宗的掌门真人的视线落在怀素纸所执剑锋之上,神色不由微微诧异。   以他们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这把剑的不凡之处,心想这怎么又冒出来了一把九阶的飞剑?   哪怕是天渊剑宗和太虚剑派这样的地方,能够与之并肩的飞剑亦是屈指可数。   那这只能是来自于元垢寺了。   梁皇忽然说道:“这事还不一定。”   裴应矩叹道:“境界上的差距着实太大,不是功法和法宝所能弥补的。”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心想要是暮色能这样死去,与陆南宗一并死去,那就是最好的。   届时,江半夏想必能顺利坐上学宫之主的位置,完全符合中州五宗的利益。   周美成没有说话,神识落在旧皇都上空,忽然噫了一声,声音里有着些许凝重。   楚瑾听到这一声轻轻的噫,顿时放松了下来,不再准备强行出手救人。   ……   ……   自那道剑吟声响彻天上地下,让人们的思绪为之而动,甚至产生言语,时间长不过片刻。   放在寻常时候,片刻时光已经足够陆南宗镇压击杀怀素纸,一次十次百次千次万次!   奈何现在的他距离油尽灯枯只剩一线之差,看着像是一个临终前的老人,事实上也是。   道心破碎,陆南宗无法再以血为墨号令天地,便只能用最直接的方法。   他随风掠至半空,与位于石阶尽头的怀素纸对视着,然后再变成俯瞰,褴褛衣袍被吹的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剑吟声依旧平缓如溪水,不曾激昂奔涌入江流。   陆南宗当然不会等待下去。   这不是寻常切磋,不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指点,而是一场生死之战。   他早已后悔自己先前和怀素纸说了太多的话,要是他一言不发直接杀人,事情是否会有所改变?   他这般悔恨想着,心中的恨意更浓。   也许是真的恨到了极致,陆南宗莫名觉得道体与神魂乃至道心碎裂的疼痛都变得轻了。   他难得感到几分畅快,身影于赫然间消失。   下一刻,崇圣寺的上空凭空出现了一团浓雾,就像是某种事物被撞破了!   接着,有一道宛如雷鸣般的巨响骤然炸裂开来!   轰!   陆南宗倏然间出现在那辆轮椅前,不顾自身严重伤势,用尽了最后的那一缕真元,向坐在轮椅里的怀素纸轰出一掌。   这很有可能是他修行生涯的最后一击,故而他没有任何保留之余,还做到谨小慎微,不留一丝破绽。   陆南宗对此有着无限的自信。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境界,哪怕此刻已经万不存一,还是要高过怀素纸太多。   这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哪怕坐在轮椅里的人是全盛之时的怀素纸,面对这一掌也只能退避三舍。   如果她非要迎接,那唯有是横剑身前,并且全力运转真灵不灭身。   然后,怀素纸就会像曾经被她一剑斩飞的那位无归山真传弟子,在大地上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直接通往目之不能及的地方。   如陆南宗所想那般。   那道剑吟声尚未至高昂处,剑势便也无法凝聚,剑光自然落不下来!   仓促之下,怀素纸不由惊慌失措,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眼中有惧意生出。   她再无选择可言,咬着下唇,悔恨莫及,只能强行唤出云载酒挡向这一掌。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掌落宛如山倾,大地随之而颤抖震动,紧接着才是一道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回荡在这处天坑当中。   以剑与掌为中心,一道恐怖的气浪想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直接摧毁了沿途的废墟,向十余里外的天坑壁面撞去,然后倒卷回来,再行肆虐。   那辆轮椅已经消失了。   怀素纸也不见了。在轰鸣巨响与恐怖气浪的掩饰之下,大地悄无声息地被撕裂了开来。   一道通往视线尽头仍不见终止的沟壑,出现在陆南宗的眼中。   也许是这一掌轰出了他心中的那些郁郁与悲愤,他此时的感觉比之先前好了太多。   那些来自于道体残缺与道心碎裂的痛苦,竟然在渐渐消失着,不再缠绕在他的身上,于是他的身形不再佝偻,再次挺直了腰身,一如从前。   怀素纸已经败了。   长生道果近在眼前。   陆南宗冷冷一笑,没有着急去摘下这枚果子。   他御风而行,很轻松地来到了那道沟壑的尽头,不像之前那般连拾阶都辛苦。   他低头,居高临下俯瞰着躺在沟壑里的怀素纸,看着这位狼狈难看至极浑身是血的女子,嘲讽说道:“你现在明白了吗?”   怀素纸没有回应。   陆南宗看着她,冷笑斥道:“我故意留你一命,是我对你的仁慈,让你在死前认清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陆南宗寒声喝道:“你我都在争长生,你凭什么能做出那种可笑嘴脸,还敢来教训我?!”   也许是人之将死,怀素纸无力反驳,只能沉默。   陆南宗对此全然不觉,声音里的愤怒越来越多:“你连我一掌都接不下,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我最后收手了,你早就已经死了,真是可笑至极!”   怀素纸还是很平静。   陆南宗的愤怒还未消散,怒骂道:“你给我睁开眼,好好看一下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丑陋,多么的难看!”   这一次怀素纸没有再沉默下去。   她睁开双眼,眼神还是那般的平静,找不出半点将死前被连番羞辱的怒意,清澈而深远。   就像是一面镜子。   陆南宗怔住了。   那面镜子里有一张脸,脸上沾满了血污,眼角有着几道极深的皱纹,其中藏着很多的灰尘。   但哪怕是再多的血污与灰尘,都掩不住他眼中的那些疯狂意味,盖不下他在绝境下成功反杀的自鸣得意。   于是,他再也看不见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从容风度,那些值得为人称颂的美好。   陆南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低声说道:“不管怎样,我终究是赢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接着说了下去,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历史是由胜者撰写的,百年之后,没有人会再记得今天发生了什么。”   陆南宗叨叨絮絮着,不断对自己说着话,眼神越发狂热,于是他便相信了。   他不再犹豫,再次迈出坚定的步伐,感受着没有任何疼痛的身体,准备杀死怀素纸。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没有怜悯,没有感慨,有的只是平静。   “你什么时候产生自己赢了的错觉?”   话音落下,有咔嚓的一声轻响。   时间难倒回,空间易破碎。   陆南宗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再轰出一掌,赶在这之前杀死怀素纸,却发现疼痛与疲惫如潮水般涌向自己的身体,带来无尽的黑暗。   很快,他的眼中再次迎来了光明。   有风再起。   陆南宗茫然看着前方,只见石阶依旧在前,大地如旧完好,不曾有沟壑出现。   他微仰起头,望向石阶的尽头处。   那辆轮椅就在那里。   怀素纸坐在其中,眼帘微垂,以手背轻轻擦去唇间溢出的鲜血,裙袂被风吹动。   她的脸色是那般苍白,真真如纸。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弱,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吹走。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却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画面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强大,都想起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天下无双,何足挂齿。   PS:求个票和刀片,今天本来打算请假的,但想了想请假太不像回事,还是鼓起勇气战胜懒惰更新吧。   既然我连懒惰都能战胜,那我当然也能够战胜求票的羞耻心了! 第九十二章 师徒   是的,陆南宗先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大日如来真剑是心剑。   早在剑吟声起时,陆南宗就已经中剑了。   就连身处巅峰的姜白亦因此剑而心神微怔,油尽灯枯的陆南宗又怎可能逃得过去?   道道禅念如流水般,悄无声息间浸入陆南宗的心中,构建出他心中所念所想,这与做梦其实没有太多区别。   于是当怀素纸说出那句话,梦也就碎了,梦也就醒来了,残酷的现实也就归来了。   她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手段,杀人向来杀的干净利落,除了不喜欢满足敌人死前的愿望之外,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奈何这是最好的,也是最轻松的解决办法。   如果她按照最开始的想法,以那个剑阵与陆南宗殊死一战,就算赢了也只能是惨胜,绝不只是现在简单呕血的下场。   为了尽可能地保留更多力气,为了让那个人可以长命百岁,怀素纸能够接受这些许的不愉快。   她的手无力垂下,搁在大腿上,勉强撑起自己的眼帘,视线落在陆南宗的身上。   不动明王剑随之而起,化作一道流光。   砰的一声轻响。   终究是一位大乘期的人间至强者,哪怕陆南宗沦落至此,没有真元流转保护的道体依旧强大,而不以锋利取胜的不动明王剑,竟是无法穿过他的身躯。   这不代表无事发生。   飞剑以极快速度撞击在陆南宗身上时,所产生的那些力量,足以剥走他残存的力气。   老人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跌倒在石阶上,滚了好会儿才是停下来。   然而他还没有死去,身体微微颤抖着,尚有最后一息。   怀素纸神识再动,不动明王剑所化的流光再起。   就在这时候,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怀姑娘,请留手!”   这道声音谈不上熟悉,但终究是有印象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陆元景。   这位陆南宗的后人,与怀素纸有过一番不错的交情,为人行事虽有迟疑拖沓之处,但总归算得上是正直。   换做寻常人听到这句话,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些情分,哪怕最终还是决定不留手,想必也会犹豫上一个恍惚的时间……   怀素纸没有犹豫。   那道剑光斩落,自陆南宗胸膛的空洞处进入他的体内,刹那后便从中离开,断绝了这位老人的最后一缕气息。   这真的很绝。   片刻后,陆元景终于来到了场间,紧随其后的是徐卿。   这位清都山的当代大师兄脸色苍白,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怀素纸,想要解释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但着实不是对手,无法阻止对方赶过来。   陆元景去到石阶上,抱住陆南宗的遗体,看着那个触目惊心的空洞,声音沙哑说道:“他已经输了,为什么你非要杀了他呢?”   与此同时,听到那声大喊的南离和虞归晚也回来了。   怀素纸微微抬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自己,转动轮椅向那枚长生道果靠近。   在这个过程中,她对此做出了解释,出于那些单薄至极的情分。   “没有那么多的理由。”   她疲惫说道:“陆南宗想我死,但我没有死成,所以我就杀了他,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陆元景沉默了。   他没有哭泣,就这样抱起了陆南宗的遗体,神情麻木至极地离开了。   怀素纸听着脚步声,知晓今后将会多出一个从前还算是朋友的生死仇敌,但已经没有力气感慨了。   她平静唤回不动明王剑,以此作为拐杖,拨动着轮椅向前。   长生道果与她仅剩不到十步的距离,而轮椅每一次前进都是那么的艰难,教人心累。   虞归晚下意识想要过去。   南离直接拉住了她,微微摇头,示意不要。   就在这时,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走。”   虞归晚和南离对视一眼后,望向那脸色苍白的徐卿,示意他也一并离开。   很快,崇圣寺的废墟中再无旁人。   不久后,有数道气息自旧皇都上空出现,是八大宗的强者依循最初定下的规则,将决定离开的人接走。   待到那数道气息消失后,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已然不远的长生道果,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极其强烈的预感。   只要她再往前一步,就会迎来生死间的大恐怖。   她想起不久之前陆南宗说过的话,中州五宗绝不会允许黄昏取得长生道果,为此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哪怕带来的是毁灭。   怀素纸再想起三年前,莫由衷早已认定自己是暮色,为此还让南离来靠近她,方便随时从背后捅她一刀。   既然如此,那这种令道心为之发颤的大恐怖,无疑是来自于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   长生道果近在眼前。   却像隔着银河。   怀素纸看着那枚果子,眼神早已不复先前明亮,只剩下了无尽的疲惫与倦意与憔悴。   然而即便如此,她眼中的坚定依旧存在,不曾消散。   ……   ……   那片幽冷空寂的空间。   一道雷光闪过,轰落在姜白的身上,把她直接击退到十余里外。   她的那袭白衣早已不复干净,上面多出了很多焦黑的痕迹,也不乏破损的地方,甚至还有一抹刺眼的鲜红。   以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的强横程度,她还是落得这般模样,毫无疑问在这场战斗中陷入了下风,受伤不轻。   但她的眼神始终平静,不因此而失常,其中甚至还有一抹久违的愉快。   就像是她时隔多年后再一次感受到了生而为人的滋味。   真元流转,姜白让自己停了下来,以神识和谢真人简单说了几句话。   “怀素纸要找死了,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既然是找死,那就没有人能阻止,等她死去以后,我会为她节哀。”   “这句话要是被谢清和听到,难免会伤心。”   “时间可以抹平这些。”   “但怀素纸是你们选中的人,她要是死在这里,楚瑾也会为之而烦恼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   “果然只有楚瑾才能打动你……我的想法很简单,你我就此停手,毕竟你也算是杀过我了,只是没有杀成而已,而我的伤势也不算轻了,那么你的承诺就算得上是完成。”   “然后?”   “很简单,那枚果子我可以留一半给怀素纸,作为歉意。”   姜白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对她而言,这与最初的计划显然是不同的,但世事本就无常,她完全可以接受这个结果。   谢真人沉默半晌后,说道:“这该由怀素纸自己来选择。”   姜白说道:“那你我就此罢手?”   谢真人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意思十分清楚。   ——这还是怀素纸的事情,请你去和她谈。   姜白不再多言,转身化作遁光,向崇圣寺去。   ……   ……   同是那片无垠的幽冷空间。   阴帝尊漠然向前,直至莫由衷身前百余丈,意思十分清楚。   既然那场战斗暂时结束,现在就该轮到我们了。   莫由衷看着他,忽然问道:“如此拼命,只为了让黄昏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值得吗?”   阴帝尊漠然说道:“只要不是你活着,那当然值得。”   莫由衷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讥讽,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早就放弃了这所谓长生了呢?”   “我不相信。”   阴帝尊沉默片刻,摇头说道:“这世间没有人会放弃长生。”   莫由衷眼神怜悯地看着这只鬼,说道:“可是像你这样不人不鬼的长生,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纵使你说再多,今日你依旧是败了,那枚果子将会落入怀素纸的手中,让黄昏得以长生,我很好奇到时候是谁来接道一弓。”   对他们这个层级的存在来说,拉开道一弓的代价是什么,不算是一个秘密。   故而这句话里描述的那种画面太过可怕。   在那样的境地里,道盟将会彻底陷入沉默。   也许人间只剩下一道声音。   弦动的声音。   “所以……”   莫由衷神情平静说道:“这最终只会是你们的奢想,仅此而已。”   话是如此,但他想到宋辞没有让怀素纸负伤,留下气息作为指引,此刻终究还是感到了许多的遗憾。   如果那时候宋辞做到了,哀帝道果一事将会完美落幕。   ——暮色必死无疑,黄昏也然将死,而道盟中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也都跳了出来,暴露在天光之下,再无藏身之处,可以慢慢地逐一对付过去。   这是何等美好的画面?   听到这句话后,阴帝尊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始终觉得这场战斗中缺少了一些东西。   他看着莫由衷说道:“你一直没有动用神都大阵,还以天机道法遮掩此事……你在准备做什么?”   莫由衷自然不会回答。   阴帝尊不做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将自身状态调至巅峰,一击轰向这位注定要留在史书上的长生宗掌门真人。   ……   ……   神都。   以道法凝成的光幕,又一次没有征兆地消散了。   然而这一次,人们的眼中还残留着陆南宗死去的画面,茫然与震惊当中早已忘了为此感到愤怒,发出声音。   ……   ……   旧皇都,崇圣寺。   姜白即将归来。   怀素纸不再犹豫,平静战胜了那来自于生死间的大恐怖,让轮椅向前,要去摘下那枚长生道果。   她看似犹豫了很久,事实上只是片刻。   就在轮椅碾过青石板,即将发出吱呀声的前一刻……   轮椅忽然停下。   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这会死的,你要是就这样死了……”   江半夏对怀素纸问道:“那我这些年来的辛苦又算什么?” 第九十三章 长生果之秘,道盟的决心   怀素纸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有些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半夏知道她已经生气,只是真的没力气骂人了,故而这句话听着才会那么的轻。   “阴帝尊和莫由衷的战况激烈,心神无法尽数落在这里,那就发现不了我的到来。”   “所以你觉得别的人都是瞎子?”   “于我而言,他们和瞎子本就没有区别。”   “那你觉得我是瞎子吗?”怀素纸说的很直接。   哪怕她知道江半夏的话都是真话,元始道典最是擅长操纵玩弄因果,在凭借功法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后,确实可以不为旁人所发现。   但她还是生气,因为这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而那很有可能是寿命的加剧流逝。   江半夏微微摇头,只当做没听见她的气话,说道:“总之,你只能到这里了。”   怀素纸看着那枚长生道果,认真说道:“就剩这么几步了。”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重复说道:“会死的。”   然后她做出更加详细的解释。   “早在三年前,莫由衷就知道有太多的人不想他得到这枚果子,故而他早已选择了放弃,他现在想做的是一网打尽。”   “现在所有藏在海面之下的人和手段,都已经浮现出来了,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时刻。”   “只要有人摘下这枚果子。”   江半夏最后说道:“那就会迎来莫由衷准备了三年时间的那一击,这是一个死局……”   话音戛然而止。   有遁光落地,带来一阵大风涌向四方,是归来的姜白。   那场战斗既然结束,虚假的天光便也消散,旧皇都重新陷入一片漆黑中。   于是长生道果散发出的红暖微光,变得更加动人了。   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枚果子不是想摘就能摘的。”   “这是哀帝一生修行精华所在,其中残存着他的意志,一旦处理不好,吃下这枚果子的人很有可能让哀帝活出第二世。”   她的视线落在江半夏身上,似笑非笑说道:“这也是我与陆南宗合作的理由,我需要他来承受哀帝的残留意志,而他当然也清楚这一点,相信自己可以将那道残念镇压下去。”   怀素纸当时便觉得那偷袭太过成功,哪怕姜白和陆南宗在境界上差距,也不该来得这么轻松,其中应有变故。   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这个中的具体缘故,原来当时的陆南宗正在对抗哀帝的残留意志。   姜白望向怀素纸,温和说道:“不得不承认,你今天确实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让我也有了几分狼狈,但最多也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这句话不是什么嘲弄,而是对于事实的准确描述。   哪怕她服下了那颗来自长歌门的绝品丹药,神魂上的伤势有所缓解,但依旧不复巅峰,如何能够承受得住哀帝残余意志的冲击?   就算真的承受住了,她想必也会陷入与当时的陆南宗一般的虚弱境地,失去所有抵抗的能力。   怀素纸微仰起头,视线落在那枚道果上,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用他的心脏和这枚果子融合。”   这个问题陆南宗也曾问过,但是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此时的姜白却换了一副模样,就像是一位最为称职的先生,毫不犹豫地对此做出解释。   甚至连她的语气都是那么的柔和。   “哀帝求长生,为此不惜把自己炼成一枚长生果,你觉得这是为了给四千年后的我们留下一份机缘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不求回报的善意呢?”   “哀帝早已经想到,自己残留其中的意志会被镇压炼化,因此他还在这枚果子里藏了毒。”   “不具备旧皇室直系血脉的人,只要吃下这枚果子,以其中蕴含的生机来延续寿命,便会中毒。”   “想要解决这个麻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牺牲一位大乘,取其心脏与道果融合,迫使道果损耗生机对残破的心脏进行治疗修复,以此来减弱其中蕴藏的毒性,直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姜白温声说道:“至于为什么是大乘,原因很简单,唯有大乘才够强。”   大乘之境,是凡间修行者所能抵达的最高境界。   哪怕是当今这个修行盛世,不算那些已经闭了死关的真正前代强者,大乘境也就十余位而已,   以一位大乘的性命,去换取一个无法被证明的长生,这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过分奢侈的。   “现在这枚果子算是熟透了。”   姜白说道:“哀帝残留的意志不多,毒性也然衰减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但其中的生机也随之淡弱了,长生的希望更加渺茫,不过延寿两三百年,还是没有问题的。”   她看着师徒二人,微笑说道:“所以要和我合作吗?”   话至此处,大地再次震动摇晃了起来,旧皇都继续那未完的飞升之旅,朝通往人间的无形屏障撞去。   江半夏的手落在怀素纸肩上,不让她因为剧烈的震动跌倒在地,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你借这枚果子闹出这么多事,甚至让陆南宗身死,为的到底是什么?”   江半夏看着姜白,面无表情问道:“是飞升吗?”   万劫门破境之法举世皆知,即是造劫。   再简单些粗鄙些说,其实就是讨打。   以这个角度来看,姜白毫无疑问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甚至犹有过之。   ——谢真人自北境清都山上远赴中州旧皇都,与她一战,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姜白嫣然一笑,反问道:“除了飞升,还有什么值得我如此劳心劳力?”   江半夏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飞升呢?”   姜白笑意不减说道:“你猜?”   “如果你真能飞升,这时候早就一走了之了,根本不会再纠结所谓的长生果。”   江半夏平静说道:“所以你的修行上必然出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次造劫是你对飞升的一次尝试,而你没有成功。”   姜白轻轻鼓掌,赞叹道:“不愧是我的后人。”   江半夏对此置若罔闻,说道:“你早已考虑过这种情况,故而你要得到这枚果子,以此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继续寻找解决的办法。”   姜白微笑不语。   话里所言都是对的,故而她没有反驳。   江半夏也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时间所剩不多。   姜白看着怀素纸,温柔说道:“不要因为自己费尽心机,还是无法取得完满而懊恼,更不要责怪谢渊,他只是不想让你自寻死路而已。”   她接着说道:“好好想想吧,是与我对半分了这枚长生果,还是让它毁在莫由衷的手下,彻底不复存在。”   也许是她提前有所感知,话音落下后不久,有一道难以言喻的强横气息自天而降,于刹那间笼罩住整座旧皇都。   江半夏神情凝重,抬头望向天空,眼里很是意外。   她猜到了莫由衷会舍弃掉这枚长生果,并且将其毁灭,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毁灭。   那种方式她也算是熟悉,于是难免意外,继而沉默。   姜白感慨的声音随之响起。   “过往的莫由衷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看来你确实给了他不少的启发。”   她看着眼前这对师徒,微笑说道:“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一百八十息,请尽快决定。”   ……   ……   早前某刻。   人间与黄泉的缝隙,那片幽冷的空间中。   阴帝尊将一身境界调至巅峰,挥袖间带动此间存在的无数道黄泉气息,轰向莫由衷。   那些黄泉气息与阴帝尊的真元结合,顿时燃烧了起来,散发出黑红的光泽。   就像是一道拖曳着黑红焰尾的流星!   莫由衷伸出手掌,动念间构成一方阵图,就此迎向这道流星。   轰!   似是应对不及,他强行接下这一击后,脸色倏然苍白,身体微微摇晃。   阴帝尊借此机会,再次推动旧皇都上升,不断接近人间与黄泉的那道屏障。   然而这一次,莫由衷没有出手阻止了。   他抬起头,仰望着那片不断上升的大地,平静翻开手中的众生书,以此准确锁定旧皇都的位置。   有书页凭空燃烧,转瞬成灰。   然后。   一道难以言喻的强横气息,笼罩住整座旧皇都,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   ……   与此同时,神都通天楼。   冬日阳光洒落在此间,悄无声息地变得耀眼了起来,难以直视。   楚瑾蹙起眉头,望向明景道人,沉声说道:“神都大阵为何忽然完全启动?”   明景道人叹息说道:“当然是因为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楚瑾眼中一片漠然。   明景道人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早在三年前,莫真人就想过阴帝尊以及某些人,将要在今日彻底疯狂,于是提前做了准备。”   他说道:“如今阴帝尊以旧皇都为器,逆行而上欲要撞破黄泉与人间的那道屏障,毁灭整座神都,这是足以倾覆整座道盟的危机。”   周美成问道:“所以?”   明景道人看着他的眼睛,淡然说道:“神都大阵将会直接毁灭旧皇都,结束掉这场荒唐的闹剧。”   楚瑾轻声问道:“那此刻身在其中的那些人呢?”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道盟会铭记其牺牲,为其立碑,以供后人参拜。”   PS:大方向上一直都在把握中,奈何细节上的问题确实不少,把我折磨的欲生欲死,但最麻烦复杂的地方应该算是过去了,希望接下来能顺畅一点儿吧。   然后,我写这个的时候想的是星战里面的死星开火,另外这里诚挚推荐一下侠盗一号,当年在电影院里留给了我很不错的回忆。 第九十四章 因为我徒弟不喜欢啊   楚瑾微微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明景道人的声音还在响起。   “这是关乎整座神都乃至道盟安危的大事。”   他看着楚瑾和周美成,寒声说道:“无论是谁,胆敢对此事横加干预,那就是与道盟为敌!”   通天楼上一片死寂,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不只是对此刻在场这两位掌门真人说的,更是在对远在旧皇都外的谢真人发出的警告。   以道盟存世四千余年的底蕴,谁知道得了最大好处的中州五大宗藏有多少手段?   其中是否存在能够对付飞升者,甚至杀死一位飞升者的?   真到了万不得已,必须要开战的时候,哪怕动用这些手段需要付出极大代价,中州五宗想来也会坚持到底。   楚瑾神色不变,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淡然说道:“在场的都是道盟的中流砥柱,明景前辈您这话,该去对阴帝尊和黄昏喊才对。”   明景道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抱歉,老道心急如焚,这话说的确实冲了些,还请楚真人见谅。”   言语间,他的视线随即落在周美成的身上,似是好奇问道:“周掌门对此可有想法。”   周美成平静说道:“若此事真如你所言一般,不带有言外之意,那本宗还是……无法赞同。”   明景道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此事不合任何规矩,没有道理至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枉顾他人性命,而且你先前所言更是与威胁没有区别。”   周美成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烦请你多加牢记,本宗自立派以来,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就是被威胁。”   明景道人神情平静如前,不曾因此言有变——因为虞归晚已经离开旧皇都,那这句话再狠也不会狠不到实处去。   就在这时,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了,忘了告诉您,清都山同样不接受这个安排。”   她看着霍然回首望向自己的明景道人,缓声说道:“此事不曾与本宗有过任何哪怕半次的商议,亦未在事前详尽告知过本宗,故而本宗没有配合此事的义务,必要时候本宗将会自行决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是清都山要独走的意思了?”   楚瑾平静说道:“若说本宗独走,还请贵派先行想起自身所作所为。”   她顿了顿,接着说了一句诛心至极的话,彻底丢掉了那些温情脉脉的表面作风。   “我现在真的很怀疑,你们中州这几个宗门,是不是已经被元始魔宗渗透了个干净,竟敢直接抛掉过往数百上千年定下来的规则,行如此疯狂之事?!”   她的声音冷漠至极:“你毁旧皇都无所谓,你敢让本宗弟子与旧皇都一并陪葬,换来所谓立碑和祭拜,那就直接开战吧。”   通天楼上一片死寂。   阳光明明炽烈,众人身上却有不尽寒意生出,仿佛提前踏入了那个中州陆沉的未来。   ……   ……   第二感知到莫由衷决定的存在,自然是正在与他交战的阴帝尊。   ——第一自然是谢真人。   阴帝尊看着那正在燃烧成灰烬的众生书,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意外震惊错愕皆有之。   他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觉得此事好生荒唐。   换做元始魔主做出这个决定,他不会有半点惊讶,但莫由衷是不一样的。   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在过往数百年间行事一直有度,从未有过如此激进的一刻。   “为何?”   阴帝尊诚挚问道。   莫由衷没有回答,默然回想起长歌门山门倾覆的那个夜晚,于是道心不曾有丝毫动摇。   他的神识不在通天楼上,但也能猜到楚瑾会说些什么,并无惧意。   只要尘埃能够落定,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人继续坚持下去,不惜赔上维持了百年有余的和平。   何况他要杀的那个人还是暮色。   事后岳天将会站出来,指证怀素纸是暮色,以此让清都山闭嘴沉默。   若是计划进行顺利,元始魔宗将会在今日死去,再在二十多年后的某一天随着黄昏的寿终被埋进黄土里,自此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   至于姜白,若是能杀了那最好不过,像这种倚仗人间动荡,生灵涂炭来破境的所谓前辈高人,早就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了。   不过这终究是奢望,以姜白的境界和老奸巨猾成性,必然会提前离开,绝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还需另行对付。   而阴帝尊已然不足为惧——先前交手中他凭借众生书,在这只鬼身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无论这只鬼躲到哪里去,最终都会迎来那一击,落得一个身受重伤,数十年无法生事的下场。   ——莫由衷计划中最差的情况,即是只能重伤阴帝尊,让暮色逃了过去。   然而无论如何,哀帝道果一事过后,中州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静。   他会借着这段难得的平静时光,重新梳理一遍中州的局面,做好该做的安排,然后踏入名为死亡的夜色中。   莫由衷想着这些事情,视线落在远方的谢真人身上,神情凝重。   这是他计划中唯一的变数。   为了防止这个变数出现,他不惜让元道远赶赴北境,却还是阻止不了此人的到来。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谢真人望了过来,但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阴帝尊对莫由衷说了一句话,话中带着几分感慨和嘲弄。   “真没想到,你我立场竟然也有对换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他倏然断绝了自身与旧皇都的连接,不再以黄泉之力推动旧皇都朝人间而去。   阴帝尊身下的大涅盘开始转动,演化生灭轮回。   有万丈佛光自其中生出,横跨遥远距离,落在莫由衷的身上,欲要将其困入那阐述禅宗八苦的虚假世界中。   此时阴帝尊所做之事,就跟不久前莫由衷阻止他推动旧皇都为器,向人间与黄泉相隔的那道无形屏障撞去,如出一辙,找不出半点区别。   ……   ……   旧皇都,崇圣寺中。   怀素纸坐在轮椅里,听着姜白给出的最后条件,疲惫之意再也无法压制,如潮水般袭来。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最短时间内,重新推演了一遍所有可能的存在。   这时候的莫由衷必然不清楚师父的到来,否则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直接降下那准备了三年时间的一击,让元始宗自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在此前提下,现在的局面又是怎样形成的?   起因是她被怀疑是暮色,而姜白又在暗中不停煽风点火,才会让莫由衷行此决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那么,她要是向莫由衷证明自己不是暮色的话,这件事能否戛然而止?   可能已经不大,因为此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既然如此,劝阻莫由衷这条路已经被封死了,那剩下还有什么办法?   以她现在的状态,强行去摘下长生果,让师父背着她离开?   然后远走高飞,抛下过往行走世间留下的一切关系,相依为命,让世间永远流传着一个黄昏与暮色的隐秘传闻?   这个想法看似可行,事实上也是不行的,因为姜白不可能坐视不管,必然会阻止。   除非谢真人出手相助,否则她们根本逃不出旧皇都。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最好的选择都是与姜白合作,将长生道果一分二。   问题在于,这会导致那本就渺茫的长生机会,彻底不复存在。   如此艰难痛苦受伤,终于走到这一步,却得不到一个想要的结果。   她怎能甘心?   怀素纸敛去思绪,抬头望向姜白,正准备开口的前一刻,听见了一道声音。   是江半夏。   她对姜白说道:“那就毁了吧。”   姜白神色微变,问道:“你不怕死?”   江半夏平静说道:“当然害怕,但我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自己快死了,害怕久了也就习惯了。”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既然如此,那你更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你说的没错,按道理说,我是要这样做的,但是……”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缓声说道:“我之前要求过我这位徒弟,要她好好活着,而她如今为了我,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重担,甚至决定向你委曲求全,这怎么能算是好好活着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轻轻笑着,笑容里却没有半点愉快的意味,都是自责自嘲。   姜白沉默不语。   怀素纸对此并不赞同,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无法开口。   有人不想让她说话。   “不久之前,我对阴帝尊说过一句话,最大的可能在自我放弃中。”   江半夏看着姜白,继续说道:“如今我舍弃自己生的机会,请你与我一同放弃这枚果子,就让姜家的血脉随着你我二人的死去,自此断绝好了,反正这血也是有够肮脏恶臭的。”   说完这句话,她推动轮椅,要赶在那一击到来前,离开崇圣寺,离开旧皇都。   但她还留下了一句话。   “请您不要抱有任何的幻想,试图取走这枚果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拦下您。”   姜白叹息说道:“何至于此?”   在她看来,这个决定着实是荒谬到极点,没有半点道理可言。   江半夏的声音分外嘲弄。   “何至于此?”   她笑了出声,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徒弟不喜欢啊。” 第九十五章 道一弓   “你徒弟不喜欢……”   姜白眼神里一片漠然,视线落在江半夏的身上,说道:“那你死了她就喜欢吗?”   江半夏没有回头,平静说道:“您误会了。”   她接着说道:“我说的我徒弟不喜欢,指的是我们放弃了,那你也必须一起放弃,要是您想借此机会浑水摸鱼,那我这位徒弟会不喜欢的,而她不喜欢了我会很生气。”   姜白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这是在威胁我?”   江半夏说道:“是的,需要我更详细直接的重复一遍吗?”   姜白静静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以及好奇自己怎会有一个疯成这般模样的后人。   还是那句话,不要命的人最可怕,尤其是这人还有能力拖着别人一起死去。   她本以为怀素纸这般拼命,背后是承载着江半夏的意志,因此她开出的这个条件,足以打动真正能做决定的人,却没想到这一切原来都是一个小姑娘的莫名其妙坚持。   都这样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姜白无声叹息,还是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着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哪怕在她七百年的修道生涯当中,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事情。   江半夏的声音继续响起。   “先前您向我承认过,今日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您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时间,再去与天相争,争那飞升的一线渺茫可能。”   她顿了顿,说道:“但我早在多年以前就无望飞升,对这世间固然有所奢念,但也谈不上多,就像你此刻应该猜到的那般,这一次争长生从来都不是我的本意。”   有句话江半夏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已经清楚。   正因为我不惧死,而你惧死,你还想要再活下去,所以这一次必定是你向我低头妥协。   姜白自嘲一笑,笑容里尽是唏嘘感慨,叹道:“真是后继有人……你赢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姜白说道:“先带走这枚果子,至于如何分,出去再说。”   江半夏说道:“可以,但我不相信你的一己之言,请你证明自己能够守信。”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祖宗,在漫长岁月的磨砺之下,早已变得非人,是真正的冷漠无情。   只要有机会,有足够的利益驱使,姜白会毫不犹豫地翻脸,就像对待陆南宗那般。   换做如今正值巅峰的谢真人,岂会动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顾真人大抵也是不屑的。   姜白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沉思半晌后,说道:“我给你一个向我出手的机会,等会儿。”   江半夏没有犹豫,答应了下来。   对姜白这种人来说,这句话里的内容,足以证明她的诚意与决心。   江半夏走到轮椅前去,平静抱起了怀素纸,无声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解开了那封堵言语的道法,然后向高空飞去。   怀素纸可以说话了,但不想和江半夏说话。   她转头望向后方,只见姜白行至那枚长生道果前,右手缓缓没入那红暖的光芒中,抓住,再提起。   随着这个动作,姜白的眉头微微蹙起,脸色被映出一种不健康的红,就像是正在迎接某种力量的冲击。   紧接着,一声清喝响起。   仿佛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姜白的脸色从病红转至苍白,竟是在这刹那间,直接把哀帝的残留意志镇压了下去!   当哀帝道果被摘起那一刻,有极大的光芒自果子里绽放出来,色泽依旧红暖,边缘处却多出了一抹金色的镀边,向这方天地洒落。   就像是初生的朝阳!   旧皇都随之颤动不已。   与此同时,莫由衷以封命绝运禁神大阵,准备了三年之久的那一击也到来了。   那道笼罩整座旧皇都的强大气息,不再沉寂下去,开始以一点为中心聚拢。   于是。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云涌成海,海中有漩涡生出,看着就像是一只无比巨大的狰狞眼睛,正在冷漠注视着凡间。(注)   当这道无形的目光凝为真实一刻,   一道宽不过百来丈,色泽深红至暗的光柱自仿佛瞳孔的漩涡中出现,以看似缓慢的速度,无可阻挡地降落在大地上。   只是刹那,原本正在颤动的旧皇都忽然平静了下来,失去了一切的变化。   如同时间在此刻停滞。   下一刻,时光长河再次流动,于是整座旧皇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迎来了毁灭。   没有轰鸣声,没有尘埃飞舞,没有丝毫的抵抗。   旧皇都的一切事物在一道无形的磅礴力量影响之下,以不断加快的速度向那道光柱的位置坍缩而去,然后湮灭至不复存在。   哪怕是神识接近其中,都会产生一种难以自拔的感觉,不由自主地靠近那道光柱。   至于刹那前曾经照亮整座神都的金红光芒,在悄无声息间消散了,与那道光柱融为一体。   若是自极高处俯瞰旧皇都,便会发现这座前皇朝的都城的轮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熟悉,然后才想起这与当初长歌门被毁灭时的画面,略相似。   这一击与那道星光相比,亦是不输分毫,足以媲美仙器。   万劫门将神都大阵位列人间第一,并非吹捧。   这般看来,莫由衷身在神都倚仗此阵,确实有资格说出举世无敌这四个字。   ……   ……   虚空中。   谢真人看着这一幕,感受着那道无形的力量落在身上,呼唤着他向那道光柱靠近。   以他的境界,自然能够无视这种引力。   他的视线落在旧皇都中,看着被江半夏抱在怀里的怀素纸,默然等待着这件事的结束。   这自然是在冷眼旁观,但不代表他会冷眼到底,否则他何必驻留在此?   如果怀素纸有性命之危,他会出手救下这位晚辈,但也仅此而已。   救人的原因很简单。   不久前,姜白曾经认真提醒过他,楚瑾在怀素纸的身上耗费了太多心血,要是就此死去,那就是前功尽废。   谢真人知晓楚瑾这些年来,一直在忙碌奔波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妻子的心血凭空浪费。   更何况抛开怀素纸是暮色这件事,她与谢清和的婚事确实不错。   至于救下怀素纸后,中州五宗是否会对此产生意见,谢真人不在乎。   当今天下,谁有资格向他索要一个交代?   ……   ……   远方的虚空中,大涅盘中升起的万丈佛光,照亮了这片本该漆黑的空间。   莫由衷站在万丈佛光中,那件青色道袍渐渐变得残破起来,不再如前干净。   但他的表情依旧淡漠,不曾有片刻动摇,因为他等待的变化已然到来。   很快,阴帝尊神色忽变,发现有一道气息自他体内冒出,呼唤那道深红至暗的光柱到来。   莫由衷的声音随之响起。   “烦请你稍微安静个几十年。”   阴帝尊听着这话,确定这道气息在道体内留下的烙印,不是短时间能够抹去的。   于是他无法摆脱这一击,哪怕回到黄泉深处阴府中,还是躲不过。   他沉默片刻,然后望向莫由衷,缓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和我一并安静好了。”   言语间,阴帝尊神情平静了下来。   接着,他化作一道流光,向莫由衷直接轰了过去,竟是一副欲要共同归去的姿态。   莫由衷面无表情,眼中毫无惧意,随手撕掉众生书的一页。   数十道清光凝成的屏障,次第出现,仿佛道道城墙般,挡在阴帝尊的前方,阻止其到来。   这道法之强,竟像是莫由衷巅峰之时全力施为那般,坚不可摧!   啪啪啪啪!   十余道清光屏障破碎,阴帝尊的去势随之缓下,无法再迅速前进。   众生书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道法自然也无法例外。   莫由衷为此战准备三年时间,在众生书中留下数门道法,等待的就是此时此刻。   当年他与前代元始魔主战而不败,这就是原因之一。   ……   ……   身在旧皇都中,目睹那道深红至暗的光柱落下,带来的灭世之景,怀素纸的感觉很不好。   她能清楚感知到,一道难以形容地强大力量,真实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不断呼唤着她向那处归去,踏上末路。   她被江半夏抱在怀里,都有这种极其不好的感觉,那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该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   “可以走。”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用担心。”   以她在元始道典上的造诣,可以强行摆脱这道无形力量的吸引,越过那道恐怖气息对旧皇都的封锁。   问题在于……   怀素纸微仰起头,从下往上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这你又要少几年命?”   这是莫由衷处心积虑,等待三年之久,直到所有人与事都浮出水面后的全力一击。   三年时间,足以这位天机术算之道当世第一的长生宗掌门真人,将所有的可能性都算计进去。   更重要的是,怀素纸确定莫由衷这次就是想要她死,又怎可能没有考虑到元始道典的特殊之处?   不考虑到元始魔主很有可能出手救人?   假如江半夏强行突破那道强大气息对旧皇都的封锁,是否会落入莫由衷的算计当中?   怀素纸明明清楚,像这样的凭空担心,只会带来无止境的怀疑,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言。   但……她就是忍不住多想啊。   就在这个时候,姜白的声音落入两人耳中。   “再过去三十息,我就会离开。”   这是事前双方定下的承诺。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偏过头望向正在毁灭旧皇都的那道光柱,对江半夏问道:“莫由衷会全力阻止姜白离开吗?”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不会。”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你答应姜白给出的条件时,想的是什么?”   江半夏说道:“借姜白留下的道路,以此躲过莫由衷的目光。”   怀素纸认真说道:“风险太大。”   这其中的风险不在于莫由衷,而在于姜白存在一定翻脸的可能。   江半夏神情平静说道:“我先前就算过了,在谢渊没有离开的情况下,姜白出手的可能性不到三成。”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微冷说道:“那她要是对你动手呢?”   江半夏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我能让她一起死,她只要还想活着,就不会翻脸。”   怀素纸说道:“但我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不用去冒这些风险。”   江半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眼神微变,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   “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击最大可能是为了阴帝尊准备的,以我现在的境界,莫由衷没道理耗费如此巨大的代价来杀死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神都大阵的每一次启动,都需要耗费数量庞大到令人心悸的灵石。更重要的是,此刻这足以媲美仙器的一击,毫无疑问是神都大阵的全盛之姿。   哪怕是宰治整个人间的道盟也罢,想要发起这样的一击,必然也要损耗十年以上的积累。   唯有阴帝尊和黄昏才值得道盟付出此等代价。   “而且……”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轻声说道:“三年前我没有能够说服阴帝尊,他这次出手只能是因为你。”   江半夏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我不想你欠下这样的人情,所以……”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里是不容拒绝的意味,认真说道:“放我下来吧。”   江半夏没有再说什么,寻了处可以目睹那道光柱的高地,放下了她。   怀素纸站稳,然后抬手。   有风起。   一把漆黑的长弓,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的容颜苍白如纸,与黑弓与黑色衣裳与此刻正在飞舞的如瀑黑发,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此时的她,有种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支离破碎,教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然而她的神情是这样的平静,仿佛看不到远方的灭世景象。   江半夏忽然说道:“你看不到那么远,还是我来吧。”   这句话话里指的看不到,是说怀素纸的神识无法真正接近那道光柱,道一弓不见得能落到实处去。   三十息将过。   江半夏是故意挑这个时间开口的。   怀素纸秀长的手指落在弓弦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那你来做我的眼,好吗?”   江半夏微怔,然后不敢沉默哪怕刹那,很认真地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够,更加认真地对她说道:“好。”   听到这个字,怀素纸拉开弓弦,渐呈满月之相。   天地间,有清鸣响起。   不再死寂。   PS:个人感情上出了点问题,今天只有这一章了,抱歉,明天正常更新。 第九十六章 请真人出手!   弦动无声,天地却来相应。   极高处虚空中,谢真人听闻此声,眼里久违地流露出一抹好奇之色。   接下来将要看到的画面,放在他的修道生涯里,亦是屈指可数的。   正在僵持当中的莫由衷与阴帝尊,听到这一声清鸣后,神情的变化更是明显。   阴帝尊并不意外,只是挑眉与得意,因为他始终相信着元始魔主——这是双方长达百年与道盟为敌,屡败屡战中建立的莫大信任。   哪怕暮色杀死了顾家最后的血脉,致使那枚长生果没有了最好的归宿,这份信任也依旧存在。   莫由衷神色冰冷至极,即便他早已考虑过道一弓的出现,甚至还大致可以确定这是暮色手中的道一弓,并非来自于黄昏……   然而当这件事真的发生后,他的道心依旧有所动。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是早有安排,详细推演计算过该如何应对后,还是会产生的一种厌恶情绪。   至于位于此上的神都通天楼中的诸宗掌门,都为此而感到震撼惊讶。   想要进入旧皇都所在的那片幽冷空间,或者说通往黄泉的隧道,必须要身在神都当中,这是一切的前提。   哪怕是强横强大到接近飞升的谢真人也罢,都无法违背这一点,因为这条通道就在神都之下。   在道盟八大宗的推演中,元始魔主此刻应是在神都之外遥望通天楼,等待着寻找着一个出手的机会,让那道明媚的星光得以落下。   为什么道一弓的清鸣之声,此时竟会在旧皇都中响起?   难道这位魔头悄然潜入了神都?   更重要的是,难道元始魔主不要命了吗?道盟八大宗都很清楚,这位人世间第一魔头所剩寿元最多不到三十余年,居然疯到还敢动用道一弓?   这到底是为何?   一时之间,众人忍不住想要以神识跨界而去,目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那一幕,奈何那道光柱可以让神识一去不回,而且……   楚瑾先前说的那番话,此刻还萦绕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曾随风散去。   这时候,通天楼上的诸宗掌门,乃至于守在此外的道盟繁多强者,都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生怕旧皇都的尘埃还未落定,此间又再生出巨大变故,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人们以最大的沉默与死寂,回应那道徘徊在天地间的清鸣声。   仿佛弦动以后,天地间便只能有一种声音。   天上地下。   唯此而已。   ……   ……   旧皇都中。   听闻清鸣声响起瞬间,姜白面生异色,霍然抬头望向声起之处。   远方那幢还未完全倾塌的高楼上,怀素纸挽弓如满月的画面,就此落入她的眼中。   她此行想要做到的三件事,其一是造劫破境而飞升,现在无疑是失败了,固封数百年的境界不曾有所松动;其二则是取得长生道果,此事尚未确定下来,但想来也很难圆满;其三便是道一弓了。   不算黄昏,她曾经见过前后三位元始魔主,与其中的某一位有过一番交情,故而知晓不少关于道一弓的隐秘之处。   如今她的修行出了很大的问题,陷入困境难以自拔,想要破开那个困境,道一弓会有很大的用处。   想着这些,姜白却没有片刻停留,在三十息到来的那一刹那,向旧皇都外离去。   哪怕是真灵不灭身修至最高境界的她,面对莫由衷这足以媲美仙器的全力一击,还是要退避三舍。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刻,清鸣声骤敛。   ……   ……   当怀素纸挽弓,如满月时。   有铁箭凭空无端出现,搭在弓弦之上。   她身负重伤,很有可能是此生第二虚弱的时刻,动作却平稳至极,没有半点颤抖,甚至有种行云流水的感觉。   她闭目,理应什么都看不到,但识海中却出现了一幕清晰的画面。   画面里有一位女子。   那女子年岁不长,一袭黑衣,正挽黑弓如满月,容颜苍白如纸,好看的教人心疼。   原来这就是江半夏眼中的她。   怀素纸这般想着,视线落在远方的灭世景象之上,不由微微一怔。   落入她眼中的世界,都是黑白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   那道深红至黑的光柱,与那些正在朝它涌去的旧皇都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自己的颜色。   与此同时,她清楚感知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不断流逝,尽数灌入手中触感冰冷的黑弓当中,如江河回归大海般,不见停止。   然而很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痛苦,相反还有一种极轻淡却真实的愉快之意。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是江半夏。   “原来如此……”   “嗯?”   “那年我曾问过师父,既然拉开道一弓的代价是寿命,为什么这个代价非要我们来付呢?”   “因为别的人没有这个资格。”   “是的。”   听到这两个字,怀素纸并不悲伤怅然失措乃至于惊慌,反而更加平静了。   她轻声问道:“多少年?”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有些……多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我可以飞升,还好。”   江半夏心想当初我对你说还好,你却直接骂我好个屁,险些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如今你竟敢学我说还好,这未免太过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了吧?   再较真些,这也可以算得上是欺师灭祖了吧?   她这般想着,却没有去翻旧账,对怀素纸交代了一件事。   以神识产生的这些对话,连刹那时间都不到。   江半夏的神识无视那道力量的呼唤与阻碍,去至那片翻滚不安的云海中,落在那颗降下天罚般恐怖一击的巨大眼睛里,留下了气息为箭引。   这道气息显然无法长存,很快就会被蕴含在其中的那股力量搅碎,与旧皇都里的事物一并沦为虚无。   但怀素纸抓住了这个瞬间。   她松手,秀长的手指离开弓弦。   弦动无声。   那铁箭离弦而出,破空而去,依旧无声。   没有凄厉至极的鸣响,没有雷鸣般的震动,没有任何的声音出现。   铁箭所过之处,那些正在向光柱快速坍塌而去的事物,倏然间凝滞了下来,然后跌落。   一切不应存在的事物都在消逝。   随着铁箭不断靠近那道光柱,原本翻涌不安的云海,悄无声息间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这片云海突然出现了一片突兀的空白,其中的云气消散无踪。   就像是有人持大斧向云海劈砍而去,直接劈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离道一弓之弦而出的铁箭,就在这道豁口的最前方,不断逼近着那只巨大的眼睛。   于是,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的色泽不再如前深沉,红的浅了,黑的便散了。   那道加诸于旧皇都中一切事物,迫使其进行坍塌的无形力量,不复先前的强大,衰弱了数十倍有多。   姜白顿感轻松,毫不犹豫向更高处飞去,准备直接离开。   长生道果就在她的手中,事情至此,她理所当然占据了谈判的主动权。   离开旧皇都之后,她不会选择独吞长生道果,而是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第三个目的。   便在这时,那道铁箭没入高悬在天上的恐怖巨眼当中。   两者相逢后,天地不再无声。   轰!   以那只巨眼为原点,难以想象的力量从中喷薄而出,化作千万层巨浪,向这方天地轰鸣冲击!   刹那间,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都浸染上了那深沉的红,如血色般。   天地气息紊乱到极点,狂风横行,不停地呼啸着。   道一弓从怀素纸手中消失。   她倒了下来,唇角有血水不断流出。   江半夏再次抱住她,向旧皇都外的虚空去。   姜白就在那里,等待着两人的带来。   谢真人在更远的地方,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还在与阴帝尊战的莫由衷,感知着那头的变故,脸色漠然至极。   他微微低头,看着单薄如小册的众生书,心想这一次要再供奉多少年,才能完好呢?   就在他准备再撕下一页的时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在他的眼中。   莫由衷怔住了。   哪怕此时此刻他正与阴帝尊一战,不做任何保留的一战,他还是下意识地怔住了。   因为这件事太过荒唐,完全超出了他的推演范畴之内,甚至是长生宗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众生书有一页飘然而落,凭空燃烧,转瞬成灰。   ……   ……   铁箭消逝之后,那只巨眼依旧存在,只是无法在占据小半天空,缩小了百余倍,看着便有些可怜。   那道光柱依旧存在,并未散去,还是强大。   江半夏抱着即将昏过去的怀素纸,与姜白于虚空中相对而立。   “就在这里谈?”   “是的。”   姜白放手,那枚散发着红暖光芒的长生道果,就此漂浮在两人中间。   她问道:“如何谈……”   话音戛然而止,她神情骤变,全然不复先前的冷静从容淡然,就像是遇到了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有一道气息随着江半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有一道声音来自怀素纸的唇间,落入谢真人的耳中。   那道气息是众生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故而那只巨眼的冷漠视线,便也来到了她的身上,不再离开。   那句话则要简单上太多。   “请真人出手!”   PS:今天几乎没有睡过,然后明天要去医院复诊,真是乱七八糟的生活啊。 第九十七章 何谓大乘之上   谢真人从未远离,始终留在旧皇都外,冷漠俯瞰着其中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位旁观者,受邀来到这里见证今日一切的发生。   然而仿佛终究只是仿佛。   当那五个字被说出口,谢真人很自然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换做别的事情,哪怕有承诺在先,他这时候也不见得愿意再次出手。   但姜白终究是不同的。   当今世间唯有此人与顾真人登临大乘之上,踏入那个举世唯二的玄奥境界,是真正的天下无三。   这值得他来杀一杀。   更重要的是,他确定先前那次交手当中,姜白留有手段不曾动用,而他确实有些好奇,这位前辈全力以赴的画面。   一念及此,清都印上有微光泛起。   有轰隆雷鸣声响起。   谢真人执清都印,化作炽白雷霆,轰向姜白!   ……   ……   如此突兀剧变的出现,哪怕是姜白也不由错愕了片刻,旋即才冷静了下来。   她看着江半夏,感慨叹息说道:“了不起,但你不觉得这有些大逆不道了吗?”   话里说的了不起和大逆不道都是真的。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当中,针对她做出这个杀局,让她神情骤变甚至于是流露出几分失措。   此刻她所面对的杀局,在她漫长至七百余年的修道生涯当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也是可以称之为绝境的。   江半夏能让她陷入这种绝境当中,理所当然是了不起的。   至于大逆不道,更加简单了。   她和江半夏的身上流着也许淡薄,但终究是同出一源的鲜血,很有可能她们还是彼此在人世间的最后亲人。   以此来看,江半夏这时候正在做的事情,大概就是……请老祖宗赴死?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过分的大不敬了。   “谢谢,我确实很了不起,不过你错了。”   江半夏平静说道:“尽管我喜欢吃姜,但我姓的是江,不是姜。”   姜白仿佛没有听到那道雷鸣声,也没有感受到那道来自恐怖巨眼的冷漠视线,神情如前从容。   她静静看着江半夏,忽然叹息了一声,自嘲说道:“也对,当年你就灭过一次门了,这样想下来,你现在不过是在斩草除根而已。”   江半夏没有继续谈的心思,目光漠然落在姜白的身上,指引着那来自神都大阵的一击落下。   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件事,是因为当初翻动过众生书,在其中留下了一道后手。   然而真正关键的,还是先前怀素纸以道一弓,对神都大阵所凝聚出的恐怖巨眼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让她有机会趁虚而入,从中作祟。   从中作祟这个词语,往往都是落在坏人的身上。   江半夏想自己是一个坏人,更想怀素纸也能做一个坏人,因为好人不长命。   思绪不过瞬间。   那道轰隆雷鸣声响起落下时,与江半夏谈论血亲之缘时,姜白对这个杀局给出了自己的应对。   她的声音里是不屑与嘲弄与傲然。   “仙器,这东西难道我没有吗?”   话音落下。   嗡!   有钟声隔世而来!   ……   ……   那是一道悠扬而深沉的钟声,仿佛自远古岁月中来,带着警醒世人的来意。   ——昊天钟。   万劫门的镇派仙器,立派之基,让其有资格成为道盟八大宗的根本原因。   这件仙器可以响彻寰宇,人间之大无所不至,无论北境还是天南,乃至于更加深远的地方,无远弗届。   自登天榜重启后,这道悠扬的钟声已经出现过数次,不再为世人所陌生。   三年前,裴应矩曾经动用这件仙器,于万里之外对商州城外落潮山上的江半夏发起过攻击,最终却被阴帝尊挡下,波澜不起。   但姜白终究是不同的。   这道出自于她意志的昊天钟声,在片刻的悠扬深沉过后,倏然间激昂震撼了起来,带着鲜血与死亡的毁灭意味!   更加难以想象的是,这道钟声明明自人间响起,是隔世而来,速度竟是没有比清都印所化的炽白雷霆慢上多少,几乎是同一时间落下。   这其中固然有谢真人并非真身至此,无法把清都印的威能发挥至巅峰的缘故,但足以证明姜白的恐怖。   钟声落下,最先受到影响的是谢真人。   那道以神识凝作的化身,骤然间模糊了起来,不再如前真实,渐渐虚假。   在面临如此绝境之时,姜白展现出了极其冷静的心智,没有去理会那已经化作雷霆落下的清都印一击,而是选择直接去毁灭谢真人的神识化身。   哪怕谢真人已经动用清都印,这道神识化身接近极限,在雷鸣过后很有可能会散去,但她仍旧这么选择。   因为谢渊的境界太高,实力太强,是此间的最大变数。   在那道神识化身散去之时,清都印所凝雷霆轰落!   姜白没有想过硬接,从原地消失,瞬息间去到十余里外。   这等遁法,速度之快与阴府之溯影几乎没有差别,甚至可以追得上朱颜改。   问题是……此刻她所面对的并非寻常飞剑寻常雷霆,而是攻伐举世无双的清都印,又怎可能完全躲过?   姜白与那道苍白雷霆擦身而过。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有血水自唇中喷溅而出,眼神却未曾黯淡,而是来得越发明亮。   她那一袭白衣的衣袖连带着些许裙摆,于雷霆之下化作灰烬,展露出那白皙的手臂与大腿,甚至还有胸侧的秀绝风光。   如此狼狈模样,姜白自修道以来何曾有过?   但她没有半点愤怒,或者说没有时间去愤怒,因为她此刻已经重伤。   炽白雷霆散去,清都印破空离开,重回人间。   她挥了挥手,散去缠绕在身上的那些残雷,然后……那来自于恐怖巨眼的冷漠视线,于此时完全凝实。   那道令旧皇都陷入无声毁灭,让一切坍缩进入虚无的深红光柱,拔地而起,在那片大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深渊,然后向虚空奔去!   姜白无暇休憩片刻。   她的眼眸倒映出那道深红的光柱,神识微动,钟声再此浩荡而来,与此相遇。   轰的一声巨响!   虚空震荡不安,这条人间与黄泉的通道,竟是出现了几分崩解的景象!   那道深红光柱没有消散,与昊天钟声形成僵持,不断向前逼近,   接连两次动用昊天钟,接连两次直面这种位于人间巅峰的力量,哪怕是姜白也难以承受其中的重担。   她再也顾不上那枚长生道果,不再飘然,以最快的速度退去,准备回归人间。   以她的境界与身份来考虑,这种逃之夭夭无疑是耻辱的,但再往深处去想,这真的不能怪她。   一击偷袭重伤陆南宗,与谢真人战而不败,再是直面清都印的无上雷霆,又与莫由衷为阴帝尊精心准备三年的一击对轰……   姜白今日展现出来的实力,无疑称得上是当世最强之一。   就连这样的她都只能选择罢手避战,足以证明江半夏赠予她的这个绝境有多绝。   ……   ……   江半夏伸手,摘下那枚完好的长生道果,将其中蕴藏着的哀帝意志镇压下去。   与此同时,姜白正在向人间而去。   她看着那暂时无法击溃钟声的深红光柱,看着那宛如星尘般的淡渺身影,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却穿过了无边广阔的虚空,准确地落在了姜白的心中。   “那时候你欺负我徒弟的画面,我看的很清楚,记得更加清楚。”   她说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记仇,所以这仇就不要过夜了。”   说完这句话,江半夏打了一个响指。   一声轻响。   归藏焰凭空而生,落在那无形无迹的钟声上,开始焚烧。   虚空中,一场熊熊大火就此燃起。   那道钟声带来的无形力量,不过片刻就被焚烧殆尽,再而循着因果之线落在姜白的身上,向她的识海烧去。   来自恐怖巨眼的深红光柱再无阻拦,径直轰向姜白。   于是。   钟声再起。   与先前相比,这一次的钟声是凄厉的,是嘶哑的,是震耳欲聋的爆裂鸣响。   姜白即将登临人间。   她伸出右手,紧握成拳。   她一拳轰向那道深红光柱,不做任何回避。   这必将会让她的伤势变得更加严重,但是值得,因为钟声将会落在江半夏的身上,断绝归藏焰的继续燃烧。   直至此刻,姜白依旧维持着冷静,清楚判断出对自己的最大威胁。   很快,可憾层云的拳风与深红光柱相遇,虚空再生动荡。   片刻僵持后,这仓促而起的一拳,顿时不敌溃散。   那道深红光柱,依循着众生书留在姜白身上的烙印,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如同无数道闷雷在姜白体内炸响,旋即有深红光芒自她的肌肤中刺出,带起数千道血花,染红了那件直至此时还未完全碎裂的白裙。   换做寻常大乘境的强者,这时候总该是要死了。   遗憾的是,姜白不是大乘,而是大乘之上。   面对如此生死绝境,当钟声得以落下,归藏焰随之而散去。   她仍旧能够转身,划破虚空,遁入人间。   ……   ……   钟声落下。   江半夏抱着怀素纸,以掌迎之,以及退之。   昊天钟接连三次响起,哪怕是出自于姜白手中,威势依旧有所衰减。   问题在于,这一道钟声中蕴含着的无上杀意,足以弥补这其中的损失。   轰!   当钟声逝去后,江半夏的脸色已然泛白,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跌落在旧皇都的大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怀素纸尚未昏迷过去,躺在她的怀里,勉强抬起头,想要问些什么。   就在这时,江半夏咳嗽了起来。   鲜血从她唇中飞溅而出,却没有一滴落在怀中人身上,全都被她以衣袖遮掩住了。   那衣袖上多出了一朵怒放的梅花。   她牵动唇角慢慢翘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低头看着怀素纸,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我还好。”   PS:盘着腿正在码字的时候,突然晃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刚才一查居然是地震的原因,这广东也能震起来的,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第九十八章 落幕前的相亲及相爱   “……还好?”   不知为何,怀素纸听到这两个字,便无由来地想要生气,精神甚至为之一振。   但她知道这时候着实没有争吵或者骂人的道理,于是安静了会儿,浅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不想昏迷过去,有些艰难地睁大眼睛,微微侧转身子,望向夜色笼罩下倾塌大半的旧皇都,知道尘埃大抵是落定了,然后生出一个想法。   江半夏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睡会儿?”   “还不想睡……我在想,醒来之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   “不会是现在这样的。”   “嗯。”   “是面朝大海,是春暖花开,是你以前对我说过这八个字的模样。”   “……那我不想了。”   “为什么?”   江半夏微微一怔,很是不解,心想这八个字流露出的幸福美好有何不妥之处吗?   怀素纸声音微沉说道:“写下这句话的那人,没有再过多久……就自杀了。”   言语间,她想起不久前江半夏是如何说服逼迫姜白退让的。   ——最大的可能在自我放弃中。   想到这句话,怀素纸的情绪不禁有些低沉,很是生硬地换了话头,说道:“姜白比我想的还要强。”   江半夏认真说道:“但是她这一次过后,不死也差不多了。”   怀素纸看不到最后的画面,说道:“这样吗……”   “嗯。”   江半夏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把怀素纸好好地放在怀里,更加认真说道:“我替你教训过她了。”   怀素纸闻言一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管怎么听,她都觉得这句话很奇怪,让她像足了那种……自己剑不如人,然后把长辈搬出来找场子的纨绔人物?   江半夏一字一句说道:“总之,你不用再那么地去担心姜白。”   怀素纸想了想,轻轻地嗯了一声。   以姜白的行事风格来看,即便此次身负重伤,可以说是结下生死大仇,但日后若是到了利益共同的时候,极有可能还是能够抛弃前嫌合作,而不是被情绪与仇恨主导,蒙蔽道心。   荒唐至极,真实至极。   她想到这里,稍微觉得安心了些,对江半夏说道:“我要昏过去了。”   江半夏回想起从前自己喝醉被她照顾的模样,为她理好凌乱的发丝和衣襟,这才温柔地说了声好。   怀素纸看着那朵盛开怒放在衣袖上的鲜血桃花,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有些担心,想要再开口,问上很多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那只巨眼的视线会落在姜白身上,比如你出现在这里真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吗,比如你现在真的还好吗?   江半夏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的眉眼,把那一抹担忧的情绪看得分外清楚,温声说道:“我这些年受过很多伤,早就伤出习惯了,这次不算什么,你不用想太多。”   怀素纸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沉默了,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就此闭上眼,昏迷了过去。   自崇圣寺前剑引天劫,好不容易避开姜白,又穷尽心神以羽化登仙意中记载的秘法躲过天劫,重回崇圣寺时只能坐在轮椅上,即便如此依旧分毫不让,逼迫姜白退让,紧接着又是动用禅宗真剑与陆南宗战……   更别提她最后还拉开了道一弓。   换做同辈中的任何一个人,早在这段艰辛路上的半途就死了,但她却坚持着活到了现在,对此战做出了极其关键的影响。   若不是怀素纸,今次哀帝道果之事姜白无疑能把所有人玩弄在鼓掌之中,得到最大的那份好处。   比这还要了不起的是,这还是中州五宗与禅宗乃至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就连阴府都能接受的结果,唯有元始宗不能接受。   姜白能够将自己放在这种位置上,毫无疑问是极其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么了不起的她,最终还是功亏不止一篑,落得一个身负重伤的下场。   这一切都是因为怀素纸。   江半夏想着这些,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得意。   下一刻,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墨眉紧蹙,因为她发现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这她该给出怎样的奖励呢?   她早已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了怀素纸,只是不曾提起过,而且也不想要提起。   所以。   这时候要怎么办才对?   江半夏越想越觉得这事难办,又觉得不办了好像也没什么,毕竟徒弟孝敬师父,献上束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若是让旁人知晓她此刻所思所想,再想到这场几乎囊括整个人间的巨变还未真正落幕,难免会生出荒唐的感觉。   大概是这个缘故,江半夏竟然真的生出了一个很没有道理的想法。   想法生出一刻,她下意识轻咬住唇,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紧张与迟疑之色。   过往无论何种境地当中,她身上都存在着的静贵之气,于此刻骤然消失无踪,找不出半点的残余。   忽然之间,江半夏平静了下来。   她很认真地看着昏过去的怀素纸,确定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并非虚假。   然后。   江半夏深呼吸了一口,不再犹豫。   她低头亲了下去,却是下意识亲在怀素纸的额头上,不由微微一怔。   她顿生愧疚,心想自己这是真的很没诚意啊,很是仓促地抬起再而落下。   落在怀素纸的唇上。   一触……   但没有即分。   也许是发绳不结实的缘故,就在唇与唇相碰的那一刻,江半夏的发丝忽然间散开了。   黑发如瀑般倾泻而下,遮掩住她和她的面容,就像是一道帘子,把一切都藏起来。   这很好,很适合。   于是。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她和她才是分开。   江半夏重新坐直,任由发丝被风轻拂落在唇上,继而黏住。她微微低头,看着不曾醒来的怀素纸,想着先前那些弹与嫩与柔软与微涩,发现道心反而动的更快了,连胸脯都有了轻微的起伏。   沉默只会让这种情绪不断发酵。   江半夏就像过往无数个夜里那般,微微笑着,喃喃自语着。   “我已经把最好的送给你了。”   “在很多年前。”   “所以这次我真的没什么能给你了……除了自己。”   “如果你还醒着的话,我没办法这样做,毕竟我是你的师父,要脸的。”   “……还好你昏过去了。”   “还好。”   “嗯……这是我的第一次,我这辈子谁也没有亲过,你是第一个。”   “希望你也是第一次,因为我很小气,不想吃亏。”   “希望你不是第一次,因为你还睡着,我不想你吃亏。”   “还有。”   “谢谢你。”   “嗯……最后还有。”   “我爱你。”   说完这三个字后,江半夏自嘲一笑,摇头说道:“奢望而已。”   话至此处,她没有再说什么,神色渐渐平静。   有风不知从何而来。   她把怀素纸抱在怀里,就这样坐在大地上,回想起当初浮云城中未完的念想,便为自己的徒儿开始梳发,然后编发。   此时的旧皇都不再有喧嚣人声,不再有阴雨磅礴声,不再有天劫轰鸣声,不再有恐怖巨眼的冷漠注视,悄无声息间静了,便也温柔了。   无穷夜色下。   有师为徒认真织发。   有人与鬼战与虚空中。   ……   ……   与迎来毁灭后寂静的旧皇都相比,人间与黄泉的缝隙当中,从未平静。   阴帝尊与莫由衷一战不曾停歇。   这两位站在人间巅峰的强者,今日很凑巧地都位于自己的主场,在神都大阵与黄泉加持下,他们都可以是顾谢之下的举世全无敌。   两位无敌相争,一时之间本就难分胜负。   当莫由衷那殚精竭虑,耗费三年所成的一击,随着轰落在姜白的身上,就此消散无踪,阴帝尊很自然地开始占据上风。   近些年来,众生书的损耗太过巨大,再非全盛之时。   哪怕大涅盘在阴帝尊手中,由于各种缘故,无法发挥出其真正的威能,但也不是这种状态的众生书所能抗衡的。   神都大阵在那足以媲美仙器甚至天劫的恐怖一击过后,亦是陷入了低潮当中,不再如前强大,又怎能对抗得了黄泉的气息?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阴帝尊在这一战中都占尽了上风。   但他仍旧不抱有杀死莫由衷的想法。   又一次道法对轰后,阴帝尊淡然而退。   大涅盘的佛光始终笼罩在莫由衷的身上,没有片刻离开,十八圆轮不断旋转间,自有禅心佛念如跗骨之俎纠缠。   阴帝尊看着这位老对手,忽然问道:“如果不是你配合,姜白不会受此重伤,为何要这样做?”   旁人也许不清楚,但他又怎能不知那道深红光柱之所以能重伤姜白,是因为莫由衷不做阻止之余,甚至还推了一把?   “为何?”   莫由衷身处佛光中,那件青色道袍早已破损,仙风道骨不复先前。   他神情漠然说道:“你又不是那些白痴,何必问出这种白痴才会问的问题?”   对他而言,像姜白这种目无大局,又或者是将自己视作大局的人,便是依仗着辈分和身份,不做付出且又享受着道盟供奉的纯粹祸害。   但凡是有机会,他都愿意让这样的祸害死去,无论对方的辈分和境界有多么高。   阴帝尊冷笑出声,毫不客气嘲弄说道:“朕就是喜欢看你这样的正道中人对同道狠下杀手,不敢正面回答的虚伪模样,真是教人愉悦。”   莫由衷平静说道:“你很得意?”   阴帝尊理所当然说道:“要不然呢?”   莫由衷没有说话,抬手准备施展道法,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废话,让战斗继续下去。   阴帝尊自然不会拒绝。   就在这场可以称之为人间巅峰一战继续下去时,有一道神识来到此间,化作一句话在这只鬼的心中响起。   这道声音自然是江半夏。   她向阴帝尊请求了一件事。   ……   ……   人间,神都。   通天楼上,诸宗掌门相顾无言。   先前的一切看似漫长,事实上连半半刻钟都不到,那场各方事前几乎没有过沟通商量,却默契至极的围杀与反击就发生了。   昊天钟近乎是没有停歇的连续三次响起,谢真人以清都印化作的炽白雷霆,以及最后深红光柱的轰击……   然后还是不死的姜白。   此时此刻,通天楼上的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视线都落在了裴应矩的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身旁。   那里有一口雕刻着古老花纹,有仙意道韵流转其中的小钟。   ——昊天钟。   此时的昊天钟光泽比之先前略显黯淡,不复最初那般明亮,甚至隐隐能够看到锈迹的存在。   裴应矩感受着众人的目光,看似面如平湖,神色不见半点惊讶,心中却是愤怒至极。   在昊天钟响起的前一刻,他竟是没有生出半点反应。   这与境界无关,与他对昊天钟不存在真正的掌控有关。   这竟让他作为万劫门的掌门,与周遭的外人一般,为昊天钟的响起而震惊。   这是何等耻辱的事情啊?   裴应矩情绪糟糕至极,望向明景道人,神色看似如常说道:“我先走了。”   明景道人视线落在楚瑾身上,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楚瑾温和一笑,竞也跟着他不说话了。   这种不做回应的回应,无疑是最为让人憋屈的。   明景道人明白她的想法,沉默片刻后,对裴应矩说道:“走吧。”   裴应矩不做犹豫,转身就走,去寻找重回人间的姜白。   当他离去后,楚瑾笑意无声淡去,以神识对周美成说了一句话。   “还请不要忘记承诺。”   “自然。”   ……   ……   旧皇都,无尽夜色下。   江半夏借着微光,看着沉睡后眉头仍旧微蹙的怀素纸,很难没有情绪。   她把自家徒儿横抱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几乎尽数沦为废墟的前皇朝都城,准备离开。   与此同时,有佛光如大日升起,照亮一片虚空。   这是来自于大涅盘的威势。   江半夏先前对阴帝尊说的那句话,便是希望他能在此时出手,为她创造出一个机会。   长生道果在手,昊天钟带来的伤势已经被镇压下去,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谢了。”   江半夏缓缓起身,向前方踏出了一步。   佛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带来轻微而真实的温暖,便也让她难得生出几分感慨。   她微微低头,看着怀里的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不会再对你说还好了。”   PS:只有这一章了,四千字,这几天我居然还坚持着全勤没请假,真是佩服我自己。 第九十九章 黄昏的离去,怀素纸的唇   虚空不静,佛光普照之下,有禅宗尊者佛像幻影纷纭而现。   刹那间,这片原本冰冷幽寂的空间,被镀上了一层新的色彩,不再真实。   通天楼上。   自旧皇都天劫落下前,便在对峙的诸宗掌门,此时不再默然沉寂勉强维持着平衡,纷纷出手。   都是站在这人间最高处的强者,如何能不知晓这道佛光的出现,是阴帝尊为了掩埋元始魔主的行踪,让她得以平安重回人间的手段?   此时再不出手,难不成他们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黄昏离开?   这是道盟所不能承受的最大耻辱。   哪怕是先前强硬到极致,心冷如铁的楚瑾,此时都没有再做半点阻挠。   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让怀素纸活下来。   片刻之后,明景道人若是寻得机会,以其行事风格,必然会无意之下失手误杀怀素纸。   先前她特意提醒周美成,为的就是提防这种情况。   至于梁皇等人,如此激进的可能性偏小,与明景道人相比威胁小上太多。   思绪流转间,剑光与道法及琴音,都已经跨界而去,向那道佛光轰去。   道盟诸多强者结阵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一位被重伤的元始魔主。   神都一片死寂。   许多人还沉浸在亲眼目睹陆南宗的死去,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此时又遭这番巨变,错愕更深。   就在这时,天光忽显黯淡。   有云聚拢至神都上空,欲雪。   ……   ……   黄昏此人,举世皆欲杀之。   哪怕其中有些杀意不是真心的,但样子终究还是要做出来,今日正道诸宗齐聚神都,数位大乘亲自坐镇,兼之二十余位炼虚境的强者在场。   面对这个阵仗,就算是身在黄泉的阴帝尊也只能二话不说,有多远走多远。   黄昏以大涅盘升起的佛光遮掩气息,依旧无法完全躲过其中的几道视线。   最先来到她身前的是一道剑光。   太虚剑派的当代掌门,被世人公认为天下第三剑的梁皇。   这道剑光若虚若实,于有无之间不断变幻,缥缈至极,竟是有种不可捉摸的意味。   在此剑之前,一应道法阵法乃至有无形结界屏障,都将会沦为虚设。   这时候换做任何其他修行者,都只能选择硬接这道剑光,继而被阻断离开的道路,但黄昏终究是不同的。   元始道典最是擅长玩弄因果。   在剑光落下前一刻,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应对,篡改了这一剑的去向,给予了它一个新的目的。   只见这虚渺剑光倏然偏转,竟是在拖曳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斩向了林轻轻,这位境界还在炼虚的长歌门掌门。   梁皇神色骤变,不顾受伤强行收敛约束剑意,脸色随之而微微泛白,不知是否受伤。   林轻轻被此剑干扰心神,琴音随之紊乱,不复先前威势,再也不成威胁。   如此突兀的变故,丝毫没有影响到明景道人。   数十道冰火轰然炸落,却不是落向黄昏,而是落在了她离去的方向上。   冰火所落之处,空间被冻结,瞬息间蔓延扩散数十里,其中有霜花结出。   黄昏身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冰壁。   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她除非再次动用道一弓,否则以她现在的状态,难以突破。   不知为何,黄昏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惧意。   就在下一刻,有万道阳光凝聚而成的光束再次落下,直接轰击在那道冰面上,迫使冰壁融化。   “楚瑾!你在做什么?”   明景道人的声音暴怒响起。   楚瑾的回应理所当然:“救人。”   然后她对黄昏冷声喝道:“你给我放下怀素纸!”   黄昏似是置若罔闻,仍旧挟持怀素纸在怀中,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她轻挥衣袖,打碎那道冰壁,与羽化登仙意唤来的万道阳光相遇。   她的衣裳上有焦痕生出,脸色被阳光映得分外苍白,唇角甚至还有鲜血在流淌。   阳光映照之下,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了起来,不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燃烧殆尽。   如此危险的境地下,黄昏依旧不愿放开怀素纸,显然是要把她作为人质。   天下强者不由生出一个想法——挟怀素纸以令清都山?   便在这众人失神的时候,周美成看了一眼楚瑾,意味颇为深长。   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去询问,只是依循着当初定下的约定,出剑。   天地间隐有剑意出。   君不见自人间起,跨界而去,一切只在恍惚间。   如今莫大真人与阴帝尊正在鏖战,无暇顾及此间,谁还能挡得住这一剑?   元始道典再如何奇诡不可言,在这道可以踏足光阴之上的剑光之前,黄昏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种极致的快,连神识意志都无法捕捉的快,足以抹杀一切可能的存在。   就在众人感知到周美成出剑,君不见直落黄泉,要将黄昏斩杀当场时,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黄昏似乎早有预料,提前松开了手,让怀素纸从怀里跌落,落入万顷阳光中。   若无外力庇护,这时候已经昏迷过去的怀素纸,必将死在这片阳光中,再也无法醒来。   于是。   君不见在距离黄昏眉心只剩下毫厘,即将可以杀死这位人世间第一魔头的时候,剑尖唯有下沉,猛然飞掠至怀素纸的腰间,化作世间最为昂贵的腰带,护住这位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夫人,向人间归去。   凭借这个空隙,黄昏强行无视万顷阳光的灼烧,向前踏出关键的一步。   神都大阵为莫由衷所用,正在抵抗不计代价攻来的阴帝尊,无法确定黄昏的位置,只能仍由她划破一道通往人间的裂缝,平静踏入其中,消失不知所踪。   天地间一片安静。   或者说死寂。   众人无言。   在诸宗掌门同时出手,黄昏还能这般重回人间,不曾停步哪怕片刻,这是何等的耻辱啊?   当他们想到这个过程当中,黄昏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离开后连嘲弄都不屑一句后……脸色更加不好看,心情更为沉重。   在很多时候。   无言才是最大的轻蔑。   ……   ……   通天楼上。   梁皇叹息了一声,主动打破了这片死寂,强颜欢笑说道:“至少……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多,而且都是会闭嘴的人。”   话是真话。   毕竟黄昏是在逃亡,那道裂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所有人眼中,这是必然的。   问题在于……这真的谈不上是什么安慰。   明景道人转过身,望向楚瑾和周美成,以及被君不见带回人间的怀素纸。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谢清和就来到了这里,只是一直没有出声。   见到怀素纸归来,她想也不想地冲过去,把心上人抱在怀里。   不再小的小姑娘还是不高,于是她抱得有些勉强,不是力气不够,而是身高上的不适合。   谢清和看都没看在场众人一眼,抱着怀素纸就离开,要带她去安静的地方。   没有人阻止她的离开。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明景道人望向楚瑾和周美成,声音没有半点温度:“总该给一个解释吧。”   先前他以冰火燃烧冰封通往人间的道路,是在断绝黄昏的生路,创造一个绝境。   在那种情况下,只要楚瑾不出手打破那道冰壁,待梁皇平复剑意起伏后再行出剑,有极大可能杀死黄昏。   然而一切都随着那万顷阳光而消逝了。   楚瑾平静说道:“你我同时出手,事前不曾有过商量,目的不同之下,有冲突是很正常的事情。”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转而看着周美成,说道:“那周掌门你呢?”   在场的人都不是瞎子。   谁都知道,君不见与黄昏的眉心最接近的时候,仅差毫厘而已。   “黄昏没多少年可活了。”   周美成神情自若说道:“让怀素纸为她陪葬,这笔账不管怎么算,都是亏的。”   明景道人闻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点头说道:“很好。”   楚瑾看了一眼天空,只见阴云密布于天空,就像是一块铁盖子。   她说道:“择日再议吧。”   明景道人没有再说什么。   楚瑾与周美成离去。   梁皇看着两人的背影,只觉得有一道无法掩饰的裂缝正在生出,出现在道盟的内部。   他看着明景道人,说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莫大真人还在与阴帝尊鏖战,此时已经落入下风。   若说先前因为对峙的缘故,他们无法援手,这时候总不能再旁观了。   ……   ……   那座窗外有银杏的偏殿。   正值寒冬,此间却温暖如春。   谢清和抱着怀素纸,把她放到殿内深处的房间床上,咬着唇守在床边。   丹药已经喂过,聚灵阵早就开启……清都印就放在枕边,为枕上人镇守心神,辟去诸邪。   然而就算是这样,谢清和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直到怀素纸的气息平静下来,不再那般紊乱,连鼻息声都均匀后,她才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心神不再那么的紧张,很多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便进入了谢清和的眼中。   她先是一怔,再而蹙起了眉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谢清和的视线是落在怀素纸的唇上。   那里有些微肿。   就像是被人狠狠咬过。   这是何故? 第一百章 但为君故   不再小的小姑娘盯着那微肿的唇瓣,墨眉微微蹙起,一脸的困惑不解。   如果这是战斗中咬牙坚持,然后不小心咬到嘴唇,从而留下的一道痕迹,那是否来得太轻了一些?   假如是别的缘故,比如苦思的时候下意识咬唇,这倒是有一定的道理,问题纸纸素来冷静淡然,真的会有这样的时候吗?   想到怀素纸愁眉苦脸,为某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连咬到自己的嘴唇,咬到肿了都没有发觉……   这未免太可爱了吧?   谢清和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但很谨慎地没有笑出声。   下一刻,她忽然醒过神来,那些笑意骤然消失干净,分毫不剩。   这有什么好笑的?   百思不得其解到这种程度,连嘴唇都咬肿了,那当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很有可能涉及到了生死,而自己却在这里险些笑出声来,这是何等的荒唐啊?   谢清和不由生气了起来,气的是自己竟能笑得起来,想要给自己一巴掌换来清醒,但又想到这可能会吵到怀素纸,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间,再在过道上恨恨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响。   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胖橘猫,闻声望了过来,忍不住摇头晃脑了一下,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悠悠然地走了,末了还不忘再喵上一声。   谢清和没注意这些,只觉得心里这样才是舒坦了些,转而去找到一位执事,稍作吩咐后回到安静的房间里。   片刻后,那位执事带来她要的东西。   那是一个装满了灵泉热水的木桶,以及毛巾。   谢清和拒绝了执事的帮忙,回到房间,浸过了毛巾后拧至微湿程度,确定温度恰好后,开始替怀素纸擦脸。   她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被服侍的那个人,此时匆匆服侍起人来,动作难免有些笨拙。   好在笨拙可以被认真和细心所弥补。   冒着热气的微湿毛巾,在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上缓缓挪动,抹去那些尘埃。   然后是颈与锁骨,还有双手双臂,乃至于从足趾的缝隙间再到腿弯处。   谢清和做的是那么认真,找不出半点嫌弃的痕迹。   待到这些都做好后,她忽然注意到了先前一个被她忽略过去的地方。   为何……   怀素纸向来简单束起的黑发,此时却变成了一根蓬松的麻花辫?   谢清和看着熟睡中的她,眨了眨眼,眼里尽是懵然,心想自己和你相处快有五年,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的?   而且……你为什么要在旧皇都中为自己编发?   难道是你觉得死亡将要来临,觉得没试过这个发式,不想让自己离开的时候有遗憾,便为自己打扮一番?   想来想去,谢清和还是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可言,干脆不再多想下去。   她把用过的毛巾放好,提起木桶便往房间外走去。   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木桶有水花轻荡扬起跃出,洒落在锃亮的木板上。   谢清和没有在意这些。   她偏过头,望向那面放在窗边一侧的长镜,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自己也绑起蓬松麻花辫的模样,发现似乎没那么好看?   她长得确实不够高,所以不太适合,那样的话……换做两根马尾辫应该会好一些?   这般想着,她没有对镜自观停留太久,离开了房间。   那位来自于清都山的道盟执事一直在外守着,见她推门而出,连忙接过那个木桶,然后低声汇报了一件事。   “南离姑娘和虞美人想见您,她们已经等了有段时间了。”   谢清和闻言沉默,片刻后点头应了下来,说道:“不要让人打扰素纸,让她们去书房吧。”   那位执事应了一声是,就此离去。   谢清和没有着急去见面,尽管她确实很想知道旧皇都中发生的那些事,但还是认真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新衣裳,梳了新的发,确定仪容上不会再有问题,这才往书房去。   也许是那株银杏在入秋后分外美丽的缘故,这数年来楚瑾处理事情都在那处窗畔,未曾去过书房一次。   故而这座偏殿的书房冷清已久,哪怕在阵法和执事的维护下不惹尘埃,还是没什么人味可言。   南离和虞归晚等候已久。   在听到推门声后,两人很自然地望了过去,只见谢清和一身清爽端庄行来。   虞归晚看着她,看着那发丝间的微湿,不由蹙起眉头,说道:“你怎么还去洗了个澡?”   南离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猜到了谢清和的意思。   如此郑重对待,甚至专门梳洗上一番才过来见面,无非就是那个原因罢了。   礼貌。   以及强调自己的某个身份。   “什么事?”   谢清和很自然地向书桌后走去,对两人说道:“素纸已经熟睡过去了,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转告给我,或者等到她醒过来。”   虞归晚从未想过怀素纸会出事,直接说道:“我要见她。”   南离不着痕迹看了少女一眼,心想和你一起来倒是方便了不少。   谢清和想也不想,直接就是拒绝,且不留任何余地。   在她看来,怀素纸这次伤的如此严重,理应要有一个足够清净的环境休息,不能受到任何外人的叨扰。   虞归晚也想到这个问题,沉默片刻,说道:“那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你这也太不见外了吧?   她虽想拒绝,但天渊剑宗与清都山的关系太过密切,而且虞归晚在旧皇都一行中出力极大,着实找不到理由。   “可以。”   谢清和望向南离,平静问道:“那你呢?”   南离叹了口气,似是自嘲说道:“我可没你俩这么闲,这次过来是讨债的。”   “嗯?”   谢清和微怔,好生不解地看着南离,心想你不是她师妹吗?怎就过来讨债了?   南离说道:“我为了给她治伤,用了一枚宁音归玄丹,这东西现在用一枚少一枚,就算是我也得给长辈一个交代。”   宁音归玄丹,即是旧皇都天劫降临前,她直接塞进怀素纸嘴里的那个硕大丹药。   如今长歌门山门倾覆,炼丹房在那道星光下沦为飞灰,其中积攒多年的炼丹药材都不复存在了,故而此丹已成绝品。   谢清和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而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自然是有的,但怀素纸既然昏过去,那就等她醒来再说吧。”   南离轻声说着,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后,看着小姑娘颇为可爱的双马尾,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她犹豫片刻,却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说道:“最后一个问题。”   谢清和问道:“嗯?”   南离一脸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扎个双马尾?”   谢清和神色淡然,理所当然说道:“看到素纸给自己编了个蓬松的麻花辫,我感觉还挺好看的,便想试试双马尾了。”   听到这句话,南离眼神微变,心想那时候她不就是一个残废吗?   哪里来的力气给自己编个蓬松的麻花辫?   她下意识望向虞归晚,发现少女恰好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皆是茫然。   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清和看着这两人,眼里同样也是茫然,心想你俩这是什么意思?   ……   ……   神都。   在离开通天楼后,楚瑾没有去往那座偏殿,而是去到了一处荒废的角落。   道盟所在的黑色宫殿群,事实上就是一座无名分的皇宫。   偌大皇宫里,难免会有几座被荒废的宫殿。像这样的宫殿,往往被称之为冷宫。   黄昏重回人间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神都,反而是来到这里。   这个选择显然超出道盟意料,但莫由衷与明景道人都不是白痴,必然会动用天机推演之术,来确定她的位置,不可能得到长时间的安全。   所以她留在这里,为的是见一个人。   楚瑾踏过长势野蛮的青草,走进那座废殿,对江半夏问道:“伤势怎样?”   江半夏平静说道:“死不了。”   楚瑾再问道:“那枚果子最后被你得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   楚瑾点了点头,转而说道:“你不能离开,现在陆南宗死了,你有很大机会成为学宫之主。”   江半夏说道:“我不能消失太长时间。”   楚瑾想了想,说道:“陆南宗死了,你为了表示尊重和避嫌,决定不与任何人见面。”   江半夏心想这确实可以,不再多言下去,说道:“替我照顾好素纸。”   楚瑾问道:“然后?”   江半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想去一个地方,你陪一下。”   楚瑾微微一怔,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要再走动,更想不出她要去哪儿,面色微冷说道:“必须要去?”   “一定。”   江半夏向殿外走去,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阴云如脏了的羊毛毡,看着不太舒服。   她忽然低头,以拳堵嗓,咳嗽了数声,直到咳出好些血水后才是舒服了。   咳嗽声消失后,一张手帕出现在她身旁。   是楚瑾递过来的。   江半夏以道法凝聚清水,洗过手后,才是接过手帕擦去唇角血迹。   楚瑾语气漠然说道:“不用还给我。”   不等江半夏开口,她接着问道:“去哪儿?”   “姜园。”   江半夏的声音很是虚弱。   楚瑾神色微变,问道:“你想要找姜白?”   江半夏说道:“不是要杀她,我有一笔生意要和她谈。”   PS:好累……睡了。 第一百零一章 被涂满尘缘的素纸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渐有雪落。   神都一片晦暗,街上食肆乃至于深宅老院和宫阙之间,气氛都是凝重而紧张的,全然不复哀帝传承开启之时的热闹喧嚣。   在亲眼目睹陆南宗死后,再怎么白痴愚蠢的人,都知道道盟内部必将会有一场剧变发生。   道盟几乎可以等同于整个人间,无论南北,还是东西。   故而这场波澜造成的结果会落到所有人的身上,不存例外。   想到如今的平静即将消失,接下来的世事难以预料,再如何乐观的人心中也难免会生出几分忧愁。   走在分外安静的街上,看着面露忧色的行人,江半夏心想这样的画面确实久违了。   上一次……大概是她那位师父掀起魔潮,席卷天下,与道盟正面对抗的时候?   她这般想着,与楚瑾踏入一条看似寻常的小巷,至深处。   这场雪落的有些急,院门前已经积了雪,与幽绿色的青苔相映而美,莫名有种宁静的感觉。   楚瑾收伞,看了一眼身旁披着黑色大氅的江半夏,推开了前方木制的院门。   两人步入其中。   还是旧景色。   一片破烂。   野草承着新雪,寒风吹拂破窗,破瓦漏不下没有的天光,荒凉之意更胜从前。   江半夏走在前头,没有去那幢供奉着姜家历代先祖的小楼,而是行至园中深处的静室。   还未推门而入,静室内就有一道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意外的味道。   “既然你不承认自己姓的是姜,为何能猜到我会在这里?”   说话的人自然是姜白。   江半夏平静说道:“当年我入元始宗后,师父向我提起过你,从那天以后我就为你想过许多。”   姜白闻言后,忍不住轻笑出声,伴着几声咳嗽。   “想着怎么对付我?”   “是的。”   “那你做的很好。”   “素纸比我做的更好。”   江半夏平静说着,推开了静室的门,让微弱的天光得以洒落其中。   入目的画面是简单的,姜白坐在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躺椅上,默然处理着自己的伤口,衣裳已然褪下。   听到开门声,她看了一眼江半夏后,视线转而落在楚瑾的身上,却发现此人戴着白色面纱,掩去了容貌与气息。   她安静片刻后,忽然说道:“你不是为了杀我而来。”   江半夏嗯了一声,平静说道:“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姜白怔了怔,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神里满是趣意,说道:“你这人还真有意思。”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觉得荒唐,更没有觉得被羞辱,反而觉得这有意思极了。   这是姜白的真实想法。   言语间,她没有停下为自己治伤的动作,若无其事地承受着那些彻骨的疼痛,声音依旧轻快如风。   “你能给我什么?那枚果子的肉吗?”   “您想多了。”   “想多一点不见得是坏事。”   “也许不是坏事,但那枚果子我没权力来处理。”   “那谁有?”   “素纸,这是她拼命抢回来的。”   江半夏的语气是理所当然。   听到这句话,楚瑾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墨眉微蹙。   姜白也不在意被拒绝,随意问道:“既然是交易,不是强迫和威胁,那你能给我什么?”   江半夏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你是万劫门的太上掌门,但你受了伤却没有回万劫门,而是独自一人来到这处废园,不敢见人地独自舔舐伤口,是因为你怕被大逆不道。”   她看着姜白的眼睛,神色漠然说道:“你很清楚自己动用昊天钟后,裴应矩会产生怎样的反应,当然,也许他还会依旧敬爱你,但你不会也不敢以自己来考验人心。”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那我能相信你?”   江半夏说道:“是的。”   姜白提醒说道:“你是魔宗妖女。”   江半夏平静说道:“但你我如今已无利益冲突。”   听着这话,姜白静思片刻后,点头表示认可。   江半夏接着说了下去。   “我能给你一个安心疗伤的环境,你只需要为我做一件事。”   “让我猜一下?”   “猜中也没有奖励。”   “好吧……你想让我做的是护住怀素纸,我可有猜错?”   姜白的语气难得有些复杂。   江半夏神情坦然,说道:“嗯。”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夹着几分自嘲,好生感慨。   哪怕是她这般人物,在确定江半夏的要求就是保护怀素纸后,心绪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这一次她落得一个全盘皆输,连性命都险些丢了的局面,都是因为怀素纸。   说什么风轻云淡,道什么利字当头。   她终究是人,还未成仙,又怎可能转眼间就把前事都抛下?   故而。   姜白的答案很简单。   从听到江半夏的要求,再到她给出自己的答案,这个过程并不短暂。   因为那些感慨与自嘲很坚强地支持了片刻。   “可以。”   她看着江半夏,神情自若说道:“你我以道心立誓吧。”   听着这话,楚瑾想要说些什么。   姜白猜到了那句话,说道:“放心,我现在伤势极重,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不受一切誓言的约束。”   江半夏平静说道:“想摆脱对我的誓言,这天底下唯有顾真人而已。”   天渊剑宗之斩命一境,是真正的不沾因果,不惧誓言,不在众生书之上。   修成此境的顾真人哪怕下了山,再悄然来到神都,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发现他的到来。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誓言?以此取信于你?”   江半夏点头。   姜白说道:“那就继续谈吧。”   既然决定立誓,那誓言的具体条约自然要争论清楚,而这无疑是很耗费时间的一件事。   无论是她还是江半夏,此时都需要时间。   于是,这场交易正式开始。   楚瑾作为见证人。   ……   ……   “所以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书房中,谢清和为了彰显自己主人的身份,正在为虞归晚泡着茶水,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南离尚未离开,坐在一旁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望着窗外的落雪,就像是在思考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虞归晚也在想那个问题。   此时少女忽然听到谢清和的问话,不做思考,下意识说出了不久前有过的那两个字。   “讨债。”   然后她觉得可能不够清楚,抬手指着南离,对谢清和说道:“我也是来讨债的。”   “你也是讨债?”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素纸去一趟旧皇都,怎就欠下这么多东西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这种听着就很麻烦的事情,此时的她心中反而莫名感到些许的窃喜。   她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看着虞归晚正色说道:“说吧,是什么东西,我来还给你。”   虞归晚看着她,微微摇头说道:“你还不起。”   听着这话,谢清和顿时不乐意了。   我可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坐拥一整座北境,连道盟也要年年上供,你凭什么断定我还不起她欠你的债呢?   这般想着,她却是很得体地温柔一笑,问道:“所以素纸欠了你什么呢?”   虞归晚没有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认真说道:“朱颜改。”   谢清和沉默了,这东西她还真赔不起。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是合伙在逗我笑吗?”   南离扑哧一笑,弯下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笑声不以矜持掩饰,笑的好生快活。   谢清和只当做没听见,装模作样地安静了会儿,对虞归晚说道:“那就等素纸醒过来吧。”   虞归晚嗯了一声,然后望向南离,一脸肃然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的心情忽然轻松了不少,不再那般郁郁。   南离却没有被呛到,嫣然一笑说道:“当然好笑,你坐过来呗,我告诉你呀。”   虞归晚正要答应,突然想起怀素纸对自己叮嘱过的那些话,便摇头了。   南离微微挑眉,问道:“为什么?”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说你这人很莫名其妙,让我不要学你,所以还是算了吧。”   话里的那个她,不是怀素纸,还能是谁?   谢清和的神色又一次凝重。   片刻前,她才轻松下去的心情,此时又提了起来,如临大敌般。   换做寻常时候,南离自然能注意到谢清和的奇怪模样,再而发出笑声。   然而此时的她却顾不上这些,只觉得自己这被污蔑的着实没有道理。   南离愤然拍桌,再霍然转身望向谢清和,冷笑说道:“行,那我现在不走了,就在这里等到她醒过来,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莫名其妙!”   谢清和彻底愣住了,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这不就说了几句话吗?   为何变得面目全非了?   你俩就都要留下来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   ……   九天之前,太阳被阴云掩埋,神都自此大雪。   道盟接连召开数场议事,八大宗皆有参与,据说桌上的氛围相当沉寂可怕,可怕到连吵架都没有了。   谈判桌上的气氛,悄无声息蔓延至整座神都,让这个冬末变得更加寒冷。   第十天,名动四方的怀素纸醒了过来。   PS:最后当然是升邪, 第一百零二章 醒来的怀素纸   怀素纸醒来的时候,世界还是原先模样。   就像是简单地睡了一觉,而且睡得还非常好,她的眉眼间还带着些许的睡意。   然而这种迷糊消失的极快,仿佛一种错觉。   下一刻,怀素纸就清醒了过来。   她没有着急起身,偏过头望向枕边,看到那枚被随意搁置的清都印,再感受着房间里浓郁的灵气,很自然地知晓这一切都是谢清和的安排。   如此看来,事情的落幕应该是美好的?是符合她想象的?   怀素纸想着这些,偏过头想要望向窗外的世界,却发现窗帘遮掩的极好,没有让一丝天光漏下,是最适合睡觉的环境。   就在她准备坐起身来,然后下床掀开窗帘以及洗漱时,剧烈的疼痛忽然到来,让她蹙起了眉头,甚至是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   那些疼痛来自于她道体中的经脉,也许是清都印在旁镇压的缘故,识海的反应极为轻微,几乎没有痛感。   这显然是她的伤势并未痊愈。   更准确地说,是她最后坚持动用道一弓,让本就严重的伤势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不到片刻,有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怀素纸嗯了一声。   房门被打开,谢清和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床边,但也没忘了关上房门。   在走到床边的途中,她还顺带着点亮了房间里的那盏灯,让光明洒落。   她取出手帕,俯身为怀素纸擦去额头处的细汗,认真说道:“你伤的很重,没那么快能好,不要乱动。”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房间角落里的一把轮椅,沉默不语。   便在谢清和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害怕自己变成一个废人,正想要给出一个明确的不用担心的答案时,却听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她怎样了。”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师父。”   谢清和怔住了,只觉得有苦涩不断在心中生出,很是难受。   片刻后,她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压低声音说道:“你师父没有出事,回到人间了。”   怀素纸想着那枚完整的长生道果,说道:“那就好。”   谢清和眼帘微垂,心想这到底好在哪里了?   你为了她出生入死,险些真的死在那个破地方,如今连自己的伤势都不管不顾,醒来就惦记着她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谢清和越想越是生气。   但她怎可能向怀素纸发脾气,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笑着说道:“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听吗?”   怀素纸问道:“嗯?”   谢清和放下那面手帕,替她理好微乱的发丝,微笑说道:“你的伤势虽然很重,但不会留有后患,影响日后的道途,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怀素纸认真说道:“辛苦你了。”   小姑娘不说,但她也能猜得出来。   在她沉睡过去的这些天里,谢清和必然为她忙碌甚多,很可能连一觉都没有睡过,耗尽心思为她解决伤势,希望她能早日醒来然后康复。   这个过程必然是煎熬的。   谢清和看着她,忽然说道:“从旧皇都回来,你睡了有九天。”   怀素纸说道:“九天吗……”   谢清和缓声说道:“这九天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都是在度日如年,所以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怀素纸有所猜测,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像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已经够了,不要再有第二次了,可以吗?”   怀素纸沉默了。   谢清和见她不说话,便也跟着沉默,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   怀素纸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不行。”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微颤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抬起头,看着脸色难看至极的谢清和,神情平静说道:“因为你要是出事了,我同样会为了让你活下去,重复这一次做过的事情,不会有任何区别。”   谢清和怔住了。   她想过很多,但始终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理由,那些事先准备好的或冷漠或愤怒的言语,在此刻尽数化为乌有。   她低下头,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但我还是不同意。”   “对不起,这个事情没有办法答应你。”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几分温柔,轻声说道:“我确实觉得自己很好,但我也真的没有那么喜欢自己,喜欢到自私的程度,所以不管重复上多少次,我都会这样做。”   谢清和再次望向她,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懂得这个眼神,说道:“这不是为你而活,又或者是为别人而活,我只是尽最大可能让你们都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仅此而已。”   谢清和无言以对。   她当然不愿意这样,不想怀素纸为自己拼命,但这时候的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面对这样的话,一切反驳都是苍白无力的,都是没有意义的。   “那……”   她很是生硬地换了话题,问道:“你要坐起来,出去逛一下吗?”   怀素纸知道她心情必然复杂,没有再去提那些事情,微笑着嗯了一声。   谢清和连忙从床边起来,去房间的角落里把一张轮椅推出来,再为怀素纸掀开被褥,把她抱起来放到轮椅里。   怀素纸很配合,整个过程都安静着。   直到她坐稳在轮椅里,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裳时,才忍不住说了第一句话。   “你怎么不替我换件睡裙?”   她这时候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袭黑裙,与昏迷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亵衣就更别提了。   怀素纸自幼艰辛,当然不会有洁癖这种毛病,但这不代表她不爱干净。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都会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想到自己整整九天没换过衣服,哪怕修行者不惹尘埃,她的情绪还是出了些问题,不太愉快。   听着这话,谢清和老实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好,特别吃亏,所以没替你换。”   怀素纸着实没听明白,好生不解问道:“为什么?”   谢清和看着她,语气格外较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虽然我和你定了婚约,同床共枕过,但我们也就到这个程度了,没有做过更加亲密的事情。”   “然后?”   “要是给你换衣服,那我肯定也得给你换亵衣啊,到时候就是你昏过去的时候,我把你给看光了。”   “……所以?”   “我想在你醒着的时候,和你发生这些亲密的事情,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怀素纸无话可说,因为这不见得正确,但真的很有道理。   是足以让人理直气壮的那种道理。   不知为何,这场对话里她们沉默的次数,比起过去要多上了不少。   谢清和不在意她的沉默,说道:“那我先带你去洗漱一下?”   怀素纸嗯了一声。   轮椅碾过锃亮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在路过窗边时,怀素纸下意识望向那面铜镜,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以及那根蓬松的麻花辫,不由蹙起了眉头。   谢清和一直留意着她,问道:“怎么了?”   怀素纸没有多想,说道:“为什么你给我扎了个麻花辫?”   话音落下,谢清和顿时怔住了,连带着轮椅也停了下来。   原来这不是你自己扎的麻花辫吗?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小姑娘心里生出无数想法,直到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嗯?”   “……没事。”   谢清和连忙推动轮椅,往洗漱的地方走去。   怀素纸又怎会感觉不到她的异样,回想着自己昏迷前的那些画面,隐约生出了一种猜测。   两人各有所思,路上自然沉默。   幸运的是,这段路并不漫长,只是短暂的十来步,因为房间内便有洗漱的地方。   怀素纸认真洗漱一番,独自换上新的衣裳,以及解开了那个麻花辫,换做平常自己习惯的发式。   她现在还是残废,这个过程自然漫长,于是当她做完这一切,坐在轮椅里被谢清和推着出去,南离和虞归晚便也到了。   雨廊下,四人时隔多日再相见,神色自然不一。   怀素纸的视线越过屋檐,望向被风雪笼罩的神都,看着那阴暗的天穹,心想这天气未免太糟糕了些。   南离笑意嫣然,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准备找一个单独的机会,与她好好聊聊什么叫做莫名其妙。   虞归晚没想那么多,见到她醒过来就已经很高兴了。   谢清和则是还在想着先前麻花辫的事情,颇有些心不在焉。   总之。   雪一直下,气氛还算融洽,但确实都在沉默。   直到怀素纸收回视线,望向后来的两人,才是有了久别后的第一句话。   “好久不见。”   随着话音落下,这种奇怪的沉默即将消失,很多很多的话要迸出来的前一刻……   又有一个人来到这里。   那人是楚瑾。   于是,那些话都消失了。   她望向自己的女儿,平静说道:“我与素纸谈几句。”   怀素纸不想让谢清和为难,主动接过了话头,说道:“可以。”   谢清和很是生气,说道:“可是你才醒过来,伤也还没好。”   怀素纸看着她,温声说道:“所以这时候要说的事情,肯定是足够重要的事情。”   谢清和沉默片刻后,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然后松开放在轮椅上的手。   楚瑾推着轮椅,向远处行去。   怀素纸闭上眼睛,掩去眸子里的那些疲惫。   哪怕道心坚定如她,在经历如此之多的事情后,一觉醒来又遇麻烦,还是做不到平静以待。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句很认真的话。   “春天快到了,等花开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好吗?”   PS:这章写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精神恍惚下写歪了,连忙全删了重来,幸好赶得及,松了口气。   几句剧情,以及假条   首先,之前提过一次的,这本书离完结还有很长时间,反正会写到百年之后(没有意外的话,今年年底),让大家变成依然少女的老妖怪为止。   第二,后面的剧情也还有很多的安排和想写的地方,这一段剧情不是开书前计划好的师父专属的剧情。   第三,这一卷已经进入下半部分了,但也没那么快结束,还会有几十章的。   第四第四,从昨天那章开始,不算师父,三位女主总算是聚到一起了,这里当然会有互动,希望能写的轻松愉快一些,然后承担这个责任的当然是南离啦,从这个角度来说,南姑娘还挺工具人的,但我喜欢她。(可能是我雀魂打了两百个半庄才雀豪的原因)   最后,这个月真的有些累了,今天想稍微休息一下,所以请个假(大乱斗十三连败耗尽我精神),但凌晨六点可能也会有一章四千字的更新,如果更新了话,这个不算是加更。   最后最后,写这本书当然是源自于我对百合的喜爱,但也很诚恳地告诉各位,我确实想要多赚点儿钱啦,所以烦请稍微支持一下,不用多-   就说到这里吧,谢谢大家。 第一百零三章 师徒何如这般似   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响起,风雪没能将其掩下。   怀素纸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抵挡着酷烈的寒意,眼帘微垂,薄唇轻抿,看起来有种柔弱的感觉。   她听着那在风中还未完全散去的余音,决定待会儿谈完事情,便对谢清和说如今也有梅花开,何必苦等春来。   楚瑾推着轮椅,远离着那三位姑娘,忽然说道:“真的像起来你师父了。”   怀素纸微怔,嗯了一声?   “你这副模样。”   楚瑾的声音很随意,但隐约带着几分嘲弄的意思:“不就是个病秧子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   如今的她,确实很像过去的元始魔主,眸子里都是恹恹之色,像足一个常年卧床不起的病美人。   她不喜欢这个评价,安静了会儿,问道:“您要谈的是什么?”   楚瑾说道:“带你见个人。”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这人不是我师父。”   话是如此,但她却希望这句话被否定。   遗憾的是她偏猜对了。   “你要见的人确实不是你师父。”   楚瑾顿了顿,说道:“而是姜白。”   听着话里的那个名字,怀素纸墨眉微蹙,问道:“姜白?”   楚瑾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哀帝道果已经事了,我再强行逗留神都,中州五宗必将对此产生意见,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所以我很快就要走了。”   怀素纸说道:“所以你要让姜白……保护我?”   楚瑾对话里的那个你不作否认,神情淡漠说道:“不止如此。”   但她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接着说道:“我不能授人把柄,因此我不会陪你见姜白,接下来这段路得你自己走。”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腰间,仿佛穿过了那件厚实的大氅,看到了被遮掩的清都印。   “知道了。”   怀素纸的神情很平静,眼中没有露出半点怯意。   楚瑾停了下来,简单交代了个位置,最后说道:“还有,那枚果子她放在了你这里,没有取走。”   怀素纸怔住了。   就在她为之错愕时,楚瑾已然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她沉默片刻后,神识尝试离体,有轻微疼痛生出,并不严重。   这自然是清都印的缘故。   神识落在轮椅上,车轮缓缓滚动起来,很平稳。   怀素纸心想这好像也算方便,除了稍微慢了一些,很适合犯懒?   她抬头望向前方风雪,敛去这种无意义的念想,开始前行。   连日风雪笼罩下,神都除了阴郁还是阴郁,哪里还有什么被雪洗出的清美可言?   轮椅碾过落雪,向楚瑾给出的位置行去,沿途不见人,显然是早有安排。   没过多久,大概是一刻钟后,轮椅就抵达了一片池水前。   道盟这座无名分的皇宫,与旧皇都的皇城相比起来,更像是一座天上宫阙,往往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后,便能入目一处仙意十足的景色。   这处池水没有边界线的存在,仿佛与天空相连,又像是正在向被俯瞰的神都芸芸众生倾泻而去。   姜白就在池边,托着一个放满饵料的瓷碗,不时投喂给池中的锦鲤。   听到轮椅声的响起,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怀素纸感慨说道:“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也没想到。”   姜白微微挑眉,问道:“你好像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怀素纸说道:“难道我和你很熟吗?”   姜白闻言莞尔一笑,说道:“起码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淡漠,如此刻的风雪:“有话请讲,不要再浪费时间,好吗?”   “真是无趣。”   姜白叹了口气,转而正色说道:“离开神都后,我会与你同行保护你,直到你的伤势痊愈为止。”   怀素纸心想那我的伤要是好不了呢?   姜白不在乎她的沉默,又说道:“但我的伤势同样严重,实力大不如前,不要指望我太多。”   怀素纸说道:“具体一些。”   姜白微微挑眉,似是不喜被如此冷硬对待,说道:“大乘之下无所谓,大乘之上最多一个。”   怀素纸问道:“再具体。”   大乘固然是最接近天穹的位置,是修行者所能看到的最高风景,但其中亦有明显差距。   都是大乘境的剑修,但这世上谁会觉得梁皇和顾真人是一回事?   姜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九天榜上有名之人不行。”   怀素纸淡然说道:“陆南宗已经被我杀了,如今第九换成了谁?”   按道理来说,像九天这种榜单哪怕出现空缺,一时之间也不会做出更变,故而这个问题问的着实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她问的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姜白沉思片刻后,说道:“明景,此人与陆南宗是至交好友,多年前就已经破境大乘,道法精湛,通晓天机。”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想了想,转动轮椅向来时的路归去。   姜白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意外问道:“就谈到这里?”   “嗯。”   “你比我想的要沉默寡言。”   “我只是不想和你说话。”   “为何?”   怀素纸没有回答,心想时间如此珍贵,怎能浪费在你的身上呢?   ……   ……   离开后,怀素纸最先去见的人是楚瑾。   还是那座偏殿,窗外的银杏早已凋零枯萎,枝干上都是这些天的积雪。   她望向书案后的楚瑾,认真问道:“为什么长生道果在我这里?”   楚瑾正在处理事务,是关于某些天材地宝丹药的临时调动,没有抬头说道:“你该去问你师父。”   不知为何,怀素纸总觉得这句话带着几分嫌弃甚至是厌恶的味道。   “但她现在见不了你。”   楚瑾放下手中的信,与怀素纸对视说道:“神都现在的局势很紧张,而你和她的身份都很敏感,所以你们不能见面,明白吗?”   怀素纸沉默听着,眸子里的疲惫之意更深了。   片刻后,她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算是同意了。   楚瑾看着她说道:“这些天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那株凋零如斯的银杏,心想她非要这样子莫名其妙地倔强下去,那我该怎么休息呢?   这是她的心里话,自然不会说出来,无论对谁。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一件事,问道:“那时候你在我这里留下的那句遗言,后半段是什么?”   入旧皇都,争哀帝道果前,两人也曾在这里见面,谈过一番话。   在那番话的最后,怀素纸留下了半句遗言。   ——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因为我……   话音在此戛然而止。   楚瑾当时没有问,这时候为何又旧事重提了?   换做过去,怀素纸必然会去深思其中缘故,但此时的她确实有些累了,没有去想那么多。   或者说,她想的是这句话的最后那部分。   那是很简单的两个字。   是她当时的真实想法。   ——爱你。   仅此而已。   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因为我爱你。   怀素纸收回视线,就此离开,没有再与楚瑾说更多的话。   ……   ……   喜欢有很多种,爱也有很多种,不见得尽在情爱之上。   就像怀素纸和江半夏的关系,是师徒,但又不只是师徒,复杂至极。   ……   ……   怀素纸离开那座殿后,重回那道雨廊下。   谢清和没有离开,还在等着她回来,虞归晚和南离等了足足九天,更不会在乎这一时半刻。   听着轮椅碾过木板的声音,三人霍然回首望去,只见怀素纸独自归来。   虞归晚没什么反应。   南离微微挑眉,心想这还挺方便的。   谢清和却是小脸肃然,快步走到轮椅后,强忍住开口训斥怀素纸的冲动,接过这件事。   怀素纸知道她已经生气了,很配合地收回神识。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了。”   她看了一眼廊外的风雪,嫌弃说道:“赶紧换个地儿,再留在这里,跟罚站有啥区别?”   虞归晚认真说道:“有区别的,被罚站不可以修炼,但现在可以。”   南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是抓着我怼吗?   她没好气说道:“那你要在这里吃风淋雪炼个大乘出来吗?”   虞归晚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也不生气,纠正说道:“我说的是这里可以修炼,不是我会在这里修炼。”   南离沉默了。   就在她准备认真反驳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轻笑声,是怀素纸的。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鲜有笑容的她,此时却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笑了。   谢清和也很意外,睁大了眼睛,心想这有什么值得你笑的?   怀素纸笑的原因很简单。   与那些繁琐的无趣的复杂的人心阴谋相比起来,这几句话要轻快上太多,甚至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便笑了。   她没有解释的意思,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雪云不曾有片刻散去,天穹便一直晦暗,醒来后的怀素纸一直在忙碌,却是连时辰都不知道了。   谢清和告诉了她。   说来也巧,这恰好就是吃饭的时间。   怀素纸不做多想,说道:“那就去吃饭吧。”   谢清和心想大寒时节,又是四个人,大概是火锅比较适合?   便在她开口前一刻,南离忽然插了一嘴,语气莫名其妙地认真了起来。   “你说吃饭,这我就有想法了。”   “嗯?”   三人都望向了她。   南离神情诚恳说道:“这几年神都最出名的就是酱大骨,干脆我们去吃这个得了。”   话音落下,谢清和愣了一下,然后偏过头望向廊外,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不同当年,但还是不想面对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事。   怀素纸则是沉默不语。   然而虞归晚的反应却是超乎了三人的预料,甚至让南离也当场愣住了。   “好啊。”   她想也不想,直接给出了回答,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期待:“我还没吃过酱大骨呢。” 第一百零四章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你没吃过?”   “嗯。”   “你没吃过……”   “我没吃过怎么了?”   虞归晚一脸不解。   南离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心想早已名震天下的酱大骨剑仙居然没吃过酱大骨,这事情未免太过荒唐了些。   一念至此,她望向装作在看风景的谢清和,再是衷心赞叹了一声。   这道叹息声里尽是钦佩之意。   名门正道的德性,果真非同寻常。   与这位清都山的小谢掌门相比起来,她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事太过保守,找不出什么激进的地方,不由心生惭愧之意。   谢清和听着那声叹息,感受着南离的视线落在身上,不禁羞恼了起来,狠狠地瞪了回去,说道:“你看我做什么?”   南离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旁人不清楚,但我还能不知道酱大骨剑仙其实是你定下来的外号吗?   那年冬天,谁会莫名其妙因为这种小事得罪天渊剑宗当代剑子,名满天下的虞美人呢?   唯有初到中州的小谢掌门而已。   就在她准备阴阳怪气上几句的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这段往事。   “那就酱大骨吧。”   她顿了顿,望向南离认真解释道:“上次是因为我走的时候忘了付钱,跟她们没关系。”   南离微微一怔,声音变得委婉了起来,问道:“你没付钱?结果虞姑娘就酱……那个了?”   怀素纸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地嗯了一声,算作承认,又说道:“所以那事和她们都没关系。”   南离看了看她,又再看向谢清和与虞归晚,没忍住啧了一声,心想你们这仨可真是有够乱的。   “快走吧。”   虞归晚的声音再次响起,是认真的:“我真的很想吃酱大骨。”   谢清和更生羞恼,连忙推着轮椅往前去,一言不愿发。   怀素纸是半个残废,没有办法拒绝。   南离和虞归晚跟了上去,但没有强行并肩,就这样走着。   “唔,虞姑娘……”   南离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开口,以随意闲聊的语气:“你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   走在前头的谢清和偷偷竖起耳朵,格外认真地听了起来。   她早就知道虞归晚对怀素纸的不轨之心,此时有机会听到敌人的消息,自然是要专心一些。   正所谓知彼知己,如此便能战无不胜!   “修行,练剑,然后……基本没有了。”   虞归晚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顾祖师对我说过,修行者没必要理会那么多,懂得修行就够了。”   南离闻言好生意外,吃惊问道:“你师父不是周掌门吗?怎么听得是顾真人的教诲?”   虞归晚很仔细地想了一遍,说道:“因为师父说我天赋很好,不想浪费我的天赋,而且师父还说顾祖师整天无所事事,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就把我丢过去了。”   南离心想这个理由未免太过无敌了,再次无言以对,越发觉得这天是真没法聊。   虞归晚也不在乎她的沉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走在前面的两人说道:“可以去我们上次吃的那家店吗?”   谢清和下意识想要拒绝,但没好意思说出来,支支吾吾了会儿,还是答应了下来。   三人一轮椅平静前行,身影渐被风雪掩埋。   ……   ……   近些年来,神都最出名的吃食确实是酱大骨,而其中生意最好的显然就是那家。   所谓的那家,自然是虞归晚曾经以朱颜改抵押饭钱的那家。   正值寒冬,又是夜晚,那家店更是热闹到了极致,位置早已被订满,客人们享受着在寒风中似乎变得更浓郁的肉香,根本顾不上打量旁人。   店小二忙碌行走间,看到新来的四人,正准备迎上前去,告知今夜已经没有位置,却发现平日那眼比天高的圆润胖掌柜,竟是爆发出了远超自身境界的速度以及敏捷,穿过满堂食客和桌椅,赶在他开口之前,来到了其中一人的身前。   “是您吗?”   胖子掌柜的语气分外谄媚,肥胖的脸上尽是讨好之色,姿态放得极低。   虞归晚的记性不错,自然还记得此人,但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   她们在离开那座偏殿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以道法掩埋容貌,这一路上都不曾引人注意,现在又是为何?   “当然能认出您。”   胖子讨好一笑,心想我就算忘了亲生爹娘长什么模样,都不可能也不敢忘了您的背影。   这您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胖掌柜的语气极尽恭敬:“您这次还是来吃酱大骨?”   虞归晚说道:“嗯。”   “当初您坐过的那个雅间,这些年我一直留着,日日打扫,没有任何人再坐过,一切如旧!”   胖掌柜堆着笑容,诚恳说道:“当然,您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还替您留着另外一处雅间,同样不需要等待。”   听着这话,南离啧啧发笑,似乎是觉得这画面有些滑稽。   不等虞归晚开口,谢清和抢先定了下来。   “去新的。”   她推着轮椅,向店内走去,吩咐说道:“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无论是谁。”   胖掌柜看了一眼虞归晚,确定这位剑子没有意见后,连忙赶上前去带路。   看着那胖乎乎的身影,南离忽然敛去笑意,对谢清和叹息着说了句话。“哎,这人是真的有眼无珠,连谁是自己的再生父母都能认错,真是连我都忍不住为你生气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极了长歌门里那些凑到一起说小话的师妹,惟妙惟肖。   谢清和看都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就不怕自己被我讨厌?”   南离一脸无辜说道:“这我不是在为你委屈吗?”   谢清和微笑不语,不做回答。   但就连虞归晚都能猜到,此时的她心里必然在对着南离骂脏话。   不过这般微笑着的谢清和,看上去竟是有了几分楚瑾的神韵,教人意外。   怀素纸静静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她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分明是高兴的。没有被这种拌嘴给烦到。   四人去到那处雅间。   虞归晚只想吃酱大骨,对别的无所谓,谢清和不想回忆往事故而沉默,至于怀素纸则是不在乎。   于是点菜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南离的身上。   她也不客气,由着自己的喜好开始点菜。   按道理说,点菜本该是一件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但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众人只见南离接过菜单,目光随意扫了一遍,一边指着菜名一边说道:“这几个不要,其他的全来一份。”   听着这话,哪怕是识人众多的胖掌柜都愣了一下,心想还能这样子点菜的吗?   好在他反应的极快,连忙应了下来,准备退出雅间的时候,南离又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为的还是点菜,然而她说的菜肴,却都是这家店不做的菜。   “有问题吗?”   南离放下菜单,望向这胖掌柜问道。   胖掌柜连忙摇头,说道:“没问题,小的这就去安排。”   南离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最后吩咐说道:“再去取几壶万花饮来。”   关门声响起。   与此同时,虞归晚看着南离,问道:“你吃的下这么多东西吗?”   南离莞尔一笑,心想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说道:“你猜?”   虞归晚没懂这有什么好猜的,正准备问下去的时候,忽然想着一事,微微蹙眉说道:“待会儿谁结账?”   自从那顿酱大骨过后,她一直都有注意银钱方面的问题,没有忘记过带钱。   问题在于,南离这点的菜着实太多,还有万花饮这种昂贵的灵酒,她不见得够钱结账。   难道……   虞归晚想起那并不美好的回忆,眼里难得流露出些许担忧之色,心想这一次不会又要拿剑抵押吧?   南离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发出惬意的叹息声。   然后她看着虞归晚,语重心长教诲道:“放心,今天我们不需要结账。”   听到这句话,正当谢清和准备还以先前颜色,冷不丁开口讽刺上一句的时候……   虞归晚先开口了,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意味。   “所以……你这是要白嫖,对吗?”   话音落下,谢清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直接笑出了声来。   笑声明明满屋,南离却沉默着。   片刻后,她也笑了起来,笑容格外温柔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儿听回来这两个字,但你显然弄错了,我这人最讲公平,向来不会白嫖。”   虞归晚确定自己没有记错,看着南离的眼睛,老实说道:“可是那位细雪姑娘,就是这样对我说你的,说你这人千方百计想要白嫖,叮嘱我不能轻信你的话。”   这一次没忍住的是怀素纸。   一声轻笑后,她很自然地低下了头,默然喝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南离顾不上跟她计较,深呼吸了一口,强行冷静了下来,正色说道:“那有没有可能,这细雪姑娘说的是错的呢?是对我的一种偏见,又或者误解呢?”   眼见两人似是要争执起来,就连对她们向来无感的谢清和,眼神都变得明亮了起来,满是期待。   怀素纸看似没有抬头,还在专心喝茶,但是……那杯茶水为何不见波澜?   房间很安静。   南离看着虞归晚,眉眼间都是执着,分明就是要辩论到底的模样。   虞归晚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是有这样的可能。”   “这不就结了吗?”   南离微笑说道:“你要知道,我们看待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时候,必须要从整体的角度去看,以一种质疑的目光去看,不能轻信一面之词,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为真实的结果。”   明明是这种近乎教诲的无趣言语,虞归晚却听得很认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模样。   南离看着少女沉思的模样,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只觉得问世间果然还是自己最了不起!   下一刻,这些得意都消失干净了。   “可我有的是两面之词。”   虞归晚指着又在低头喝茶的怀素纸,老实说道:“不只细雪姑娘,她也说你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PS:昏过去了,抱歉歉 第一百零五章 不是奸夫淫妇   怀素纸放下茶杯,神色如常平静,不曾有半点背后说人坏话,被当面揭穿的窘迫。   她想了想,对南离说道:“莫名其妙确实是我说的。”   南离呵呵一笑,说道:“这事儿我九天之前就想和你聊了,只是刚才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刚好。”   话至此处,她的视线转而落在虞归晚身上,补充了一句:“接下来我要给你讲一个道理,这道理叫做两面之词也没用。”   “那……”   谢清和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再加上我呢?三面之词够用了吗?”   包厢再次安静。   南离笑容顿时僵住,看着便有些尴尬,沉默片刻后,她为自己倒了杯茶,像极了刚才的怀素纸。   喝茶是为了静心,静心是为了思考,思考是想要知道事情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明明她也没做什么,为何就被所有人都认为是有问题的?   一念及此,南离饮尽杯中茶,声音里满是感慨:“原来是众口铄金。”   虞归晚听着这话,神情诚恳说道:“我没有铄过你的金。”   话是真话,虽然她一直在复述旁人的看法,但真的没有对南离表达过什么观点。   “但你喜欢怀素纸吧?”   南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虞归晚的身上,带着几分自嘲的悲伤。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神情如旧平静,藏在衣袖里的紧握成拳的左手,表明她其实在意的厉害。   怀素纸的反应则真的平静。   她很清楚自己不仅漂亮,还很了不起,是一个从任何角度而言都值得被喜欢的人。   更何况虞归晚想与她结为道侣这事,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   此时被直接说出来……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怀素纸深刻认识到,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南离。   话头落在自己身上,虞归晚也不见什么怯意或者怯意。   少女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说道:“我是喜欢她,但不完全是那种情爱上的喜欢,而是想和她结为道侣的喜欢。”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自己怎么就没有听懂呢?   结为道侣,这不应该是彼此确定喜欢,才去考虑做的事情吗?   连喜欢都不足够,为什么就要奔着这一步去了?   她想要开口质问反驳,但当她望向虞归晚的眼睛,看到少女眸子里的那些认真的时候,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与谢清和不同,怀素纸是真的听懂了,只是现在轮不到她来说话。   南离根本没有试图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直接抓住了那个重点,问道:“总而言之,你想和怀素纸结为道侣,对吗?”   虞归晚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那现在事情不就很简单了吗?”   南离眉梢微挑,起身走到桌上最远离三人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诚恳说道:“现在就是你们三个在合伙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啊。”   不等谁开口,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放在凡间,这种情况我只能用那四个来形容了。”   虞归晚有些好奇,问道:“是哪四个字?”   南离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还真问了出来,险些没有维持住脸上的情绪。   谢清和着实没忍住,盯着虞归晚的眼睛,微恼说道:“这你也能问的啊?!”   怀素纸也觉得有些没道理,但事情涉及自己,便不好开口。   虞归晚看了眼谢清和,不解问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难道你不好奇吗?”   谢清和正想说谁会好奇的时候,南离已然调整好情绪,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恰好打断了这将要出口的话,然后说出了那四个字。   “奸夫淫妇。”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三人,神情分外诚恳,语气格外真挚:“你们刚才表现出来的样子,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再是合适不过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离抬手挽起耳畔不曾凌乱的发丝,故作柔弱自怜之姿,反而显得更嘲讽了。   话音落下,包厢再次安静。   怀素纸闻言不再沉默,神色认真了起来,准备对此做出回应。   谢清和怒而冷笑,心想你说我和纸纸奸夫淫妇,那我还能当作无事发生,甚至暗里为你拍掌叫好,可你怎敢说你们三人的啊?   她越想越气,气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没有着急开口,因为有人必然会先她一步。   果不其然,虞归晚在沉思片刻后,对南离说道:“你说的不对。”   南离淡然问道:“哪里不对?”   虞归晚一板一眼,纠正说道:“首先,素纸她是女子,所以她肯定不能被称为奸夫。”   南离洒然一笑,语气潇洒至极:“换个词儿的事情罢了,你执着字眼没有意义。”   虞归晚不为所动,接着说道:“然后,素纸没有和任何人结为道侣,无论是我还是谢清和,这里也是错的。”   南离的笑容变得凝重了起来,神情如临大敌,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描述的是事实,这不会因为名义的存在与否,而发生改变。”   虞归晚想也不想,看着她直接说道:“但是我没有欺负过你啊。”   南离怔住了。   她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从九天之前的那几句话,再到此刻这场对话的缘起……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由始至终,虞归晚都是在诚恳地与她谈话,只是没有像寻常人聊天那般,留有一定的委婉余地而已。   这种不做委婉当然是会让人难受的,但若要将此说成是针对,又或者是欺负,确实是有失偏颇了。   她看着虞归晚,忽然问道:“你跟谢清和还有怀素纸相处,也是这么个聊天法的?”   “是啊-”   谢清和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怜悯:“这里也就你一个没跟她聊过天了。”   南离再次沉默,心想原来就我没踩过这个坑了吗?   谢清和见她无言以对,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满是感慨,叹息说道:“当初我和归晚就是在这家店里,认真地争论了一番,如今重回故地,没想到都是五年后了。”   听着这话,南离的神色变得很是微妙。   “那……你争赢了?”她问道。   “这种事情不能以输赢来形容,争论归根到底是为了得出更好的道理,你总往输赢去看,未免有些落入下乘了。”   谢清和的语气很是谦虚,神情更是风轻云淡,但谁都知道此时的她必然是得意的。   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是漫不经心的:“那次是我侥幸先得出了道理。”   要是没有南离的接连吃瘪,其实她不怎么愿意提及当年旧事。   可惜没如果。   故而谢清和是真的有些得意。   虞归晚嗯了一声,看着南离说道:“那时候的我确实很笨,谢清和当时说我的那些话,都是对的。”   南离越发好奇,赶紧追问道:“连你都能被说服,到底是什么道理……”   话音在此戛然而止,因为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是那位胖掌柜亲自来上菜。   南离几乎点遍了这家店的菜肴,甚至还点了没有的,碗碗碟碟的数量自然极多。   不过片刻,那张颇大的饭桌上就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飘着热气的大骨汤,以及熬的色泽极其诱人的酱大骨。   虞归晚还惦记着当年的遗憾,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仔仔细细地挽起衣袖,用热毛巾擦干净双手,抓起一根酱大骨,学着那时候的怀素纸,很是爽快的吃了起来。   谢清和的食欲一般,没有什么吃东西的想法,便为怀素纸满了一碗热汤,认真吹凉后递了过去。   “慢些喝,还是有些烫的。”   “嗯。”   两人的声音都很寻常,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没有刻意炫耀。   南离看着这幕画面,看着就像是忘了先前发生一切的三人,不由有些恼火,微怒问道:“你们这就不说下去了?”   谢清和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为怀素纸夹着菜,随意说道:“有什么好说的?”   怀素纸说道:“都是前尘往事了。”   换做别的人,她不见得会说这样的话,奈何南离先前那句奸夫淫妇,彻底让她断了放任下去的心思。   虞归晚给出的回答更直接。   “酱大骨好吃。”   她头也不抬,声音被肉与骨一隔,变得有些含糊:“凉了味道就没那么好了,你还不吃吗?”   南离听着这些话,恼怒说道:“你们这吃的是高兴了,有没有想过我刚听到关键的地方,然后没了下文的感受啊?”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毫不客气说道:“我们又不是说书先生,断了就断了,难道你还指望我们会因为这个感到愧疚?”   南离冷笑两声,默默记下了这个仇,准备留待日后再报。   接着,她也挽起衣袖开始吃饭。   只是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南离也不去吃自己点的菜,而是做了一件更离谱的事情。   当虞归晚美滋滋地吃完一根酱大骨,抬起头准备再来上一根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只见南离以长歌门那品阶极高的法宝锦瑟,极其细微且风卷残云般把所有酱大骨的肉都给剔了下来,不留分毫。   一座满是筋肉的小山,堆在南离身前的碟子上。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想你这是要做什么?   虞归晚同样没弄懂,一脸懵然说道:“酱大骨不是这样吃的……”   话没能说完,南离端起那碟子,起身离开了椅子,来到怀素纸的身前,声音甜的快要发腻。   “请师姐享用-”   她笑意嫣然说道:“想必您会好好珍惜,师妹这一番心意的吧?”   怀素纸看着快要掩住视线的肉山,不由沉默了。 第一百零六章 应是风动   怀素纸沉默,不代表谢清和也会一言不发。   她盯着南离的眼睛,面无表情问道:“你是觉得素纸不会跟你计较,所以我就会视而不见吗?”   “嗯?”   南离眼眸微转,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让自己看着很是无辜。   谢清和声音微冷说道:“素纸还是病人,这你也忘记了吗?”   眼见两人即将争吵起来,怀素纸的声音及时响起。   “谢谢,但是……”   她看了看身前的肥美筋肉,然后指了指在一旁满脸懵然的虞归晚,说道:“这样确实不太好。”   南离笑意越发温柔:“确实呢,这样是不太好,那你看着自己师妹被欺负就好了吗?”   图穷。   于是匕见。   说话间,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笑容越是温柔,语气便越是较真。   “那个……”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看着她们说道:“你们要吵的话,等吃完再吵可以不,我想好好吃个饭。”   南离敛去笑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谢清和没有退让的意思,依旧是面无表情,但也放弃了质问。   怀素纸有些无奈,唤来守在包厢外听候吩咐的胖掌柜,让他为虞归晚单独再做三根酱大骨。   做完这些后,她举箸尝了几口那些肥美的筋肉,只觉得少了几分意思,说道:“继续吃吧,不要再说了。”   南离没有拒绝。   事实上,她从未想过计较到底,这样做只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告诉她们自己不会被随意欺负,避免今夜的事情重复发生,无形中形成一种习惯。   怀素纸猜到南离的意思,故而没有生气。   谢清和的生气,与猜不猜到无关,只在于她关心怀素纸,于是不悦。   经此以后,饭桌顿时变得安静了许多。   虞归晚不在乎,随意挑着菜吃,专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新酱大骨。   谢清和继续先前的事情,为怀素纸夹菜盛汤,把浮沫和油花撇的极其干净,全然不像是一位出身高贵的未来八大宗掌门,更像是一位贤妻良母。   至于南离则是早早就开了一壶万花饮,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怀素纸的话一直不多,很享受这种各得其乐的安静,唇角再次流露出几分笑意,淡淡的。   谢清和坐在她身旁,见她高兴便也笑了起来,决定不去和南离计较了。   毕竟……真要是吵起来的话,素纸也会不高兴的吧?   不再那么任性的小姑娘这般想着,取来一壶没开封的万花饮,为自己的酒杯斟至七分满。   然后她端起杯子,浅浅地尝了一口,感受着那些久违的滋味,很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   听着这声叹息,虞归晚有些好奇地望了过去,心想有这么好喝吗?   “确实不错,你要不试试吗?”   南离的声音落入少女耳中。   不等虞归晚拒绝,她直接斟了一杯酒推了过去,鼓励说道:“来,尝一口!”   “这酒容易醉吗?”   “当然是看人。”   “那……等会儿吧。”   “为什么?”   听到这三个字,虞归晚指了指包厢门外,说道:“我的酱大骨还没来,要是醉了的话,会很浪费的。”   南离想了想,发现这确实很有道理,不再劝说下去,转而言道:“要谈点儿别的事吗?”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虞归晚说的。   谢清和放下杯子,抬头看了她一眼,蹙眉说道:“你就不能挑点儿让人高兴的事情说吗?”   南离理所当然说道:“趁现在大家的心情都还可以,不抓紧把那些破事给聊一遍,还要等到别的时候吗?”   谢清和冷哼一声,说道:“莫名其妙的歪理。”   话虽如此,但她却没有坚决阻止下去,因为她知道怀素纸必然会同意。   面对那些琐碎艰难世事,怀素纸从未有过逃避的时候。   果不其然,她放下手里的汤勺,对谢清和说不用给自己倒酒后,便与南离对视道了一声好。   虞归晚看着这一幕,忽然生出一种怀素纸之所以答应谈正事,是因为她不想喝酒的奇怪感觉。   然而不等她好奇询问,南离已然开口。   “现在神都的局势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按照之前八大宗事前定下来的规矩,此次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大获全胜,中州五宗不会赖账也不敢赖账。”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双颊微微泛红,接着说道:“对道盟来说,现在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虞归晚对这些事向来不懂,但还是好奇,很配合地问道:“是什么?”   “岱渊学宫之主的位置。”   南离看了一眼怀素纸,说道:“与此相比起来,就连长歌门的山门选址,都是不值一提的。”   岱渊学宫作为八大宗内部双方共同承认的中立一方,有着极其深厚的底蕴。   更关键的是,岱渊学宫还有一点极其特殊。   像八大宗这等绝世宗门,在门中深处总会有几个闭死关不出的前代长老。   哪怕在漫长岁月洗礼之下,这些老人们都已站在生命尽头处,战力不如巅峰之时,但这不代表他们就弱了。   问题在于,这些人早已不理世事,眼中唯有破境,除非整个宗门都要被灭了,到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境地,否则休想让他们出手。   然而岱渊学宫的前代长老却是不同的。   那些老人在修行之初,都是心怀天下的书生,是有机会被说服出山的。   这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   ——当然,像长歌门这种在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倒霉到底蕴被消耗干净,连镇派神兽都死去的顶尖大宗,也是格外不同的。   “江半夏。”   南离望向怀素纸,忽然问道:“你对这人的印象应该很深吧?”   听着这话,谢清和的眼神变得十分奇怪,心想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吗?   怀素纸神色如常不变,嗯了一声。   南离缓声说道:“这人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岱渊学宫之主。”   怀素纸说道:“所以?”   南离看着她认真说道:“这个判断可能没什么道理,但我始终觉得觉得这个江半夏极其危险,不是表面那般寻常,你得小心一些。”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三年前,你与林晚霜一战后,江半夏借你的势头向庄高阳发难,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南离犹豫片刻,觉得这事好生麻烦,说道:“我甚至觉得,这人很可能是莫大真人埋在岱渊学宫里的棋子,否则那天与陆南宗的正面对峙,着实太没道理了些。”   虞归晚神情一片肃然,听得极为认真,把事情都记了下来。   南离根本没看她,目光都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语气分外专注。   “江半夏近些天闭门不出,理由是尊重以及避嫌,所谓避嫌,避的自然是陆南宗死后,便立刻谋求掌门之位的嫌疑……”   怀素纸忽然打断这话,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南离微微蹙眉,无法理解她的情绪为何突变,无奈说道:“有是有,但没有事比得上这件重要,我现在是在担心你被这人利用了,难道你连这都听不出来吗?”   虞归晚在旁说道:“素纸很聪明的,别人骗不到她。”   南离看了少女一眼,没好气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知道这句话不?”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谢清和身上,认真说道:“清都山有资格影响到学宫之主的位置,我希望你们能再三考虑清楚,不要选错了。”   话没有说尽,但南离的意思足够清楚。   长生宗若是借此机会,把手伸进岱渊学宫,对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来说,将会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元始宗自然也不希望这件事发生。   要知道此次哀帝道果之争,中州五宗看似大败,实则远未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莫大真人固然无望长生,众生书受损严重,数十年内难以再次动用。   但死去的陆南宗本就在独走的边缘,重伤的姜白更是不用多提,在这两人无法从中作梗,且清都山展现出极大威胁的情况下,中州五宗的盟友关系将会更加坚定。   中州不乱。   那乱的很有可能就是北境和天南了。   “我知道的。”   谢清和诚恳点头,忍住了没有把江半夏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心想日后提起今夜这顿饭,南离的表情想必会来得很有趣吧?   怀素纸想着还留在神都的江半夏,心情变得有些糟糕,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即便她早已从楚瑾的话里,猜到了事情是这样,但真正确定下来的时候,还是……很不舒服啊。   她情绪有些乱,忽然想要喝酒。   然而想到这酒是万花饮,而自己的酒量着实糟糕,她便失了兴致。   想做的事情做不了,想见的人见不了。   何其无趣?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隐约感受到她心中的郁郁,想了想说道:“我刚才吃的酱大骨很好吃。”   怀素纸醒过神来,偏过头望向她,难得有些困惑,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虞归晚指着她身前那一碟吃不完的筋肉,问道:“这样子的酱大骨好吃吗?”   怀素纸如实说道:“感觉丢了点滋味,不如拿在手上的。”   虞归晚眼里流露出一抹憾意,是遗憾那些被浪费了的酱大骨。   下一刻。   她收回目光,望向怀素纸说道:“那待会儿我分你一个,和你一起吃,好吗?”   怀素纸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话里的心意,不再那般怅然,轻笑着说了一声好。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没有说什么。   她低头,看着杯中残酒。   不知为何,酒水似在轻荡,有波澜起。   应是风在动?   PS:十分感谢昨天前天大家的投票和打赏。 第一百零七章 我不想和你再清白下去了   正值暮冬,夜来寒意更浓,风冷似刀般。   即便在座四人都是修行者,不惧风寒,店家也不敢随意开窗,毕竟酱大骨吃的就是暖和。   残酒轻荡,不是风在动。   是谢清和心在动。   这种心动并非那种怦然一动,而是被微酸与苦涩生出后的无法平静。   所谓微酸与苦涩,其实就是她吃醋了。   看着虞归晚这么认真地想让怀素纸高兴,看着后者在微怔过后高兴了起来,谢清和很难没有情绪,继而生出一些酸涩微苦的想法,只好低头看着残酒,觉得肯定是这酒的问题。   要是我没喝酒的话,肯定也能想到的吧?   这般想着,谢清和没有将这些情绪表现出来,很是温柔地为怀素纸盛了一碗热汤,然后顺手拿走那碟明显吃不完的筋肉。   “你要是还想吃的话,让店家继续去做就好了。”   她看着虞归晚,声音如前温和:“难得吃一顿饭,没必要委屈自己。”   虞归晚想了会儿,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嗯了一声。   “笨。”   南离插嘴说道:“是可以让店家继续去做,但等是要时间的,而且酱大骨这东西本就容易腻味,万一你把食欲给等没了,那岂不是亏大了?”   说话的时候,她还在饮着酒,双颊早已生出红晕,不过眼神还是明亮着,显然离喝醉还有一段距离。   虞归晚心想这话也挺有道理的,那自己该听谁的呢?   南离挑了挑眉,看着少女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憾意说道:“换做是我啊,这肯定就一个人吃独食了,不过你话都说了,现在得看某人懂不懂事咯。”   话里的某人,除了怀素纸还能是谁?   谢清和知道这句话是在插杆打诨,但还是有些高兴,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我不是笨蛋,你不要把我当傻子。”   虞归晚看着南离,有些不满说道:“酱大骨可以下次再吃,但她现在心情不好啊。”   怀素纸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几分轻快的笑意:“你可以一个人吃,不用分给我的,我心情现在不错。”   虞归晚怔了怔,望向微微笑着的她,好生不解说道:“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女人呐,是这样的哩。”   南离端起酒杯饮了口,神情满是感慨。   虞归晚微微蹙眉,更是不解问道:“难道你不是女人吗?”   南离闻言挑眉,好生得意说道:“当然不是,我守身如玉着呢,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少女哦-”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不由愣了一下。   这是她今夜第一次无言以对。   怀素纸与谢清和见到虞归晚被沉默,不禁也丢掉了心中的些许情绪,忍不住笑出了声。   下一刻,两人的笑声都没了。   虞归晚反应了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南离认真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素纸已经不清白了吗?”   “唔……”   南离乌黑眼眸微转,心想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故作迟疑仿佛在遮掩事实那般,说道:“这,这我可不知道,你得问她们了。”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想你这也太戏精了些,像这般私密的事情怎能拿出来说的?   就算你非要谈这个……不能等我和她不清不白了,再来长编大论吗?   到那时候,我还可以偷偷给你竖起一个大拇指呢。   为什么非要现在说呢?   然而谢清和并没有生气,因为她清楚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无论虞归晚如何作为,都不可能改变到她和怀素纸的关系。   既然如此,那她就不该无缘无故地去患得患失,理应表现得风轻云淡一些。   想到了这里,谢清和微微一笑,还是不语。   怀素纸则是有些无奈,只觉得这顿饭吃的确实过于精彩了。   话头到底是怎么落到这里的呢?   都怪南离。   虞归晚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看着南离说道:“你是故意想让我去问素纸,对吗?”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恼火说道:“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我跟你说,我这人是会生气的!”   虞归晚老实说道:“可我感觉你就是这个想法。”   南离认真问道:“你凭什么断定我的想法?”   虞归晚说道:“我剑心通明。”   南离没好气说道:“我还琴心天生呢。”   虞归晚没懂,看着她说道:“这又不冲突。”   南离闻言微怒,顿时忘了先前的目的,呵呵一笑说道:“那你也是在污我清白!”   果不其然,虞归晚蹙眉说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南离笑意嫣然说道:“我琴心天生。”   眼见两人又一次争论了起来,包厢变得格外热闹,谢清和偏过头,凑到怀素纸的耳畔。   她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俩人都有点儿幼稚啊?”   怀素纸神情无奈说道:“因为这就是很幼稚啊。”   好在没过多久,有敲门声响起,是胖掌柜送来新的酱大骨。   虞归晚向来专心,无论修剑还是别的事情,故而她还在与南离辩论,连敲门声都没去理会。   南离不知道是乐在其中,还是真的在这犟上了,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   两人就这样不断复读下去,孜孜不倦,誓要坚持到其中一方主动放弃为止。   谢清和越发觉得没眼看,心想自己个子不高,但确实要成熟上太多,不由生出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起身,主动离开包厢接过那盘酱大骨。   当她回到包厢时,那场幼稚至极的争执还未结束,但南离已然呈现出了败相。   所谓败相,自然是她的重复越来越敷衍,快要坚持不下去,而虞归晚的眼神依旧平静,找不出半点着急的色彩。   怀素纸见谢清和取来酱大骨,主动开口结束了这场争执。   南离心有余悸,连忙顺着台阶下,琢磨着自己日后都得躲着这虞归晚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平日里逗弄门中师妹也算熟练,今夜怎就连连吃亏了呢?   一念至此,她再是生出惆怅之感,举杯饮尽余酒,还是觉得不够,干脆拎起了酒壶,往嘴里灌了起来,权当借酒消愁。   吨吨吨吨吨!   看着南离如此豪饮,谢清和不由睁大了眼睛,甚至惊叹出声:“这也行?”   怀素纸也然震惊,只是神色不变,心想要是自己这样喝,那早就醉了。   虞归晚想的倒是不一样。   她眼神跃跃欲试,好奇问道:“酒有这么好喝吗?”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那得看人了。”   说话间,她给怀素纸挑了相对不肥美的一块酱大骨,叮嘱说道;“不要吃多了,你的伤还没好。”   怀素纸嗯了一声。   接着,谢清和拿起热毛巾,替她擦干净双手,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微笑说道:“好了。”   怀素纸没有道谢,因为太过生分,便随着她的微笑而笑。   虞归晚看着这一幕,没有太多的想法。   数年时间过去后,她同样有所改变,不再像当年那般瞧不起谢清和,觉得这人不配和怀素纸在一起。   当然,这不代表她就赞同了。   她没有多想,很快就敛去思绪,低头开始吃酱大骨。   没过上多长时间,后来添上的三块酱大骨就被吃干净了,堆在了桌上。   虞归晚好生舒坦地叹了口气,微微眯起眼睛,看起来心满意足至极。   怀素纸的心情也不错。   谢清和见她高兴,自然也是愉快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不是谁的说话声。   是砰的一声!   南离放下了喝完的酒壶,身体微晃着站了起来,又要去打开一罐新酒。   谢清和心想这显然是醉了,望向怀素纸,低声问道:“要拦一下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用,难得一次。”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妹看似潇洒,行事无羁,不把世俗放在眼中,但一直没有遗忘过肩上的责任。   责任,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等同于压力。   背负沉重使命,孤身一人走在光明之下,却如同行于暗巷当中,漫长时间堆积下来的负面情绪,确实需要好好地醉上一次,宣泄出去一些。   遗憾的是,很快怀素纸就知道自己错了。   南离拎着酒壶,向虞归晚走去,不待少女开口,直接给她倒了一杯酒,声音含糊说道:“酱大骨吃完了,来和我一起喝个痛快呀-”   虞归晚对酒本就有兴趣,此时也没觉得被为难,很干脆地喝了下去。   酒入喉咙,迎来的感觉是辛辣,让她险些呛到了自己。   难受,然而难受之余竟有种微妙的愉快。   虞归晚眼神微亮,正想再要一杯,认真感受这种独特滋味的时候,却发现南离……走了?   她下意识站了起来,准备跟过去的时候,酒意上涌,竟是没忍住打了个嗝。   一个酒嗝,她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南离远走,去到了怀素纸的那边。   便在虞归晚以为刚才的事情,要再一次重复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如同天劫降临般的话。   “来!”   南离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放在饭桌上撑着自己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怀素纸,醉眼惺忪说道:“给爷我笑一个!”   谢清和整个人都愣住了,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怀素纸心想自己就不该让你喝酒。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清醒一点儿。”   “清醒什么啊?”   南离大抵是真的醉了,一个没站稳,直接往怀素纸的怀里倒去。   若不是谢清和始终保持着警惕,在最关键的时候伸出手,阻止了南离倒下的过程,画面想想都是不堪的。   “你给我坐下来!”   谢清和微恼说道,扯着南离的衣领,拉开一张椅子让她坐了下来。   南离也不反抗,半个身子侧趴在椅子上,看着怀素纸说道:“不笑,那陪爷我喝一杯也行!”   怀素纸无奈叹道:“下次。”   然后她望向谢清和,说道:“准备把人送回去吧,已经醉了。”   南离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声音很是清脆,与她的嗓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胡说八道……人家可没醉!”   她指着怀素纸的鼻子,哼了一声,埋怨道:“我还记得你是我师姐呢!”   虞归晚闻言微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这件事,为何南离会叫怀素纸师姐?   就在少女为此陷入苦思之时,南离又开口了。   “你看,我还记得你是我师姐,我是真的清醒着!”   怀素纸听着就觉得头疼,认真说道:“你是真的醉了,我们该走了。”   南离连连摇头,正要否认的时候,忽然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   “要走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拒绝了爷我两次,怎么也得给点儿补偿吧?”   她伸出左手,向怀素纸的下巴挑过去,指尖落空后,娇嗔道:“酒不肯喝,笑也不愿意,那给爷我跳支舞呗,这总行了吧?”   话音落下,包厢顿时安静了下来,气氛很是诡异。   南离似是真的醉了,犹然不觉奇怪,睁大眼睛看着怀素纸,等待一个答复。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把南离丢出去的情绪,告诉自己她只是喝醉了,好不容易才冷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先前还在沉思师姐这个称呼的虞归晚,此时双颊微微泛红,也许是酒意上涌的缘故?   怀素纸安静片刻,伸出食指落在南离的眉心上。   南离很是配合,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大猫咪,任由她揉弄着自己的眉心。(注)   随着怀素纸的揉弄,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不断深入南离的体内,最终化作一道真实的暖流散开,消解那些浓郁的酒意。   愉快,轻松,美好。   这个过程没有半点痛苦,南离只觉得格外满足,仿佛整个人都被温热恰好的水流包裹住那般,不知不觉地醒了酒。   酒醒了。   睡意也就来了。   原来南离是真的醉了。   不到片刻,她便进入了甜美的梦想,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鼻鼾声,听着不叫人烦。   怀素纸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对虞归晚说道:“就到这里了。”   虞归晚嗯了一声,说道:“那我们一起回去?”   听着这话,谢清和眼里流露出一抹失望,心想自己等了这么久,结果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吗?   下一刻,怀素纸拒绝了虞归晚的提议。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她说道:“你在这里等会儿就好,清和已经以道法传讯,让人过来了。”   虞归晚没有坚持,很是安静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示意谢清和推自己离开。   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虞归晚也不觉得难受,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望向南离,回忆着刚才的画面,心想怀素纸好像……还是清清白白的?   ……   ……   离开酒楼,夜色已深。   连日降雪的神都,今夜难得雪势稍减,有了些许星光。   这条布满食肆的街道依旧繁华,街上行人不断,各有去向。   谢清和看着茫茫人海,却不知要去往何方,有些茫然。   事实上,她今日的心情着实很一般,在这顿算得上是尽兴的饭局中,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一直在认真照顾怀素纸。   这当然不会让她觉得难受,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但途中发生的那些事情……真的很不愉快啊。   连酒都没喝完一杯。   谢清和越想越是觉得不愉快。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觉得不用等到春天。”   “啊?”   谢清和有些没反应过来。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如今也有梅花开,不用等到春天,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很是开心。   轮椅开始前行,向神都一处名园行去。   那里种满了梅花,听说景色很不错。   走到一半的时候,不再小的小姑娘突然想起一件事,双颊不由泛红,犹豫片刻后,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唔……我还有个事情,是特别重要的。”   “什么事?”   怀素纸听得出那些迟疑,有些好奇。   谢清和咬了咬嘴唇,声音变得微不可闻:“我……我不想和你再清白下去了。”   怀素纸怔住了。   谢清和带着羞意,根本不敢去看她,低声问道:“可以吗?”   “可以。”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神情复杂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还是一个残废?”   PS:写的时候手滑了一下,眉心的眉字打成了花字,十分惭愧。 第一百零八章 天有绝人之路   “对……对不起。”   “那谢谢。”   “啊?为什么要谢谢我?”   “……我现在是个残废,你要是坚持,难道我还能反抗吗?”   “你这是在说什么啊?怀素纸,我怎么可能这样做啊!”   “也对,那就不谢谢了。”   怀素纸说的风轻云淡。   谢清和听得羞愤欲死。   她连忙推动轮椅,碾过路上的积雪,好让沉默无法到来,小脸再是迎着冷风吹,却怎么也吹不去双颊泛着的红晕。   想着这番对话,想着还坐在轮椅上的怀素纸,想着对这样的她图谋不轨的自己,谢清和的情绪复杂至极。   有些自责,有些害羞,但更多的无疑还是高兴。   毕竟……答案说的是可以啊-   她可以和她不清不白了,就算不生五个,那稍微……不清不白上几次也是很好的吧?   她以前偷偷在被窝里翻着禁书,书上都说那种事情会很愉快,让她好奇过很长时间……不过这几年和怀素纸相处久了,心思反而淡了,淡到快要没了,这大概就是应了那句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话?   她想着这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不是难过的,而是如释重负的,是身心愉快的。   要是没有这几年的相敬如宾,那……这时候听到可以两个字,她也不会这么的高兴吧?   可以。   是可以哦。   是可以和我不清不白呢!   谢清和胡思乱想着,想的越来越远,笑的越发开心,先前那些羞意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直到怀素纸的声音响起,才把小姑娘惊醒了过来。   “路走错了。”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而且你再这样推,我会被你推到河里去的。”   “啊!”   谢清和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感觉停了下来,敛去那些快要溢出的幸福,连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用对不起。”   她又不是白痴,就算坐在轮椅里只能目视前方,也能察觉到谢清和的高兴。   当然,更关键的是她连小姑娘那没忍住的笑声都听见了。   如果不是谢清和快要把她推倒沟里去,她很愿意这样安静下去,什么都不说,只是听着。   可惜了。   怀素纸看着前方飘着碎冰的湖水,心想这水太凉,确实不能接受。   她说道:“今夜星光还算明媚,不要浪费时间了,去看花吧。”   听到时间两个字,谢清和连忙应了一声好。   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这显然是迫不及待的意思了。   怀素纸本想说很快,但想起姜白,摇头说道:“还要一段时间,不会短。”   谢清和闻言,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遗憾与失落。   怀素纸轻声问道:“你就这么好奇那种事吗?”   “……嗯。”   谢清和有些羞涩,但想着刚才都已经说开了,老实交代道:“我们认识都已经有五年了,明明好久之前就定了关系,可是一直没做过那种事情……感觉有些可惜,唔,是特别可惜。”   话至此处,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再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是理直气壮的。   “书上说那种事情会很舒服,所以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舒服,这怎么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小声一点儿。”   谢清和怔了怔,双颊再次红透,连忙低头推着轮椅,向神都那处名园去。   虽是低头,但她这一次有好好看路,没有再胡思乱想了。   “对了。”   怀素纸似是好奇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谢清和睁大眼睛,愣了好会儿,才是反应了过来,支支吾吾了好会儿,说道:“不要你管。”   怀素纸莞尔一笑,没有再问下去,留住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那座名园映入眼帘时,谢清和毫无征兆地强调了一句话。   “书……我是看过的,但那种事我真的没有试过。”   怀素纸听着这话,不由怔了片刻,认真说道:“我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谢清和嗯了声,正准备揭过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发现她有可能理解错了,压低声音说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是自……那个。”   怀素纸有些无语,说道:“我说的没有想过,是不管是那个还是这个都没有想过。”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旋即觉得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力气,有些站不稳了,咬牙说道:“在你面前什么脸都丢过了,要是你负了我……”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没让这句话说下去,神色认真说道:“不要想那些不存在的事情。”   谢清和咬了咬下唇,同样认真地嗯了一声。   片刻后,轮椅去到那座名园前。   两人出示代表身份的令牌,让风雪夜里犯困的道盟执事打起精神,要热情对待的时候,却又得了一个低调的吩咐,于是……只能惶恐地安静了下来。   在满座神都暗流涌动,局势复杂至极之时,这两位居然有兴致夜来游园?   这是为何?   那位道盟寻常执事看着两人背影,没敢再说下去,准备婉拒今夜再到此来的任何人,留下安静。   入园后不久,有河流撞入眼中,沿岸梅树迎雪盛开。   黯淡星光映照下,挂在枝头的梅花,别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幽暗美感。   在梅边。   轮椅没有再继续前行,静静看着沿岸梅花,任凭寒风落身。   谢清和看了会儿,目光就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没有再去关心那些风景。   她忽然说道:“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上次看花,是在清都山上,那幢小楼前。”   谢清和微怔,有些失神说道:“感觉好久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世事变迁太多,再回头看从前,难免会有这种感觉。”   说话间,她微仰起头视线穿过朵朵梅花,落在不曾散开的阴云上,心想何时才能平静下来呢?   忽有风起,树枝微颤,花树落雪。   就像是一副凄美的离别画。   待残雪落尽时,星光仿佛也明媚了起来,不再那般黯然。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唇角微翘而笑。   “走吧。”   她顿了顿,对谢清和轻笑说道:“还有……就算你做过那种事情,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事实上,怀素纸本想着说的更直白一些,但想到小姑娘必然害羞,还是委婉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羞愤但不欲绝,只是有些轻微的恼怒,心想你今夜就抓着这个不放了吗?   羞怒之下,不再小的小姑娘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反击,今夜第一次。   “那你呢?!”   她哼了一声,强自镇定说道:“你要是有过,我也不会介意的!”   怀素纸微微一笑,故意不说话。   果不其然,谢清和顿时就装不下去了,即惊又慌更乱且急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羞涩。   “你不会有过吧?”   “嗯?”   “怀素纸,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要装傻!”   “不是说不介意吗?”   “……不介意是不介意,我现在问的是你有没有。”   “可我看你好像很介意吧。”   “哪,哪有!这事儿不是很正常的吗?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是吗?”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试过啊?”   “你猜?”   “怀素纸,你怎么也这样子说话了,烦不烦啊你!”   “不烦。”   “但是我烦了!”   “真的吗?”   “……假的。”   谢清和没敢坚持下去,怯生生地怂了。   怀素纸的笑容更加温柔,不再故意抓弄她了,说道:“没有过。”   谢清和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小手一边轻拍胸口,一边嘴硬说道:“我是真的不介意的,你不要想那么多。”   听着这话,怀素纸更觉得她好玩,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有些介意。”   “啊?”   谢清和呆住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介意的原因很简单。”   谢清和很是好奇,见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连忙俯身低头凑到她的脸侧,准备认真撒娇甚至娇嗔,只为问到那个原因。   然后,在撒娇娇嗔与诸多手段动用之前,怀素纸就已经开口了。   令人遗憾的是,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只有谢清和能听到。   就像前一句话说的那样,介意的原因很简单。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谢清和听到这个简单的原因后,双颊却骤然红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是喃喃念道:“……让,让我舒服,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来的啊?明明自己的伤都没好,烦死了。”   不再小的小姑娘这般说着,却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笑着,眼里的幸福早已掩不下去了。   怀素纸温柔笑着,没有说话。   ……   ……   同一个夜,星光也然几分明媚。   黑色庄严宫殿群中,一座看似寻常的宫殿里,莫大真人坐在燃烧着灵石的炉火前,不时咳嗽出声。   这不是伤。   是病。   像他这般站在人间最高处的强者,不会轻易生病,故而一病起来必然棘手至极。   与阴帝尊一战,黄泉气息进入道体,留下的那些阴冷痕迹不是关键。   真正麻烦的始终是众生书。   这些天来,莫由衷谁也没有见,便是在稳定自身病况。   直至今夜星光稍明,他道心有所动后,才是对外说了自黄泉归来的第一句话。   那句话的意思很简单,是他要见两个人。   司不鸣与程安衾站在灵石火炉旁,看着隐约可见老态的莫大真人,以及被随意搁置在旁的众生书,认真行了一礼。   莫由衷没有寒暄,直接说道:“偌大长生宗,不算我这一辈,不算宋辞这一辈,唯有你二人可堪期望,理应承担更多责任。”   司不鸣低头,恭敬应是。   程安衾也然如此,只不过看着要随意一些。   莫由衷望向司不鸣,淡然说道:“接下来的那几场道盟议事,由你替我出席,可以答应清都山的要求,程度你自己掌握,重点是为长歌门重建山门,此事须尽快定下日程。”   司不鸣神色如常平静,认真说道:“弟子知晓。”   莫由衷再说道:“岱渊学宫的事情,你旁观即可。”   司不鸣点头,说道:“弟子明白。”   话音落下,莫由衷忽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拾起众生书递到司不鸣的手里,做最后的交代。   “众生书受损严重,三十年内无法再次动用,但天机道韵犹在,你借此参悟,快则五年,短则十年之内可入大乘。”   说完这句话,他挥了挥手,示意司不鸣离开。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殿门被关上,莫由衷的视线才是落在程安衾的身上。   “你心思通透,不惹尘埃,若非如今局势着实不如人意,我实在不愿意让你沾惹修道之外的事情。”   莫由衷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岱渊学宫的变故你去处理,寻真峰和巡天司都会听由你的命令,但切记行事不可去尽。”   哪怕是他,依旧觉得让一个心思不惹尘埃的人去办那些见不得天光的事情,这个决定太过于讽刺。   话中提及的寻真峰和巡天司,分别是长生宗与道盟,负责处理所有阴暗事情的地方。   程安衾听着这话,安静片刻后说道:“如何处理?为江半夏扫清对手?”   莫由衷摇头,说道:“让事情慢下来,我要再看一下江半夏,确定她是否合适坐在那个位置上。”   程安衾平静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莫由衷知道她已经不满,没有再说下去,让其离开。   待到殿内重新安静,老人看着灵石炉燃烧着的温暖火焰,越发觉得疲惫,有睡意袭来。   ……   ……   夜色笼罩下的宫殿群很安静,尤其是属于岱渊学宫的那一片。   江半夏在某处偏殿,已经很多天没见天光。   对外的说法,是她有感陆南宗之死,为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决意不出。   事实上,她是在为自己治伤。   这些年来,江半夏受伤的次数不在少数,在处理伤势上的经验极为丰富。   然而这一次她却发现,本不严重的伤势变得格外棘手,难以解决。   有一道复杂至极的气息,又或者说是数万道气息纠缠而成的怪异事物,盘桓在她的体内,一时半刻间无法解开。   某刻,江半夏道心被轻微触动,睁开眼望向窗外,于是明白了这道气息的缘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她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感慨说道:“难怪你之前一直不愿意动用众生书。”   那道气息来自于众生书。   自多年前,众生书就被世人隐隐认为是七件仙器中的第一,然而长生宗却对此讳莫如深,始终不愿承认。   原来动用众生书的代价,是持书者将会不断被其中劫气浸入道体识海,继而……   断绝飞升之路。   PS:这两天都只有一章的原因是身体疲惫,今天终于好了一些,但醒过来有些晚了,明天再正常更新吧,然后这个月还是能十八万字的。 第一百零九章 厌烦彼此的师徒   一念及此,江半夏轻揉眉心,缓解随之而来的倦意。   连日来的不休不眠,以及昊天钟留下的伤势,再有众生书所带来的劫气,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心神。   她起身,犹豫片刻后终究没有饮酒,而是为自己煮了一壶热茶,因为不想挨怀素纸的骂。   听着茶水慢慢沸腾起来,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江半夏渐感惬意,眼帘微垂,仿佛下一刻就会累倒过去。   然而在茶被煮好的那一刻,她便睁开了眼睛,眼中再无半点倦意存在,只是疲惫之色更浓了一分。   她很清楚,自己决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无论如何也要撑到事情尘埃落定……   只是,这又谈何容易?   哀帝道果一战中,众生书被无故动用,莫由衷不可能没有发现。   既然发现,那他就会有所应对。   长生宗执掌众生书已多年,对劫气入体一事必然熟知。   那么,以劫气的痕迹来确定她的行踪乃至于身份,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这世上能接触到众生书的人着实不多,她很可能已经遭到了莫由衷怀疑,只是囿于岱渊学宫一事,暂时按下不表而已。   无论怎么想都好,她现在的处境都是糟糕的,都是在临渊而行。   “真烦啊……”   江半夏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浅浅地抿了一口热茶,舒缓心神。   就在她短暂休息之时,忽有敲门声响起。   来者是陆元景。   江半夏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声好,时隔将近十日后,终于见人。   陆元景推门而入,脸色苍白,眼中的憔悴难以掩饰。   与过往相比,这时候的他落魄了太多,就像是一位流荡江湖的落拓青衫客。   “何事?”   江半夏为他倒了杯热茶,没有掩饰声音中的疲惫。   陆元景听着这声音,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憔悴,说道:“掌门之位的事情。”   江半夏安静片刻,说道:“我这些天为何闭门不出,你理应是清楚的。”   陆元景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避嫌,毕竟这时候你要是站出来,所有人都会断定到你要立刻争夺掌门之位,对你而言,这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岱渊学宫强者众多,有资格争夺学宫之主这个位置的人大约七位左右。   江半夏与其余人相比起来,修行境界上有着明显劣势,但名望却是最高的那个。   这是她最为显著的优势,当然不能自毁。   但想要争夺岱渊学宫掌门之位,凭借名望终究还是差了些,她需要更加有力的支持。   “我可以支持你。”   陆元景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不仅代表我自己,更代表陆家。”   话音落下,殿内忽然沉寂了下来。   很显然,江半夏并没有猜到他的来意。   片刻后,她大概理解了这个决定中蕴含着怎样的用意,但还是决定询问。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江半夏看着他问道。   “当然。”   陆元景顿了顿,接着说道:“原因很简单,我赞同你对岱渊学宫的看法,衷心希望你能依循着自己说过的话,带领学宫回到从前。”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这个理由不够有力,不该是现在的你会说出来的话。”   陆元景神色不变,仿佛没听到后半句隐约带刺的话,平静说道:“你这些年来不曾插手过学宫内部的事务,名望虽足,但根基太浅。”   江半夏说道:“而陆家在学宫根深蒂固多年,恰好可以弥补我在这方面的缺失,对吗?”   陆元景轻轻点头,说道:“这是你我双赢的选择。”   话是实话。   近数十年来,陆南宗为了让岱渊学宫多出一个姓氏,表面看似独居深处不理世事,实则明里暗里都在对学宫施加影响。   如今的陆家在学宫内部,就是一株参天大树,深入到学宫的各个方面。   哪怕陆南宗已经死去,这棵树失去了自身最大的倚仗,也不会在一时半刻间轰然倒下。   然而也正是如此,接下来无论是谁成为学宫之主,做的第一件事都会是对付陆家,限制削弱其权势。   在这种情况下,陆家倒不如支持名望最高而根基与境界最弱的江半夏,与其达成盟友的关系,暂且渡过陆南宗死后,这段最为艰难的时光。   “再之后的事情。”   陆元景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你我各凭本事,如何?”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你登临学宫之主的位置后,就算立刻与陆家翻脸,那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不会被视之为背叛。   当然,这更能够理解为陆家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能将江半夏作为一具傀儡,不惧与之为敌。   江半夏不置可否,轻轻叩打桌面,说道:“再谈吧。”   听到这个回答,陆元景也不着急,平静说道:“麻烦江教授认真考虑。”   江半夏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陆宫主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话中所言,自然是陆南宗被怀素纸杀死一事。   陆元景闻言神色微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说道:“怀素纸说的是对的,当时她有太多的理由杀人,不该也不可能因为我的那些话停手。”   江半夏没有意外,因为这之后必然还有但是。   “但是……无论她说的再对,有再怎么多的道理,死在她剑下的那个人,都是我的至亲。”   陆元景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死的那个人如果不是我的至亲,我甚至为会怀素纸的所作所为喝彩,赞美其温柔之下不失果断的行事风采,但是……死的那个人是我的至亲。”   “既然死的人是我的至亲,那我理所当然要为死去的人做一些事情,去努力杀死怀素纸,让她一命偿一命。”   他缓缓敛去笑意,看着江半夏漠然说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江半夏认同这番话。   她最为厌恶的论调就是以德报怨,哪怕彼此立场相对,陆元景这番话依旧能够得到她的赞同,因为她就是这么做的,又岂能去否定别人这样做?   当年元始宗掀起巨潮,与道盟进行决战而败,致使山门倾覆,其间着实没有谁对谁错可言。   这些年来,在没有捡到怀素纸之前,她之所以坚持与道盟为敌,忍将残躯尽付其中,便是源于这个朴素的想法。   ——你灭了我满门,那我当然也要灭了你满门,不管行不行,这都是要坚持去做的。   可惜了。   她那天偏偏路过那死人堆,好巧不巧捡了一个小姑娘回来,就此误了后半生。   “就聊到这里?”   江半夏问道。   陆元景点了点头,离开前饮了一口热茶,以此为敬。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听着殿门被关上的声音,江半夏不知为何精神了些。   她自斟自饮一杯,然后起身去到窗前,双手轻轻一退,寒风骤然倒灌而入。   随着风来,她咳嗽了两声,但已经咳不出血了。   江半夏也不在意,伤了这么多年,艰难苦恨未曾繁霜鬓,但也确实缠住身躯,到了习以为常的程度。   她微仰起头,看着今夜略微明媚的星光,知道这场雪很快就会停了。   最迟不过三天后。   届时,神都将会展开新一轮的议事,其中暂时不会涉及到岱渊学宫传承的问题,因为道盟必须要表现出自己的尊重,即是不对八大宗的内务横加干涉。   ——起码明面上是这么一回事。   至于暗地里,长生宗不可能冷眼旁观,必然会在暗中操纵局势,为自己挑选一个合适的人选。   如果众生书的变故不曾发生,那个人选必然是她,但现在已经不一定了。   至于陆元景的提议……   “真是没有新意。”   江半夏轻声说道,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关上了窗户。   她回到书桌前,准备推演此事的可行程度,决定是否答应。   这注定是一件耗费心神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江半夏忽然想到了怀素纸,于是感到了些许的不安,心想这肯定会挨骂的吧?   这徒弟真让人烦啊。   不过,还好。   反正你现在也没法见我,待你我再见的时候……应该都尘埃落定了?   想到这里,她唇角不知觉地翘了起来,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   ……   凌晨四时,梅花尚未眠。   谢清和推着轮椅,慢悠悠地游了一遍那座名园,看尽自天下各地而来的万种梅花。   轮椅里坐着的怀素纸看的很认真。   偶尔看到一幕画面,她甚至会停下轮椅,认真欣赏上一段时间。   即便如此,两人的对话声也未曾断绝。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谢清和在说,怀素纸在听,不时也会主动开口。   事实上,她们说的话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着实没有什么新意可言。   然而情人间的话,本就是重复上三千遍也不会腻味的。   直至晨光微亮,天地只剩微雪时,两人终于了这趟夜里游园,来到溪流起处,一座正在奔流的瀑布前。   谢清和为怀素纸掸去肩上雪花,抬头望向不曾被冻结的瀑布,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大声说道:“我很高兴。”   怀素纸不想说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谢清和低头,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说道:“你现在是一个残废。”   怀素纸怔了怔,没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件事,有些不解地嗯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   谢清和抿了抿唇,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有些事情,其实可以交给我来的,你专心养伤就好。”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风再起时,她想着那个让自己始终放不下心来的烦人师父,平静而坚定地给出了答案。   “不了。”   她对谢清和说道:“还是我来吧。” 第一百一十章 情话   迎着寒风与冷雪,两人踏上归途。   天光渐亮,街上路旁的灯火已然熄灭,不再照亮前行的道路,留下一片昏暗。   此时的神都将醒未醒,道上的行人屈指可数,偶有马车匆匆驶过,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这种不彻底的安静,反而滋生出一种独特的美感,让行走在其中的人不知不觉间获得宁静。   谢清和的心情比较一般,对此并没有感觉,因为刚才的提议被怀素纸拒绝了。   尽管她没有生气,但还是失去了说话的兴致,于是两人沉默了一路,最终还是怀素纸开的口。   “我不会逞强。”   怀素纸轻声说道:“所以你不用那么担心。”   谢清和根本不想理会,心想我何止是担心你,我还觉得你这人太自私呢,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承担。   虽是如此,她还是没有发小脾气,安静半晌后说道:“要是遇到事情,你记得先和我娘商量一遍。”   怀素纸说道:“嗯。”   谢清和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要回北境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问道:“回清都山?”   “嗯。”   谢清和说道:“娘亲觉得我比起以前确实要成熟了很多,该回去北境,试着接手一些事情了,不能再留在中州虚耗光阴。”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对。”   谢清和微微一笑,语气很是轻快:“毕竟我以后可是清都山的掌门,一直留在中州,不像回事。”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着莫名有些伤感,就像是有些事物正在随之而离去。   是青春,还是某些更加难以描述的东西?   怀素纸也不清楚,静静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她知道这是谢清和必须要去迎接的,一个命中注定的挑战,没有人可以改变。   谢真人当初告诉她,飞升之期定在三十年后。   如今三十去五,只剩下二十来年,看似漫长,但对修行者而言不过是一次闭关的时间。   不再幼稚的小姑娘必须要在这段时间内,成长到可以承担起整座清都山,乃至于整个北境的重量。   这真的很不容易啊。   “所以……”   谢清和莞尔说道:“我应该不会在清都山上等你,把自己等成一块石头吧?”   怀素纸说道:“我一直都很喜欢清都山上的风景。”   谢清和笑容顿时消失,蹙眉说道:“那山上有什么风景好看的,不都是光秃秃的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嫌弃完全不加掩饰,显然是自小就对那座山很有意见。   这也许就是小楼外那片花树林的来由?   怀素纸这般想着,温声说道:“有的,比如你那幢小楼,我一直都觉得很好。”   听着这话,谢清和的眼神变得明亮了些,很是得意的哼了一声,说道:“那当然好看,我当初捣鼓那里可是费了很多心思的。”   怀素纸接着说道:“但最美的不是那幢小楼。”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是你。”   话音落下,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只剩下轮椅碾过青石板,与路旁行人的声音。   谢清和咬住下唇,忍着没有说话,直到那片庄严的宫殿群映入眼中的时候,她才是开口。   “那你可以不让我等太久吗?”   她低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你,这几年一直都是我主动靠近你,我当然也知道这样子是很不好的,会让你习以为常,会让你不懂得珍惜我,所以这次我真的要走了,所以……就偶尔,偶尔你也尝试一下往我这边走几步……好吗?”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谢清和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一声好。   谢清和听到这个回答,不再有半点担忧,展颜一笑。   天光再是昏暗,于此刻也烂漫了几分。   ……   ……   时间缓缓流逝着,神都风雪渐止。   随着雪势衰减,原先就像是因此而冻结的道盟议事,重新提上了日程,开始破冰之旅。   在当日下午,中州五宗主动将争夺哀帝道果前定下的承诺,予以兑现。   ——长歌门原先占据的那一份修行资源,将有八成的份额转而移交清都山与天渊剑宗。   至于这八成的份额具体如何分配,中州五宗自然不做理会。   令人意外的是,剩下那两成中州五宗非但没有掺和,长生宗反而主动让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修行资源,给予了长歌门最为真实的帮助。   在长生宗的影响之下,包括岱渊学宫在内,都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唯有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依旧不为所动。   据闻,当时参与议事的那位清都山峰主,给出的说法直接而简单——你们啊,稍微要点儿脸吧,留了两成还不够吗?   总而言之,此事就到此为止。   接下来数场议事的主要内容,则是长歌门的山门选址之事。关于眠梦海的选择,八大宗对此皆无异议,决议通过十分顺利,但由于个中细节复杂的缘故,还是耗费了好些时间。   就在这几场议事的途中,无归山掌门自北境归来,当夜便与莫大真人进行了一场彻夜的长谈。   众人好生惊讶,没想到这位在人世间慢出了名头的无归山掌门,竟如此之快就回到中州。   唯有少数道盟的大人物才知晓,为了让元道远尽快回到中州,有七艘层级最高的飞舟中的灵石炉过度使用而报废,损失不轻。   如此着急,自然是中州五宗在提防清都山那微不足道的翻脸可能。   清都山是当世唯二,可以确定杀死这位无归山掌门的势力——中州五宗不算。   元道远要是折在北境,对中州五宗来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损失。   随着他的归来,中州五宗弟子与师长的腰背仿佛也直了一些,就连神都的气氛都不再那么紧张了。   ……   ……   四天后,怀素纸睁眼醒来。   她望向窗外,只见雪云彻底散去,有明媚阳光落下,照亮了整个世界。   这几天里她都在养伤,途中除了把朱颜改还给虞归晚之外,没有做过任何别的事情。   在楚瑾的授意之下,清都山为她送来了最为珍贵的丹药,力求她不会因此这次重伤留下后患。   然而不知为何,她体内存在着一道极为怪异的气息,在动用诸多手段后,还是无法彻底清除。   这里说的诸多手段,甚至包括了动用清都印。   听闻此事后,楚瑾亲自为她看了一眼,确定唯有谢真人以清都印出手,才能直接根除,否则只能静待时光流逝。   于是,怀素纸真的只能像个病人,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里。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也不能全算是坏事,毕竟她与姜白达成的那个交易,结束在她伤愈之时。   现在她是真的伤了,只能倚仗时光消磨的那种,姜白想来也会头疼。   确定伤势短时间内难以痊愈,又见天气晴好,怀素纸主动离开了那处静室,独自去找阳光晒。   谢清和最近都在跟随楚瑾参与道盟议事,一时半刻间根本脱不开身,至于虞归晚则是消息不太灵通,对此一无所知,故而怀素纸最先见到的那个人……   是南离。   “怎么会是你?”怀素纸很是意外。   南离没有立刻回答,很自然地把手放在轮椅上,推着她开始散步,有些无奈问道:“这你就忘了?”   怀素纸想了想,不确定说道:“杀死我这回事?”   南离没好气说道:“你连这都能忘的啊?”   怀素纸不假思索说道:“你又不会真的杀我。”   南离闻言微怔,心里莫名有些感动,声音里却都是不满:“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叛了呢?”   怀素纸还是想都不想,直接就给出答案。   “没有想过。”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真叛了,那我认了便是。”   南离无言以对。   片刻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像这种话你少说一点儿,就算真是这么想,以后也不要说了,起码不要说的这么干脆,让人生出那么多遐想。”   怀素纸懒得多想,惬意地享受着暮冬时节的阳光,随意问道:“为什么?”   “因为像这样的话太容易让人心动,换做另外一个人,现在大概已经心动了,也就是我太清楚你是个什么人,可以不为所动。”   南离的声音里满是嫌弃,就像是自己赤着足,踩到了满地的碎渣。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些道理,没有下次了。”   南离微微挑眉,忽然说道:“我现在感觉,谢清和直到今天都没明白接近你的代价。”   怀素纸平静说道:“没听懂你说什么。”   南离推着轮椅,向露台的方向行去,漫不经心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太容易让别人喜欢上了,所以啊……”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稍微收敛一点儿吧,师姐。”   怀素纸说道:“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南离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发现这句话是事实,可以问心无愧,于是……她再次无言以对。   她微恼说道:“真想有一天能看到问心有愧的样子。”   怀素纸不想再说这些,转而问道:“有正事吗?”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当然是逐客。   然而,南离却难得给出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答案。   “当然有,不然我怎么会是第一个见到你的人?”   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师父想见你。”   怀素纸不解问道:“你师父?”   话一出口,她便反应了过来,眉眼间生出几分疑虑。   “嗯。”   南离说道:“林轻轻,我师父,长歌门的掌门。”   怀素纸听不出这话里有半分敬意,安静了会儿,问道:“何事?”   南离微微摇头,说道:“不知道……但我的感觉不太好。”   PS:上一章那个清清白白生五个是一本恋爱文的梗,不在舒克的,那书挺好看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让你为我抱憾终身   “感觉不好?”   怀素纸很认真地感知了一遍,确定道心如无风时的海面,没有半点波澜生出。   “我记得你当初与我说的是,林轻轻明确告诉你,我是暮色,让你与我多加亲近,然后在一个关键的时候背叛我。”   她看着南离说道:“按道理来说,这次邀请应该是冲着我来的,但如今我没有不好的感觉,反而是你有了,未免有些奇怪了。”   南离听着就觉得头疼,眉头不由蹙起,说道:“有没有可能是你的道心被天机术法给蒙蔽了?”   怀素纸放下手,指腹隔着衣物轻微摩擦着挂在腰间的那枚硬物,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个可能几乎不存在。”   那枚硬物是清都印——谢清和为了让稳定她的伤势,特意留在她的身上。   清都印可让佩戴之人诸法不侵。   天机之道,无论禅宗还是道门都好,不曾超越世间诸法的范畴。   “也对,道盟直到现在还不对你动手,原因只能是他们手中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否则这几天谈判的时候就用了,没有道理非要等到今天。”   南离声音里的困惑越发之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无法对你动手,就算真的要动也不会动的这么光明正大,你确实不可能有危险,那这还能是什么?”   话至此处,怀素纸神色不由微变,眼神里满是奇怪。   “难道……”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长歌门还要再卖你一次?”   四年前那个秋天,在星光如瀑落下之前,是南离即将为了长歌门的利益,与司不鸣之子司白晓成婚,远嫁长生宗。   在怀素纸看来,那根本谈不上是一门婚事,不过是卖人罢了。   如今南离有不妙感觉生出,是否代表往事又要重演?   “你想啥呢?长歌门还能把我卖给谁?”   南离白了怀素纸一眼,没好气说道:“当初我在天下人面前发过誓,此生与暮色不共戴天,林轻轻怎么可能把我嫁出去,非要说卖,我不早就被他们卖给你了吗?”   长歌门终究是名门正派,行事不会无所忌惮,要在意天下人的目光。   当然,更重要的是林轻轻就算想让南离嫁出去,长歌门的长老们也不会同意。   世人皆知,如今长歌门的掌门只是死去的采云仙姑,为求宗门稳定选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她没有资格违背那些长老的决定。   至于话里后半段的那个卖给暮色……显然没有必要去深究。   怀素纸微微蹙眉,点头说道:“既然不是把你卖出去,那还能是什么呢?”   南离忍不住再叹息一声,有些苦恼说道:“我也很想知道。”   一时之间,这个问题着实难以解释。   于是,两人无言。   接下来她们沉默一路,在明媚阳光下,吹拂着寒冷的暮冬之风,向前缓缓而行,倒也不觉难受。   从这片属于清都山的宫殿前往另一片属于长歌门的宫殿群,有着很长的一段路,路上见到的人自然不会少。   大概是近些天谈判有了明确进展的缘故,整个道盟正式开始了运转,变得忙碌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般暮气沉沉。   背负着各方意志的道盟修行者,在宫殿与宫殿间来回奔波着,但更多的还是前往神都各处,将八大宗的意志传递出去,交予给道盟下属宗门,甚至是监督。   在这种忙碌时节,哪怕推着轮椅的人是南离,坐在轮椅里的人是怀素纸,这两位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美人,也无法让这些修行者驻步太久。   往往只是一个招呼和行礼,这些修行者就要依依不舍,再而匆匆离开。   ——这座无名分的皇宫内禁制修行者御空而行,原因很简单,要是修行者满天乱飞,画面定然会是乱糟糟的,届时道盟还有何威严可言?   与这些热闹忙碌相比,两人自是格格不入。   怀素纸裹着厚实的大氅,听着这些脚步声,还是没想明白南离的感觉从何而来。   直至某刻,她看见一个被师长训斥的弟子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被下意识忽略过去的可能。   “你的身份被重新怀疑了。”   她以神识对南离说道:“有没有这个可能?”   南离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当初司不鸣为了对付元始魔主,并没有用众生书去查验她的身份,而是取的道心与天心相印证的手段。   最终她成功通过了司不鸣的考验,得到了道盟的信任……如今这份信任已经消耗殆尽了吗?   “我不太理解。”   南离忍不住看了怀素纸一眼,无奈说道:“哪有这么快的道理?我自问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是不是你这边出问题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委婉说道:“你真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南离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反问道:“那你说,我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怀素纸微微一怔,发现似乎还真是如此。   入旧皇都而上青楼,再是聚众赌博给天下人看,引起神都打麻将的风潮……   这种事情看似出格至极,但放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爱好罢了,算不上什么。   “所以不管怎么想。”   南离叹了口气,看着怀素纸说道:“都是你这边出了问题,连累到我了。”   怀素纸心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南离一脸嫌弃问道:“你的对不起呢?”   怀素纸有些不解,说道:“我怎么感觉,你就是想要我向你低头认错?跟别的都没关系?”   南离的理直气壮说道:“是啊,怎么了?你不想跟我说对不起?”   怀素纸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南离也不生气,眼眸微转间生出一个想法,俯身低头凑到她的脸侧,低声说道:“我给你说个刚想到的故事,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怀素纸没有说话,权当默认。   南离的声音悠悠响起,将那故事娓娓编来。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那时候的我已经是长歌门的掌门,与你里应外合之下,让道盟日渐衰落,几近崩溃边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亲手缔造出这个局面,只差一步就可以把道盟送进历史尘埃堆里的你,可谓是骄傲到了极点,于是当你得知道盟准备孤注一掷,要与你玉石俱焚之时,你自然是不屑的。”   “作为长歌门掌门真人的我,那些年里身在道盟中,每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的好不容易,如今胜利就在眼前,我自当更加谨慎,为了你的安危,不顾身份暴露的风险,连番刺探其中秘密。”   “然而你却坚信自己天下无敌,认为我是在杞人忧天,让我不要再这样做,安静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就好了。”   “时间流逝,决战的日子到来了,你从容赴约,欲要毕全功于一战,也正是那天我终于知晓了道盟的准备,知道你很有可能死去,不惜一切地向战场赶去。”   “可惜啊,最终我还是迟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风很温柔,阳光微暖像今天,但……有天劫无声而至。”   “你曾经向天道许下宏愿,道盟在世一日,则此生誓不渡天劫,却没想到最终是天劫找到了自己。”   “在你以为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你身前,对你说了一句话。”   “元始宗可以没了我,但不能没了你,而且……”   “这人世间若是少了你怀素纸,那该多无趣啊。”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已经记不太清了,应该是天劫落下,我飞身上前,风中隐约传来了一些声音,听着好像是三生七世,是……虽死不悔。”   “再后来,我已经倒在了你怀里,牵着嘴角笑了笑,对你说啊,说江海寄余生,就让那小舟去了吧。”   “再再后来,你毁了道盟,平了这天下,却怎么也回不到从前,终日对着一座孤坟坐,一坐就坐了一辈子。”   “余生就此过了,不喜,因为这天下早已没了能让你欢喜的,不悲,因为你早已经历过最彻骨的悲郁。”   “你总是在遗憾,总是在想倘若那天,把该说的话好好说,结果是否会不一样?”   “可惜没如果,空间易破碎,时间难倒回,于是你只能这样遗憾着遗憾着……”   “直至余生了却。”   故事至此结束。   南离以几分嘲弄的口吻,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眼里满是得意之色。   很显然,她对自己临时编造出来的这个故事十分满意。   尤其当她想到自己死后,能让怀素纸抱憾终生,直至生命尽头都走不出来的那个画面,更是愉悦极了。   这该怎么形容呢?   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为了走进你的生命中?   这是何等漂亮的死亡啊。   南离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脸上尽是陶醉,如饮美酒般。   怀素纸一直没有说话。   她对南离的荒唐早有认知,上次两人私下见面闲聊之时,也曾有过一个充满绯色意味的奇怪故事。   从这个角度来看,南离与那些喜欢幻想的青春少女,真的没什么区别。   无非别人想的是风花雪月,她想的是自己要如何落得一个凄苦孤零,教人心疼的下场,仅此而已。   一念及此,怀素纸隐约明白南离为何坚持留在道盟,大概是这样的环境,更能让她有一种自己在活着的感觉?   这是否一种强烈的自毁倾向?“你给点儿反应好不好?”   南离带着些许怨气的声音响起:“我这么认真给你讲了个故事,你连一个字都不说?”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挺好的。”   南离微微挑眉,有些不满说道:“还有呢?我可是快把自己说口渴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要有下次了。”   南离怔了怔,然后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微恼问道:“你就这么嫌弃啊?”   怀素纸抬起手,指着已然不远的那座宫殿,说道:“或者你下次编故事的时候,换一个不重要的时候?”   南离沉默了。   片刻后,她一脸认真说道:“你换一个角度思考,我刚才低头凑在你耳边,窃窃私语,对着你耳朵吐气的画面,肯定被别人给看到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问道:“然后呢?”   南离神情诚恳说道:“你赶紧让自己耳朵红起来,害羞的那种红,待会儿再撩一下头发,故意给我那师父看,让她知道我正在努力以身饲魔,对道盟忠心耿耿。”   怀素纸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哪有这样的事情啊?   她揉了揉眉心,好让自己不那么头疼,叹息说道:“先见了人再说吧。”   南离冷静了下来,说道:“也对,你素来清冷淡然,哪怕真的动心了也不该表现出这种小女子的模样,这确实是我想的少了。”   怀素纸沉默了。   话至此处,南离忽有感慨生出,说道:“可是这世上的人啊,最爱看的不就是反差吗?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卑颜躬膝,让那些清冷淡然的热烈求爱,让那些饱受红尘的端庄不可侵犯。”   怀素纸终于忍不下去了,认真说道:“胡思乱想可以,但你能不能别说出来?”   南离用鼻音嗯了一声,模样很是乖巧。   她推着轮椅,向那座宫殿靠近,目光却是隐晦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很是好奇自己这位师姐情至浓时,会是怎么一副模样的。   总不可能在那种时候,还是冷着一张脸,还是面无表情地对谢清和说我已经好了,你快点儿吧?   想到这里,南离着实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来。   “你又怎么了?”   怀素纸的声音微冷,显然是有些不悦了。   南离眼神骤然明亮起来,心想就是这个语气,一脸无辜说道:“没什么,就是我忽然想起高兴的事情了。”   怀素纸懒得理她,平静交代说道:“待会儿你尽量别说话。”   南离听得出话里的那些认真,敛去心中那些荒谬想法,正色说道:“嗯。”   随后的一段路,两人都安静了下来,不复先前言语不绝的模样。   不知为何,在先前这番对话过后,她们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这种平静并非故作镇定,而是真正的淡然,可以慷慨从容面对一切险阻的静。   轮椅行至殿门前。   南离放手,推开厚重殿门。   怀素纸的目光落在殿内,见到了尽头处的那位女子。   隔着遥远距离,她平静点头致意,轻声说道:“见过掌门真人。”   林轻轻看着她说道:“不必多礼。”   南离推着轮椅,进入大殿。   殿门就此被关上,天光被拦在门外,阴影落在了此间所有人的身上。   与心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所以我不会与你私奔   殿内一片昏暗。   随着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响起,有昏黄灯火依次亮起,照亮了前行的路。   这幕画面也算好看,然而想到殿外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那种本该存在的颓废美感,顿时消失不见。   只剩下令人轻微反感的刻意。   像这种事情,林轻轻作为长歌门的掌门,没有不清楚的道理,但她还是这样做了,未免奇怪。   怀素纸这般想着,神色丝毫不变。   轮椅最终停在大殿深处,与坐在主位上的林轻轻,相互间仅剩不到一丈。   哪怕放在凡人之中,这样的距离也足够发起一场刺杀了,更别提修行者了。   林轻轻作为长歌门的掌门,即便被公认为是死去的采云仙姑的傀儡,其境界亦至炼虚,是修行界中的真正强者。   倘若她在这时忽然暴起,动手杀向怀素纸,很有可能让后者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当中。   “我见你是因为好奇。”   林轻轻的名字没有起错,她的声音分外轻柔,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柔声说道:“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感谢你。”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感谢?”   这两个字出现在这场谈话中,未免有些无稽了。   就算抛去她是暮色这件事,只论怀素纸与清都山的亲密关系,作为长歌门掌门的林轻轻,都不应该说出这两个字。   ——须知清都山直接拿走了道盟分配给长歌门修行资源的八成。   这可以称得上仅次于灭门的血海深仇了。   “是的,你没有听错,是感谢。”   林轻轻笑了笑,温柔之余带着几分惆怅,说道:“就算没有清都山,那份资源也是本宗守不住的东西,如今落在清都山手中,反而还让本宗得了好处。”   怀素纸没有说话。   长歌门之所以能得到好处,是因为其山门选址放在了眠梦海,而眠梦海恰好临近北境。   清都山夺走长歌门的八成资源份额后,实力将会有明显增长,万一某天清都山决意南下,那长歌门就是中州的第一道门户,有必要修建的牢固一些。   从这个角度来看,感谢二字似乎有些道理,毕竟这一切源自于怀素纸为楚瑾赢下了那个赌约。   但她还是不信。   怀素纸微仰起头,望向坐在最上首位置的林轻轻,心想这哪里有半点儿感谢人的样子?   林轻轻似是看懂了这个眼神,先是一怔,旋即流露出满是歉意的笑容,愧疚说道:“这些天俗事缠身,头昏脑涨之下,我竟是一直傻坐在这里,着实不好意思。”   说话间,她起身离开座椅,快步来到怀素纸的身前,把八大宗掌门该有的威严全然抛在身后,极具诚意。   怀素纸无法行礼,摇头说道:“真人言重了。”   南离看着这一幕画面,很懂事地低下了头,像是一个不愿让师父更加难堪的乖巧徒弟。   “这没什么言重的。”   林轻轻顿了顿,转而说道:“这里有一处茶室的风景不错,你我可以过去闲坐,如何?”   怀素纸自然不会拒绝。   离开的时候,烛火已经照亮了整座大殿,一片昏黄。   这些昏黄像极了落日的余晖,在不知不觉间晕开,于悄无声息浸染了天地万物,无孔不入。   怀素纸的眼眸倒映着这些灯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又无法确定。   三人很快离开正殿,将灯火的余光抛在身后,来到一处茶室中,迎来了自窗外洒落的清澈阳光。   茶室不大,内有淡淡茶香徘徊,不曾被风吹散,墙上则是悬挂着出自于名家之手的山水画,可以好好欣赏。   若是看得厌了,还可以转身来到窗前,俯瞰神都的巷陌交错,远远地感受一下人间烟火气。   这样的环境很能让人静下来。   林轻轻为表歉意,亲手为怀素纸沏茶。   为了避免沉默,以至于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她甚至还主动寻了个话头。   “近些年来,我囿于一些原因,对离儿确实有些疏于管教,以至于她行事偶尔比较出人意料,还请怀姑娘你稍作见谅。”   林轻轻缓声说道:“若有不妥之处,我这位做师父的,在这里先替她道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姿态就像是南离的母亲,给人一种恰逢家道中落,为了女儿向外人肯定照顾的感觉。   怀素纸受不起这句话,说道:“林掌门您言重了。”   不等林轻轻开口,她接着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言语间,茶已经煮好了,有茶香溢出。   待放到温度合适后,就可以品尝。   林轻轻斟了一碗热茶,推至怀素纸的身前,温声说道:“若是怀姑娘你有急事在身,不必勉强自己留下。”   怀素纸微微低头,看着那杯有热雾徐徐升起的茶水,腰间忽有热意生出。   于是,她有些突然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是有一件急事被我忘记了。”   怀素纸端起茶杯,轻轻触及嘴唇,接着说道:“晚辈告辞。”   然后她转身望向南离,带着歉意说道:“劳烦南姑娘送我一程。”   南离没有立刻答应,望向林轻轻,问道:“师尊?”   林轻轻的视线落在那杯热茶上,安静片刻后笑了起来,语气依旧温柔地说了一声好。   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响起,继而远去,再而消失。   有脚步声出现。   与之一同到来的,是一道冷漠的声音。   “怀素纸察觉到了?”   “嗯。”   林轻轻看着那杯已经凉下的茶水,说道:“她嘴唇碰到了杯沿,但没有沾上茶水,很明显是注意到了。”   说话的人是明景   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似乎早早就存在这间茶室中,冷漠地注视着先前发生的一切。   很明显,今日这次见面是两人想要对怀素纸施展某种手段。   无论殿内的烛光,还是茶室的淡香,乃至于那杯热茶,都是为此而存在的布置,目的是让怀素纸的心神状况,进入到一个适合动手的程度。   遗憾的是,这件事在最后一步上失败了。   林轻轻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杯茶,叹息说道:“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有没有可能是你徒弟出了问题?”林轻轻说道:“离儿有没有问题,这你得去问司不鸣,而不是我。”   明景道人说道:“你是南离的师父。”   林轻轻没有为自己辩解,转而叹息说道:“要是这次成功在怀素纸的识海留下一抹阴影,即便无法将她的性命直接握在手中,那也足够记载下她所见的一切,以此作为我们需要的证据了,着实有些可惜。”   长歌门在神魂一道上的造诣极深,想要做到这样的事情,谈不上困难。   只是像这样的手段,毫无疑问会被归属于魔道当中,为正道中人所唾弃。   在当今人间,八大宗以外的宗门只要敢动用这等手段,必将会迎来道盟极其严厉的问责和惩罚。   “是可惜。”   明景道人漠然说道:“更可惜的是,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   林轻轻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直接动手,把怀素纸杀了怎样?一了百了,最是干净。”   明景道人声音微冷说道:“那谁来承担清都山的怒火?”   哀帝道果一战中,清都山展现出来的态度太过强硬,让他们不得不考虑动手杀人的后果。   林轻轻说道:“为何不换个方式去思考?”   明景道人望向她,只见她嘴角微翘笑意盈盈,却找不出半点温暖的意味。   “怀素纸与清都山的联系,关键在于谢清和的身上,是这样吗?”林轻轻的声音十分随意。   明景道人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神色略显阴沉,问道:“你想要怎样切断这种联系?”   林轻轻微笑说道:“自然是让清都山蒙羞,羞到他们必须要做出回应的程度。”   明景道人说道:“继续。”   林轻轻笑容更加温柔,说道:“今日的谋划失败了,但有一件事被确定的,怀素纸和离儿的关系确实不错,那我们可以让这关系变得更加亲密。”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是你的亲传弟子,长歌门的未来掌门。”   林轻轻微微挑眉,似是不解问道:“难道我只能收一个弟子吗?”   明景道人没有再说什么。   “谢清和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谢楚二人没有旁人可选,因此谢清和的颜面就是整座清都山的颜面,不容有失。”   林轻轻笑着说道:“要是怀素纸背叛了谢清和,与外人有染,并且此事为世人所知晓,那谢楚二人再如何看重她的天赋,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支持她了,这个想法怎样?”   明景道人说道:“你觉得谢楚二人会这么容易落入你的算计中?”   林轻轻笑意不减说道:“所以我对付的从来都不是谢楚,而是怀素纸。”   明景道人还是觉得荒唐,说道:“南离已经知晓怀素纸是暮色,你觉得她能接受你的决定吗?”   “当然接受不了,但我要是再告诉离儿,怀素纸其实不是暮色呢?”   林轻轻莞尔一笑,说道:“离儿放下心中的包袱后,想来可以与怀素纸的感情再进一步。”   明景道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这对南离不公平。”   是的,他绝大多数时候的行事风格都是激进的,称得上是冷漠的。   但他的冷漠从未落到玄天观的弟子身上。   故而哪怕是明景道人,都无法赞同林轻轻的决定,甚至为此劝说了一句。   “是吗?”   林轻轻漫不经心说道:“那你再往远处去想,待事情尘埃落定,怀素纸身死之后,我们再告诉离儿,其实怀素纸就是暮色,我之前都是在骗你的,那你觉得如何?”   明景道人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沉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林轻轻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转身望向窗外天空,声音很是轻快。   “我想啊,那时候的离儿一定会很高兴,因为暮色可是她魂牵梦萦,念念不忘想要杀死的人啊。”   她顿了顿,叹道:“这是我作为离儿的师父,能送给她的最好礼物了。”   明景道人不想再谈论这些,转而言道:“以怀素纸的警惕程度,事情不会如你所想般发展。”   林轻轻没有回头,轻笑说道:“所以需要你我,乃至于更多人的精诚合作。”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   林轻轻越发觉得有意思,莞尔说道:“举道盟之力,成就一场姻缘,这事想必能够流传到千百年,乃至于是万年以后,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明景道人还是没有说话。   林轻轻提醒说道:“这当然不是唯一的选择,但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   明景道人安静片刻后,说道:“我需要时间考虑。”   “请尽快。”   林轻轻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不要思考太久。”   ……   ……   离开那座茶室,远离那片宫殿,南离推着轮椅,去到了一处花园。   神都大阵的影响之下,园中的花树不分四时地绽放着,很是好看。   到这里来,自然是南离有意为之——那天谢清和喊出来的话,她就在旁边,听得十分清楚。   怀素纸没有理会这些,直接说道:“你这师父不对劲。”   南离无所谓说道:“我对她没有过任何期望,也不该有半点期望。”   这句话听着有些绕,但意思其实很清楚。   前半句说的自然是失望,后半句说的则是自己是魔宗妖女,本就不该对林轻轻抱有期望。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之所以突然要离开,是因为你师父要对我动手。”   南离微微蹙眉,问道:“嗯?”   怀素纸掀起大氅一侧,让挂在腰间的清都印落入南离眼中,说道:“那杯茶煮好之后,清都印产生了反应。”   南离看着清都印,沉默了会儿,说道:“应该是落在神魂上的手段。”   怀素纸说道:“嗯。”   南离嘲弄说道:“名门正道啊。”   怀素纸没有与她一同嘲弄,因为早已习惯,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哪有什么苦?”   南离停了下来,迎着阳光和风伸了个懒腰,随意说道:“这就是我想过的日子。”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离说道:“从踏上修行路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自己能够飞升和长生,只是觉得成为修行者的话,那活得应该会比较有意思。”   怀素纸抬头,看着她问道:“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多年过去,人们在年幼时许下的梦想往往会发生改变,甚至是彻底遗忘。   “没有变。”   南离洒然一笑,说道:“我很满意现在的日子,请你不要产生任何不切实际的念想。”   怀素纸问道:“比如?”   南离眼眸微转,笑容里满是揶揄的味道,看着她说道:“比如你觉得我可怜,非要拉着我私奔。”   PS:这一章的章节名连着上一章,读起来十分满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旁有南离,细嗅桃花   怀素纸早已习惯了南离的奇言怪语,但听到私奔二字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   半晌后,她醒过神来,想了想说道:“私奔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有一方不愿意,就只能被称之为绑架。”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   怀素纸看着南离说道。   南离挑眉说道:“以你的身份,做这种事情不是很合理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   南离的声音里满是感慨:“毕竟您是能理直气壮到对陆南宗说,纵是千千万万人没资格,但我是怀素纸,那我就有资格对你指指点点的怀大善人呢。”   怀素纸对这句话给出了很直接的评价:“阴阳怪气。”   南离有些不好意思,诚恳说道:“那我下次尽量不让你听出阴阳怪气来。”   怀素纸问道:“这时候我应该说谢谢?”   南离理直气壮反问道:“要不然呢?这可是我的一番好意。”   怀素纸懒得再理她,转而说道:“我今天出来是为了散心的。”   ——不是与你吵架的。   这句话她没有明说,但南离自然能够听懂。   于是,无话。   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有些时候急促,但更多还是慢悠悠的,还有些时候则是彻底消失不见。   ——那是怀素纸微微俯身,细嗅桃花的美好时刻。   在这种时候,南离便会悄然退后几步,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认真记下自己看到的画面。   长歌门的弟子通晓音律,却不止于音律,在作画之上往往也有不错的水平。   南离心想,等到日后闲聊无聊时,就把今日所见认真画下来,然后送到谢清和的书桌上,让那小姑娘好好欣赏,想来这位小谢掌门是要对她感激涕零的。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明亮,越发认真地盯着坐在轮椅里的自家师姐,不愿错过半点细节。   有风徐徐而来,带落几片桃花,留在怀素纸的身上,与黑衣墨发相映而美,更显干净。   “有件事。”   怀素纸抬手,掸去衣上残花,挽起耳畔微乱发丝,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南离想也不想,义正严词说道:“当然是建设宗门啊。”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眠梦海近来有些冷,据说已经结冰,你多注意一些。”   南离没想到自己明明在胡言乱语,还是能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由有些感动,但不想表现出来,没好气说道:“我又不是凡人,怎么可能被冷到啊?”   她接着说道:“而且比起天气,还是人更麻烦。”   眠梦海作为一处蕴有灵脉的秘境,周围自然坐落着不少的宗门,与这些宗门打好交道,显然来得更加麻烦。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觉得对你来说,玩弄人心是比较容易的一件事。”   南离怔了怔,旋即哑然失笑,说道:“哪有你这样子夸人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好奇问道:“或者说你不是在夸我,而是在吹捧自己?”   怀素纸这次是真没听懂,不解地嗯了一声。   “因为我可没玩弄过你的人心啊。”   南离低下头,看着怀素纸那曲线明媚的胸口,一脸真挚说道:“说真的,有些时候我感觉你这人心特别的黑,特别想用手指戳上一下你的心,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听习惯了这样的话,怀素纸没有生气,淡然说道:“这辈子你还是别想了。”   “那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   南离凄然一笑,声音里尽是憾意:“师妹啊,这辈子我们是有缘无分了,下辈子再当夫妻吧,这个意思吗?”   怀素纸不说话了。   南离见她无言以对,觉得很是有趣,开心地笑出了声,甚至笑到趴在了轮椅的后背上。   怀素纸感受着从后方传来的颤动,心想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们再随便溜达一下?”   “嗯。”   “说起来,神都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结了,明天就是最后一场议事,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出席。”   “为什么提起这个?”   “因为等到议事结束,你也该回去清都山养伤了吧,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的见面了。”   “我会留在中州。”   听到这句话,南离微微蹙眉,很是不解地看着她,问道:“还有事情要办?”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   南离想了想,不再追问下去,就这样推着轮椅,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   ……   ……   后来的她们,依然走着,只是没有再遇上什么事情。   在暮色笼罩四野时,南离把怀素纸送了回去,与等候良久的谢清和打了个招呼,转身潇洒离开。   紧接着,两人与楚瑾见面,简简单单地说了些话。   大致上的意思就是明天那场议事,怀素纸需要与谢清和联袂出席,以此向整个世界正式宣告她们之间的关系。   怀素纸对此并无异议,不做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谢清和很是开心,当天夜里为她亲手熬了粥,还借着烛光与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只是说着说着,这些天来被累到的小姑娘,在心神完全放松之下,竟是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怀素纸把她放到床上,熄了灯火,借着雪云散后的月色,看着那满是疲惫的眉眼,彻底未眠。   在同一片夜色下,江半夏也然不眠。   岱渊学宫近来十分安静,就算是无法缺席的那几场会议,都在会中维持了最大程度的沉默。   这种沉默只是表现,事实上暗流正在不断涌动。   在陆元景拜访过后的这段时间里,更多的人想要与江半夏见面,为的自然是谁会成为岱渊学宫的下一任掌门。   江半夏谁也没见。   直到今天夜里,程安衾的登门。   见面的地方是一处书房,烛光幽幽,并不明亮,在角落里留下了很多漆黑,很符合人们对于密室阴谋的想象。   程安衾拉开椅子坐下,却没有开门见山,而是认真地打量着坐在书案后的女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摇头说道:“都说你与我像,今夜真的相对而坐,才知道是假的。”   江半夏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程安衾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现在还需要长生宗的支持吗?”   言外之意,自然是她已经清楚陆家做出的决定,是支持江半夏登上岱渊学宫掌门之位。   江半夏轻声说道:“我可以将这理解为威胁吗?”   她之所以有资格去竞争学宫之主的位置,与长生宗的支持有着抹不开的关系。   以此为前提,再去听刚才那句话,警告的意味便来得浓厚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平静说道:“掌门真人希望你能牢记初心,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更不要忘记是谁给予了你最初的帮助。”   江半夏微笑说道:“就算我忘记了,想来你也会帮我回忆起来吧?”   程安衾对此不作否认。   江半夏说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程安衾沉默片刻,说道:“这些年来,陆家在学宫得到了太多不该得到的好处,那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数字,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她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这会让你说过的话,全都变成笑话的。”   当初神都冰湖畔,江半夏在天下人的面前说过,要去整顿学宫的风气。   要是她成为学宫掌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学旧皇朝的皇帝那般,来一场大赦天下,未免太过嘲弄。   问题在于,她在学宫内部的名望固然极高,但根基着实太浅,如何清算得了盘踞学宫多年的陆家?   这只能借助外力。   “笑话吗?”   江半夏轻声说着,眼中不曾有怒意生出,十分平静。   程安衾的语气有些冷淡:“若是成了笑话,那便不能服众,既然不能服众,那你对学宫的设想就只能是一场空想。”   这句话是更明确的威胁。   来自于长生宗的威胁。   ——你与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合作,我都会让你变成一场笑话,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此起身离开。   关门声响起。   江半夏闭上眼睛,缓缓揉搓眉心,化解不断涌来的疲惫之意。   事实上,最近发生的这两场谈话没有超出她的预料,都在事先设想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事情真来了的时候,还是有些烦人啊。   当年她成为元始宗的宗主,哪有现在麻烦,所有人都恨不得她赶紧继位,好让长生宗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免去杀身之祸。   对比起来,如今岱渊学宫的情况,确实比较麻烦。   更麻烦的是,她的伤势始终未能完全好转,不方便动用那最为直接的手段。   ……   ……   某处偏道。   程安衾向阴影中的那人点头致意,没有说话,继续平静前行。   站在阴影中的是司不鸣。   他跟上了师妹的脚步,说道:“辛苦了。”   程安衾说道:“与你相比,我确实更适合处理这些事情,理应要承担起责任。”   为何适合?   自然是因为她心思通透如明镜,可以如实映照出对方心中所想,以此做出准确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然而这种通透,真的能够在经历诸多阴暗腌臜事后,还干净如最初吗?   司不鸣想着这些,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江半夏如何?”   “连掌门都看不透的人,我又怎可能看清楚?”   程安衾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很好奇她会怎么选。”   司不鸣说道:“放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依靠本宗或者借力陆家,无论那一条路,都注定会违背她的本心。”   以长生宗为倚仗,扫清岱渊学宫积攒多年的内患,是毫无疑问的引狼入室。   与陆家合作,这更是直接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会被认为是同流合污,只要有人以此借题发挥,足以让江半夏直接身败名裂。   归根到底还是陆南宗死的太过匆匆,让江半夏失去了借助长生宗的力量,培养心腹的时间。   程安衾说道:“那你觉得江半夏会放弃吗?”   司不鸣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我希望她能够放弃。”   程安衾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司不鸣说道:“我与江半夏当年也曾相识,大约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不忍心见她陷入泥潭里。”   ……   ……   翌日正午,阳光明媚。   风中寒意已浅,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四年前,长歌门山门倾覆一事震惊世人,致使八大宗掌门齐聚神都,开始了一场持续至今的谈判。   今日,是这场谈判正式结束的日子。   除八大宗以外,那些从属道盟的寻常宗门代表,早已等候着这一天的到来。   时辰未到,八大宗的人还未如常,但道盟正殿里已经坐满了各个宗派的代表了。   此时这些寻常宗门的代表,都在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叙旧,然后不可避免地谈论到修行界的局势。   “真是没想到。”   有位小宗派的掌门说道:“这一次的结果居然是清都山大获全胜。”   旁边那人不忿说道:“你把天渊剑宗放哪去了?”   那位掌门说道:“不和你争这个,现在真正重要的是……还是那件事。”   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指的是什么事。   ——岱渊学宫的掌门之位归属。   “其实说句老实话,我还挺喜欢陆宫主的。”   “呵呵,你这些年不知从陆家手中得了多少好处,还能不喜欢吗?”   “话虽如此,但这些年的学宫相比起以前,确实是好说话了太多,做事没那么执拗了。”   “都被养的白白胖胖,圆润的不行,当然好说话啊。”   “你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总是话里带刺。”   “像你这种希望书生去当贪官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直接没骂你,这还不够好好说话吗?”   “罢了,不与你这小儿争吵,自己不在学宫治下,没有经历过从前,便在这里说些风凉话,真是可笑至极。”   争论就此结束,但不是因为有一方主动退让,而是八大宗开始进入大殿了。   大殿内,近千名道盟治下的各宗派代表一同起身,面朝前方行郑重大礼。   直到脚步声消失后,八大宗掌门尽数入座后,人们才是抬头,向大殿深处望去,继而感到了很多的意外。   坐在最上首长生宗尊位上的那人,居然是司不鸣。   就在人们为此而错愕的时候,忽有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种寂静。   不是谁的说话声。   是轮椅的车轮碾过地板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人们下意识望去,然后怔住了。   谢清和推着一辆轮椅,向大殿深处走去。   怀素纸坐在轮椅里。   黑衣如旧。   意甚从容。   PS:这几天的状态很差,各方面都提不上去,实在抱歉,接下来将会进入新的情节,希望能扭转这个状态吧,然后待会儿看能不能再写一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不是圣人   万众瞩目之下,谢清和没有半点怯意,神情平静如往常,仿佛这里并非正在举行庄严会议的正殿,而是鲜花正在盛开的闲庭,可以信步。   平静而自信,这就是对此刻的她最好的形容。   与她相比起来,怀素纸的从容里便多出了几分随意的味道,让在场某些对规矩比较看重的前辈师长,略微感到不悦,甚至是脸色难看。   如此郑重的场合,就算你伤势未能痊愈,必须要坐在轮椅上,那脸色也该严肃一点儿吧?   然而很快,这种情绪就消失一空了。   因为谢清和不曾停步,更不曾松开自己的手,让轮椅停靠下来。   她就这样推着轮椅,去到属于八大宗掌门的那个位置,在一张不知何时增添的座椅上坐了下来。   怀素纸的轮椅就停在旁边,这个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座大殿,将场间所有人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的位置。   看着这一幕画面,殿内一片寂静。   人们的目光在怀素纸和司不鸣之间来回,心情变得极其复杂,有些感慨,有些怅然,有些惘然。   最终,这些视线都落在司不鸣的身上,然后生出了一个想法。   这位……是在多少年前有传闻说,可能继承长生宗掌门之位的?   应该是三十年前吧?   司不鸣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兑现了这个言之凿凿的传闻,坐在了今天这个位置上,而怀素纸又花了多久?   人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连司不鸣的六分之一都没有。   因为怀素纸是在五年前上的清都山。   如此巨大的差距,难免会让人生出诸如艳羡,又或者嫉妒愤恨之类的情绪。   只是当绝大多数人想到清都山今次之所以胜利,是胜在有怀素纸,所有的这些想法便不复存在了。   至于极个别的那几人……   宋辞站在长生宗的人群里,看着高坐在最上首的那位女子,心中的酸楚与苦涩,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悄然散去。   陆元景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对此发出任何质疑,哪怕他和她有着不可放下的血海深仇,他仍旧承认对方有坐在那里的资格。   南离笑意嫣然,在旁的沈依澜看着她的笑容,很是不解师姐为何这般开心。   至于虞归晚……她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觉得都是在浪费时间,根本就没有来。   于是江先生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你明明是最早结识怀素纸的那个人,怎么就被谢清和给捷足先登了呢?   片刻安静后,有人向怀素纸郑重行礼,以为敬。   随着第一个人的出现,渐有后来者跟上,如缓缓拍向岸边的潮水般。   这种敬意很纯粹,与清都山执掌的权力无关,与怀素纸这数年间的表现有关。   一夜破境至元婴巅峰,可入化神而不入,被莫大真人盛赞天下无双后,还以何足挂齿四字。   再有接连三战,先败如山又胜陆月楼,最终再与林晚霜平风秋色。   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但还不足以让人们如此心悦诚服。   真正让所有人愿意衷心行礼的,是怀素纸在千万人的眼中,亲手杀死了一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自元始魔宗覆灭后,这是百年间的第一次。   ——采云仙姑是太上长老,不能算。   无论当时的陆南宗受了多重的伤,背后有多么复杂的缘故,这仍旧是前无古人,并且很有可能是后无来者的壮举。   修行固然是为了长生和飞升,而非厮杀,但不妨碍修行者对此产生敬意。   “开始吧。”   有人似乎不愿看见这样的画面,以冷淡声音开口,打断了人们的思绪。   ……   ……   在这种盛事迎来尾声的时候,道盟与前皇朝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大家坐在一起,挑个人出来重复一遍那些已经被敲定下来的事情,作为总结。   都是早就被知道的事情,听起来自然无聊,尤其是说话的人腔调是那么的正,让人忍不住想提前进入春天,在阳光下好好睡上一觉。   人们真正关心的是,既然长歌门的新山门选址确定是眠梦海,并且道盟会为此提供全力支持,那么其中产生的庞大利益,又会落入哪几家宗门的手中呢?   眠梦海周遭的那些大小宗门,思考的则是如何正确摆放自己的位置,从长歌门的身上得到最大的好处。   然而就在人们以为不会有意外的事情,意外却来了。   在旧皇都发生无数变故,连陆南宗都死在其中的情况下,道盟并没有直接回避哀帝道果一事,反而对此事做出了一定程度的阐述,只在某些地方上进行了修饰。   比如姜白。   比如天劫。   比如长生道果。   比如陆南宗之死。   再比如最后各方大战,当世最强者除顾真人以外,几乎近乎入局的盛况。   很显然,这些事情在短时间不会存在于修行史的记载上,而是被单独保存起来,在多年以后才被解封。   在这番陈述的最后,自然提及了此次参与争夺哀帝传承的修行者的名字,没有任何遗漏。   与其他人的名字被简单带过不一样,怀素纸的名字在这里被不断重复提起,占据了极大的篇幅。   道盟在此处毫不吝啬用词,给予了怀素纸称得上是溢美般的最高赞誉。   无论是境界,还是战力,又或心境,以及德行……在每一个方面上,怀素纸都被道盟描述的如同完美一般。   当这番话说完,余音袅袅不肯散去时,无数视线落在那辆轮椅上,看着那位不为所动的黑衣女子,产生了同一个想法。   圣人乎?   这两个字太过沉重,但落在怀素纸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无法确定的事情。   好在有一件事情被确定了。   今日以后,怀素纸不再只是名动天下。   她已然名留青史。   所谓传奇人物,莫过于此。   司不鸣望向怀素纸。   意思很清楚。   道盟给了你这么高的评价,你总该要说些什么,作为回应。   哪怕是说几句没有意义的谦虚废话,都比沉默来得要强。   毕竟这是要写在史书上的。   人们望向怀素纸,认真等待着,准备聆听。   怀素纸事先不曾知晓此事。   准确地说,是清都山与天渊剑宗都对此一无所知。   谢清和神色不变,心中已经愤怒了起来,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道盟这是在捧杀怀素纸?   楚瑾温柔笑着,似乎在为怀素纸得此殊荣感到高兴,眼中却是一片冷意。   就在殿内气氛渐渐变得尴尬,甚至是有些奇怪的前一刻,怀素纸终于开口了。   “我不是圣人。”   她平静说道:“从前不是,今天不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是。”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   中州五宗的掌门神色微妙,似是没想到怀素纸的答复会如此强硬,不作任何委婉和谦虚。   周美成笑了起来,看着怀素纸的眼里满是欣赏之色。   楚瑾笑意不增不减。   怀素纸的声音接着响起。   “人心不可欺,因此我不接受刚才所有关于我的描述。”   她静静看着司不鸣,最后说道:“为我作注,还是等我死后吧。”   此言一出,殿内的人们骤然呆滞,没想到她的回答还能比先前更加强硬。   场间分外死寂。   就在这时候,忽有掌声响起。   人们心有所感,下意识随之鼓掌。   很快,掌声连成一片,宛如雷鸣般响起,冲破了整座大殿。   最先鼓掌的那人,唇角带着一抹满足的笑意,悄然离开,不知所踪。   阳光洒落殿内。   怀素纸坐在轮椅里,神色不曾因掌声而变,平静如前。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看着这样冷淡的她,掌声却变得更加热烈了。   有人感慨赞叹道:“天意人心史书及……怀素纸皆不可欺也。”   ……   ……   最后一场会议结束,与会的修行者们各自散去,去忙碌那些更加实在的庸俗事物,但在这个过程当中,相信他们会不断重复提起今天会上发生的事情,直至世人皆知。   走在寻常过道上,明景道人想着先前的事情,神色几分漠然。   林轻轻与他并肩而行,说道:“你还记得一句老话吗?”   明景道人冷声说道:“直接说。”   “圣人无名。”   林轻轻微笑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圣人不会去求名,只不过我有另外一个看法。”   明景道人问道:“什么看法?”   林轻轻笑容里满是嘲弄,说道:“圣人的名声不能有任何的瑕疵,否则将会迎来世人的怒火。”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   林轻轻眼神格外明亮,认真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当世人得知自己被一个弥天大谎骗了过去,错把暮色当作圣人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盛况。”   明景道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越发觉得这人有些疯了。   ……   ……   七日后,离别的时间到了。   来自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飞舟停靠在云台边缘,中州五宗的掌门联袂而至,就连近些天来分外低调的岱渊学宫,都有地位足够的人到场。   场面十分热闹,但有一处角落分外冷清,那是人们有意留出来的一片清静。   怀素纸就在那里。   与谢清和道别。   PS:呼,写出来了,很愉快!这段剧情算是写完了,然后可以做个简单的预告,接下来是久违的暮色姑娘登场,这次她会比较务正业。(笑)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暮色   “我要走了哦-”   谢清和甜甜一笑,声音很是清脆,哪里听得出来此刻正要离别。   怀素纸听着话里那些不是作假的高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多想,我可不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让你不要感到愧疚装出来的开心。”   谢清和敛去笑意,小脸肃然说道:“我说过要等你往我这边靠的,我现在不会像之前那样子,什么地方都为你着想,莫名其妙的委屈自己了。”   怀素纸怔了怔,点头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见她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又笑出了声,绕到了轮椅的后面,说道:“我给你挽发。”   “好。”   怀素纸直起腰身,方便谢清和的动作。   两人的声音不曾断绝。   “记得注意自己的伤势,不要乱来。”   “嗯。”   “我往长天里放了不少丹药,还有很多衣裳,你都还记得吧?”   “记得。”   “剑里还有一枚令牌,凡是清都山在中州的力量,都能凭借这枚令牌调动。”   “好。”   “清都印是没办法放在你这里的,这个就算是你以后娶了我,当了清都山的太上掌门,都改不了的事情哦-”   “我不是那么贪心的人。”   “我当然知道您是有容乃大,特别大气的一个人,但是这个得说清楚,因为我不想和你有半点误会。”   “其实我也是记仇的,没你想的那么大气。”   “那我才不管,你又没对我小气过,你对别人小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道理。”   言语间,谢清和为怀素纸理顺了发丝,乌黑眼眸转又转,沉吟片刻后问道:“麻花辫怎样?”   怀素纸不在乎这些,随意说道:“按你喜欢的来。”   谢清和微微挑眉,故作恼火地冷哼了一声,说道:“那我给你头发全剃了,让你去当个尼姑。”   “你忘了吗?”   怀素纸对她说道:“那年我们刚到神都的时候,你忧心忡忡生怕我是尼姑的样子。”   羞耻往事突然被提起,哪怕是现在的谢清和,还是会由衷感到不好意思。   她微恼说道:“怀素纸,你这人怎么还跟我翻旧账的啊?”   怀素纸微笑不语。   “算了,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谢清和又哼了一声,说道:“我要给你弄个双马尾,把所有人都给可爱死。”   怀素纸闻言微怔,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双马尾的模样,莫名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   “不要。”   她神情认真说道:“换一个。”   谢清和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失笑出声,只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   “我是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嗯?”   “你扎双马尾的样子只有我能看,别的谁都不行。”   “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不能说吗?”   “好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嗯了一声,是疑问的意思。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低头凑到她耳边,把声音压的极低,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怀素纸听完后,沉默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按道理说,二世为人的她事先就应该猜到这句话里的内容,但她这辈子确实没看过那些带有绯色内容的书籍,故而这时候是真的意外了。   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说道:“简单挽起就好,不用那么麻烦。”   谢清和早已羞红了脸,好在怀素纸看不到她,连忙依着话里的意思,认真盘起了发。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没过多久,谢清和退后了一步,认真打量了会儿自己的手艺,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好看。”   “我一直都很好看。”   “诶,怀素纸,你这也要夸一下自己的吗?”   “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但我不如你可爱。”   怀素纸说的十分自然,是真诚的。   谢清和咬住下唇,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片刻后,她低声说道:“可你本来就不是可爱的那种姑娘啊,这话说的没点儿诚意。”   话虽如此,但她哪有半点嫌弃的意思,眼里分明都是喜悦。   也许是真的感到害羞了,谢清和有些慌乱,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所以……下次你着急的时候,还是别咬自己的嘴唇了,你又不是那种能可爱起来的姑娘,把自己嘴唇给咬肿,就真的显得自己很笨啊。”   话音落下,怀素纸怔了怔,旋即蹙起了眉头,心想咬肿嘴唇是怎么一回事?   谢清和还在羞着,没敢看她,便也见不到她墨眉微蹙的模样。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看到你昏过去,脸色白的跟张纸一样,连嘴唇都肿了的样子,有多么心疼……咦,所以你那个麻花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这句话是实话,她没有撒谎。   谢清和很是意外,心想你连这也能不知道的吗?   只是此时正值离别,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对此深究,就此轻轻放下。   “好了。”   谢清和轻挥衣袖,在轮椅前凝出一面光镜,说道:“你看一下。”   怀素纸望向光镜里的自己,只见如墨般的发丝维持在一种将乱未乱的姿态,以一根玉簪简单固定,露出了白皙的脖颈,几分清冷,但更多的还是慵懒。   有风来。   她耳畔的发丝微微飘起,就像是春日午后被暖风唤醒轻拂水面的柳枝,清丽绝伦。   “很好看。”   怀素纸认真说道,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   谢清和满意地笑了起来,偏过头望向飞舟那头,发现无趣的寒暄即将结束。   离别的时候到了。   她很是不舍,但没有表现出来,笑着说道:“我真的要走啦。”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嗯。”   谢清和认真说道:“最后还有一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悄无声息散去那面光镜。   怀素纸问道:“什么事?”   “就是……”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很是突然地低下头,在她的唇上啃了一口,狠狠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怀素纸完全没想到,不由怔住了。   直到唇上有疼痛清晰传来,她才是醒过神来,发现谢清和已经退了回去,但没有当作无事发生。   “就是这回事!”   谢清和理直气壮说道:“我想亲你,怎么了!”   怀素纸无言以对。   谢清和看着她的模样,眼里满是得意,说道:“之前全都是你亲我,总算让我亲你一次了。”   怀素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但什么都没说。   她取出了一张手帕,轻轻擦拭着唇瓣,发现已经有些肿了,可见刚才谢清和亲的有多么认真。   一念及此,她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猜测,眼中情绪变得十分复杂。   就在这时候,那头有声音传来,是登临飞舟的时间到了。   “走了。”   谢清和再无半点遗憾。   怀素纸敛去眸子里的那些情绪,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睛说道:“照顾好自己。”   谢清和问道:“还有呢?”   怀素纸认真说道:“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和我都会更好。”   谢清和笑着说了一声好,转身向飞舟走去,再无半点不舍。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怀素纸才是收回了视线,离开了这片云台。   ……   ……   怀素纸的伤势还未痊愈,但问题已经不大。   在清都山不计代价的支持下,剑引天劫带来的伤势已经被降到最低,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道不明的气息,仍旧残存留在她的道体神魂当中,无法直接根除。   虽说如此,但这时候的她已经能够出剑,不是一个只能坐在轮椅里的残废。   当然,就算她没有办法动手也无所谓。   怀素纸望向坐在对面的姜白,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两人此刻身在一处静室,自那日后第一次见面。   “很不好。”   姜白喝了杯酒,说道:“像我这样的人,要不就是不受伤,一旦受伤就会麻烦到极点。”   怀素纸看着那杯酒,再次想到某个人,没有说话。   姜白问道:“据我所知,虞归晚留在了中州,没有回天南,你不去见她一面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方便。”   事实上,她专门留了一封信给虞归晚,委托江先生代为转交。   听到这句话,姜白觉得有趣了起来,嘲弄问道:“你是准备兴风作浪了?”   怀素纸没有回答。   在昨天那场议事结束后,楚瑾与她单独长谈了一番,说的自然是岱渊学宫掌门之位,以及江半夏如今处境的事情。   清都山的想法很简单,全力支持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   问题在于,外人没有资格干涉学宫的事情,这是道盟所不允许的。   ——至少明面上不允许。   楚瑾希望怀素纸能解决这个难题,让事情朝着清都山希望的方向发展,直至尘埃落定。   “准备离开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   姜白饮尽杯中酒,起身来到她身后,承担起了推轮椅的责任。   “世事果真奇妙难言。”   “嗯?”   “任我当初怎么想,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沦落到为你推轮椅。”   “因为你败了。”   “是的,我确实输了给你,所以这次还是岱渊学宫倒霉?”   姜白的声音里几分嘲弄,很多感慨。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倒霉。”   姜白忽然笑了起来,有些突然地问道:“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   怀素纸安静片刻,语气如寻常平淡,说出那阔别世间已久的两个字。   “暮色。”   PS:两章六千,去休息了,明天争取写三章,大家晚安。 第一百一十六章 信,学宫,以及联姻   “这是怀素纸留给你的信。”   江先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   虞归晚嗯了一声,从他的手中接过那封信,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江先生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转身离去。   听着关门声的响起,虞归晚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笔墨有些凌乱,并不流畅,甚至涂改,也没有以见字如晤之类的话作为开篇,很直接,很干脆,与闲聊没有太多区别。   “在决定给你写信之前,我本以为会有很多能与你说的话和事,但真的提起笔以后,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想了很久,自己为什么会提笔忘言。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从你我认识那天开始回忆,便隐约懂了。”   “与你相识以来,有过愉快,有过厌烦,有过不愿相见,但所有的这些都是我对你的情绪。”   “你对我始终如一,无论是情绪,还是相处的方式,都未曾有过改变,都是希望我能变得更好。”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有那两个字,亏欠。”   笔墨至此处,怀素纸心神也许微荡,字迹有些紊乱,接连涂改了数字,好不容易才连成了一句话。   “我对你亏欠良多。”   “接下来我要去做一件事,是你不方便掺和的,等到事了归来的时候,你我再聚……再而论剑。”   “就到这里了。”   信上再无下文。   虞归晚的目光落在信纸的最后,但没有看上太久,更没有心有所感地自言自语些什么。   她只是很平静地收起了这一封信,然后对外头的江先生说了一句话。   江先生闻言重回静室,好生意外地问道:“你还要继续闭关?”   虞归晚嗯了一声,很是不解地看着他,问道:“闭关怎么了?”   江先生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心想谢清和都已经走了,你还不抓紧机会吗?   虞归晚剑心不曾染上尘埃,通明如旧,自然能看出他想要说些什么。   她轻声说道:“我觉得现在就已经很好了。”   江先生闻言一怔,旋即是怒气涌上心头,好不容易才强行压了下去,还是生气问道:“这哪里好了?”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在旧皇都里,是真为怀素纸拼过命吗?”   他盯着虞归晚的眼睛,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声音无奈至极:“你为怀素纸做了这么多,完全有资格索要回报的。”   虞归晚平静说道:“但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江先生再次怔住,好生不解问道:“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和怀素纸结为道侣吗?”   虞归晚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我是想和她结为道侣。”   江先生越发觉得这场谈话荒唐,说道:“那现在你和她结为道侣了吗?”   “没有,但我感觉现在其实也不错,她会想起我,我也会想着她,这样就很好了。”   “而且我知道的,要是我出了事情,素纸肯定会第一时间来到我的身边,不管在多远,不管要翻过多少座山。”   虞归晚很自然地把话说了下去:“所以就算日后我和素纸结为道侣,我们也没有必要天天在一起,因为修行是一个人的事情。”   她看着江先生,认真说道:“我相信素纸可以飞升,但我应该是不行的,既然总有一天要分别,那就应该提前习惯。”   江先生完全无法理解这番话的逻辑所在,听得忍不住挠头。但他很清楚,这时候的虞归晚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不会被他三言两语说服,有着比之过往坚定太多的意志。   他转身再次离开,就像是放弃了劝说,行至门前却忽然停下,恰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对了,怀素纸给你的信上有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师叔或许可以替你参详一二。”   话音落下,静室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江先生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后方,只见虞归晚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   “师叔。”   虞归晚一脸认真说道:“我真的不是白痴,这种伎俩骗不到我的,请你不要把我当成笨蛋,好吗?”   江先生无话可说,被少女看得老脸红透,连忙快步离开。   ……   ……   日夜轮转,光阴流逝,世间诸事变化不断,季节自然也在交替。   忘了是哪一天,屋檐上不再有积雪,寒风依旧依旧,但枝丫上已有绿意悄然生出。   人们便知道冬天真的过去了。   不到三月,烟花未盛,怀素纸已下阳州。   暮冬留下的痕迹还未来得及散去,空气中游离着清晰的寒意,街上行人衣裳不曾单薄。   怀素纸坐在一处酒楼的窗畔,与姜白一同享受着当地的早茶,兼之闲谈。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做,但不能够说出来,必须要装模作样的。”   姜白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窗外晨光刚至醒后不久的阳州城,讽刺说道:“就像接下来这段时间,不管私底下争的多么惨烈,道盟都会维持住这样的盛世景象。”   “不对别家宗派的内务进行干涉,这是道盟建立之初就定下的规矩,当然,事实上长生宗从未遵守过这条规矩。”   “长生宗不想动摇道盟对人间的统治,就必然会把接下来的这场争斗压下去,维持在一个斗而不破的境地中,陆家也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他们敢于和长生宗作对的根本原因。”   “但是……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   话至此处,她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目光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微笑说道:“元始魔宗的出现,可以成为一个堵住所有人嘴巴的理由,让长生宗名正言顺地介入进来。”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接着说道:“最糟糕的情况,是长生宗随便找个人杀了,让你或者你师父背上一口黑锅,以此对学宫之事直接进行干涉。”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记得你答应的事情是保护我,而不是为我出谋划策吧?”   姜白自嘲一笑,叹息说道:“谁让我这人就是喜欢热闹呢?”   怀素纸说道:“是热闹,还是天下大乱?”   “随你怎么理解。”   姜白的笑容很是愉悦:“我只是提醒一下你,你最好不要随意动手,把借口送给长生宗。”   怀素纸没有理会,喝了一口热茶,有些不习惯臀下微硬的木凳。   是的,她没有再坐在轮椅里了。   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当然是如今全天下人,都已经知道怀素纸身负重伤,只能以轮椅来代步。   ——主要是轮椅不是衣裳,不好跟风,需要找一个人推着,否则这时候满大街都是坐在轮椅上的姑娘了。   如今她是暮色,不把这个最明显的特征给收敛起来,未免太过嚣张了些。   怀素纸一直骄傲,但从未嚣张,自然不会这样做。   只不过放弃轮椅的代价,就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她,很多时候都会感到不适,甚至是疼痛。   好在痛得足够久了,便也轻了,可以无所谓了。   她放下茶杯,起身离开座椅,向店外走去。   姜白跟了上去,结过账单,就像是一位侍女。   春寒料峭,街上行人却不稀疏,繁华一如往昔。   两人行走在路上,与寻常游客区别不大,像极了趁着早春出游的世家贵女与婢女。   姜白的声音不时响起。   “那家店的掌柜是巡天司的执事,但这家店不像是巡天司设置的联络地点。”   “刚才走过的人来自寻真峰,是长生宗的。”   “玄天观,无归山,太虚剑派……这也就算了,怎么连长歌门都有人来了,真是有趣。”   姜白作为万劫门的太上长老,见识之深厚举世罕见,这些人固然隐藏了踪迹,但又怎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她没有错漏任何一人,把见到的那些人的真实身份,逐一告知怀素纸。   两人一路走来,目之所见,出身自八大宗的修行者像是不要钱一般,到处都是,更别提当地宗门派乃至于世家来的那些人。   怀素纸默默记下,没有说话。   就这样回到落脚的客栈,两人稍作收拾后,便又再出门。   阳州城内外的风光名胜颇多,有很多值得去看的地方,但怀素纸此行只去一处地方。   富春江边。——谢清和曾在此一口气战胜十余位学宫弟子,最终在虞归晚处赢得了一个炸鱼仙人的美誉,恼羞成怒。   怀素纸重回故地,为的自然不是缅怀当年旧事,而是去看一看那些坐落在富春江两岸的名园。   这些名园享有最好的风景,园中住着的自然也是真正的权贵。   准确地说,是与岱渊学宫有着深刻关系的权贵。   岱渊学宫显圣于世,不曾隐于深山云雾中,以此接受世人之供奉,向来热闹。   然而上了年纪的老人,总归是喜欢清净的。   学宫深处的风景固然极好,但又怎比得上富春江畔的天然清美?   更重要的是,以陆家背靠陆南宗得来的滔天权势,根本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可以全都要。   但在多年后的今天,陆家必须要做出一个抉择,来放弃某些东西了。   陆园深处,一幢有阵法保护,密不见天光的小楼里,正在进行一场关乎到陆家未来的会议。   这场会议有一个名字被重复提起,就像不久前道盟议事上的怀素纸那般。   这个名字是江半夏。   楼内议论声纷纷。   “江半夏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我们可以把她推到学宫之主的位置上,但不见得能让她听话。”   “我们必须要有一个能够限制住她的办法。”   “江半夏意志坚定,寻常的方法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正是她的意志足够坚定,这才方便我们行事,如果江半夏行事毫无顾忌,真把长生宗给引了进来,事情可就不妙了。”   “现在问题是,该如何让江半夏和我们绑在一起。”   “让她在族里挑一个顺眼的男子成亲?”   “这方法倒是可以……但她不见得同意。”   “与人成个亲,就能换来学宫掌门的位置,我想不到她拒绝的理由……”   话音戛然而止。   陆家家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停下,温和说道:“开始就打着成亲的主意,未免显得我们太过着急。”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话:“让江半夏先收个徒弟吧,待到日久生情后,再结为夫妻,如此才算得上是循序渐进,符合天人之道。”   PS:起码还有一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为了你,都是值得的   “家主所言甚好。”   “问题是,谁来承担起这个责任?”   “依我看来,卿儿知书识礼,长相亦是温润……”   “住嘴吧,值此危机存亡之时,你们居然还想着争这个人是谁吗?”   “既然你觉得我的提议不妥,那在你看来,该怎么做?”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我们赏江半夏一个徒弟,让她巴结上我们,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地位是对等的,最起码在现在是对等的。”   那人寒声喝道:“这事的关键不是我们觉得族里哪位后辈合适,而是江半夏她喜欢怎样的徒弟!”   话音落下,小楼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幽幽烛光。   众人不再争吵下去,视线落在坐在最上首位置,那位面容清癯的瘦削老人身上。   这位老人即是陆家家主。   在陆南宗死去以后,他境界最高,辈分也然最高,有资格对此事做出决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此时此刻,确实是江半夏的喜欢更重要,我们不能送过去一个让她感到糟心的人。”   陆老太爷沉思片刻,说道:“这件事已经没法做的隐秘,那就光明正大一点儿,与她明言就好。”   话至此处,小楼内的众人拿起各自身前的那份卷宗,再次认真翻阅。   这份卷宗上记载的是江半夏进入学宫后,乃至于进入学宫之前的一应事,极尽详细。   然而这份卷宗说是详细,厚度却相当的可怜,可以称之为单薄。   但这已经是陆家调查出来的全部了。   以陆家凭借陆南宗的关系,在岱渊学宫中耕耘多年的关系,都只能查出这么一点儿东西来……陆家众人越是翻看,眉头便皱得越深。   “江半夏活得太淡。”   一位老人说道:“读书,修行,做学问,偶尔授课,如此无趣的人生,很难从中找出她的真实喜好。”   有人接过话头,说道:“那就找个爱读书的给她送过去?”   “以江半夏在遭遇元始魔主前展现出来的天赋,想要得到她的认可,没那么容易。”   “族里有几人应该能够尝试一二。”   “需我等先行考核一番。”   “理应如此。”   话到这里,有人忧心说道:“此举当然可行,但我们也必须要考虑江半夏拒绝后的情况,该如何着手处理。”   陆老太爷沉默片刻后,漠然说道:“先行劝说,不行再去威逼利诱,如果她非要拒绝到底……那就让她消失吧。”   小楼内一片死寂。   陆家的老人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很长时间没能醒过神来。   “您的意思难道是……我们杀了江半夏?”有人不敢确信问道。   “不然呢?”   陆老太爷面无表情问道:“难道等她把长生宗引进来,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吗?”   那人低声说道:“可是流血……很有可能会让局势彻底失控。”   事实上,这句话里说的很有可能,甚至可以直接省略掉。   “岱渊学宫是八大宗之一,学宫掌门之位的传承,与前皇朝的皇位之争,没有任何区别。”   陆老太爷平静说道:“你读史的时候可曾见过争皇位不流血,不死人的?”   他看着楼内众人,没忍住叹息了声,说道:“这件事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要是别人不流血不死人,就该是我们流血和死人,甚至是满门灭绝了。”   有一位享乐多年的老人正准备反驳,忽然想起惨死在旧皇都里的老祖宗,立刻就没了声音。   连自家老祖都死了,还有谁是不能死的呢?   “好了,江半夏的事情尚可徐徐图之,我们还有一定的时间。”   陆老太爷看着在场众人,转而吩咐说道:“接下来各个方面都需要耗费大量的灵石,让下面送上来的份额提高三成吧,除此以外,所有搜罗到的丹药宝物都要留下来,等我们先过目一遍,再往外出售。”   听着这话,一位老人担心说道:“下面的人必定会有很大的意见,不好处理。”   “不听话的直接杀了就是,权当杀鸡儆猴。”   陆老太爷漠然说道:“老祖宗死了,下面的人本就对我们产生了疑虑,这种时候我们再敢表现得软弱,只会让人心浮动到无法压制。”   那人低头应了一声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   ……   富春江畔。   初春,江风犹自寒冷。   怀素纸披着厚实深色大氅,与过往那些年的元始魔主很是相似。   都是病出了美的姑娘。   她不再一袭黑衣,但也没有穿上如雪白衣,而是换上了谢清和认真挑选的深蓝精致繁复长裙,有种名叫昂贵的好看。   此时的她临江而立,远眺对岸那座姓陆的名园,看着并不险峻的院墙,看着隐而不现的阵法,自有一番宗师气度。   她来到这里,为的不是欣赏名园的风光,而是思考怎样才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这些阵法都是出自于学宫教授之手,十分棘手,我全盛之时可以无视,但现在就必须要动手了。”   姜白看了怀素纸一眼,提醒说道:“我答应的是护住你,直到你伤势痊愈,不是帮着你胡作非为。”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比较麻烦。”   很显然,她直接无视了下半句话,只对阵法做出了评价。   听着这话,姜白沉思片刻,才回忆起怀素纸曾登上道成山顶,于一日观尽十万碑。   那十万碑是岱渊学宫修行之道的精华所在。   这些坐落在富春江畔的名园,由学宫教授修筑的阵法,自然无法超出这个范畴。   问题在于,这些阵法无法超出学宫之道的范畴,并不代表那些教授在布阵的时候不做任何变化。   如何解开这些变化,才是破解这些阵法的关键所在。   “走了。”   怀素纸转过身,向来时的路走去,说道:“我自己清静一下,暮时客栈再见。”   姜白闻言嘲弄一笑,心想你这分明就是在自找麻烦,以清静作为借口,就不觉得讽刺吗?   这般想着,她望向江岸边的亭台楼阁,寻了处顺眼的走了过去,准备借上一套渔具,当上一日钓翁。   ……   ……   学宫深处,姜园。   神都事了当天,江半夏便乘坐飞舟,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学宫。   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原本无人问津的冷清姜园,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这些客人都是岱渊学宫的重要人物。   就连和江半夏有过一番矛盾的庄高阳,都亲自来了一趟,与她进行了一场没有结果的谈话。   原因很简单。   这些年来,因为陆南宗刻意为之的缘故,最有资格成为学宫掌门的人是于老先生于子昂——陆元景曾经的师父,死于东安寺之变中。   除了于老先生这个死人,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欠缺了些东西,坐上掌门之位的希望不大。   随着时间的流逝,学宫里的师长与弟子们,越发相信江半夏会成为学宫的下一任掌门真人。   唯一的问题是,江半夏的境界着实有些低了。   化神境,放在修行界中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但无论如何都是匹配不上八大宗掌门的高度。   很自然地,这些天里的她承受了不少来自各方的‘压力’。   那些真正为她着想的,都在劝说她放弃。   那些要把她充当傀儡的,都在不断给予她信心。   想要成为岱渊学宫的掌门,这些就是躲不开的事情,而在没有一位足够可靠的心腹之前,她只能亲自处理这些麻烦。   直至今天,江半夏才将这些人打发干净,寻得一个清净。   然后,有一位故人敲响了姜园的门。   是陆月楼。   这位玄天观的道姑,没有理会道盟的规矩,在诸多视线的注视之下,坚定地来到了这里。   “你不该来的。”   江半夏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苍白,声音听着几分疲惫。   陆月楼看着这样的她,心中情绪好生复杂,说道:“旁人可以不来,但我必须要来。”   江半夏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   在陆月楼看来,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个境地,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劝说江半夏出山。   既然如此,她就必须要来到姜园,给予江半夏最为直接的支持。   “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陆月楼低声说着,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份卷宗,放到了桌子上。   她接着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之后,我受掌门之命和庄高阳一起收编原先从属长歌门的那些势力,这份卷宗是我自己整理出来,庄高阳在这个过程里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江半夏看着那份卷宗,有些意外,没有说话。   “这里的东西,足以让庄高阳身败名裂,从学宫主事的位置上下去。”   陆月楼认真说道:“我很清楚庄高阳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你把这份卷宗摆在他的面前,他必然会选择与你合作。”   江半夏收回视线,望向对坐的道姑,说道:“你会出事的。”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在干涉岱渊学宫的内部事务,违背了道盟定下的铁律。   违反铁律,又不是八大宗的掌门真人,陆月楼将会受到最为严厉的责罚。   哪怕明景道人对陆月楼再如何回护,她的未来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比如修行资源被大幅削减,甚至是直接没收。   比如自此远离那些执掌权力的位置。   甚至有可能直接进入道狱之中。   “我知道。”   陆月楼洒然一笑,看着江半夏说道:“但为了你的话,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早有黄昏在上头   早在很多年以前,陆月楼就坚持认为江半夏理应成为学宫之主,哪怕后者被元始魔主重伤,几乎断了修行路后,这种看法还是没有被改变。   眼见多年夙愿有望实现,她只思考了不到七天时间,就决定整理出此刻放在桌上的这份卷宗,为此不惜赌上自身修道生涯的成败。   这是何等厚重的一份心意?   哪怕事成以后,江半夏必定会给予陆月楼数十倍的回报,但这其中承受的风险,也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却步。   “旁人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并不好。”   陆月楼眼里满是自责,叹息说道:“掌门和莫大真人最初是想借你警醒陆南宗,希望他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这个想法后来可能发生了改变,但……现在这一切发生的太过匆匆了。”   “世事确实无常。”   江半夏的声音里几分感慨。   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当初神都与楚瑾相见,与怀素纸相谈,她都说过要杀死陆南宗。   问题是……陆南宗死的还是太快了。   在最初她和楚瑾的谋算中,陆南宗必须死,但不能也不应该死的这么快,需要死在她借长生宗的力量,在岱渊学宫中培养出属于自己的追随者之后。   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想法没有任何的问题。   或者说,唯一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够杀死陆南宗。   谁能想到最艰难的那一步,反而在最开始就被完成了呢?   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和势力,都被这个变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就连江半夏也不例外。   如今她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无人可用,无人可信。   但也正是这个原因,长生宗和陆家乃至于岱渊学宫内部的各方势力,都能够接受她成为学宫的下一任掌门。   然而接受并不代表支持。   想要得到比如陆家的支持,就必须要用他们的人来办事,在某些方面进行让步。   然后长生宗将会以此借题发挥,直接让江半夏身败名裂,成为岱渊学宫有史以来在位时间最短的掌门。   ——谁让她曾当着天下人的面,亲口说过要肃清学宫的风气?   至于拒绝一切合作这个选择,先不谈江半夏还能不能成为掌门,即便她真的成了掌门,颁下的法旨能离开姜园吗?   一位即没有境界也没有势力支撑的掌门,又有谁会在意?   如果庄高阳能够为江半夏所用,这方面的压力想来会减轻很多,不再那么棘手。   “我走了。”   陆月楼起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走的毅然决然。   从她放下那份卷宗,再到此刻起身离开,中途虽有过几句对话,但时间真没有过去太久。   她之所以走的这么着急,是不想让自己后悔,忍不住收回那份卷宗。   不管事前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只要想到不久后将会到来的责罚,陆月楼的心中还是会生出许多惧意。   就在这时候,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谢,但是不用了。”   “为什么?”   陆月楼霍然转过身,睁大眼睛望向她,声音里满是情绪的起伏。   江半夏笑了笑,语气很是温和:“回来学宫的路上,我已经想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想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方法。”   陆月楼看着她的眼睛,往她的眼眸最深处望去,见到的都是真诚。   这句话是真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真的?”   “真的。”   江半夏轻声说着,拿起了那份卷宗,再是缓缓敛去笑意,平静说道:“谢谢。”   说话的时候,她指尖有火焰悄然生出,将这份卷宗焚烧殆尽,只剩下些许灰烬,还未来得及落下,就被春风卷向窗外,消失在渐深的青意中。   陆月楼没想到江半夏如此果决,不由再次怔住了。   片刻后,她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然后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轻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仰慕着你,想要为你做些事情,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鼓起勇气去做了,却发现其实是无用功。”   “这种感觉……真有些不太好受,很难过。”   陆月楼的声音很是苦涩。   江半夏温柔说道:“但最重要的不是你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吗?”   陆月楼没听懂这句话。   江半夏笑容更加温柔:“把自己的想法照进现实当中,在我看来,这是生而为人所能体会的最大幸福之一,所以你不必难受,更不必难过。”   陆月楼看着她,看的有些出神,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无法把心中的复杂情绪凝作话语。   “走吧。”   江半夏微笑说道:“我想这次你回去,很快就能破境。”   陆月楼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又有风来,带来残冬的寒意,乱了发丝,她才是醒过神来,说道:“嗯。”   然后她向江半夏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过师姐,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陆月楼不再迟疑下去,带着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轻松心境离开了。   江半夏没有目送。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关于先前话里谈及的那个办法。   是的,她没有为了拒绝陆月楼而撒谎,是真的想到了一个解决目前困境的办法。   只不过那个办法……   从某种角度来看,与杀死陆南宗的难度可以说是不相上下,都是难如登天。   好处则是江半夏若是成功了,那她很有可能得到一个干净的岱渊学宫,成为名副其实的八大宗掌门,执掌人世间最高的权力之一。   江半夏行至书架前,取出一本古籍。   翻阅半刻钟后,她于诸多视线下离开姜园,往学宫最深处行去。   在学宫的最深处,有一座流水潺潺,种满梅花的庭院。   那是陆南宗曾经的居所。   亦是岱渊学宫的禁地。   据说,那里留有一口泉水。   泉中有龙。   ……   ……   长生宗山门,通往主峰的山路上。   司不鸣静静行走着。   然而不时之间,他却会驻步停下,偏过头望向山道外侧的茫茫云海,似有所感般沉默上一段时间。   “云下就是万丈深渊。”   他忽然说道:“云雾萦绕遮掩,掩去了深渊的痕迹,留下如画风景……这与我如今的处境,何等相似?”   岳天看着他的侧脸,神情诚恳说道:“师弟,只要你能踏入大乘,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司不鸣自嘲一笑,摇头叹道:“早有黄昏在上头。”   岳天沉默了。   司不鸣没有再说下去,转而言道:“接下来你的精力,尽量放在长歌门那边,协助她们重建山门,学宫那边无需关心。”   听到这句话后,岳天不由想起数日前,通过隐秘渠道来到自己身前的那封密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那位向他索要了一样东西,而他没有资格拒绝,便只能答应。   如果这件事被暴露出去,他将会直接进入长生宗的道狱中,再无天日可见。   这些天来,岳天为此担忧不断,只是没有展露出来。   直到此时此刻,司不鸣说出这句话后,他才算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再那般紧张。   这般想着,岳天神色如常,似是担心说道:“学宫之事不好处理,陆家根深蒂固,那位老太爷多年前就是炼虚了,族中应该还有一人也是炼虚。”   司不鸣无所谓说道:“炼虚而已,不过两个跳梁小丑。”   放在偌大修行界中高不可攀的炼虚境,对长生宗来说,与一只稍大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可言,都是可以一脚直接踩死的。   岳天低声说道:“陆家自然不敢与本宗正面对抗,他们抱着的想法必然是在规矩范围之内与本宗较量,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司不鸣漫不经心说道:“所以我现在很好奇,在陆南宗死后,陆家准备怎么和本宗按规矩办事。”   ……   ……   阳州城,傍晚时分。   怀素纸以归藏焰烧去手中书信后,从布庄里走了出来,看见了夕阳的余晖。   暮色已然昏沉,街上行人很多,脚步都分外地匆忙,便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   她的眉眼间的倦意难掩,就像是在不久前耗费了大量心神,去完成一件事。   也许是这个缘故,怀素纸回到那家客栈的时候,暮色已褪,夜色来临。   她推开房门,发现姜白坐在窗边,是一脸的惆怅。   “出事了?”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凝重。   她当然不是关心姜白,而是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平日里往往看轻世间一切事,这时候神情截然不同,想必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嗯。”   姜白没有回头,一脸怅然地看着夜空,说道:“没想到多年以后,我竟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怀素纸神情认真问道:“什么事?”   姜白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夜色完全来临,房间变得漆黑起来,才是叹息说道:“我钓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鱼,结果一条都没钓上来。”   怀素纸沉默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为自己泡了一壶茶,很认真地喝了三杯后,才是成功当作无事发生。   然后她说道:“三个时辰后,我要出去办一件事,你不用跟着我。”   姜白这才转身,饶有兴致地望了过去,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怀素纸与她对视,平静说道:“你猜?”   姜白怔了怔,旋即哑然失笑,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胸口上,好生感慨说道:“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小气的一个人。”   怀素纸懒得理会,寻了张椅子坐下,继续参悟那封信上记载的功法。   ——长生宗的真传功法。   PS:这个章节名可以写两章番外,一章的章节名是这个,还有一个就叫……还有暮色在下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死在暮色重临时   夜色越深,阳州城中的灯火越是明亮。   怀素纸落脚的这家客栈,于闹中取静,是阳州城中最为昂贵的客栈之一,窗外的风景自然极好。   有远方的万家灯火,有近处的广袤湖面,湖上不只有繁星与月,更有价格华丽的画舫。   三个时辰后,怀素纸准时睁开双眼。   她揉了揉眉心,稍微缓解心神上的疲惫,又觉得不够再为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长生宗无愧中州第一大宗,真传功法繁复深奥至极,参悟修行的难度极其之高,足以拦下世间九成有多的修行者。   就连天资纵横如怀素纸,在耗费一个下午与晚上的时间后,也只能粗略翻看上两遍,无法完全领悟其中真意,留下了很多需要仔细琢磨的地方。   不过这也足够了。   是的,岳天之所以送来长生宗的真传功法,是怀素纸借师父的名字提出的要求。   轻抿一口热茶,她精神上了不少,向窗外望去。   姜白依旧坐在窗边,左手托腮眺望远方,眼中的忧愁不曾散去,仿佛还沉浸在一无所获的悲伤中。   不知何时起,窗外有雨在落。   夜雨有声,但不烦人。   阳州城的如昼灯火,在淅沥雨水的掩映下,多出了一抹朦胧的诗意,很是美丽。   有阵法隔绝,雨水和那料峭的寒意都无法入屋,室内温暖如春。   怀素纸收回视线,随手取来一根发带,简单挽起如瀑黑发。   就在这时,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待会儿你要是出事了,我不见得能立刻赶过来。”   “你有这么弱吗?”   怀素纸没有看她,语气如旧平静。   姜白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无奈叹息说道:“难道你忘了吗?我和你一样,都还伤着呢。”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何必惺惺作态。”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思,但好奇心是刻在每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我只是在顺从天性而已。”   姜白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况且这对你也有好处,不是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立誓。”   姜白没有片刻的迟疑,直接立下了誓言。   大意即是今夜会保持安静,认真成为一个旁观者,除非怀素纸遇到真切的危险,否则不会出手。   若是违背誓言,那自身伤势将会更加严重。   是道心誓。   怀素纸听完后,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她只是随便说上一句,没有想到姜白竟是毫不犹豫,直接立下了誓言。   姜白看着她问道:“如何?还不够安心吗?”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推门而出。   姜白跟了上去。   两人没有往前堂去,而是去到了独属于这家客栈的一处湖畔,路上遇到过几位小厮,但不曾引起半点多余的目光。   于春夜喜雨中漫步湖畔,欣赏阳州城的千年风光,本就是风雅至极的一件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离开屋檐下,撑起一把油纸伞,怀素纸来到岸边。   她的视线穿过层层夜雨,落在远方的那些画舫上面,回想起白日简单翻阅过的情报。   在这些画舫上饮酒作乐听曲的客人,往往都是有一定境界的修行者,某几位陆家的重要人物甚至还是熟客。   这个情报要是被谢清和或者虞归晚听到,都是会产生不解的,明明都是修行者了,为什么还要享受这种俗世凡人的乐趣呢?   怀素纸对此可以理解。   修行是与天相争的一条路,艰辛至极。   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在某个境界停下来,然后……直至终生。   对这些突破无望的修行者而言,享乐、传承、家族、血脉,便成了更加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身陷红尘中就很正常了。   更何况天资好如南离,都整天惦记着自己那破麻将,画舫上的那些人沉迷享乐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想到南离,怀素纸的情绪有些起伏。   下一刻,她收起油纸伞,平静运转元始道典,掩去自身气息,向湖面走去。   姜白随之而行。   ……   ……   一艘画舫上,丝竹之声不曾断绝,气氛却相当的沉闷。   今夜有资格来到这艘画舫上的修行者,都有着相当的身份地位。   或是某家宗派的掌门,或是某家商会的会长,又或是某个家族的供奉……这些人在阳州城甚至是岱渊学宫的视力范围内,有着一定的影响力,是绝大多数修行者眼中的大人物。   有能力让这些人聚集到一起,并且沉默不敢言的是陆家。   在今日清晨那场密室议事结束后,陆老太爷的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以最快的速度传达给了下属的势力,于是有了今夜这场宴席。   宴席理应是热闹的,为何此刻这般沉默?   “陆兄……这数额是不是提高的稍微多了些?”   一位小宗派的掌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口:“多出六成的话,本宗很有可能维持不住日常的支出,能否稍微酌情降低一些?”   话音落下不久,便有数十人开口相应,向坐在最上首的那位中年男子恳求。   这中年男子名叫陆正阳,是陆家的嫡系子弟,颇受族中器重,否则也不会承担起与这些势力沟通的重任。   “我自然也知道你们的难处,奈何……”   陆正阳叹了一声,神色愁苦至极,对场间众人说道:“现在的局势着实不好,多收六成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希望大家能稍微体谅一二,与我,与整个陆家共克时艰。”   场间众人不敢随意开口,一片沉默。   陆正阳的视线在场间缓缓扫过,欲言又止片刻,然后叹息说道:“有个消息,我本不想告诉你们,害怕引起你们恐慌,看来现在只能说了。”   “之所以让你们多交六成的份额,不是刁难,也不是想让你们过不下去,相反……”   话至此处,他忽然站起身来,神情严肃说道:“这是为了让你们活着!”   最先开口那人愣了一下,问道;“此言何解?”   陆正阳没有去看这人,面沉如水,压低声音说出了那两个字。   “暮色。”   他深呼吸了一口,颤声说道:“族中有人发现了暮色的痕迹,这位妖女已经来到了学宫附近,多出这六成的份额,是族里为了加固城中大阵,乃至于请动学宫强者的巨额耗费。”   场间一片死寂。   紧接着是一连串瓷器跌落地上,受力碎裂的声音。   在暮色二字出现的瞬间,场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明显变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   无须往深处去看,都能看见在场众人的变化,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恐惧。   看着这幕画面,陆正阳叹息了一声,神情变得更加沉重了。   唯有站在他身边的人,才能发现他眼中那一抹极淡的得意之色。   今晨那场议事中,陆老太爷下命多收取一批灵石,敲定下来的份额是三成。   如今忽然变作了六成,这自然是陆正阳,或者说他的长辈的想法。   作为常年负责与下属势力交接的人,他很清楚这些小宗派的承受极限在哪里。   六成固然是多,甚至到了伤筋动骨的程度,但如今陆家正值风雨飘摇之时,给你等一个共苦的机会,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至于这多出的三成,其中一成是交给族里的,剩下那两成则是留给家里。   陆正阳自然清楚,这件事要是被人揭发出来,自己将会遭到族里的严厉问责。   但……他这不也是为了陆家吗?   “暮色之事,我本不该告诉你们,因为这除了引起恐慌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陆正阳苦涩说道:“连长歌门都毁在了这位妖女手中,我等除了恐惧又能做什么呢?”   有人感激说道:“谢过陆兄。”   “不必多谢,毕竟多出六成的份额,这确实是……”   陆正阳叹了口气,说道:“强人所难了。”   那人再说道:“与性命相比起来,这多出来的六成份额,又算得上什么呢?无非是平日里过的稍微苦上些而已,熬过去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听着这话,场间众人纷纷点头,不再质疑六成这个数额。   不久后,宴席结束。   陆正阳送别来客,回到画舫最上层的一个房间,先前说话的那人恰好也在。   “辛苦了。”   他拍了拍这位散修的肩膀,说道:“要是没有张兄你开口,今夜这事还真不好办。”   张姓散修说道:“这是在下应该做的,我现在担心的是,您会不会遭到族中的问责。”   陆正阳笑了笑,说道:“问责就问责吧,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这事本就苦了大家,骂名由我来担,那也是应该的。”   便在这时,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那位张姓散修心想这应该是画舫的姑娘到了,很是懂事地开口告辞,准备离开房间。   然而不等他起身,房门就被推开了。   一道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承担骂名的不该是暮色吗?”   一位身着裙衫的姑娘,出现在两人的眼中,随手关上了房门。   陆正阳的眼神骤然明亮,说道:“暮色作恶多端,合该被世人咒骂,我自作主张将这个消息放了出去,让人们感到恐慌,哪怕做的是善事,也得被骂上几句妇人之仁。”   那姑娘看着他,似是不解,忽然问道:“你不害怕的吗?”   张姓散修闻言一愣,旋即发现了不妥之处,心想这房间有阵法隔音,先前为何会听到脚步声的响起?   就在他想到这个问题后,有微凉的感觉自眉心生出,他下意识用手去摸了一下,发现那是一种很鲜艳的事物。   好像是……鲜血?   他看清楚了,死期便也到了。   砰的一声轻响。   张姓散修的尸体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陆正阳的声音才是堪堪响起。   他看着缓步而来的貌美女子,笑着打趣问道:“害怕?你觉得我该害怕什么?”   怀素纸说道:“遇见暮色。”   PS:前两章为什么写那个联姻,是因为写的时候想到了素纸和师父的关系,比较刻意去写的,重点是那句话,但联姻这个东西确实用的有些多了。   这不是我要改前文的意思,后面的情节也不会更改,只是说两句。 第一百二十章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话音落下后,房间变得异常安静。   暮色二字,与尸体落地时发出的那一声轻响,在房间内徘徊片刻后,渐散。   接着是鲜血落在地板上,带来的轻微滴答声。   朵朵血花溅起。   陆正阳终于醒过神来,先前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惊恐。   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睁大了眼睛看着暮色,踉跄着不断后退,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恐惧之下,脑海里根本组织不出有用的言语。   怀素纸看着这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向前伸出了右手。   指尖之上,有一粒光尘升起。   在房间的灯火映衬下,这粒光尘看上去便有些渺茫,就像是一朵寻常的花火,一颗夜空里的寻常星星。   不知道为什么,陆正阳总觉得这粒光尘散发出来的气息……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但又不完全。   好在有一件事是不朦胧的,是他可以直接确定的。   只要这粒光尘落下,那自己就会死去,无论身上挟有多少用以保命的法宝。   这种源自于内心深处的直觉,让陆正阳强自冷静了下来。   他挤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身体颤抖着行了一礼,缓声问道:“圣女殿下前来,在下有失远迎,着实抱歉。”   在如今的修行界里,圣女这个称呼很少被正道中人使用,因为当今年轻一辈没有谁配得上。   或者说,唯一配得上的那个人,与这个称呼不太搭。   然而讽刺的是,在邪魔外道的口中,这两个字却经常被提及,并且指向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人自然是暮色。   “请问在下有什么能帮到圣女殿下您的?”   陆正阳神情极尽恳切,就像是一个潜伏在正道中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未来魔道共主的卧底,语气中还透着几分狂热的意味。   怀素纸问道:“陆家准备怎么做?具体一些。”   陆正阳心想果然如此,元始魔宗与长生宗厮杀多年,又怎会错过学宫这场盛事。   他不敢去想太多,生怕暮色感到不耐烦,在不到片刻的沉默后,以最快的语速将陆家所做布置,如实告诉了这位魔道圣女,不做任何保留。   然后他看着怀素纸,神情真挚说道:“长生宗妄为正道领袖,终日对别家宗派的事务指手画脚,甚至是横加干涉,如今的学宫正值水深火热之时,圣女殿下不远千里而来,特意施此援手,无愧是真正的正道之光……”   忽然,陆正阳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他的咽喉生出,然后蔓延开来。   这个过程十分短暂,以至于他的神情还留在了惘然当中,来不及变作痛苦,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直到死去,他的眼里还是充满了不解,心想自己这番话难道还不够动人吗?   与陆家携手对付长生宗,这有什么不符合元始魔宗利益的地方吗?   您为什么要杀死我呢?   就算真的要杀,那也该听完我说的话?   带着这样的想法,陆正阳不甘死去。   在他死后,一道声音随之响起,带着几分吃惊的意味。   “这人是真有些了不起啊。”   姜白由衷赞叹道:“明明你在他说到横加干涉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把他给杀了,他还能接着说这么长一段话,如此强烈的求生意志,好生教人敬佩。”   怀素纸没有说话,转身推门而出,就此离开。   在她的安排里,画舫上的姑娘很快就会来到这里,目睹这两具尸体,惊叫声将会响彻画舫,引来船上的老鸨,随后这个消息会以最快的速度去到陆家老宅。   到了那时候,事情的发展将会如她所愿,进入一个难以挽回的境地当中。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还有不少事情必须要做,将会面临不小的风险。   姜白跟在她身后,感知着她略有不稳的气息,忽然问道:“不惜承受伤势复发,有损境界的风险,冒雨破阵再杀人,值得吗?”   怀素纸说道:“这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情。”   姜白没想到她竟愿意开口,问道:“那是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圣人有言。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她是她唯一的徒弟,如今她不方便动手,那她理应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至于这会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怀素纸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就像她在天下人面前说过那样,她从未将自己视作圣人,做这种事不会有心理上的任何负担。   更何况陆家这些人,本就值得死上一死。   ……   ……   当暮色借夜雨登船杀人,再是飘然而去之时,黄昏才是踏入了学宫深处那座梅园。   自正午走到深夜,耗费如此之多的时间,当然不是因为她在路上遇见了一片湖水,忍不住坐下来钓鱼,然后一无所获到郁郁。   陆南宗死后,那座梅园就被学宫的四位教授联手设下禁制,并且日夜监看着,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这样做的原因很清楚,是防止有心人借助被镇压在泉下的那条青龙生事,在学宫中引起一场剧变。   故而江半夏只能耗费数个时辰,亲自说服那四位德高望重的岱渊学宫教授,换来一个踏入梅园的机会。   事实上,她只对这四个人说了一句话。   剩下的那些时间,是这四位教授在沉默着思考,要不要答应她。   那句话很简单。   ——我需要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起相对应的责任,若是不能,自当放弃。   所谓责任,指的是如何镇压那口封印日渐松动的龙泉。   在漫长的思考过后,梅园的禁制被暂时解除。   为了表示尊重,这四位教授没有选择旁观,给她留下了一个足够私密的空间。   江半夏推门而入。   夜雨笼罩下,梅园景色变得有些凄清,曾经存在的那些人味,早已散了个干净。   她没有撑伞,就这样行走在细雨中,任由发丝微湿,直至梅园深处。   那口泉水落入了江半夏的眼中。   她看着这口深不见底的泉水,等待了不算漫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出来吧。”   梅园一片安静。   无人回应。江半夏神情平静如故,轻声说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要是错过,你不知要再等上多少年。”   夜雨声依旧,渐烦。   江半夏却不烦躁,看着道道涟漪泛起的水面,说道:“你活了这么久,就算天天打盹睡觉,见识也不该浅,既然见识不浅,那就该认得出我的来历。”   有风起,雨势骤急。   江半夏抬手,把黏在唇上的发丝捋至耳后,平静说道:“当年我之所以进入学宫,便是觉得八大宗的镇派神兽中,唯有你可以聊天,想着要和你见上一面。”   话至此处,她不禁生出几分感慨:“没想到转眼就是百年,直至今天才有缘与你真正相见。”   风中有低沉的啸声响起。   “你凭什么相信我?”   江半夏微微一笑,笑容很是温柔,说道:“当然是利益二字,我需要借助你的身份和力量,而你则能得到一个机会,结束这场旷日已久的战争,重获自由。”   听到这句话后,片刻前风中传来的低沉啸声,骤然间变得狂暴起来。   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了。   自由二字,似乎激怒了那道啸声的主人。   江半夏伸出手,感受着落在掌心上的雨珠,随意行了一礼,淡然说道:“到时候就麻烦您来洗地了。”   她转过身,向梅园外走去,最后心里想了一句话。   ——这场龙虎斗,早就该落幕了。   ……   ……   黎明到来前,最为黑暗。   阳州城里的灯火熄灭了许多,不再照得夜空如白昼,湖上的那些画舫也都靠了岸。   一切如常。   然而身在某艘画舫上,被暂时关押起来的老鸨和姑娘们,并不这样认为。   那个位于画舫最上层的房间,此时站了有将近十人,都在沉默着。   窗户早已被关上,屋内没有点灯,一片幽暗。   有人蹲在陆正阳的尸体前,谨而慎之地进行着检验,不敢错过半点细节。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人往后退了一步,代表这件事被再次完成了。   是的,陆正阳的尸体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检查。   出于某些原因,陆家接连唤来了数位供奉,对陆正阳的死因进行了勘察,确定结果无误。   “结果还是如前吗?”   一道充满了疲倦的声音响起。   “是的。”   那位供奉低声说道:“就是最开始的那个结果。”   长时间的安静。   负责处理此事的陆家强者,低头望向地上的两具尸体,说道:“这件事太大,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家主差不多也该醒了,回陆园吧。”   ……   ……   晨光来临时,怀素纸睁开眼睛。   她的脸色不再苍白,与往常时候已无区别,恢复的极好。   姜白认真说道:“谢清和是真的喜欢……不,该说爱你。”   昨夜自那艘画舫归来,她便承担起为怀素纸护法的责任,顺带亲眼见证了之后的一些事情。   比如,怀素纸从长天剑中取出一堆昂贵至极的绝品丹药,当作甜品一般随意服下,为的只是让自身状态恢复如常。   元始宗山门倾覆多年,黄昏和暮色这对师徒都是穷鬼,哪里干得出这么奢侈的事情?   这些当然是谢清和留下来的东西。   哪怕地位崇高如姜白,在亲眼见证这件事后,都忍不住发出了感慨之声。   怀素纸没有理会,起身简单洗漱,向房间外走去。   姜白跟了上去,继续履行自己的责任。   与最初已然不同,此时的她不再厌烦这件事,因为怀素纸真的很有趣。   她现在很好奇,这位晚辈到底还能为自己带来怎样的惊喜。   ……   ……   与此同时,数辆马车离开富春江畔的名园,向阳州城内驶去。   道上的人们看着那辆马车上的家徽,下意识让开了道路,然后意外发现这辆马车的速度竟有些快,难以找出平日里的平淡与从容。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大殿前。   这座大殿属于道盟,殿内住着道盟的重要人物——说是重要人物,其实就是中州五宗的强者。   由于阳州城临近岱渊学宫的缘故,为了表达对于学宫的尊重,住在这座大殿里的道盟强者,近些天来一直维持着沉默——至少在表面上沉默了。   简单的通传过后,马车里的人纷纷下来,进入殿内。   周遭行人看着这一幕,看着被数人包围在其中的陆老太爷,不由感到错愕,心想这是出了什么事?   错愕的不只有路上行人,道盟的执事对此同样意外,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口棺材。   为何陆家会抬着一口棺材来到这里?   总不可能是抬棺而战吧?   场间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   一种压抑的气息,渐渐笼罩住所有人的心头,带来了不好的感觉。没过多久,在道盟执事的引领下,众人相继入座。   “陆老太爷前来所为何事?”   程安衾坐在主位上,声音看似平静,心中却满是不解。   陆老太爷看着她,浑浊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说道:“我记得你出身自长生宗,对吗?”   程安衾说道:“是的。”   陆老太爷问道:“长生宗之前在道盟内的事务是由岳天负责,如今换做了你?”   程安衾嗯了一声。   得到确定后,陆老太爷没有再说下去,挥手示意自家后辈揭开这具棺材。   殿内道盟众人望向棺材,认出了那具尸体是陆正阳,不由皱起眉头,心想你自己家里死了人,难道还想着让道盟为你查案吗?   下一刻,一位长生宗的强者看出了其中的不对,神情顿时错愕,难以掩饰。   程安衾看着尸体,什么都没有说。   陆老太爷盯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问道:“我现在很想知道,长生宗还记得道盟创立之初,定下来的那些规矩吗?”   殿内异常安静。   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人,都是修行界里的真正强者,眼力自然不浅。   陆正阳咽喉上的那道伤口,分明就是出自于长生宗的道法。   事实上,这事儿也不是不能解释,毕竟长生宗立派数万年,总会有功法流传在外被人学去。   问题在于……杀死陆正阳的不是什么寻常道法,而是长生宗的真传道法。   像这个层级的功法,全都会受到长生宗的严格看守,禁止外传。   难怪陆老太爷这般愤怒,直接来到这里,向程安衾发出质问。   这确实有愤怒的理由。   诸宗强者这般想着,视线纷纷落在程安衾身上,心想长生宗这样子办事,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些。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猜到你们肯定会管学宫的事情,会对此横加干涉,会为此不惜杀人,但……总该稍微掩饰一二吧?   哪有这样光明正大的道理?   换种手段杀人很麻烦吗?   程安衾收回视线,没有再去看那具尸体,望向陆老太爷,正准备开口时,殿外忽有脚步声匆匆响起。   一位陆家的子弟冲进殿内,脸上满是惊恐之色,连滚带爬般来到陆老太爷的身边,顾不得半点仪容,更顾不上压低声音,直接喊了出来。   “又……又有人死了!”   “是二叔,他死在了拍卖行的房间里,跟正阳叔的死法一模一样!”   听到这两句话,大殿一片哗然。   无数道视线落在程安衾身上。   众人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心想这也太嚣张了吧?   陆老太爷暴怒起身,炼虚境的修为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直接撼动了铭刻在大殿中的阵法,引起大地一阵晃动。   “长生宗欺人太甚!”   他盯着程安衾,眼中充满了怒火,寒声喝道:“要是我今天没来到这里,你是不是就要灭了我陆家满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倾城   怒喝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如雷鸣般摄人心神。   就像姜白对怀素纸说过的那样。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做,但是不能被人发现的。   以杀人作为手段,对别家宗派的内部事务进行直接干涉,这是一个连长生宗也难以承受的麻烦罪名。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程安衾的身上,神情凝重,等待她给出一个交代。   哪怕是长生宗最为坚定的盟友,比如玄天观,此时都表现出了完全相同的态度。   长生宗必须要对这件事给出一个足够合理的交代,毕竟谁也不想今日落在陆家头上的事情,改天来到自己的身上。   要是这个交代不够合乎情理,很有可能让中州五宗自此离心离德。   程安衾对此十分清楚。   她回想起不久前自己翻阅过的,那份关于暮色的情报,然后大致得出了一个猜测。   ——暮色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运转长生宗真传道法,向陆家痛下杀手,以此来让长生宗背上一口甩不掉的黑锅。   不出意外,事情的真相就是这个。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阴谋。   正是这种简单,反而来得格外有力,让人相信。   这个阴谋里最为关键的那一点,是暮色从何处得来的长生宗真传道法。   要是查不出来这其中的来由,今日之事必将重演,且无休无止。   幸运的是,想要破解这个阴谋也很容易。   ——杀死暮色即可。   以暮色的首级作为证据,天下间谁敢说长生宗的不是?   一念及此,程安衾站起身来,与怒火中烧的陆老太爷平静对视。   “此事并非长生宗所为。”   她说道:“三年前,本宗莫大真人于神都议事之时曾对天下人说过,无论局势至何种境地,道盟都绝不能乱,这是一切的前提,岂会在今日食言。”   陆老太爷指着那具尸体,冷声斥道:“那你告诉这是什么?!”   程安衾神情淡然说道:“自然是邪魔外道在陷害本宗,妄图破坏道盟的团结。”   听到这句话,陆老太爷气极反笑,笑声里满是怒意:“然后呢?你是不是要等到我陆家的人死的差不多了,再拉一个刚刚修成贵宗道法的人出来,指着那人说他就是凶手,让他以死谢罪,就当作无事发生过啊?!”   话音落下,众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眼中情绪各异,心想这是真的气极了,竟把实话都给说了出来。   无论结果如何,这事都很难来得体面了。   “您想多了,本宗在这件事上也是受害者,怎会做如此荒唐之事。”   程安衾神色依旧平静,望向那位从惊恐中平静下来的陆家子弟,问道:“你二叔死在何处?”   那人愣了愣,说道:“就在城内……”   不等说完,程安衾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传道盟谕旨,启动城中大阵。”   她的语气有些冷漠:“巡天司去负责城防,禁止阳州城内所有人离开,然后……搜吧。”   陆老太爷看着她,没有立刻开口,等待着。   “凡走过,必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杀人。”   程安衾的视线落在玄天观的强者身上,认真说道:“烦请张师兄出手,找出其中残留的气息,以此觅得凶手踪迹。”   长生宗在天机术算之上的造诣被公认为第一,她却麻烦玄天观的强者出手,自然是为了撇清自身的嫌疑。   问题是……谁不知道玄天观是长生宗最为忠实的盟友?   陆老太爷面无表情,强行控制住心中的愤怒,知道程安衾必然还有安排。   “烦请陆老太爷,您亲自请来一位您可以信任的人。”   程安衾望向他,最后说道:“作为此事的见证,如何?”   这番话说完,众人神色不由微变,目光在陆正阳的尸体与程安衾的身上不断来回着,心想难道这事真与长生宗无关?   又或者……这是早有安排?   可是,长生宗真要动手杀人的话,完全没必要把动静闹的这么大,生怕天下人不知,因此早有安排这个解释着实说不过去。   难道这背后还有着一个阴谋?   陆老太爷沉默片刻后,声音冷硬地嗯了一声,接受了这个安排。   与先前的暴怒质问相比起来,这时候的他无疑是退了一步。   为什么退这一步?   道理很简单,长生宗真的可以灭他满门。   片刻后,一位道盟执事禀报说道:“大阵已经开启,巡天司的人都准确落位了,随时可以让阳州城进入戒严,第二位死者的现场已经保护起来,列为临时的禁地。”   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完成了这么多事情……   某些心思活络的人很快察觉这其中的不妥之处。   按照道盟摆放在阳州城明面上的力量,在没有岱渊学宫协助的情况下,不该这么快做到这些事。   唯一的解释是,长生宗暗中调动不少的力量,进入了阳州城内。   陆老太爷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他伸出右手,以食指为笔在空中写下一行字,待最后一笔落下后,这行字化作一团流光,冲出窗外,向岱渊学宫的方向飞去。   在经过城墙的时候,城中大阵临时开启了一条通道。   目送那道流光的远去,殿内的气氛稍微舒缓些许,不再那么压抑紧张了。   众人沉默不语,静静等待着学宫的来人。   就在这时,一位道盟执事进入大殿,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为众人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一位陆家的重要人物死在某条小巷深处,死去已有一段时间,只是之前没有被发现。   话音落下瞬间,殿内气氛再次凝重了起来。   程安衾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微微蹙眉,心想暮色到底杀了几个人?   陆老太爷则是再次冷笑出声。   便在他开口前一刻,又有一位陆家晚辈冲进了殿内。   便在诸宗强者下意识认为此人,要带来一个完全相同的噩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错了。   “三哥……三哥他死了!”   这人一脸惊恐,脸色苍白喊道:“就在刚才,一粒光尘当着我们的面,直接穿过了三哥的喉咙,还碎了他的元婴!要不是我跑得快,我也一起死了!”   听着这话,殿内的人们脸色急剧变化。   哪怕是见惯了风浪的诸宗强者,此刻在震惊之余,也不禁生出了荒唐的感觉。   陆老太爷的反应最为直接。   他只觉眼前骤然一黑,身体随之失去了力气,要不是随行的陆家子弟赶紧出手扶住,险些就要跌倒在地上了。   阳州城本就是东南大成,又临近岱渊学宫,自然富庶。   陆家下属势力,几乎都留有代表在阳州城内,而昨日他决定向下多征收三成的灵石份额后,整个家族都在为此而忙碌着,此时不知有多少陆家子弟身在城中,否则处理具体的事务。   那人已经杀了三个了,而且杀的都是族中的重要人物,是陆家的真正中流砥柱。   要是那人再这样杀下去,整个陆家的运转都会陷入瘫痪,到时候凭什么去和江半夏来谈判?   无法在这次岱渊学宫的掌门之位上胜出,陆家必将会遭到学宫内敌对势力的彻底清算。   到了那个时候,四个字就可以形容陆家的下场。   ——家破人亡。   程安衾的声音响了起来。   “既然凶手还在阳州城内,直接进入戒严吧。”   她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说道:“另外,去把陆家在阳州城内的所有人都带来这里来,我看谁敢到这里来杀人。”   然而这句话说完后,还没过上片刻,又有道盟执事带来了新的消息。   还是死人。   有刚死的,自然也有早就死了的。   死的都是陆家人。   都是陆家的重要人物。   ……   ……   昨夜一场春雨过后,阳州城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尘埃被洗去,干净了许多。   阳光破云而落,洒在这座有数千年历史的名城中,映得那片湖泊一片灿烂,分外好看。   如斯美景,却没有迎来半点赞美声。   整个阳州城都在沉默,就像是一座无比巨大的坟墓。   又像是万人坑?   有遁光不断在上空穿梭着,那是道盟的强者,正在执行程安衾的命令,将陆家子弟带向道盟大殿。   城中一处奢华的别院。   砰的一声轻响。   一个中年男子倒在案几上,鲜血自眉心喷溅而出,冲淡了酒的香味。   怀素纸确定此人死后,收回视线,转身走出房间。   阳光落下,映出了她苍白如纸般的脸色,还有那已然黯淡的眼神。   姜白靠着墙壁,提醒说道:“你已经受伤了。”   陆家作为世家大族,凭借陆南宗的关系,从岱渊学宫中得到了难以想象的财富,又怎会不注重培养自身的力量?   每一位在陆家称得上是重要的人物,都有着不错的修行境界,其中不乏元婴,甚至还有两位化神境。   更麻烦的是,这些人的身边往往还有供奉在守着,并非只身独处。   哪怕怀素纸同境无敌,杀人的过程中也遇到了不少麻烦。   比如这次,她要杀的人就在死前凭借一件法器,直接撼动了她的识海,留下了轻微的伤势。   怀素纸取出一枚丹药,服了下去。   “我很好奇……”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你为什么要帮我?”   是的,姜白在这个过程中,直接出手帮她了。   怀素纸从来都不是一个狂妄的人。   在她最初的计划里,明确要杀的人只有三个。   这并非是她心慈手软,不愿多造杀戮,而是她确定自己做不到。   ——她不是自己那位师父,元始道典尚未登峰造极,不可能躲得过巡天司的搜寻,以及城中大阵的压制,只能挑最重要的人来杀。   如今她却杀了足足十几个人。   要是将陆家比作一幢高楼,她现在差不多是把楼内的柱子都给拆完了,只剩下最为粗壮也最老旧的那几根。   怀素纸之所以能做到这个程度,是因为姜白出手了。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在这件事情上,给予了她几乎是不遗余力的莫大支持。   “为什么?”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之意,说道:“当然是报复啊。”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姜白讥讽说道:“旧皇都里你们是想从我这抢长生果,但莫由衷想的却是借你们的手杀了我,这还不给我报复了吗?”   怀素纸相信这个理由,但不完全相信,因为姜白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走吧。”   姜白向院落外走去,说道:“巡天司的人快到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两人推门而出,进入一条小巷半刻钟后,有遁光落下,找到了那具尸体。   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巷中,吹着初春犹自微寒的风,感受着朝阳洒落的金光……   怀素纸咳嗽了声,有鲜血自唇间溢出,被她用袖子抹去。   不知为何,明明身体正在疼痛着,让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她的感觉却越来越好了。   巷子的尽头已经出现在两人眼前。   姜白忽然问道:“还要继续杀下去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了。”   姜白有些意外,问道:“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过些天有件事,我要养伤。”   姜白说道:“什么事比杀人重要?”   怀素纸不想与她再聊下去,说道:“你猜。”   姜白看了她一眼,沉思片刻后笑了出来,说道:“懂了,那件事确实比杀人重要。”   两人言语间,有数道遁光自阳州城外而来。   若是往天空望去,通过那正在快速消散的云气轨迹,便能分辨出那数道遁光来自于岱渊学宫的方向。   ……   ……   阳光照进了那座大殿。   殿内的沉默却依旧,不曾如冰雪般融化。   直到半刻钟过去,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诸宗的强者才是松了口气,明白事情大概就到这里了。   然后,许多视线落在瘫坐在椅子上陆老太爷,看着这位仿佛丢掉了魂魄的陆家家主,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经此一死,陆家这幢高楼必将倒塌,或早或晚而已。   而且……这个样子的杀法,更加让人相信这是长生宗的决定。   否则谁能当着巡天司的搜寻,城中大阵的压制,肆无忌惮地杀人?   清都山不至。   天渊剑宗不在。   当长生宗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这天下间又有谁能阻止?   陆老太爷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会瘫坐在椅子上,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就在这时候,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岱渊学宫的人到了。   走在最前方的是庄高阳。   在他身后,还有三位炼虚境的学宫教授,都是平日里受了陆家供奉的。   众人正欲收回视线时,再有一人至。   那是一位身着白裙的温柔女子,脸色是被病痛折磨出的苍白,但这无碍她的美丽,反而多出了一种独特的韵味。   她走过明媚春光,来到场间众人眼中。   是江半夏。   这位被世人公认为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学宫之主的女子。   无数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诸宗强者的眼中满是凝重,然后生出了同一个想法。   这就是让长生宗都愿意为之疯上一场的人吗?   果真风华绝代。   可以倾城。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暮色未散,黄昏犹在   倾国与倾城,常被人们用来形容女子的容貌之美。   然而在修行界漫长的历史中,却真的记载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都被后世中人认为是史家的刻意夸张,并非真实。   前皇朝倾覆将近五千年,世间早已无国可倾,但城池却真的有很多座。   当江半夏迎着无数道视线,伴随着明媚春光走入众人眼中的时候,有人回想起被岁月掩埋的某些传闻。   据说,当年司不鸣也曾是江半夏的仰慕者之一,只是在各种因缘巧合之下,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念想,不曾真的袒露过心意。   多年后的今天,司不鸣终于得到了莫大真人的认可,执掌长生宗绝大多数权力。   于是他果断动用了这份力量,为江半夏扫清前方路上的障碍,让其得以成为岱渊学宫之主,以此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诀别?   这个想法荒谬至极,但如今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再如何荒谬也只能承认。   诸宗修行者这般想着,再次望向江半夏,逐渐理解了司不鸣的想法。   若是为她,倾城又何尝不可?   事实上,长生宗现在做的事情,与倾城本就没有太多区别。   ——以道盟的名义开启城中大阵,再进行戒严之事,又施手段把陆老太爷留在此间,然后直接对留在城中的陆家子弟动手。   这个做法强硬到了极点,甚至带着些许疯狂的意味。   经此一事后,还有谁敢反对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   问题是……这事现在要怎么收场呢?   岱渊学宫总不可能为此与长生宗开战吧?   想是这样想着,但有资格坐在这里的诸宗强者,没有一个把想法流露在脸上,全都维持着该有的严肃。   殿内并不一片寂静。   有说话声,有急促呼吸声,甚至是啜泣声。   都是来自于那些被巡天司接过来,受到道盟保护的陆家子弟。   庄高阳见到这一幕画面,不由皱起眉头,直觉事情似乎比那道流光中所言的,还要更加严重。   一位陆家子弟来到他身旁,向他复述了一遍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保留。   这里的没有保留,指的是此人把陆家死了多少人,死的到底是什么人,全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听完这番后,庄高阳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脸色变得无比阴沉,仿佛下一刻就会滴出水。   那三位炼虚境的学宫教授,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定无误后,倒吸了好几口冷清,连牙都被冷得疼了起来,才是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查,当然要查,就按你定下来的说法先查着。”   庄高阳望向程安衾,面无表情说道:“这事无论如何也要查到底,查出一个结果。”   这句话里的强硬意味,没有半点掩饰。   那三位教授神情严肃点头。   江半夏没有说话。   这是岱渊学宫必须要展现出来的态度。   如果不能处理好这件事,学宫的威望将会受到极其严重的打击。   原因很清楚——陆家是学宫的附庸势力。   陆家可以毁于内乱,可以毁于被清算,但不能以今天这种方式被毁灭。   这是不容跨越的底线。   哪怕挑战这条底线的是长生宗。   如果岱渊学宫在这里退了,当作无事发生,放弃了这条底线,下面的人会怎么想?   想就是怀疑。   而怀疑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事情至此,再也没有任何以退为进的可能。   “自然。”   程安衾望向玄天观的那位炼虚,认真说道:“张师兄,麻烦你了。”   张姓炼虚自人群中走出,向岱渊学宫众人点头致意后,来到那十几具尸体前,取出命盘。   随着真元的注入,命盘飘离他的手中,升至半空中。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阵微风进入那些尸体,寻找其中残留的痕迹。   紧接着,那些痕迹化作道道气息,被命盘纳入其中,作为先决条件,开始计算以及推演。   尽管没有人认为玄天观敢在这种事情上作假,但殿内所有人还是紧紧盯着那面命盘与张姓炼虚,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不知道过了多久,命盘回到了张姓炼虚的手中。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开始给出自己推演得出的结果。   “杀死这些人的道法,都是同一门道法。”   此人望向程安衾,认真说道:“是贵宗的万法真解。”   话中提及的万法真解,是长生宗真传道法中的攻伐手段。   听到这句话,殿内的诸宗强者更加肯定了先前的想法。   万法真解在长生宗的修行体系中,占据着相当特殊的位置,因为这门道法不求玄妙,只求杀敌。   长生宗作为玄门第一宗,门中弟子求得都是长生,只有极少数人会选择修炼这门道法。   准确地说,修炼万法真解的那些人,几乎都属于寻真峰。   寻真峰在长生宗内负责阐释门规,以及……处理一些见不得天光的事情。   传闻中,那让邪魔外道中人闻风丧胆的道狱,便在寻真峰上。   “继续吧。”   程安衾神情平静,她是长生宗的前代天骄,又怎能看不出暮色是以万法真解杀的人?   张姓炼虚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凶手的境界暂时无法确定,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很奇怪。”   庄高阳声音微冷说道:“请你具体一些,不要在这件事上含糊其辞。”   众所周知,越是擅长推演计算的宗门和强者,说话的时候便越是喜欢含糊不清,让人忍不住想要揍上一顿。   “这句话是认真的,没有含糊其辞。”   张姓炼虚很清楚世人在这方面的看法,很是无奈说道:“凶手一共杀了十三人,都是一击毙命,但留下的气息却并不一致,有时化神,有时元婴,区别相当明显。”   庄高阳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还有一件事比这更……”   这句话在此停下。   张姓炼虚欲言又止,神色古怪的十分明显。   不等众人以为他在故弄玄虚,他转身望向程安衾,神情格外认真说道:“烦请开启这里的阵法。”   殿内有轻微议论声响起。   程安衾微微蹙眉,对此显然不解,但没有质疑。   她轻挥衣袖,以腰间那枚作为信物的玉牌,开启了这座道殿的阵法。   一道清光出现,罩住整座大殿。   阳光不再那般明媚,似是过了一层纱布,在人们心中洒落一道阴影。   殿内的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对凶手所施展的功法,所处的境界做推演计算,为的都是一件事,即是确定凶手是谁,以及他在那里。”   张姓炼虚缓声说道:“第一件事我没有推演出来,第二件事却是有所得。”   他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但我得到的结果有两个,第一个结果是凶手仍在阳州城中……”   听着这话,殿内响起一片哗然声,好些人皱起了眉头,不满的很明显。   然而那些真正的强者,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却变得格外难看。   张姓炼虚没有理会那些哗然声,接着说了下去:“……第二个结果是,凶手就在这里。”   话音落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大殿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炼虚强者,脸上满是荒唐的神情,觉得这话好生离谱。   陆家的子弟则是回想起那些充满鲜血的画面,恐惧再次涌上心头,脸色瞬间苍白,险些直接昏迷过去。   下一刻,张姓炼虚对自己的话做出了补充。   “这两个结果不是递进的,而是共存的。”   他的目光在场间近百名修行者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程安衾身上,语气复杂说道:“然而凶手只有一人。”   庄高阳安静了会儿,说道:“你的意思是,那人在此殿之内,也在此殿之外?”   张姓炼虚神色凝重说道:“是的。”   ……   ……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客栈里,姜白坐在临湖的窗边,一边思考着能不能在这儿钓鱼,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怀素纸正在疗伤,没有睁眼说道:“什么都不做。”   姜白有些意外,问道:“嗯?”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是她的事情了。”   ……   ……   “查就是了。”   程安衾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神情漠然说道:“不管凶手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只要人还在这里,那就能查得出来。”   听着这话,殿内的气氛没有变得缓和起来,反而更加的压抑和凝重了。   在很多人看来,张姓炼虚自命盘推演中得来的结果,足以证明这件事与长生宗有不可开脱的关系。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甚至称得上是铁证如山。   即便不谈万法真解是长生宗的真传道法,只凭凶手即在此间亦在别间的手段,长生宗也有极大的嫌疑。   理由很简单,天机术算之道长生宗乃是天下第一,有能力让推演的结果变得如此诡异。   铁证已然如山。   可惜的是,长生宗可以搬山。   只要程安衾不愿承认,又有谁能直接断定今日这场惨案,与长生宗有关?   须知陆南宗已死。   庄高阳只觉得无比头疼,心想这事到底该如何解决,沉声说道:“查就……”   话音戛然而止。   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忽然出现,打断了这句话。   江半夏自人群中走出,来到众人视线当中,对程安衾平静问道:“要是查不出来呢?”   此言一出,场间骤然死寂。   PS:这章是昨天的,今天应该还能再写两章,尽力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江掌门   谁也没有想到,最先站出来对此事作出质疑的人,竟是江半夏。   在众人的推测当中,长生宗之所以行事这般狠辣果决,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的就是将你送上岱渊学宫掌门之位,你这时候为何偏要开口?   有些心思灵活的人下意识生出一个想法——这事难道真不是长生宗做的?   不等殿内人们把此中变故想通,江半夏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阳州城乃东南重地,城中常居百万人口,入春后,数千家商会与大小宗门更是汇聚于此,每日产生的交易和聚集难以计数,现在阳州城进入戒严,这一切都已经被打断了,为的是查出那位凶手。”   “要是查不出来呢?要一直查到查出来吗?那戒严所带来的损失由谁来弥补?”   她看着程安衾,并不怎么咄咄逼人,轻声说道:“贵宗的岳天长老,当年据传与阴府勾结而受调查,真相直至今日尚未查明,距今差不多有六年了吧?”   殿内一片安静。   在场身居高位拥有实权的诸宗强者,以极快的速度计算出,这次戒严带来的损失将会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这当然远远不如长歌门缴付出去,给予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那八成份额,但也称得上是巨大的。   岱渊学宫中人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   话中所描述的那种情况,关乎到他们的切身利益,如何能够风轻云淡?   至于最后那句关于岳天的话,更是直接加深了这方面的担忧。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查不出来是因为天渊剑宗不想查,就是要夺去岳天在道盟中的权势。   问题在于……万一长生宗也不愿意查出来呢?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说道:“你意如何?”   江半夏平静说道:“这件事当然要查,陆家子弟的死不能白死,但具体怎么查,以及查案之外的事情,理应要商量妥当,免得日后发生争执。”   程安衾笑了笑。   她笑的有些突然,没有任何的征兆,感慨说道:“看来你是决定要当这个掌门了。”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一片哗然声,但很快就消失了。   像这种层级的事情,不该在此刻提起。   江半夏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不知何时起,阳光再次明媚了起来,洒落在她侧脸上,映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   那双眼睛却更加明亮了。   教人难以直视。   “阳州城在学宫的势力范围之内,查案的主导权理应由学宫主导。”   江半夏安静片刻,忽然说道:“虽然凶手是以万法真解作为杀人手段,但我相信这不是贵宗的意思。”   听到这句话,场间众人神色微缓,心想但字已经说过了,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有转折,这事应该很难再起波澜。   然后,他们发现错了。   “不过……”   江半夏看着程安衾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件事有再多的隐情,有再多的曲折,源头都是落在贵宗的身上,是你们自己泄露出去的功法,才会让局面恶化至此。”   程安衾安静片刻,转身向殿中深处走去,说道:“跟我来。”   江半夏没有任何迟疑,随之而行。   紧接着,是诸宗有资格参与此事决断的强者,当然……陆老太爷这位受害者也在其中。   那是一处静室。   窗外有桃花正在盛开,却无人有心去看。   待到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程安衾直接把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   “此事是暮色所为。”   “暮色?”   众人闻言神色错愕,心想你这句话是认真的?   正当有人要发出质疑的时候,忽然想起不久前江半夏说过的话,沉默了下来。   “暮色所修行的功法并非元始魔典,而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程安衾的声音带着几分厌恶,不知是厌恶暮色,还是厌恶这些麻烦至极的事情,又或是接下来的利益纠缠。   静室众人的神情变得极为认真,生怕错漏半个字眼。   “这门功法特别之处在于,可以施展天下间一切道法剑诀魔功,不受修行体系不同的限制,全凭心意,唯一的前提是必须要得到对应功法的道韵真意。”   她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如果不能解决暮色,今日之事必将重演。”   片刻安静后,有人认真说道:“但暮色再强也不可能强得过怀素纸,今日就算是怀素纸亲至,也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的内,连杀十数人。”   在暮色这两个字出来之前,诸宗强者之所以认为事情与长生宗脱不开关系,就是基于这点。   “想要做到这种程度,只能是有人在背后帮助暮色,那个人……”   说话的那位强者犹豫片刻后,还是压低了声音,迟疑说道:“难道是黄昏吗?”   众所周知,黄昏不久前才在旧皇都中出手,甚至动用了道一弓,而逃离的时候还遭到了诸宗掌门的联手。   尽管最后她没有身死,侥幸逃了出去,但此时也必定身负重伤。   那么,这件事就说不通了。   黄昏不可能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跑到阳州城里杀上这些人——这其中承担的风险与收益,是完全不成正比的。   “我也很好奇。”   程安衾叹息说道:“暮色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话没能说完,江半夏打断了她,很直接。   “无论暮色还是黄昏,今天这场祸事归根到底都出自于贵宗的身上,请你说些有意义的话,而不是无意义的好奇。”   这句话很强硬,与她略显病弱的模样,太不相似。   静室很静。   程安衾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开得正盛的梅花,目光落在江半夏的身上,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确实与本宗有不可开脱的关系,因此本宗会承担起所有该负的责任。”   很明显,这就是退让的意思了。   江半夏神情平静说道:“请具体一些。”   程安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向静室外走去。   众人神色微异,不是因为这看似反复无常的进进出出,而是这进出中透露出来的意思。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接下来程安衾将会具体说出,长生宗愿意为这件事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是可以放在静室中,只让少数人知晓的事情。   然而程安衾却在这时候离开,选择回到大殿里,表现出来的意思就很清楚了。   ——她决定在众人的面前宣布此事,以此给予江半夏威望,让其更有资格成为岱渊学宫之主。   想到这里,众人愈发感到不解,只觉得今日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透着一种荒谬的感觉。   那几位彼此之间相当熟络的诸宗强者,看着这一幕画面,忍不住以神识沟通了起来。   “看来这学宫掌门之位是定下来了。”   “江教授的风姿,确实教人心折……唯一的问题是,她的境界稍有不足。”   “这确实是一件麻烦事,要知道学宫历代掌门,真没有过不是大乘的,我感觉这事还是不稳妥。”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借此生事,甚至是动摇江教授的位置?”   “要不然呢?难道你忘了学宫是八大宗里最喜欢内斗的那一家?”   “咦,按这样来想的话,程安衾刻意为江半夏立威,是长生宗不希望学宫再乱下去了?”   “是的,长生宗再如何横行霸道,只要莫大真人在世一日,这就是不用质疑的事情。”   “可是……如果事情真像程安衾所说,暮色能以八大宗功法作恶的话,这世道就不可能静得下来吧。”   “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嗯?”   “程安衾之所以退让,不是为了给江半夏立威,而是她想把暮色揪出来杀死,但这里是阳州城,她想以此来换得学宫的全部支持。”   “那张兄你觉得这有几成机会?”   是的,参与这场神识间的谈话其中一人,正是先前以命盘出手推演的玄天观张姓炼虚。   “不知道。”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说道:“当初东安寺一事中,长生宗事先动用了众生书,都没能让暮色现身,如今众生书成了那般模样……希望更是渺茫。”   话说到这里,众人都不由沉默了。   要是众生书还在,不曾有损,今日这件事何至于闹得这般麻烦?   程安衾大可修书一封回山,请司不鸣翻开众生书,此事即可轻松解决。   须知众生书上所言,即是真相。   又怎会出现暮色即在此间亦在别间的奇怪结果?   ……   ……   朝阳已然升至中天。   大殿内一片光明,很安静。   近百人听着程安衾缓缓道来的话,脸色变得极其精彩,心想长生宗居然真的退了?   话里的内容十分直接,没有任何含糊其辞的地方,态度不可谓不诚恳。   大致上的意思是,今日陆家子弟被杀之事与长生宗的疏漏有不可开脱的关系,故而长生宗愿意承担起相关的责任,并且给出一个足够漂亮的交代。   具体下来就是戒严后产生的所有损失,将由长生宗直接做出弥补,并且不会做任何拖延交付之事,一切都从简从快。   就算是再如何苛刻的人,面对程安衾给出的这个交待,也无法再说什么。   长生宗愿意让步,本就是世所罕见的事情。   与此同时,还有不少人注意到一个地方。   程安衾说话时,视线不曾移开片刻,始终落在江半夏的身上,没有看过庄高阳与那三位教授一眼。   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   哪怕先前有过一场冲突,长生宗还是支持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不会改变。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的眼睛,问道:“可以了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那便继续先前的事情。”   程安衾问道:“此案,现在由谁来查?”   听到这个问题,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江半夏身上,等待她开口。   这与最开始都在注视庄高阳,变化的相当明显。   有人看着这一幕,不由生出一个想法。   ——再过不久,我们都该称呼您江掌门了吧?   ps:今天一直在下雨,大雨,中雨,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温柔的雨,睡得好舒服啊(这是更新很迟的理由。)   然后,非常感谢各位的打赏!   请假条   感觉不太舒服,请一天假,抱歉。   请你们吃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 第一百二十四章 师徒间的些许往事   程安衾望向江半夏,意思十分清楚,那就是请你快点儿。   她不准备也不想把这件事拖下去,一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长生宗将要付出的代价会越发高昂,二是迟则生变。   以暮色的心机手段,又怎会坐以待毙?   此时此刻,这位魔道圣女必然在抓紧一切时间,认真处理抹去留下的痕迹,试图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前平静。   “劳烦庄先生。”   她顿了顿,看着庄高阳继续说道:“在诸位同道的配合之下,尽快缉拿真凶归案。”   话里的配合二字,语气稍重,自然是强调的意思。   庄高阳闻言有些不悦,因为自己如同下属一般被吩咐,但没有质疑什么,很冷静地答应了下来。   程安衾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她很清楚,在这件事上岱渊学宫可以让出实际行动中的主导地位,但名义上必须占据第一,否则在面子上过不去。   颜面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宗派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绝不会轻易退让。   “那就开始吧。”   江半夏看了一眼庄高阳,眼神认真,接着望向程安衾说道。   下一刻,道盟执事开始将与此事无关的人员请离大殿,给予临时的安置,留下一片干净了很多的画面。   紧接着就是诸宗强者进行商议,讨论从哪几个方向着手调查。   此事从急,会议结束的相当之快,没有谁在这个过程中拖延时间。   接下来,道盟将会对阳州城内一切元婴及化神境的修行者进行询问检查,具体则是事发之时身在何处之类的问题。   这件事看似轻松,但若无岱渊学宫的允许,哪怕道盟也无法在阳州城中作出这等举动。   与此同时,玄天观与长生宗两家的强者,将会在不惊动凶手的前提下搜寻更多的痕迹,以天机术算之道推演凶手的行踪,不断缩小搜寻的范围。   在这场短暂的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为江半夏与程安衾留下了单独谈话的空间。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   江半夏看着程安衾,轻声说道:“凶手是暮色,这只是你的一个推断,而非被确定下来的事实。”   程安衾听着这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心里清楚,本宗不会假暮色之名杀人。”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惋惜,说道:“我愿意相信你,但我做不到让所有人相信你。”   程安衾沉默不语。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笑容不只是惋惜,还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叹道:“如果最后你无法证明此事是暮色所为,那人们会作何想法,我想你心里也是清楚的。”   程安衾有些疲惫,转身望向窗外,看着那在阳光下盛放着的桃花,问道:“那到时候我该恭喜你吗?”   话锋转的十分突然,嘲弄与自嘲的味道很明确。   不等江半夏开口,她接着说了下去。   “你将会是近百年来,除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外,第一个让长生宗低头退步认错的人。”   “带着这个名头,登临岱渊学宫的最高处,想来绝大多人都会对你服气。”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说道:“从你出现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就冒出了一个想法,随着你开口质问我,再到现在,这个想法越来越真实。”   江半夏唇角微翘,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说道:“想来不是什么好的想法。”   “确实不太好。”   程安衾没有看她,轻声说道:“我一直在想,陆家死了这么多人,本宗背上这么一口黑锅后,谁能从中得到最好的好处。”   江半夏微笑说道:“于是你想到了我。”   “是啊,谁让陆家经此一死后,再无与你合作的底气,而本宗为了避嫌,只能放弃干涉学宫的事情呢?”   程安衾别有深意说道:“不过一个清晨的时间,摆在你面前最大的那两个麻烦就都被扫清了,以最彻底的方式。”   江半夏想了想,笑着说道:“听你这么说下来,我的嫌疑确实有些大了。”   程安衾说道:“但你不可能是暮色。”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或许我是黄昏?”   程安衾缓缓转过身,看着她的笑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衷心希望这是一个玩笑。”   江半夏说道:“你猜?”   程安衾面无表情,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好吧,看来我确实不太会开玩笑。”   江半夏的语气很是随意:“至于为什么我会是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也许是暮色觉得我这个人还算不错?”   程安衾平静说道:“更可能是她想要毁了长生宗,以此祭奠元始魔宗的历代祖师。”   江半夏想了想,还算诚恳说道:“我觉得她真不会有这种想法。”   程安衾微微蹙眉,问道:“那暮色想的会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后,江半夏忽然沉默了下来,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真心话。   “我也很想知道。”   ……   ……   怀素纸想的一直很简单。   修行,破境,然后飞升。   在这个过程中,尽自己所能去做一些事情,承担起那些该背负的责任,不辜负某些人的期望,仅此而已。   至于覆灭长生宗这个想法。   ——怀素纸有过一些,但不多。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她年幼的时候,她那位师父在喝醉后总是爱说醉话。   那些醉话起初都是在嘲笑她,说她明明就是一个小姑娘,偏爱装出一副大人模样,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爱的吗?   说到可爱的时候,怀素纸的双颊总会遭到那人的蹂躏,真的很讨厌。   后来她向那人义正辞严地强调了好多遍,才是断绝了这种事情的重复发生。   那人不敢再揉她的脸颊,醉后自言自语的情况,便渐渐多了起来。   说的都是醉话。   都是真心话。   是嘲弄自己非要继承掌门之位讨苦吃,是唏嘘的感慨一年年,是遗憾明明已经做到了极致却还是只能失败……   到了最后,她喝醉了就睁大眼睛,盯着自己唯一的徒弟,语重心长地叮嘱说不要走上她的老路,平白荒废一生,意思意思做些事就够了,别死犟下去,她会生气的。   那时候的怀素纸听得很认真,但是不……太想答应。   大概是这个缘故?   又或者被吐在身上真的很难受,她与那人深谈了一次,不让那人再喝酒了。   直至今日。   “道盟开始办事了。”   姜白的声音响起,让怀素纸从回忆中醒来。六九.四九三.六一三五   她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姜白提醒说道:“你的身份不可能瞒得过那些人的眼睛,会暴露的。”   怀素纸没有说什么。   “指向你身份,以及行踪的那些痕迹,我都已经替你抹去了,莫由衷现在肯定在闭关疗伤,在明景不出手的情况下,他们查不到你的身上。”   姜白说道:“但是据我所知,明景对你格外重视,亲自出手的可能性很大。”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比我预想中的更关心这件事。”   姜白神情诚恳而真挚,说道:“谁让你这人这么有趣呢?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   怀素纸没有理会,因为不相信。   姜白也不介意,微笑说道:“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和你那位师父多想一下,明景真的不顾颜面来查这案的话,事情该怎么解决吧。”   说完这句话,她随意脱下鞋与袜,踩着椅子去到窗上坐了下来,取出向客栈借来的渔具,就这么晃荡着双腿,开始钓鱼。   看来,那日垂钓一整个下午没有半点收获的悲惨遭遇,让她惦记至今。   怀素纸将这一幕记在心里,收回视线,继续疗伤。   ……   ……   傍晚时分,又有一场春雨至。   雨云的到来掩去了今日的暮色,在天地间留下一片昏暗,却没有带来安宁的感觉。   这与春雨声烦有关,但更多还是因为戒严的缘故。   巡天司强者踏破水洼,踩过青石板的匆匆脚步声不断响起,事情却一直得不到具体的进展,气氛便越发凝重。   某刻,夜色到来。   在忙碌一整个白天后,巡天司的执事们终于来到这间客栈,展开了例行的调查。   这间客栈的价格极为昂贵,可住的人却一点儿不见少,而且住在这里的人,通常也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   换而言之,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拥有元婴或者化神的境界。   为了避免某些情况出现,程安衾没有端坐在道盟大殿中静候消息,而是亲自来到了现场。   随着巡天司执事们的努力,客人们渐渐被排除了嫌疑,只剩下最后几间客房。   那几间客房临湖而立,坐拥最好的风景,且房中刻有聚灵阵,以供修炼。   很自然地,这几间客房的价格也昂贵到了极点,住上一夜就需要耗费上百枚灵石。   最近只有两位客人入住其中。   在店家的引路下,程安衾来到那间客房前,发现是一幢临湖而筑的独栋小楼。   她神情平静地推开了小楼的门,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向房间里走去。   然后。   一位面容清冷的少女,出现在程安衾的眼中。   下一刻,跟在后面的巡天司执事们也看到了那位少女,不由微怔失神,随之愕然出声。   一片哗然。 第一百二十五章 她曾来过这里   程安衾想过很多,却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个地方,看见这个人。   落入她眼中的清冷少女,自然不是怀素纸,   是姜白。   这位理应躲在无人能知的洞府中,抓紧一切时间疗伤的万劫门太上长老,此时毫无道理地出现在她的身前,全然忘却自己的年岁,搬出那少女才该有的青春模样。   这件事着实太没道理。   程安衾神色微变,发现事情彻底超出了自己的计算。   就在这时,随她一并到来的巡天司执事们,看见赤着足坐在窗户上撑着下颌钓鱼的白衣少女。   众人先是因为少女那清冷秀绝的容颜气质而出神,待醒过神后再发现她正在做的事情,忍不住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哪有人会冒着夹杂倒春寒的夜雨,坐在窗上钓鱼的啊?   这未免太奇怪了些吧?   哗然声维持片刻,很快散去,房间内重回安静。   姜白专心看着鱼竿,理都不理众人一眼,声音微冷说道:“要是你们吓跑了我的鱼儿,那这笔账我是要跟你算一下的。”   无人说话。   程安衾默然向前一步,正准备开口时,房内再有一人行出。   这栋临湖而筑的小楼高有二层,姜白此刻正在钓鱼,自然是坐在了一楼。   此时出现的那人,正好是从通往二层楼的楼梯走下来的。   见到那人,本已平静下来的众人再次睁大了眼睛,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哪怕是见多识广如巡天司执事们,都有些理解不过来,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语气有些凝重,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问题。   江半夏没有立刻回答,望向犹在钓鱼的姜白,然后说道:“在你忙碌的时候,我翻了一下呈上来的资料,意外发现了她的踪迹,便来了。”   程安衾墨眉微蹙,沉默不语。   寻常人不清楚,只以为姜白是万劫门的一位寻常弟子——旧皇都一战中,道盟展现在世人眼中的所有画面,都没有她的身影。   为此还有不少寻常修行者嘲笑过,暗里讽刺她到旧皇都里去摸鱼了,根本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   然而程安衾作为八大宗的重要人物,又岂能不知道姜白的所作所为?   陆南宗看似是死在怀素纸手中,可真凶其实是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位都是岱渊学宫的仇人,但对江半夏而言却是……一位天大的恩人?   “散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下意识向外退去,退到一半才想起程安衾,有些局促地望向她,待她点头允许后才是继续退去。   楼内一片安静。   “你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单独来见她。”   江半夏对程安衾说道。   姜白没有去看两人一眼,忽然说道:“陆家死的那些人与我无关,不要因为这件事来烦我。”   接连两句指向完全不同的话,不由让程安衾眉头蹙的更深了。   她沉思片刻,最终决定暂时放下江半夏的来由,望向姜白说道:“前辈为什么会在阳州城?”   姜白偏过头与她对视,微笑说道:“这是在请我帮你,对吗?”   程安衾说道:“是的。”   姜白嘲弄问道:“那你进来之前,怎么就不懂敲上一下门呢?”   程安衾平静说道:“事急从权。”   姜白笑容越发嘲弄,说道:“可我现在还没听到你的一声对不起。”   不等程安衾开口,她好生感慨说道:“我很好奇,你师父到底是谁,竟能对我毫无敬意。”   这就是以辈分来压人的意思了。   当今人间无论正道还是魔道,她都是辈分第二高的人,而第一高那人已有数百年不曾下山。   故而以辈分论她就是当世最高,无人能比。   程安衾看着姜白,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般想着,她却很认真地向对方行了一礼,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挑剔的地方。   姜白似是满意,随意说道:“我来阳州城的原因很简单,这里风景不错,适合长住上一段时间。”   听到这句话,程安衾终于确定了下来,此人没有半点配合的想法。   她转过身,直接向房间深处走去,要登上那二层楼看个究竟。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强大的气息,笼罩住她的身体,让她停下脚步。   “真当我没有脾气吗?”   姜白敛去笑意,神情漠然说道:“破门而入就算了,现在一个人看完我的房间不够,还想着再来第二个人?”   程安衾平静说道:“责任所在,在所难免,至于前辈担心的事情,我可以保证事不过三。”   “抱歉。”   姜白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顾老乌龟让我当了一辈子的第二,我最讨厌的就是二这个数字,在我这里没有事不过三,只有不过二。”   程安衾沉默了。   哪怕她手中权势再如何滔天,面对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亦无太多办法可言。   便在这时,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她那位好友林晚霜在场,这时候会怎样做呢?   大概是直接拔剑,唤来阳州城内的整个巡天司与寻真峰强者,化作满天遁光,以各种飞剑法宝围住这栋小楼,随时落下。   届时,林晚霜将会对姜白问出那句话——老娘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这里到底有没有三?!   想到这里,程安衾觉得很有意思,但没有笑出声,神色反而更冷漠了。   越是觉得这有意思,她越清楚自己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她偏过头望向江半夏,说道:“没有发现?”   江半夏嗯了一声。   程安衾说道:“店家说过,入住的房客有……”   话音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就像是有些东西正在从她的世界中离开,以极其之快的速度消失,直至彻底不复存在。   片刻后,她很自然地忘记了这种感觉,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一位”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只见她的脸色似是苍白了些许,问道:“对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程安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向姜白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随着关门声的响起,房间重新安静。   有一盏灯亮起。   昏黄的灯光洒落,照亮了室内。   江半夏的眸子明亮了起来,眼中的憔悴再也无法掩饰,就像她此时苍白如纸的脸色。   姜白说道:“你徒儿怎样了?”江半夏淡漠说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啧啧。”   姜白笑了起来,看着满是圈圈圆圆的湖面,嘲弄说道:“要是你对你徒弟动手,那我可不会放过你的。”   江半夏停下离开的脚步,望向她的背影,面无表情问道:“想死吗你?”   姜白正准备再嘲弄上一句时,忽然发现这话是认真的,于是敛去笑意,没有说话。   “不要对她有任何想法。”   江半夏声音冷如窗外夜雨:“否则我会让你失去一切想法。”   姜白安静了会儿,感慨说道:“看来你和她的感情确实很好,这已经不是重视的程度了。”   江半夏没有闲谈的心思,向外头走去。   姜白继续说道:“提醒你一句,服下那枚果子确实有望长生,但也只是有望而已,真没你想的那么了不起。”   江半夏置若罔闻。   姜白接着说道:“你刚才强行动用元始道典篡改事实,本就麻烦的伤势又重了不少,我猜怀素纸对此会很不愉快。”   江半夏停了下来,问道:“你想说什么?”   姜白心想果然只有怀素纸才能打动你,笑了笑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就算你刚才不出手,我也会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江半夏没有再说什么。   不是因为这句话放下了心,而是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她都不相信。   在她看来,这就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   姜白忽然问道:“我有一件事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句话里的好奇是真的。   她很惜命,在昨夜确定怀素纸作何想法后,便一直在有意抹去留下的痕迹,不想与道盟有任何正面冲突的可能。   巡天司能够找到这家客栈,是因为道盟足够势大,与别的没有任何关系。   江半夏却没有这个过程,直接找上了门,早在傍晚时分前就来到这里。   由于某个缘故,姜白可以确定怀素纸没有告知江半夏,自己在这间客栈落脚。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姜白很难不好奇。   江半夏还是不做理会,向楼外走去,关上了那扇门。   ……   ……   小楼二层。   不知道从何时起,怀素纸已然入睡。   也许是夜雨敲窗的缘故,她睡得很不错,就连先前的哗然吵闹声都没有让她醒来。   直至夜色深至浓处,雨势渐大之时,她才是醒了过来。   醒来一刻,忽见眼前一片夜色,只剩些许来自油灯的昏黄微光,怀素纸眼瞳微缩,神情变得极其严肃,瞬间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明明没有半点困意,为何会在疗伤之时睡了过去,直接睡到了现在?   怀素纸想着这些,眉眼间渐有寒意生出。   更重要的是,在她沉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便在这时,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来过这里。”   怀素纸沿着声音望去,发现姜白坐在一处躺椅上,借油灯翻着书。   她知道,这句话里的那个她是谁。   她沉默了会儿,问道:“有留下什么话吗?”   姜白仍在看着那本古籍,似是漫不经心说道:“没有。”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没有再问下去。   她望向那扇关上的窗,听着夜雨敲窗的声音,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便映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消瘦。   与孤单。   PS:之前一直没提,现在还是说一下吧,师父那段剧情在更后面,并不是这里。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尘埃落定   夜深,雨声未绝。   听着窗外的淅沥声,程安衾没有去翻阅桌上堆叠起来的情报,静静回忆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那一盏灯,往事在灯火恍惚中不断在重现眼中,分离又重组循环着。   直到某刻,她闭上眼睛停下了这个过程,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确定了一个事实。   今日之事与其说是巧合,更像是有两方在无间合作,为她营造出这样的局面。   首先,陆家从学宫里请来的人应是庄高阳,以及那三位炼虚境的教授,而非江半夏。   可她却偏偏来到了场间,且成功借长生宗树立起自己的威望,这着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至于暮色的悍然出手杀人,程安衾始终认为问题关键在于,功法究竟是从谁人手中泄露,而不是她为什么敢来杀人。   理由很简单,暮色的真实身份是怀素纸,而怀素纸与清都山相交甚密。   无论是元始魔宗还是清都山,都有足够的理由让长生宗不愉快,故而动机并不关键。   真正关键的地方是,江半夏恰好利用到了这场变故,是否代表她已经和清都山达成了某种协议?   协议的起因……也许是楚瑾希望岱渊学宫能够继续维持中立?   若是往这个方向去思考,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之所以没有留下痕迹,是因为清都山留下了境界足够高深的强者,为怀素纸处理这些事情。   至于那位境界高深的强者是不是姜白,想要确定下来并不困难,只需要调查最近一段时间内,清都山在资源的调拨上是否存在不正常的情况。   像姜白这种站在人间巅峰,与飞升只有一线之差的强者,重伤后想要痊愈,耗费的丹药与灵石不会是一个小数字,很容易就能确定。   这般想着,程安衾执笔把心中念想落在纸上,化作一封厚实的书信,准备送往长生天峰。   如果这件事真是清都山在幕后充当黑手,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无人能动怀素纸。   原因同样简单,没有人敢。   旧皇都一战当中,谢真人已经证明自己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二……或者说事实上的第一。   如今的中州五大宗,着实无法承受起惹怒他的后果,便只能忍了。   修行修的是岁月,谢真人随时都有可能飞升,何必与他为敌?   他总不可能学那顾真人,明明可以飞升了,却偏要逗留人间吧?   一念及此,程安衾提起笔,开始写信。   待到书信写完,墨迹风干后,她再以长生宗秘法封存书信,且扔向窗外化作一道流光,破开层层雨幕,向长生天峰奔去。   她起身去到窗前,看着那道流光消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自言自语。   两刻钟后,有敲门声响起。   来人是玄天观那位姓张的炼虚。   程安衾应了一声好。   张姓炼虚进屋,看了会儿她的背影,带着歉意叹道:“我尽力了。”   程安衾安静半晌后,问道:“半点发现都没有吗?”   “是的。”   张姓炼虚的声音有些苦涩:“为暮色掩埋行踪之人,不只境界比我高,手段亦是精妙无比……本宗也许只有掌门和后山闭死关潜修的前前代师长,才能觅得其中的破绽,我是万万不行的。”   程安衾轻声说道:“此事涉及暮色,关系重大,明景前辈可否前来?”   张姓炼虚沉思片刻,摇头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掌门此刻应在眠梦海,协助长歌门勘察那条灵脉,事务颇为繁重,很难离开。”   程安衾说道:“修书一封,看明景前辈自己的意思。”   张姓炼虚没有再回绝,答应了下来,转而说道:“那戒严之事……要提前结束吗?”   程安衾想了想,说道:“阳州城中还剩些许元婴和化神没有问过,既然问了,那就问完吧。”   张姓炼虚说道:“明日我可随行。”   “谢了。”   “不必。”   听着关门声响起,程安衾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眉眼间已有深刻疲惫之意。   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有一处地方隐约不对,但却怎么也找不出来,就像是一种错觉。   “我有清心铃在身上……为何还会这般?”   她从腰间取下一物,举到眼前仔细观摩着。   那是一枚平常时候不会发出声音的铃铛,是莫大真人特意赐予她的,长生宗的高阶法宝之一。   此铃全名为归净清心破邪铃。   其作用很简单,即是维持修行者的道心清净,让其所见皆真实,不受诸如幻术一类的道法蒙蔽。   若是有人对她施展这一类的道法,铃铛将会直接响起,震撼对方的心神识海。   程安衾很确定,这枚铃铛今日不曾响起过,那她心中这一抹极淡的感觉是从何处来的?   ……   ……   同一个夜。   道盟大殿旁的一处静室,江半夏看着对坐的陆家老太爷,没有说话。   “江教授,你可否同意这个提议?”   陆老太爷的声音很轻,是生怕惊扰到人思考的那种轻,极尽恭敬之色。   他在今日一整个下午的挣扎过后,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   无论凶手是谁,凶手能否归案,接下来的事情都和陆家没有关系了。   在暮色杀过一遍后,陆家维持了数十年的运转体系,已经陷入了完全瘫痪的状态。   随着这场惨事的外传,原先那些忠于陆家的下属势力,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上供,更有甚者反过来向陆家讨要。   听到这个消息时,陆老太爷无比震怒。   然而震怒过后,还是要面对惨淡冰冷的现实。   于是他在夜深时分,终于来到这里,选择向江半夏低头投诚,希望能够换来一条生路。   至于昨日清晨有过的那些收徒与联姻的想法,这时候自然是消失得无比干净。   江半夏看着他,问道:“你说的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陆老太爷察觉到一丝不妙的味道,只是不愿意面对,神情诚恳说道:“当然。”   江半夏收回视线,说道:“那就请回吧。”陆老太爷不由愣住了,心想你就这么直接地拒绝了吗?   难道这时候不该是讨价还价吗?   他顾不得颜面,连忙说道:“此事还可以商量……”   “不必了。”   江半夏直接打断了他,不做任何思考,甚至没有解释的意思。   陆老太爷明白了,沉默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说道:“您的想法是什么?”   话里的你,这时候已然换了您。   江半夏平静说道:“家破人亡……”   听到这四个字,陆老太爷的脸色瞬间无比苍白,有汗珠不断渗出,找不出半点炼虚境强者该有的风范。   “……可以不用。”   江半夏的声音还在响起:“但这些年来,陆家从学宫里拿到的东西都得吐出来,在此为基础上再作更多赔偿。”   陆老太爷强行维持住冷静,颤声问道:“这和家破人亡有什么区别?”   哪怕是这样的质问,他都不敢放大了声音,卑微至极。   江半夏没有理会,继续说出自己的条件:“至于从前犯过事后受到陆家包庇的,无论事情过了多久,都请主动去领罪,认罚。”   陆老太爷已经说不出话了,就这样盯着她的眼睛。   “至于这和家破人亡有什么区别?”   江半夏与他平静对视,神情淡然说道:“自然是你死不死全家的区别。”   陆老太爷无言以对。   片刻沉默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自嘲说道:“没想到江教授您看似温柔,事实上却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江半夏懒得回应这句话。   身在其位的道理,再是浅显不过。   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她早就该死了,如何能活得到今天?   长时间的安静。   “我答应了。”   陆老太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满是疲惫与无力感。   江半夏说道:“嗯。”   陆老太爷见她这般冷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礼,却不敢有半点怒气,低声问道:“可否确保陆家不灭?”   这些年来,陆家确实仗着权势做了不少恶事,遭了不少人的记恨。   如今陆家即将倾覆,必然会遭到报复。   江半夏平静说道:“我说过,你把那些犯过事的人交出去,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陆老太爷低头,沉默不语。   “如果你陆家上上下下,全都做过恶事,都是需要交出去的人,那家破人亡就是应该的。”   江半夏说道:“若是有人与此无关,还是遭到了报复,学宫自然会管。”   陆老太爷心中默算片刻,确定这个条件不会更改,很是艰难地答应了下来。   当他说出那个好字后,只觉得失去了浑身力气,嘲弄说道:“倒是省了学宫来抄我陆家的功夫。”   江半夏平静说道:“若是学宫来负责这件事,那就是真的家破人亡了。”   话音落下,陆老太爷骤然想起过往学宫内斗之血腥程度,不敢再生出半点念想,退出了这个房间。   岱渊学宫的内斗,在修行史上有着明确记载,并且是浓墨重笔。   书上所言,其中最为激烈的那几次内斗,尸体堆积在雨廊与过道中无人管理,残留的血迹深入石板缝隙,到了难以清洗的程度。   到了尘埃落定后,还是最后的胜者烦请学宫的镇守神兽出手,亲自洗去的这些痕迹。   如今的岱渊学宫在陆南宗有意为之的推动下,很难再上演这样的戏码,但该杀全家和灭满门的时候,不会有谁手软。   以过往全部所得,换来一个活命的机会,这已经足够了。   更重要的是,陆家还有指望。   陆元景作为被怀素纸亲口承认,有资格与其并肩的绝代天才,可以在多年后带领陆家复兴。   希望还在。   只要活着,那希望就还在。   然而他想要延续这希望,还要再做一件事。   退出房间后,陆老太爷寻到程安衾,从她手中得到了特批的手谕,可以离开阳州城。   他准备赶往学宫,与陆元景彻夜长谈,打消其向怀素纸报仇雪恨的心思。   想到这里,陆老太爷彻底麻木,但意志却更加坚定了。   ……   ……   四日后,阳州城即将解除戒严。   这数天中,怀素纸不曾离开过那幢临湖的客房,因为来自道盟的视线没有片刻消失。   在各种丹药的帮助下,陆家强者与供奉留下的伤势,早已痊愈。   然而那道气息仍旧残留在她的道体,只能等待时间流逝,无法直接拔除。   只不过……事发那日她醒来之后,那道气息明显衰弱了许多,不再会为她带来病痛的折磨。   怀素纸察觉到了这件事,知晓这必然是那人的所作所为,才会听夜雨而心烦,身影因灯照而孤单。   好在她很快就能再次见到那人,时间不会太久了。   她睁开双眼,望向姜白说道:“没问题吗?”   “既然决定解除戒严,那就是明景暂时来不了这边,长生宗觉得再封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至于外面那些人……”   姜白嘲弄说道:“我毕竟是他们的老祖宗,这些天他们也该看够了,再看下去我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怀素纸思考片刻,嗯了一声。   姜白正在为自己泡茶,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但程安衾不是一个鲁莽的人,那天她不敢动手驳了我的面子,向我要一个三,今天她就会在明面上答应,暗里让人穷追不舍。”   她看了一眼怀素纸,说道:“这事儿你能平吗?”   怀素纸反问道:“什么意思?”   “要是你平不了这事,那不得麻烦我吗?”   姜白微笑说道:“这可是要加钱的,我答应的是保护你,可不是当你的管家。”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说道:“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未免有些不符合你的身份了。”   “啧。”   姜白笑了笑,起身走到窗前,双手一推,任由微寒的春风入室。   她看着承有天光的湖面,说道:“待会儿去富春江钓鱼吧。”   怀素纸说道:“不。”   “嗯?”   姜白微微挑眉,问道:“那你要去哪儿?是去和林晚霜履行那一战的约定,还是干脆跑去天南,找姓顾的乌龟学剑?”   怀素纸平静说道:“去岱渊学宫。”   姜白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这时候去见你师父,真的很不适合,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我真护不住你,要是出事了,你会死的。”   怀素纸说道:“不是见她。”   姜白哑然失笑,问道:“难不成你准备去找陆元景,直接斩草除根?”   “你想多了。”   怀素纸望向窗外,看着那一轮温暖的春日,说道:“我在学宫有一位故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可惜我是黄昏   怀素纸不喜欢撒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不是暮色。   说是故人,那便真有故人。   尽管那所谓故人,更多还是谢清和的故人,但她也算与那人说过几句话,有多不少面之缘。   而且岱渊学宫动荡在即,那位故人的身份又颇为敏感,她有必要过去说几句话,阻止那些可能存在的麻烦。   这般想着,窗外有春风捎来讯息,告知整座阳州城,道盟自四天前展开的戒严在此刻正式结束了。   霎时间,整座阳州城有欢呼声响起,就像是夜里冲天而起的烟火,又像是阵阵蝉鸣,顿时从初春去到了盛夏。   与此同时,聚集在这座临湖小筑上的视线渐渐散去,或者说藏到了更深处的地方。   姜白伸了个懒腰,看着那提前收拾好的渔具,有些遗憾说道:“那就去学宫好了,只是可惜,难得我来了兴致愿当个钓翁,却没法长久。”   怀素纸随意问道:“这些天你钓到过鱼吗?”   姜白闻言微怔,脸色变得有些微妙,不想说话了。   她很认真地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从那天下午一无所获后,直至今日也没有钓起过一条鱼儿……   这是她再如何从钓鱼中品尝到愉快也无法改变的的事实。   怀素纸见她沉默,不由感到意外,想了想,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换做谢清和,这时候想必是要问到底的。   两人没有着急离开客栈,相对而坐静默不语,就这样喝了半个时辰茶。   直至朝阳升至中天,洒落温暖春光,照亮整座阳州城时,她们才决定离开。   就在这时候,姜白忽然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坐到现在?”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不是你要喝茶吗?”   姜白有些无语,说道:“我是闲着没事做。”   怀素纸恍然大悟,看着她说道:“难怪这茶不好喝。”   姜白沉默片刻,想了想说道:“有没有可能,是这茶叶有问题?”   怀素纸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是天南的岩茶,一斤可以卖到十枚灵石。”   言外之意很清楚。   姜白沉默了更长时间,转而说道:“以我的身份,都是别人服侍的我。”   怀素纸诚恳说道:“但这茶叶想泡的难喝,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姜白抬起手,示意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然后她很认真地回想了一遍,发现自己也没有怎么服侍过人。   与谢清和相处的那些日子,往往是小姑娘以钱开路,根本不需要考虑这方面。   至于更早之前,和虞归晚同游中州山河的那段宁静岁月,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都是专注修行的真正修行者,更不会在意享受……   准确地说,初出山门的她也享受不起来。   毕竟那时节的她,真的不怎么有钱,囊中常常羞涩。   一念及此,怀素纸再次回忆起谢清和,心想自己怎么就吃上软饭了呢?   很有可能还是全天下最大的那一碗。   “你心情好像不错?”   姜白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好奇。   怀素纸敛去那些思绪,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平静说道:“有所得,自然欢喜。”   说完这句话,她向楼外走去,准备踏入初春。   ……   ……   阳州城,瘦湖湖畔。   瘦湖乃是城中最为出名的湖泊,此时戒严解除不久,湖畔难见行人。   于是并肩而行的程安衾与江半夏,便来得格外显眼。   “相关的补偿,本宗会尽快处理好,希望贵宗也能处理得干净一些。”   程安衾说道:“如果贪墨严重,本宗不会当作没有看见。”   江半夏平静说道:“此事会由陆家处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让人盯着。”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说道:“物尽其用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以陆家现在的情况,能被她当成工具,心中便只有感激了,哪里还敢再动多余的心思?   就算真的有人不怕死,陆老太爷也会立刻大义灭亲,不敢脏了她的眼。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了不起。”   程安衾叹道:“如此想来,你当年要是不被黄昏重伤,那对你动手的就该是陆南宗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与死者为大没有关系,而是她如今的身份不方便。   哪怕这句话确实是对的。   当年她废了那么多的心思,演上一出戏,骗过世人,就是因为陆南宗对她已经抱有忌惮之心。   便在这时,程安衾忽然问道:“清都山帮了你这么多,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江半夏没有故作无知,说道:“中立。”   程安衾微笑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本宗对你的期望也是中立吧。”   她停下脚步,偏过头望向江半夏,认真问道:“难道你不曾相信过长生宗给予你的承诺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更加凸显了这场谈话的真实性。   江半夏反问道:“既然是中立,岂能只接受一方的好意?”   程安衾提醒说道:“这不是中立,而是左右逢源了。”   江半夏停下脚步,心想我的立场从未变过,又何来左右逢源呢?   两人此时相隔已有数步,不再并肩。   程安衾看着她,继续说道:“中立不是问题,左右逢源也无所谓,我或者说长生宗乃至于整个中州,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江半夏说道:“请讲。”   程安衾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借助元始魔宗的力量,这是碰都不能碰的地方。”   江半夏神色平静,仿佛没听到话里的元始魔宗,更没有在这时候提及清都山。   程安衾说道:“关于怀素纸极有可能是暮色的事情,你是知情人之一,所以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傻了。”   江半夏问道:“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这次陆家的事情确实是本宗有错在先,被暮色觅得空子利用了,可以不算数。”   程安衾面无表情说道:“但你要是再抱着侥幸的想法,去和暮色甚至黄昏合作,本宗就算冒着坏了规矩的名头,也会让你付出代价,而不是冷眼旁观,放任你胡作非为,你明白了吗?”   这句话没有半点婉转,直接到了极点。   江半夏问道:“这是威胁?”   “不。”   程安衾看着她说道:“是警告。”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可以答应你。”   程安衾说道:“具体一些。”   江半夏笑容更加真诚了:“我绝不会与黄昏联手。”   程安衾往她的眼眸深处望去,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安静了会儿说道:“如此最好。”   江半夏问道:“那就聊到这里?”   程安衾嗯了一声,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说道:“你的身体现在怎样了?”   江半夏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会询问此事,问道:“嗯?”   程安衾说道:“长生宗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平静的中州,要是你成为学宫掌门没几天就得病死,学宫又要再争一次掌门,岂不是永无宁日了?”   江半夏笑着说道:“有道理。”   可惜我是黄昏。   她这样想着,与程安衾道别,行至湖畔。   有风起,湖面随之生出阵阵微澜,不复平静。   阳光洒落其中,便有了具体的形状,是万万片金色的钱币。   她看着那些金币,忽然有了一个很奇怪的俗气想法。   岱渊学宫真的很有钱,万年积累下来的财富,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要是她早点儿成为学宫之主,那怀素纸当初行走天下的时候,大概能过得轻松愉快上很多?不必那么窘迫?   想到这里,江半夏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那时候她和她才吵过架,吵的一发不可收拾,吵的几乎自此不再相见。   以怀素纸的倔强性情,怎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接受她的好意?   如今倒是不一样了,可她那徒弟也有了谢清和,不用她操心这方面的事情。   这真是令人伤感的一个事实。   江半夏望向对岸,视线落在那座被绿树掩映的小楼,心想事情都做完了,你也该走了吧?   接下来,无论你是去天南还是北境都好,反正不要再留在中州了。   ……   ……   世间一片平静。   阳州城的数日戒严与陆家的几近倾覆,在道盟的意志之下,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就像是一切未曾发生过那般。   在瘦湖畔那场谈话过后,程安衾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长生宗,与司不鸣长谈了一番,开始着手调查真传功法外泄一事。   至于世人最为关注的岱渊学宫,最近也无甚风波可言,变得平静了下来。   随着陆家以近乎家破人亡的代价,为江半夏建立起该有的威严后,关于学宫下一任掌门的纷争,似乎就此尘埃落定,不会再有波澜生出。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江半夏心情应该很不错。   可惜就像顾真人所言那般。   人间事,向来不如人意。   这天清晨,有纸鸽随晨光而至,落在姜园那幢小楼的窗户上,为江半夏送来了一个消息。   那个消息很直接,没有办法理解出第二种意思。   ——怀素纸再至学宫。   看到这个消息后,江半夏忽然明白四年前那个冬天,怀素纸发现她偏要留在神都,不肯离去时的心情了。   真……烦。   烦死了。   你怎就这么不听话呢?   江半夏面沉如水。 第一百二十八章 怀大姑娘   这种不满是彼此的。   当江半夏因为怀素纸来到学宫而生气时,后者早已生过一次气了。   那天杀陆家人的时候,姜白曾经问过怀素纸要不要杀下去,得到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拒绝。   在那拒绝后,两人又聊了几句,聊的是为什么不杀了,为什么要着急疗伤,接下来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怀素纸没有回答,很随便地说了个你猜。   姜白却猜到了。   答案很简单,是怀素纸认为很快就会与江半夏再见,是她想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不那么苍白,是她想让那场谈话尽可能愉快些许……   令人遗憾的是,这场预料中的谈话并没有到来。   ——江半夏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还带走了她的伤势,却没带走那枚果子。   那天夜里,醒来后的怀素纸与一盏孤灯相伴,听着窗外雨声,形单影只到孤独。   因为她真的无法理解,自己这位师父到底在想些什么,坚持些什么。   这种感觉很不好。   于是怀素纸决定前往岱渊学宫,以见故人为由。   时隔数年,又是春天,再至学宫。   人还是那个人,事却不再是那件事了。   不到二十年,怀素纸依然少女,却应上了那句终不似少年游的话。   在哀帝传承一事过后,世人皆知她与清都山关系之深,深到楚瑾愿意当众出手,不惜与中州五宗发生正面冲突,就连谢真人也借清都印降临旧皇都。   这样的怀素纸,哪怕在辈分上依旧是一位晚辈,也能得到岱渊学宫的最大重视。   更关键的是陆南宗死在了她的剑下,而且死的无法指摘,无法复仇。   从这件事上出发,岱渊学宫对她再怎么郑重都不为过,都是有道理的。   这种郑重体现在阵势之上。   学宫正门大开,近百位师长学子站在门前广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庄高阳作为学宫主事,理所当然站在最前方,在他后面的是分管各种事务的学宫重要人物,此外还有一位真正德高望重的教授。   这阵势可谓是大到了极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怀素纸出示了那枚令牌,代表清都山来访学宫。   是的,谢清和留在长天剑中的令牌,不只是可以调动清都山留在中州的所有力量,还是身份上的象征。   “请问怀姑娘因何事来访?”   庄高阳的声音很严肃。   怀素纸平静说道:“见一位故人。”   庄高阳愣了愣,心想你来学宫见个朋友,为什么要出示那面令牌,非得让场面变得这么郑重?   他的视线越过怀素纸的肩膀,落在后方那些清都山的弟子身上,心情好生怪异。   想是这样想,他的神情却丝毫不变,说道:“在下可以随行。”   怀素纸知道这是没法拒绝的事情,嗯了一声。   她向学宫走去,庄高阳连忙跟了上去,而那近百人也随之而动。   一时之间,场面变得好生热闹。   正值朝阳初升,岱渊学宫已然醒来,路上和雨廊下都是的学子。   那些正准备去上课的普通学子,忽然见到这一幕,不由怔了一下,正要发出哗然声的时候,忽然之间静了下来。   从动到静的变化,是因为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时候映入眼中的画面……   真的很符合那种大人物前来学宫视察的严肃画面。   一大堆人跟在最前面那两人的身后,神态郑重,办事谨慎,不断有人悄然离开,去为接下来的行程提前做好准备。   看着走在最前方,神情淡然的怀素纸,那些原本一腔热情的岱渊学宫学子,心头就像是被现实突然泼上了一道冷水,再也无法冲动起来了。   人们逐渐向两侧退去,让出一道空旷的道路,目送已经变成大人物的怀素纸离开,只剩下不尽的唏嘘。   在人群深处,姜白看着那没有半点不适应感觉的怀素纸,心想你到底要见什么故人呢?   没过多久,这个答案就被揭晓了。   那一行人迎着清漫阳光,行至一处寻常学舍外,停下了脚步。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学舍里,找到了那位故人的身影,问道:“还有多久下课?”   有人低声说道:“快了。”   事实上,按正常的进度来说,这堂课才刚上了一半,但在怀素纸到来前,便有人来到这里做出细致安排,让那位先生加快了授课的进度。   怀素纸嗯了一声,看着坐在学舍里的那些妖族学生,没有说话。   庄高阳看着她的侧脸,说道:“学宫有教无类,不会个别对待,怀姑娘不必担心。”   怀素纸心想你们单独把妖族放在一处学舍,不与人族同,这不就是最明显的区别了吗?   那年东安寺剧变后,她到访明知山得到孤闻遗剑的时候,守剑的虎大王还跟她提到过一件事。   大意上是自己受了孤闻的怂恿,没让女儿去当尼姑,反而去了岱渊学宫读书,最近过的不怎么好,让怀素纸要是去了学宫的话,稍微照顾一下。   后来她确实到了学宫,奈何俗事缠身之余还被中州诸宗视为大敌,着实不方便去见那只小老虎。   好在谢清和因为邹缪这老妇人的缘故,身份被迫暴露在世人眼中。   小姑娘早在明知山上就很喜欢那满山的小老虎,在身份暴露后特意走了一趟,当着不少人的面见了见虎大王的女儿。   这件事被很多人记在心里。   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怀素纸也记住了那只虎妖。   如今的修行界,妖族早已凋零,甚至可以说是退出了历史舞台。   寻遍天下,连一位大乘都找不出来的势力,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可言。   或者说,妖族的大乘们早已摇身一变,变成了各大宗的镇派神兽,与妖字毫无关系,洗白的很彻底。   无归山的那只乌龟,清都山上那株金黄大树,甚至长生宗的麒麟和万劫门的那只朱雀,不都属于妖类吗?   但天下间又有谁敢将这些存在称之为妖?   像明知山这种妖族势力,生存的环境一直谈不上恶劣,但确实也很普通。   怀素纸敛去思绪,因为授课结束的声音响起。   在授课先生的注视之下,学生们以一种紧张的姿态,谨而慎之地站了起来,进行感谢。   然后,学生们很安静地留下学舍里或是休息,或是预习下一堂课的内容,没有谁敢玩耍。   怀素纸看着那些局促到不行的小妖们,沉默了会儿,转身向远处走去,便也带走了那群随行的人。   行至中庭处不久,那只化形后仍旧留有毛茸茸耳朵的小虎妖,终于来到了她身边。   “见过怀大姑娘,我……”   “不用说话。”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平静。   明知闻闻愣了一下,没理解过来,心想这是啥意思,您专门过来见我一趟,竟是什么都不要和我说吗?   怀素纸说道:“我来见你,是因为学宫即将迎来新的掌门,而清和一直觉得你很可爱,我不想你受到无故的牵连。”   她顿了顿,接着尽责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过得怎样?”   听到这句话,明知闻闻眼里流露出感激之色,认真说道:“清和姐姐来过一趟之后,我和我的伙伴都过得好了很多。”   “那就好。”   怀素纸想了想,又说道:“若是遇见了事,你便去找清都山的人。”   这句话没有压低声音,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明知闻闻愣了一下,连忙行了一礼。   “就到这里。”   怀素纸轻声说着,转身离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明知闻闻看着她好生钦佩,眼里满是崇拜之色,心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作风真是潇洒极了。真不愧是名震天下的怀大姑娘啊!   还未真的走远,怀素纸便想起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你要叫我怀大姑娘?”   “啊?原来您不知道的吗?”   “不清楚。”   “这是从神都传过来的称呼,是有人在听到您在千万人面前说的那番话后,就是我不是圣人那句话后,认为你心胸广阔,气度非凡,可以包含宇宙万物,故而给你多加了一个大字!”   说这段话的时候,明知闻闻的眼神明亮极了,声音里全都是尊崇!   怀素纸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沉默片刻后问道:“是谁最先说的?”   明知闻闻怔了怔,没想到她关心的竟是这里,绞尽脑汁回想片刻后,不确定说道:“传闻里,好像是长歌门的那个南离姑娘?”   怀素纸心想果然如此。   要是她拿这件事去问南离,肯定会得到一个被盯着胸口看,一脸不解地反问难道你还不够大气吗,这样的无趣双关回答。   这种过去会让她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如今却是彻底习惯,到了懒得计较的程度。   她与明知闻闻道别,离开这片学舍。   庄高阳来到她的身侧,问道:“怀姑娘接下来还有安排吗?”   怀素纸问道:“嗯?”   庄高阳看似诚恳说道:“学宫今夜会为你举办一场洗尘宴,怀姑娘要是不着急离开,不妨稍微去坐一下。”   这是八大宗高层来访之时,学宫该要展现出来的礼待。   不过在他看来,以怀素纸的过往性情来看,必不可能接受这个提议,想来会直接拒绝……   “可以。”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直接答应了下来。   庄高阳完全没想到这个回答,不由怔住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我希望到时候,该在场的人都能在场,有问题吗?”   庄高阳回过神来,心想果然这才是你的真正来意,很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场间忽有脚步声响起。   清风徐来,一袭白裙映入了人们的眼中。   江半夏走过斑驳树影,来到此间,没有看怀素纸一眼,仿佛陌生人那般。   她对庄高阳说道:“辛苦了,但怀大姑娘难得来访学宫,还是由我来陪同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师徒第一战   怀素纸望向江半夏,声音冷淡如水,没有半点情绪。   “此行只为看访故人,并无要事在身,江教授不必亲自前来。”   听着这话,庄高阳眼神微变,心想这句话未免有些冷淡了。   难道清都山并不喜欢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   按道理来说,清都山和岱渊学宫并无利益上的冲突,前者唯一不喜欢江半夏的理由,只能是因为长生宗。   思绪微转之间,他便理清了其中的缘由,继而想到前些天阳州城中的那场变故,更是生出了几分后怕的感觉。   要是他不识时务,想来也要落得与陆家一般的下场。   “怀大姑娘亲自到访,学宫岂能有失远迎。”   江半夏的声音同样冷淡。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打扰江教授你了。”   两人对话时,周遭一片安静,静出了死寂的感觉。   “请。”   “嗯。”   随着怀素纸的回应,江半夏接过了庄高阳的位置,与前者并肩而行,走在初春时节的学宫中。   数场春雨过后,去年冬天残留的寒意被洗去了许多,换做了满眼的绿意,很是养眼。   岱渊学宫开宗万年,山门占地极大,门中有很多值得称道的风景。   数年前那个暮春,怀素纸来得匆匆走也匆匆,不曾认真看过那些的风景,却是在今天补上了。   两人行走在那些风景里,欣赏着那些风景,便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稍微碍眼的是,她们的身后始终随行着许多人,让这个画面变得有些繁杂。   然而落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反倒觉得这种繁杂别有一番滋味,像极了前皇朝的皇公贵族出行踏春般的盛景,可以入画。   许多学子闻讯而来,借春光作画,场间明明没有半点声音,却有种热闹非凡的感觉。   庄高阳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望向站在前方的那两位女子,低声问道:“要不要还此地一个清净?”   怀素纸不做理会。   江半夏仿佛没有听到。   得不到允许,庄高阳自然不敢擅动,只能任由场面变得越发热闹。   此刻在怀素纸和江半夏身前的是一副壁画,画里描述了一个结局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里有孤坟与蝶,也有女扮男装的欢快,还有前皇朝的沉重世俗规矩。   江半夏声音平和,把壁画上的故事娓娓道来,像是一位向导。   怀素纸听完后,问道:“江教授对这个故事可有感想?”江半夏没有看她,平静说道:“修行,高于一切。”   这句话听着有些突兀,但往深处去想,其实很好理解。   如果这故事里的某一位主人公是天下第一,那些世俗规矩,家族压力,都会化作无形,变作衷心的祝贺,与一声声的长相厮守。   之所以凄美,归根结底是因为无能为力。   怀素纸却知道,这句话不只有这一层意思,更是她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江半夏声音微冷说道:“前皇朝治下,修行功法难得,与如今截然不同,你我生在盛世当中,理应更加懂得珍惜。”   话里还是有话,气话。   她气的自然是怀素纸非要来到学宫,踏入中州五宗的视线当中,让自己置身于险境当中。   阳州城一事过后,长生宗就算手上没有证据,但只要有机会,肯定会直接杀了怀素纸。   这是必然的事。   在她看来,明知山有虎还往虎山行,真的很没有道理。   只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全然忘掉四年前的自己,不理会怀素纸的反对,坚持留在神都的事情。   “是的,修行高于一切。”   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那副壁画,说道:“但修行之所以高于一切,是因为它能给予修行者自由,要是为了修行而修行,丢弃选择的自由,那修行的意义何在?”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错了。”   怀素纸问道:“错在何处?”   江半夏还是不看她,说道:“修行求的是长生,避的是死生,唯有活着才有选择和自由可言。”   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她们身后的学宫众人不由愣住了,心想这怎就开始论道了?   人群深处,姜白看着这对装作陌生人的师徒,心想这哪里是什么论道,分明就是在这对师徒在吵架罢了。   就在众人静心聆听,不敢错过一个字眼的时候,庄高阳成功证明了自己为何能坐稳学宫主事的位置。   他没有说话,以神识通知数位下属,先是命人取来笔墨记下这场谈话,再令人到那些正在外围作画的学子中,寻出几幅足够出色的合适的画,作为今日的纪念。   待数年后,江半夏坐稳学宫之主的位置,再在不经意间看到今日之事被好好记载,必然会心生愉快。   当然,前提是这场辩论的胜利者是她。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你错了。”   江半夏问道:“何错之有?”   怀素纸认真说道:“一切都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修行求的是长生,但长生是无法被证明的一件事,为此放弃自身心意所向,是没道理和不值得的一件事。”   众人仔细听着,心想这里争论的点……应该是在长生与自由的先后顺序之上?   “你有没有想过,那看似不可放下的心意,放在人生长河当中,只是无数朵不值一提的浪花之一?”   江半夏神情淡漠说道:“你以为此生难忘的一天,在多年以后不过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寻常日子,仅此而已。”   “还是那句话,这是现在无法证明的事情。”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你还是在以不可知的未来,来否定已经确定的事实。”   江半夏说道:“所谓事实,不过是一叶障目带来的虚假,修行者若是屈服于一时情感,如何能得飞升大道?”   怀素纸说道:“事实就是长生无法被证明,修行者可以追求长生,但不该也不能为长生舍弃一切。”   江半夏正要开口你反驳的时候,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话至此处真的有些……像是吵架了。   吵架不好。   最不好的是和她吵架,次之不好的是在众人面前吵架,次次之不好的则是这架吵的有些幼稚了。   怀素纸却不愿意放过她。   “修行为的是长生,但不可时时刻刻惦记着长生,这除了让自己越发恐惧死亡的到来,没有任何的意义。”   她转过身望向江半夏的侧脸,认真说道:“存其意而忘其形,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因为人应该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追求长生而活着。”   江半夏可以反驳,但她却没有说话,因为不想再吵下去。   怀素纸还有很多想说的,只是想到她已经沉默,再想到尊师重道这四个字,便也沉默了。   两人看着前方那副精美的壁画,安静如前,仿佛不曾有过一场争论。   她们不说话,后方的众人便只能安静。   姜白看着两人的背影,只觉得这架吵的着实是好笑。   她先是望向怀素纸,心想你根本就没想过要长生,谈什么存其意而忘其形?   哪有想着长生的修行者,敢以元婴之躯挽开道一弓的?   真是笑话。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江半夏的背影上,心想你分明就是那种只顾自身心意所向的人,要不然这些年来为何非要和长生宗作对,让自己一身重伤?治都治不好那种?   现在却故作老气横秋,教别人大道理,说什么心意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长生故,二者皆可抛?   更是笑话。   再想到这两人互相埋怨,故意装作不熟,非要见上一面吵架……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姜白这时候早就笑出声了。   她平生不知看过多少次吵架,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吵的这么奇怪,这么莫名其妙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和江半夏才是收回目光,没有再看那副壁画。   两人行至外头,然后穿过一座大殿,进入偏僻夹道,向山上走去。   这座山不是道成山,但也临海,可以观沧海。   夹道自然狭窄,山道也谈不上宽阔,随行的人不敢打扰走在最前方的那两位,便只能放缓脚步,渐渐落在了后头。   走到一半的时候,怀素纸忽然说道:“有件事刚才没有说。”   江半夏一字一字说道:“我不想再和你吵了。”   怀素纸很不喜欢这句话,但没有为此生气,平静说道:“不是吵架。”   江半夏微微蹙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想着自己的师道尊严……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那是什么?”   “刚才那幅壁画上,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换回女装后,为自己绑了一个麻花辫。”   “麻花辫好看。”   “可惜你的手艺不怎么样。”   怀素纸的声音听似随意,但却有着极大的分量。   话到这里,再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未免有些显得心虚了。   江半夏神色不变,轻声说道:“是吗?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很适合你。”   “那我的嘴唇呢?”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问道:“你觉得肿起来比较好看,更来得适合我,是吗?”   PS:这章写的就是她俩吵架,前面论道(吵架)的地方写的比较慢,因为得考虑到场合必须要委婉一点儿,好在最后出来的东西还算满意,姜白的吐槽也很满意,当然,最满意的是断章的地方,纸纸这一笑啊,真是笑到我的心里去了--- 第一百三十章 尊师重道   落在后方的众人,忽然看见怀素纸回眸一笑。   这一笑没有什么百媚生,有的只是一种清澈干净的感觉,就像是乌云悄然散开展露湛湛青天,又像是轻舟带来的微澜无声消失,更像是一场暴雨告终后,有束束阳光破云而落。   所有的这些画面,都是一种归来,都是事物回到自身应有的位置中。   但,这更是怀素纸的图穷匕见。   她最初在看那片壁画的时候不愿说,后来论道争吵的时候不愿说,直至此刻将要观沧海之时,才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理由很简单。   在这件事情上,她不想再给江半夏回避的机会。   与谢清和分别那天,小姑娘和她在角落里说了很多话,话里有麻花辫与咬肿了的嘴唇。   怀素纸不是白痴。   早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她就猜出了背后的真相。   江半夏在很久以前,就惦记着为她挽发,只是被她坚持拒绝,无法如愿以偿罢了。   在她拉开道一弓,陷入昏迷后,被编个麻花辫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但是……   她的嘴唇怎么就肿了呢?   怀素纸笑容越发温柔,看着江半夏,等待一个答案出现。   后方的人们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这笑容虽是好看,但暗里怎么像是藏着几分……生气的味道?   这一切看似漫长,事实上不过瞬间。   江半夏闻言,神色如前平静,偏过头看了一眼怀素纸的嘴唇,眼神不见半点异样。   片刻后,她淡然说道:“自然是现在这样好看。”   怀素纸望向前方,眼中笑意缓缓散去,声音变得微不可闻:“你还是这么喜欢装。”   江半夏说道:“不是装。”   怀素纸面无表情问道:“那是什么?”   江半夏平静说道:“你问我好不好看,我说你现在才是好看的,这有问题吗?”   怀素纸说道:“有没有问题你自己清楚。”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说过,我不想和你再吵了。”   怀素纸笑了笑。   与先前的相比起来,这一抹笑容更多的还是嘲弄。   她说道:“如果你认为这是吵,那只能说明你没想过和我好好说话。”   江半夏没有接话。   山顶在前,阳光映照下的东海,已有边缘落入眼中。   有风浪声传来,不曾轰鸣如雷般,但也足以掩去许多动静。   怀素纸看着那片海,说道:“这是我有权知道的事情。”   江半夏沉默不语。   怀素纸得不到回应,渐渐有些生气了,只是不想表现出来。   她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冷静说道:“别的事情我都可以不管,但这件不一样。”   江半夏仿佛没听到,还是不说话。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以神识对她说道:“尊重是相互的,你不把我当成徒弟,那就别怪我忘了尊师重道这四个字。”   听到这句话后,江半夏终于无法沉默下去了。   她笑了起来,是嘲弄的笑,说道:“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是威胁的意思?”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的。”   江半夏笑容更加嫣然,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继续说道:“说这事其实是你善忘,自己把自己的嘴唇咬到肿了,还忘记了,如今却以为是我对你动了心思?”   “你觉得我会相信?”怀素纸的声音有些冷。   江半夏微笑说道:“你当然不会相信,你从小到大都只相信自己,别人说什么都是不信的。”   这一次沉默的是怀素纸了。   江半夏笑容不减,接着说了下去:“我之前一直不说话,是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和你产生无谓的争执,让自己生气,这对我的伤势不好。”   怀素纸什么都没有说。   对话仿佛就此结束。   两人一路无言,沿着山道行至尽头,去到一处亭下,得观沧海。   时值初春,海风还是夹杂着寒意,有种如刀的感觉。   随行在后方的人们,都停步在亭外,为那两人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天光渐移,升至中天,洒落在无边东海上,变幻出绚丽颜色。   江半夏看着这片海,平静说道;“既然没什么要说的,那就走吧。”   怀素纸说道:“还有一句话。”   江半夏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着。   不知为何,怀素纸这时候又陷入了沉默。   就在江半夏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你在我昏迷的时候亲了我,甚至把我嘴唇咬肿了。”   怀素纸没有去看江半夏,认真问道:“你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吗?”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听着这话,怀素纸觉得有些好笑,说道:“还不肯承认吗?”   还是那个道理。   事情都说到这里了,非要说自己一无所知,真的很心虚。   心是虚的,那理就无法直,以至于气不能壮。   当然,在她看来江半夏本就是理亏的。   那有师父会这样做的呢?   江半夏的想法却与怀素纸截然不同。   她心想,既然你是我的徒弟,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一下我作为你的师父必须要保留威严,不可能承认这件事,为什么你就非要追问到底呢?   难道我不要脸的吗?   故而她有理,可以气壮,不曾心虚半点。   “为何要承认?”   江半夏神情淡漠说道:“这本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怀素纸只觉得满身疲惫,不想再吵下去了,因为见这一面真的很不容易。   她轻声说道:“看海吧。”   江半夏嗯了一声。   有风自远天来,落在海面上,掀起层层海浪。   浪花不断拍打在礁石上,碎成千堆雪,纷纷扬扬。   怀素纸忽然问道:“什么时候才能风平浪静。”   江半夏很认真地想着,最终却是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怀素纸说道:“世事如海。”   江半夏轻声说道:“难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怀素纸的视线从岸边的浪花,不断延伸至远方,直至天边,说道:“所以我们要越过这片海。”   江半夏安静片刻,说道:“不是我们。”   怀素纸心想你为何还是这般死犟呢?   明明那枚果子已经被我们得到,随时都可以服下,你就不能往好的方向去想吗?   江半夏说道:“更重要的是,你想要风平浪静,那就先学会让自己静下来。”   怀素纸觉得这话有些好笑,说道:“我不理世事,世事自会来扰我。”   江半夏神情淡然说道:“这个天下,又有谁敢去打扰顾真人了?”   怀素纸说道:“难道顾真人是生来就天下第一吗?”   “当然不是,但他有一位很好的师长,为他铺好了成为天下第一的路。”   江半夏想着顾真人那位师长,想着五百年前修行界的那片腥风血雨,说道:“而他没有辜负落在身上的期望。”   留在后方的众人,对此听得不太真切,以为真是在说修行界的前尘往事。   唯有姜白才听得出话中深意。   在江半夏看来,自己与顾真人那位师长并无两样,都为怀素纸铺出了最好的路。   只要安安静静修行下去,哪怕到最后无法飞升,那也该是一位天下第一。   何必非要现在来人间一趟徒惹尘缘呢?   姜白与顾真人同时代,很清楚其天赋之高,本想对这个念想发出嗤笑。   然而当她想到旧皇都崇圣寺前那一战,这种嘲弄笑意便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沉默。   这时的沉默,是默认。   姜白不得不承认,怀素纸确实有追上前人的可能,至于能否做到超越……唯有天知晓。   亭下的两人还在说话。   怀素纸淡然说道:“不问世事,静心修行,我十岁那年做不到,想来五十岁那年也不行,百岁那年大概也是很难的,很可能一辈子都不行。”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都是自嘲,说道:“不过是仗着有恃无恐罢了。”   “错了。”   怀素纸转过身看着她,神情平静而坚定:“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这么一个人,不曾变过片刻,无恃之时我亦无恐。”   江半夏微微一怔,然后回想过往岁月,发现这句话是真的,并非狂言。   她这位徒弟从小就像大人,心性坚定异常,过去和现在真没有太大的区别。   都是这么一个人。   她没有流露出这些情绪,很自然地换了话题,说道:“海看久了都是一个样,终究无趣。”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所以青山好看。”   江半夏说道:“好看在何处?”   怀素纸说道:“多妩媚。”   江半夏想着脚下这座山,无法赞同这句话,摇头说道:“不如你。”   我见青山多妩媚。   终不如你。   怀素纸怔了怔,沉默片刻后说道:“只缘身在此山中。”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过分的谦虚就是虚伪了。”   怀素纸没有退让,与她对视说道:“我是认真的。”   “是啊。”   江半夏忽有感慨声,轻笑说道:“你一直都是这么不自知。”   怀素纸不想说话,因为在她看来,真正不自知的人无疑是正在说话的这人。   两人再次沉默。   天光又移,太阳开始西斜,暮色欲至。   想着黄昏将近,江半夏想着自己终究是为人师父,有些话应该主动一些说,有些责任应该主动一些背负……不该闹成刚才那般模样。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走了。”   她说道:“今夜那场宴席,我不会参加。”   这句话没有避着谁。   站在后方,几乎是看了两人一整天的庄高阳听到这句话后,连忙展开相对应的准备。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江半夏先前主动开口让怀素纸离开。   然而真的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心里却变得不舒服了,仿佛胸中有块垒。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敛了开口的心思,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请讲。”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说道:“我现在还是很生气,静不下来。”   江半夏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唯有沉默。   怀素纸向前走去,离开停下,去至崖边。   她俯瞰沧海,声音微冷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江半夏心想你气的还能是什么?   无非就是我亲了你,让你觉得自己背叛了谢清和,大抵如此而已……   应该是这样吧?   然而她错了。   怀素纸看着那片海,一字一句对她说道:“我真的很烦你这种遮遮掩掩,不肯把话说清楚的样子,尤其是在我对你坦诚的时候。”   江半夏说道:“这里是岱渊学宫。”   “是啊,这里终究是岱渊学宫。”   怀素纸微微一笑,说道:“所以我不会和你置气。”   说这句话后,她就此转身离开,拒绝了庄高阳的挽留,与清都山驻守中州的弟子们一并远去。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很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奈何人已远去,她无法再开口询问了。   ……   ……   暮色到来时,江半夏处理完被堆积起来的一应琐碎事。   然后她望向在旁等候许久的庄高阳,声音冷淡问道:“什么事情?”   庄高阳神色郑重地取出一个木盒,放到她身前的书案上,极尽恭敬说道:“这是怀大姑娘专程为您带来,来自于清都山两位真人的贺礼。”   话中所谓贺礼,贺的还能是什么礼?   无非是北境与中州路途遥远,清都山谢楚两位真人不方便前来学宫,便让怀素纸充当使者,提前为江半夏送来一份礼物,恭贺她即将登临岱渊学宫掌门之位。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可言。   想到这里,庄高阳再次压低了腰身,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地显得恭敬一些。   以他的身份,本不该这般作态,但他现在是真的有些惧怕江半夏了。   纵观学宫历代掌门,又有几人能得到长生宗与清都山的共同承认,并且成功借助这两家的力量……甚至连元始魔宗都愿意在暗中出了一份力的?   越是往深处去想,想的东西便越是可怕。   所谓合纵连横,所谓机关算尽,想来也莫过于此了。   庄高阳怎敢再对她有半点的不恭敬?   江半夏没有说话。   她看着那木盒,沉默了很久很久,直至暮色将逝之时,才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个木盒的大小很讲究,恰好能放下一枚果子。   长生果。   江半夏漠然想道,难怪你不与我置气,原来是不敢与我置气。   这就是你的尊师重道吗?   她挥手,示意庄高阳离开。   待脚步声消失后,她看着那个木盒,最终说了两个字。   “逆徒。”   PS:连带上章,这七千字写得格外愉快。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百年孤寂   夜色到来时,怀素纸已然远去。   她没有再往内陆走,而是登上了一艘大船,正在向东海深处去。   东海深处有群岛,那是一片很出名的修行者聚集地,其名为蓬莱,亦在道盟的管辖之内。   蓬莱岛上有蓬莱宗,乃是道盟仅在八大宗之下的大宗门,地位颇高,门中据说有一位长老已至炼虚巅峰,多年前就在闭关,试图勘破那道名为大乘的最高门槛。   世间传闻,在长歌门山门倾覆后,蓬莱宗内部生出了几分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欲要跻身八大宗之列。   只不过在长生宗明确表示出对长歌门的支持后,相关的传言顿如冬雪遇春日,迅速消融无形,不复存在。   然而谁都知道,这种消失不是真的消失,因为长生宗对长歌门的支持必然存在着一个程度。   如果长歌门踏过了那条线,还是无法完成复兴,那结果只能是被放弃。   这件事无疑是道盟内部的大事,有着深刻影响中州局势的可能存在。   但怀素纸向蓬莱群岛去,与此事并无关系。   她又不是南离的师父,更不欠长歌门什么人情,怎么可能事事都管?   她之所以选择出海,是为了让巡天司和寻真峰跟在后面的人无从掩藏,暴露在星光之下。   再简单些说,怀素纸在邀请这些人来围杀自己。   “以现在的航行速度,两日后的现在,是巡天司和寻真峰的最佳动手时机。”   姜白站在一片阴影当中,对她说道:“过了那个时间不出手,基本可以等同于他们放弃了。”   怀素纸说道:“嗯。”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紧张啊。”   姜白有些好奇问道:“难道你就没想过,就算明景闲不出手来,中州五宗也还有别的大乘能出手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在天机术算一道上走的越远,越是会坚信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心中的感觉,深信不疑,我师父是这样,莫大真人和明景道人也是这样,没有任何区别。”   她沉默片刻,接着说道:“但其他人总会去想更多,需要有足够真切的证据,才说服自己出手,所以无论是元道远还是梁皇,都不会轻举妄动。”   姜白看着她感慨说道:“你确实聪明。”   事实的确如此。   就像巡天司和寻真峰此刻还在观望,迟迟没有进行围杀,一是时间还未完全合适,二是能够做决定的那个人,此刻还在综合各方面得来的消息,进行详尽的考虑。   而在姜白的神识感知当中,方圆百里之内并无大乘气息出现,足以证明怀素纸的判断是正确的。   当然,元道远暂且不提,毕竟无归山的功法真的很慢。   太虚剑派却是不同,梁皇作为大乘境的剑修,纵剑万里杀人并非什么难事。   如果真的发生战斗了,他哪怕在太虚剑派的山门中,亦可直接介入战斗。   “你接下来要去哪?”   姜白重复问道。   在数日前,阳州城结束戒严的时候她就这样问过,当时得到了一个令她怕颇为不满的答案,现在呢?   怀素纸说道:“修行。”   姜白想了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头说道:“也对,你早就该踏入化神了,硬是拖沓到今天,着实有些可惜。”   “问题是……”   她看着怀素纸不解问道:“偌大中州,有哪里能让你静心闭关修行的呢?”   中州,归根到底是中州五宗的中州,强如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坚持数千年时间,都没能渗透进来多少。   怀素纸不想回答,随意说道:“你猜?”   姜白闻言微怔,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又不是你师父,不曾修习天机术算之道,何必学她说这样的话?”   怀素纸心想这当然是因为她足够气人,而自己也被气得够呛。   想是这般想,她却不曾付诸于口,因为这是她和她的事情,与外人并无关系。   除此之外,也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元垢寺,这个姜白明言过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既然你不想说,而时间也还早,谈谈别的吧。”   话至此处,姜白忽然笑了起来,满是自嘲说道:“我没想到她竟然把长生果留在你身上,她是真不怕我违背誓言,对你动手。”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谁让你怕死?”   姜白缓缓敛去笑容,似是因此感到不悦,但最终还是没有表现出愤怒。   她沉默了会儿,突然问道:“那你呢?”   怀素纸说道:“嗯?”   “你就不怕死吗?”   姜白幽幽说道:“以元婴之躯拉开道一弓,这跟找死真没什么区别,黄昏把长生果留给你,抱的想法只能是以这枚果子,弥补你亏空的寿元。”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刻意地提到了黄昏二字,就是想让黄昏听见。   ——元始道典之玄妙所在,她作为当世辈分第二的强者,又怎能不知?   海风声呼啸也呜咽,被船身铭刻的阵法过滤后,化作拂面不寒的轻柔春风,带来阵阵涛声。   怀素纸静静听着,望向天上那轮明月。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她想着旧皇都落幕之前的那些画面,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轻声说道:“自然是怕的。”   难得重活一世,这一世起初还是那般倒霉,要不是被那人捡了回来,她早就死了。   这么难得的幸运,她又岂敢不珍惜,不想着好好活下去?   姜白看着她说道:“但你还是做了不惜命的事情。”   怀素纸望着那轮明月,忽然想起今天江半夏说过的那些话。   “修行高于一切,生死更在其上。”   她平静说道:“但人生在世,总会有一些事情,比修行和生死来得更加重要。”   听着这话,姜白若有所思,没有再在此问下去,很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   “我很好奇,你拉开道一弓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让黄昏非要把长生果留在你的身上?”   “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话倒也对,那你我做个交换吧。”   “如何交换?”   “为什么我想要用昊天钟和你换道一弓,你觉得这个秘密怎样?”   “你先。”   “为什么?”   “你不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啧,好吧。”   姜白叹了口气,仿佛无奈地答应了下来。   “万劫门的修行之道存在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简单些说就是万般劫气入体,但经过历代先贤以及我的改善,这个问题已经被最小化。”   她不着痕迹地吹捧着自己,说道:“万劫门弟子,在正常修行的情况下,只要对这方面多加注意,就不会影响道途,遗憾的是这是自我以后才做到的事情。”   话至此处,事情已经明朗了起来。   姜白显然是在这方面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五百年前,我以造劫之法将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欲要与顾老乌龟决战,借他剑锋再行破境之事,但是……”   她故意没有把话说下去,微微笑着,等待一个捧场。   怀素纸却不如她所愿,说道:“但是顾真人没有理你。”   姜白顿感无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那时候的天渊剑宗出了些事,顾乌龟彻底闭关不出,到了我也找不出来的程度。”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以你的性情,竟然不以灭门为要挟,把顾真人逼出来?”   “清都山天渊剑宗和长生宗,之所以被称为上三宗,是因为他们真的足够强大,不是世人闲着无聊吹捧出来的。”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求的是破境,不是求死。”   怀素纸说道:“继续吧。”   姜白收回视线,望向辽阔海面,感慨说道:“那时候的我还很年前……”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着实没忍住,提醒了一句:“两百岁的年轻吗?”   姜白嗯了一声,坦然说道:“那时的我心尚未老去,自然年轻。”   怀素纸不说话了。   “总之,年轻时的我还不够明白,世间万物都有代价的,尤其是劫气。”   姜白嘲弄说道:“我以劫气将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就连天劫也耐我不何,但也沾惹了数之不尽的因果,陷入了无法飞升的境地。”   怀素纸隐约明白了。   “我这一身因果难以了却,唯有斩断,但最锋利的那把剑避着我走,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姜白看着怀素纸说道:“道一弓,是我飞升的最大希望所在。”   道一弓作为人世间仅有的七件仙器之一,可以让一切不应存在的事物都消逝,自然也能真正破除她的真灵不灭身,让她一朝洗净尘埃,踏上飞升大道。   “我已经说完了,该到你了。”   “嗯。”   怀素纸行至船头,望向不断生出又消逝的浪花,平静说道:“大概是一百年吧。”   话音落下,姜白沉默了。   今夜只余风浪声。   ……   ……   同一个夜,岱渊学宫深处,姜园那座小楼。   屋内没有点灯,窗也是关着的,自然漆黑一片。   江半夏还维持着最初的模样。   她看着那个木盒子,看着那已经过了明路的长生果,自道出逆徒二字后,沉默至今。   然而哪怕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还是做不到平静,还是忍不住生气。   某刻,她忽然咳嗽起来,没有用衣袖去遮掩,自唇间喷溅而出的血水如墨泼洒,染红了一片。   仿若梅花盛开那般。   最鲜艳的那一朵花瓣,留给了那个木盒。   星光自窗户的缝隙间艰难洒落,变得很是虚淡,却把那朵血梅映出了别样的美丽。   江半夏看着那朵血梅,沉默片刻后,伸手取过了那个木盒。   一声轻响。   木盒被打开。   有淡暖红光跃出,照亮了整个房间。   那是长生果的颜色。   如暮色。   江半夏看了会儿,然后拿出了这枚长生果,面无表情地开始服下。   这个过程有些漫长。   与其他无关,是因为她吃的有些慢。   于是暮色也漫长了。   就像过去那般,怀素纸亲自下厨煮好为她端来的菜,她总是要吃的特别仔细,想要把味道尝得更清楚一些,因为不想错过。   没想到时隔多年后,这样的画面还会出现。   只是与那些在记忆中越来越好吃的蹄花、叉烧、红烧肉、石锅鱼、烤全羊、水煮肉片……这枚果子怎就这么的难吃呢?   江半夏漠然吃着,没有去感受那涌入道体之内的庞大生机,没有理会过往百年间残存的暗伤散去,只觉得这枚果子分外的酸涩,吃着很不痛快。   比她和她吵架的时候还要……差不多的不痛快。   真烦。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终于吃完了这枚果子,没有半点剩下。   那片暮色终于散去。   她没有用手帕,以手背抹去唇角的残渍,起身推开了小楼窗户,望向远方的夜空,只见月如钩。   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保持道心的宁静,胸膛微微起伏。   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忽有风起。   江半夏敛去眸子里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漠然。   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怀素纸离开的方向,收拾好那张被鲜血染红的桌子,开始处理着各种俗事,为接下来成为学宫之主做更充分的准备。   随着一件件事情被做出安排,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平静,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痕迹。   ……   ……   “那枚果子可以带来长生吗?”   船上,怀素纸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令人意外的是,姜白没有在此故作隐秘,又或是让她用别的秘密来交换。   “可以。”   她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说道:“但有一个前提。”   怀素纸问道:“什么前提?”   姜白轻声说道:“我曾对你说过,大乘之上有诸般妙境,那枚果子代表着其中之一。”   怀素纸懂了。   姜白接着说道:“其名长生。”   怀素纸听到这句话,心情却没有变好,神色反而漠然,因为她想到了一个问题。   “是的,你想的没错。”   姜白缓声说道:“修行者无法同时踏入两条河流,就算是你所修行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也不能打破这个限制,若想得长生,那你师父就必须要舍弃过往所得一切。”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欣赏着其中的情绪变化,微笑说道:“谁让这世间从无两全法呢?”   PS:下一章这卷就完结,卷末会有东西出来,所以……这不是今天只有一更的原因,而是我摸鱼去看了铃芽之旅……然后被诚哥迷惑了一脸,迷到我回家吃了个饭就直接昏睡过去。   总而言之,这次错的不是我,也不是这个世界,肯定是诚哥!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云妖醒了   数日后,大船即将航至东海深处,与蓬莱群岛仅剩不到两千余里。   大海里都是水。   举目望去,找不出半点多余的色彩,都是熠熠星光。   这里前后都不着陆,与中州内陆与蓬莱群岛都有一定距离,是最适合道盟动手的一段路。   怀素纸站在船头,负手而立,任由海风把衣裙吹的猎猎作响,神色平淡如故,眼神却是一片冷漠。   要不是她生得太过漂亮,颜容早已通过各种方式通传天下,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彻底避不开红尘的程度。   那这时候的她,真的很容易会认为是一位前代强者,甚至是其中的宗师人物。   姜白看着怀素纸的背影,没有什么此子渊渟岳峙之姿,当真恐怖如斯的念想,只觉得分外有趣。   自那夜她将长生果的隐秘道出后,这位晚辈就没有再说过话,沉默至今。   不用去想,她都能猜到怀素纸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以黄昏的执拗性情,怎可能为了那大乘之上的长生妙境,放下过往修行所得的一切呢?   在这种前提下,那枚长生果就只能起到延寿的作用。   具体能够延寿多少年,这还要看黄昏过往百年间积攒下来的伤势,到底有多么严重。   然而姜白还是有一件事不确定,或者说很好奇。   她始终认为,怀素纸之所以这般模样,不是因为自己的付出与回报很有可能不成正比,而是来自于一种更加微妙的情绪。   想到那天岱渊学宫里,这对师徒看似论道实则吵架的事情……   姜白越发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不是师徒二字可以完全诠释的,很有可能是更加微妙,甚至可以说是亲密的一种情况。   一念及此,她不禁有些想暗里修书一封送往北境,将这些天的所见所得,原原本本地告知谢清和。   那样子的话,肯定会很有趣吧?   遗憾的是,她很肯定自己要是这样做了,黄昏和暮色会将她视作生死大敌,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死她。   那样就真的很无趣了啊。   姜白想着这些,顿感怅然,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这些情绪都不见了,消失干净。   一道气息出现在姜白的感知中,隐晦,且足够强大。   “明景还是来了。”   她对怀素纸低声说道,然后忍不住再叹息了一声,心想这也太没道理了些,明明自己已经在阳州城现过身,为什么你还非要来这一趟呢?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感慨说道:“楚瑾的东西确实不好拿。”   怀素纸还是沉默,但也赞同这个看法。   旧皇都一事了结后,她从昏迷中醒来,还未来得及与人说上几句话,楚瑾就直接找到了她,带着她去见姜白。   如此着急的见面,其中自有一番深意。   更准确地说,是杀意。   在楚瑾眼中看来,哀帝道果一战中大败而归的道盟,不可能再想过去一般富有耐心,行事必然会变得着急起来。   这种着急很有可能体现在怀素纸的身上。   楚瑾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想法。   以怀素纸为诱饵,让姜白隐藏在旁,进行一次关键的反杀。   为了此事变得可行,她暗中与姜白再做了一笔交易,提供了比原先协议中更多的天材地宝,以供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更快恢复。   这也是前不久阳州城中,姜白为何感慨元始魔宗这对师徒,都是穷鬼的根本原因——因为她真的知道清都山有多么豪奢。   在楚瑾的设想当中,最有可能上钩的那个人是明景。   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对怀素纸抱有坚定杀意,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要是能借姜白的手杀死明景,对清都山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就算杀不了,重伤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当然,事有轻重之分。   与岱渊学宫掌门之位相比起来,这件事不值一提,只是楚瑾随手为之的一步闲棋,不做强求。   故而这件事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是,江半夏是唯一不知情的那个人。   是的,楚瑾对江半夏刻意进行了隐瞒。   至于为什么隐瞒,自然是她知道江半夏有多珍惜自己唯一的徒弟。   怀素纸也不曾被告知,但楚瑾在话里提醒过她,让她猜到了这个安排。   而且……楚瑾在临行前还把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中。   在短暂的思考后,怀素纸最终默认了楚瑾以自己为诱饵。   理由很简单,清都山对她着实太好,而且明景本就是元始宗的大敌。   于情于理,怀素纸都很难拒绝这件事。   只是此刻的她也和姜白一样,不太能够理解,明景为什么非要来这一趟。   ……   ……   对此不解的人,不只有怀素纸与姜白。   后方十余里的天空,有几片白云在随意飘荡。   明景道人在云中,眺望着那变作稍大黑点的船只,面无表情。   有人在旁低声劝道:“这极有可能是清都山和元始魔宗的陷阱,还请真人三思。”   明景道人看了这人一眼,忽然问道:“清都山与魔门勾结,该当何罪?”   这人愣了一下,说道:“应当……”   话没能说完,明景道人自顾自说道:“该当无罪,因为做这件事的是清都山。”   他露出嘲弄的笑容,说道:“所以我们只能对付元始魔宗,斩断魔宗伸向道盟内部的那只手。”   听到这句话,巡天司与寻真峰的诸位强者,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   “为了让清都山回归正途,避免人间自此生灵涂炭的结局,冒些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明景道人的声音很淡,平静而坚定。   众人知道,他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哪怕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是沧海桑田,都无法改变他的这个决定。   明景道人看着那艘船,继续把话说了下去,给予众人信心。   “姜白的境界固然要比我高,但旧皇都一战后她身负重伤,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不足以让她的伤势痊愈。”   “这是事实,无论清都山耗费多少天材地宝,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昊天钟已经被裴应矩带回万劫门,以山门大阵镇压,不可能再为姜白所驱使。”   “楚瑾正在返回北境,不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至于黄昏,她今夜要是敢出现,自然会有一个惊喜等着她。”   “元道远提前去了元垢寺,五净不可能为此事出手,阴帝尊也有安排。”   “无论怎么讲,这一战的战场既然在中州,那么……”   “优势在我。”   话音至此。   明景道人没有再说下去。   藏身白云中的众人这才明白了过来,道盟为今天做了多少的安排。   然而明景说的这些话,并没有让众人感到放松,神情反而更加的凝重了。   都不是白痴,道盟为今夜这一战做了这么多安排,清都山又怎会毫无准备?   接下来必将是一场恶战。   众人对视了一眼,心想今夜过后,这里还有几个人能看到明天的晨光呢?   就在这时,有人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蓬莱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不会再有船只出航,今夜海上会很安静。”   说话那人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蓬莱上宗希望得到一个详细的解释。”   “不必理会。”   明景道人看着那艘船,默然计算片刻后,沉声说道:“再等两个时辰,夜色最浓之时……动手。”   ……   ……   那艘船上。   姜白还是站在阴影下,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忽然问道:“你就不怕我背叛你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闻言微怔,然后没忍住叹出了第三声,说道:“有些时候,我真觉得那些邪魔外道没有叫错你。”   怀素纸问道:“嗯?”   姜白认真说道:“你是真的圣女。”   怀素纸想了想,才确定这句话是在称赞自己,而非阴阳怪气的嘲讽。   姜白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你要是拜入的长生宗,指不定还真能带领长生宗走上巅峰,成为名副其实的正道领袖。”   她笑着说道:“还好没有发生。”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时间不断流逝,夜色渐浓。   不知从何而来的云雾,掩去今夜的星光,让天与海之间陷入一片隐晦。   双方都知道,这场战斗即将到来。   就在这时,整个人间忽然陷入了安静。   下一刻,海上生出无数道潮水。   这些潮水很是湍急,对修行者而言却称不上可怕,是天地自行生出的感应。   接着,有雷鸣自阴云中生出,轰鸣声就此绵延不绝。   与此同时,身在眠梦海的长歌门迎来一场毫无征兆地倒春寒,眨眼间就是满天飞雪,风刀霜剑齐至。   无归山终年闭眼的那只乌龟,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眼中有惧意流露。   万劫门最深处,那座火山里的朱雀自熔岩中醒来跃出,高上天穹,染红方圆百里,遥望北方。   神都大阵被自行激发,化作一道清光笼罩四方。   长生天峰有无数云雾涌出,往云雾深处看去,隐约能见到些许冰晶。   岱渊学宫深处,姜园小楼中的江半夏起身行至窗畔,面沉如水。   太虚剑派,端坐在主峰之巅积蓄剑意至今的梁皇,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元垢寺,五净大师神色愁苦地宣了一声佛号,像是在怜人世多病。   地处天南的天渊剑宗。   一道剑光匆匆落下,去至某座山峰。   周美成正想发问之时,只见那个年轻人缓缓站起身来,望向北方,神情不复过往平静。   ……   ……   整个人间都感知到了那道意志。   东海深处,那艘船上。   姜白看着北方的天空,脸上的神情复杂至极,最后再叹息了一声。   “天地大动……”   她对怀素纸说道:“云妖醒了。”   (本卷完)   PS:昨天状态不太好,卡文卡了很久,确定写不出来的时候已死线已经快过了,就没有发单章请假,很抱歉。   十分感谢各位的刀片和打赏。   分卷 :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第一章人间要有清都山   北境常年风雪,气候甚是严寒。   时值初春,这里还是时不时就会迎来一场或大或小的雪,像这样的气候直到深春才会彻底消失,能有清晰的绿意映入眼中。   如今正值修行盛世,北境的城镇都建有阵法抵御寒意。   于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子便谈不上难熬,但乏味却是难免的。   在阳光忽然消逝,天空涌来无边密云,暴雪骤降的第一时间,没有人对此感到讶异,只觉得这又是自身生命中一次无趣的风雪。   然而下一刻,这种固有的认知就被打碎了。   死亡与这种认知一并到来。   所有身在阵法庇护之外,境界低于筑基的人……都死了。   死在这场忽如其来的风雪蕴藏的寒意中。   而那些境界高于筑基,已至金丹的修行者,在不过片刻的时间内,便发现金丹已然出现被冻结的迹象,有裂纹迅速生出。   唯有踏入元婴的真正强者,才勉强抵抗住风雪中的森然寒意,但也肉眼可见地无法长久支撑。   在漫天风雪忽然袭来时,有数艘自中州归来的飞舟,迎面撞上这阵寒潮。   那些飞舟上铭刻的阵法在第一时间展开,彼此相互连接,化作清光与风雪相抗衡。   只是刹那,那道清光屏障就被冻出无数朵冰花,看着就像是一块被锤子用力敲击过后,产生了裂纹的冰块。   下一刻,楚瑾出现在最前方的那艘飞舟的甲板上。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道被冻出冰花的清光,注入最为精纯的真元,将摇摇欲坠的阵法稳固下来。   她将自身的气息压的极低,没有展露出丝毫大乘强者该有的强横,以此表现出对于云妖的尊重。   云妖苏醒,习惯性地以神识横扫整个北境,跨越北境与中州之间的那道天堑,降临中州,让整个人间生出感应,天地为之大动,甚至去往天南……   如此明显的变化,楚瑾就算正在闭关,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有所感知。   之所以不出手,理由很简单,避其锋芒。   待那道清光彻底稳固下来的时候,谢清和早已从房间飞奔而出,来到了舟首,神色满是焦急地站在楚瑾身边。   她是谢家的唯一血脉,生来就要继承清都山,再怎么不学无术也罢,对云妖这个清都山的最大敌人,也有着足够深刻的认知。   暴雪忽至,天地大动……仿佛仙人降临人间。   在清都山所有与云妖相关的记载中,这些迹象都代表着它是真的醒了过来,而非睡觉途中偶然睁开眼睛,不经意地往人间撇上那么一下。   “是中州干的好事吗?”   谢清和想着不久前来到北境的元道远,那些焦急都变作了愤怒,咬着牙低声说道。   “不是。”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莫由衷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而且他想做也做不到。”   清都山作为人世间最清楚云妖恐怖的宗门,又怎会不提防外人利用云妖,为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的可能?   元道远来到北境的那些天,不曾有片刻离开清都山的视线中,她甚至特意叮嘱自己的丈夫对此多加留意。   而且……莫由衷作为人间最接近天穹的数人之一,对云妖的恐怖有着清楚的认知,不会也不敢去触碰。   风雪呼啸声不绝于耳。   “紧张和焦虑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楚瑾看着自己的女儿,神情平静说道:“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做到冷静。”   谢清和深呼吸一口,感受着随着空气进入体内,那道浓郁到散不开的寒意,渐渐平静了下来。   楚瑾收回视线,主动操持着飞舟的阵法,放缓了飞行的速度。   然后她转身,望向早已来到甲板上的清都山峰主长老和弟子们,认真说道:“云妖既醒,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必将艰苦,还请诸位做好准备。”   众人齐声应是。   楚瑾的声音在数艘飞舟中响起,作出了更加具体的吩咐,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空闲下来。   哪怕是境界最低的弟子,都得到了一个检查飞舟上的修行资源是否遭到损坏的任务,不曾空闲下来。   唯有就在一旁的谢清和无事可做。   “母亲。”   她看着楚瑾的眼睛,认真问道:“我呢?”   “你要做的事情最重要,所以最困难。”   楚瑾看似平静,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失去平静,事实上情绪却糟糕到了极点。   她转过身,与谢清和对视,一字一句说道:“回山后,你直接去说服你爹,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千千万万不要让他认为这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劫数,然后莫名其妙跑去和云妖一战。”   谢清和怔住了。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问道:“明白了吗?”   谢清和醒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够,格外用力地嗯了一声。   楚瑾不再说话,望向前方,维持着飞舟阵法的。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问道:“爹……他是这样的人吗?”   在她的记忆当中,自己的父亲是一位纯粹至极的修行者,与天渊剑宗的顾真人并无两样。   之所以无法做到不理世事,只是因为谢家的血脉需要传承,不得不有尘缘在身,仅此而已。   在说话的时候,飞舟撞入一片云海中,清光与云气中夹杂着的冰晶发生碰撞,发出无数低沉的,如雷鸣般的爆裂声响。   目之所及,一片晦暗。   楚瑾注视着前方。   她听着谢清和的问题,沉默片刻后,问道:“江半夏是怎样一个人?”   谢清和闻言怔了怔,很认真地想了一遍后,说道:“我和她相处不算太久,感觉是一个……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但其实特别死犟的人。”   楚瑾淡漠说道:“你父亲也是这样的脾性。”   谢清和愣住了。   楚瑾说道:“所以他不会逃避任何与自己有关的责任,就算那责任只是看上去和他有关,实际不然。”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里满是嫌弃。   只是……这些嫌弃落在谢清和的耳中,更像是喜欢。   是真的喜欢。   她隐约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位能毫不犹豫背叛元始宗的妖女母亲,愿意为清都山彻底抛下前尘。   这世间从未有过无缘无故的事情。   “我知道了。”   谢清和认真说道:“我会说服父亲他的。”   楚瑾没有再说什么。   半刻钟后,飞舟终于穿过云海,离开了那片黑暗。   有霜色迎面洒落,让人难以睁开双眼。   那是自世界的尽头而来的光。   北境以北。   有皓月当空,照亮了整个北境,肆意挥洒着自己的光芒。   在这轮明月映衬之下,位于夜空当中的真正月亮,顿时变得黯然无光,看着甚至有种可怜的感觉。   哪怕朝阳再次升起,让晨光再临天地,也难以与其争锋。   今夜过后,北境将有日月同天。   “这是……什么?”   谢清和看着北方的那浩荡明月,震撼失神,下意识里喃喃问道。   楚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它的眼睛。”   ……   ……   中州,东海深处。   那艘船上,姜白说出了那句话,神色复杂至极。   怀素纸听得很清楚。   她闭上眼睛,耗费三个呼吸的时间后,得以平静下来,说道:“事情照旧。”   姜白没有说什么。   怀素纸看着北方的天空,默然感知着楚瑾交给自己的那样事物,开始希望接下来的战斗不要发生。   与惧怕无关,而是她认为这手段应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比如云妖的身上。   ……   ……   那艘船的后方。   阴云中。   当道盟诸强者从明景道人处,确定天地间的异象,源自于苏醒的云妖后,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   有人直接开口说道:“云妖既然醒来,清都山不可能再有心思来干涉中州,今夜就是杀死怀素纸的最好机会!”   话音刚落,众人毫不犹豫附和了起来,只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就算他们杀错了人,怀素纸不是暮色,清都山也无法对此做出报复,只能默认这件事的发生。   在云妖苏醒的情况下,道盟对北境的支持将会来得至关重要。   清都山再怎么愤怒,也不敢跟中州诸宗翻脸。   不知道为什么,在局势骤然偏向自己的情况后,明景道人却没有流露出半点轻松的感觉,脸色反而变得凝重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明景道人,等待着那一声令下,对怀素纸展开围杀。   然而就在下一刻,众人听见了一句难以想象的话。   “就到这里吧。”   明景道人看着风浪中的那艘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出了这句话。   无人回应。   所有人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以为是听错。   直到明景道人又重复了一遍。   片刻沉默后。   有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外敌当前,岂可再生内乱?”   明景道人神情漠然说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来解释给你们听吗?”   他接着补充了一句话:“云妖的可怕,远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转身离开,没有半点留恋。   天崩地裂和沧海桑田,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志,但醒来后的云妖可以。   原因很清楚。   云妖之强,真的可以毁灭人间。   人间必须要有一座清都山。 第二章 灭世三灾“明景走了。”   姜白收回落在远方天空的视线,对怀素纸说道。   怀素纸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姜白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问道:“你没想到明景走的这么果断,心里有些意外?”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过往许多事情当中,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对她流露出的杀意极为坚定,比之莫大真人还要深上许多。   在她的预想里,今日就算能够和平收场,也免不得一番对峙,甚至是一次试探性的出手。   故而她确实无法预料到,明景道人会走的如此果断,没有半点留恋,找不出丝毫拖泥带水的感觉,连毅然决然这种词都能配得上。   “很简单。”   姜白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因为明景站的足够高,目光能够落在远方,才能如此果断地选择放弃,换个人来是断然不行的。”   怀素纸闻言,若有所思。   姜白沉思片刻后,忽然敛去笑意,难得认真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当今人间,真正可以掀起灭世之灾的事物有三。”   “中州之于黄泉,北境之于云妖,以及天南那道被镇压至今,名为天渊的裂缝。”   “在世间流传至今,关于神都的那个传说是真的,过去确实有一位大乘圆满凭一己之力,致使陆地与黄泉相通,险些让整个人间被淹没,陷入不生不死的境地。”   “至于云妖,这怪物就算睡着了什么都不做的时候,无意中泄露出来的气息,都能造就一大堆妖物出来。“   “两万年下来,清都山不知因此死了多少弟子。”   “这其实也还好,真正可怕的是……那只云妖真的很强。”   “那年我去天南没见到顾乌龟,便折身前往北境,最终在北境以北,那道界线前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我的道心告诉我,只要踏过那条界线,结果只能是死。”   “在北境以北的世界中,就算是仙人重临人间,也不见得能战胜那只云妖。”   “仅此而已,那倒也还好,问题在于那道界线若是真的放任不管,将会不断扩大蔓延,直到整个人间沦为雪国。”   “然后天南的那一道裂缝,这个倒是不用我解释太多,很好理解。”   “天魔若想降临人世间,那里是唯一的途径。”   在姜白说这番话的时候,东海的风浪声不曾停歇,浪花拍打在船身上,发出如雷般的轰鸣声。   她的声音不大,可以说是小。   于是话音掺杂在其中,落在怀素纸的耳侧,更有一种尘封往事重见天日后,被娓娓道来的感觉。   话至最后,姜白的声音很是嘲弄。   “在云妖带来的灭顶之灾前,中州五宗将会给予清都山最大的支持,除了亲自北上出手以外的所有支持。”   “为此中州五宗能够放下过往一切的矛盾,别说你是暮色,就算你是黄昏,明景都能掉头就走,装作自己根本没有看到过你。”   她看着怀素纸,最后说道:“因为在云妖死去之前,人间必须要有一座清都山。”   ……   ……   后方那片阴云中。   来自道盟巡天司与长生宗寻真峰的诸多强者,看着明景道人离去的方向,还是有些无法回过神来。   如此突兀的变化,放在他们的修道生涯当中也是第一次,着实没有经验可言。   “所以……我们也走?”   有人打破了沉默,不确定地说道。   某人看了他眼,认真问道:“除了走还能怎样,难道你要顶着一位大乘的贴身保护,去杀暮色吗?”   话音落下,众人再次沉默。   片刻后,有人率先化作遁光远走。   旋即,这些暗中聚集而来的强者们,就此一哄而散,很像是那些拍打在船身上散开的浪花。   ……   ……   眠梦海,有小船在水面上飘荡着   南离蹲在小船的边缘,任由衣裙散落在木板上。   她盯着已然结出一层薄冰的水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身后的梅雪长老说道:“哪有这么倒霉的呢?”   梅雪心想是啊。   眼看着初春将要过去,天气越发风和日丽的时候,忽然之间降下这么一场暴雪,冰封万里,说是云妖醒来。   长歌门何至于这般多灾多难?   南离想的却不一样。   她心想自己再过上不久,必然能够看到自家那位倒霉师姐路过,逆着漫天风雪跨越天堑,前往北境了。   她站起身,朝北方的天空望去,认真问道:“云妖苏醒后,前往北境的通道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对吗?”   梅雪嗯了一声。   中州与北境并非陆地相连,彼此之间的来往,是建立在一条狭窄而漫长的空间走廊上。   这条通道在平日里极为稳定,在近千年的时光中,都没有过一条空间裂缝的出现。   南离想了想,问道:“如果云妖真的无法阻挡,覆灭整座清都山,道盟是北上和云妖打上一场,还是干脆堵上这条通道?与北境断了联系?”   梅雪闻言苦笑,很是无奈说道:“我哪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判断?”   然后她敛去了笑意,压低声音,认真叮嘱道:“像这样的话,千万别在外头说,会出问题的。”   南离明白了。   这就是中州对付云妖降世,确定事不可为之时的最终手段。   这应该是道盟建立之初……不对,是道盟存世之前,中州诸宗就有的共识。   从这个角度去想,道盟必定在这条通道内埋了诸多手段,以求在关键时候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让其陷入坍塌。   ……   ……   那艘大船上,怀素纸听完那句人间要有一座清都山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向姜白问出了那个问题。   “云妖有多强?顾谢两位真人联手,能不能够杀得死它?”   很有意思的是,此时的天南也有人问出了相似的一句话。   在姜白为此陷入了沉思,暂时无法给出答案的时候,那位站在崖畔身着黑袍的年轻人,早已作出了回答。   “可以杀。”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但谢渊会死,我会重伤,飞升之途大概断绝,或者推迟到三百年后。”   在这句话落下后的不久,身在那艘大船上的姜白,给出了近似的答案。   怀素纸声音微涩问道:“云妖比顾真人还要强吗?”   姜白摇头说道:“虽然我很不喜欢他,但云妖不可能比他更强,之所以会是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云妖太过难杀,仅此而已。”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之色,说道:“而且以他的为人脾性,你对他抱有期望,着实有些大可不必了。”   与此同时,天南那座孤峰上,年轻男子对周美成说道:“所以我不会出手,你也不用指望我出手,回去吧。”   大船上,怀素纸对姜白说道:“但天渊剑宗不会也不可能坐视清都山出事。”   姜白笑着说道:“那又能怎样呢?”   孤峰上,周美成叹息了声,转身离开,背影有些落寞。   年轻男子不为所动,收回望向北方的视线,回到洞府中去。   大船上,姜白看着怀素纸继续说道:“是的,天渊剑宗不可能看着清都山覆灭,但这个理由不足以也不可能说服他。”   听着这话,怀素纸生出了一个想法。   姜白猜到了她的想法,眼神里多出几分怜悯和自嘲,说道:“如果你是想当面说服他,让他出手的话,现在就可以死心了。”   怀素纸不解问道:“为什么?”   姜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语气变得十分复杂,忽然问道:“你觉得自己长得怎样?”   怀素纸微微蹙眉,没听懂这个问题,安静片刻后说道:“好看。”   姜白坦然说道:“我也很好看。”   怀素纸看着她,很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平静说道:“你不如我。”   姜白完全没想到这句话,不由怔了一下。   然而很奇怪的是,她没有因此产生半点不愉快的情绪,反而格外真诚地笑了起来。   “正因为你长得足够好看,所以你更要放弃掉这个想法。”   姜白看着怀素纸,耐心说道:“自从四百年前,那人就再也没见过一个女人了,你比我生得还要好看,他又怎可能愿意见你呢?”   怀素纸真的沉默了。   无法见面,那就无法产生真正的交谈,没有交谈,又怎么可能游说成功呢?   至于单纯的陈述利害……哪有比近在眼前的飞升来得重要?   “放弃吧。”   姜白的神情很诚恳。   怀素纸望向她,认真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姜白神色不变说道:“我只是不想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把精力耗费在错误的地方上。”   怀素纸看着姜白的眼睛,说道:“但你不是莫大真人,不会真正关心人间的去向,所以你不该在这件事上对我说这么多。”   就算陆地通于九泉,云妖将世间化作雪国,域外天魔越过天渊的剑围降临人世……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也能让自己很好的活下去。   像这样的一个人,在这件事上一反常态,必有企图。   姜白淡然说道:“楚瑾答应我的东西还没有给全,我在伤势痊愈之前,当然要在意清都山的死活……”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   她微微摇头,看着姜白说道:“错了,这不是你真正的目的。”   姜白微微挑眉,似是为此感到不悦,说道:“那在你看来,我想的是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与你嘴上说的截然相反,你其实很想我去天渊剑宗,去求见顾真人。”   姜白沉默片刻后,没有再作否认,叹道:“原来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怀素纸看着她,嗯了一声。 第三章 万物皆有因   “你为何这么想让我去见顾真人?”   “你猜?”   “与情爱有关?”   “与情爱当然无关。”   在前的话是怀素纸说的。   在后的话自然是姜白给出的回应,她咬字分外清楚,语气足够坚定,其中还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厌恶。   “那就好。”   怀素纸轻声说着,话锋忽然一转。   “要是你忽然对我说出一段相爱相杀七百年,至今仍旧不愿冰释前嫌,非要互相亏欠到生命尽头,要不然凭何怀缅的故事……”   她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话:“这确实会让我为之感到不适。”   姜白闻言有些不悦,挑眉问道:“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上一个人?”   怀素纸想了会儿,平静说道:“每一个人都有去爱和喜欢的权力,你当然也有,但我认知中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送给你一句老话。”   姜白也不生气,笑容温柔说道:“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你要是习惯了先入为主,往后必然会因此而吃亏。”   怀素纸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向姜白点头致意,道了一声谢。   大船开始折返,往中州陆地行去,没有再继续前进。   与来时不同,这时大船的航速不再是慢悠悠的,安装在船舱内部的灵石炉发挥了最大的功率,让大船一路乘风破浪,速度极快。   然而这艘船的速度再怎么快,比起两人身化遁光飞行,终究还是要慢的。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回归中州,是因为怀素纸想借这段时间,去仔细思考一些问题。   就像姜白说的那样,中州五宗会给予清都山最大限度的支持,但这当中绝不包括诸宗掌门的出手。   是的,云妖是可以被杀死的。   哪怕顾真人始终不愿出手,只要道盟愿意全力以赴,八大宗放下前嫌,必然能够杀死云妖。   但是。   这值得吗?   想要直接杀死云妖,就必须要踏过那道界线,进入北境以北,那个属于云妖的的世界中。   以此为前提,八大宗至少要有八位踏入大乘且持有仙器的真人站出来,并且是以毫无保留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姿态。   即便如此,这八位真人能够活着回来的很有可能不到四位,很有可能其中一半要给那只云妖陪葬。   这是道盟所无法承受的沉重代价。   这样的事情要是发生了,道盟对人间维持了将近五千年的统治,将会面临瓦解的极大风险。   更重要的是,到底谁能在这一战里活下来,谁又会在这一战中死去?   一位大乘的死去,足以导致一个门派的兴衰,甚至在历史长河中消失。   最最关键的是,对中州五宗而言,云妖是有存在必要的。   若无云妖作为掣肘,清都山南下中州,掀起一场波及整个人间的战争……将不再是一个无趣的荒谬的笑话了。   然而清都山覆灭,这也是中州五宗绝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在诸多记载中,云妖的强大与雪国的疆域有着直接的关系。   要是让那只云妖吞噬整个北境,将雪国的边界线开辟到北境与中州的交界处……人间距离毁灭,还会遥远吗?   不管怎么想,清都山和云妖共存于世,都是中州五宗希望看到的局面。   最好是二者永远对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时间的尽头。   从这个角度来看,明景道人在确定云妖苏醒后,放下对付清都山的想法,便也来得合乎情理了。   在清都山和云妖的战争局势未曾明朗前,中州五宗都会保持现在这种态度。   换而言之,清都山一旦在这场战争中占据上风,大概就要面对来自中州的压力了。   不管是凡尘中的俗人,还是高在云端上的修行者,都免不得用同样的方式来处理这些事情。   随着局势的发展,选择自己所处的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惜了。”   姜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怀素纸自沉思中醒了过来,望向她,没有说话。   姜白说道:“如果还是从前,这时候的岱渊学宫已经有强者率领一群书生,赶赴北境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现在不可能了。”   “是啊。”   姜白视线落在学宫的方向上,说道:“谁让陆南宗开了这么一个好头呢?明哲保身,真是有够聪明的做法、”   怀素纸沉默不语。   “但也正是这个缘故,自知陆南宗必将遗毒万年的那些书生,才会没有找你报仇。”   姜白收回目光,感慨说道:“要是换做过去,你早就被一堆书生给找上门了,哪能有现在的清闲?”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是真的,但不想再听下去,举起右手,示意到此为止。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密云不曾散去,有雨落。   怀素纸没有进船舱,就站在船边,继续思考着。   暴雨落下,击打在甲板上,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但这更有助于她清心,因为世事就是这般纷纷扰扰的乱。   她想的当然是如何才能帮到清都山……或者说谢清和。   姜白自然不会这样做。   她回到房间里,为自己泡了一壶热茶,坐在躺椅上样子好生悠闲,时不时往窗外看上一眼海雨天风,与怀素纸。   某刻,她轻抿了一口茶水,发现怀素纸还在海雨天风中苦思,不禁生出了几分真实的钦佩以及讥讽之意。   “真不愧是圣女殿下,这般重情重义,明明是无用功都做的这么认真。”   翌日清晨,风停雨止。   太阳照常升起。   阳光如旧明媚。   灵石炉不再全力运转,因为海岸线已经出现在眼中,再过不久就能入港。   姜白走出船舱,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听到了一句话。   “你有信心说服顾真人?”   “嗯?你改主意了?”   “我有直接拒绝过你吗?”   “……确实没有。”   听着这话,怀素纸转身望向姜白,与其对视,眼神很认真。   姜白想了想,最终决定不撒谎。   这不是因为她良心发作,而是她没有信心,在那双清澈深远如明镜的眸子面前,撒上一个成功的谎言。   “在顾乌龟看来,修行追求的是飞升,是长生,争勇斗狠是修行者最应该避免的事情,所以我才会一直说他是只乌龟。”   她说道:“你想说服顾乌龟出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相信,这对他的修行有好处。”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缓慢而认真:“顾真人不可能是一个白痴。”   姜白笑了笑,打趣说道:“谁知道他有没有把自己的脑子练坏掉?”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之前要说那么多,试图让我生出逆反之心去见顾真人?”   “这你居然没猜到为什么吗?”   姜白眼里满是意外,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因为这件事很有趣啊,我和他是真正的同辈中人,可是直到今日为止,我都没见过他下山。”   怀素纸微微蹙眉,不太愿意相信这句话,但又发现这确实是万劫门中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有这么难理解吗?”   姜白微微挑眉,很是不喜地看着她,直接说道:“你就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正在做那种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的事儿就好。”   怀素纸没想到会听见这么彪悍的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话至此处,姜白也懒得再做掩饰了,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清都山很强,谢渊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强,在道盟的全力支持下,与云妖的战胜胜算并不渺茫。”   她毫不客气说道:“更何况你现在连大乘都不是,有什么资格掺和到这个层级的事情里去?”   这句话是姜白的真心话。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有道理的。   螳螂挡车,蚍蜉撼树,这种行径固然是悲壮的,是可以让人为之动容的,但除去悲壮和动容外……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可言呢?   怀素纸理解姜白的意思,可以赞同,但不会接受。   理由很简单。   “这是我的责任。”   她平静说道:“楚瑾回去了,清和也走了,如今的我在中州行走,代表的是清都山的意志,那我就必须要去考虑和处理这件事。”   姜白沉默了。   这个理由真的很强大,可以说是无懈可击,无法反驳。   因为这个理由落在了因果之上,而因果是每一位有望飞升的修行者,都必须要去面对,与其达成和解的东西。   “了不起。”她叹了口气。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这是我该做的,仅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姜白自然不会与她争执这些,转而言道:“既然如此,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真心的。”   怀素纸说道:“请讲。”   “在你去天南之前,最好先走一趟长生宗,和莫由衷见上一面。”   姜白认真说道:“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云妖的苏醒太过突然,明显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背后必定存在一个理由,不把这其中的变故先弄清楚,你做什么都是事倍功半。”   她最后说道:“莫由衷早已无望飞升,想要名留修行史的心是真的,所以他必定愿意会帮你。” 第四章 三个可能   怀素纸听完后,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否认姜白的话有着一定的道理,问题是前往长生宗,请求莫大真人的帮助……这件事就算不往深处去想,都是荒唐到极点的。   要是被她那位师父得知了,必定会出言讽刺,不,直接破口大骂她一顿,甚至是以门规责罚她,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她。   谁让长生宗坚信她就是暮色呢?   她踏上长生天峰,便是将自身性命寄托在敌人的一念之上,全看中州五宗有多么在乎大局。   更重要的是,长生宗不见得能解决云妖苏醒的问题。   这是收益与风险不成正比的一个选择。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姜白,心想你明知如此,还是一副认真模样对我做出这种劝说,到底是何用意?   姜白静静看着她,没有对此做出解释,很安静。   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了。   半个时辰后,大船入港靠停。   怀素纸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便有人匆匆而至,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学宫有请,与云妖之事有关。   于是,当日正午。   怀素纸和姜白去而复返,在出海数日后,再至岱渊学宫。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没有了那些阵势,双方都低调了许多。   前来迎接的人依旧是庄高阳。   他很是疑虑地看了一眼戴着斗笠的姜白,只是想到江半夏事前交代下来的吩咐,没有做什么,很安静地承担起知客的责任,把两人送到了学宫深处,那座梅园前,再而转身离去。   说是梅园,事实上园中也栽有桃花。   恰逢春意渐深,园中的桃花开的不错,有数枝跃出墙来,与阳光相映而美,看着很是艳丽动人。   姜白看着那数枝桃花,很自然地想到了红杏出墙之类的话,心想黄昏即将成为学宫之主,这事儿还真是有趣啊。   在她七百年的漫长生命中,遇到过无数奇怪的事情,但有资格与此事相提并论的,不过两件半而已。   怀素纸推门而入。   入门后,她摘了一朵桃花,再往深处走去。   姜白看着这一幕画面,想了想,在道旁停了下来,没有跟上去。   园中有浅溪,流水声潺潺不绝。   怀素纸踩着石头,过了溪水,与数株接近凋零的梅花擦肩而过,终于来到了一处静室。   数年前,她曾在这处静室和陆南宗谈过一次话。   静室如昨,找不出时光留下的痕迹,只不过在靠墙的地方放了很多的书册,看上去似乎有上千本。   江半夏背对着她,坐在地板上,面朝静室外的风景。   怀素纸停步,认真行了一礼。   在得到回应后,她才是在落后江半夏些许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么老实,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有多么大逆不道了。”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不见起伏,嘲弄的意味却更深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吵架。”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这句话听着很像是那种……自己赢了之后,刻意施舍给败者的大度。”   话中所言胜负,指的自然是她被迫接下了那枚长生果。   怀素纸不说话了。   在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会被挑刺的,都是会被认为是欺师灭祖的。   那又何必多言?   当然,要是她挨骂能让江半夏的心情愉快起来,再多活上一些年头,她很愿意被一直骂下去。   无论话有多难听,有多么的羞辱。   问题在于,江半夏受的伤,最忌惮的就是心绪不静。   “还是谈正事吧。”   怀素纸望向放在一侧的那些典籍,说道:“这是学宫关于云妖的记载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后,又补充了三个字:“是所有。”   听着这话,怀素纸墨眉微微蹙起,有些不喜了。   云妖是在昨日醒来,今天学宫就翻出了所有相关的典籍,其中一些明显就是从旧纸堆里翻出来的。   想在短时间内把这些书册收集起来,就算江半夏接近执掌学宫大权,也必然耗费了一番精力。   她想着这些事情,正准备开口的时候,耳边又有声音传来。   “两次。”   江半夏轻描淡写说道:“像昨天那样云妖忽然苏醒过来的情况,在学宫近万年的记载当中,仅有两次。”   怀素纸闻言,忽然生出一阵强烈的厌烦之意,故作平静问道:“只是昨天一夜,你就把这些书都给看了一遍?”   江半夏微微笑着,说了一声是啊。   怀素纸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要做到心平气和。   然后……她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她盯着江半夏的侧脸,神色凝重,语气却是轻快的:“不要有下次了。”   江半夏对此只问了一句话。   “谁是师父?”“……你。”   怀素纸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但眸子里的情绪早已出卖了她。   江半夏继续说道:“你知道就好。”   怀素纸闭上双眼,不说话了。   江半夏也不在意她作何想法,很自然地把话头换了回去,落在云妖上。   “正常情况下,云妖的苏醒都是一个有迹可循,一个持续上数十年的漫长过程。”   她说道:“在那仅有两次的突然醒来后,云妖都表现出了相当的愤怒,就像是一个睡得很不错的人,忽然被吵醒了,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   怀素纸收拾起那些异样的情绪,问道:“这两次突然醒来的时候,清都山是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   江半夏说道:“前一次是处于低谷,险些因此而山门倾覆,后一次则是类似于现在的巅峰,在付出巨大代价后,直接由盛转衰。”   她顿了顿,又说道:“学宫有前贤研究过这方面的问题,最终认为云妖的突然苏醒,与清都山的兴衰没有直接关系。”   说话间,江半夏随意打了个一个响指。   有一本很厚的古籍从书堆里飞出,翻到其中的某一页,落在怀素纸的手上。   这是相关的具体记载。   怀素纸认真翻阅。   留下这本典籍的学宫前贤境界高至大乘,亲身经历过记载当中,云妖首次突然苏醒带来的灭世之灾。   那场灾祸被平息后,此人身负重伤,已无飞升希望,便将余生的精力都放在了云妖的身上,希望弄清楚这只大妖所隐藏的秘密。   为此,这位先贤的晚年几乎都是在北境度过的,直到死后才被送回学宫安葬。   在生命的最后余光中,他甚至踏过那道界线,进入北境以北的世界中,希望能够找到沉睡的云妖,验证自己的猜想。   “来自外界的威胁,源自于生命深处的责任,以及有心之人的阴谋,云妖突然苏醒的原因,基本上无法离开这三个方向。”   江半夏缓声说道:“关于威胁的可能,刚才就已经被否定了,所谓责任,则是有人认为云妖其实是天劫的一种化身,至于阴谋一说,看似有些道理,实则最不可能。”   怀素纸明白为什么阴谋论是最不可能的。   自清都山存世以来,就一直维持着对北境的完全统治,就算当年正值巅峰的元始宗,都做不到到把手悄无声息伸进北境。   连元始宗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中州诸宗更不可能做得到。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宗派,只要被发现有故意唤醒云妖的可能,都会迎来清都山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报复。   更重要的是,唤醒云妖后……怎么活着离开呢?   不考虑自己的死活,不惜一切代价唤醒云妖,只为了和清都山过不去,这样的人不是阴谋家,而是疯子。   怀素纸继续翻阅手中的典籍。   责任一说,就是留下这本典籍的学宫前贤,所提出的主张。   这位前贤认为云妖先天地而生,是天道留下的一场造化。   每当人间污秽的时候,云妖就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雪洗天下,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然而直到生命最后,这位先贤都无法证明自己的猜想。   这和当时的云妖正在沉睡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无法确定怎样的人间才算得上是污秽的,是污秽到可以直接唤醒云妖的。   在凡人的眼中,天下大乱,血流漂杵,民不聊生……这样的人间无疑是污秽的。   但对修行者来说,这些又算得什么呢?   只要影响不到修行,那就是无所谓的小事。   凡人与修行者之间的看法,便存在如此之大的分歧了,谁又能确定天道眼中的污秽是什么?   这是难以验证的事情。   怀素纸放下了手中典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问道:“所以你的看法是什么?”   江半夏仿佛没有听到,很是悠闲地取来一壶热茶,为自己斟了一杯七分满的,就着窗外风景,缓缓饮上一口,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怀素纸看着她,沉默不语。   江半夏放下那杯清茶,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温柔中夹杂着嘲弄的。   “你很想知道我的想法?”   “嗯。”   “那就先道歉吧。”   “道什么歉?”   “非要我说一遍吗?”   “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怀素纸神情漠然,语气坚定至极。   江半夏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有意思啊,当众顶撞自己的师父,顶撞完了还直接开口威胁,说自己眼里没有尊师尊重这四个字,甚至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往自己师父的头上按……”   她转过身,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似笑非笑问道:“原来在你眼里,所有的这些都是对的吗?”   PS:接下来,我将一次不断更,直到五月一号!   然后,昨晚看了两个小时的柯南的cp粉吵架,把我给乐呵坏了-- 第五章 欺师灭祖   怀素纸眼帘微垂,一言不肯发。   江半夏静静看着她,无所谓时间的流逝,笑容越发温柔。   只是往那温柔的深处望去,看到的分明就是生气。   气的显然是怀素纸直到这个时候,还在死犟着,不肯低头向她认错。   道个歉真的有这么难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静室内终于有声音响起。   “不是在我眼里是对的,而是我做的这些在事实上就是对的。”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再重复上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只要能让你吃下那枚果子,不管是顶撞你,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会去做。”   “那就请回吧。”   江半夏缓缓敛去笑意,神情微冷说道:“怀大姑娘。”   怀素纸知道江半夏是真的生气了,但还是没有生出退让的想法,因为她坚信自己在长生果上的选择是对的。   既然自己没有错,那就肯定不能认错,因为认错就是撒谎,而她从来都不习惯也不喜欢撒谎,更不想对眼前这人撒谎。   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这般想着,神色冷淡地行了一礼,就此起身向静室外走去。   江半夏也不再看她,视线重新落在外头的风景,只是显然没有了观景的心情。   没有风来,静室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轻微的脚步声。   忽然,脚步声消失了。   是怀素纸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的声音落入江半夏的耳中,不带任何的情绪——假如生气不算是一种情绪。   “云妖之事是苍生事,接下来我会去长生宗一趟。”   话音落下,一道充满寒意的气息瞬间笼罩整座静室,有极深寒意生出。   留在静室外的姜白心生感应,先是感到错愕,继而没忍住笑出了声,心想这也能吵起来的吗?   静室内,气氛变得异常凝重与紧张。   怀素纸不作理会,继续向外走去。   江半夏开口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很清楚。”   “那就给我停下来。”   “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师父。”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世人称我怀大姑娘。”   江半夏声音冰冷问道:“所以?”   怀素纸平静说道:“怀大姑娘没有一个叫做江半夏的师父。”   江半夏沉默了。   时间在此刻停止了。   那道未曾消散的寒意,骤然间浓郁了数十倍,彻骨入髓,直至心扉。   静室还是死寂。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候的静室甚至生出了一种坟墓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单人墓,还是合葬墓。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才是打破了这种死寂。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   她的身体正在不断颤抖,都是被气出来的,面无表情问道:“你这是要欺师灭祖了?”   怀素纸听着这话,下意识生出了道歉的想法,哪怕是撒谎,因为她真的不想她这么生气。   但是……难道她就不气了吗?   她想着那天并肩看壁画时的江半夏,强自冷静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这句话,怀素纸的道心还是无法平静,胸前衣襟的起伏格外明显。   她不愿再逗留下去,向静室外走去,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江半夏霍然起身,转身望向她的背影,寒声问道:“你就非要惹我生气才高兴吗?”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对。   她没有回头,重复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半夏越发生气,视线落在她的手上,发现那枝被摘下的桃花,怒极反笑,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怀大姑娘你还有不问自取的习惯呢?”   怀素纸怔了怔,低头望向握在手中的桃花。   江半夏冷笑说道:“你现在是不是要告诉我,这样做也是对的,再来上百遍、千遍、万遍、还是要这样做?”   怀素纸很想要说,我是见这桃花生得好看,特意摘下来想要送给你的。   只是现在都闹成这样了,吵到快要无法收拾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抱歉。”   她的语气生硬至极:“我会给你赔上一株新的桃花树。”   江半夏心想你明明是愿意认错的,为什么刚才非要嘴硬呢?   这样想的时候,她全然没想过这是不同的两件事。   怀素纸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刹那停留,更别提回头。   在她将要走出静室,去到阳光底下的时候……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停,你留下来在学宫一段时间,我会为你请来莫由衷。”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以刻意至极的客观冷漠语气,补充解释道:“这是岱渊学宫的责任。”   这场谈话在此结束。   怀素纸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赢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   ……   当天夜里,便有一封信来到了长生宗,出现在司不鸣的书案前。   这封信经过了特别的标注,层级是最高的那种,因此第一时间就被他拆开了。   然后他看着信中的内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   直至夜色浓时,他才是唤来了程安衾,把这封信递了过去。   “怀素纸希望就云妖苏醒一事,在岱渊学宫与掌门见面,江半夏为她转达了这个邀请。”   司不鸣揉了揉眉心,缓解这其中的疲惫,叹道:“这事你怎么看?”   程安衾知道,他是在担心江半夏真与元始魔宗搅合到一起。   阳州城一事后,岱渊学宫的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哪怕强势如长生宗也很难再做干涉了。   “你忘了吗?”   程安衾放下这封信,看着他说道:“江半夏在世人面前说过的那些话。”   司不鸣皱起眉头,说道:“你的意思是,她认为这是自己该做的,所以才会无视你的警告?”   程安衾说道:“这是最好的解释。”   司不鸣沉默片刻后,说道:“但是,掌门真人正在闭关。”   程安衾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眼神微变,认真问道:“你知道自己准备做什么吗?”   司不鸣说道:“很清楚。”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江半夏的用词清晰而准确,没有任何可以误解的地方。   他能对着这样一封信看到夜色浓时,当然是在思考书信之外的事情。   比如……是否要为此惊动莫由衷。   再简单些说,他想瞒而不报。   “旧皇都一行中,掌门真人受伤不轻,这时候再让世俗中事叨扰他老人家,我觉得不太好。”   司不鸣的声音很平静。   程安衾微微蹙眉,说道:“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说服我。”   司不鸣看着她的眼睛,直接说道:“掌门真人无望飞升,故而希望名留青史,让后世中人铭记在心。”   “所以你觉得掌门真的会尽力去帮怀素纸,帮清都山?”   程安衾神情冷淡说道:“这个想法是否愚蠢了些?”   司不鸣说道:“你可以确保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吗?”   程安衾沉默不语。   要是还在从前,她能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作为答复,但现在……莫由衷已然将手中的权力下放,很有可能已经准备踏入那片夜色中。   人之将死,能以残躯为代价,去完成自己一直以来的念想。   无论对谁而言,这都是难以拒绝的极大诱惑。   司不鸣没有再说下去。   他很自然地转了一个话题:“万法真解的泄露有进展了吗?”   程安衾醒过神来,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微妙了起来,说道:“有。”   司不鸣自然能看得懂这眼神,不解问道:“难道与我有关?”   “与你无关,但也相差不远了。”   程安衾顿了顿,说道:“是岳天。”   司不鸣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名字,真的愣了一下,沉声问道:“确定吗?”   “目前来看,各种线索都在直接指向他。”   程安衾想了想,补充说道:“但这不排除是元始魔宗在捣鬼,刻意陷害他,想让你自断一臂。”   话是如此,但司不鸣很清楚,程安衾既然敢这样说出这样一番话,手中必然有着相当的证据。   “留着他,再观察一段时间。”   司不鸣安静了会儿,再解释了一句:“这并非是我不信任你,而是黄昏确实擅长这种手段,而且岳天真要是魔宗的卧底,你也可以借他反推出相关的情报渠道。”   程安衾点了点头,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对话就此结束。   临行前,程安衾随口问了一句。   “你要回绝学宫的邀请?”   “不。”   “……你准备自己去一趟?”   “是的。”   司不鸣没有否认。   程安衾停步,看着殿外的夜色,忽然说道:“我听说你也曾爱慕过江半夏。”   司不鸣神情淡漠说道:“那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程安衾轻声说道:“忘了?”   司不鸣说道:“是的。”   “那就好。”   程安衾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太尊重,又补了一句:“抱歉,是我多言了。”   ……   ……   北境,清都山。   迎着无尽风雪的侵扰,数艘飞舟破云而落,穿过清都山大阵提前开启的一条同道,降落在乐来峰上。   谢清和收起目光,不再去看那颗硕大如明月的眼珠,踏上了清都山的土地。   接下来,她要去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说服自己的父亲,放弃前往北境以北的世界中,与云妖一战。   PS:晚安 第六章 天要塌了,那我自然要站出来   云妖苏醒后的北境,雪势不曾衰减。   天地间一片晦暗。   清都峰顶。   那株古树散发出淡淡的金黄光芒,穿透层层风雪,洒落在群峰之间,为人们带来些许的温暖。   风雪落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堆积成毯,再被踩出一片泥泞状,便在那微光的映照下,悄无声息消失。   谢清和走在斜斜向上的山道上,不时停步,偏过头望向清都山群峰。   她眼中的忧虑越来越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当她去到清都峰顶,请求那株大树伸出枝干,将自己托至树冠处的时候,这些情绪已经到了无法掩埋的程度了。   走在那粗壮的树枝上,朝北默然而行,没有过上多久,父亲高大的背影终于出现在她的眼中。   “爹。”   谢清和来到他的身后,低声问好。   谢真人平静说道:“你母亲让你来劝我,不要去找那只云妖,是吗?”   谢清和知道这事瞒不过他,很老实地嗯了一声,微仰起头,看着他的侧脸说道:“就算母亲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   谢真人没有说话。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放开了嗓子,大声喊道:“我会撒娇卖萌扯着你的手哭的一脸泪水和鼻涕地往你衣服上面蹭过去喊着骂着无所不用其极地让你留下来!”   是的,这句话是她一气呵成直接喊出来的,没有哪怕刹那的换气停歇。   声音之大,就连风雪声都掩盖不下去。   一直好奇注视着这对父女的古树,听到这句话后似乎也震惊了,下意识动了一下,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很像是一声轻轻的噫。   “撒娇卖萌这些事,你还是不要再做了。”   谢真人偏过身,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语气平和中透着一抹宠溺的味道。   谢清和与他对视,不服气问道:“为什么?”   谢真人没想到会听见如此坚决的三个字,有些意外,要知道过去的小清和在他面前都是活泼模样,鲜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他心生感慨,说道:“中州游历数年,你确实成熟了不少,黄昏确实是对你用心了。”   “你不要在这里转移话题!”   谢清和微微蹙眉,很是不悦问道:“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做?”   谢真人看着她,平静答道:“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与怀素纸的婚事也算是订了下来,既然快要嫁人,那总归是要注意一下这方面的。”   听着这话,谢清和好生错愕,紧接着是难以抑制的羞恼。   “怎么就是我要嫁人了?!”   “难道不是吗?”   “明明是她嫁给我,是我迎娶她!”   “我说的不是名义上的东西。”   “事实上也是这样子!”   谢真人笑了笑,没有与她争辩下去,觉得这样子也挺好的。   谢清和见他笑了起来,不由更加羞恼了,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探讨我的婚事到底要怎么样,而是和你探讨清都山和整个北境的未来。”   小姑娘盯着谢真人,面无表情说道:“你能不能稍微认真一点儿?”   谢真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不禁觉得有些陌生,但还是从善如流的敛去了笑意,换做了认真,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找那只云妖?”   谢清和看着他,一脸严肃说道:“因为清都山需要你。”   谢真人说道:“就算云妖不醒,再过些年我也是要踏出那一步的。”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可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二十四年后。”   谢真人没有半点含糊,直接给出了定论,否定了她的说法。   谢清和顾不上这些,说道:“这就是最大的区别,现在这个局面,要是没有你……”   话没能说完。   是谢真人打断的。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倒也没有生气,问道:“你觉得我会一去不回吗?”   谢清和怔住了,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是……”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打断,是自己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下意识地埋下了头,还是因为羞愧。   作为女儿的,怎么能怀疑自己的父亲呢?   就算这是有道理的,那也不能表现出来啊!   “不用多想。”   谢真人安慰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谢清和咬着下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抬头望向他,低声问道:“所以你真的很想去吗?”   谢真人望向北境以北,与那颗硕大如明月般的眼睛对视。   自云妖突然苏醒后,他便一直留在这里,从未离开过。云妖在北境以北。   与清都山相隔不到万里。   以他的速度,再怎么悠然前行,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也能踏过那条界线。   “嗯。”   谢真人平静说道:“很难不想。”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   谢真人说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难免无趣。”   换做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句话,谢清和都会觉得是装腔作势,直接开口嘲讽,就连姜白也不例外。   但说这句话的是她的父亲。   哪怕抛开这层关系,谢真人仍旧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并且得到所有人的承认。   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怀素纸的天下无双一般,是不再需要去证明的。   “可是……修行为的难道不是飞升吗?”   谢清和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明明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   “修行为的是飞升,但不该只为了飞升。”   谢真人微笑说道:“对我来说,修行的意义更在于去亲眼见证那些难得一见的风景。”   谢清和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谢真人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是难得的很长一段话。   “旧皇都一行中,我与倾力而为的姜白一战,便确定她就算踏出了那最后一步,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阴帝尊长生世间近五千年,一身境界不进不退,与一池死水无甚区别,不过冢中枯骨一具。”   “莫由衷与前代魔主死战,身负重伤后再无突破可能,如今寿元将尽,亦是不值一提。”   “五净看似禅宗苦修,意志坚定,实则工于心计,想再进一步同样极难。”   “唯有元垢寺深处那尊佛像值得看上一眼,但又是我不便去看的。”   “黄昏之心早已不在修行上,暮色境界尚浅,元始宗仅此而已。”   谢真人看着北境以北,看着那轮浩荡明月,说道:“放眼整个人间,唯有顾真人可堪与我为敌。”   谢清和低声说道:“但顾真人是最不可能与你动手的那个人。”   与立场无关,与利益无关,与死生无关,很可能与一切都无关……仅因为顾真人一直都是那么一个的脾性。   自七百年前入山修行,顾真人就踏入了不为世事所扰的境界中。   最开始是世事想要扰他,但无能为力。   后来是世事不敢扰他。   谢真人看着谢清和,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但想到不久前自己说过的话,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笑着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去北境以北看看,只是你娘亲始终不同意,为了这件事生过很大的气,甚至是开口痛骂过我。”   谢清和愣住了,她根本想象不出来,自己那位仿佛永远温柔笑着,永远气定神闲的母亲……破口大骂的愤怒模样。   “我很喜欢你娘,更幸运的是,她也同样喜欢我。”   谢真人想着从前往事,温声说道:“所以我不想让她生气,那次被她骂完以后,便断了去见云妖的心思。”   谢清和沉默不语。   谢真人也不在意,视线再次落在那轮明月上,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觉得,云妖的苏醒也许是天意,是我不去就山,山便来就我的命中注定,那我还有什么道理不去见它?”   谢清和终于明白,为什么楚瑾会让她来当这个说客,而不是自己来到这里,因为……   这真的很让能人生气啊。   “父亲。”   谢清和忽然迈开脚步,来到谢真人的身前,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错了,你就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谢真人温和笑着,说道:“错在何处?”   谢清和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运转真元,身体随之飘了起来,挡住了他望向那轮明月的目光。   她看着谢真人,声音变得急促了起来,越发响亮。   “因为修行从来都是与天相争,与命运搏斗的事情!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修行者,怎么可以相信命中注定这种一屁不通的话?”   话音徘徊在风雪中,久久不肯散去。   谢真人的笑容渐渐消失。   片刻沉默后,他说道:“你说的是对的。”   听着这话,谢清和松了口气,以为自己成功了。   “但这件事不仅是命中注定。”   谢真人看着她的眼睛,流露出几分宠溺,温和说道:“还是我和你不能逃避的责任。”   谢清和沉默了。   “清都山受北境奉养两万年,如今大劫在前,我岂能视而不见?”   谢真人最后说道:“现在天要塌了,我是站的最高那个,总要为你们,为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站出来,顶着的。” 第七章 桃花   这是一个谢清和无法反驳的理由。   就像水要往下流,就像太阳要从东边升起西边落,就像煎鸡蛋得要热锅冷油那般……这是一个称得上理所当然的选择。   她闭上眼睛,重新落在古树粗壮的枝干上,放弃了继续劝说下去的念想,与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   谢真人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抹欣慰与怅然,知道她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   谢清和忽然停步。   下一刻,她的声音响了起来。   “就算您真的要去见那只云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去。”   “理由呢?”   不知道为什么,谢真人听着这话,脸上反而多出了些许的笑意。   谢清和没有回头,认真说道:“云妖很强,在没有做出充分准备之前,你去见它是对整个清都山乃至于北境的不负责。”   既然你说责任,那我便也说责任,用责任这两个字来说服你。   然而事情出乎她的意料,谢真人没有片刻犹豫,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听着那个好字,谢清和不由怔了一下,隐约觉得这事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等她思考出其中的不妥之处,一句意料之外的话,彻底打破了她的平静,让她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我还想看你穿上嫁衣,和怀素纸成亲的模样,对付云妖的事情,自然会谨而慎之。”   谢真人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谢清和说不出话了。   她咬住下唇,双颊泛起的红晕,在古树散发的金黄微光映照下,分外动人。   她极其艰难地张开了嘴,声音微不可闻:“我知道了。”   谢真人笑着说道:“那就好。”   谢清和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忽然生出了很多的羞恼,生气问道:“这是你在催我婚吗?!”   “好像是的。”   谢真人想了想,转身望向她,补充了一句:“若是可以,最好早些生个孩子。”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再也忍不住了,霍然回身盯着自己的父亲,羞愤至极喊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谢真人知道她真的很害羞,没有再说下去,但笑意却没忍住。   谢清和朝他翻了个白眼,直接往枝干外纵身一跳,让自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谢真人自然不会担心。   又不是凡人,跳崖如何能死掉了?   就算真的是凡人,在这株金黄古树的照顾之下,也没有摔死的机会。   他收回视线,再次望向那轮位于地平线上,仿佛处于世界尽头的浩荡明月,眼神再次平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种沉静没有维持上太久,就被一道声音打破了。   “是遗言吗?”   楚瑾神情冷淡说道:“刚才那些话。”   谢渊知道瞒不过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抱歉。”   楚瑾沉默了会儿,漠然问道:“你有几成胜算?”   谢渊说道:“最多不过三成。”   楚瑾再问道:“如果顾真人愿意出剑?”   “何必说这种不可能的事情?”   “我问,你就给我答,不要跟我说这些废话。”   谢渊知道她是正在生着气,沉思片刻后,摇头说道:“还是很难。”   楚瑾越过了他,走到树枝的最前方,却没有去看那轮明月,眼帘微微垂下。   “那就可以。”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你就像按刚才说的那样,自己在这里认真准备就好。”   谢渊缓声说道:“云妖是在昨夜醒来的,至今不过十二个时辰,雪线已经向前推进了将近十里……”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我说过,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你到底要我重复几遍?”   谢渊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楚瑾说道:“就到这里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知道了吗?”   谢渊想了想,往前走了一步,从后面抱了抱她,说道:“嗯。”   楚瑾还是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说道:“还有一件事。”   “嗯?”   “我以前跟你说过很多次的,我真的不喜欢小孩子,你连这都忘了吗?”   “当然不会忘记。”   “一个清和已经够麻烦了,你居然还想着看到一个孙子,是准备要烦死我吗?”   “……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你是觉得清和会照顾人,还是怀素纸会照顾人,又或者是你会照顾人?最后烦的还不是我?”   谢渊很想告诉她,明明你也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情,清和就是最好的例子,何必说这种话呢?   “有一个人应该很适合照顾小孩子。”   “谁?”   楚瑾的声音依旧清冷。   谢渊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生出些许迟疑,但最后还是那那个名字说了出来:“黄昏,你师姐似乎很适合做这种事情。”   楚瑾蹙眉说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认真的。”   谢渊认真说道:“你师姐教出了怀素纸。”   楚瑾闻言,于是无言以对。   这个例子真的很有力量,到了无法反驳的程度,因为怀素纸足够了不起。   但是……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那位师姐是怎么教出这样一位徒弟的。   ……   ……   想不通这件事的不只有楚瑾,还有姜白。   时光如水流逝,转眼就是六日过去。   怀素纸留在了岱渊学宫,但没有再住在那座摘星楼里,而是住进了姜园……旁边的一处被临时空出的别院。   成为邻居,这自然也只能是江半夏的意思。   然而……姜白却发现这师徒二人虽然成了邻居,但成的却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   江半夏不曾深居简出,因为她正在熟悉学宫的一应事务,平日里免不得有人前来叨扰,又或者是亲自去处理某些事情。   按道理说,怀素纸没有这些俗事缠身,理应是要专心修行的。   但她偏不如此,反而总是走在春日阳光下,与江半夏几次擦肩而过,都是隐藏容貌去听学宫教授讲课。   姜白对那些人的讲课毫无兴趣。   当今人间,谁有资格来为她授课?   奈何她需要保护怀素纸,迫不得已跟了过去,便只能听到那些无趣的乏味的修行道理。   为了度过这无聊而乏味的时间,她很自然地和怀素纸搭起了话,想要拐弯抹角去说从前。   后者听讲听得不算太用心,但还不至于在课堂上交头接耳。   故而在讲课告一段落的时候,两人才会有些交谈。   说是交谈,事实上都是姜白在说,怀素纸偶尔回应上一句,态度颇为冷淡,兴致显然不多。   以姜白的境界实力和辈分,遭到如此冷遇也不生气,反而生出了更多的兴趣,很主动地道出了不少修行界的隐秘。   在第七天的午后,一堂课的课中休息时间,她再次揭开了话题。   “六天时间,我给你说了十三个修行界的隐秘。”   姜白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微笑说道:“今天,我想听听你的事情。”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是你嫌弃无聊与我说话,不是我要听。”   姜白早已猜到会有这句话,自然想好了应对的方法,说道:“但你没有拒绝,不是吗?”   怀素纸微微蹙眉,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姜白叹了口气,似是失望地看着怀素纸,摇头说道:“我没想到被世人推崇至极的怀大姑娘,竟也学了那凡间负心男子的作派。”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很得意这句话?”   “那……我确实还挺得意的。”   姜白神情诚恳说道:“这可是我花了整整六天时间,才想出来怎么说服你的话。”   怀素纸没有说话。   “而且你的桃花运确实很好,我有说错吗?”   姜白莞尔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愿意为你拼命,清都山的公主殿下非你不嫁,在这两人面前南离都不值一提了。”   她顿了顿,再说出了最为关键的那句话:   “以及你还有一位当世第一魔头的绝代美人作为师父……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和凡间流传的那些戏文里的主人公有什么区别呢?”   怀素纸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似乎很想看我生气?还是说你想被我骂一顿?”   姜白还是诚恳说道:“神都离开至今,我还未见过你真正失态的模样,难免会有些好奇,至于被你骂,我这些年来被骂的从来不少,早已无所谓了。”   怀素纸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收回视线,说道:“问吧。”   姜白从善如流,说道:“只有一个问题,你真是黄昏教出来的吗?”   怀素纸闭上双眼,开始去做另外一件事,随意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姜白说道:“我看过你们吵……好吧,是论道的样子,确定你和黄昏都是死犟的脾性,很难想象你听别人管教的模样,所以很好奇。”   就在她们说话时,有人悄无声息到来,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   姜白往身后看了一眼,向那人点头致意,挑了挑眉。   怀素纸还在专心那件事,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是她教出来的。”   来人是江半夏。   听到这句话,她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却垂下了眼帘,掩去了眸子里的那些情绪。   姜白很很很认真地憋住了,强行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心想这可真有意思啊。   是的,她之所以提及黄昏二字,就是为了让江半夏有所感应来到这里,想让这对师徒当着她的面再吵一架。   梅园里吵的那一架她没听到,是真的遗憾了好久啊-   然而就在江半夏默然生气,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的时候……   怀素纸再说了一句话。   “我是她养大的。”   江半夏悄然松开了拳头,心想你连在外人面前,都不肯认我这个师父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这样想着,唇角却不知觉地翘了起来,笑容清浅。   PS:昨天那章欺师灭祖,确实是很认真地在写欺师灭祖啊,两个视角都是欺师灭祖,至于那种欺师灭祖……确实还没到那个时候。 第八章 再破境   “下面呢?”   “没了。”   “没了?”   “嗯。”   怀素纸轻声说道,没有睁开双眼,感受着洒落在身上的明媚阳光,漫不经心地想着这很适合伸上一个懒腰。   那待会儿就这样做好了?   就算是庆祝?   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放弃了,因为她想起自己的身段很不错,所以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至少不适合在这种地方做。   这让她的感觉有些遗憾,心想那今晚便去吃顿饭好了,一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带着极为清楚的冷笑声,以及明确的不忿之意,让怀素纸从沉思中醒来。   “这就没了,我用十三个秘密,结果就换来你这么一句话?”   “嗯。”   怀素纸轻轻地嗯了一声,识海中浮现出窗外那株被阳光映照的绿树,平静说道:“因为你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姜白冷笑着,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也不沉默,接着说道:“至于你说的那十三个秘密,确实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让很多人魂牵梦萦的秘密,但是……价值是相对的。”   姜白挑眉问道:“相对?”   怀素纸耐心解释道:“在你看来,这十三个秘密的分量,等同于我是不是她教出来的,这个问题的答案。”   姜白觉得有些意思,说道:“所以你对我并无亏欠。”   怀素纸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姜白好生感慨,看了身后那人一眼,说道:“我该说名师出高徒,还是您真不愧是怀大姑娘呢?”   怀素纸不做理会。   在这场闲聊开始后不久,她就专注着在做另外一件事,没有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谈话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一心二用的她确实有些不太尊重姜白,但……她凭什么要给予一个好奇自己过往的人尊重呢?   姜白见她沉默,也不介意,继续说了下去。   “那你开个价吧,我要是想知道你和黄昏相处中的更多细节,得拿什么东西或者秘密来换。”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微微蹙眉,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悦之色,但不知为何没有开口阻止。   怀素纸没有思考,想也不想说道:“万物不换。”   姜白闻言当即来了兴趣,嘲弄问道:“哪怕飞升?”   “嗯。”   怀素纸想了想,补充说道:“你给不了我飞升。”   听着这话,江半夏眸子里的不悦顿时散去,变作了极淡的笑意。   姜白微笑说道:“那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我要能给你飞升,你就愿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吗?”   “错了。”   怀素纸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没有说这四个字的资格。”   说完这句话后,她缓缓睁开双眼,起身行至窗前,负手而立,沐浴在清丽阳光下。   微风拂来,带起几绺黑发。   在春光中荡漾着。   如湖畔的垂柳,随风而动,轻触水面。   姜白心想你这说着说着话,便莫名其妙地站起来走到阳光下,还偏要负手而立……是真的喜欢装啊。   这般想着,她正准备开口嘲讽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眯起眼睛,盯着怀素纸的侧脸,只见那堪称无可挑剔的容颜,在阳光的映照下渐渐变得不可见,甚至生出了些许神圣的意味。   “这也行吗?”   姜白忍不住叹息了声,是真的佩服了。   江半夏再次蹙眉,很是不满地看着怀素纸,心想就算你有再多的把握,在这种事情上也该再三谨慎才对。   片刻安静。   阳光忽然大盛,春风骤急。   那株绿树摇晃不休,光影生出无穷变化,飘渺而不定。   下一刻,所有的这些变化都消失了。   一切归于宁静。   阳光不燥,清风徐来,绿树却不见半点摇晃,就像是一幅画。   “好了。”   怀素纸抬起手,把随风而飘而微乱青丝理至耳后,神情平淡如故,眼神里找不出半点异样。   姜白看着她叹道:“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人破境破的这么风轻云淡,漫不经心的。”   江半夏仍旧不满,想要冷哼上一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是的,怀素纸自闭上双眼那一刻,就是在进行破境。   ——在闲聊中破境化神。   按道理来说,姜白理应要对此有所感知,事实上却是直到怀素纸站起来,她才发现了这件事。   这固然与她的伤势尚未痊愈有关,但更关键的还是怀素纸把这件事做的太过轻描淡写。   不只是她,就连天地也都如此。   那骤然大盛的春风,忽而炽烈的阳光,不都是因怀素纸而来吗?   结果不到片刻的时间,她就踏过了那道门槛,让天地无从为她庆贺,唯有悻悻然地离开,只留下了那一株被凝固如画的绿树。   “哪有你这样子突破境界的呢?”   姜白忍不住说道,想到自己数百年过去未曾松动的境界,心情真的有些不好了。   即便她和她的境界有云泥之别,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是目睹这种事情还是很烦人啊。   怀素纸没有回头,问道:“这怎么了?”   姜白看着她,神情难得认真,说道:“修行是一件需要心存敬畏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我已经准备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她没有去想过别的事情,包括云妖。   这足够敬畏了。   姜白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你不觉得这句话……”   她说道:“稍微有点儿嚣张了点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上次破境是在旧皇都里,你不知道吗?”   与旧皇都的恶劣环境相比起来,岱渊学宫不算吵闹的课堂,确实是很不错的地方。   姜白怔住了。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只是一事没能想起,如今旧事被重提,让她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   对怀素纸来说,特意耗费七天时间,去破之前没破完的境界,确实称得上是慎重了。   一念及此,姜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是真的没天理。   然后她发现,自从与怀素纸结伴同行以来,自己叹息的次数越来越多,快要超过过往数十年了。   就在姜白在阳光下暗自神伤,郁郁不能解之时……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确实没什么好嚣张的。”   她语气冷淡说道:“早在四年前就能做到的事情,莫名其妙拖到今天,换做是我,羞愧都来不及。”   听到这句话,姜白的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满是期待,心想这下肯定是要吵起来了吧?   怀素纸沉默半晌后,转身望向后方,看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江半夏。   半晌过后,她很是生硬地说了四个字。   “找我有事?”   江半夏稍感满意,心想你总算是学会不和我嘴硬了,故作冷淡说道:“长生宗的人要到了,在傍晚时分。”   那封在七日前送上长生天峰的书信,终于得到了确切的回应。   怀素纸注意到话里的描述,墨眉微微蹙起,问道:“莫大真人没来?”   “嗯。”   江半夏说道:“长生宗给出的说法是莫由衷正在闭关,不便理会世事。”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那来的人是谁?”   “司不鸣……”   江半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补充说道:“还有岳天,以及几位峰主。”   东安寺之变后,岳天在道盟内的权力被剥夺,于长生宗内部的身份一落千丈,早已无法和长生宗的峰主相提并论。   这时候故意提及他的名字,江半夏的言外之意很简单。   ——我已经知道你私下瞒着我,使唤岳天的事情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正要开口的时候,忽有钟声悠然响起。   是休息的时间结束了。   一位满头白发的教授端着茶杯,悠悠然地走进学舍,准备继续宣讲。   江半夏转身离开。   怀素纸随之而去。   姜白没有多想,直接迈步跟着。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走出几步,前方不曾并肩的师徒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转过身,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一言不发,但意思却再是清楚不过。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这有什么好瞒着我……”   便在这时,一道带着不满意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这句话。   是那位即将授课的学宫教授。   “这位姑娘。”   老人神色微寒,语气冷硬说道:“休息时间已经过去了,请你坐下来,好吗?”   话音落下,场间有轻微哗然声。   众学子转身望向姜白,只见她独自一人正对着窗户,看着窗外那株绿树,心想你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觉得先前教授讲解的经文太过晦涩,完全听不懂,想找一棵树撞一下自己的脑袋,就算开不了窍,最起码也能清醒上几分?   姜白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她看着那以元始道典隐去自身存在的两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嘲弄的很明显。   “师徒?”   她冷笑着想道:“倒不如说是奸夫淫妇。”   就在姜白腹诽之时,那位教授见她不听管教,甚至还不屑到冷笑出声,不由得愤怒了起来。   砰的一声巨响!   “目无尊长!”   老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生气喝道:“你给我滚出去!现在,立刻!”   姜白醒过神来,发现场间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满,不禁更气了。   修道至今,她何曾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看着那已然远去的两人,心想你们这对师徒……还真是了不起啊。   ……   ……   姜园。   那幢小楼。   江半夏推开窗户,让春光得以洒落。   清风徐来,自杯中升起的白雾被吹散,画面很是干净。   怀素纸端起这杯茶喝了一口,以此为敬意,然后望向江半夏说道:“我希望你接下来说的是正事,而不是再和我吵一架。”   她顿了顿,最后认真说道:“那样真的很烦人。” 第九章 天下与中州   说什么清冷淡然,道什么战无不胜,就算每一次吵架最后都能获胜,怀素纸也还是觉得吵架这事真的很烦。   尤其是和眼前这人吵。   江半夏很是不满,心想难道我喜欢和你吵架吗?   你怎就不能稍微有些自知之明呢?   我又不是谢清和那种小姑娘,怎么可能把这种事情当成乐趣。   之所以吵上这么多次,分明就是你这人死犟的错。   这时候抢着开口,便以为自己没错了,做的都是对的了?   恶人先告状吗?   江半夏越想越是不喜,只是想到自己作为师父,理应要大度上一些,便没有对此反驳些什么。   “怀大姑娘想多了。”   她喝了杯茶,微笑说道:“我怎会和你吵架呢?”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不就是气话吗?   “岳天被发现有问题了?”   她有些生硬地把话题拉了回来,谈论正事。   江半夏猜到了怀素纸的心思,更加不喜了,心想在你眼中我已成了那种没事就要吵上一架的人吗?   真是有够尊师重道啊。   这般想着,她的笑容却越发好看了,连声音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这事办的太着急,无可避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长生宗作为正道魁首,怎么可能还查不出来呢?”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说道:“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弥补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值得。”   如果她没有从岳天手中得到万法真解,以此连杀陆家十多人,致使长生宗不得不下场再退场,岱渊学宫的局势岂能像今天这么明朗?   事实的确如此。   江半夏敛去笑意,转而说道:“就算查出来了,查出一个铁证如山了,岳天的下场,终究还是要看司不鸣的想法,不会直接尘埃落定。”   怀素纸听得懂这句话。   长歌门倾覆后,司不鸣在长生宗内部遭到了相当程度的质疑,而那时候的岳天却对他表现出了更多的支持,没有撇清关系。   雪中送炭是极其难得的一件事,以司不鸣过往的性情来看,必然是将这份情谊谨记在心的。   “那就先不管?”怀素纸问道。   “不管这事本就是最正确的那个选择。”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长生宗统治中州数千年,真正的实力远要超过你现在看到的那些,在其有警觉的情况下,你做的越多,错的也就越多。”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从未小看过长生宗。”   “这样最好。”   江半夏顿了顿,接着解释了一句:“我不想你得意忘形。”   怀素纸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有些意外,于是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问道:“所以来的为什么是司不鸣?”   “不清楚。”   江半夏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反正也快来了,不管长生宗作何想法,总归都是要表现出来的。”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事情的确如此,便没有再问下去。   小楼变得很安静。   只剩风声。   于是两人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接连两次吵架过后,在没有正事可以聊的现在……她们居然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太阳开始西斜,才有人说了第一句话。   是怀素纸。   她心想自己作为徒弟,理应要孝顺上一些,不该让沉默继续下去。   “下棋怎样?”怀素纸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下棋?”   江半夏觉得有些好笑,说道:“你下得过我吗?”   怀素纸说道:“不能用功法。”   江半夏微微挑眉,问道:“你觉得这样就能赢过我了?”   怀素纸心想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些,有些无奈,解释道:“只是好久没和你下棋,有些怀念了。”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想起那些不可再追的往事,安静了会儿,说道:“下棋其实没什么意思。”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以后我们可以打麻将。”   江半夏墨眉微蹙,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也被南离带着染上这种爱好了?而且两个人怎么打麻将?”   “这确实和南离有关,但打麻将本身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让人开心。”   怀素纸没有半点不耐烦,认真说道:“另外,我知道现在只有两个人,所以我说的是以后再打麻将。”   江半夏似是随意问道:“那以后除了南离,你还要喊谁来当牌搭子?谢清和还是虞归晚?”   怀素纸不说话了。   就算是她,被这样子问下去也是会烦的。   而且这有什么好问的?   都决定找牌搭子了,那肯定是谁比较会喂牌,谁比较能放铳,谁打的更能让人舒心就找谁啊。   她起身,向书架那头走去,看了几眼后找到了棋盘和黑白子,然后发现了一件事情。   “你很久没下过棋了?”   “好像是吧。”   “和我分开以后?”   “大概。”   江半夏没有否认。   怀素纸便知道这是承认。   清风徐来。   一面棋盘。   两杯热茶。   黑白二子。   怀素纸执黑,江半夏便只能择白。   两人都不是棋道高手,只把下棋当作一件趣事,就这样在明媚春光映照下,随意闲敲棋子,窗外偶有梨花替灯花落。   若是春风正好,那落花还会被吹进楼内,留下如瀑青丝或是衣裳间,久久不肯离去。   画面很是好看。   下着棋,什么话都不用说,偶尔喝上一口热茶,把这些天堆积起来的诸多烦心事都丢在身后。   这样的时光真的很惬意。   直到某刻,天空忽然飘来阴云,有雨随之而落。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天气变得如此突然,下意识往窗外望去,心里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阴影。   她轻声问道:“平静终不可久吗?”   “世事向来多变。”   江半夏漫不经心说着,向棋盘伸出手,悄无声息地换掉了两枚棋子的位置,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刚才她没注意,不小心走错了一着,让原本大好的局势转为劣势,快要输了。   再不趁徒弟走神的机会动手,真要输了,那她这个当师父的未免太丢人了一些。   怀素纸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棋盘,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只是想到下棋是为了散心,她便没有多想,捻起一枚黑子简单敲落。   没过多久,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棋局结束了。   江半夏最终险胜怀素纸。   雨未停,但暮色却隐隐透过了层云,为岱渊学宫披上了暖色的外衣。   江半夏端起茶杯,抿着早已凉去的茶水,静静看着这场春雨。   怀素纸把棋盘收好,又去清洗了一遍茶具,做着与当年没有什么区别的事情。   待这些事情都结束后,江半夏才是把残留着唇上余温的茶杯递给了她,起身向姜园外走去。   黄昏将至。   长生宗的人快到了。   庄高阳在姜园外等候,看着两人联袂而出,眼神微变,但没有说什么。   走在学宫深处的夹道上,怀素纸和江半夏没有共持一伞。   因为怀大姑娘和江教授没有亲密的道理。   最多不过闲聊几句。   “云妖一事,学宫自会尽心尽力。”   “劳烦江教授了。”   “不必,危难当头,唯有责任。”   “嗯。”   “就送到这里吧,怀大姑娘。”   “好。”   对话就此结束。   怀素纸停步,撑着伞,目送江半夏离开。   随着身影消失在暮雨中,一道阴影随之出现在学宫,不断扩大。   长生宗的飞舟破晚云而出。   这是司不鸣执掌长生宗大权后,第一次正式出访,岱渊学宫必须要给予最为郑重,比之上次怀素纸到访更加盛大的欢迎仪式。   这与清都山和长生宗的强弱无关。   与岱渊学宫在中州有关。   那头越是热闹,这边越是安静。   怀素纸回到姜园,挑了本书来看,但看的不怎么认真,这体现在她很长时间才会翻上一页。   某刻雨停,夜色笼罩大地。   姜白敲响了姜园的门,告知她该要赴宴了。   怀素纸放下那本书,最后看了一眼夜空,发现那抹阴影还是没有散去,始终萦绕在心头。   她已是化神境,可以说是踏入了修行路的后半段,不会也不该出现无缘无故的预感。   今夜这场宴会很可能要出问题。   ……   ……   就像怀素纸所预感的那般,事情来了。   在宴会结束后,人去殿空后,司不鸣与怀素纸对视,没有任何委婉余地地给出了长生宗的回答。   莫大真人不会因为云妖之事出关。   这件事怀素纸早有预料,自然不会有太多的反应。   真正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另外一件事。   司不鸣大致上是这么解释的。   云妖的苏醒太过突然,北境骤然被无尽风雪笼罩,就连搁着一道天堑的眠梦海都已结冰,寒意太过可怕。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道盟将会以最为慎重的姿态,处理每一件事。   具体下来,就是去年冬天旧皇都一事结束后,从长歌门转交到清都山的那八成修行资源份额,将会延迟送达的时间。   到底延长多少,这就得看北境的情况了。   至于别的琐碎事情,自然还是有的,但都比不过这一件。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有资格写在史书上的重要决定。   因为这代表中州将会选择漠视,甚至是旁观清都山与云妖的战争。   话音落下后,本就稍显安静的大殿,直接没了声音。   一片死寂。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司不鸣的眼睛,认真问道:“如果我没听错,贵宗这是要不顾大局了,对吗?”   司不鸣笑了笑,笑容似是苦涩,叹息说道:“这就是大局。” 第十章 亮剑!   “为何这就是大局?”   怀素纸看着司不鸣,看着他那苦涩分明的笑容,还是认真说道:“烦请司前辈稍作解释。”   司不鸣敛去笑意,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甚至是悲悯:“先前便解释过了,但怀大姑娘想听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仅是因为寒意?”   司不鸣说道:“是的。”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道盟何时变得这般孱弱了?”   司不鸣摇了摇头,说道:“这和道盟孱弱与否并无关系。”   两人的对话声在殿内徘徊,平静早已被打破,但那种沉重的死寂感却越发来得深刻了,没有任何的缓解。   坐在最上首的江半夏看着这一幕,看着正在对话的两人,神情不见任何变化。   她对长生宗做出的选择并不感到讶异,因为这确实符合中州的利益,没有什么好质疑的地方。   至于这样做必定会让生灵涂炭?   死的都是北境的人,跟中州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长生宗或者说中州也有支持北境的理由,唇亡齿寒的道理,今夜在座的人没有谁是不懂的。   在两个选择都有道理的时候,择黑还是执白,全凭心意所向而已。   更加重要的是,中州五宗并不是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到黑,到死也不回头。   这时候的冷眼旁观,并不代表北境的局势陷入糜烂之后,中州诸宗仍旧会袖手旁观,不作任何理会。   世事向来多变,指的不仅仅只是天意人心,更是这些无趣的算计。   ……   ……   怀素纸和司不鸣的对话还在继续。   “与孱弱无关,那与什么有关?”   怀素纸的言语依旧锋利,如剑,更如开山断水的刀。   司不鸣敛去一切情绪,平静说道:“醒来的云妖足以灭世,是再如何高估也不为过的恐怖存在。”   怀素纸漠然问道:“所以?”   司不鸣的声音放得很慢:“北境必定会因此陷入狂风暴雪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此劫中丢掉性命,这自然是我,是长生宗,乃至于是整个中州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怀素纸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听到那个字了。   果不其然,司不鸣接着就把那个字说了出来。   “但……”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平静而坚定,语气没有一丝的动摇:“北境的人的命是命,中州的人的命也是命,所有人的命都是命,中州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援北境,力求平安渡过此劫,但不能也不该为此无故丢掉性命,理应正视其中客观存在的风险。”   司不鸣最后说道:“这是一切的前提,无论是谁来,都无法越过这一条道理。”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沉寂。   这是有资格留在史书上的一番话,自有其沉重的力量。   怀素纸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份力量。   她给出了自己的反应,却不是场间人们想象中的那个反应,而是一种强硬到极致的反应。   她直接起身,向殿外走去,对司不鸣的这番话连一个字都懒得评价,以最为冷冽的态度结束了这场宴会。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   哪怕她是世人所仰慕的怀大姑娘,如今更是象征着清都山在中州的意志——留在神都的晏磊晏峰主现在也差了她一个层级。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司不鸣的身份都不比她差,甚至是犹有过之,境界上更不用多提。   世人不知怀素纸已然突破化神,但就算是她突破了化神,又怎能比得上早已站在炼虚巅峰,最有可能成为人世间下一位大乘的司不鸣?   这样做,终究还是失礼了些。   殿内响起些许哗然声,都是没想到一向知礼的怀素纸,竟在此事上如此严重失态。   江半夏听不得这些,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让场间重新安静了下来。   然后她望向司不鸣,平静说道:“那就翌日再谈?”   司不鸣也不生气,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点头说道:“自然可以。”   宴会正式散去。   离席时,司不鸣与江半夏寒暄数句后,发出了私下交谈的邀请。   江半夏答应了。   就在司不鸣随着她前往学宫深处,以为要踏入那座颇负盛名的姜园时,却去到了梅园。   他有些遗憾,但没有表现出来,默然踏过了那道门槛,然后问出了那个问题。   “江教授。”   司不鸣看着江半夏的背影,认真问道:“你早已清楚怀素纸就是暮色,为何还要与她走的这么近?难道你已经忘了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了吗?”   江半夏没有停步,唇角微微翘起,无声微笑着,叹息说道:“片刻不敢忘。”   ……   ……   姜园旁,那座别院。   怀素纸没有入楼,坐在屋檐下,看着雨后云散的夜空,眼中并无很多人想象中的愤怒之色、如常平静。   人生如海,风平浪静本就是罕见的事情。   她这辈子活得波澜起伏,从未真正平静过,又怎敢奢望在这种大事上一帆风顺?   寻常人或许会想,倒霉这么久了,总该要幸运一次。   怀素纸从未这样想过。   她正在思考的是怎么解开这个难题。   就在这时候,姜白在怀素纸身旁坐了下来,捧着一碗鱼片粥,有滋有味的吃着。   ——先前那场宴席她也参加了,这碗粥正是她觉得好吃,特意让后厨多上了一碗,自个儿带回来的。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两句。”她边吃边说着。   怀素纸没有看她,是一言不发。   姜白以为这是愤怒,想了想解释道:“我之前和你说的是真的,当然,现在似乎是要变成假的了,但这不代表那时候的我在骗你,所以你别克扣我的那份丹药。”   怀素纸依然不做理会。   姜白再吃了一口,尝了一片鱼肉,然后把碗给放了下来,难得很认真地说了一段话,为自己辩解。   “司不鸣说的那些看上去有道理,事实上就是在放屁。”   “道盟不是前皇朝,如今的人间更不是五千年前的人间,云妖带来的寒意确实可怕,可以冻杀无数人,但对现在的道盟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这五千年来,修行界从未停止过前进的脚步,尽管修行的终点仍然是大乘,这一点无法改变,但在此之外的每一个方面都要比从前强上太多。”   “不管是阵法还是炼器,炼丹又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要更强的。”   “云妖散发出来的寒意不是一成不变的,是会随着距离而衰减变弱的,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实。”   “只要不靠近世界的最北端,以如今飞舟的御寒强度,在安全上绝不会出问题,至于灵石的额外损耗程度,完全可以控制在两成之内,远未超出道盟的承受范围。”   “所以司不鸣对你说的那些话,在五千年前确实是对的,但是放在五千年后的今天,就是一个狗屁不通的屁。”   姜白认真说完,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却发现她的神情还是没有变化,不由蹙起了眉头,有些不满问道:“你有在听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那你倒是给点儿反应啊。”   怀素纸问道:“你想要怎样的反应?”   姜白觉得这话好生莫名其妙,说道:“就算以你的性情,不可能和我一起大声痛斥道盟,总归也要和我探讨上几句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你说的这些再是粗浅不过,有什么好讨论的?”   姜白沉默了。   片刻后,她看着怀素纸问道:“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神情平静说道:“就算我在晚宴上重复一遍你的话,司不鸣还是会推辞,借口人命关天,云妖可怕,必须要经过详尽的调查,不可轻率。”   姜白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看着她问道:“你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功,所以直接不说了,起身走人?”   怀素纸说道:“我不习惯为这种事浪费时间。”   姜白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太有道理了。   然后她发现,这句话有些耳熟……好像当年怀素纸登道成山之前,对世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姜白很是好奇。   “在想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怀素纸有些烦,因为这事真的很棘手。   “放弃吧,除非清都山真的要不行了,否则这事儿就没有任何转机可言。”   听到这句话,姜白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同情说道:“名门正道的德性,我可要比你清楚上太多了。”   她是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也是道盟的老祖宗。   以辈分论,当今人间唯有顾真人比她更高,考虑到顾真人从未下山,她在这方面的判断是无可置疑的权威。   “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是的,从那天明景的反应来看,老一辈的人是愿意给予清都山支持的,最起码是不拖后腿,这一点不需要去质疑。”   “但人类从来不是一类人。”   “司不鸣现在表现出来的态度,是明确的隔岸观火,并且这个态度是在正式场合里表达出来的,而非私下。”   “在这种前提下,明景要是站出来否定司不鸣做出的决定,那将会给予世人一个中州五宗新人与老人之间要产生冲突的讯号。”   “为了中州的稳定,老一辈会默认司不鸣的决定,毕竟北境有一座清都山。”   姜白一脸嘲弄说道:“谁让清都山不可能抛下整个北境,举派南下呢?”   怀素纸静静听完,问道:“没有办法吗?”   姜白诚恳说道:“做梦都别想。”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确实很难。”   就在这时,姜白端起那碗鱼片粥吃了一口,发现凉了后有些腥了,一脸嫌弃地呸了声。   她放下那个碗,但没有骂娘,忽然说道:“其实……这事还真有一个办法,只不过也难如登天。”   怀素纸闻言沉思片刻,有所猜测。   “你知道,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以利诱之,以理晓之,以情动之……。”   姜白替她说出了最后那一段:“以死惧之。”   怀素纸知道自己猜对了,沉默不语。   “用更直白地方式去描述这四个字,那就是……”   姜白看着她,微笑说道:“亮剑。”   ……   ……   亮剑?   亮什么剑?   这人世间有哪把剑,可以让中州五宗把自己说出来的话给吃回去,不敢有半点想法的?   长天不行,云载酒更不行,不动明王剑同样不可能行,就算再往里面搭上一把朱颜改结成那个剑阵……那也要怀素纸登临大乘后,才有机会可以。   君不见作为人间仅有的七件仙器之一,作为天渊剑宗掌门真人的信物,似乎可以,但往深处去看,终究还是差了些意思。   人间之大,唯有那一把剑了。   ……   ……   怀素纸想着这些,望向姜白。   姜白坦然说道:“是的,我确实很想让你去见顾乌龟。”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确实是一个比较自信的人。”   姜白笑了起来,说道:“比较这两个字可以去掉,我从未见过比你更自信的人。”   怀素纸神情不变,置若罔闻,说道:“但我从未自负。”   姜白叹息说道:“确实,说服顾乌龟出剑,确实比说服中州五宗收回说过的话,要难上无数倍。”   话音落下,别院重新安静。   雨洗后的天空很澄净,云气淡渺,月色浩荡。   怀素纸抬头望月,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于是做了一件事。   她唤出长天,往其中注入了一段神识。   下一刻,有疾风起。   长天瞬间消失。   夜空里多出了一道不起眼的流光,转眼即逝,仿佛错觉。   姜白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转而看着怀素纸,问道:“你给谁送信?”   以飞剑捎信,是剑修最为忌讳的事情之一,鲜有人会做。   原因有二,一则是这最低也要修行者踏入化神境,二是飞剑离开后遇着战斗了该怎么办?   不过怀素纸无所谓这些。   原因同样有二,一是她的飞剑比较多,都是最好的。   二是,她本来就不是剑修。   就算剑都没了,她还有自己的拳头。   对于姜白的这个问题,怀素纸的回应很黄昏。   “你猜。”   说完这两个字后,她起身向楼内走去,准备休息。   姜白微微挑眉,看着她的背影,喊道:“是虞归晚吧?!”   怀素纸说道:“猜对了。”   姜白理直气壮,追着她问道:“信上说的是什么?这个办法可是我告诉你的,你这能瞒着我的吗?”   怀素纸说的不再是那两个字了。   她这一次给出了相当明确的回答。   “一个让顾真人亮剑的理由。”   PS:周六,稍微休息一下,这章只有四千字,另外也是为了把章节号换回偶数,明天正常两更。 第十一章 请证明你的资格   听到这句话后,姜白蹙起眉头,在原地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正在很认真地思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理由,才能说得动那只乌龟下山。   然而直至夜色浓时,她还是想不出来。   某刻,姜白甚至觉得这是怀素纸在信口开河,故意在逗弄她取乐。   只是当她想到怀素纸从未撒过谎,唯有无奈而痛苦地否定了自己的恶意揣测,继续思考下去。   是的,她很想很想很很想知道怀素纸要用怎样的理由,来说服那只该死的乌龟出剑,来做到这件她求了数百年却始终求不得的事情。   但姜白不会去问那封信的内容。   原因很简单。   这关乎到她的尊严。   大乘之尊,岂可轻辱!   ……   ……   “所以你在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姜白一脸肃然之色,语气格外的凝重,盯着怀素纸的侧颜,问出了这个问题,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问我的。”   姜白挑了挑眉,脸上找不出半点的羞愧,淡然说道:“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这道理连三岁小童都懂得,我又怎会不知道?”   “知道不代表能做到,就算懂得再多的道理,也不代表能够过好这一辈子。”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轻,仿佛窗外夜风。   姜白神情微异,看着她说道:“我怎么感觉你的话变多了。”   怀素纸说道:“可能是信心不足。”   明明是一句不确定的话,却被她说的风轻云淡,不见半点踌躇。   姜白听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失败了也没什么,人生本就是由无数个失败堆积而成的。”   怀素纸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姜白以为她是对这句话感到不悦,毕竟踏上修行路以来便一帆风顺,想来无法赞同这对于人生与失败之间的关系的阐述。   “还是把话说回来吧,你在那封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我不是介意你说的话。”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我是不喜欢你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姜白怔了怔,半晌后才是醒过神来把手拿走,说道:“抱歉。”   怀素纸点头致谢,然后说道:“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我在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姜白秀眉微蹙。   怀素纸说道:“你真想知道,可以去问顾真人。”   姜白声音微冷说道:“你觉得这句话很有趣?”   “还好?”   怀素纸没有笑,说道:“而且这不是给了前辈您去见顾真人的理由吗?”   姜白闻言不由再怔了一下,心想看来你的压力确实很大,竟连这种平日里最是厌恶的阴阳怪气话都说出来了。   一念及此,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向楼外走去,没有回头问道:“我去再弄一碗鱼片粥来当夜宵,你要不要?”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不可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顾真人的身上,明天那场议事必须要做出一个应对,所以有必要吃上一个夜宵,继续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   ……   同一个夜,那座梅园。   静室中,江半夏与司不鸣相对而坐。   两人中间放着一面茶盘,但茶水早已冷去,很长时间没有白烟升起了。   就像这场陷入了僵持的谈话。   忽有风起,杯中没有喝过的那杯茶,泛起些许涟漪。   司不鸣望茶兴叹,说道:“抱歉,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的想法,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帮暮色。”   江半夏看着他说道:“这就是大局。”   对岱渊学宫而言,天下将乱,北境危在旦夕,又怎能袖手旁观?   听到这句话,司不鸣再次沉默了,因为这是今夜他在宴会上对怀素纸说过的那句话。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不久后的现在,还是江半夏的口中听见相同的话,以至于嘲弄的意味如此之浓烈。   “漠视甚至是默许怀素纸在中州行走,这已经是长生宗在顾全大局,不愿与清都山生出隔阂了。”   司不鸣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而且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唯一的儿子白晓,就是废在暮色手下的。”   话至此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自嘲:“之前我不知道暮色是怀素纸,对她多有欣赏,结果现在知道了,还是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与她心平气和说话。”   江半夏没有说话。   这能说什么呢?   难道她还能说其实那和暮色无关,司白晓被废是我动的手,因为我觉得你儿子的品性太过糟糕,便决定废了他,顺便以此来为自己的徒弟掩埋身份?   司不鸣没有在意她的沉默。   “有一件事是我必须要向你强调的。”   他看着江半夏,神情诚恳说道:“今夜这个决定,与我的私仇没有任何关系。”江半夏问道:“只和大局有关?”   “是的,和大局有关,更和暮色有关。”   司不鸣安静了会儿,给出更详细的解释:“现在清都山的事情是由暮色操持,道盟必须要考虑一种情况,即是暮色从中贪墨,把原本送往北境的那些资源暗中调往给予元始魔宗。云妖带来的威胁固然可怕,但因此惊慌失措作出资敌的行为,同样来得可怕。”   这是早在前往岱渊学宫路上,他就认真思考过的一番说辞。   就像对怀素纸说的那番话一样,这同样具有相当的力量。   只不过很凑巧的是……话里还是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   江半夏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把那杯凉了的茶倒掉,以真元重新煮沸茶壶里的茶,然后倒上,推了过去。   意思很清楚。   端茶送客。   “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司不鸣的声音有些遗憾。   江半夏笑容不曾淡去,轻声说道:“道不同。”   那就不相为谋。   司不鸣喝了一口那杯茶,确定味道果然是糟糕的,点头说道:“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走向静室外。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最后补充了一句话。   “但请你不要考虑太久,暮色终究是魔宗妖女,背后更是站着黄昏,我不想你被她利用。”   “谢谢。”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的位置会出问题的,归根到底,你的境界还是差了些。”   “这是威胁?”   “是关心。”   ……   ……   晨光来临时,长天至神都外,悬停不前。   神都是人间规矩最为森严的地方之一,连修行者在城中都不能御空飞行,飞剑自然也不例外。   在经过上报后,江先生放下手中的事情,亲自去迎接了长天的到来,将其送进了虞归晚闭关的地方,然后留了下来。   半刻钟过去,虞归晚自闭关处走出,倒持长天。   不等江先生开口询问,她直接说道:“我要回去一趟天南,帮素纸转告一句话给祖师。”   江先生愣了愣,很是意外,但没有问话里的内容,说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虞归晚说道:“素纸还说,长生宗准备作壁上观,不管云妖苏醒的事,希望你能做些什么。”   江先生听着这话,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清都山的事就是天渊剑宗的事,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但她别抱希望就是了,中州这边真下定决心要拖着,那谁来都没办法。”   虞归晚问道:“那要是祖师出剑呢?”   江先生沉默了,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些讶异,有些荒唐,有些不敢置信,但也有几分希冀。   虞归晚懂了,没有再问下去。   她向前走了两步,去到屋檐外,唤出朱颜改,身化剑光而去。   神都大阵感知到是朱颜改,临时展开一条通道,以供离开。   剑破层云,去到高空。   晨光从远方的天边洒落,没有了云雾的阻挡,涂满了目之所及的世界。   虞归晚低下头,看着被晨光映得如雪原般的云海,心想那句话该以怎样的语气说出来,才是对的呢?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觉得怀素纸的那句话可以说服祖师。   ……   ……   正午时分,岱渊学宫再次展开了一场议事。   与昨夜不同,今日参与议事的人只有不到十人。   梅园里。   还是那处静室,江半夏居于最上首,而庄高阳站在她身后,就像是来自旧皇朝的大宦官。   只是这样子想下来的话……那江半夏就是一位女帝了?   怀素纸坐在左边第一,与她相对的自然就是司不鸣。   在两人的下方,分别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人——晏磊在清晨时分赶到了学宫,作为怀素纸的助力。   让人稍微感到意外的是,昨夜出席过宴会的程安衾,今日并不在场,据说是有要事在身,临时决定离开。   学宫执事为在座众人端上热茶,然后无声远去。   “那就开始吧。”   江半夏看着从茶杯里升起的那些热气,平静说出了这句话,宣告议事的正式开始。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很多人都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心想这才一夜过去,就算事情真的存在转机,那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吧?   就在众人以为自己的时间即将遭到浪费,度过一个无趣的下午,从而生出厌倦之意的时候……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司前辈,昨夜你话里说的都是长生宗,是中州,甚至是整个道盟。”   她看着司不鸣,平静说道:“但我记得,前辈你现在还不是长生宗的掌门吧。”   司不鸣微微眯眼,问道:“你的意思是?”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我想知道,你凭什么代表长生宗,以及中州,甚至是整个道盟?”   PS:一百万字了。 第十二章 破局的方法   静室内一片死寂。   场间为数不多的人都望向了怀素纸,眼里的惊讶之色完全遮掩不住,觉得这句话荒唐之余,更是恐怖。   司不鸣能坐在如今的位置上,必然是得到了莫大真人的首肯,怀素纸对此当面作出质疑……   这难道是要翻脸了吗?   未免太过激进了些。   坐在怀素纸右侧的晏磊,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担忧,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犹豫片刻后,还是沉默了。   不管是战是退,这种时候他都不能开口说话,只能是默然坚定支持。   司不鸣看着怀素纸,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片刻沉默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答复,语气依旧平缓,不疾不徐。   “我确实还不是长生宗的掌门,但不代表我不能代表长生宗。”   司不鸣取出一枚令牌,向其中注入真元,便有一道气息出现在众人的感知当中。   这道气息中正平和,浩瀚如无边汪洋,又似辽阔天空,仿佛可以包容天地间的一切事物。   这枚令牌,当然就是长生宗掌门真人的信物,又或者说是印章。   “现在可以了吗?”司不鸣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嗯。”   怀素纸神色不变,平静说道:“那就继续吧,烦请你证明一下你凭什么能代表中州。”   听着这话,静室内的众人终于按捺不下去,发自内心地哗然了起来。   难道您接下来还要再问司不鸣,你凭什么代表整个道盟吗?   一时间,场间变得格外吵闹,唧唧咋咋地像是菜市场,又像是放课后的学舍。   江半夏微微蹙眉,敲打了一下身前的案几。   砰的一声轻响。   如晨钟,似暮鼓。   静室复归安静。   司不鸣收回了那枚令牌,与怀素纸对视着,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个问题:“接下来,怀大姑娘是不是还要问我,我凭什么代表整个道盟?”   怀素纸微微摇头,淡然说道:“你想多了。”   司不鸣懂了,笑着说道:“因为我不可能代表整个道盟,是吗?”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事实上,我也不觉得你可以代表整个中州,只是出于礼貌问一问罢了。”   司不鸣笑意不减,说道:“是吗?”   明明他的笑容如常,并非那种似笑非笑的阴森冷笑,但众人还是从中感到了一阵寒意。   然而往深处想去,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怀素纸说的是对的。   如果中州真的一心,全无二意,又怎会有今天这场谈话?   这般想着,静室内的视线渐渐从怀素纸与司不鸣处离开,落在江半夏的身上,心想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仿佛感受到人们的希冀般,江半夏开口了。   “看来你们是谈不拢了。”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遗憾的意味。   司不鸣没有说什么。   怀素纸嗯了一声,同意了她的说法。   “既然谈不拢……”   江半夏看着两人说道:“那就召开峰会好了。”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再生错愕,心想又要来一次?   峰会是道盟内部层级最高的议事,商议的都是真正的大事,比如哀帝道果的去向,比如长歌门山门的倾覆,云妖苏醒当然够得上这个级别,但考虑到去年才举办过一次峰会,这时候再举办一次……未免教人有些不习惯了。   随便找一位修行者来问,问他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无论那人的境界是高是低,只要不是出身长生宗,十有八九都要说是开会。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没问题。”   司不鸣看着江半夏,没有说话,但是默认了。   长生宗最擅长的就是开会,这方面就连岱渊学宫都有所不如,又怎会拒绝?   故而怀素纸做出了补充。   “但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   江半夏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这次峰会不在神都举办。”   司不鸣皱起眉头。   江半夏不等他开口,直接问道:“去哪?”   怀素纸说道:“眠梦海。”   司不鸣明白了她的想法,沉思片刻后,最终点头同意了。   眼见真正能做出决定的两人都已经谈妥了,下面的人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但议事并未就此结束。   连夜赶来学宫的晏磊,直接向长生宗发起了极其详尽的询问,或者说是质问,   问题的内容,当然是长生宗要用怎样的方法,去勘察确定云妖苏醒带来的危害;何种程度的寒意是需要暂停中州往北境输送资源的;还有所得出的结果是否可以给予世人检阅;以及要是对结果存在不同意见的情况下,是否允许外人质疑和推翻……   数十个细节上的问题,被来自于清都山的修行者道出,再由长生宗一方做出明确的回答。   在这个过程当中,双方自然免不得发生争吵,但都维持在一定的范围内,没有到面红耳赤的程度。   最主要的是怀素纸和司不鸣,始终维持着沉默。   他们不说话,旁人便没资格真吵起来。   某些时候,双方争执的确实累了,便会坐下来喝上一杯热茶,再……装作不经意地往怀素纸那边看了又看。   怀素纸本就是得到万劫门承认,甚至是举世公认的第一美人。   就算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神情始终冷淡,依旧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任凭静室外的春光再是艳丽,遇着了她,还是要失去一切颜色。   ……   ……   这场议事维持了足足三天三夜,途中休息了四次,清都山和长生宗就各种细节问题纠缠不休。   到了后半程,这些双方宗门里的重要人物都到了不顾仪态的境地,直接就是指着对方的鼻子开口,甚至是口水飞溅,真的只差骂起来了。   这样的画面当然是难看的,但没有谁离开,除了一开始就没有来的人。   就连怀素纸和司不鸣,都一直留在现场,没有缺席。   至于负责主持这次议事的岱渊学宫,更不可能怠慢双方,以最为还原的态度将听到的每一句话记录下来,不敢错漏一个字。   对参与这场议事的三方来说,这就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也许是这个缘故,姜白最近的心情相当不错。   直到此时。   此刻。   程安衾提起裙摆,在她身旁坐下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感慨说道:“终于找到你了,前辈。”   ……   ……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洒落在藏书楼的地面上,带来几分暖意。   这是岱渊学宫的一处偏僻地方,说是藏书楼,但书架上放着的都是民间的志怪演义小说,而非修行典籍,故而平日里鲜有人到访。   姜白最近在这里翻到了一本老书,看的颇为沉迷。   这书里写了一个姓王的大小姐因为一门婚事,决意离家出走,先是遇见一位魔教的圣女,又和一个路痴以及剑痴的少女结缘,再卷入巨大的漩涡中,与出身世家的贵女结下相爱相杀的孽缘,偏又再去纠缠个伤春悲秋的抚琴姑娘,甚至还有一位公主殿下,让自己的手心多出了纠缠不清的线的故事。(注)   姜白对这故事里的复杂关系并无兴趣。   她真正喜欢的是这位王姓大小姐明明出身正道,却敢于肆意杀人,把自己杀出一个能令小儿夜里止啼的恐怖名声。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她所梦寐以求的事情。   因此当程安衾找到了她,让她不得不从这个故事中离开时,她很自然地产生了不愉快的情绪。   “你最好有事。”   姜白认真记下页码,动作轻柔地合起那本书,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不敢教前辈失望。”   程安衾看了一眼那本书,隐约见到书页上有第一两个字,剩下的便看不清了。   她没有过多介意,看着锃亮地板上的阳光,温声说道:“前辈,我想您应该知道怀素纸是谁吧。”   姜白神色不变,随意说道:“然后?”   程安衾的声音很轻:“清都山所能给予您的东西,长生宗也能给你,甚至更多。”   姜白的回答没有改变:“然后。”   程安衾认真说道:“包括万劫门的问题,裴掌门对前辈您的想法,长生宗都可以为你解决。”   姜白笑了笑,说道:“听起来确实很有诚意。”   程安衾没有看,都知道这个笑容必然是讽刺的。   “我之所以身受重伤,与谢渊有关,与黄昏暮色这对师徒有关,但最有关的还是贵宗的掌门真人呐。”   姜白微笑说道:“如今你找到我,打扰我看书的兴致,和我说这些话,不觉得稍微有些好笑吗?”   程安衾神情不变说道:“以前辈的心胸,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姜白越发觉得好笑,嘲弄说道:“我的心胸确实宽广,奈何如今的人只在乎女子有没有胸。”   程安衾愣住了。   半晌过去,她才是醒过神来,眼神变得相当复杂,叹道:“没想到会从前辈口中听到这么俗气的一句话。”   姜白漫不经心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程安衾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确实是对的。   然后她说道:“但我们不会因为这种无趣的看法而活。”   “是吗?”   姜白敛去笑意,偏过头微微俯身,不断靠近压迫程安衾。   直至彼此眉眼皆清晰之时,她吐气如兰:“如果你不会因为无趣的想法而活,那意思就是,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是你的心意所向,对吗?”程安衾感受着那温热的呼吸,听着这近乎诛心的言语,不由再次失神。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离开了坐着的凳子,便险些摔倒在地。   好在正是如此,她才是清醒了过来,眼神回归平静。   她沉默片刻后,缓缓站直腰身,说道:“不如前辈先听听我的条件?”   姜白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说道:“实话说,我是真没兴趣听,但你要说那就说吧。”   “长生宗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程安衾居高临下看着姜白,说道:“烦请您作为我们的人证。”   姜白闻言笑了起来,微仰起头,饶有兴致地望向她,问道:“为你们证明什么?”   程安衾一字一句说道:“怀素纸是暮色。”   PS:注的地方加起来不到两百字,这章三千三百字,舒克五百字才算钱,所以那段是不收费的,这个还请大家放心。   然后……这是我第三本写超过百万字的书,所以写的时候忍不住捣鼓了这么个东西来玩,还请大家见谅。   最后,那个故事当然是我写过的故事了,就在这个作者号上- 第十三章 何以安度晚年   “怀素纸是暮色?!”   姜白睁大了眼睛,原先的笑容顿时消失干净,尽数换做震惊凝重之色,就连声音里都多出了几分掩之不住的诧异。   仿佛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程安衾静静看着她,提醒说道:“前辈,您演的太过了。”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这就演了吗?”   程安衾没有与她在此纠结,语气似是恭敬,低声问道:“麻烦您开个价吧,前辈。”   姜白笑了笑,说道:“那就换个人来吧。”   听着这话,程安衾微微眯起眼睛,问道:“前辈的意思是,您要的东西,是我无法承诺下来的吗?”   姜白笑意不减,坦然说道:“是这个意思,但也不全是,不过我确实比较嫌弃来的人是你。”   程安衾没有动怒,依旧冷静。   “当然,你也不要觉得我是在针对你,我没有这个意思。”   姜白拿起放在膝上的那本书,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在针对整个长生宗,觉得你们都是白痴,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这四个字,不管怎么听,不管语气再怎么温柔,都充满了嘲弄的味道。   程安衾无法再淡然下去,即便她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如前。   但姜白羞辱的是整个长生宗,她只要还是长生宗的门人,那就必须要做出足够强硬的回应。   “烦请前辈给出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她看着姜白,面无表情说道:“否则长生宗的耻辱,必须要以鲜血来洗净。”   “原来你也知道耻辱啊,丢脸啊,这些字眼的吗?”   姜白微笑说道:“那让你来见我的那个人有没有想过,以你的身份地位,根本就没有资格和我谈判呢?”   程安衾墨眉微蹙,神色渐冷。   姜白的笑容越发温柔。   “我觉得司不鸣肯定是知道的,但可能是他自己觉得,有要事在身啊,不方便啊,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啊,就让你来见我了。”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毕竟委屈的是我,又不是他本人。”   “但我猜他肯定还忘记了一件事。”   “是的,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因为我们已经老了,可问题是,老和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现在还活着,顾乌龟也还好好地活着,就算这世界终将是你们的,但现在肯定还是我们的。”   她看着程安衾的眼睛,笑着说道:“所以你连大乘都不是,也不是长生宗的掌门,身份地位和境界一样都不占,凭什么来和我谈判,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呢?是觉得我受伤了,就可以随便怠慢了?”   说完这句话,姜白把那本小说放回书架,就此离开。   离开时,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谈,自然是可以谈的,但麻烦你让司不鸣自己过来和我谈,要不然那就别谈了。”   姜白的声音还是笑着的,格外轻慢:“求人,就稍微给点求人的诚意出来,哪怕是装也装点儿低声下气的样子出来,现在你懂了吗?”   人走了。   声音还徘徊在藏书楼,不曾被春风转瞬吹散。   程安衾静静听着,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书楼略微泛黄的墙壁上。   她之所以闭眼,是不想让眸子里的那些情绪流露出来。   那些情绪不是生气,是厌恶,是烦躁,是憎恨,是腻烦。   这与姜白无关,与自身所肩负的责任有关。   半刻钟后,程安衾睁开双眼,眼中再无多余情绪,只剩下沉静。   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姜白翻阅的那本小说,迟疑片刻后,还是走到那面书架前,找到了那个名字。   “如果我是……”   程安衾看着书名,微怔后笑了出来,感慨说道:“天下第一?这真是有够奢望的,确实只能在前面加个如果了。”   ……   ……   回到姜园旁的那座别院时,怀素纸还不在。   姜白搬来凳子,坐在屋檐下,望向渐往西沉的春日,随意思考着刚才的谈话。   她对程安衾说的是真的,包括那句骂整个长生宗都是白痴的话,但……这并不代表她介意自己被看轻了,被羞辱了。   大乘之尊,不可轻辱。   这确实是修行界所公认的一件事。   但她又不是大乘,是世间仅有两位的大乘之上。   更何况她长生世间七百年,见过无数世事,又岂会过分拘泥于这毫无痛痒的荣辱?   她说那句话,只是为接下来的漫天要价做准备,仅此而已。   只要长生宗开的价格足够合适,姜白……也不一定愿意出来作为人证,揭开怀素纸与暮色之间的关系。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随着她对怀素纸的认知越来越深,忌惮之意也就越来越浓,不愿无辜结下生死大仇。   想要说服她,那长生宗必须要给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问题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无法拒绝的呢?   长生宗愿意拿出来吗?   好在她早已把长生宗得罪透彻,根本不用去考虑莫由衷的想法,不至于被双方势力夹在中间,去思考自己究竟该往哪边走才对,这种让墙头草无比痛苦的选择当中。   总之。   这事爱咋咋地。   反正她懒得伺候。   ……   ……   傍晚时分,怀素纸归来。   她推门而入后,听到了悠长平缓的呼吸声,沿着声音望过去,便见到在屋檐下睡着的姜白。   唯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容颜依旧少女的姜白,其实是一个亲身经历过七百年漫长风雨的老怪物。   ——毕竟只有老人才会这样在太阳下打盹到睡着?   “回来了?”   姜白睁眼醒来,望向怀素纸,看到她手里提着的食盒,好奇问道:“吵架吵赢了?”   如果不是吵赢了,又怎会有吃东西的心情?   “没赢。”   怀素纸声音如常淡然。   姜白想了想,说道:“也对,长生宗最擅长的就是开会,开会就免不得吵架,这方面他们确实天下第一。”   然后她望向那个食盒,鼻翼微动,嗅到了海鲜的味道,不由更加疑惑,心想你既然没有吵赢,为什么能有心情吃海鲜粥的?   食以解忧,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未免太不符合你的性情了吧?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想法,把食盒放了下来,轻声说道:“但是没输。”   没吵赢。   但是没吵输。   姜白微微一怔,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值得高兴庆祝的事情,紧接着想到了因此而延伸出的一个问题。   怀素纸不是一个擅长吵架的人,清都山是自北境风雪中厮杀出来的庞然巨物,擅长的是战斗杀人斩妖除魔,也不是吵架。   但长生宗却没吵赢这一架。   唯一的解释,就是长生宗事先对此没有多少准备,是在匆匆迎战。   姜白把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对怀素纸说道:“你是因为这个心情好?”   怀素纸嗯了一声,向屋里走去,动手搬了一张椅子出来。   借着夕阳余晖,她揭开了食盒的盖子,从中取出了一碗海鲜粥,慢慢地吃了起来。   吃饭不代表沉默。   “明日清晨启程。”   “去眠梦海?”   “嗯。”   “你的伤什么时候好?”   “差不多了。”   “有言在先,要是你发现自己的伤快好了,然后给自己来上一剑,这种伤我是不认的。”   “我又不是南离。”   对话短暂结束。   姜白看着怀素纸吃的有滋有味,没忍住转身回到屋里去,为自己找了个碗出来,用勺子敲了敲碗的边沿,发出了极清脆的声音,提出了一个再是合理不过的要求。   “分我点儿。”   “不行。”   怀素纸拒绝的毫不犹豫。   姜白墨眉微蹙。   “为什么?”   “这碗我吃过了。”   怀素纸给出的理由很有力:“我没有洁癖,但也不喜欢和人吃同一碗粥。”   姜白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上次给你带了一碗鱼片粥。”   怀素纸想了想,放下了手里那碗粥,打开了另外一层食盒,取出了一碟干炒河粉,说道:“都是你的,不用给我了。”   姜白这才稍感满意,接过了那碟干炒河粉。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愣住了。   “哪有干炒牛河放虾的啊?感情我吃着吃着,还得伸手剥壳,把自己弄的满手是油,又拿起筷子接着吃?”   她恼火骂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怀素纸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骂归骂,嫌弃归嫌弃,姜白还是动筷了。   与此同时,一场真正重要的谈话也开始了。   “今天长生宗有人来找我了。”   “嗯。”   “那边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想让我站出来,作为人证,证明你怀大姑娘是暮色,让你身败名裂。”   “你答应了?”   “还没。”   姜白放下筷子,挽起衣袖开始剥虾,淡然说道:“起码再谈个几次吧,不给个让我拒绝不了的条件,我凭什么答应?”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看着她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些。”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那你想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吗?”   怀素纸心想你就这么想说出那两个字吗?   “不用你猜。”   姜白一口吃掉那只大虾,声音含糊说道:“我飞升基本无望,得想怎么好好度过晚年生活,当然不想得罪你。”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很难相信这句话出自你的口中。”   姜白偏过头,看着她诚恳说道:“谁让我相信你真的能天下无敌呢?” 第十四章 让元始宗重现人间   晚风轻拂,吹散了那声天下无敌。   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被暮色染红的天空,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吧。”   姜白挑眉问道:“我说的是你要天下无敌,这你也不稍微谦虚一下的吗?”   “没什么好谦虚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姜白是真的意外了,很是好奇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这次没有再说出那两个字。   “道盟太强,强到我唯有天下无敌,才有可能做成想做的事情。”   “你想做的是……重建山门,让元始宗站在阳光底下?”   “嗯。”   “这件事……确实得天下无敌才有机会做成。”   姜白想了想,把话停在了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这样就挺好的。   她没必要去说那些俗气的,充满尘埃味道的腐朽言语。   比如问怀素纸,数百年后你真的天下无敌了,飞升有望了,但你要是坚持重建元始宗山门,代价将会是断绝飞升之途,那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毕竟道盟不可能容忍一位天下无敌的出现,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必将不惜一切代价请其飞升。   或者杀死。   ——顾真人之所以例外,是因为他本就是天渊剑宗的太上掌门,其次就是他真的不闻世事。   如果他理会世事,那天渊剑宗早在数百年前,就遭到清都山如今的待遇了。   ……   ……   “所以我有一件事得提前和你说清楚。”   姜白的声音难得认真,找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怀素纸隐约能猜到她要说的,嗯了一声,同样认真。   姜白平静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修行是一场关于时间的游戏,因此等你天下无敌的时候,我大概早就被埋在土里了。”   怀素纸说道:“是的。”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缓声说道:“如果长生宗开出来的条件足够丰厚,厚到能让我心动,那我还是会站出来,揭开你的身份的。”   暮色渐褪,太阳落山了。   夜色降临大地。   风里多出了几分寒意。   就像这句话的内容。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我不会因此记恨你,因为这是利益问题,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只要我能活下去,那你我终有再见,然后分出生死的一天。”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一个大度的人。”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这种事情没有办法大度。”   “那可不一定,我这几天看到了一本书,书上写一位女主人公被一位反派强奸了数日,等到男主人公来救她了,她竟自个儿破了禁制,穿上衣服冲出去阻止那男主人公杀反派……”   姜白回想着那段情节,声音里满是嫌弃。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你拿这种东西来举例,我只能认为你在刻意羞辱我。”   姜白怔了怔,发现这话很有道理,神情诚恳说道:“那你当我没说过。”   “可以。”   “谢谢。”   听着这声谢谢,怀素纸补充了一句:“但不要再有下次了。”   姜白忽然问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怀素纸没听明白,问道:“什么感觉?”   “就是……”   姜白端着那碟干炒牛河,走出屋檐外,站在春月下,神情郑重说道:“那种明月清风,好不爽利的感觉?”   怀素纸觉得有些无语,不想搭理。姜白转过身,很是不悦地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怀素纸安静片刻,抬起手指向那碟干炒牛河,很是无奈说道:“你手上还沾着剥虾的油,哪有半点世外高人的风范?明月清风好不爽利?先洗个手吧。”   话音落下,风声里忽然多出了几分寂寥的味道。   仿佛有鸦声在天,缓缓飘过。   这真是一句令人尴尬,让人无话可说的话啊。   姜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走回屋檐下,把那碟干炒牛河吃上几口后随便放好,再以道法凝出清水,认真洗去手上的油渍,转过身往原先的位置走去。   怀素纸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说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姜白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微沉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神情诚恳说道:“没那种感觉了。”   姜白缓缓转身,就这样飘了起来,直至高过怀素纸后,居高临下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刚才是你拆了我台吧?”   怀素纸也不心虚,说道:“不是拆台,是提醒。”   姜白看着她,明显不接受这个解释。   怀素纸接着说道:“我要是不提醒你,等到你自己发现了,那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尴尬……”   姜白举起手,示意话到这里就好,不必再说下去了。   怀素纸从善如流。   “你这个人是真的烦。”   姜白对着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现在是真好奇谢清和怎么喜欢上的你,难道谢渊生了一个喜欢被别人调教把玩,能从训斥中获得快感……”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面无表情,冷的不加掩饰。   她无所谓自己被评价,因为不在乎,但这句话里说的是谢清和,那她就必须要有所谓。   这是原则问题。   “抱歉。”   姜白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有些过分,故而话里的歉意很足。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向屋内走去收拾行李,为明日启程前往眠梦海做准备。   北境还在遭受云妖带来的灾害,在森严寒意的侵蚀下,两地交换消息的速度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原本在一日之内就可以传递过来的消息,如今要延迟将近五天的时间。   须知如今不是五千年前。   道盟成立后,八大宗为了更好的统治整个人间,耗费了数量庞大的资源建立起传送情报的渠道。   现在,这条渠道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冻结。   想要重新建立起速度足够快的情报输送渠道,这需要道盟的全力以赴,甚至是让元婴境的修行者带上抵御寒意的法器充当邮差,才能够做到。   这件事将会在峰会上进行提案,应该可以迅速通过,不会遇上太大的阻力。   原因很简单。   根据今日抵达中州的消息,云妖苏醒后,那条雪线向前已经推进近百里,而这是北境五天前的状况。   谁也不知道五天后的现在,醒来的云妖将北境以北的疆域向前拓展了多少,清都山面临的压力有多么的巨大。   长生宗想的是借助云妖消耗清都山的实力,而不是养寇为重,让云妖真的毁灭整个北境。   在众生书受损严重,无法动用的现在,中州不可能全凭天机术算之法去确定北境的具体情况,必须要用更直接的方式去勘测灾情。   按道理来说,此时的怀素纸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理应茶饭不思,陷入借酒消愁愁更愁的境地中。   但她却有闲心喝粥,与姜白平静闲聊,仿佛肩上没有任何的重担存在。   这并非是她不在乎清都山,而是她太过清楚,自己要是在这种时候流露出虚弱和焦虑的姿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长生宗,或者说中州决不会因此生出担忧,认为清都山的情况已经坏到了极点,从而推翻自己的决定,不惜代价去支援北境。   最有可能发生的是中州诸宗借这个机会,与清都山签订一系列的协议,为云妖之灾过后,在各个方面上继续削弱清都山的实力做铺垫。   这接连三日的争吵当中,怀素纸在谈判中始终沉默不语,看上去没有发挥半点作用。   然而正是她的平静,给予了长生宗相当程度的压力,才能让这场谈判以平局告终。   为何她的平静能带来压力?   因为清都印不知在何处,很有可能还在怀素纸的手上。   而谢真人亲自证明过……他能借这件仙器,以神识横跨数万里至中州。   云妖的影响下,这样的事情大概是无法重复了,但沟通想来还是可以做到的。   那么,怀素纸的平静,很可能是谢真人给予的底气。   中州五宗可以无视世间一切事,但不可能无视一位即将飞升的世间至强者的报复,故而行事必须要留有一定的余地。   ……   ……   翌日清晨。   怀素纸睁眼醒来,准备离开。   姜白与她并肩而行。   “不藏着了?”   “还有什么好藏的,都被长生宗的人找上门了。”   怀素纸心想也对,没有再说什么,转而言道:“昨夜我去姜园,把你和长生宗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白叹道:“你师父现在肯定在想着怎么对付我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可以选择不让她找你麻烦。”   借着晨光,姜白望向她的眼眸深处,神色认真问道:“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事情还没发生,不能算,而且我是学的你。”   姜白笑了,问道:“如果这是恩将仇报,那也是我先恩将仇报?”   “你可以这样理解。”   怀素纸很直接地承认了。   姜白笑着叹了口气,感慨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清冷淡然,不屑阴谋诡计的人,没想到你还能无耻的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说过的,我没有洁癖,无论在身体上还是道德上。”   姜白敛去笑意,诚挚说道:“我现在开始相信一件事了。”   “何事?”   “你能让元始宗重新伫立在人世间。”   “谢谢。”   “不客气。” 第十五章 纵是满身尘埃,少女仍青春   “胡了。”   南离淡然说道,推倒了身前仅剩的两张麻将牌,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圈,眉眼间尽是睥睨之色,颇有几分不可一世的感觉。   与她同桌的另外三人,都是眠梦海周边宗门势力里的重要人物,在当地有着很不错的影响力。   如今的长歌门想要在眠梦海立足,就必须要拉拢这些势力,让其心悦诚服,围绕在长歌门的身旁。   是的,这场牌局就是一次谈判。   以牌局的胜负,来决定这种重要至极的谈判……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过分荒唐的一件事,但发生在南离的身上,好像也没什么了。   至于这些大小宗门为何愿意上牌桌,理由也很简单。   就算长歌门山门倾覆,门中再无大乘坐镇,甚至被迫沦落到眠梦,但依旧是一尊庞然大物。   偌大人间,除却八大宗,又有谁敢轻视?   故而这些寻常宗门,在得知南离决定把谈判放到牌桌之上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在他们看来,牌局并无定势可言,指不定运气来了还能占到意料之外的好处,又怎会拒绝?   只是……谁能想到南离竟做到了通吃?   随着这一声胡了,桌上另外三人的筹码正式被清空,不剩分毫。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再是望向被南离推倒的那两张红中,知道她必然是出千了。   如果不是出千,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接连四个暗杠,组成四杠子四暗刻单骑之余还凑成了东南西北,最后再杠上开花,以红中收尾,组成前所未有的大四喜字一色呢?   这太没道理了些。   只能是出千。   问题在于……在场所有人都没找到南离出千的证据,那这就不算是出千,唯有认赌服输。   与南离对坐那人看着她,感慨说道:“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不愧是南姑娘。”   南离微微笑着,没有故作淡然冷漠骄傲,说道:“前辈过奖了。”   那人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说道:“怀大姑娘行走天下至今,剑锋所向无敌,唯一一败就是南姑娘您赐给她的,这是事实,可不是过奖。”   “还是过奖了,”   南离看着他认真说道:“怀大姑娘心胸广阔,行事明月清风,好不爽利,心怀天下正道苍生,乃真人也,岂是我能相提并论的?”   那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牌局正式结束,即将进入下一个环节,谈论利益的具体再分配。   胜负已分,接下来的事情虽然复杂,但不会棘手,大多数都是细节上的问题。   就在南离准备展开新的谈话,争取尽快解决这些事情的时候,一位长歌门的弟子忽然来到她身旁,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   她秀眉蹙起,沉默片刻后,对牌桌上的三人说道:“我有要事先行离开,接下来的事情,会有人接替,抱歉。”   那三位宗门势力的代表愣了一下,醒过神来想要询问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却发现南离已经远走,竟是片刻的停留都没有。   三人再次对视了一眼,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心想这难道是长歌门出事了?   ……   ……   离开后,南离与沈依澜迎寒风而起,向眠梦海的方向飞行。   初春还未远走,可眠梦海周边在北境风雪的侵扰下,颜色变得极其单调,景物一片荒凉。   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景。   这是长歌门所不习惯的北国风光。   两人以遁法穿过层云,强行觅得明媚阳光,稍感舒服后才展开了对话。   “又有峰会要开?”   “是的。”   “还是岱渊学宫提议召开的?这是那个江教授的意思?”   “江教授是那个中间人,真正在这背后角力的是长生宗和清都山。”   “就在眠梦海?”   “是的,所以需要师姐您放下手上的事情,为诸宗的到来做好准备,最好提前敲定该怎么向来的人述说云妖带来的变故。”   “时间呢?”   “今天晚上清都山和长生宗还有学宫就会抵达,而最迟明日晚上,八大宗的人就能到齐。”   "真有意思啊……所以我最多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敲定自己具体要说什么,怎么把云妖带来的变化,展现给他们看?"   南离着实没有忍住,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嘲弄之意。   沈依澜咬着嘴唇,脸上的愧疚掩之不住。   对话暂时结束。   最近这些天来,长歌门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南离在处理,为此已经有好些天没有睡过一觉了。   修行者确实不用依靠睡眠来补充精力,但长时间的耗费心神,处理各种棘手的事情,必然会带来相当沉重的负担。   “先去准备一艘大船吧,泛舟湖上,怎么想也比坐在宫殿里感受的清楚一些,然后……”   南离想了想,又吩咐道:“另外,让人送一批最好的食材过来。”   沈依澜低声应是。   待到事情基本交代完后,南离才是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这种大事应该是掌门来处理的,为何会交到我这里来?”   “这是掌门的意思。”   沈依澜如实答道。   她犹豫了会儿,又补充了一句:“掌门好像正在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暂时无法分心。”   南离蹙眉,心想还有什么事情能比道盟的峰会更加重要的?   “好吧。”   她没有追问下去,转而言道:“最先到的是怀大姑娘?”   沈依澜说道:“还有江教授,以及司前辈。”   南离闻言沉默,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沈依澜没有多想,说道:“掌门的意思是,师姐你和怀大姑娘的关系不错,希望你去迎接她……”   南离打断了这句话,摇头说道:“我主要负责接待那位江教授。”   沈依澜怔住了,下意识问道:“江半夏教授?”   “嗯。”   “……我知道了。”   南离知道沈依澜很奇怪这个决定,但没有解释的意思。   去年冬末,怀素纸醒来后的那天晚上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她对怀素纸说,江半夏这人极其危险,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寻常,让自家师姐小心一些。   那句话是真心话。   南离对此人抱有极大的警惕,遗憾的是始终无缘单独见面,这次难得有了机会,自然不愿错过。   这次见面,她想要看清楚此人的真面目。   看穿江半夏的真面目,替师姐抹去可能存在的风险,可以专心应对北境的变故,这似乎也还可以接受?   南离这般想着,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唇角微翘。   ……   ……   入夜。   数艘飞舟破云逐雪而落,带来极其庞大的风压,直接碾破了眠梦海上的冰层,掀起无数狂涛,层层波澜。   然而随着飞舟的高度不断降低,那些狂涛和波澜却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被直接压回到水面之下。   眠梦海变得异常平静,仿佛凝固了一般,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天空。   长歌门的重要人物站在飞舟之前,迎接来客。   众人从飞舟上下来,走在最前方的并非长生宗的司不鸣,亦非清都山的怀素纸,而是江半夏。   因为今次峰会的召开,是以岱渊学宫的名义。   简单寒暄后,众人便离开了,没有逗留。   而飞舟则是重新升空,前往补给的地方——东海与临近北境的眠梦海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就算是速度最快的剑修御剑飞行,不做休息也要耗费将近两日的时间。   如今飞舟只耗费了三日,便来到了眠梦海,自然是超额运转灵石炉后的结果。   谈话的地方在一艘大船上。   眠梦海与中州通往北境的那道天堑,有着将近千里的漫长距离,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云妖带来的变化,但又不会承担其中的风险。   夜里风浪渐大。   八大宗的重要人物汇聚在甲板上,披上了不合春天的大氅,迎风破浪前行。   南离作为长歌门的门面人物,站在侧方,以略显凝重的语气向众人述说自云妖苏醒后,长歌门所观察得到的一切变化。   当然,出于长生宗暗中干涉的缘故,这番话存在一定程度的避重就轻。   说的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   在以数个实景作为例子后,南离结束了自己的介绍,众人就此回到大船内部。   风雪不见,泛黄的灯光洒落在地板上,随着船身的轻微摇晃,晕出了一种老时光的独特美感。   江半夏让出了主位,但位置还是在最上首,只不过是一侧。   坐在主位上的自然是长歌门的掌门真人,林轻轻。   她望向在场众人,轻声说道:“人最快也要明日夜里才能到齐,这场谈话不是正式的,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话音落下,场间很快就吵闹了起来。   ……   ……   入春后的天南,风景如画,仙意渺然。   所谓仙意,其实就是风吹不散的无边云雾,与那数百座山峰相映而美。   有清冷剑光自天穹落下。   天渊剑宗大阵开启了一条通道,那剑光不做半点缓速,直教满山云雾切碎成柳絮状,远远看着就像是朵朵棉花……糖?   应该会很好吃?   比起酱大骨又怎样呢?   虞归晚这样想着,朱颜改的光芒微敛,落在一座寻常也不寻常的孤峰上。   顾真人就在这座孤峰上静修,七百年来不曾下山。   她自中州神都不惜真元损耗赶回天南,惹得满身尘埃,只为做一件事。   虞归晚来到那面石碑前,恭敬行礼,然后认真说道:“祖师,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第十六章 剑道无亲,不必与圣人同忧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虞归晚一直在思考该用怎样的语气复述出那句话,以此来说服祖师出剑。   然而,当她真的站在这面石碑前的时候,一路上堆积下来的那些想法却都消失了。   虞归晚没有念出那句话。   她取出长天,将其掷向石碑后的世界,看着剑锋化作流光消散在夜色深处,神情终于变得轻松了一些。   长时间的安静。   就像是石沉大海,仿佛剑入北境以北,凡人归于滔滔黄泉,没有带来半点回响。   虞归晚不着急,很习惯这种沉默,因为顾祖师是一个做事很慢的人,做每一个决定前都要进行充分的考虑。   所以……她甚至还有闲心去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顾祖师是真的不懂怎么教人,说的每一句关于修行的话,用词都是格外的晦涩深奥难懂,不知隐藏着多少的深意,必须要耗尽心思去认真琢磨,才有可能悟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   虞归晚曾经想过要说,但想到这位是自己的祖师,便按捺住了,让自己从童年痛苦至今天。   她之所以决定下山行走天下,与顾真人喜欢说听不懂的话,让她想得脑壳发疼,有着相当直接和深切的关系。   这般想着,顾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平淡如往昔。   “这句话确实有些意思,我要认真想想。”   按道理来说,虞归晚这时候理应是恭敬再行礼,继而转身离去。   但她还记得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祖师。”   她认真说道:“剑呢?!”   顾真人似是没想到这句话,怔了怔后赞赏说道:“剑是好剑。”   虞归晚微微蹙眉,还是认真说道:“我当然知道长天是一把好剑,但这不是我的剑,我得还给别人,祖师!”   听着这话,顾真人也不觉得尴尬,语气淡然说道:“等我想好的时候,这剑自然会给回你。”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搬出了最后那个办法:“祖师,这剑是我好朋友的剑,我那位好朋友是一位姑娘,比我还漂亮的姑娘,而且她最近很有可能要用剑。”   天渊剑宗这位祖师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怪癖,即是不见女人,尤其是貌美的,避之而不及。   仿佛只要看上一眼,那他就会遭到天谴,自此大道如青天,唯他不得出。   “我从未看过你,不清楚你漂亮与否,便也不知道你那朋友是否更漂亮。”   顾真人还是那般平静:“至于这剑,你那朋友既然让你送过来,就该做好暂时留在这里的准备。”   虞归晚闻言怔住了,心想这样也行的吗?   她入道后不久,便被送过来这座孤峰学剑,十余年来吞风吻雨葬落日,彷徨之时虽多,但真无一日迟到与早退,和您说过起码有上万句话吧?   您居然从未看过我一眼?   虞归晚睁大了眼睛,眸子里的情绪绝不是感到羞辱后的愤怒,而是一种从惘然到敬佩甚至是崇拜的情绪。   原来顾祖师是这么守信的一个人啊。   这般想着,虞归晚转身迈步离开。   然而还没走上几步,她忽然停了下来,偏过头望向夜色深处,坚持追问了下去:“所以祖师您要看到什么时候?”   顾真人安静片刻,说道:“七天。”   虞归晚再无半点担忧,高高兴兴地笑了起来,开开心心地走了。   随着山道上的笑声渐渐散去,这座孤峰重新陷入沉静中,如过往数百年间。“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身着黑袍的年轻人面朝悬崖,坐在一块巨石上,正抬头仰望星空。   周美成看着那悬在一旁的长天,笑着说道:“快走了,快走了,这一时半刻也不着急吧?”   顾真人皱眉问道:“你还想再给我找事?”   听这句话的意思,他之所以愿意接见虞归晚,去看怀素纸的那句话,其实是因为周美成的恳求?   “晚辈岂敢叨扰师叔您的清静。”   周美成的语气分外恭敬:“我只是觉得怀素纸这姑娘很不错,值得我为她争取到这个机会,仅此而已。”   顾真人说道:“说完了,那就走吧。”   周美成抬起头,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沉默片刻后,叹道:“还望师叔您能认真考虑,长生宗现在展现出来的态度并不友善,清都山现在可以说是腹背受敌,承受的压力相当巨大。”   顾真人神色不变,嗯了一声。   眼见如此,周美成想要再多说几句,但最终还是沉默了,就此御剑离开。   孤峰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真人看着夜里繁星,轻声念出了那句话的上半段,止于下半段。   “剑道无亲,不必与圣人同忧……吗?”   ……   ……   夜色深时,眠梦海的风雪越发酷烈,仿佛回到了严冬之中。   那场简单的谈话已经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只是真正重要的人物,比如江半夏和姜白,这对虽然不再相认,但确实是彼此在人世间的最后血亲,都得到了特别的待遇。   南离以地主之谊,向江半夏发出邀请,希望与她彻夜长谈,而后者怔了片刻后,欣然同意了这个邀请。   至于姜白,与她见面的那个人是司不鸣,为的自然是那场程安衾没能进行下去的谈话。   怀素纸则是难得的清静了下来。   她再次婉拒了林轻轻的邀请,独自一个人回到船上的房间,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闭眼然后开始修行。   ……   ……   风雪连天,夜色极浓。   离开那艘亮着灯火的大船附近,即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连目力过人的修行者,也很难看到太远的地方。   这自然也是云妖为人间带来的影响。   月黑风高且雪狂,这样的夜晚除了适合杀人,同样也适合谈话。   谈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司不鸣与姜白无视风雪阻拦,行走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上,如履平地。   两人相隔十余丈而行,默然走出数百丈,把那艘大船彻底抛在身后之时,才有了第一句话。   是司不鸣说的。   “前辈,您现在满意了吗?”   “说实话,真没办法满意,换莫由衷过来还差不多。”   姜白的语气很随意,连客套都懒得。   司不鸣叹息说道:“前辈这有些强人所难了。”   姜白看了他一眼,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淡然问道:“难道莫由衷现在是人已经死了,连棺材板都被你们盖好了,只是秘不发丧吗?”   司不鸣愣住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话啊?   哪怕见多识广如他,还是因为这句话失神了,且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姜白毫不客气说道:“看你这个表情,也不像是能大逆不道到这种程度的人,那莫由衷就肯定没死,这算什么强人所难?”   司不鸣还是无话可说,神情变得凝重了许多。   这场谈话比他预想当中的还要更加艰难。   在决定赴约之前,他按照程安衾的话,已经尽量高估姜白的难缠程度,却还是没想到现在这种情况。   姜白也不在乎司不鸣的沉默,接着说了下去。   “你可以放心,我还不至于无聊到让你去找莫由衷,哀求他过来为你向我道歉的那种程度。”   她微微笑着,转而说道:“好了,未来的长生宗掌门真人,说说你能给我什么条件,让我没有办法拒绝你吧。”   司不鸣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是姜白的补充,   “如果你要说的是清都山给我多少,长生宗就为我翻个倍这种话,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言语中的锋芒丝毫不减。   司不鸣平静说道:“在听到晚辈的条件之前,还请前辈先证明自己能够做到,证明怀素纸是暮色这件事。”   姜白微微挑眉,问道:“我可曾有过毁诺的先例?”   当初旧皇都争夺哀帝道果时,她说给陆南宗长生果便真的给了,这可不是什么假的事情。   司不鸣没有退让的意思,认真说道:“兹事体大,晚辈必须要尽可能降低风险。”   “也行。”   姜白用一句看似无头无尾的话,证明了自己能够做到。   “那天清早阳州城戒严的时候,我在龙阳路吃了一碗放辣椒的豆花,然后往钟落潭走,潭边一座别院里有棵树,树叶红的很好看,然后就到了回龙观,在观里的影壁上读了一首诗,清淡不见,杀性倒是十足,最后在香蜜湖看了会儿风景,朝阳是真如血啊。”   这句话听着很莫名其妙,就像是七岁稚童的日记,但事实上又怎会这么简单?   辣椒是血。   叶红也是血。   影壁上的那首诗想来也沾了血。   至于最后香蜜湖的朝阳真如血……显然不只是如血,是真的有血。   更关键的是,司不鸣曾经看过程安衾呈上来的那份情报总集,知道这四个在位置上相隔甚远的地方,都曾死过陆家的人。   “原来是前辈出的手……”   司不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感慨叹息说道:“难怪当时巡天司和寻真峰和玄天观一并出手,都找不出暮色的痕迹。”   姜白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说道:“我只是去吃了个早饭,然后随便走走看看,你想多了吧?”   司不鸣自然不会信这种鬼话,这很明显就是姜白故意留下来,用以反制暮色的手段。   如果他没有猜错,自从那日清晨过后,姜白就在等待今天这场谈话的到来了。   一念及此,司不鸣再无半点犹豫,道出了自己所能给予的条件。   “清都山所给予你的一切,长生宗都能为你翻倍,以及……”   他缓缓转身,隔着十余丈的距离与姜白对视,认真说道:“麒麟的心血。”   PS:话说一半,是因为确实不好全说出来,二是后半句还在犹豫修改中,没有彻底想好,得再想一下该用什么词语。   以及,这句话出自于刺客聂隐娘,我多加了一个必字。 第十七章 南离之败   麒麟乃长生宗的镇派神兽,是世间最为古老与强大的存在之一,据说在人族踏上修行路之前,它就已经在世间行走,赐予凡人福瑞。   在许多的神话故事当中,它都留下了自己的踪迹,又或者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是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   故而,麒麟也被世人尊称为道帝。   尽管这个尊称中的很大一部分是长生宗自吹自擂,但数万年来无人能够抹去这两个字,足以证明麒麟的强大。   这只自远古活至今日的神兽,境界必然有大乘圆满,至于其是否能与云妖相提并论,唯有天知晓了。   长生宗之所以屹立世间数万年不倒,始终能执中州牛耳,除却众生书外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有麒麟作为镇山神兽。   ——长歌门之所以衰落至今天这种境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其镇派神兽的死去。   传闻中,麒麟的性情颇为温和,虽不爱理会世间俗事,但每过数十年都会为长生宗降下自己的恩赐,以此回馈长生宗的奉养。   当初东安寺一战中,宋辞便是以麒麟符箓所化神锋,直接斩断了那条通往黄泉的道路,逼迫阴府离开人间。   那是足以媲美大乘强者的一击,而且当时的宋辞境界不过金丹。   麒麟的心血,这自然要比符箓珍贵重要上不知多少倍。   长生宗奉养麒麟数万年,也不见得能得到几份心血,更别提留存下来的了。   司不鸣确实给出了最大限度的诚意。   听到那句话后,姜白的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眼中的情绪变得极淡,显然是在认真思考这其中的利益得失。   数年前,黄昏曾经潜入万劫门的禁地流火池当中,从沉睡中的朱雀身上窃得真血,以此服下永生花续命十年。   以麒麟的心血来续命,效果必然是要更好的。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都足以让姜白心动。   司不鸣对此有着充分的信心。   姜白还在想着。   风浪声不断,眠梦海上波澜起伏,两人始终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姜白终于开口了,她看着司不鸣说道:“今夜就到这里吧。”   司不鸣也不失望。   像这样重要的事情,理应要再三思虑。   如果姜白很爽快地答应了,那他反而要担心,因为这太过于轻松。   “可以。”   他看着姜白说道:“但是还请前辈尽快做出决定,最好是在这次峰会结束之前。”   姜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在峰会上让她作为人证站出来,当众揭穿怀素纸的身份,将会让清都山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届时身份遭到暴露的暮色身陷敌营中,以其不过化神的境界,可以说是十死无生,必死无疑,没有任何反转的可能。   这是长生宗最希望看见的画面。   先绝了元始魔宗的希望,以暮色对清都山的渗透为理由,得以名正言顺地隔岸观火,等到清都山元气大伤后再行出手,平复云妖之劫……   天渊剑宗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唯有沉默。   如此一来,人间便风平浪静,踏入又一个太平盛世中。   哪怕是莫由衷破关而出,看到这样的局面,也是要拍掌称赞的。   姜白心想这确实是一个期待的未来。   她看着司不鸣,神情淡然说道:“我无法对你做出保证,只能尽量做到,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峰会的时间拖长,拖到我想好为止。”   司不鸣没有在意言语中的嘲弄,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干净利落。   姜白在原地留了会儿,似是微仰起头,望向被雪云笼罩的天空,直至风吹浪起快要盖过她的头顶,才是离开。   ……   ……   谈话不只有一场。   大船上,一个温暖的房间。   南离为江半夏倒了一杯热茶,以淡淡的仰慕语气,展开了这场对话。   “本宗从前与学宫为邻,故而晚辈早早就听说过江教授您的名字。”   话至此处,南离浅浅地笑了一下,再说道:“只是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心侍奉大道,不理世事的您,竟会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江半夏心想你没想到的不只有这个,还有其实我还是你的另一位掌门真人。   以及半个师父。   如果没有怀素纸的存在,最有可能成为她真传弟子的人,一直都是南离。   她这般想着,端起那杯热茶饮了一口,感慨说道:“我也没想到会与你坐在这里,谈论这些事情。”   这句话看似寻常,实则颇有深意。   深在彼此深藏在海面之下的真实身份。   南离听出了话里的感慨,却理解不其中的深意,安静了会儿,说道:“我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江半夏微微一笑,不做迟疑地说了一声好。   因为她确实很好奇,自己这半个徒弟,非要来上这一场谈话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可能是抱着策反她的想法吧?   那是为了什么呢?   一念及此,江半夏不禁心痒了起来,便决定久违地重操旧业。   这次见面的时机很突然,但南离早在神都之时,就为这场必将存在的谈话思考过,应该从何处开始着手。   她的声音轻柔响起,语速恰到好处,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这些问题问的是人情世故。   具体一些形容,则是该怎么去妥善处理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精彩至极却教人感到疲惫无趣的阴谋诡计斗争。   之所以从这方面着手,是因为南离觉得江半夏和她有相似之处,都是在仓促之间接掌了庞大的权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庞大压力。   最能让两个陌生人熟络起来的方式,毫无疑问是坐在一起痛骂同一样东西,以此做到感同身受。   江半夏静静听完了,眼神变得古怪了起来,心想你想做的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她重新操持起另一份旧业,化作一位极尽耐心的先生,对这些问题做出基于人生经验之上的解答。   她经历过百年前的元始宗山门倾覆,以一己之力重建元始宗,与长生宗纠缠鏖战数十年,称得上阅尽世事,自然能够给出极其漂亮的回答。   南离听着很是意外,没想到自己竟然听到了如此认真,并且每一句极具道理,甚至称得上是一针见血的回答。   随着江半夏的声音不断响起,南离渐渐入神,听得越发认真,不时陷入沉思当中,在仔细剖析自己的想法后,给予江半夏一个新的疑难问题,又在片刻后得到不作任何藏私的解答。   更了不起的是,江半夏的用词相当直白,不做任何晦涩掩藏,可以把一件复杂至极的事情用最简单的言语拆开,说得极为清楚。   这样的过程一直持续着,话题从最初的流连于表面,不断深入下去,进入到一些相对敏感起来的地方。   到了这种程度,江半夏的语速也就慢了下来,因为话题已经到了以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作为举例,她必须要尽可能地考虑到各个方面,才能给出足够漂亮的答案。   好在她确实了不起,最终给出的解释可谓是无可挑剔,让南离暗自赞叹之余,更是心悦诚服。   直至夜色浓至深处时,这场谈话才是告一段落。   南离站起来,神情格外认真地向江半夏行了一礼,眼中的敬意不加掩饰。   她的天资极好,不只是在修行之上,更是在处理世俗事务上。   奈何她的命途多舛,初次行走世间便遇上浮仓山辩难之乱,自此身陷囹吾六年,只能在那个山洞里与天光游鱼为伴。   南离是高徒,奈何与名师始终缘悭一面。   这一路走过来,林轻轻和她有师徒之名却无之实,给予她最多帮助的人,反而是那位名叫梅雪的长歌门长老。   今夜这场谈话过后,南离颇有一种豁然开朗通透的感觉,只觉得过往所遗漏的那些东西被弥补许多。   江半夏唇舌微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被续上的热茶,轻声问道:“那就到这里了?”   南离醒过神来,把自己从那种有所得故而欢喜的感觉中拔出来,回忆起最初的那个目的。   于是。   她如临大敌。   她明明带着试探的想法,抱有警惕之心来展开的这场谈话,可在谈话过程中却忘掉了自己的目的,完全沉浸在其中……   思及此处,南离不由感到几分惊恐,耳后甚至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她终于明白为何怀素纸会对此人心生好感,愿意在天下人面前,为其开口说话,不惜得罪当时的岱渊学宫和陆南宗。   这果然是有原因的。   南离强自冷静了下来,歉意一笑说道:“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前辈您的想法,不过这事……是出自于我的好奇心。”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好奇心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不该被丢掉,问吧。”   南离坐了下来,看着她问道:“前辈,您是怎么看怀素纸的?”   “怀大姑娘吗?”   江半夏轻笑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南离诚实说道:“都想听。”   江半夏笑意嫣然说道:“怀大姑娘心胸广阔,行事明月清风,好不爽利,心怀天下正道苍生,乃真人也。”   南离微微一怔,心想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儿耳熟?   然后她回忆了起来,发现这是今日自己说过的话,而且一字不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望向嫣然笑着的江半夏,看着那对如有花开的漂亮眸子,心情变得极其沉重。   江半夏看着她,语气很是温柔,耐心问道:“还要再听下去吗?”   “要听的。”   南离的声音很简单,但往深处听去,隐约能够听到一丝丝的颤抖。   “至于怀素纸……”   江半夏微微一笑,看着南离的眼睛说道:“就是一个不听人劝的死犟白痴。”   南离沉默了。   江半夏看着她,笑着问道:“这个看法你觉得怎样?”   南离低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抬起头,望向江半夏认真问道:“你能听得到我的想法?”   江半夏莞尔一笑,心满意足反问道:“你猜?” 第十八章 拜见掌门真人   三千大道,化世间九万法。   修行界数万年来,不知道诞生消失过多少功法,其中不乏直指飞升的得道真经。   然而在这庞大到难以计数,浩如烟海的功法当中,能够做到通晓旁人所思所想的真经,屈指可数。   南离最先想到的是禅宗的宿命通。   这门记载在禅宗真经上的无上禅法,可知过去未来劫,是人世间层次最高的天机术算推演之法,自然也能通晓人心。   问题是,元垢寺自前皇朝倾覆后,便被道盟镇压封山,至今依旧不得出。   那宿命通就不该为江半夏所得。   按照这个思路推断下来,元始道典以操纵因果之能名震天下,于天机术算之上亦是第一流,不次于长生宗,当然也能够知晓人心所思。   但江半夏怎么可能跟与元始宗有关呢?   南离为了今夜这场谈话,早已暗中调查过江半夏的来历,知晓她曾与自家掌门于同时代争锋,因一招之差落败后被废,结下了生死大仇。   传闻当中,那玄天观的陆月楼正是以此为理由,才把这人从学宫深处那座姜园请出来的。   出山后,江半夏迅速得到了长生宗的支持,莫大真人甚至亲自接见过她,并且在前段时间阳州城中,长生宗以整个陆家的鲜血,为她铺出了一条殷红的通天大道。   尽管程安衾对此极力否认,在八大宗内部表示这其实是暮色所为,但南离还是坚信自己那位师姐没有动手,只不过是又一次背了黑锅。   以这些事情为前提,得到长生宗不遗余力支持的江半夏……很有可能就像她事前推测的那样子,是长生宗在多年前埋入岱渊学宫当中,一颗静待时机带来的种子。   至于读心……长生宗在天机术算之道上的造诣,不输元始宗,修至深处想来也能做得到读心。   一念及此,南离神色微凝,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把所有的思绪从识海中逐出,道心归宁沉寂,尽一切可能不让对方窥得自己的心意所向。   只是她太过于专注这方面的事情,以至于没有发现江半夏的笑容消失了,连眼神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怎么会把我想成长生宗的人?   这未免太荒唐了吧?   江半夏有些无奈,有些无语,但更多还是觉得这事好笑。   不过好笑之余又带着几分怒意。   之所以有怒意,是因为她知道南离找上的如果不是自己,换做姜白这样的老怪物,必然是要出事的。   而且自己装了大半辈子的岱渊学宫门人,窥视着陆南宗的位置,现在却被认为是长生宗的弟子,真的有些好笑啊。   元始宗与长生宗之间有血海深仇,她再如何心胸广阔,被自己的半个徒弟这样推测,还是会生出厌烦的情绪。   然后她想到,南离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推测,很有可能是下意识不愿往她是黄昏的那个方向去思考,心中的诸般情绪才算是淡了几分。   但猜错了,那还是受惩罚吧。   就在这时候,有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你猜。”   南离唇角微翘,露出一个相当得体的笑容,看着江半夏强硬说道:“像这种充满神棍味道的话,不该出自您的口中。”   江半夏猜到了她的下一句话,没有读心。   果不其然,南离微笑说道:“世人皆知长生宗天机术算第一,乃无可否认的事实,江教授您又何必捣鼓这样的把戏呢?”   江半夏没有说话,就像是默认了,因为她现在很好奇南离接下来要怎样演戏。   既然她被认为是长生宗的人,那南离就必须要为之前被窥知的想法,做出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比如你明知怀素纸是暮色,为何会觉得她是一个不听人劝的死犟白痴……   这种不管怎么想,都带着几分亲密意味的看法呢?   而且你为什么要劝她?   难道你和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   江半夏望向南离的眼睛,又笑了起来,说道:“解释一下吧。”   解释什么?   有什么是要解释的?   南离神情不变,思绪却已百转千回,然后再想起对坐之人可以读心,于是……烦不胜烦。   她端起茶杯一口喝完杯中热茶,又觉得还不够,从随身的储物法器中取出一壶酒,给自己满上,以此酝酿情绪。   “在我解释之前,还请江教授给予我该有的尊重。”   南离举杯端至唇边一饮而尽,面无表情说道:“否则这场谈话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一场单方面知晓对方所有心思的谈话,是没有任何公平和尊重,乃至于是意义可言的。   不要说什么心念不动,要是真的心如止水,那她该说什么?   还是张着嘴巴,像个求医的病患那样,吐出舌头,在这里啊个没完没了,让江半夏听个清楚看个仔细?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可以是可以。”   江半夏看了南离一眼,微笑说道:“但你要怎么确定我会真的尊重你,而不是表面一套,暗里一套呢?”   “我确定不了,所以只能选择相信你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南离说道:“如果非要怀疑,这完全可以无止境的怀疑下去,那这场谈话也就不用再谈了,那么,要是谈话在这里结束,你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情绪。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多出了几分歉意,但不真,说道:“我还没老到能在阳光下坐着睡着,确实没有健忘的习惯。”   南离说道:“那就问吧。”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极尽刁难之能的问题时……却听到了一句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话。   “怀素纸是怎么个白痴法?”   江半夏声音里有些好奇。   南离怔住了。   江半夏耐心说道:“要我重复一遍吗?”   南离安静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措辞,轻声说道:“她是一个……说自己不是好人,但事实上就是好人的人。”   江半夏说道:“做个好人就是白痴了吗?”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她做的是超出自己能力范畴之内的好事,而且还不听人劝,这当然是白痴。”   江半夏心想这确实是白痴,但想到怀素纸被除她以外的人说白痴,还是有些不快。   就算骂这一声白痴的人是南离,她的半个徒弟。   “继续。”她说道。   南离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怀素纸是谁吗?”   江半夏嘲弄说道:“不就是暮色吗?”   我还是黄昏呢。   南离听不见她的心声,于是再次沉默,继而生出了强烈的悔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自己明明是知道江半夏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寻常,极其危险,很有可能是莫大真人的一枚棋子,还是非要见上这次面。   现在好了,事情到了这种境地,自己很有可能遭到长生宗的怀疑就算了,这也不算什么,是她应得的。   但是怀素纸这人不可能眼看着她出事,要是长生宗把她当成诱饵,设下杀局,那肯定是会赴局的。   到那时候该怎么办?   两个人一起死吗?   自己真是天真啊……   ……   ……   “继续吧。”   江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然而这笑意落在南离的耳中,只带来了冰冷的感觉。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还要我解释什么?”   江半夏说道:“你是长歌门的未来掌门,明知怀素纸就是暮色,就没想过你看到的好人模样是装出来的吗?”   南离蹙起眉头,心想这话里为何带着些教训的意味?而非责问?   不等她开口,江半夏继续说道:“我大概也能猜到你的解释,无非就是自己奉命接近暮色,在深切了解她之后,断定这是真的。”   南离想要说些什么。   江半夏还是没给她机会,笑容里多出了几分讥讽:“可问题是,暮色是真好人还是假好人这件事,跟你有任何的关系吗?”   南离沉默了。   是的,她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去说暮色是一个好人。   准确地说,是全天下人都可以说暮色是一个好人,唯独她不能这么觉得,更别提说出来了。   因为黄昏毁了整个长歌门的山门,让那些生活在水乡里的温柔少女,来到眠梦海饱受风刀霜剑之苦。   这是倾四海之水不足以洗却的血海深仇。   “当然,你可以在外人面前与怀素纸尽情的亲密起来,毕竟这是你的责任和使命。”   话至此处,江半夏敛去笑意,声音里多出了淡淡的寒意:“但在这种私底下的谈话里,还请你活得稍微清醒一些。”   南离安静了会儿,低头说道:“感谢前辈的……教训。”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与其谢谢,你倒不如再想想,自己该怎么解释对怀素纸的好感吧。”   长时间的沉默。   当南离抬头,再次与江半夏对视之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就像是从刚才的对话中得到了一个真切的教训。   她说道:“这不需要解释。”   江半夏微微挑眉,似是不悦,说道:“理由呢?”   南离平静说道:“你是江半夏,不是我的师父,所以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不必向你解释。”   江半夏笑了起来,问道:“听懂了?”   南离嗯了一声,从略微的迟疑到坚定。   江半夏随意说道:“那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猜吧,我是谁。”   听到这句话,南离再无任何疑虑,知道那个最为荒唐的猜测……其实是对的。   她起身离开椅子,来到江半夏的身前,郑重行礼。   “拜见掌门真人。”   PS:精神状态不太好,写的可能有错漏,已经尽量修改了。 第十九章 滚滚红尘来   江半夏微微偏头,看着正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的南离,微笑问道:“如果你认错了,其实我是诈你的,那你现在该怎么办?”   这便是承认自己身份的意思了。   南离没有得到允许,不敢擅自起身,而且这不管怎么想都是给予她的考验。   然而还是像刚才那样子,她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江半夏直接说了下去。   “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里的人,无论是司不鸣还是程安衾,又或是林轻轻以及明景,他们在性情上会有自己的偏执之处,但……”   她看着南离说道:“就算偏执到像是一个疯子,他们的脑子也不至于坏掉,坏到能相信你的糊弄。”   南离低头不语,因为江半夏说的都是对的。   拜见掌门真人,这六个字就是她在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只是……她真的很想说,明明就是掌门您在暗示我,让我往这个方向去思考的,否则我不至于如此激进。   但这种话不敬的意味着实太浓,就像是在甩锅,于是她只能沉默。   “起来吧,这事就到这里了。”   江半夏看着南离,说道:“只是不要再有下次了。”   南离站起身,看了一眼随意坐在椅子上的江半夏,还是觉得这事好生荒唐,不禁略微失神,片刻后才是低头嗯了一声。   片刻后她抬起头,望向微微笑着的元始魔主,犹豫了会儿,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那句话。   “我可以……留下记忆吗?就算只是一些。”   南离修的虽然不是元始宗的功法,但不代表她对宗门内的功法特点一无所知。   以黄昏在元始道典上登峰造极的境界,只要念头微动,就可以抹去先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届时,她只会认为自己在请教完江半夏后就离开,后面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至于黄昏为什么要这样做,自然是这样做才足够安全。   “自然是不行的。”   江半夏拒绝的很直接,不留任何余地。   南离有些遗憾,但并不失望,知道这才是正确的选择,转而问道:“那我可以再和掌门您说几句话吗?”   这一次江半夏没有再拒绝。   “坐吧。”她的语气随意了起来,没有再严肃,左手搭在桌上,撑着下颌。   得到允许后,南离这才是松了口气,开始认真记住江半夏。   明明是早已看过的一张脸,这时候她却看出了一种新的感觉。掌门随便坐在椅子上,便有一种独特的从容静贵之气,但又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矜贵,能让人下意识去亲近。   她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裙,却不显老,在映衬出手臂肌肤的白皙之余,更是多出了一种成熟后的独特韵味,格外迷人……甚至是显得诱惑了。   也许是在来这里之前,她不想让这场谈话过分正式。   于是那如瀑般的青丝没有端庄挽起,只是简简单单地系了起来,看上去便有了些许慵懒的感觉。   这真的很动人,很能让人心动。   难怪万劫门要将黄昏视为人间绝景之一。   南离只是由衷赞叹,无半点不敬之心,神情恭敬地为江半夏倒了一杯茶,低声问道:“师姐她知道您是谁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听着这话,南离心中再无半点疑虑。   只是当她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忘记这一切后,难免有些失落。   她决定问一些无关重要的问题。   “掌门,您觉得……”   南离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师姐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她不久前问过的问题,这时候重新搬出来,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了。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说怀素纸的坏话,哪怕她和她最近一直在吵架,几乎没有过好好说话的时候。   但,这归根到底还是她和她之间的事情。   不足为外人道。   她微微一笑,故作自嘲说道:“我还以为我对你师姐的评价已经举世皆知了。”   南离微怔,心想你指的难道是师姐乃未来魔道共主,可以复兴元始宗山门,重新屹立于人间之上的那番话?   “不然呢?”   江半夏无需读心,都能看得穿她的想法,随意说道:“这还不足以告诉你,在我眼中,你师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南离听懂了,心想原来你也觉得她是一个倔强到死不听劝的人啊。   她说道:“我没有要问的了。”   江半夏端起那杯茶,浅浅地饮了一口,起身向房间外走去。   没有告别,是因为告别没有意义。   南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我觉得您和师姐真的很像,都是一样的……”   话音戛然而止。   江半夏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南离的眼神不复清澈明净,生出一片惘然,就像是被搅浑的池水。   直至江半夏走出房间,把房门关上后,那一池清水里的尘埃才是开始沉淀下去。   南离清醒了过来。   她看了看房门,再望向桌上的茶杯,想着江半夏给予自己的教诲,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心想今夜收获真是颇丰啊。   ……   ……   翌日清晨,风雪依旧连天。   时间不会因为阳光的消失而消失,始终平静而坚定的前行着,赐予世间万物平等的待遇。   怀素纸睁开双眼,起身走到窗户前,双手轻轻一推。   狂风暴雪扑面而来,然后被大船上铭刻的阵法拦了下来,化作无数轻微的噼啪声,旋即柔和。   她的发丝被这柔风吹起,在晦暗天光中轻轻荡漾着,自有一种明暗交杂的美感。   看着这幕画面,早已归来的姜白眼中流露出一抹欣赏。   不管再活上多久,她还是会因为看到这种美,而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   “你最近还是小心一些吧。”   姜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怀素纸感受着微风落在脸上,平静问道:“长生宗要对我动手?”   姜白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道:“入夜后的眠梦海很适合杀人。”   怀素纸看着窗外的风雪,知道这句话是真的,道了一声谢。   然后她问道:“你和司不鸣谈的怎样了?”   是的,昨夜姜白在赶赴那场谈话之前,就直接跟她道明了要做什么。   在这件事情上,两人建立起了一种极其没有道理的信任关系。   姜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惬意的悠长呻吟。   “实话说,我自己还是挺满意的。”   她右手握成拳状,轻轻敲打着有些发酸的脖子,漫不经心说道:“司不鸣愿意给我一份麒麟的心血。”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这确实可以满意。”   姜白眯起眼睛,说道:“但我还没答应他,毕竟我还是很想知道,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怀素纸还是没有转过身,说道:“价格这个词听着太俗气。”   “确实有些俗。”   姜白顿了顿,嘲弄说道:“只是修行者不理红尘,归根到底不就是红尘还不够红吗?”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是对的。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东西,我对你也确实抱有希望,但我不可能无止境的等待下去,所以在这次峰会结束之前,麻烦你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姜白轻声说着,把这个话题结束在这里。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可以。”   说完这句话,她关上了那扇窗,将风雪天光挡在窗外,留下一片昏暗,转身前去洗漱。   不久后,两人离开了房间,向甲板走去,发现有大雾升起。   夜色未至,八大宗还在陆续赶来的路上,这段时间便是自由的。   怀素纸看着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雾,便向长歌门的弟子要了一艘轻舟,婉拒了匆匆赶来的沈依澜的陪同,与姜白一并登上那艘小舟,向眠梦海深处进发。   昨夜南离在船上,已经向众人简单叙说过一遍云妖带来的变化,但话里不曾提及过这场雾气,那这显然是新的变化。   暂且无事,怀素纸便想要知道这场雾气的起源,以及尝试着做一些准备。   至于为什么与姜白同行,原因很简单,她的见识足够广阔,而且可以护她性命安全。   从这个角度来看,姜白着实很像是某些故事里……上天入地无所不知的老爷爷?   轻舟迎风破浪,驶入浓雾深处,消失在船上众人的眼中。   沈依澜有些放心不下,把这件事告知了南离,但也于事无补。   毕竟那是一个不听人劝的死犟白痴。   好在夜色降临时,轻舟平安归来。   舟上的怀素纸和姜白一切如故,只是衣裳与发丝都微微湿着,应该是漫天风雪留下的痕迹。   怀素纸登船。   南离出现在她面前,递过去了一条热毛巾,让她擦去风雪残痕。   怀素纸道了声谢,仔细地擦拭了双手,平静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南离点头说道:“都到了,只差无归山。”   怀素纸心想这是真的慢,连飞舟都救不了。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说道:“那我去休息一下。”   南离微微蹙眉,问道:“很累?”   怀素纸向大船内走去,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只让南离听到。   “嗯,做了些事,有些倦了,要去洗个澡。”   ……   ……   待怀素纸沐浴完后,无归山的人恰好到了。   八大宗即将入座。   峰会正式开始。 第二十章 新老交替   随着无归山的姗姗来迟,八大宗尽数入座,今次的峰会正式开始了。   在开始的最初一刻,负责将议事内容记录在案的道盟执事,就发现了一个颇为特殊的现象。   这次峰会涉及到云妖苏醒,相关的一切规格自然是最高。   然而今夜与会的人当中,仅有两位八大宗的掌门。   是长歌门的林轻轻和万劫门的裴应矩。   这两人的共同之处,则是境界仍停留在炼虚中,不曾踏入大乘妙境。   凡是踏入了大乘境的掌门真人,都没有出席这次峰会。   为此他们给出了各式各样的借口,还把自身的权力交代给了宗门的代表,并且再三表示这并非是不重视此次峰会。   ——坐在场间的众人,包括那两位掌门以及司不鸣,都默认了这件事。   更有意思的是,在诸宗代表的身后,还站着修行界里的年轻一辈。   无归山的都华藏,长生宗的宋辞,长歌门的南离和沈依澜,太虚剑派的陈安歌,还有玄天观那位道号挽秋的道姑。   不算长歌门的两人,剩下这四个人正是当初旧皇都中,联手围攻怀素纸助她破境的中州五宗天骄。   与这四人相提并论的虞归晚和徐卿,以及惨遭门庭衰败之祸的陆元景,都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到场,否则大概也是要参与进这次峰会的。   这般看下来,道盟竟是生出了一种新老已经开始交替的味道。   很多人的目光悄然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内心情绪变得复杂了起来,隐约猜到了诸宗掌门不愿出席的真正理由。   不管怀素纸再如何天下无双,甚至无对,但比起他们还是差了太多的辈分。   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以平等对视的姿态来议事,实在是有些尴尬了。   唯一有可能不在乎这些的无归山掌门,元道远同样没有来到眠梦海,但他给出了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强大理由。   ——等我来到这边,黄花菜都要凉到掉冰渣了,你们还议个屁的事啊。   当然,无归山给予诸宗的说辞不可能这么的粗鲁直接,是相当正式的书面用语,但意思肯定就是这个意思,不会有错。   “那就开始吧。”   江半夏看着入座的众人说道,揭开了这场峰会的序幕。   岱渊学宫作为双方承认的中立一方,她又是决定要召开峰会的那个人,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最上首。   随着话音落下,就在与会的寻常宗门代表,以为又要听到长生宗和清都山的舌战的时候……   江半夏像是临时想起了一件事,平静地补充了一句话。   “云妖苏醒乃灭世之灾,一切理应从急,为了避免浪费时间,我已命人将之前讨论的结果归纳总结了起来。”   在她说话的时候,庄高阳取出了一叠不厚的册子,分发在每一位与会者的身前。   不仅八大宗,就连稍次一等的蓬莱等宗门都得到了这本册子。   司不鸣看着这本册子,眼中情绪微变,但消失的极快。   他转身望向江半夏,说道:“让江教授费心了。”   江半夏淡然说道:“这是学宫该做的事情。”   司不鸣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看来学宫很快就能焕然一新了。”   这是他真实的感慨。   假如数年前让长歌门山门倾覆的那一战,陆南宗敢于主动去拦下黄昏,坚持到莫大真人的到来,往后的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江半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场间都维持着相对的安静。   诸宗代表翻看着那本册子,不时与身后的人对册子上的一些地方进行具体的商讨。   除此以外,场间再无任何声音。   大约半个时辰后,册子被合上放下的轻微声响,陆续响起。   最先放下册子的人,自然是司不鸣与怀素纸。   两人的神情都是平静的,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   站在司不鸣身后的程安衾却知道,她这位师兄的心情并不好,因为这册子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偏向了清都山。   又或者说,是偏向了事实的那一方。   “既然情况如此危急……”   最先开口的是裴应矩,他放下那本册子望向江半夏,语气略显凝重:“那就先放下别的争执,重新建立起输送情报的渠道,如何?”   这是峰会开始之前,就定下来的明确议题之一。   对此自然不会有人敢抱有异议。   道盟以极其罕见的速度,直接通过了这个决定,然后……事情进入了真正麻烦的地方。   该以何种方式来重新建立起渠道?   更准确地说,这里的何种方式,事实上指的是由谁家的弟子站出来,承担起其中存在的风险。   中州五宗在这件事上显然提前通过气,视线一致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   “那些被寒潮冻结破损的阵法需要修复,与清都山的联系也必须要变得及时起来,而这两件事都需要有足够多的人。”   司不鸣带着歉意说道:“清都山对北境的了解最深,这件事只能劳烦贵宗的弟子了,本宗会给予尽可能的帮助。”   话音落下,中州五宗的代表相继开口,说的自然都是同样的话。   怀素纸平静问道:“话里的尽可能,指的是何种程度的支持?”   “丹药,法宝。”   司不鸣与她对视,说道:“以及,最重要的人。”   怀素纸望向其余众人。   眼见长生宗已经充当表率,有资格参加这场峰会的中州宗门代表,只能给予相同的答案。   听完后,怀素纸似乎很满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接着,道盟诸宗开始对重建情报渠道的具体事宜,进行明确的商讨。   比如修复输送情报阵法的事情,相对而言没有那么着急,可以更多使用无归山的弟子。   比如天渊剑宗的剑修可以充当邮差,理由是速度够快。   再由此引出的问题,比如道盟要怎样确保邮差的性命安全。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各方不断的讨价还价下,被渐渐的确定了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怀素纸没有再说过话。   这是下面的人负责处理的事。   直至夜色深时,事情距离被敲定下来,还有相当一段的距离。   这个速度看似缓慢,但事实上已经是出乎众人意料的快了,说明八大宗的确达成了共识。   然而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在议事得出结果后,道盟还需要将事情落实。   像这种涉及到大量资源与修行者的事情,从展开到落实,必将迎来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更可怕的是,这并非是因为长生宗在暗中作祟,而是存世将近五千年的道盟……真的已经很老了。   老,就代表着行动不便。   八大宗以天下奉养己身,却不愿对世俗中事多加理会,让道盟内部滋生出的诸多小势力,是最大的原因。   当年与元始宗有染,惨遭灭门之祸的姜家,则是这些小势力之一。(注)   ……   ……   “好久不见。”   “嗯。”   “听得不耐烦了?”   “有一些。”   “干脆就出来?”   “嗯。”   姜白问的很随意。   江半夏答的也坦然。   作为彼此在人世间的最后血亲,她们给予对方的态度依旧不温暖,就像是被阵法过滤后落在甲板上微寒的风。   姜白凭栏而立,俯瞰着拍打在船身上的风浪,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提议动用飞舟。”   江半夏平静说道:“长生宗不可能答应,提了只能是浪费时间。”   不可能答应的原因很简单,飞舟若能动用,那中州诸宗就没有理由拖欠送往清都山的各项资源了。   姜白转而问道:“你来见我是为了怀素纸的事情?”   江半夏嗯了一声。   晨光将至,夜色未散。   眠梦海寒雾重重,哪怕船上灯火通明,还是难以照清前路。   这确实是一个很适合谈话的时机。   “你可以放心。”   姜白没有抬头,淡然说道:“你徒弟的伤还没完全好,我不会毁约。”   话至此处,她忽然笑了起来,又补了一句:“或者你去给怀素纸来上一剑,让她继续伤下去呗,这种伤我是认的,来多少都认。”   江半夏望向她的侧脸,眼中一片漠然。   姜白感受到了那些寒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去思考现在的眠梦海还适不适合钓鱼,这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她收回视线,看着江半夏说道:“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江半夏忽然问道:“你想从我徒弟身上得到什么?”   姜白摇头说道:“这事我不想告诉你,你真想知道,那就自己想办法。”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默然运转元始道典,试图窥得背后真相。   然而不到片刻,她就结束了这次推演,因为一无所得。   这是一件极其不正常的事情。   当今世上,唯有一人能让她无所得。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怀素纸怎会与顾真人扯上关系,竟让她无从推算。   她看着姜白,声音微冷说道:“你到底想对我徒弟做什么?”   “诶,这不就巧了吗?”   姜白笑了起来,一脸好奇问道:“我现在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想对自己徒弟做什么,为何她的因果乱……”   话音戛然而止。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以最直接的方式打断了这句话,面无表情问道:“你,想怎么死?”   PS:有些卡文,略微痛苦,然后……姜白其实我自己也挺喜欢的。   注的地方,是写的时候忽然想起前阵子那个为了灭自己满门去造反的段子了,还挺好玩的。 第二十一章 邪不胜正   姜白早有预料自己会听见一句不好的话,但还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直接,不做半点婉转与掩饰。   上次是你想死吗?   这次就是你想怎么死了。   其中的区别未免也太明显了。   她很是意外,很是无语,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要对怀素纸做什么?”   江半夏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眼中找不出半点情绪。   姜白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追问,因为她知道自己再坚持问下去,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   ——开战。   她当然不希望与江半夏开战,伤势未愈是很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这着实是不值得。   无论结果是胜是负,她都不可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只会惹来一身的麻烦。   “你先冷静一些,首先,我和你真要是打起来了,你徒弟肯定会很烦,觉得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老家伙们真是没完没了。”   姜白看着面无表情的江半夏,心想你现在真的很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大猫,认真说道:“其次,我和你真要打,那长生宗的人半夜睡着的时候肯定是能把自己笑醒的,所以你真没必要问我想不想死,想怎么死。”   话音落下,一片沉寂。   隔着风雪寒雾,两人静默互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份安静才被打破了。   江半夏微微一笑,看着姜白的眼睛,带着歉意说道:“看来这玩笑确实没什么意思,那我下次还是换一个别的笑话吧。”   姜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觉得这是玩笑,那就是玩笑吧。   她没有纠结下去,转而问道:“还有事吗?”   这就是不想再聊的意思了。   江半夏转过身,望向寒雾中的风雪,声音也变得飘忽了起来。   “还有一件小事,让我很好奇。”   “请讲。”   “今日清晨,你和她一并乘舟离开,是去做什么了?”   “这个事吗……”   姜白微微蹙眉,只觉得江半夏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但话里似乎带着某种特别的味道,值得让她思考。   幸运的是,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需要做任何思考。   因为怀素纸明确向她提过要求。   “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姜白看着江半夏的侧脸,那晦暗风雪映衬下清美病弱容颜,淡然说道:“这是你徒弟的意思,你真想知道,那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江半夏沉默不语,眼里流露出一抹厌烦的情绪,心想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说好了,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的吗?   非要自己捣鼓些什么呢?   真是烦死了。   姜白很耐心地等了江半夏片刻,确定她不想再说下去,这才是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为怀素纸补充了一句话。   “还有,你最好不要再用元始道典去算自己徒弟的想法了。”   “为什么?”   江半夏的声音很冷漠。   姜白看了她一眼,诚恳说道:“要是被发现了,你们肯定是要吵一架的。”   江半夏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情绪其实有些不好,只是没表现出来,在故作冷静罢了。   “很有关系,因为你们吵架是肯定不让我看到的,而这会让我很不愉快。”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理直气壮说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亲眼看你俩吵架吵到面红耳赤的样子!”   江半夏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   风雪骤急,寒雾如瀑流动。   “停!”   姜白头也不回,看着江半夏真诚说道:“我不想再听到那句话了。”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   没有半点留恋。   江半夏放下了手,风雪随之而缓。   她向眠梦海深处望去,眉眼间的淡漠始终散不去。   眠梦海的海面之下,隐藏着一条通往阴府的通道,但她知道怀素纸不知道这件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默然想着,在船舷处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至晨光艰难刺破密云,向人间洒落些许光芒时,才是转身离开。   ……   ……   待江半夏回到议事之处时,事情已经进入了尾声。   道盟诸宗以惊人的速度,将那些繁琐的细节敲定了下来,八大宗在各个方面都做出了一定的妥协,没有谁过分推辞责任。   像这样的画面,上一次要追溯到元始宗掀起魔潮,席卷天下的百年之前了。   也许是想到这件事,江半夏的心情没有变好,神色依旧平淡,微冷。   她的归来没有引起太多波澜,议事继续进行着,然后在晨光变得清楚时,暂时结束了。   随着那一声就先到这里吧,场间骤然响起了一片叹息声,都是充满放松意味的。   然而在不久后,这些人便要前往各个地方,踏上新一段的旅途,确定事情能够被顺利落实。   至于八大宗的代表们,则是继续为下一个议案商讨。   对修行者而言,这就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唯有长生宗能乐在其中。   在散会后,怀素纸和司不鸣在过道上,发生了一场谈话。   “怀大姑娘可还满意?”   “如今谈满意,为时未免过早。”   “也对,接下来确实还有很多事情。”   “那就说到这里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怀大姑娘。”   “请说。”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你就不会觉得有些累吗?”   怀素纸听出了话里的深意,不为所动地嗯了一声,只道还好。   司不鸣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离开了。   片刻过后,他在一个房间里与程安衾见面,开始处理另外的事情。   “岳天最近怎样了?”   司不鸣问道。   这次峰会,以及上次在岱渊学宫里的那场议事,他都特意带上了岳天。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他习惯性地带上自己的心腹,方便在处理一些麻烦事的时候,有人可用而已。   程安衾微微摇头,说道:“岳天的背叛基本上是真的,而且发生在很久之前,并非一时半刻。”   司不鸣叩打着桌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查到了吗?岳天和元始魔宗用以联络的渠道。”   程安衾说道:“那边做出的反应很迅速,早已开始进行断尾,想要查出来,还得再耗费上一段时间。”   司不鸣问道:“峰会结束前可以吗?”   程安衾认真思考片刻后,还是摇头,说道:“可能不足三成。”   听到这句话,司不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房间一片安静。   “既然你做不了决定……”   程安衾的声音忽然响起:“那我有一个想法。”   司不鸣说道:“什么想法?”   程安衾轻声说道:“给岳天一个机会。”   司不鸣愣了愣,然后明白了她的意思,确定说道:“改邪归正的机会?”   “是的。”   程安衾看着他说道:“我翻阅过与黄昏有关的所有案卷,功法泄露的事情,太过仓促,不像是她的手笔。”   司不鸣安静了会儿,皱眉说道:“所以这是暮色自己的意思?”   程安衾平静说道:“这是最大的可能。”   “那阳州城里发生的事情就解释不通了。”   司不鸣看着她,缓声说道:“当初你的推断是楚瑾希望学宫能够真正中立,为此与黄昏在暗里达成协议,让暮色去动手杀人,嫁祸给本宗,逼迫本宗在学宫之事上退让,对吗?”   程安衾说道:“你觉得为了让学宫中立,牺牲掉岳天这样一位身居高位的细作,是极其不值得的事情……”   话至此处,司不鸣神情微变,想到了一个极其糟糕的可能。   程安衾接着说了下去。   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自己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果江半夏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呢?”   房间再次安静。   司不鸣缓缓闭上眼睛,揉搓着自己的眉心,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   程安衾也不着急,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头的阴沉景色。   半刻钟后。   司不鸣睁开眼,神情已然平静,轻声说道:“这个猜测牵扯涉及到了太多,必须要再三验证。”   “自然。”   程安衾接着说道:“那岳天的事情,你的想法是什么?”   司不鸣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给他一个机会好了。”   程安衾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提醒说道:“我很高兴你能赞同的想法,但我希望你的这个决定不是出自于同情。”   司不鸣知道她的担心,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程安衾没有再说下去。   言语之间,两人根本没有想过岳天会不会答应,考虑的都是这人还能不能用。   道理很简单,就是那四个字。   ——邪不胜正。   若是往复杂了去说,不管岳天想不想当一个好人,但他肯定是分得清利益所在的。   洗白自己的身份,让过往那些罪孽一笔勾销,从此可以行走在阳光之下,不必再有烈日灼心的痛苦。   对岳天而言,这是一个不可能放过的机会。   为此,他会愿意去做一切事情。   司不鸣忽然问道:“你觉得万法真解怎样?”   程安衾看了他一眼,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初阳州城中,暮色即是以万法真解杀的人,让长生宗陷入被动当中。   “是的。”   司不鸣笑了笑,感慨说道:“让怀素纸死在暮色的手下,这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PS:打折了,求个全订,拜谢。 第二十二章 奉旨恋爱与为你上坟   大船真的很大,房间近百,自然有吃东西的地方。   在林轻轻的示意下,南离向怀素纸发出了邀请,希望能够一起吃顿早饭,后者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怀素纸怎么也没想到,吃的居然是这种东西。   她默默地看了会儿,抬头望向南离,问道:“这是不是不太适合?”   南离指着窗外的满天飞雪,理直气壮说道:“这哪里不适合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说的不是天气,是时间。”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不解问道:“这时间怎么了,刚办完事,吃顿好的放松一下不是很合理吗?”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就算你说再多,那也没有在大清早吃火锅的道理。”   南离不说话,但眸子里的笑意却更盛了,仿佛有花在开。   是的,此刻摆在桌上的就是火锅。   不是鸳鸯锅。   是最纯正的红油火锅。   此时火锅已经快要沸腾,诱人的香味正在不断散发出来,渐渐要充满整个房间了。   在火锅的两旁,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肉,有红的有白的。   海鲜都是来自于东海,有虾有蟹有鲍鱼。   素菜也是极好的,有青菜有萝卜,一片绿意,看着很是喜人。   甚至连宁州带有轻微毒性的菌子都有几碟,其中一样在世间颇有名声,似乎叫做见什么青。   这些食材来自天南地北,没几样能在眠梦海周边找到,自然都是长歌门临时吩咐下去,让道盟耗费莫大人力,千里迢迢运过来的。   “怀大姑娘,你想想啊……”   南离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脸愉悦说道:“在北方的晨光映照下,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温暖如春的房间内,吃上一顿火锅,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怀素纸不想理她。   南离还是礼貌,为她倒了一杯茶,还用这杯茶替她冲洗碗筷,像极了一位贤淑知礼的完美妻子。   “别气了,喝杯茶呗。”   “我没有生气。”   “啊对对对,你没生气!”   “……是真的没有。”   怀素纸有些无奈,接过那杯热茶喝了一口,说道:“谈正事。”   南离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说道:“这不就是正事了吗?”   怀素纸微怔,然后猜到了南离的意思,看着那一桌子的菜,说道:“就算是正事,这些也是没必要的。”   她不是一个习惯浪费的人。   “这怎么就没必要了?你都不知道,我家掌门有多惦记着让我和你凑在一起,让谢清和从此往后独守空房,简直是日想夜想啊。”   南离从来不在意这种冷漠,自顾自说道:“我现在铺张浪费,代表我有在认真办事,她还得谢谢咱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现在就是在奉旨恋爱,故而可以理直气壮。   说话的时候,她还不忘给自己和怀素纸配上蘸料,看着很是贤惠。   如果是不曾见过南离真面目的人,此时想必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甚至是感动。   原因还是姜白说过的那句话。   让妓女从良,让良家下水,让清冷端庄的炽烈痴狂,让放荡不羁的贤淑良德。   在旁人面前与你的面前表现的截然不同,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展露出最为真实的那一面……   这本就是最容易动人心的。   然而怀素纸看着南离,心里没有半点异样情绪,更别提感动了。   她只觉得自己这位师妹就是在说相声。   甚至还是单口相声。   这如何能感动的起来?   怀素纸说道:“那就吃吧。”   南离把一碗蘸料放到她身前,抱怨说道:“上次在神都的时候,我就想和你吃火锅了,结果虞归晚非要吃酱大骨。”   “你吃的也很开心。”   怀素纸的语气似是漫不经心。   南离白了她一眼,心想你这也要拆我的台啊?   言语间,火锅沸腾了起来。   怀素纸不是世家大小姐,不需要注重饭桌上的规矩,干净利落地挽起衣袖,开始伸筷子下菜。   她先是耐煮的猪脑花放进锅里,再是下了些素菜,但没有动那些菌子,最后夹了一片毛肚。   听着火锅跳动的声音,她再次说道:“真没有正事?”   南离看了她一眼,无声问道:“可以说?”   怀素纸心想姜白就在外面守着,合作的关系暂时没有结束,就算长生宗对她有想法,也无法真正落实。   “可以。”   “那还真有事要说。”   “别绕弯子了。”   “行,你还记得吧,上次我和你吃饭的时候,提过江半夏这个人,觉得她很危险,所以这次我借机和她聊了一下。”   南离的声音很是轻快。   怀素纸抬头,视线穿过火锅飘起的热雾,落在她的身上,问道:“然后呢?”   南离说道:“这人很不错,我觉得可以信任。”   听着这话,怀素纸心想原来你还是不知道吗?   下一刻,她想起自己也没被开口告知,是当面质问出来的结果,便也觉得正常了。   ——那人就是这么一个人。   烦人。   “还有别的事情吗?”   怀素纸很自然地换了话头。   她是江半夏的弟子,不便在这种事情上讨论过深,因为太容易变得不敬起来。   “说啥说啊,这毛肚都老了!”   南离没好气说道,夹起了那块毛肚,过了一遍蘸料一口吃下,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怀素纸看着她,忽然生出了一个强烈的想法。   自己的这位师妹和某个人,确实有些像了。   都是两个字的名字。   都是如此的珍惜,享受,生命中所能遇到的美好。   更加相似的是,她们都这么能胡说八道,能让人无言以对。   一念及此,怀素纸敛去那些积攒多日后的杂乱心思,开始认真享受这顿火锅。   ……   ……   怀素纸没有吃太久,在简单满足了南离奉旨恋爱的要求后,便离开了房间。   菜还剩很多,基本没有怎么动过。   南离不着急熄火,出门唤来长歌门的师妹们,一大堆人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开开心心地继续吃了下去。   火锅这种东西,好就好在很难不好吃,可以满足绝大多数人的胃口。   听着少女们的欢声笑语,未曾走远的怀素纸心情好了一些,唇角有笑意流露。   姜白的心情却很一般。   见怀素纸唇角微翘,她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看来这火锅是真的很好吃啊,连见多识广如怀大姑娘都吃的这么高兴。”   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想这话听着为何这般不像你?   紧接着,她才想起姜白在她和南离谈话的时候,一直门外面守着,想来是闻到了火锅的辛辣香味,有些心动了。   她想了想,说道:“刚才不方便。”   姜白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道:“等你和我的交易结束后,那就更不方便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觉得你和一个人很像。”   这当然是在转移话题。   还是很生硬的那种。   姜白很清楚,但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好奇心,敛起了笑意,认真问道:“谁?”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南离。”   姜白沉默了。   怀素纸继续说道:“以后有空了,你们可以见一见。”   “首先,我必须要向你说明一个事实。”   姜白看着她,一脸肃然说道:“我最讨厌和看不起的就是长歌门的人,从过去到现在,一天到晚就只会惦记着跟人联姻,不知所谓到极点。”   怀素纸心想南离又不真是长歌门的弟子。   姜白的神情更加严肃,接着说道:“更重要的是,我就是我,我不会像谁,也没有谁能像我。”   怀素纸心想南离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她发现,这两人的想法之所以如此相同,大概是因为……人最讨厌和喜欢的往往都是自己?   她自然不会把想法付诸于口,轻声说道:“我就是随便提一句,你不用放在心上。”   姜白哪里会信这句话,但也懒得再强调下去,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在那边结果出来前,就先这样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姜白说道:“那我好心多提醒你一句,谈判是长生宗最擅长的事情,就算你成功说动了那只乌龟,后面还是想要办法跳出谈判这个圈,否则事情就不可能顺利下去,肯定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遇到麻烦。”   话是真的,是真心话。   姜白从来都不喜欢中州五宗。   先不提万劫门,毕竟是她是万劫门的老祖宗。   长生宗自被迫入世后烟火气太过浓郁,穷极心机。   长歌门说好听些是喜欢联姻,是不好听就是爱上了卖女求荣,更是教她不耻。   至于无归山境界越高越像乌龟,慢成那个样子,还怎么云游四海,享尽人世间的美好?   太虚剑派就更不用说了,早有天渊在上头,屈于人下,万年老二,她怎么可能喜欢的起来?   更重要的是,怀素纸若能掀起一场风雨,指不定能让她尘封许久的境界出现一丝松动,再次窥得那一线天光。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管多麻烦,总归是要解决的,或迟或早而已。”   “那还是迟一些好啊-”   姜白想起自己与长生宗的诸多纠缠,一脸真挚说道:“等你天下无敌了,提剑去把长生天峰给堵起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看他们还敢不敢和你废话!”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除了让顾真人出山外,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姜白闻言微怔,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等我做成了你说的这事,便去你的坟前,把那时候的画面复述一遍给你听,算是给你上坟了。”   “这还真可以。”   姜白琢磨了一下,心想这挺有意思的,坦然说道:“不过这事还太早了点,遗愿什么的就更别提了,毕竟我起码还能再活几十年,暂时睡不上棺材。”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难得有些伤感。   几十年对凡人来说,很有可能就是一辈子。   但对修行者而言,不过是一次相对漫长的闭关,仅此而已。   “噫,等等!”   姜白微微蹙眉,偏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你不会是打算赊账吧?”   怀素纸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说道:“赊账?”   “就是你想的其实是……”   姜白看着她似笑非笑,嘲弄说道:“你快看啊,等我死后会给你上坟帮你完成遗愿的,所以你现在赶紧给我卖命吧。”   怀素纸沉默了。   那些片刻前还存在的感伤,以冬雪遇春阳般的速度,在她的心上消失干净,不留分毫。   她再次确定,自己不能也不该在与姜白的对话中,产生情绪。   就在怀素纸准备开口,澄清这件事情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破空声。   那是一道自北而来的流光。   流光如雷。   划破风雪。   是清都山来人。   带来了云妖异动的消息。   PS:写多了……   几句闲话,今明更新,及姜白   接下来是剧情的转折点。   云妖将要正式登场,展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深切影响,这里的相关细节是开卷之前就已经敲定好的,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这之后产生的一系列变化,还是想更仔细地在脑子里过一遍,尽可能避免错漏的出现,也是想让写出来的效果更好一些。   所以今明两天的更新,都只有一章,四千字的一章。   这是我月初摸鱼太过厉害的缘故,现在确实是没有请假条了,猫咪叹气。   然后。   关于姜白的问题,我之前在评论区回复过的,这本书是后宫,而女主早在开书前就定下来了。   坦白一点说,姜白是意料之外的,我也没想到会写成现在这样子。   至于姜白这个角色的定位,我在十九章的正文里面是写过的,现在的话……我得再认真斟酌一下她的情节。   大概就是这样。   今天的更新会比较晚,时间都拿来捋剧情。   最后再真切地恳求一下,订阅是对一本书的最好支持,而且……现在可是八折诶!!! 第二十三章 万物有灵,胜在素纸   三日前,北境。   有飞舟破云而落,带着无数的缎带般的云气,正在以缓慢的速度靠向一座城池。   这里与北境以北相当接近,故而风势湍急如浪,就算是如山般巨大的飞舟,在开启阵法后还是存在明显的摇晃,必须要再三小心。   谢清和站在飞舟之首,朝北而望。   目之所及的一切,天与云与山与水,皆尽苍白。   那宛如明月般的巨大眼睛,依旧孤悬在天边,冷漠地注视着凡尘俗世,作为天地间的唯一景色点缀。   谢清和想着此行的目的,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下方的城池当中,眼里流露出一抹担忧之色。   这是清都山治下最为靠近北境以北的城池,再往前就都是各种各样的营地了。   如今那些营地都已经消失了,彻底淹没在大雪之中,连残骸都无法找到。   她看着下方城池阵法所化的清光屏障,看着屏障上清晰可见的霜迹,越发觉得肩上的责任沉重了起来。   这些霜迹就像是名贵瓷器上的裂纹。   很美。   只不过美得有些教人惊心动魄了。   因为这些霜迹,是城池阵法正在承受的庞大压力的具体呈现。   这场寒潮,带来的不仅是至今仍未统计完全的死亡和失踪人数,还有极其庞大的后勤压力。   因为就算是身在阵法庇护下,也有相当一部分的人被这场寒潮冻伤,需要及时的治疗和供暖。   更别提那些随着云妖苏醒,从巢穴中走出开始觅食的妖兽,都是需要人去处理的。   无数的事务如同最近这些天的风雪般,一并涌向清都山。   楚瑾无法分身,只能将某些重要但不危险的事情,交给谢清和去处理,也算是为她登临掌门之位做准备。   谢清和此行的责任,是要给这座边境城池带来足够的补给。   以及亲自了解云妖带来的各方面变故。   待飞舟停稳后,她一跃而下。   一位驻守在此地的清都山长老迎上来,没有任何的废话,开门见山地汇报事情。   “直到今天,寒潮还是没有衰减的迹象出现,并且势头还在不断的攀升。”   这位长老指着清光屏障上的霜迹,神情凝重说道:“灵石的消耗速度,比起正常全力运转的情况下,已经多出足足五成。”   谢清和认真听着,平静说道:“山里会优先确保这边的供给,你不用担心灵石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这位长老却没有松上一口气,语气还是沉重。   “但我更担心的是,阵法出问题。”   “什么意思?”   谢清和望向这人,墨眉紧蹙,眼里满是寒意。   清都山深知这座边境城池的重要性,在建造之处就投入了巨量的资源,这些年来的维护修复事宜从未松懈过。   在设想当中,如今的寒意再浓烈上十倍,才有可能致使阵法损坏。   是可能。   不是绝对。   为何现在就要担心阵法出问题?   是不是有人中饱私囊到不顾满城安危,直接影响到了阵法的修缮?   这位长老知道谢清和在想什么,没有直接解释,低声说道:“请随我来。”   谢清和神情微冷,嗯了一声。   在这位长老的带领下,数人来到一座院子里。   这院子颇大,地上没有积雪,显然是被人认真清理过。   院子里摆放着十七个担架,上面都盖着白布。   隔着白布望去,担架上的基本都是人,但也有妖兽的轮廓,还有一些则是难以辨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位长老看了一眼谢清和,得到允许后,俯身掀开了一块白布。   果不其然,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是一具尸体。   此时在场的人不多,不算那位长老,只有谢清和与道左峰主,以及一位负责处理琐碎事务的清都山弟子。   道左峰主之所以在这里,是楚瑾以防万一,亲自开口麻烦他来保护谢清和的安全。   “这是一具尸体。”   驻守此城的长老认真说道,没有半点自己在说废话的觉悟。   谢清和微微蹙眉,正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尸体的四肢都插着一把匕首,看着就像是一枚枚钉子。   道左峰主皱起眉头,看着那具尸体,问道:“尸变?”   “是,但不完全是。”   那位长老的语气还是很认真:“我觉得比起尸变来说,灵智开启,这四个字是更加准确的形容。”   谢清和想起先前关于阵法的对话,忽然问道:“这人是死在城外的?”   那位长老如实答道:“是的,我们发现它的时候,是它正在独自破解城池的阵法……并且是以施展道法来破解。”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消化完这个消息后,继续问道:“杀不死?”   “可以杀,但必须将尸体焚烧殆尽。”   长老解释道:“我想着山里很快就会来人,特意留下了这些作为例子。”   谢清和轻轻点头,说道:“做得好。”   然后她望向道左峰主,神情郑重说道:“劳烦师叔您检查一番,关于这具尸体施展道法的事情,是否属实。”   “嗯。”   道左峰主点头说道,全然找不出往日里的刻薄冷淡,眼里满是凝重之色。   他蹲下身来,把一缕神识留在谢清和的身上,防止意外发生后,才开始仔细检查那具尸体。   所谓的仔细,其实就是对尸体进行解剖。   谢清和没有移开视线,静静看着这一幕画面,哪怕真的很恶心。   半刻钟后,道左峰主重新盖上了那块白布,以道法凝聚出一团清水,洗去手上的血污,看了一眼那位长老,叹息说道:“灵智开启这四个字,用的很好。”   “这人是死在云妖苏醒的那天,而道脉上运转真元后残留的痕迹,是在四天前。”   老人面无表情补充了一句:“尸变后,不管凡人还是修行者都会失去灵智,只剩下本能,而依靠本能是做不到运转真元施展道法的。”   谢清和沉默片刻,望向北方的天空,看着那轮明月说道:“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她的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脉,无论将来是继承清都山的掌门之位,还是与天赋最好的那位清都山弟子结为道侣……都必须要足够了解云妖的一应事情。   在清都山的记载当中,云妖过去的两次给予世间的影响,都是一场巨大的寒潮,以及随之而至的无数妖兽。   这种可以开启灵智的尸变,前所未有。   “确定与云妖有关?”谢清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的不安。   “基本可以确定。”   道左峰主低声说道,指尖微动。   一缕云气从尸体里渗了出来,被他的道法冰封固定了下来。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困在苍白琥珀里的竹节虫。   谢清和看着这缕云气,确定自己看不出其中的真相时,忽然发现了不妥之处,下意识睁大了眼睛,问道:“是我的感知出错了吗?”   “没有。”   道左峰主叹道:“这块冰确实在诞生灵智,在没有外力打扰的情况下,大概需要三十年的时间。”   谢清和沉默了。   道左峰主确定她已经明白,轻挥衣袖。   有雷霆起于虚无间,落在那块冰上。   啪的一声轻响。   冰块消失,云气湮灭,一切不复存在。   谢清和轻咬下唇,视线落在被白布掩盖的不规则物体上,安静片刻后说道:“掀开吧。”   那位长老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的表现比起传闻中的要强上这么多,不由安心了几分。   他依言,把那些白布一块块掀开,让掩藏的事物出现在谢清和的眼中。   是花,是草,是蘑菇,是石头,是昆虫,甚至可以是一片青苔。   那么……阵法是不是也可以生出灵智呢?   如果真的让云妖醒着,万物有灵,这四个字会不会变作一种事实?   谢清和彻底明白,为什么这位长老会担心阵法出问题了。   “区别呢?”   她看着这些花草树木和昆虫,认真问道:“这些东西和人的尸体,在诞生灵智上可有区别?”   那位长老摇头说道:“时间太短,现在大致上能够确定的是,被云妖寒意冻杀的事物,更容易从中诞生出灵智。”   谢清和追问道:“这灵智是真的灵智,还是云妖意志的衍生?”   那位长老沉思片刻,还是摇头说道:“暂时而言,还没有发现云妖意志的痕迹,那抹云气更像是一个契机,一颗种子。”   然后他担心问道:“在其他地方,可有出现这种事情?”   谢清和摇头,以确定地语气告诉他没有。   紧接着,她转身向院子外走去,最后说道:“这里的发现我会告知我爹娘,还请你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轮换最快是在三个月后。”   那位长老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连忙行了一礼,不敢再对谢清和有半点轻视之心。   ……   ……   谢清和没有立刻回到飞舟上,而是先逛了一圈这座不大的城池。   大概是人手不够以及珍惜真元的缘故,城中的积雪颇厚,几近人高。   雪中被清理出一条条通道,通往城中各个地方,从高处俯瞰下来,就像是给小孩子玩耍的矮浅迷宫。   如果是五年前还没有长高的谢清和,勉强能高过这雪道,需要踮起脚才能看得清。   然而如今的她,已不需要垫脚,就能彻底高过积雪,背负上双手在其中进行着巡视。   落入她眼中的是与妖兽战斗后的伤员,是正在忙碌维护阵法的修行者,是为伤者治疗的清都山弟子。   不时有哀嚎声响起,这是伤员发出的惨叫,亦是维护阵法的修行者遇到了难题后的痛苦,以及医者深感无力的自责。   每当这个时候,谢清和都会站出来,在隐藏自己的尊贵身份后,尽力而为。   道左峰主没有打扰她,将一切放在了眼里。   老人注视着已经长大的小姑娘,心中感到欣慰之余,又隐隐生出几分怅然之意。   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谢清和,应该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吧?   ……   ……   当天夜里,飞舟在卸下物资后,便载上了城里的那些伤员,开始返回清都山。   在返回清都山的途中,那些伤员被放在了一座大城中。   这并非是谢清和认为这些人不配进入清都山。   而是云妖苏醒后的翌日,清都山上绝大多数弟子都已经随师长出山,前往北境各处维持秩序,避免动乱的出现。   留在清都山上的都是道左峰主,这种性情上存在问题,不适合与人沟通的前代强者。   以及谢真人。   从清都山至边城一趟,迎着云妖带来的风雪前行,这艘飞舟纵使是清都山最高层级的破云舟,还是出现了轻微的破损。   舟身上有霜迹出现,对铭刻在其中的阵法进行了侵蚀,运转略微受碍,到了需要进行维护的程度。   这放在寻常时候,自然不是问题。   然而这时节的清都山,最缺的就是人。   连身为大乘之尊的楚瑾,都无法静坐云端,开始行走在北境各处,处理击杀那些最为麻烦的妖兽,以及串联起各个宗门的力量,就可以看得出局势的严峻程度。   想着这些事情,谢清和再次望向地平线上的那轮明月,眼中的疲倦之意更深了一分。   待飞舟降落停稳后,她直接去到清都峰顶,在古树的托举下去到了最高处,找到了自己的父亲。   “出事了?”   谢真人没有回头,声音如往常平淡。   谢清和以最认真的态度,把在边城看到发现的事情讲了一遍。   谢真人神情不变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谢清和认真说道:“我想通知道盟,这是天下事,不是北境一地之事,让他们派人过来。”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说道:“中州那边会拖着。”   早在楚瑾嫁给他之前,他就是清都山的掌门真人,自然和中州诸宗打过不少的交道。   中州诸宗的德行,他见识的已经太多,再是清楚不过。   以云妖消耗清都山的实力乃至底蕴,直至北境崩塌边缘,中州诸宗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   这就是中州诸宗的想法。   谢真人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他想谢清和自己明白过来,如此才能更真切。   然后他听到了一句话。   “父亲,我明白你的意思。”   谢清和看着父亲的背影,认真说道:“但这次不一样。”   谢真人转过身,望向她问道:“不一样在哪里?”   谢清和一字一句说道:“在清都山有怀素纸。”   她安静片刻,然后以更加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清都山,胜在有怀素纸!” 第二十四章 我说,道盟不必存在了   万物有灵。   当人们齐聚一堂,认真听完清都山强者带来的消息后,很自然地想到了这四个字。   场间一片安静,气氛不停变化着。   众人即是庆幸北境还未告危,局势还在清都山的掌控之中,但云妖为万物开启灵智这个消息,直接抹杀了这些侥幸心,只留下了沉默和凝重。   如果这不是清都山在故意耸人听闻,而是事实,那这次云妖苏醒为人间带来的灾害,很有可能比前两次相加起来更加恐怖。   就在这时,有人注意到这番话里缺少了一个关键的地方,声音沉重地问了出来。   “那些死后重有灵智的人,可以与之交流吗?”   自前皇朝末期接连数位皇帝追求长生,导致生死失衡,轮回崩坏后,人死后无法再落入黄泉当中,身死即是魂飞魄散。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就算是元始魔宗已经死去的那位九山长老,以其修行的尸山经,这门直指飞升的真经中的神通制造出的尸变,也是无法达成真正的交流的。   “不行。”   这位清都山强者摇了摇头,语气古怪说道:“但无法交流的原因是,那些尸体在重活过来后,跟三岁小孩没有区别。”怀素纸望向这位清都山强者,发现是当初在秋祭晚宴前,与她有过一战的那位老实人郭长老。   郭长老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点头致意,脸色轻松了些许。   怀素纸回礼,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关心这件小事,因为还在震惊自己听到的话,而在震惊之余,又觉得此事好生荒唐。   在场的都是修行者,平日里鲜有接触到小孩子的机会,但就算这样没有的机会,大概也能想象得出来。   喜欢哭着闹着,交流的效率极其之低,必须要有人一直细心照顾,这种麻烦到极点的生物。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重活一世?   在场很多修行者,下意识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神情忽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然而场间也有人没去想这些。   那是第一次正式参与道盟峰会的诸宗年轻人们。   他们还很年轻,不必去担心时间的问题,可以把目光放在更在迫切的地方上。   这些年轻人是宋辞,是都华藏,是陈安歌,是姓宁道号挽秋的玄天观道姑。   在听完这番话后,他们对视了一眼,确定了彼此眼中的担忧,悄无声息地聚集到了一起,以神识开始交流了起来。   这一幕没什么人注意到,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懒得理会,因为他们还太年轻,没有在这种场合上说话的资格,故而不必在意。   “以清都山的骄傲习惯,这些话应该都是真的。”   宋辞的措辞依旧谨慎。   “你觉得我们谁会怀疑是假的?”   宁姓道姑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不悦。   宋辞没有觉得被冒犯了,他知道这位师妹就是爱急,便笑着道了个歉,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从昨晚那场议事的进度来看,我们这些长辈援助清都山的态度还是很清楚的,接下来应该就是直接北上了,我们得做好准备。”   都华藏皱眉说道:“最好如此,要是再继续开会,那我是真受不了了。”   宋辞摇头说道:“事情都到如今紧急的状况了,清都山甚至直接派人来求援,没道理再继续拖下去。”   他顿了顿,又觉得有些不保险,便补了一句:“不过开会其实也正常,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但开会不代表什么都不做,肯定是要先派人过去的。”   陈安歌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认真说道:“那我要第一批过去。”   如今中州一片太平,妖族低调至极,鬼怪同样难寻。   自旧皇都与怀素纸一战后,他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一场足够分量的战斗了,如今有机会前往北境斩妖除魔,如何能不心动?   宁姓道姑点头说道:“我也是要去北境的。”   都华藏有些意外,想问你怎么也要去。   然而当他想到肯定自己会被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就得躲在后方,看着你们去斩妖除魔才对,这种蛮不讲理到极点的话,当即心有余悸地闭上了嘴巴。   相识多年,都华藏再是清楚不过自己这位好友的想法。   他笑着说道:“我肯定是要去北境的。”   众人对这句话毫不意外。   与陈安歌和宁姓道姑相比起来,都华藏有着更加充分的理由——他是无归山的当代大师兄。   无归山最擅守势,堪称无双,与清都山的攻伐无对并立世间两极,在修行界中享受无上盛誉。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一个事实,无归山自立派以来,除了极个别的全盛时期外,始终不如清都山。   若是都华藏此上北境,能让清都山承上一份人情,无疑是一件极具荣耀的事情。   “那你呢?”   陈安歌望向宋辞,有些好奇。   宋辞笑着说道:“就算你们都不去,我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都华藏很是好奇,问道:“为什么?”   宋辞敛去笑意,认真说道:“长生宗是正道领袖,我作为长生宗当代大师兄,当然要站在最前方,作为表率。”   当初东安寺之变前,他邀请八大宗天才弟子齐至神都议事,准备与暮色决一死战,抱着的就是这个想法。   多年后的今天,这个想法依旧没有被改变,因为他还年轻着,不曾满身尘埃。   “师兄这是什么话?”   宁姓道姑生气说道:“云妖苏醒不是北境一地之事,乃是天下事,我们怎么可能退缩在后面?”   宋辞歉意一笑,从这处角落里望向那些大人物,心里莫名生出了些不安。   ……   ……   就像宋辞所推测的那般,这次峰会临时安插了一场议事。   议题的主要内容,当然是道盟该如何应对这次变故。   不到半天时间,接连召开两次会议,除了习以为常的长生宗弟子,以及中州五宗的代表们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生出了厌烦之感。   这种感觉落在清都山弟子的身上来得更加明显。   早在数天前,他们就在岱渊学宫与长生宗在谈判桌上鏖战良久,来到眠梦海后又是一小一大的两场会议。   对清都山弟子,对所有与会的修行者来说,这还真就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庆幸的是,这噩梦应该是要到头了。   如今清都山已然来人,清楚叙说了北境的糟糕情况,道盟于情于理都该事急从权,挥师北上了吧?   与开会相比起来,绝大多数修行者还是更愿意面对邪魔外道,起码没这么烦人。   “啧。”   站在阴暗角落里的姜白,背靠着墙壁,看着那些人的眼中的庆幸之色,便觉得天真和好笑。   她想到接下来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便忍不住望向怀素纸,心想你待会儿要怎么做呢?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前辈好像很开心?”   来者是程安衾。   这位长生宗的重要人物,没有去到场间,反而来到了这个角落。   姜白也不看她,随意说道:“开心谈不上,就是觉得过分可笑罢了。”   程安衾问道:“这事有何可笑之处?”   姜白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你知道我活了多久吗?”   程安衾回忆片刻,给出了明确的回答:“前辈至少活了七百年。”   “比这个多一点儿,但没有多很多。”   姜白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然后说道:“而且我不是顾乌龟那种人,所以我很清楚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   程安衾微微一怔,心想您话里的顾乌龟指的难道是顾真人?   一念及此,她便不好再说什么。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姜白看着代表八大宗的那些后辈,看着司不鸣和林轻轻还有裴应矩,嘲弄说道:“要是你们能给我惊喜,那我还真不介意替你们从背后捅暮色一刀。”   程安衾忽然问道:“前辈你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话里指的不是背后捅刀,而是中州诸宗正在做的这件事。   听着这话,姜白唇角微翘,露出了不屑一笑的笑容,意思十分清楚。   程安衾知道了,这是没有过的意思。   姜白心想,当年自己为了在修行上追赶那人,日日夜夜苦修不断,哪有闲心捣鼓这些无趣的权谋事?   便在她回忆往事的时候,议事开始了。   最先说话的人还是江半夏。   这位只差继任大典还未举办的岱渊学宫之主,以最为直接地言语,揭开了议事的序幕。   “北境情况已然危急,再拖下去必然生变,在建立和修复情报渠道的同时,理应派人赶赴北境,以此稳定局势。”   江半夏没有刻意沉声,语气还是寻常,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认真的。   话音落下,道盟诸宗相继发声,以真挚的言语表达了对于北境安危的担忧,衷心希望清都山能够渡过这道难关。   言语间,中州五宗都释放出了极其明显的善意。   然而听着这些话,姜白唇角那抹嘲弄,却变得更深了。   与仍旧不屑的她不一样,在八大宗的代表发言过后,场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每一个人都在称赞,道盟能在危难当头挺身而出,用于承担起自身的责任,不愧是人间正道的唯一支柱。   掌声过后,会议自然不会结束,而是开始去探讨更加深入的地方。   比如该以何种方式进入如今的北境,这种方式的具体风险如何,是否在承受的范围之内。   这里还是那句话。   北境的人的命是命,中州人的命也是命,不可顾此失彼。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相关的方案很快被定下。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司不鸣一锤定音,让中州五宗取出十艘最为级别的飞舟,不惜一切代价,强行横渡中州与北境那道天堑。   方案既然敲定,议事自然结束。   散会后,修行者们各自散去,开始准备前往北境的事宜。   事情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前进着,但怀素纸的脸上却找不出半点轻松之色,还是如前般冷淡。   众人看着她的神情,以为她是在担心清都山的安危。   为此宋辞还在私下找到了她,和她交谈了一番,都是劝慰的话。   怀素纸没有说什么。   在不远处看着她的姜白,越发好奇她到最后的选择。   当天夜里,又一场议事临时召开。   这一次不再是江半夏开口,因为召开这场议事的是司不鸣。   这位长生宗的未来掌门真人,向众人解释,表示经过宗门内部的检查后,飞舟必须要修改一部分的阵法,以此来抵御云妖带来的寒潮。   故而那十艘飞舟将会前往神都,停靠上一段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对阵法进行改善,再前往眠梦海。   总而言之,劳烦在场的诸位耐心等待下去,不要急在一时半刻间。   听到这句话后,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表示了理解,毕竟这听上去确实没什么问题。   唯有少数人隐约觉得不妥,但是也不方便开口询问,只能沉默。   这些人带着希冀的目光望向怀素纸,发现她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再次感到了不安。   这些人的当中就有宋辞。   再次散会。   翌日傍晚时分,风雪难得停歇。   夕阳余晖透过云层,洒落在眠梦海上,再被映入那艘大船上。   到处都是悦目的暮色。   然而看着这美丽的暮色,人们却无法感到愉快起来,因为又有一场议事召开了。   这一次的议题依旧十分重要,是关于哪些修行者能够前往北境,哪些会留在中州。   无论谁来,都必须要承认这是有商讨必要的一件事。   ——就像昨天夜里,飞舟修改阵法抵御寒潮那般,都是极有道理的事情。   也许是天气不错的缘故,这次的议事的地点放在了甲板上。   大船上站满了人。   寒风不绝,被阵法过滤后变得柔和了起来,便吹不散场间的沉重气氛。   说话的还是司不鸣。   这位长生宗的未来掌门真人,神情依旧郑重,以快而准确地咬字发音,清楚讲述着相关的事情。   人们还是在认真听着。   八大宗的代表们不时开口,继续表现出自己的担忧,希望事情能够尽快落实,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议事缓缓进行着,无法带来温暖的春日快要被群山吞没了,天地渐渐变得昏暗起来。   言语间,事情被逐渐敲定下来。   临近尾声,所有人再次望向怀素纸,等待她开口。   姜白在一个角落里,无声微笑着,眸子里满是好奇。   长时间的沉默。   暮色将逝。   就在众人以为她和之前一样,不会说话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怀素纸说了三个字。   “我错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林轻轻安慰说道:“云妖苏醒之事,与你无关,怀大姑娘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   怀素纸理都没有理她,继续说道:“我居然对道盟抱有些许的指望,这错的实在太过厉害,很难不自责。”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   道盟不是已经在尽力办事,决定以最快的速度驰援北境了吗?   难道你刚才走神了,没有听到诸宗代表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地把事情给办妥吗?   是的,开会是很烦的一件事情,但至今为止的每一场会议都是有意义的,有必要的吧?   为何你要说出这样的话?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等待着她的解释。   司不鸣神色低沉如水,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怀大姑娘,我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怀素纸望向他,平静说道:“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此言一出,风雪骤散。   暮色随之大盛,仿佛燃烧了起来,洒落在人们的身上。   如火。   更如血。 第二十五章 天凉了,让史书就写到这里吧   暮色如火似血,世间一片死寂。   就像是一座乱葬岗。   所有人都在看着怀素纸,脸上都是掩之不住的错愕,就连那些城府深深不可测的大人物们,也是同样的反应。   人们茫然想着,这应该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吧,要不然怎么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呢?   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什么叫做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这是认真的吗?   不可能是真的吧?   所有人都觉得肯定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几天下来太累了,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直到某人在角落里,没忍住笑出了声,才是把人们从错愕中惊醒了过来,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怀素纸说的就是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下一刻,被惊醒过来的人们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哗然声冲天而起涌向四方。   各种气息狂飙而出,在眠梦海上掀起阵阵波澜。   这场面热闹极了,就像是被埋在乱葬岗里的尸体集体揭棺而起,让尘土漫天飞扬,让梦里的走进了现实中。   怀素纸神色不变,理都没理这些人。   与她不同,中州五宗的代表脸色都变得铁青了起来,而代表天渊剑宗前来的江先生则是一脸古怪,心想这也行啊?   江半夏眼帘微垂,掩去了眸子里的所有情绪变化,格外低调。   待哗然声散去,大船上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凄厉风声时,才有人说了第一句话。   “刚才是谁在笑?”   林轻轻的声音很轻,却更显沉重了:“这句话很好笑吗?”   没有人回应。   站在角落里的姜白微微挑眉,心想事难道还不够好笑吗?   她活了七百多年,自境界停滞不前无法突破后,便在人世间随意行走,寻找破境的契机,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然而在道盟的峰会之上,以清都山代表的身份,对天下人说道盟不必存在了,这场面她是真的没见过!   姜白在听到那句话后,第一时间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没想到最终还是笑出了声。   这时候她自然不会站出来,给予林轻轻回应,说我笑一笑怎么了?   这与她怕不怕事无关,而是她站出来了,那中州五宗必定会把话头扯开。   要是这个话头被扯开了,那她的余生必将在无尽的悔恨中渡过,至死无法释怀。   故而她沉默的很谨慎,悄然躲进了阴影中,以最为真挚的态度期待着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最好是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无人回应,林轻轻也不觉得尴尬,很自然地把话说了下去。   她看着场间众人,平静说道:“看来今天是不适合继续再议事了,那便先歇息一下,散会吧。”   这当然是在打圆场,希望可以大事化小,再小事化了。   然而话音落下,场间没有任何动静的出现。   怀素纸以一句很简单的话,断绝了林轻轻以及中州诸宗的念想,不留任何余地。   “挺好的。”   她语气轻快说道:“太阳差不多落山,天也确实凉了,那就在这里结束吧,应该挺方便后人读史的。”   结束?   读史?   读什么史?   难道是道盟至此为止的历史吗?   林轻轻沉默不语,望向怀素纸,只见她的神情平静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就在这时候,司不鸣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怀素纸,神情诚恳说道:“我可以理解怀大姑娘您的焦虑心情,道盟在驰援北境上将会全力以赴,还请您耐心等待。”   怀素纸微微一笑,问道:“你觉得我是在发脾气?”   司不鸣摇头,说道:“绝无此意。”   话虽如此,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怀素纸的笑容越发嘲弄:“那你觉得我是白痴?”   司不鸣神情微变,看着她说道:“还请怀大姑娘冷静。”   “我很冷静,正是因为我足够冷静,才会觉得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南方,那里不仅有一片如仙境般的庭院,还有数艘靠停的飞舟。   她感慨说道:“飞舟真的抵御不了云妖带来的寒意吗?需要专程去一趟神都,对铭刻的阵法做出修改吗?”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人们若有所思,而少数人则是欲言又止。   司不鸣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   怀素纸又说话了:“我并不期待有人站出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现在开口了,随之而来的麻烦太大,没几个人能担得起。”   林轻轻忽然说道:“怀大姑娘您说这么多的话,想必心中对这个决定是有所不安的,既然如此,那不如……”   怀素纸望向她,说道:“你错了。”   林轻轻微怔,问道:“错在哪里?”   “我说这么多,不是心有不安,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我想明确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并没有在发脾气。”   怀素纸嫣然一笑,说道:“我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确定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才对你们说的那句话。”   这就是不留任何余地的意思了。   林轻轻沉默了。   司不鸣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里有些怅然,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欣慰,以及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骄傲自得情绪。   因为这是一个连她也没有想到的决断,让她想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她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与正在骄傲自得江半夏不一样,在场的年轻人们,随着最初的震惊错愕之情过去后,心中便只剩下了由衷的,纯粹的敬佩之意。   无论是宋辞,还是都华藏,乃至于各个宗派的天之骄子,都清楚自己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道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天凉了,让史书就写到这里吧,别烦着后人了。   我说这么多,就是在向你们证明,我不是心血来潮,不是发脾气,而是深思熟虑后确定道盟没必要存在了。   冷风凛冽吹来,落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却没有带来半点寒意,有的只是渐渐涌起的热血。   他们看着神情平静的怀素纸,眼神越发炽烈,心想这件事日后在史书上该怎么形容?   为救天下苍生,以一己之身直面道盟,分寸不让。   这是何等壮阔的一件事?   ……   ……   “怀大姑娘无愧为世人所盛赞。”   司不鸣打破了这份安静,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缓声说道:“我很钦佩你的意志,但是有一个问题。”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司不鸣面无表情问道:“你有资格说这句话,代表清都山与道盟决裂的资格吗?”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纷纷醒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在道盟有意无意的宣扬与怀素纸的所作所为下,人们渐渐忘了她还是一位年轻人,下意识将其当成了一位大人物,甚至是在世圣人。   ——哪怕她在天下人面前,亲口说过自己并非圣人。   如今他们终于回想起来,怀素纸还是一位晚辈,没有资格在这种事情上说话。   不管她现在说的再怎么认真,这都只能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无法真正决定道盟的未来。   道盟的未来,理应是由莫大真人,由顾谢两位真人,由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来共同决定的。   以后的你当然能有这个资格。   但现在的你真的没有资格。   很多人这样想着,全然没发现自己的侥幸心,又或者说是不愿发现。   一切都归于那两个字:利益。   对有资格参与峰会的强者来说,道盟若是分崩离析了,自身所得的利益必将遭到极大的影响。   这是很纯粹的立场问题。   怀素纸知道这些人在庆幸,但是不在乎,因为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个质疑。   司不鸣猜到了她的想法,抢先说道:“我知道怀大姑娘,你持有清都山的掌门令牌,可以全权代表清都山的一应事务。”   话至此处,他的声音骤然沉重下来,神情漠然说道:“但,你终究不是清都山的弟子。”   怀素纸说道:“所以我没资格代表清都山?”   司不鸣说道:“是的。”   怀素纸说道:“那谁有资格?”   司不鸣说道:“谢楚二位真人,以及小谢掌门。”   “那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怀素纸微笑说道:“谢真人正在与云妖对峙,楚真人在北境欺风赶雪济世,而我手上的令牌是清和给我的。”   司不鸣皱起眉头,神情微沉。   “这三个人如今都来不了中州,中州唯我一人。”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那我当然有资格代表清都山。”   司不鸣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理都不理,直接说道:“你要是不服气,大可以去北境找他们,让他们来剥走我说这句话的资格,你做得到吗?”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而沉稳,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力量蕴含其中,让人无法反驳。   司不鸣无言以对。   半晌后,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沉声问道:“所以我没理解错,怀大姑娘这是要不顾大局了,对吗?”   林轻轻也然开口,言语要婉转上很多,但意思没有区别。   紧接着是太虚剑派,是无归山,是玄天观,是万劫门的强者们相继开口,看似劝说,实则威胁。   说的都是大局,都是苍生,都是天下,都是不可冲动,都是还请三思,都是先算了吧,退一步就是天空海阔……   听到这些话,怀素纸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是开心,嘲弄的不加掩饰,讽刺至极,嚣张至极。   司不鸣听着她的笑声,忽然想起这句话是不久之前,她在岱渊学宫里对他说过的话。   几乎没有区别。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怀素纸没有给他回忆起来的机会。   更没有给旁人插口的机会。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瞰了一圈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一字一句说道:“就你们也配来跟我说大局?”   PS:章节名当然就是那个梗,这里感谢铁板烧鸡的提醒。 第二十六章 挽天倾   当怀素纸说出这句话后,那些劝导自然无法进行下去了。   也许是先前已经被震撼过了一次,人们的内心彻底麻木了起来,这时候竟没有哗然声的响起。   还是安静。   然而这种安静没有持续上太长时间,就被人直接打破了。   不是怀素纸,不是司不鸣,更不是中州五宗的某位大人物,而是一句不知是谁说出来的话。   “对啊,就你们也配跟怀大姑娘来说大局啊?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这道声音很是清脆,而清脆当中又满是愤慨之意,像是出自于一位涉世不深爱穿白衣的少女口中,热血的味道很浓。   余音在寒风中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听到这句话后,原本麻木不堪的人们骤然睁大了眼睛,往四面八方望去,想要找到那个竟敢插嘴的狂妄少女。   “是谁?!”   就连八大宗的强者们都放出了自己的气息,在眠梦海上掀起阵阵风浪,要把这人给逼出来。唯独司不鸣与裴应矩,还有程安衾没有任何动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   怀素纸则是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这话是谁说的。   哪有少女真的敢在这种场合如此放肆?   南离?   她行事看似肆意,实则颇有分寸,不可能也无法说出这种话来。   ——以南离现在的境界,她话还没有说完,林轻轻就能让她闭上嘴巴,充当一尊漂亮的花瓶。   江半夏?   以她足以傲视场间众人的境界,确实能悄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但话里那股热血劲儿却是她不可能有的。   至于别的人,比如玄天观那位宁姓道姑,则是提都不必提。   唯有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掌门,才会在有滋有味地看了这么一场大戏后,生怕局面忽然被收拾起来,惟妙惟肖地扮作少女开口拱火。   眼见沉默无法维持,躲在暗处的姜白分外满意,毫不客气地再喊了三句话。   “你们这些人到底在装什么死,是觉得自己装死了,那就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了吗?!”   “真是荒唐!”   “现在的道盟连脸都不要了吗!?”   话音落下,场间的气氛再也沉寂不下来了。   八大宗的强者们脸色铁青,因为他们始终没发现说话那人是谁,仿佛声音是自虚无中来,了无踪迹。   司不鸣很想开口,但当他的视线落在裴应矩的身上,看到这位万劫门掌门阴沉脸色后,还是沉默了。   ——这是万劫门的内务,他不便开口,更重要的是他拿姜白没有办法。   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实则距离怀素纸站起来,长不过半刻钟。   司不鸣长叹一声,声音微涩说道:“那就好好解决事情吧。”   不知道为什么,场间的人们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生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   因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确,长生宗会在这件事情上选择退让,避免那种最为可怕的结果发生。   到了这时候,很多人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在场的都是修行者,最弱也有金丹境,还是出现了这种情况,足以体现这场谈话带来的庞大压力。   每一个人都知道,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宗若是坚持到底,不往后退上这半步,人间的秩序将会陷入无可挽回的毁灭。   直至道盟崩塌。   想到这里,很多人都望向了司不鸣,眼里流露出了感激之色。   不管怎么想,不管有再多的理由,以长生宗未来掌门之尊,向身为晚辈的怀素纸低头退让,这都是一件充满耻辱的事情。   以一己之身受辱,换来整个人间的和平,这堪称伟大。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清都山得偿所愿,事情将会在这里结束,回到合理的位置上的时候……   有脚步声响起。   是怀素纸转过身,向人群外走去。   场间众人再次震惊,继而茫然,心想这还不够吗?   便在这时,那道仍旧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她话里的那些热血,都换做了讥讽。   “想恶心人就恶心人,发现自己要把别人给恶心跑了就赶紧和谈?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真以为整个人间都围着中州转了吗?”   那人毫不客气说道:“醒醒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风声呼啸,场间气氛再次变得凝重了起来。   司不鸣置若罔闻,看着怀素纸的背影,认真劝道:“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以清都山一己之力面对云妖,太过勉强,这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刚才的那句话是认真的,道盟将会以最快的速度驰援北境。”   怀素纸停步。   众人心想,这你总该要顺着台阶下来了吧?   就像这场谈话里发生过许多次的那样。   怀素纸还是没给出人们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   她没有回头,平静问道:“一己之力是什么意思?”   司不鸣沉默了,他总不可能当众说你要是决意离开,那道盟就会放弃对北境的一切支援吧?   这会让道盟直接陷入不义之地。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大义这种东西都是无用的,是不值一文的。   然而道盟对人间的统治却需要大义的存在,如此才能稳固。   思绪不过瞬间。   沉默连片刻都不到。   司不鸣很清楚,自己要是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漂亮的回答,那将会背负上极其沉重的责任……甚至是罪名。   这是连莫大真人都不愿承担的罪名。   司不鸣不假思索,以最快的速度,开口澄清这件事。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那少女也开口了。   于是两道声音混在了一起,落入人们的耳中。   “怀大姑娘,您误会了,北境之事乃……”   “怀大姑娘,您猜对了,北境之事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前后分明。   在司不鸣忽然沉默后,那少女还多说了几个字,才是反应了过来,没再往下说。   然后她慢悠悠地哎哟了一声,有种轻微的嗔怒感觉,仿佛在责怪司不鸣为何突然闭嘴,让她不小心多说了两个字,混不下去了。   “前辈,不要再藏头露尾了,出来吧。”   司不鸣长叹了一声。   那人想也不想,反问道:“什么叫做藏头露尾,天下人说天下事,我说上几句又怎么了?”   司不鸣想要说些什么。   那人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理直气壮说道:“有本事你就让我闭嘴,没本事你就给我闭嘴,别想着拿长生宗来压我,我这辈子就没怕过。”   司不鸣知道这句话是真话。   以姜白的境界,偌大人间唯有两个地方,与一个人能置她于死地之中。   是位于黄泉之上的阴府,与北境以北的寂寥世界。   还有顾真人的剑。   那她确实有这般豪横的资格。   如何才能解决这样一位不要脸的前辈?   司不鸣给出的办法很简单。   ——无视。   他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望向怀素纸说道:“关于怀大姑娘你所担心的事情,何时进入北境,有多少艘飞舟进入北境,我会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至于先前话里的一己之力,是出自于我的担忧,是心急之下的失言,请您不要多想。”   怀素纸还是不理会,继续向前走去。   你爱怎么说,那就怎么说。   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态度,不理。   随着她的前行,人潮骤然分开一条通道。   此时暮色已经褪去,夜色笼罩四野。   有繁星在天,也在水。   怀素纸前方无人,向眠梦海走去,便像是走在通往星海的道路上。   司不鸣看着她的背影,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准备做出更大的妥协,因为他很清楚一件事。   便在这时,又有人开口了。   不过说话的人换了一个,不再是姜白,而是一位中州五宗的强者。   此人目睹这场议事的全部过程,心中早已积攒了极大的怒火,眼见怀素纸无视中州五宗接二连三递出去的台阶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愤怒的质问。   “真是荒谬!”   “怀素纸,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是在分裂道盟,你这是要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你这就在不顾北境的安危,不顾清都山的存在,不顾大局!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   “你把所有人抛在这里,丢掉自己的责任,一走了之,回到北境去救人?”   “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能救多少的人?有没有想过多少人会因为你此时的任性而丢掉性命?”   “你以为是你谢渊吗?”   “你有那个境界以一己之力挽天倾吗!”   这人的声音里满是怒意,因为他真的不明白,怀素纸凭什么敢做这样的决定。   司不鸣缓缓闭上眼睛,只觉得疲惫如潮水涌来,裹住了整个身体。   为什么他会如此果断的选择妥协?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怀素纸是暮色。   暮色凭什么不敢掀道盟的桌,毁了道盟统治人世间的根基?   至于北境会因此死上很多的人?   那又不是元始魔宗的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道盟的历史自今夜开始走向末端,那暮色这两个字就会被放在史书的开端处。   在司不鸣深感疲惫,知道事情接近无可挽回的时候,场间响起了一连串的声音。   是清都山的弟子站了出来,追随怀素纸离去。   是天渊剑宗的江先生望向说话的那位中州强者,神情真挚骂道:“去你妈的,傻逼玩意儿,到底是谁在不顾北境安危啊?”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剑宗弟子跟了上去。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隔世相望,互为盟友数千年,又怎会在这种时候选择观望?   随着这两波人的离开,大船瞬间空荡许多。   一片死寂。   好在这种死寂没有维持上太长时间,因为有人说话了。   江半夏平静起身,望向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温柔说道:“失陪了。”   有人愣了一下,没明白她为何而笑,下意识问道:“江教授您要去哪?”   江半夏微笑说道:“当然是北上。”   岱渊学宫的人也走了。   剩下的很多人茫然无措,然后心想着……这下总该清净下来了吧?   没想到,又有人站了出来,让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再次感到了麻木。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从人群中走出的人,不再那般坚决,脚步略有迟疑。   不过,这些迟疑很快就变作了坚定。   因为站出来的是一群年轻人。   以宋辞为首。他向在座的诸多长辈行了一礼,认真说道:“云妖事乃天下事,弟子无法坐视不管,抱歉。”   司不鸣叹息说道:“去吧。”   宋辞点头,率领中州五宗的年轻弟子,追向已经化作遁光远行的同道们。   事实上,就算司不鸣不让他走,他还是会坚持离开的。   他大概能够明白自己的这些师长们,为何不惜手段也要拖延前往北境的时间。   无非是利益二字而已。   宋辞对此可以理解,知道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必须要抛下个人的感情。   但,这不代表他愿意接受。   就算他将来坐在那个位置后,同样变成了这种无趣的人,至少此刻的他还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这就足够了。   日后回首往事时,他可以不必遗憾今天,这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   在快要离开的时候,宋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得道者众,怀姑娘为的不是一己之私,所以她的身后会有千万人追随,而非您所说的一走了之,更不需要以一己之力……”   他转过身,望向先前说话那位中州强者,一字一句说道:“挽天倾。”   ……   ……   不到一个时辰后,便有七艘大小不一的飞舟缓缓升起,向风雪散后的天空飞去。   这是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及岱渊学宫的飞舟。   飞舟上载着不算多的疗伤丹药和各种资源。   好在,人真的不少。   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在眠梦海的那艘大船上注视着这一幕,亲眼目睹这七艘飞舟开启了舟身上的阵法。   下一刻,有轰鸣声响彻天空。   如雷霆降世。   不过一个眨眼,那七艘飞舟就化作了流星,在夜空留下刺眼的痕迹。   向北而去。 第二十七章 得加钱   流星向北而去,消逝于远空。   看着这一幕画面,留在眠梦海上的人们怅然若失,久久不能言语。   没过多久,风雪重新聚拢,掩去繁星的光芒。   天地间一片晦暗。   司不鸣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视线落在空荡了许多的场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今夜发生的一切必将会留在史书上,为后世中人所津津乐道。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将来会有很多人钻研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甚至是为此著书,引经据典,在各个方面与角度来阐述这次变故。   那些书里的第一段话会是怎样的?   最开始应该是时间。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七年,仲春时节,二月十四。   接着是事情和地点。   云妖骤醒,道盟诸宗聚于眠梦海上,共商天下事。   然后,再到最重要的人。   怀素纸,世人尊其为怀大姑娘。   最后,是她说的那句话。   天凉了,那道盟也没必要存在了。   ……   ……   船上一片死寂。   司不鸣敛去那些思绪,不再怅然下去,视线在神色不一的众人身上缓缓扫过。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位女子的身上。   是南离。   这位长歌门的当代大师姐,并没有随着宋辞等年轻人一并离开,而是留在了这艘船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她的周围,都是道盟的老一辈强者,鲜有稚嫩的面容。   然而南离站在这里,却是神情自若,脸上找不到半点尴尬的意味。   司不鸣望向她,忽然笑了起来,温和问道:“你怎么没跟过去?”   话里的温和是真的,笑容当然也是真的,并非冷笑。   只不过这笑容里很有那种……反正都已经这样了,那爱咋样就咋样吧的味道。   南离轻提裙摆,向他端庄地行了一礼,淡然答道:“晚辈留下来,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纷纷望向她,眼神微变,心想你凭什么解决这个问题?   清都山决意独走。   天渊剑宗与岱渊学宫随之而行。   这是有资格成为历史上的重要转折点,为世人所铭记的关键时刻。   这你一个连化神境都不是的晚辈,有什么资格和能力解决这种问题?   真是荒谬。   “那不然靠把事情弄成这样子的你们来解决?”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莞尔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场间这些人,看着他们眼中的质疑与轻蔑,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这句话。   林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她不要太过嚣张了。   南离敛去笑意,说道:“知道了。”   然后她望向司不鸣,开门见山说道:“司前辈,你应该是清楚的,北境如今最缺的并非治伤丹药和各种各样的物资,而是人。”   司不鸣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南离接着说道:“如今过去了这么多人,清都山的压力会骤然减轻很多。”有人说道:“天渊剑宗和岱渊学宫的人都不熟悉北境的事务,不见得能帮得上忙……”   “白痴啊你?”   南离循着声音望过去,找到了那个人,毫不客气骂道:“斩妖除魔,维护阵法,救死扶伤,这种事情你肯定是忘了怎么做,但不代表别人忘了,还是说你觉得过去那边的人全都没你聪明?”   那人不说话了。   场间还是那般安静。   在经历过先前的那些事情后,这种话已经无法引起什么波澜了,甚至很多人还觉得骂的不够,可以再激进一些。   司不鸣接过话头,看着南离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该往北境运过去的那些丹药和物资,没有必要再压着了,对吗?”   南离认真说道:“是的。”   话音落下,场间忽然不复安静,风中藏有轻微的讨论声响起。   不管被骂是白痴,还是傻逼也好,都不会真切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但现在说的这件事却是不一样的。   此时夜色再临,繁星远去。   眠梦海上又起大雾,大船上亮着的灯火变得朦胧起来,恍恍惚惚。   听着那些藏在风中的细微声音,看着昏黄的光在地上摇曳着,看着不再麻木的人们,南离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百鬼夜行,于大雾中窃窃私语着,商讨该如何蚕食这个人间。   她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至极的笑容,心想道盟是真的老了啊。   差不多也该寿终正寝了。   南离看着司不鸣,平静说道:“前辈不阻止宋师兄等人的离开,抱着的想法是让事情有婉转的余地,我有说错吗?”   司不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南离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事情都闹到要上史书的地步了,再只看着眼前那丁点儿东西,不管怎么想都是很白痴啊。”   司不鸣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那些还在担忧着自己利益被影响到的人说的。   这并非是南离好心提醒,而是她不阴阳怪气上几句,心里就憋得慌。   与此同时,林轻轻望向司不鸣,向他点头致意,表示这件事可以通过。   紧接着,中州五宗的代表都同意了。   中州五宗同意了。   那些藏在风中雾里的声音,顿时全部消失干净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这事既然是你提起的。”   司不鸣看着南离,说道:“那就由来你负责吧。”   南离想要的就是这句话,向他再次认真行礼,就此退了下去。   司不鸣起身,对场间众人说道:“道盟今次峰会就到这里,各位……可以去休息了。”   话音落下,宣告着这次峰会的结束。   这些老一辈的强者却不着急离开,纷纷找到自己熟络的靠山,想要弄清楚接下来局势的走向,决定立场。   所有人都清楚知道,这场道盟峰会过后的人间,将会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剧变。   对他们来说,幸运的是这场剧变并不会立刻到来,有着相当充分的准备时间。   况且,清都山能否战胜云妖,还是未知之数。   时间还有。   不必着急。   ……   ……   中州五宗是着急的。   夜色更深时,司不鸣与程安衾并肩而至,在眠梦海的一处岸边找到了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掌门,此时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悠然自在地钓着鱼。   为了让自己能够愉快钓鱼,她甚至动用境界镇压驱赶了周遭风雪,留下了一个安静的环境。   两人正是因此才来到了这个地方。   司不鸣只见一位貌若少女的老怪物,坐在小凳子上,旁边悬着一盏明灯。   这画面很是好看,颇有几分逍遥出尘的味道。   前提是,司不鸣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那些事情。   “前辈。”   他看着姜白的侧脸,忽然说道:“刚才在船上说了那么多话,你应该挺高兴的吧?”   姜白微微一怔,似是不解地偏过头,望向他眨了眨眼,问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呢?”   程安衾对她的恶劣脾性早有预感,倒也不意外。   姜白收回视线,继续专注地盯着水面,一边期待鱼儿上钩,一边漫不经心说道:“前辈我啊,早就在这里钓鱼了,那边出了事跟我可没关系噢。”   司不鸣却是真的生气了,只是想着此行的目的,他强行冷静了下来,转而问道:“前辈为何没有去北境,不担心怀素纸的性命安全了吗?”   “咦,这个你还真说对了。”   姜白嫣然一笑,头也不回地诚恳说道:“我确实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司不鸣沉默不语。   姜白随意说道:“怀素纸现在要是死了,还死的不明不白,那可不就只是上史书的事情了,是天下直接大乱咯。”   司不鸣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杀怀素纸。   如今的怀素纸只有一种死法,那就是死在北境与云妖的战争当中。   除此之外的一切死法,都会在世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更别提暗杀了。   那就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被找出半点痕迹,哪怕强横如长生宗也无法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想到这里,司不鸣忽然发现,今日自己被沉默的次数格外的多。   这是过去从未发生过的。   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做的这些事,不占理吗?   还是他始终于心有愧,做不到脸皮厚如城墙,所以才会时常无话可说?   司不鸣敛去思绪,不再去想这些问题,看着姜白认真说道:“但是前辈你在这里钓鱼。”   姜白答非所问说道:“我在等鱼儿上钩呢-”   如今的眠梦海气候恶劣,早已不是钓鱼的好时节,想有鱼儿上钩,真的很难。   唯有愿者才会上钩。   那么,长生宗或者说中州五宗就只能来充当这只笨鱼了。   “峰会已经结束了。”   司不鸣的声音略微沉重。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这结束的方式,我是不认账的。”   司不鸣平静说道:“我也没指望前辈您认账,我只想确定一件事,之前那笔交易还算数吗?”   “当然算。”   姜白放下鱼竿,转身与他对视,毫不犹豫说道:“对付魔道妖女,吾辈人皆有责!”   司不鸣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刻意装作不懂,继续说道:“既然如此……”   姜白打断了这句话,叹息说道:“不过呢,暮色都快被你们衬托成圣人了,这事是真的不好办啊。”   司不鸣沉默片刻,问道:“前辈您的意思是?”   姜白伸出左手,拇指在食指与中指上轻微摩擦着,神情真挚说道:“得加钱。” 第二十八章 飞升与下山   司不鸣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当初旧皇都一战中,莫大真人在最后会选择顺水推舟,不惜选择与黄昏联手去杀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掌门,是真的目中无人。   这里的人不是人。   而是整个人间。   此人于世无益之余更是兴风作浪不断,今夜甚至亲手把道盟往悬崖边推了一把,根本没有想过会有千千万万人因此丧命,毫无责任心可言,眼中唯有一己之私欲,确实值得死上一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该死?”   姜白的声音忽然响起,还是愉快,眼中有笑意,盈盈。   司不鸣神情不变,摇头说道:“前辈想多了。”   “啧。”   姜白嘲弄说道:“我又不是那些鼠目寸光到不自知的白痴玩意儿,你跟我说这种场面话有什么意思?”   在旁看着的程安衾,心想他当然也不愿意跟你说场面话,但他真的很怕你把价格继续再往上抬。   姜白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事换成莫由衷会怎么处理?”   司不鸣微微低头,认真说道:“掌门目光高远,所思所行,岂是我可以猜测的。”   “真是无趣,换怀素纸来肯定就是有什么说什么了,怎会像你这般虚伪。”   姜白想着那个敢和自己师父吵架的姑娘,越发觉得这场谈话无聊,声音慵懒说道:“那我直接告诉你吧,如果是莫由衷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今天这事。”   “在云妖苏醒后的第一时间,他甚至会加紧把原先约定好的那份资源运向北境,甚至是再掏多一份出来。”   话至此处,她的声音变得嘲弄了起来:“只有一件事是莫由衷会坚持的,那就是让中州甚至天渊剑宗的人留在中州,不能前往北境,除非清都山真的撑不住了。”   司不鸣再次沉默。   正是他的所作所为,让这件事突如其来的发生了。   程安衾则是若有所思。   “当然,我大概也明白你这样做的理由。”   姜白说道:“毕竟现在对北境的所有支持,本质上都是中州在额外付出,肯定会损害各个势力的原有利益,你刚坐在这个位置上,威望不足,确实不好办这种事。”   说话的时候,她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个茶壶,唤来一片风雪入壶,旋即将其放置在半空中。   有火光悄然燃起,开始烧水。   她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叹息说道:“但是啊,小鸣,不好办就不去办,这种想法只会让你更加坐不稳现在这个位置的。”   这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哪怕真的很老气横秋。   司不鸣对此表现得也很恭敬,俯身向姜白行了一礼,诚恳说道:“前辈教训的是。”   程安衾的脸色却有些古怪,心想小鸣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您到底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茶水很快就被烧开,有沸腾声响起。姜白看着司不鸣,微笑问道:“猜到了吗?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   “说实话。”   司不鸣的声音突然随意了起来,不再那么的谨慎:“我是真不想继续听你说下去,因为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姜白有些意外,好奇问道:“无所谓了?”   司不鸣看着她说道:“我有再多的所谓,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姜白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但是你现在没法转身就走,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相反,你还得认真听下去。”   司不鸣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话已经被说了。   身在其位,他又怎可能为一己之快而转身离开,结束这场结果必将糟糕的谈话?   “前辈,开门见山吧。”   司不鸣的声音有些疲惫。   姜白也不着急,见那一壶雪被烧开成水,揭开盖子往里面扔了些茶叶,随意说道:“接下来的话呢,是我给你的一个好心提醒。”   “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当成是我对你的教训,因此记恨我,反正我不在意。”   她看着茶叶在沸水里翻滚,说道:“我之前说过交易你想进行下去,那就得加钱,而这个价格的最低限度,是之前的……”   话至此处,姜白忽然扳起了手指头,开始了数数。   “一,二,三,四……五倍吧。”   她微微一笑,看着司不鸣和程安衾说道:“至少翻个五倍,我才会再跟你们谈下去,否则就当无事发生过好了。”   司不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前辈,您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吗?”   就连素来冷静的程安衾,都被这句话所惊讶到了,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嘴。   麒麟成为长生宗的镇派神兽数万年时光,总共赐予长生宗的心血只有七份,留存至今的只剩下三份。   至于其余的那些修道资源,寻常珍贵丹药一类的事物,在翻上五倍后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   如此沉重的代价,哪怕是统治中州将近五千年的长生宗,也要为之感到心如刀割般的痛苦。   “嗯?”   姜白挑了挑眉,问道:“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那我再重复一遍吧,唔,从五开始数好了……”   司不鸣神色骤变,以最快的速度打断了这句话,生怕她说出那个六字。   “我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他看着姜白,语气分外诚恳:“这个价格太过高昂,不管是清都山,还是天渊剑宗,乃至于这世上任何一个宗门,想要拿出来都是无稽之……”   话没能够说完。   姜白似乎很嫌弃自己被打断,似笑非笑说道:“既然这世上没有一个宗门能单独拿出来,那你就找别人一起来凑个份子呗。”   听到这句话,司不鸣终于醒过神来,明白为何价格会翻了整整五倍。   原因十分简单,因为中州恰好有五大宗。   那就翻个五倍吧。   简单。   直接。   让人无话可说。   “现在懂了吗?”   姜白说道:“为什么我会说给你一个提醒。”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说道:“受教。”   姜白摆了摆手,说道:“不用谢。”   程安衾心想他哪里是谢你,分明是被你说到不想说话了。   至于让中州五宗分摊这个代价,她和司不鸣之前当然想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之所以放弃,是因为长生宗不想怀素纸是暮色的事情为众人所知。   像这样的秘密,要是被太多人知道了,那必然是要坏事的。   这是无数年来被无数人证明过的一个事实。   想到这里,自谈话开始后一直沉默的程安衾,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觉得暮色值得吗?”   姜白没有立刻回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今夜之前是不值得的,但今夜过后就完全值得了。”   程安衾请教问道:“是因为所谓的圣人名声吗?”   “当然不是。”   姜白饮了一口黑茶,感慨说道:“是我现在动暮色,那跟我拼命的人就不只一个黄昏了,得再多上一座清都山。”   不管怀素纸是不是暮色,她今夜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清都山而争。   以谢楚二人的性情,要是怀素纸出事了,那肯定是要有回应的。   除非这对夫妇都死在清都山与云妖的战争当中。   程安衾神情不为所动,盯着姜白的眼睛,认真说道:“但这不是全部的原因。”   “你还挺聪明的。”   姜白眼里流露出一抹欣赏,坦然说道:“我现在隐约有一种感觉,我这辈子最后那一线飞升的可能,就落在怀素纸的身上了。”   司不鸣看着她问道:“你确定吗?”   “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姜白微笑说道:“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人能让道盟倾塌,那个人必然会是怀素纸。”   她缓缓敛去笑意,最后说道:“想让我放弃飞升,留在人间,你们可不得付出与天齐高的代价吗?”   ……   ……   当天夜里,天渊剑宗那座孤峰。   北境与天南相隔甚远,看见的甚至不是同一片天空。   某刻,忽有飞剑自孤峰而出,却没带起半缕光芒。   这飞剑自然是长天。   长天的速度不快,穿行在天渊诸峰间,很低调。   主峰之上的周美成睁开眼,看着那道飞剑,等待着那个答案的到来,竟然久违地生出了紧张的情绪。   半刻钟后,长天慢悠悠地去到虞归晚的洞府前。   砰的一声轻响。   是剑锋轻叩门扉。   虞归晚从静修中醒来,在察觉洞府外的事情后,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担忧之色。   然而很快,这种情绪就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故作出来的平静姿态。   她还不知道眠梦海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无法不重视接下来出现的结果。   祖师的决定将会决定很多人的未来。   但就算她知道了,还是会像现在这么紧张,因为她真的不想让怀素纸失望。   虞归晚起身,走到门前,双手微颤着打开了那扇门,见到了那把浑身漆黑的清冷暗沉飞剑。   “祖师。”   她咬了咬下唇,怯生生地问道:“您已经想好了吗?”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   这足以证明她现在的紧张程度。   “嗯。”   顾真人的落在虞归晚的耳中,并非从剑身中传出,平静如往昔。   虞归晚深呼吸了一口,缓声说道:“那您的决定是什……”   话音戛然而至。   不是顾真人打断了她,而是她自己停了下来,鼓起勇气问道:“我能不能再说几句话?”   顾真人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想劝我?”   虞归晚走出洞府外,向那座孤峰望去,轻声说道:“是的。”   “那不必了。”   顾真人的声音还是冷淡。   听到这句话,失望如潮水一般涌来,裹住了虞归晚的身心。   她抿着唇,知道祖师最终还是没有被说服,一如过往七百年间,要留在那座孤峰之上,剑镇天渊。   下一刻,所有的这些情绪都消失了。   因为虞归晚听到了一句,让她如遭雷击般,久久无法回过神来的话。   “我会下山。”   顾真人平静说道:“去北境一趟。”   PS:哼哼哼,最近这几章写的还算满意,希望接下来也能写的顺顺利利,然后求个票哒哒哒! 第二十九章 太阳照常升起   很长时间过去,虞归晚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句没有任何起伏的话,就像是春夜里的细雨,朝阳下的露珠,润人心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清醒了起来,看着静静悬在身前的长天,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感动。   她再次咬住了下唇,把这些情绪给忍耐住,没有一丝一毫地流露出来,极尽恭敬地面朝那座孤峰行了一礼。   “谢谢祖师。”   虞归晚的声音里仍旧有些颤抖。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祖师是怎样的人,更知道下山这两个看似寻常的字,其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庞大力量,落在这世间足以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甚至会对人间的未来造成极其深远的影响。   然而就在下一刻,顾真人对自己的话做出了补充。   “此事不能告知天下人。”   “……嗯!”   虞归晚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地低头答应,将此事谨记在心。   对她来说,祖师愿意下山本就是一个奇迹了,哪里还敢强求更多?   对话就此结束。   虞归晚伸手握住长天,向北望去,准备踏上一段新的旅途。   她还没有去过北境,难免好奇那里的景色,听说那里不只有风雪,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怀素纸知道祖师下山后的消息,想必会很高兴的吧?   那自己应该会被夸奖,甚至是……奖励?   想到这里,虞归晚不知觉地笑了出声,看着有种傻乎乎的感觉。   因为……她就是很高兴啊。   傻乎乎就傻乎乎吧-   ……   ……   与此同时,那座孤峰上迎来了一场谈话。   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又一次来到了那处崖畔,站在身着黑衣的消瘦年轻人身后,脸上同样挂着笑容。   让人意外的是,他的笑容和虞归晚格外的像,也有种傻楞的感觉。   只不过这些傻楞里还带着很多的欣慰,因为他眼里看到的是浪子归来,这种可以庆祝的事情。   顾真人不习惯被这种眼神注视。   “不要误会。”   他轻声说道:“我只是下山一趟,不是决定出手。”   周美成心想你都愿意下山了,那想必是做好了出手的心理准备,何必在这里强调呢?   除了显得自己嘴硬外,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这样的想法着实有些大不敬,于是他没有说出来,转而言道:“那祖师您的想法是?”   “看看。”   顾真人平静说道。   周美成想了想,点头说道:“这确实值得看看。”   所有人都知道,在云妖突然醒来的那一刻,谢真人就注定要前往北境以北,与其一战。   这将会是人间最高层次的一场战斗。   与之相比,无论是百年前莫由衷与前任魔主的决胜之战,还是旧皇都中阴帝尊以黄泉之力与神都大阵加持下的莫由衷争长生之战,乃至于姜白先后与三位大乘相争的战斗……都是不如的。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清都山的存亡之战。   顾真人再次强调说道:“不要让旁人知道。”   周美成有些不解,看着他说道:“就算被中州五宗知道了,莫由衷想来也不敢置疑祖师您的决定。”   “我知道。”   顾真人理所当然说道:“但是会有些麻烦。”   周美成无言以对,心想以你登临大乘之上的斩命境界,连众生书都算不到你的头上,就算被知道了又怎样?   谁能麻烦到你的头上?   他懒得争执这些,再次换了个话头,说道:“归晚会将这件事告诉怀素纸,需要我去告诫一句吗?”   顾真人思考了会儿,摇头说道:“不用了。”   周美成很是意外,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神情微变问道:“难道祖师你准备见怀素纸?”   听到这句话,顾真人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天真至极的白痴,眼里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嫌弃的味道。   “是我想多了。”   周美成看懂了这个眼神,很是羞愧,心想祖师自祖师伯死后,便再也没见过一个姑娘,又怎会因为怀素纸而破例?   顾真人说道:“我走了。”   周美成微微俯身,以示恭敬,送他离开。   顾真人早已弃剑不用,手中无剑,故而无法御剑。   他负手向崖外走去,却没有跌落悬崖,而是越走越高,直至成为天穹下的一粒渺小尘埃。   周美成看着那一粒尘埃,各种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感慨万千。   就在这时,有风自天上来。   带来了顾真人的一句话。   “有件事我澄清一下。”   他说道:“这不是我第一次下山。”   周美成怔住了。   片刻后,他才是醒过神来,心想难道祖师你在过去经常偷偷下山,隐姓埋名游戏人间,平日里那些清冷出尘都只是你的伪装色?   这个想法太过荒唐,以至于他的心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下意识长大了嘴巴,啊了很长的一声。   ……   ……   中州与北境并无陆地相接,让双方联系起来的是一道如同天堑的空间通道。   在道盟持续数千年的努力下,这条通道上被布置了诸多阵法,变得稳定了起来,不再像过去那般,时常会有空间乱流的出现。   然而稳定不代表安全。   天堑之中,仍有恐怖的罡风终年横行不断,发出轰隆的巨响。   在某些时候,这些罡风还会形成规模庞大的风暴。   最为极端的情况下,就连炼虚境的强者被卷入其中,也会遭遇一定程度的麻烦。   想要凭借一己之力通过这道天堑,最低也要有化神上境的修为,否则与找死没有太多的区别。   飞舟上。   怀素纸站在舟首,望向横亘在前方的巨大风暴,眼中并无担忧之色。   是的,此时七艘飞舟已经进入天堑当中,距离抵达北境大约还剩不到两天的路途。   这是灵石炉运转到极限,不计损耗的情况下的速度。   当然,这和去年中州五宗接回元道远时,直接让灵石炉过载报废所迸发出来的速度,还是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差距。   有人来到怀素纸身旁,问道:“事情都商讨好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话中所指,是飞舟降临北境后三宗弟子该去往何处,该做什么事情的大致安排,免得到时候乱糟糟,忙没有帮上反而添乱。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商定而已,具体的安排还是要由楚瑾做出。   她说道:“抱歉,你们的身份比较敏感,需要楚真人亲自决定。”   来者是宋辞。   这位长生宗的当代大师兄,为了避免不愉快的情况出现,没有出席飞舟上的会议,但明确表示了愿意配合。   “没关系。”   宋辞笑了笑,说道:“是我们让怀姑娘你难做了。”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在先前那场简单而直接的议事上,不少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弟子,对宋辞等人抱有一定意见。   如果不是她和江先生先后表态支持,以及江半夏的赞同,很有可能会出问题。   “我有些话想和怀大姑娘你说。”   宋辞走到甲板边缘处,低头望向下方。   落入他眼中的是一片幽暗的蓝,看着就像是星空,璀璨与美丽中带着无穷的危险。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坚定:“我决意登上这艘飞舟,前往北境,不是为了修复中州和清都山的关系。”   怀素纸静静听着,还是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   宋辞自嘲说道:“师叔让我跟上你们,肯定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怀素纸还是沉默。   宋辞收回视线,在这场谈话里第一次望向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所以我想和你强调的是,这次我和师弟师妹们来到北境,为的是天下人,虑的是苍生事,与宗门无关。”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   宋辞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出来,笑容里几分洒脱,说道:“云妖之事了结后,等到你我立场相对,必须为敌的时候,我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这句话听上去很可笑,因为他和怀素纸的境界差距极大,根本没有资格说手下留情这种话。   然而往深处想去,体会到话中的深意后,可笑的想法也就消失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嗯。”   宋辞笑着说道:“我要说的就这些,叨扰怀姑娘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必。”   ……   ……   两日后的清晨,飞舟穿过数道冰风暴后,终于离开了那道天堑。   北境的晨光自天际跃出,照亮了那七艘飞舟,也照出了舟身之上的浅淡伤痕。   诸宗弟子们纷纷从船舱里走出来,向天边望去,于是见到了太阳。   以及。   那有半边身子被云层掩埋,静静伫立在世界尽头处的浩荡明月。   日月当空。   人们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禁为之而震撼失神,心想这就是云妖的真身吗?   紧接着,飞舟群开始降低高度,渐渐没入云层当中。   云中并无雷光闪烁,于是目之所及的世界,再次陷入了晦暗中。   两刻钟后,七艘飞舟破云而落,在云层中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晨光自其中突兀洒落,照亮了北境一隅。   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先是错愕,接着抬头望向天穹。   也许是久不见阳光的缘故,很多人的眼眶慢慢地湿润了起来。   不知为何,人们心中莫名有些感动。   为何感动?   应该是在为太阳照常升起而感动吧? 第三十章 沉默的行军   云层重新聚拢,晨光在无声中离去。   风雨霜雪重临大地,打在了飞舟的舟身上,带起了一阵密集的敲击声。   这是一场雨夹雪。   听着暴雨声,视线穿过风和雪,落在十余里外的那座名为朝南的大城上,飞舟上的人们知道真正的考验要来了。   在飞舟上那场简单而直接的会议结束后,江先生便离开了飞舟,独自御剑穿过那道天堑前往北境,提前与楚瑾见面。   这其中的目的自然是节省时间,以及避免不必要的混乱发生,而代价则是江先生在事后需要休息上一段时间。   片刻后,飞舟群开始减速。   与此同时,朝南城的大阵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展开一条通道。   这座城池位于北境的最南端,故而得名朝南,城中多是两地往来的商人,流动性极强,颇为繁华。   但也正是这个缘故,有相当之多的人死在了云妖带来的那阵寒潮中,至今都没有统计完全。   这些天来,朝南城连日下着雨夹雪,天色不曾明媚片刻,还是掩不住那满城的白幡。   每一片被雨雪敲打到垂头丧气的白幡,都代表着一门丧事的发生。   这时的朝南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是的,如今这个年代里修行之法不再罕见,绝大多数人都踏上了修行路,但真正能从炼气突破到筑基的人依旧百中无一。   踏入筑基境,并不代表就能在那阵寒潮中活下来,只是拥有了一个极其渺茫的生存机会,仅此而已。   站在飞舟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情绪变得有些低沉。   不久后,飞舟降落在朝南城外的云台上。   没有任何多余的欢迎仪式,一切都是那么的简洁。   数位清都山弟子撑着伞站在雨雪中,在确定飞舟平稳降落后,承担起向导的责任,以最快的速度引领众人前往一处城中的大殿。   这条路需要穿过半座朝南城。   以怀素纸为首,近百位八大宗的弟子与强者紧随其后,沉默穿行在雨夹雪中。   画面很像是在行军。   这就是一场沉默的行军。   有丧亲后正在默然哀痛的人被这阵动静吵醒,愤怒地打开窗户,想要把积攒多日的情绪发泄出去,蓦然看到这一幕画面,不由愣住了。   像这样的事情不断发生着,朝南城里渐渐有了鲜活的气息,不再那般的死寂。   有画师忽然清醒,连跌带爬地冲向书案,取出宣纸,晕开颜料,将这一幕画面认真描绘下来。   在这幅画里,有凄风惨雨与霜雪,有满城白幡的悲凉,有数之不尽的麻木眼神。   但所有的这些都掩不住走在城中大道上,神情平静而坚定的人们。   在这仿佛天地间唯一的色彩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毫无疑问是最前方的那一袭黑裙。   ……   ……   楚瑾在匆匆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后,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殿内,出现在远道而来的众人眼中。   很多人发现,这位清都山的大乘真人的发丝微湿,裙角也有些湿漉的痕迹,似乎是先前去处理了某些事情。   她走到大殿最上首,站在人们视线的正中央。   没有沉默,但也没有言语。   楚瑾微微躬身,向众人认真行礼。   以清都山掌门夫人,及大乘境真人的身份,做出这样的姿态,足以胜过千万句话。   下一刻,殿内的人们便听到了很长的一番话。   这番话里没有半点寒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楚瑾以最为简洁的言语,开始描述北境的情况。   她身在最高位,统揽北境全局,知晓的自然要比郭长老多上太多。   自中州而来的众人这才知道,北境的局势还在不断恶劣,各方面都出现了难以制止的危机。   随着北境以北界线的不断推进,妖兽开始从中出现,大部分是成群结队,但也有少数单独行走觅食。   这些妖兽的战力普遍和金丹境的修行者相匹配,其中强者可至化神境。   更可怕的是妖兽的首领,与炼虚境对等之余,还难杀到了极点,如同那只云妖。   事实上,这些妖兽本就是云妖孕育出来的。   早在多年以前,清都山就想过要彻底清理掉这批妖兽。   奈何这些妖兽都是随着云妖沉睡而一并沉睡,在尝试各种方法后,还是无法将其引诱出北境以北的世界中,最终只能放弃。   楚瑾的意思很清楚,即是希望众人能够帮助清都山处理这些妖兽。   话里说的是帮助,意思即是主战力还是清都山的人。   再简单些说,清都山的师长与弟子会站在最前方,最先死去。   除非情况到了极其严峻的境地,比如妖兽将要攻破城池的情形,清都山才会请求在场的人拼命。   但最终也只是请求,而非不可拒绝的要求。   听到这里,中州五宗的年轻人们终于明白,为何自家的师长始终对清都山抱有警惕,从未有过掉以轻心的时候。   就算没有谢真人这位足以横压当世的绝代强者,清都山依旧是一尊从无尽风雪中厮杀出来的庞然巨物。   如果中州真的与北境发生一场战争,哪怕凭借数倍于北境的强大底蕴赢得最终的胜利,那也必然是一场惨胜。   想到这里,很多人的视线落在楚瑾微湿的裙角上,不禁生出了一个想法。   难道楚真人在来到朝南城之前,先行斩杀了一只炼虚境的大妖?   否则何至于衣裙微湿?   楚瑾没有理会这些目光,神色始终淡漠,正在作最后的交代。   “诸位能远道而来,清都山不胜感激,云妖事了后,当有重谢。”   在先前的言语当中,她已经对各大宗的弟子与强者做出了详尽得当的安排,显然是早有准备。   再想到江先生的速度再怎么快,穿过天哲,再至北境与楚瑾见面,肯定也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真正留给楚瑾的时间能有多少?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途中又去斩杀一只大妖……   殿内的人们忽然回想起来,楚瑾当年曾与黄昏齐名,是这百年间唯二踏大乘的绝代天骄。   ……   ……   人去殿空,自中州远道而来的八大宗在短暂的相聚后,开始分赴北境各地。   怀素纸留了下来。   她与楚瑾走在殿外的偏道上,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展开了对话。   “峰会上的事情江明煦已经告诉我了。”   楚瑾漠然说道:“中州给脸不要脸,你这桌子掀的很好,”   怀素纸嗯了一声,仿佛自己做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然后她从取出了一样东西,对楚瑾说道:“没有用。”   楚瑾早已猜到这件事,问道:“是中州没来得及对你动手?”   “不。”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是云妖恰好在明景道人动手前醒了过来。”   话至此处,哪怕是她也生出了些许的感慨。   如果云妖苏醒的稍微晚上一些,东海深处那场战斗便将展开,局面将会变得无法收拾。   无论那场战斗是谁生谁死,中州都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拒绝支援北境。   楚瑾想到这些,沉默了会儿,说道:“这就好。”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问道:“还要放在我这里?”   楚瑾说道:“嗯。”   两人话中所指,自然是被怀素纸取出,持在手上的诸天星盘。   是的,这件来自于元始宗的仙器,早已被楚瑾暗中交给了怀素纸,且以羽化登仙意在上面做了掩藏。   这也是她在东海深处,面对明景道人的窥视时,一切底气的源头所在。   怀素纸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直接收回诸天星盘,转而问道:“我要做什么?”   在不久前殿内那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中,楚瑾没有提及她的去向,显然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交代。   “你要做的事情最复杂,也最重要。”   楚瑾停下脚步,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去查明云妖苏醒的真相。”   怀素纸微微一怔,然后嗯了一声,很平静。   仿佛她听到不是调查云妖为何苏醒,而是城南开了一家肠粉铺头,是浇红油调味的,你去打包一碟回来吧。   楚瑾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解释道:“你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可观万物道,破一切法,最适合做这件事。”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知道。”   她又怎会忘记,楚瑾曾是自己的师叔,在转修羽化登仙意之前,修行的就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她和她就是当今世上,唯二修行过劫云经的人。   也许楚瑾早就在等待怀素纸的到来了。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既然都没意见。   那这场谈话就到此为止。   便在两人准备分开的时候,一道微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话说的这么理所当然,答应的这么干净利落,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听到这句话,两人停了下来,转身望向后方。   江半夏就站在那里,微微笑着,眼中却满是寒意地看着她们。   她看着怀素纸,认真而充满好奇地问了三个问题。   “谁是你的师父?”   “谁把你养大的?”   “你替别人拼命经过我同意了吗?”   楚瑾望向江半夏,准备开口,却没来得及出声。   江半夏的微笑骤然消失,看都不看楚瑾,对怀素纸冷漠说道:“我不管你有多少的理由,这件事我都不会同意,这是命令。” 第三十一章 摘下神冕的少女   雨雪不曾停歇,被呼啸着的寒风一卷,敲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吵闹的很是烦人。   怀素纸和楚瑾看着江半夏,都知道她是认真的,是坚定到不容动摇的,便来得更加心烦了。   只要她不点头同意,那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同意了,那也没有意义。   江半夏静静看着两人,意思很清楚。   别的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商量,在条件足够合适的情况下甚至可以退让。   唯独这件事不行。   谈都不用谈。   她会坚持否决到底,不惜一切代价,因为怀素纸是她唯一的徒弟。   她不想孤独终老。   楚瑾沉默片刻,向前走了一步,准备以清都山的名义向江半夏做出郑重承诺,使其松口。   就在这时候,一道充满嫌弃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你们这些人就真的这么善忘吗?”   那人的语气里都是埋汰:“明明年纪都不算大吧,一个修道二十来年,三十出头,还有两个修道不足两百年的,怎么记性还不如我这个老人啊?”   来者自然是姜白。   她伤势未愈,但境界终究是天下第三,就算是在五千年前的旧皇朝,那道天堑最难以通过的时候,都不可能把她给拦下来,更何况是如今?   她与长生宗谈判结束后,还闲情逸致地钓了一夜的鱼,直到确定没有鱼儿上钩,才是悠悠然地赶往北境,一刻钟都没有迟。   然而姜白明明开口了,却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反应。   无论是怀素纸,还是江半夏,都没看她一眼,眼中唯有彼此。   楚瑾倒是说了一句话,但因为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待她处理,而她却不得不留在这里,解决这对师徒间的矛盾,所以话里都是不耐烦。   她冷漠说道:“请前辈不要再捣乱了。”   “我就捣乱了吗?”   姜白啧了一声,眼眸微微一怔,顿时生出了一个想法,微笑说道:“那我有一个极大欢喜的建议。”   然后她望向楚瑾,诚恳说道:“你现在给怀素纸来上一刀,记得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得力度合适那种,这种伤我是认的。”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江半夏身上,就像是在赞叹自己竟能如此聪明,自顾自地鼓起了掌,接着说道:“那我囿于誓言,必须得跟着你徒弟,护她周全。”   “你看?这事不就妥了吗?”   姜白好生得意说道:“受伤的只有她一个人,你不用为难了,你也可以放心了,我也开心了,而她指不定还伤的乐在其中呢。”   话中的第一个你说的是楚瑾。   可以放心指的是江半夏。   最后那个乐在其中的她更不用多说,当然是怀素纸。   简简单单一句话。   直接解决掉这个难题。   对谁都是最优解。   无可挑剔。   就连受伤的那个人都会是心甘情愿的。   一念及此,姜白更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满是自得之意。   哪怕是她也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深陷陶醉。   只不过……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在场三人还是不理她,一言不发。   姜白似是难过了起来,一脸真挚恳求道:“你们就稍微考虑一下呗……”   话还没说完,江半夏和楚瑾已然转身,视线落在姜白的身上。   这两道视线当中杀意十足,甚至可称之为升腾。   不必付诸言语。   姜白都知道这两人想说的就是那句话。   她有些无语,没好气说道:“那你们就准备在这里僵着,等到雨停是吧?”   话是实话。   怀素纸听到这句话后,仿佛才醒过了神来。   她仍旧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我们单独谈谈。”   姜白闻言,下意识睁大眼睛,心想这接下来肯定是要吵架了,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好生惋惜。   楚瑾墨眉微蹙,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便只能默认了。   毕竟她总不可能听信姜白的话,转身给怀素纸捅上一刀吧?   那江半夏肯定是要和她当场翻脸的。   这是真的得不偿失。   江半夏没有立刻回答,静静看着怀素纸,微微张嘴,准备拒绝的前一刻,忽然看到她眸子里的认真,最终还是软了。   软的是心。   她沉默不语,转身向拐角处走去,意思十分清楚。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跟在她的身后。   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里。   姜白看着两人的背影,越看越是心痒,恨不得跟上去偷看。   楚瑾神色疲惫,安静片刻后接受了这个决定,靠在宫殿湿冷的墙壁上,闭目开始养神。   自云妖苏醒以来,她在北境奔波劳碌不断,亲自处理调和各种事情之余,更是出手斩杀了两只炼虚境的大妖,片刻不得休憩。   哪怕她是大乘境的修行者,身心上的损耗依旧巨大。   就借那对师徒争执的漫长时光,稍作休息吧。   以那两人的性情,不可能这么快得出一个结果,就算是事急从权的现在,起码也要半个时辰才对。   然而。   楚瑾猜错了。   姜白也失去了度日如年的美妙时光。   不过短短半刻钟,怀素纸和江半夏就回来了。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楚瑾睁开双眼,眼里满是意外,乃至于是愕然。   这对她来说是极其罕见的情绪。   “你们这么快吵完了啊?”   姜白更加意外,看着两人吃惊说道:“不会是顾及我和楚瑾在这里等吧?要我说,吵就吵的痛快一点儿,不然憋在心里……”   话没能说完。   江半夏望向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我同意了。”   话音落下,场间骤然安静。   静的让人心悸。   明明雨雪仍在不断落下,敲的砖瓦噼啪作响,楚瑾与姜白却偏生出了这种感觉。   片刻后,这两人霍然看向怀素纸,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心想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她的?   楚瑾微张着嘴,神色一片错愕,心想师姐这人犟到纵九死犹不悔,先前的态度又坚决到那种程度,为何会突然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姜白的反应更加明显。   她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才没有把话问出来。   以她的智慧,知道这必然问不出一个为什么。   她艰难地把目光从那两人身上拔走,落在屋檐外的雨夹雪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然而就像水滴石穿的一样的道理,只要下得真的够久,那气氛还是能融洽的?   ……   ……   看着被雨雪掩埋在远方的那道流光,江半夏缓缓收回视线,脸上还是没有情绪。   楚瑾看着她的侧脸,认真说道:“我不会让怀素纸出事的。”   江半夏不想谈这件事,转而言道:“说正事。”   “嗯。”   楚瑾安静了会儿,向屋檐外走去,化作遁光而行,离开朝南城,赶向某座受灾严重的城池。   江半夏随之而行。   两人的对话被掩埋在风雪中,不为外人所知晓。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借云妖带来的这个机会,展现出足够的手段和积攒威望,彻底坐稳岱渊学宫之主的位置。”   楚瑾说道:“清都山会尽全力配合你,让你在这件事过后,名正言顺地踏入炼虚。”   举世皆知,岱渊学宫的江教授在多年前为黄昏所伤,一身境界再难向前一步。   这是她作为岱渊学宫之主,最大的软肋所在。   清都山立派数万年,在这场战争结束后,拿出一样让她破境的天材地宝,任谁也无法质疑。   江半夏平静说道:“可以。”   楚瑾想了想,说道:“真正的报酬,需要等到尘埃落定后,因为我现在也不知道能给你什么。”   江半夏还是不为所动,嗯了一声。   楚瑾微微蹙眉,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应该是受到了怀素纸的影响?   “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不要告诉谢清和,你对素纸做的安排。”   江半夏的语气十分平静。   楚瑾很是意外,全然没有想到这句话,犹豫片刻后问道:“为什么?”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没必要让素纸心烦。”   楚瑾怔了怔,然后很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话至此处,她不知为何生出了许多的感慨,说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共事一段时间了。”   江半夏淡然说道:“这是一百年前就该发生的事情。”   楚瑾闻言,神情略微复杂,说道:“是的。”   江半夏说道:“但是,你叛了。”   楚瑾无言以对。   往后的很长一段路,两人再也没说话,彼此之间静的教人心悸。   无法回到当年,何必重提当年旧事?   ……   ……   云妖苏醒后,皓月当空不坠,于是北境就进入了永夜。   怀素纸与姜白一路向北,风景一直在后退。   “以现在的速度,再过大约七天,就能到北境的边界线了。”   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表示。   她坐在一朵白云里,这是姜白所擅长的遁法,不禁速度极其之快,更有缥缈难测之意。   比起坐在飞剑上,又或者是化作遁光而行。   这无疑要来的舒服上很多,甚至称得上是一种享受。   然而姜白却一点都享受不起来,心绪始终不静。   与她即将前往北境以北无关,毕竟她只要不跨过那道界线,纵是云妖也拿她没有办法。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怀素纸,心想你这人是真的了不起啊,竟能让我心有小鹿乱撞,至今无法平静。   下一刻,她发现小鹿乱撞这个形容词很不对,很有问题。   “停一下。”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姜白一心二用,很自然地停了下来,仿佛心中别无所思。   怀素纸伸手,唤出云载酒。   紧接着,这把九阶的飞剑破空而去,向一座大雪山的山脊处斩去。   这自然不是她在泄愤。   雪山上有人。   是清都山的弟子。   更有妖。   那是一只大半个身子以云雾织成,剩下才是真实身躯,强如化神境的雪鹰妖兽。   在怀素纸出剑之时,那只雪鹰恰好结束了盘旋,张开双爪向雪山上的人俯冲而去,气势颇为恐怖。   就在那几个清都山弟子陷入绝望之际。   一道厚重沉实的剑光出现在雪山前。   砰的一声巨响!   云载酒正面承下了这一击。   雪鹰攻势被阻,正要发出愤怒的啸叫之声时,却发现有剧烈的疼痛自脖颈处传来。   云载酒竟是不作任何调整,便斩出了极其强悍的一剑,直接砍下了雪鹰的头颅!   鲜血骤然飘洒长空,被风一吹,顿成血雨。   按道理来说,除了极个别的妖兽外,被斩下头颅都是足以致命的伤势。   然而头颅落下,鲜血挥洒如雨后,这只雪鹰却没有死去。   那织出了它大半个身躯的云雾,骤然间翻涌了起来,竟在极短的时间内凝聚出了一个新的头颅。   雪山上已然力竭的清都山弟子们,不曾去过中州,便认不出云载酒的来历,以为是一位潜修多年后因云妖变故出关的前辈,担忧这位前辈不知这些妖兽的特殊,正准备大喊出声提醒的时候,赫然看到了一幕凶残至极的画面。   那把厚实沉重的飞剑,在察觉到雪鹰的变化后,平静倾侧剑身,不再以剑锋在前。   然后。   天地间赫然多出了数十条剑道。   那是云载酒以剑身在前,悍然拍打向雪鹰时留下的清晰痕迹。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如同雷鸣般的轻微声响。   那只雪鹰还未来得及发出哀嚎,就被‘斩’成了无数碎片,连半点残渣都不剩下。   云载酒平静而回。   直到这时,那些细微的雷鸣声才落在雪山上。   无数积雪轰然落下,显露出黑色的山体,画面蔚然壮观。   ……   ……   云上。   姜白看着怀素纸,看着她眼眸里的冷淡情绪,知道她此时的情绪必然是有问题的。   问题出自何处,是很清楚的一件事。   她忍不住了,盯着收回云载酒的怀素纸,以最为认真充满诚恳及渴求的语气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说服的你师父?”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想告诉你。”   然而说是不想,如何能真的不想?   她闭上眼睛,默然恢复着损耗的真元,眼前却又一次地浮现出了那时候的画面,很恼人。   雨中殿后,琉璃瓦下。   江半夏面无表情。   怀素纸咬着下唇,眼帘微垂。   片刻沉默后。   她伸出手,挽起耳畔微乱的发丝,走到江半夏的身前,抬头与自己的师父对视,声音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轻轻地扯着她的衣袖。   很像是撒娇。   不对。   就是撒娇。   “师父,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于是。   江半夏只能同意。 第三十二章 偌大人间,唯你而已   在很多天前,怀素纸曾对姜白说过,自己没有洁癖,无论身体还是道德上。   但,这事真不是什么洁癖上的问题啊……   在那时的殿外偏道上,在姜白的胡言乱语中,怀素纸一直在思考着,如何才能说服江半夏,同意她去查清楚云妖为何而醒。   她想了很多,也否决了很多,直到她想到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办法。   思考的过程看似漫长,事实上真没有多久。   往后那段沉默的时间当中,都是怀素纸在说服自己去做那件事。   最后她做到了。   那件事叫做撒娇。   向师父撒娇。   只是……怀素纸这辈子都没撒过娇。   因此她明明成功说服了自己,在识海中想象着做了很多的准备,可事到临头的那一刻,她还是慌了,也乱了。   事实上,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的撒娇都是做的不够好的。   甚至可以说是敷衍的。   比如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根本听不出来情绪上的起伏,着实没有什么诚意。   比如她抬起头和江半夏对视的时候,眸子里一片平静,根本找不出少女撒娇时该有的娇羞之意。   比如她看似伸手去扯了扯师父的衣袖,其实只是轻轻地拽了一下,一点力气都没用。   至于最后的那句话,她很认真地让自己忘掉了,穷此余生都不会再回忆起来。   总之。   总之。   再总之……怀素纸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唐,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但偏偏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谁让她这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呢?   谁让她像是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怀素纸呢?   怀素纸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时候师父的反应……是怎样的来着?   听到那句话后,师父好像是直接愣住了吧?   应该没有过上太久,她就回过了神来,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脸的严肃,端正到就像是学宫那些老教授。   感觉像是在故作冷静。   不知道她藏在衣袖里的双手,有没有偷偷攥紧成拳头。   大概是有的?   反正,师父当时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的。   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开口,冷着一张脸,只用鼻音嗯了一声。   明明是冷着的脸,可那一声嗯却一点儿都不冷,莫名其妙的有点儿软?   很动人。   很好听。   有种随你喜欢的感觉,又像是你都这样了,那还问我干什么,我除了同意还能怎么办啊?   这一声嗯,其中确实蕴藏了太多的深远而复杂意味。   不过无论如何,怀素纸都赢得了最终的胜利,让前一刻还坚定到不可动摇的江半夏,直接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尽管这个方法有些不择手段……   好吧,不只是有一些,是有很多很多。   但她本就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魅惑人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必心虚。   就算她做这件事的对象是自己的师父……还是不必心虚!   因为这件事代表了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父心中必然是倍感欣慰的……大概吧?   怀素纸这样不断告诉着自己。   ……   ……   “你有些心不在焉。”   楚瑾看了一眼江半夏,声音里满是不解。   此时距离那场谈话,已经过去了数日之久。   这对曾经的师姐妹在北境中奔波,处理着各地传来的险情。   前者更多负责出手斩妖,而作为元始魔主的后者,则是在处理大小人事上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哪怕不动用元始道典篡改因果认知,能够让阴帝尊为自己拼命的黄昏,在动人心弦上本就有着极深的造诣。   ——就像她那位不太孝顺的徒弟。   两人的合作几近天衣无缝。   之所以是几近,是因为江半夏总是时不时就会走神,得过上好一段时间才还会清醒,就像现在。   “没什么。”   江半夏平静说道,视线落在前方。   在她身前,是一张以道法凝聚出来的立体地图。   这张地图囊括了整个北境,清晰至极。   不管是山河平原还是大城小镇,还是寻常溪流乃至于山洞,以及百折千回复杂如迷宫般的地脉,都有着明确的标识。   更重要的是,这张地图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每个地方的变化,在一定的时间内随之变动。   图上存在着很多不断移动的光点,有明亮的也有暗淡的,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位元婴境及以上的修行者。   这是清都山统治北境至今的最大倚仗之一。   这也是中州宗门乃至于元始宗,始终无法把手伸进北境的根本原因。   ——当然,北境以北不算北境,故而那里只有一片空白。   如今这张地图,在云妖带来的寒潮影响下,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用四个字总结。   不及时了。   “中州诸宗的人来了之后,这边的压力确实缓解了不少,但情况还是有些糟糕。”   楚瑾说道:“这次从北境以北出来的妖兽,比之前两次要更多,其中有很多是雪鹰,都是分散行动,很难及时捕杀。”   江半夏说道:“你想修好这地图?”   楚瑾嗯了一声,说道:“昨天夜里,中州那边送来了大量的资源和丹药,甚至比之前谈好的更多,算是有余力去处理这件事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楚瑾顿了顿,转而说道:“我准备让清和承担起修复这张地图的责任,算是让她提前熟悉掌门的位置,你觉得怎样?”   按道理说,她不该询问江半夏这种问题,但怀素纸与谢清和算是订了婚约,这是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那么作为师父的江半夏,为自己的徒弟的未婚妻着想一二,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出事的可能在四成左右,可以接受。”   江半夏默然推演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楚瑾却不满意,蹙眉说道:“四成太多了一点。”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她希望怀素纸能多做一些事情。   毕竟这张地图涉及到清都山对北境的统治,必须要交给可以信任的人去处理。   江半夏仿佛没有听懂,平静说道:“只要你能让云妖重新睡过去,那出事的可能最多只有两成。”   楚瑾沉默了。   江半夏望向她,面无表情说道:“不要想着对我的徒弟物尽其用。”   听着这话,楚瑾熄灭了心中的念想之余,也生出了些许的憾意。   她当作无事发生过,说道:“这边的事情基本处理完,接下来不会再有太大的问题,所以我们要前往北境的边界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   “云妖苏醒,你我皆大乘,靠近北境以北很容易引发问题,因此到那边去的目的是坐镇,主持大局。”   楚瑾看着她说道:“除非必要时刻,否则不能出手。”   江半夏忽然问道:“谢真人呢?”   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北境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云妖之上。   在顾真人不愿下山的情况下,唯有谢真人能够与之一战。   楚瑾神色不变,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到素纸查明云妖苏醒的缘由后……”   江半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希望你能有百年之前背叛宗门的果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谢谢,但是不用你来提醒我。”   江半夏不再多说什么,向房间外走去。   推门而出,落入眼中的是风雪卷起的一场大雾。   在大雾的深处,隐约能够看见一缕金光。   这是清都山上那株古树,正在向北境大地挥洒着自身的光芒。   “你徒弟就在清都山,要去见一面吗?”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半夏闻言,回想起那天的那句话,略微失神片刻后,摇头说道:“不要浪费时间了。”   ……   ……   就像楚瑾说的那样,此时的怀素纸才登上了清都山,去见谢真人。   事实上,这该是两天之前发生的事情,但她一路上顺手斩杀了不少的妖兽,其中有数只大妖颇为难缠,拖延了不少时间。   最为难缠的,当属那只深藏在大地之中,浑身惨白长有数百丈的化神境蜈蚣妖,狡猾之余更是怕死到极点。   怀素纸驭剑斩伤它后,接着就是长达半日的艰苦追击战。   直到天色晦暗,她才是以大日如来真剑的剑光,彻底斩碎了那只蜈蚣妖的身体,结束了这场战斗。   战斗结束后,近百里的雪山原野上都是惨绿幽暗的血液,刺鼻的腥臭味冲天而起,风吹也不散。   那时的怀素纸一身真元几近耗尽,衣裳青丝皆凌乱,但精神上却很不错,眼神更是明亮。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姜白,越发觉得怀素纸是在发泄心中的不快。   于是她越发好奇,更加心痒,想要知道怀素纸到底是怎么说服的江半夏,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怀素纸啊……”   姜白站在清都山下,抬头望向那株金黄古树,神情愁苦说道:“该怎么才能把你的秘密给骗出来呢?”   ……   ……   清都山。   在前来拜访谢真人前,怀素纸先去了那幢小楼一趟。   重回故地,花树依旧盛放如当初,不受风雪影响,但再也没有小姑娘趴在二楼窗台上,翘首以盼她的到来了。   怀素纸有些怅然,但很快就消失了,踏入小楼,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待到头发被风自然吹干后,才向清都峰顶走去。   做这些事情,更多是她想要休息,而非尊重。   于是,当她来到古树顶端时,见到谢真人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歉。   谢真人接受了这个道歉,然后说了很长一段话,以平静而淡然的语气。   “自从云妖苏醒后,我没有离开过这里,一直在看着它,而它也始终在看着我。”   “对视得久了,自然能够看出一点儿对方的想法,我给出去的是好奇,而它给我的也是好奇。”   “不是暴虐,不是冷漠,不是残酷,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好奇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正是好奇心驱使我们踏上修行路,去见那山的高,去看那海的深,去追求飞升后的未知。”   “我不讨厌这种好奇。”   “但要是让云妖实现自己的好奇,那整个北境乃至于人间都会被毁灭,这是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   话至此处,谢真人没有再说下去了。   因为这就是一个死结。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如果确定云妖的苏醒,是因为它对这个世界的好奇,那满足了它的好奇心,是否能让这件事结束?”   谢真人微微一笑,说道:“也许可以,但日后它要是再醒过来呢?”   怀素纸沉默了。   “到了那个时候,清都山未免太像是那些民间故事里,为了自身的安宁不断忍辱付出,祭祀山妖河妖的愚者了。”   谢真人的声音依旧温和,以及坚定:“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怀素纸听懂了,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奇怪了起来。   谢真人敛去笑意,继续说道:“这些天里,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杀死云妖的办法。”   怀素纸冷静了下来,问道:“我能做什么?”   谢真人眼里流露出欣赏之色,说道:“首先是保密,不让瑾儿还有清和知道这件事。”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问道:“然后呢?”   谢真人说道:“你亲自进入北境以北的世界中,在那里替我做一件事。”   怀素纸不说话了。   这已经超过她所能决定的范围,要是被江半夏知道她直接答应下来,那再撒一次娇也不见得有用。   师父会直接发疯的。   谢真人对怀素纸的沉默早有预料。   准确地说,是他深知这其中所蕴藏的风险。   “此事了结之后,你能得到的是一座清都山。”   他转身望向怀素纸的眼睛,轻声说道:“一座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南下的清都山。”   怀素纸没有对他说出那些大不敬的话。   比如您离开后,以我和清和的关系,清都山必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以此作为条件来打动我,未免有些奇怪了。   当然,一座受云妖掣肘的清都山与再无顾忌的清都山,是截然不同的。   于是,怀素纸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现在的北境,境界高过我的人并不在少数,其中必然有愿意为您付出生命的人,为什么你一定要等到我来?要我替你进入北境以北。”   “这件事,非我不可吗?”   谢真人对此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是的。”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认真说道:“偌大人间,千千万万修行者,唯你一人而已。”   PS:倒是没卡文,但这两天精神不济,现实里烦心事一大堆,所以更新少了。   不过昨天那章大家的反响挺不错的,这让我十分开心,之后我会争取写更多这种好玩的东西出来。 第三十三章 人间的未来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她避开了谢真人的视线,向北境以北望去,看着那悬在世界尽头处的浩荡明月,还是觉得这句话很没道理。   整个人间,千千万万人,唯她一人而已?   “是的。”   怀素纸收回视线,再次看着谢真人,缓声说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可以,比之同辈要稍微出色一些,但世间所谓天才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在真人您的面前,我不该得到这样的评价。”   她向来自信,否则也不会奢望天下无敌。   但她从未自负,故而清楚顾真人不出,那谢真人即天下无敌。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怀素纸再如何自信也罢,都会对谢真人给予自己的这个评价,产生一定的质疑。   谢真人没有说话。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意外的。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怀素纸什么都不知道,黄昏竟是把事情藏到了现在,连自己唯一的徒弟都不曾泄露半点。   至于他为何能够看出来?   人间修行界强者无数,而他就是最接近天穹的二人之一,怀素纸就站在他的身前,他怎可能一无所觉?   早在数年前怀素纸登上清都山时,他就有所察觉,只是那时候的她境界尚浅,还未踏入化神境与天地真正相见,便无法真正确定。   这次见面过后,曾经的预感化作了真实。   这也是他说出那句唯你而已,希望怀素纸能够前往北境以北的根本原因。   谢真人敛去这些思绪。   一切不过转眼间。   他没有把看到的说出来,因为这是黄昏自己的事情,而他不想为此得罪这位魔主。   他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你有资格得到这样的评价。”   怀素纸微微一怔,很是意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眠梦海上的事情我听说了。”   谢真人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没让她陷入沉默。   “权宜之计罢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而且他们知道我是元始宗的未来宗主,担心我真的借这个机会让道盟分崩离析,才会选择退让。”   谢真人看着她的眼睛,温和说道:“道理是这个,但不是谁都有勇气在道盟峰会上掀桌的,所以你做的确实很好。”   怀素纸不想再说这件事,走到古树粗壮枝干的末端。   此间无雪,浩荡月色却映得下方云海仿若雪原,看着很是腻味。   她忽然问道:“杀死云妖,前辈您还能活着吗?”   谢真人很坦然,说道:“我不清楚,也许可以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如果我同意了,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就是清和的杀父仇人了。”   “清和又不是白痴,你何必说这种无趣的话。”   谢真人看了她一眼,说道:“以利益角度来看,我想不出你拒绝的理由。”   怀素纸没有说话。   若是云妖不死,只是再次沉睡过去,那将来她登临天下绝巅,无敌于人间的时候,云妖再次醒来,她只能站在谢真人现在的位置上,面临同样的抉择。   是战?   是和?   这种可能当然很小,但世事向来多变,从无定论可言。   就像这次云妖的苏醒谁也没有想到,因为事前所有推演得出的结果,都是百年之内不会有异变出现。   一念及此,怀素纸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暂时的。   “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应你,但这不代表拒绝,我要认真思考一段时间。”   她的声音很冷静:“因为这个决定太过重要,无法轻率。”   谢真人说道:“请不要思考太长时间。”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望向谢真人问道:“所以云妖的苏醒是因为好奇?”   谢真人摇头说道:“好奇是我从它眼里看到的真实情绪,并非它忽然醒来的契机。”   怀素纸说道:“我去查查。”   谢真人说道:“辛苦了。”   “还有一件事。”   怀素纸看着他,提醒说道:“如果前辈你决定要杀死云妖,那就不能让中州五宗的强者们进入北境,而这很难瞒得过楚真人。”   之所以不能让中州五宗的强者进入北境,理由很简单,清都山和云妖共存于世,才是最为符合中州利益的。   为了自身的利益,中州五宗很有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强行制造出一种均衡的局面。   谢真人说道:“若你答应了,我自会安排好。”   清都山,姓的终究是谢,而不是楚。   怀素纸想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从古树上向云海跌落而去。   寒风骤然而起,吹得她的发丝凌乱,让衣袂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谢真人的声音再次落入她的耳中。   “这些年来,瑾儿一直对当年的背叛有所愧疚,不想与黄昏发生冲突,才会始终留在北境,于世间寂寂无名。”   他说道:“如今黄昏为了你,也算是暂时放下了这段往事,因此我欠你一声谢谢。”   怀素纸坠入云海,与如丝似缕的云气擦肩而过时,听到了那一声谢谢。   ……   ……   中州,眠梦海。   也许是云妖带来的寒潮已被天地适应,近些天来风雪渐渐消融,不起眼的角落里似有绿意随时迸发出来。   在眠梦海的一处岸边,建有绵延成群的庭院。   院里栽着数量恰好的花树,与院外的景色相映而美,很是清丽,   这是长歌门临时的山门所在。   一道清冷剑光划破长空,落在了庭院前。   是虞归晚。   南离迎了出来,猜到了这位当代剑子到来的目的,微笑说道:“你得等两天。”   虞归晚微微蹙眉,问道:“没办法立刻出发?”   话中谈论的,自然是前往北境的事宜。   以虞归晚现在的境界,即便手持朱颜改,想要通过那道天堑,依旧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那飞舟就是最好的选择。   南离用看倒霉蛋的眼神看着她,有些无奈说道:“你来晚了一点儿,这一轮飞舟刚在清晨出发,你得等上一轮的飞舟回来。”   虞归晚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尽管她很想快点把长天还给怀素纸,把祖师下山的消息说出来,但也不至于到无理取闹的境地。   她说道:“那我在这里借住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南离上下打量了一番虞归晚,只见她满头发丝凌乱,青衣之上尽是风霜与尘埃,显然是一路奔波至今,没有片刻休息。   “要不……你先去洗个澡?”   “嗯。”   虞归晚没有拒绝,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到这声嗯,南离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心想要是换做怀素纸,那自己这时候肯定要蹭过去撒娇,问她要不要师妹的温柔服侍的。   怀素纸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肯定是拒绝吧?   毕竟那人外冷里也冷,某些时候,南离甚至觉得她的身子都是冷的,值得被好好暖和上一番。   可惜了。   鸳鸯戏水啊……想想就很有意思呢-   两人进入清美庭院中,躲开了那些来自中州各宗的视线,就此消失。   不远之外,程安衾收回视线,说道:“南离倒是长袖善舞,与怀素纸交好也就罢了,虞归晚剑心纯粹世所罕见,她也能够建立起友谊,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司不鸣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很清楚的遗憾,说道:“当年她和白晓的婚事没成,让我惋惜了很久。”   “没成也好。”   程安衾淡然说道:“你儿子配不上南离,那门婚事真要成了,不见得是好事。”   司不鸣想着自己儿子做的那些荒唐事,点头说道:“也对。”   话至此处,他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些,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待会儿那场议事你有什么想法?”   “主要还是暮色的事情,云妖与清都山对峙多年,结果从未有过变化,这次想来也该是一样的。”   “也对,谢真人不可能放弃飞升的机会,与云妖决出生死……所以暮色的事情有进展吗?”   “还是没有,掌门真人早在三年前察觉到暮色是谁后,就让寻真峰去查她过去走过的每一段路,做过的每一件事,但始终没有进展可言。”   “天衣无缝吗……”   “可以这样形容。”   “我记得暮色还去过北境,那里应该没有查过。”   “……所以你想去北境?”   程安衾蹙着眉头,问出了这句话。   司不鸣嗯了声,说道:“云妖事乃天下事,中州诸宗担忧北境心切,为此北上驰援,你觉得这个理由如何?”   程安衾看着他说道:“那夜姜白说过,换做掌门真人来处理这件事,不会让任何一个中州的人北上。”   司不鸣平静说道:“但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去北境了,再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对。”   “烦请师妹为我思考一二,该如何说服那些前辈。”   “好。”   今夜那场议事的规格相当之高,中州五宗除却万劫门的掌门裴应矩外都会出现,没有任何多余的人。   ——将万劫门排除在外,当然是因为姜白,谁也不知道这位太上掌门,在万劫门里留下了多少的眼线。   总而言之,这场议事将会直接决定中州对于清都山的态度。   甚至是决定人间的未来。 第三十四章 曾沿着雪路浪游   下清都山,一路向北而行至千里外,即是那片乱山。   怀素纸没有着急赶路,姜白便放慢了遁法。   到乱山的时候,夜色已然散去,天灰蒙蒙的亮着。   越是临近北境以北,雾气就越发的厚实,就像是行走在云海当中。   怀素纸重回当年故地,找到那座位于山崖上的残寺,发现那些断壁残垣都已经被冰封,保存的也算完整。   她曾在这里以长天斩杀十数人,救下了本就不可能死去的谢清和,随后揭穿了一场被纵容出来的阴谋。   这里就是她与清都山的缘起之处。   姜白不知道这些故事,看着这座残寺,忽然提起了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在旧皇朝的时候,道门还在蛰伏,禅宗作为国教,便承担起了一部分抵抗云妖的责任,这应该是那个时节留下来的寺庙。”   她随意说道:“和尚这种东西,私生子很多,不守戒律的更多,劝人闭嘴吃苦的最多,但不可否认的是里面确实有些干实事的好人。”   怀素纸说道:“好人不见得能有好报,但一般会死的比较快。”   姜白很是赞同这句话,说道:“所以我们不能做好人。”   怀素纸说道:“歪理。”   姜白微微挑眉,神情诚恳说道:“啧,这可不是歪理,当初要不是禅宗那位大德为了对付云妖寂灭,道门还真不见有机会让天地易主。”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提起这个?”   “想起来就随便说一句呗,所以你有兴趣听我把这段往事娓娓道来吗?”   姜白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这可是史书上,包括一些野史上,都没有记载的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怀素纸对这个世界一直怀有好奇心,否则她也不会自小开始就一直在看书,说道:“有兴趣。”   姜白微微一笑,故作大气潇洒之姿,挥手说道:“接下来还有挺长一段路的,不如我说一件事,你说一件事,这样轮着来打发时间?”   听着这话,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她,看着她莫名豪迈的笑容,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假了。”   “假?”   姜白蹙起眉头,似是感到不满。   怀素纸懒得理她,向残寺外走去。   姜白好生无奈,忍不住埋怨道:“你就不能稍微笨一点儿吗?”   怀素纸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声音分外认真:“如果我是个白痴,你现在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姜白微怔,发现这句话说的是对的,于是无言以对。   假如怀素纸是个白痴,就算有誓言在身,也早就被她给玩死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这般想着,姜白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跟了上去。   “那你还要听禅宗的故事吗?”   “可以听。”   “可以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为此和你做任何交换的意思。”   “……行吧,当我白送给你。”   怀素纸很随意地嗯了一声,没有道谢。   姜白朝着她翻了个白眼,正准备把故事从头讲起,忽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实,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她声音微沉说道:“我怎么感觉,自己好像在被你……”(注)   话没有被打断,是姜白自己说不下去,因为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适合形容这种情况的词语。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与我无关。”   姜白微微蹙眉,心想这话听上去有些不太对劲,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这种感觉放在一旁,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随便说件陈年旧事,算不得什么,计较太多也没什么意思,就当做打发时间吧。   “禅宗和云妖这事,得从前皇朝的中期开始说起,当时那位皇帝为了抑制道门,选择尊佛,决意派人前来北境赢回佛骨,却不料朝中有人进谏,斥此为佞佛之举,于国无益,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端。最终是双方各退一步,书生们捏着鼻子认了这事,条件是禅宗必须一直让人守住云妖,皇帝的想法便也落空,最终只有道门什么都没做,却得了最大的好处,为日后的谋逆做出了铺垫……”   ……   ……   怀素纸与姜白离开乱山地域,继续向北而去。   随着不断的深入,空气中的寒意越发可怕,每一粒雪花都像是箭矢,足以破开修行者的护体道法。   哪怕是化神境的强者,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也很难在这种环境下长久生存。   怀素纸却过得分外自在。   这不仅是因为姜白为她解决风雪侵扰的问题,更是她一路上都能听到有趣的历史往事,不存在与苍白天地相伴太久后,必然会生出的无聊感觉。   在这个过程中,她成为了一位很好的听众,时不时还会配合姜白开口询问,引出一些有趣的小细节。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夜色与晨光来又去,却不曾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唯有那轮明月,始终向人间洒落清辉。   不知道在多少天后,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在一棵树前。   在这段谈不上漫长的路上,姜白几乎把前皇朝的历史给复述一遍,甚至对每一位名留青史的大人物给出自己的评价。   怀素纸后来也开了口,但没有谈自己的事情,而是就某些地方与姜白存在分歧,于是争议。   比如前皇朝最先开始追求长生的那位皇帝,在登基前到底该从北华门入,还是正明门走的事情。   比如那位心狠手辣到连自己儿子都杀的女帝,文治武功到底如何,数千载春秋过去后,那块碑上应该能刻字定论了吧?   再比如前朝那位井柳先生为何混的这般惨,真的只因为那一阙小词?   当然,两人尽管争论,但不曾变作争吵,更多还是尝试着去理解对方为何会做这般想法。   怀素纸越发明白,为什么姜白和顾真人这两位当世辈分最高的人,如此不爱理会世事。   姜白则是对此生出了许多的感慨。   在她看来,这位晚辈明明正值青春,却像是二世为人,对许多事情都有着不属于年龄段的理解。   更为难得的是,怀素纸并未因此而老气横秋,又或者是避世修道,仍旧选择了入世的道路,确实让她有些敬佩。   总之,这场谈话有过争执,但确实很愉快。   谈话的最后,姜白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四个字。   忘年之交。   ……   ……   “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看着身前那棵树,声音并不轻,因为风声正浩荡。   姜白坦然说道:“你要是再往前走,那我可没法陪下去。”   离开乱山地域,一路向北不知走了多久,这时候已然临近北境的末端。   那座谢清和曾经到过的边陲城池,都已经被她们抛在了身后,再往前去就是北境以北了。   姜白的境界太高,踏入北境以北的瞬间,就会直接引来云妖的攻击。   这是她所不愿承受的风险。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才会说出那五个字。   她走到那颗被风雪凋零的枯树前,眸子里流露出一抹清楚的金色流光。   这是正在全力运转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自踏入这方难分东南西北,所见唯有苍白的天地中,这颗枯树是怀素纸唯一遇到并非妖兽的存在。   指尖落下,抵在枯树的枝干上。   不过一个刹那,怀素纸就把这棵枯树映在识海中,并且完成了全部的解构,寻找到了那一抹鲜活意味。   她收回食指,轻声说道:“已经有了,大概在十二岁左右,不算是小孩子。”   姜白有些无语,说道:“你这话说的就跟这树怀孕了一样,这叫什么,铁树开花吗?”   怀素纸没有理会,语气很沉静:“我想和它说说话。”   话音落下,姜白眼神微变,变得凝重了起来。   她认真推演计算片刻后,认真说道:“如果出事了,你有三句话的时间,再晚就来不及的了。”   这里的三句话,指的是她和她平时交谈的语速。   怀素纸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开始进行这场谈话。   姜白无法介入,因为境界实在太高。   当然,就算她的境界没那么高,也不会去做这种事情。   她看了一眼怀素纸后,视线便落在了北方,透过风雪望向那轮明月,心想这事是真不好解决啊。   就算是仙人归来,也不见得能杀死云妖。   哪怕真的可以,为什么要回来呢?   飞升不就是为了超脱吗?   没有飞升的修行者,踏入北境以北的世界,与云妖一战让其陷入沉睡,代价最轻也是重伤,断绝飞升之途,甚至是直接死去。   那这事还能咋办?   没法办。   死结一个。   归根结底,就是打得过的不愿意来打,愿意去打的又不可能打得过。   没有过去多久,怀素纸睁开了眼睛,默然消化着这场对话中得知的许多信息。   姜白见她睁开眼,先是谨而慎之的望向北方,确定没有异动后才收回视线,对怀素纸问道:“有所得?”   “嗯。”   怀素纸说道:“它很好说话,灵智确实跟十二三岁的孩子差不多,该问的都已经问出来了。”   姜白听着这话,忽然想起了谢清和,一脸敬佩说道:“不愧是魔宗妖女,确实擅长把玩调教小姑娘。”   怀素纸懒得理会,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心想若真按照这个说法,那自己才是话里的小姑娘。   至于魔宗妖女,自然就是黄昏了。   当然,她从未被调教把玩过。   某种意义上,这甚至是相反过来的。   “真是无趣,这也不说句话。”   姜白见怀素纸没有反应,不由得感到意兴阑珊,转而好奇说道:“所以你从这小孩子身上问到了什么?”   PS:注的那个地方,是写着写着发现很像pua这东西,但就像姜白一样,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所以只能戛然而止了。   至于调教这两个字,总感觉味道不太对,所以没有用。 第三十五章 请你成为我的圣女   怀素纸看着身前枯树,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至大雾渐消,前方景色稍微清楚,她才想到了该用怎样的言语,来描述话中所得。   道盟立世近五千年,对人间赋予的诸多规矩,如今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比如说话该用怎样的语言。   尽管北境与中州与天南,各个地方的人说话时难免会带一点儿口音,就如同饮食习惯上的差异一样,但终归是可以听得懂的。   就连妖族化形后的第一件事,都是去学习道盟定下来的官话。   习惯是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   仅次于时间的伟力。   数千年的时过境迁后,人们对使用同一种语言这件事,早已习惯到认为是理所当然。   怀素纸却没有这种习惯,这自然是因为她二世为人,前世曾经饱受过这方面的烦。   这些因云妖而诞生的灵智,使用的当然不是道盟规定下来的语言,而是一种更加简洁高效的语言。   如果不是她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成功将这颗枯树连带着其灵智完成解构,学习到了这门语言,根本不可能产生交流。   故而她这时候的沉默,简单些形容,就是在翻译先前那场谈话。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唯一”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却没有被风雪压下,很清楚。   姜白没好气说道:“我懒得想,你直接说大白话行不行,别在这里绕圈圈的,听着就想让人揍你一顿。”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如果是刚和我见面的你,会说这句话吗?”   姜白却是想也不想,给她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反问道:“那时候我和你很熟吗?”   意思很清楚,现在的她已经无所谓自己的高人形象了。   怀素纸心想也是。   然后,她开始解释自己的所见所闻,以最直接的方式。   “凡是因为云妖而诞生出来的灵智,都会直接进入到一个共同的世界当中,一个位于神魂中的虚无国度。”   “它们在这个国度当中,可以无视彼此在现实当中客观存在的距离,进行交流沟通,乃至于是更多的事情。”   “比如,这树刚才就已经把遇到我,并且成功和我说话的事情,告诉给自己的同伴了。”   听到这句话,姜白不由蹙起眉头,问道:“云妖不在你说的这个国度里面?”   之所以这样问,是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对话都过去这么久了,云妖还是没有动静。   “云妖在那个国度里。”   怀素纸抬头望向北方,借着消散些许的雾气,注视着那轮明月,轻声说道:“而且它也对这件事展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好奇,但是它的状态有些奇怪。”   姜白越发觉得这事诡异,声音微沉问道:“奇怪?”   怀素纸说道:“它似乎不太能够离开北境以北,或者说它正在离开了,但是速度稍微有点儿慢。”   她接着补充了一句话:“比无归山还要慢。”   姜白安静了会儿,转而看着前方枯树,说道:“在它们的眼里,云妖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怀素纸自然问过这个问题,说道:“万物的缘起,一切的中心,存在的答案。”   姜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你自己的话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树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她在言语上修饰了一番。   “万物的缘起这个我能理解,毕竟这些东西的灵智都因为云妖而诞生的,一切的中心也很好懂,无非就是它在你说的那个国度里是一位皇帝,但是存在的答案……”   姜白微微摇头,说道:“这个我是真没想明白。”   于是,怀素纸用很简单的两个字,解释了这五个字的意思。   “永生。”   她说道:“凡是踏入那个国度当中的,即可得永生。”   姜白沉默了。   若是永生,确实有资格成为存在的答案。   片刻后,她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不屑的嘲弄,嘲弄中隐隐藏着些许愤怒的意味。   更准确地说,这些愤怒使她很不爽。   要是永生这么轻易就能得到,她前些年来的诸多辛苦,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姜白讥讽说道:“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未曾见过沧海桑田也配谈永生?”   怀素纸看着身前枯树,沉默了会儿,说道:“这句话不是这棵树对我说的。”   姜白直接说不出话了。   怀素纸的声音还在响起。   “对我说这句话的……”   她再次抬头望向那轮浩荡明月,声音微涩说道:“是云妖。”   姜白沉默不语。   怀素纸轻声说道:“云妖在邀请我,前往它的国度踏入永生,因为我是它第一个遇见能够沟通的生命。”   姜白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问道:“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这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一切馈赠都是存在价格的,或明或暗而已。   那这个代价会是自由吗?   以自由换取永生。   “云妖要的东西很简单。”   怀素纸的神情很是古怪,语气复杂至极:“它希望我成为它的圣女,将它的意志挥洒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直至世界的另一端。”   听到这句话,姜白不由愣住了。   下一刻,她直接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哈!”   她笑的弯下了腰,左手捂住肚子,右手不断拍打着怀素纸的后背:“这不就是让你去当压寨夫人的意思吗?”   怀素纸躲开,让她右手拍了个空气,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她。   “好好好,我认真一点儿!”   姜白知道怀素纸已经生气了,连忙直起腰身,端正了神情,但唇角还是飞扬着,眼里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担忧说道:“素纸啊素纸,云妖这是要你当人奸啊,这该怎么办呢?”   怀素纸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哪怕是对姜白多说一个字,她都会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无药可救的那种。   ……   ……   通往北境的飞舟上。   某个房间,虞归晚的视线落在敞开的窗户外,看着天堑中的奇异瑰丽风景,忍不住去想那个问题。   祖师,他现在走到哪里了呢?   不会是在中州吃吃喝喝吧?   应该已经到了北境?   不知为何,虞归晚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南离端着盘子,走了进来,随意问道:“还在胡思乱想?”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是胡思乱想。”   这几天下来,两人有过几场闲聊,对彼此的了解稍微深了一些。   然而不管是南离,还是虞归晚,都觉得和对方聊天是一件很无趣甚至折磨的事情。   前者讨厌后者无趣至极,总是直接把天给聊死,远不如怀素纸来得好玩。   后者嫌弃前者唠唠叨叨,明明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偏要绕上七八个弯,用上好几十个比喻才说出来。   当然,两人都没有让这种嫌弃影响到正事。   “边吃边说吧。”   南离把那个碟子放下来,上面碗里装的不是酱大骨,是沙姜猪手。   她说道:“北境现在的情况渐渐趋向稳定,但清都山已经死了不少人,就连前些天赶赴北境的诸宗弟子,都有重伤甚至是死去的。”   虞归晚静静听着。   南离接着说道:“不过真正的强者,比如清都山的诸峰之主,这种炼虚境的都没有出事。”   虞归晚说道:“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当然,情况甚至更糟糕了。”   南离举箸夹起一块切好的猪手过了遍蘸料,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说道:“与云妖前两次苏醒相比起来,这次它展现出了奇怪的耐心,不再是大举南下,直接掀起一场决战。”   虞归晚不笨,明白了这个变化带来的困难所在。   要是云妖决意与清都山进行一场消耗战,按照如今前线送回来的消息,那肯定会变成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是中州想要看到的,是清都山所不想要发生的。   “云妖变了?”她不太确定问道。   南离叹道:“那可是能与降世仙人一战的妖帝,谁知道它现在抱着什么想法?”   虞归晚想了会儿,说道:“就算它是妖帝,撞了这么多次南墙,也该醒过来了。”   南离挑了挑眉,心想这话听上去怎么像是你与师姐相处下来,总结得出的道理呢?   “好了,不说这些太遥远的事情,吃东西吧。”   “嗯。”   “还有个事。”   “什么事?”   “谢清和听说你来了,说是要亲自过来迎接你,但我感觉她没按好心。”   “……你这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吗?”   “有什么问题吗?我可是长歌门的未来掌门真人,和清都山可是势不两立的呢-”   “好假。”   虞归晚看着她,语气很认真。   “你这人是真的憨憨。”   南离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说道:“我这是在提醒你,现在清都山真正能指望的只有你们天渊剑宗了,你得把事情给办妥。”明明被说笨嫌蠢,虞归晚也不生气。   她的神情平静而认真,诚恳说道:“我和你提过很多次了,说话应该要直接一些,不能绕这么多圈子的。”   “啧。”   南离不屑一笑,反问道:“要是换怀素纸跟你这样子说话,你还能是这个态度不?”   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当然不会。”   南离没想到她这般诚实,一点儿掩饰都不做,目瞪口呆了起来,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虞归晚神情平静,甚至透出了理所当然的味道。   “不是,你就没发现自己很离谱的吗?凭什么怀素纸说就是对的,我说就是有问题的啊?”   南离好生恼火,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盯着虞归晚的眼睛说道:“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   虞归晚还是平静,没有多想,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有什么好问的?”   她好生不解,理所当然说道:“因为你不是素纸啊。” 第三十六章 世间无她这般人   南离气极反笑,笑的反而温柔,柔声说道:“那我还挺想知道,怀素纸凭什么得到你这么高的评价的。”   虞归晚没有立刻回答,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好奇问答:“你生气了?”   “哪有?”   南离笑意嫣然说道:“就是好奇呗,虞姑娘,说给我听嘛-”   听着这话,虞归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只不过她忘了自己还坐在椅子上,于是地板上响起了刺耳的拖拉声,格外清楚。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南离终于笑不下去了,盯着白发少女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真不愧是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啊,就是看不起我这种小门小派的孤女呢。”   虞归晚也觉得这很不好,连忙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低头道了个歉,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南离挑眉说道:“不是故意的,但是有心的,对吧?”   虞归晚怔了怔,心想你这不就是在胡搅蛮缠吗?   只是她确实理亏在先,不便争吵下去,抿着薄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真没有那个意思,一言不发。   也许是先前起身太过匆匆,又或者是两次摇头的时候太过用力,她的白发略微散乱,粘在唇上,几分柔弱。   我见犹怜。   南离看着这样的她,很自然地想到了这四个字,再想到对此不为所动的怀素纸,心里的那些怨气莫名其妙地就消了。   “算了,不和你计较这些小事了。”   “谢谢。”   虞归晚把椅子给搬回去,很是端庄地坐了下来,礼貌极了。   南离懒得看她,说道:“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虞归晚想了会儿,才知道这话里指的是,为什么怀素纸在自己眼里是特别的。   她很是不解,心想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   有什么好问的呢?   虞归晚看着南离的眼睛,耐心说道:“因为素纸她就是道心坚定,目光长远,为人可靠,行事果断,有情有义,可以永远信赖的一个人……”   南离忍不住了,打断了她这句话,冷笑着嘲弄说道:“为人可靠?带你去吃饭不结账,让你落得一个酱大骨剑仙的可靠是吧?”   换做别人,听到这句话后显然是要哑然失声的,可虞归晚岂是一般人?   她微微摇头,更加认真说道:“那是我忘记带钱了,这怎么能怪素纸呢?”   南离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嘴,心想你还能这样说的啊?   这一次,她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她现在不得不承认,在玩弄人心这方面,师姐的境界已然超神入化,不知比她高到哪去了。   虞归晚看着南离,犹豫了会儿,小声问道:“还要我继续再说下去吗?”   “得了得了,我知道自己和怀素纸有差距了,不用你说了。”   南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脸无奈说道:“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间无她这般人,行了吗?”   虞归晚很是满意,点头说道:“那就好。”   南离叹了口气,心想这话是生怕我有脾气吗?   但她着实没心情去计较了,沉默片刻后,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所以你去北境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想告诉你。”   “虞归晚啊,我忽然有一个秘密很想告诉你诶。”   “你想和我做交换?”   “是的。”   “不要。”   虞归晚拒绝的很果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南离意兴阑珊,冷哼了一声,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桌上还没吃完的猪手,提醒说道:“你有东西没带走。”   南离头也不回,说道:“送你的,别跟我客气。”   虞归晚说道:“这个我吃不习惯。”   南离说道:“跟酱大骨一样,都是猪蹄子做的,你有什么好不习惯?”   话音刚落,门就被关上了。   虞归晚微微蹙眉,心想这哪里一样的。   怀素纸是姑娘,你也是姑娘,可你们能是一样的吗?   别的不提,就身段上都不是一回事啊。   ……   ……   数日后,飞舟穿过天堑,降落在朝南城。   白幡依旧满城,每家每户都在办丧事,因为那些被风雪掩埋的尸体渐渐挖掘了出来,但气氛却不再那般低沉,多了一些鲜活的意味。   随着中州对北境的放开支援,飞舟的不断往返,这座作为两地桥梁的城池,重新流动了起来。   城中的商铺重新开业,风雪被挡在了阵法外,街道自然干净,不再满地的泥泞。   看着这一幕画面,南离便觉得这些天的辛苦值得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站在一旁的谢清和,然后诚恳说道:“这里是北境,你拿这件事跑过来问我和虞归晚,自己真就不觉得奇怪吗?”   虞归晚在旁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仓鼠在啃食瓜子,表示自己十分赞同这句话。   谢清和沉默不语。   飞舟降落后第一时间,她就找到了这两个人,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怀素纸去哪了?   “我没见过素纸,从她进入北境到现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谢清和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我去问过爹娘,他们都没有告诉我,大概是四天前开始,我的感觉就变得很不好……她应该是遇到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话音落下,南离和虞归晚两人神色微变,都不怎么好看。   长时间的安静。   南离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吧,这事我们还是别管了。”   虞归晚闻言,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很明显啊,怀素纸是在为谢楚两位真人办事,我们可以为她担心,但不应该掺和进去。”   南离看着房间里的另外两人,认真说道:“因为这真的很容易添乱,更容易坏事。”   虞归晚不接受,同样认真说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而且我只能告诉她,别的人都说不了。”   南离偏过头,朝谢清和望了过去,问道:“那你呢?”   谢清和没有说话,因为她有的只是担心。   房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没过多久,南离起身走向门外,说道:“这事我身份太敏感,掺和不进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这句话,她竟真的走了,干净利落到极点。   谢清和微微低头,看着裙外的脚尖,说道:“那就我和你一起?”   虞归晚想了想,嗯了一声。   “真没想到。”   谢清和很是感慨。   虞归晚看着她,轻声问道:“我们还能有合作的一天?”   谢清和说道:“是啊。”   虞归晚说道:“这应该算是迫于局势。”   没有沉默,两人接着说了下去。   “当然是迫于局势。”   “我不喜欢你。”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那就好。”   “所以你有找到她的办法吗?”   “当然有,但这个办法现在用不了,得修补一下。”   “那我帮你。”   “好。”   对话在此结束,但不是因为两人无话可说,而是有人去而复返。   是南离。   她推开房门,对两人说了很长的一句话,再行离开。   那句话的意思很明确,无法被错误理解。   中州五宗已经决定北上,以抵御云妖为名义,各大掌门真人齐至,盛况如当初神都。   暮色在眠梦海上的那番话,便如警钟,让中州五宗彻底清醒了过来。   那几位掌门真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再继续放任暮色下去……道盟真有分崩离析的可能。   为了把这种可能扼杀,中州五宗将会不惜一切代价,解决暮色。   所以。   请酱大骨剑仙及炸鱼仙人赶紧动起来,别再拖沓了。   ……   ……   北境,那座谢清和曾经去过的边陲之城。   数日之前,楚瑾与江半夏联袂而至,在城里住了下来。   两人不再四处奔波,自然是因为后方已无大患,剩下的些许麻烦,可以丢给晚辈充当试炼。   身在最前方,为了避免激怒云妖引起剧变,楚瑾没有再出过手,但这不代表轻松。   数不胜数的书信像风雪一般,涌向了她身前的书案,信上是各种各样的事务。   当然,其中最多的还是人死后的抚恤事。   云妖苏醒不过月余时间,暮春才至,清都山已经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对此,楚瑾很是高兴长歌门被灭了山门。   正是这个缘故,她最近这些天对江半夏的态度格外的好。   哪怕后者已经沉默了很多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她还是没有任何意见。   直到今日。   楚瑾批改完一件关于附庸宗派的事情,搁下墨水已经淡去的毛笔,起身走到了门外。   门外即是城外。   是的,她处理清都山事务的地方,不在城中,而是在城门之上的城楼里。   这个不寻常的选择,给予很多修行者勇气,让他们更放心地去对付自风雪中出现的妖兽。   楚瑾走到城墙前,看着远方不曾散去的大雾,轻声说道:“这是你站在这里的第五天了。”   江半夏说道:“也是她消失在我感知当中的第五天。”   楚瑾认真说道:“有姜白在她身边,不会出事的。”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我不相信姜白。”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但你总该相信她。”   话里的她,指的自然是怀素纸。   江半夏不想说话。   楚瑾看着她说道:“你也该相信清都山,就算这些都不信,你总该相信我的丈夫不会让清和守寡。”   这句话很真诚,很坦然,很有力量。   江半夏听着却没有任何反应,更别提高兴。   这和话里最后那两个字有关系,但更多的还是担心。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望向那轮不变的皓月,漠然说道:“九天之后,素纸再不出现,我会踏过那条界线。” 第三十七章 成为掌门的理由   楚瑾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劝,转而说道:“中州五宗已经发函,希望得到我的同意,正式进入北境,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需要得到同意才能进入北境的,自然不是寻常修行者,而是中州五宗的那几位大乘境真人。   当然,与阴帝尊一战后消耗颇大的莫由衷,还在长生天峰上闭着关,暂时还未因云妖之事而出关。   江半夏反问道:“拒绝有用吗?”   楚瑾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感慨说道:“确实没有用。”   就算清都山不予回复,以此拖延时间充当拒绝,中州五宗届时还是会决意北上。   事后随便寻个由头出来,简单致歉就好,最多再做些补偿,难道清都山还能灭了他们吗?   江半夏平静说道:“中州已经有人在害怕了。”   楚瑾想着眠梦海上发生的事情,叹息说道:“这哪能不害怕呢?”   然后她望向江半夏的侧脸,说道:“怀素纸也许真能做到你这些年来想做的事情。”   江半夏沉默不语,心想我宁可她不去做了。   这句话无法付诸于口。   她看着前方的风雪与大雾,说道:“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有机会,中州五宗肯定会暗中杀了素纸。”   楚瑾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认真说道:“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中州为何敢杀怀素纸?以她如今的名望,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是会天下大乱的。”   如今的怀素纸已有资格名留青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是直接代表这段历史的本身。   怎样才能杀死这样的人?   历史早已给过世人答案了。   想要杀死这样的人,必须要先把她的名声彻底弄臭,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在她名声最巅峰的时候杀死她?   这着实没有道理可言,除非中州五宗的掌门全都疯了,不顾天下大乱,道盟分崩离析,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杀死暮色是为了止损,不让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而非是想不开的自杀。   想到这里,楚瑾眼神微变,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江半夏神情淡漠问道:“想到了?”   “嗯。”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个可能确实不小,你的担心是有必要的,我接下来会对这方面多加注意。”   江半夏问道:“人够用吗?”   听到这句话,楚瑾微微摇头,说道:“自云妖苏醒后,清都山已经死了数十位弟子,重伤的人更多,很难够用。”   江半夏墨眉微蹙。   如今她对学宫的掌控还不算完全,不可能将这种事情交代下去,因为其中必然存在中州五宗的眼线。   楚瑾看了她一眼,说道:“清和已经去修补那张地图了。”   江半夏有些不放心,声音微沉问道:“她一个人?”   “不。”   楚瑾顿了顿,说道:“还有虞归晚。”   江半夏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回忆起那满头白发的少女,觉得这确实可以放心了,便不再过问。   她望向北境以北,看着那悬在天与地之间的月亮,继续计算另外一件事。   如今的她服下长生果,暂时不用再担心寿元上的问题。   那么,以道一弓向云妖手中抢人,胜算几何?   这是她过去从未思考过的事情,如今匆匆推演起来,需要很多的时间。   至于,她为何断定怀素纸踏入北境以北当中,原因很简单。   除了那个鬼地方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断了她和她之间的那根线?   ……   ……   乱山深处,某座不起眼的野峰。   此间风雪酷烈,寒意森然,有妖兽藏于雾中伺机而动,是充满了危险的一处地方。   由于乱山向来荒凉,并无人烟可言。   这些天来,各家宗派的修行者都没有进入这片区域,动手清理杀死藏身在其中的诸多妖兽。   为了低调行事,谢清和没有驾起遁光,而是选择离地数尺而飞,借弥漫的大雾掩去身形,一路前行。   这不可避免地就慢了下来。   于是,虞归晚干脆唤出朱颜改,侧着坐在并不宽阔的剑身上,与谢清和同行。   乱山中的妖兽很多,但绝大多数都不需要她真正动剑,便可轻松杀死,不引起半点动静。   至于少数被云妖之气所侵蚀的妖兽,两人遇到了则是直接绕开,不做无谓的缠斗。   虞归晚曾对此怀有不满,认为前进的速度太慢,好在谢清和给出了一个很有力的解释,才避免了一场争吵。   那个解释是,她们现在去做的事情,关乎到清都山对于北境的统治。   若是被有心人发现记下,很有可能招惹来祸事。   “还有多远?”   “就在这山的山顶。”   “下一个呢?”   “很远。”   两人不再多言。   两刻钟后,谢清和登上了积雪极厚的山顶。   她寻寻觅觅片刻后,落在一处冰面上,蹲下身子,右手轻轻拨开落雪,随之出现在眼中的是一行符篆。   这行符箓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很是漂亮。   谢清和盘膝坐下,任由雪落肩上,低头开始修复被损坏的阵法。   虞归晚坐在朱颜改上,剑识落在周遭,确保安全。   不时之间,她会轻轻叩打一下朱颜改的剑身,发出一道清冷剑意,斩向雾中的某个地方,带走一只妖兽的性命。   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   有些时候需要专注,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等待。   两人不可避免地聊起了天。   就像前几天那样。   谈谈未来。   说说从前。   虞归晚看着雾中迸发出来的一朵血花,忽然问道:“如果她的身份暴露了,你准备怎么办?”   谢清和没有抬头,持着一把刻刀,修补着被损毁的阵法,反问道:“你呢?”   虞归晚说道:“我会和她一起。”   谢清和的声音很轻,很淡:“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忘不了。”   虞归晚是一个很直接的人:“但我不是你,我不需要背负那么多,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话音落下,谢清和握着刻刀的手微僵瞬间,然后再继续在冰面上行走。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她说道:“顾真人终究是会飞升的,而你代表着天渊剑宗的未来。”   虞归晚闻言微怔,想到祖师改变主意下山的事情,剑心不再那般平静。   这数百年来,天渊剑宗超然于世的所有底气,都来自于被公认为天下无敌的顾真人——哪怕他从未理会过世俗中事。   “我有一个建议。”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虞归晚望向她,心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   谢清和停下手中的事情,与虞归晚对视,认真说道:“如果她的身份被揭穿了,你要做的不是和她流落天涯,而是回到天渊剑宗去争掌门的位置,这除了让自己愉快外,没有任何的意义可言。”   虞归晚知道这句话是对的,但重点很可能落在流落天涯这四个字上。   “你和我都很清楚,我不可能有我爹那么强,你也不可能成为下一个顾真人。”   谢清和平静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改变这个世界的唯一办法,就是坐在足够高的位置上。”   虞归晚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她未曾设想过的未来……天渊剑宗的掌门之位,那是她能坐的位置吗?   谢清和收回视线,没有再说下去,继续修复阵法。   夜色降临时,事情告一段落。   她身上早已堆满了落雪,在衣裳与发丝间。   她缩了缩脖子,然后开始抖雪。(注)   待身上的雪花落下不少后,谢清和以清都山不传道法,唤出那张地图,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向虞归晚点了点头。   虞归晚睁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朱颜改离开她的身下,化作清冷剑光,卷起千堆雪,覆盖了那座阵法。   这几天来,两人配合了很多次,已经相当娴熟了。   一切都做好后,便是离开。   路上有话。   虞归晚问道:“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谢清和用鼻音嗯了一声,不愉快的很明显。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那轮明月,低声说道:“难道……她踏过了那条界线。”   谢清和没有说话。   两人一直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但现在不想也得想了。   “不一定。”   谢清和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她可能就在前面,正在斩杀那些妖兽。”   虞归晚抿了抿唇,问道:“我听说,秋祭是要进入北境以北的……”   话没能说完。   谢清和打断了她,认真说道:“秋祭确实要进入北境以北,但那是云妖沉睡的时候,现在云妖是醒着的。”   虞归晚不想说话了。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两人都在想着,要是她真的踏过了那道界线,进入北境以北,那该如何是好?   ……   ……   随着北境的局势趋向稳定,云妖醒而不动,很多人都发现了怀素纸不知去向的事情。   或是好意,或是恶意。   一时间,无数人为了觅得她的行踪,在北境各地奔波不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云妖之灾尚未停歇,暗涌先至。   明明暮春时节,却像是提前入了深秋,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意。   ……   ……   事实上,怀素纸哪里也没去。   她就坐在那株枯树前,静静等待着,任由大雪封身。   等待着云妖化身的到来。   PS:注的地方是飞鸟抖雪。 第三十八章 云妖出世!   在枯树的百余丈外,风雪呼啸不止,甚至形成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漩涡,阻断了外界的一切目光。   然而枯树之前,却有天光得以落下,一片安静,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若是往树身上仔细望过去,隐约能够找到发芽的苗头,那是春天留下的痕迹,是生机。   那些最为酷烈的寒风,来到此间便柔和了起来,仿佛春风。   那些冷厉如箭的雪花,落在此间便失去了愤怒,如若新雨。   至于那些轰鸣声,更是消散的悄无声息。   静与动,暴虐与安宁,毁灭与生存,希望与绝望。   这些彼此对立的事物,同时存在于枯树的周遭,并非天地的自然造化,而是北境以北深处那道恐怖意志带来的神迹。   怀素纸知道,这是对方给予接下来那场谈话的诚意,但同时这也是威胁,请她安静留在这里。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坐在一旁的姜白,正仰着头望向天空,承着淡薄天光的眸子里满是茫然的情绪。   “我真傻,真的。”   她喃喃说道:“怎么就答应你来这里了呢?来了也就算了,在听到你说圣女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就该直接溜走的,为什么非要多嘴来一句人奸啊?现在好了,被别人给盯上了,想走都难了,肯定得打上一架了,我明明谨慎了一辈子,怎么老了反而糊涂了呢?”   像这样的碎碎念,这些天里怀素纸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很难再有情绪上的拨动。   某些时候,她甚至想过拔剑砍下裙摆一角,凝成一团布塞进姜白的嘴巴里,堵住这些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话。   之所以没有付诸于行,当然是因为她打不过姜白。   怀素纸想了想,指尖落在枯树上,与其交换了一些信息。   “树对我说,入夜。”   她对姜白轻声说道:“云妖的化身就能到这里了。”   听着这话,姜白敛去一切多余情绪,望向怀素纸问道:“你有几成把握和它谈妥?”   不要看她刚才还在自怨自艾,她终究是那位历经无数风雨的万劫门太上掌门,理智长存心中。   “没有把握。”   怀素纸的声音很坦然:“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自己看过的道藏经典,确定从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无法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前无古人,这四个字是对这场变故的最好形容。   姜白又叹了口气,看着她说道:“从被困在这里开始,我就没见过你脸色有变化的,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怕的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害怕没有意义。”   姜白心想也对,你当然是不用怕的,那云妖还指望着你当它的圣女,你多的是路可以选,害怕确实没有意义。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它为什么选中了你?”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知道。”   姜白想了想,看着她的侧脸,一脸迟疑说道:“难道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谢谢,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   怀素纸说道:“但这个问题最开始我就解释过了,它给的解释是,我是它第一个遇到能够沟通的生命,这是它对我馈赠。”   姜白自然是不相信的,转而望向百余丈外的风雪漩涡,说道:“我伤势还未痊愈,带着你的话,应该是出不去的。”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自己一个人走呢?”   姜白叹了口气,不知是第几次了。   “你想我死就直说。”   然后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生气骂道:“我要是敢抛下你一个走,就算真的出去了,那余生肯定不得安宁。”   姜白确定自己这样做了,以黄昏那倔强到只身对抗道盟百年的偏执性情,必然是要不死不休到底的。   在岱渊学宫的时候,她对怀素纸认真说过,自己飞升已然无望,得想想怎么度过晚年生活。   那是她的真话,心里话。   黄昏和暮色这对师徒,她是一个都不想招惹。   “既然入夜后云妖就要到了……”   姜白看着怀素纸,充满担忧地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拒绝。”   当然是拒绝,也必然是拒绝。   她怎么可能抛下自己拥有的一切,与人族诀别,去当那个莫名其妙的圣女?   暮色本就是世间一切邪魔外道心中的圣女。   姜白看着她,情真意切说道:“那请您记得婉拒。”   连您字都用上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这方面没有什么经验,比较直接。”   姜白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并未因此而受挫。   她看了一眼天光,确定时间还有,义正辞严说道:“那我们来练习一下!”   不等怀素纸开口拒绝,姜白就来到她的身前,一脸深情沉声吟道。   “那年春,怀姑娘自北境归来入神都,恰逢东安寺孤闻大师圆寂,惊闻长生宗荒唐之举怒闯正殿。”   “人未至而有剑鸣起,剑鸣之下,无人与共,当真无双无对。”   “自那夜以后,小女常常于午夜梦回,都是怀姑娘您的绝世身姿……”   话音戛然而止。   姜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着怀素纸,无奈问道:“你给点儿反应行不,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很累的。”   怀素纸说道:“我在听了。”   姜白盯着她的眼睛,说道:“然后呢?”   “感觉……不如南离。”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肯定是不讨喜的,但她不习惯撒谎。   果不其然,姜白顿时冷笑了起来,恼道:“等我回去,就去和你心心念念的南离见上一面。”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不要动她。”   姜白挑眉说道:“情人还挺多的啊。”   怀素纸不做理会,问道:“轻松一些了吗?”   “一点点吧。”   姜白吐了口气,脸上的情绪消失干净,叹道:“但怎么可能真的轻松下来?”   怀素纸说道:“那就静静吧。”   姜白心想静静也好。   两人不再说话。   是的,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是紧张所至。   就像怀素纸刚才说过的那样,云妖从未离开过北境以北的世界,无论是真身还是化身的形式。   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哪怕是见惯世事的姜白,在最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为之震惊了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平静。   不过细细想来,这件事并不值得太多惊讶。   云妖被清都山拦在北境以北无数年,哪怕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但终究也是醒过几次的。   一朝清醒,见得真实,如何能忘?   它不甘心每次睁开眼睛,见到的都是同样的风景,就像是活在一口无边无际的大井当中。   是的,这口井很大,但再怎么大也是一口井。   云妖想要离开这口井,可它离开这口井,大井里的水就会倾泻而出,化作滔天洪水为人间带来灭顶之灾。   这是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   它在尝试数次后,确定自己哪怕驱使所有的子民南下,最多也只能围住那棵大树,无法彻底毁灭那些明明渺小如尘埃般,却怎么也杀不绝的东西。   相反,它和它的族群还会被这些小东西赶回去,再一次陷入沉睡当中。   如果说修行者的飞升是去往天上,那么云妖的飞升就是出井。   于是为了飞升,这一次它终于换了个想法,决定与蝼蚁一般的人类进行谈判,完成多年以来的夙愿。   在姜白看来,云妖无非就是这么个想法。   ……   ……   夜色渐至,繁星降临。   枯树外,风雪的漩涡仍旧存在着,被星光映得分外明亮,就像是身处狂暴星海当中。   怀素纸面朝北方,双手抱胸。   姜白左手叉腰,右手搭在她的肩上,神情从容而平静,找不出半点怯意。   若是从后方望向两人,这勾肩搭背的画面,在更前方的星光映衬下,竟生出了些许浪漫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满天风雪突然静了。   星光依旧在,落在那些雪粒上,静的有些可怕。   接着。   有轻微的声音传来,落入怀素纸和姜白的耳中。   姜白放下手,不再摆出刻意的姿态,准备向前走去。   她是怀素纸的前辈,理应站在最前方,承担起最大的风险。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那只姓顾的乌龟,没有躲在女人身后的兴趣。   然而怀素纸比姜白更先做出了反应。   不是因为她忽然破了境,莫名其妙就到了大乘之上,而是云妖来找的是她,那她当然能最先感知到。   一条宽约数丈的通道,出现在漫天风雪中。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再轻微,变得沉重了,但并不如山,更多是积雪被压实的动静。   怀素纸望向通道的深处,在黑暗中见到了一抹白。   那抹白并不刺眼,不是少女裸露出来的肌肤,而是毛绒绒的白。   出现在怀素纸视线中的是一只纯白的枭熊。   它大约有三丈左右的高,身躯颇为粗壮,走起路来的模样却有些滑稽。   不是四肢着地,是前爪无处安放,在身前晃荡着,后腿不太适应地踩着积雪,每走一步都那么谨慎……   就像是之前摔倒过在积雪里?   怀素纸看着它皮毛间的残余雪粒,这般想着。   很快,她就敛去这个想法,只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竟生出了这么荒唐的念头。   化身枭熊的云妖走过风雪中的通道,来到两人的身前,那对湛蓝色的眼睛承着星光,分外明亮。   怀素纸没有说话,向它行了一礼。   姜白也跟着行了一礼。   两人都很郑重,姿态无可挑剔,因为云妖是位于人间最顶端的存在。   云妖看着这两只渺小的蝼蚁,抬起前爪摸了摸脑袋。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姜白心想这不会是在回礼吧?   下一刻,两人都愣住了。   因为她们看到了一幕非常震撼的画面。   云妖眨了眨眼,学着刚才的她们,行起了礼。   然后,行礼行到一半的时候,它……没有站稳。   轰!   一声巨响!   云妖摔倒在地!   PS:枭熊就是龙与地下城那部电影里的枭熊,德鲁伊妹子太可爱了,看完之后就定了是这么个形象。      " alt='枭熊'> 第三十九章 嗷呜   一声惊雷,云妖如山倾般倒下。   满天雪花飞扬,仿佛一道冲天而起的逆流瀑布。   不知是提前计算过,还是真的巧合,跌倒后的它与两人的距离变得极近。   如果怀素纸敢向前伸手,她甚至能够轻轻抚摸云妖化身的头颅,真切地感受到那毛发是软还是硬,手感到底如何,是否柔顺。   姜白亦然如此。   当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没有去做这件事。   这与她们仍旧被震撼到没能回过神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出自于必须要有的谨慎。   无论云妖表现得再怎么笨拙,它终究是那只有资格与降世仙人一战,当今人间生命层次最高的存在。   不要说是她们,哪怕是顾真人在场,此刻也必然是全神贯注,严阵以待的。   思绪流转间,云妖终于把自己的头从积雪里拔出来。   它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两人,眼里生出了很多的好奇。   然后,它似是更加懊恼地甩了起来。   于是,枯树前又迎来了一场雪作的瀑布,只不过这次不再逆流了。   怀素纸和姜白便淋了一场雪,衣裳与青丝皆白。   两人没有掸去肩上雪花,而是正在作无声的交流。   “是真的?”   “应该是。”   姜白神色不变,看着云妖毛发间藏着的雪粒,无声说道:“所以……难道……它走的慢是因为它是一路摔过来的?”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心想我刚才也有过这个想法,同样无声说道:“这我怎么知道?”   两人都说着不太像是平日能说出来的话,因为现在的她们都很紧张,是前所未有过的紧张。   事出反常必有妖。   云妖就是人世间最大的那只妖。   片刻后,云妖终于停下了甩头的动作,湛蓝的硕大眼睛里还是有很多懊恼,以及些许的犹豫?   很快,那抹犹豫就消失了。   它很自然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让大地响起一声闷雷,双爪不再无处安放,很是惬意地搭在了大腿上。   然后它微微低头,开始居高临下打量着身前这两只蝼蚁,越看便凑的越近,掩去了星光,洒落阴影。   看到阴影覆盖两人的时候,它又连忙地缩了回去,端正起了身姿。   似是害怕吓死这两只蝼蚁了。   如果说这是一出戏,那怀素纸和姜白就是什么都没做过,都被云妖给演完了。   就在这时,后者终于忍不住了。   “刚才甩头的时候,像不像?”   “是有点像。”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很难不知道。”   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约有三丈高的云妖,想着刚才的画面,心想那是真的像啊。   姜白默然想道,这云妖刚才的反应就和一只大狗惨遭泼水洗澡后,不断甩头把水珠给甩出去的样子,没有半点区别。   然而这个想法太过大不敬,于是她们只敢稍微想想。   把云妖比作一只大狗,这是何等的放肆啊?   它要是知道了,必然是要愤怒的。   会愤怒的吧?   应该?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姜白低声说道:“我当初来到北境的时候,是真没见过到这场面。”   怀素纸已经平静了下来,轻声说道:“既然是谈判,那终究要有人往前踏出那一步的。”   言语间,她向前走了一步,与等候未久的云妖对视。   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映出了她的身影,眼中的情绪并不幽冷与漠然,还是流露着清楚的好奇。   为了确定没有弄错,怀素纸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您是云妖吗?”   听到这句话,云妖昂起了头颅,骄傲地向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嗷呜-”   它出声时,天地俱静!   风雪漩涡骤然凝滞,旋即轰然崩塌,仿佛从未存在过!   以枯树为中心,方圆千里终日不散的层层铅云,瞬间消失干净,连一缕云气都没有留下。   繁星与明月争辉。   天地一片清净。   当然,这一切都避开了怀素纸和姜白,没有一丝一毫落在两人的身上。   这道无形的力量继续冲向四方,云海翻涌成浪成啸,不安的气息降临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座边陲之城的阵法开启,然后变得摇摇欲坠,若不是楚瑾及时出手,已经被直接破开了。   那些正在风雪中与妖兽厮杀的诸宗强者,亦是受到了这一声嗷呜的影响,道法紊乱,剑意失衡,真元不畅。   就在他们为之震撼失神,继而绝望,认为自己要死在妖兽的攻击之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妖兽正在转身离开,没有乘胜追击,就像是收到了某位伟大存在的意志的命令。   紧接着,清都山上有金光大盛,仿佛朝阳出东海,向北境以北照去。   随之而至的,是一道位于人间巅峰的强横神识向北境以北狂奔而来,有无尽风雷随行,掀起灭世之景。   枯树前,感知到这道神识的云妖眼神变得极为明亮,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若是两者相遇,必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更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是发生在北境当中,而非北境以北。   无论最后的胜负如何,至少是半个北境被打成废墟。   为了阻止这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怀素纸不敢多做半点思考。   她以平生最快的语速,以最为郑重的神情说出了那句话。   “云妖大人,收了神通吧。”   话音落下,也许是云妖还惦记着谈判和圣女的事情,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南方,这才闭上了嘴巴。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有好好做,它甚至抬起了双爪,捂住了口鼻。   态度不可谓不诚恳。   看着这一幕画面,姜白忽然叹了口气。   怀素纸也没忍得住,跟着她叹了口气。   都是怅然的。   都是无奈的。   都是迷茫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哪有这般荒唐的事情啊?   怀素纸收拾起情绪,望向盘腿坐在雪地里的云妖。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看不出裂痕。   于是星光渐淡,月色似有幻无。   然而借着这片缕光芒,也足以让怀素纸看清云妖的化身,见到了谢真人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好奇了。   她安静片刻后,代表千万年来的人类,问出了那个让无数人心痒而不得的问题。   “阁下可有姓名?”   ……   ……   对每一个人来说,姓名都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名震天下,名留青史,遗臭万年……想要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的痕迹,最先要有的不是功业,而是一个名字。   不管那个名字是漂亮还是普通,是取自道藏诗经有久远深意的,还是二狗阿大这种充满农家乐感觉的,都必须要有一个名字。   否则都用那位来指代,时间过得稍微久了,谁还记得那位到底是哪位?(注)   当然,云妖确实是特殊的。   它是灭世三灾之一,在人类尚未踏上修行路前就已经存在,与清都山乃至整个人族对抗了千万年,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它一直存在着,不曾死去。   所有人都知道,云妖就是那只云妖。   天上地下唯有那么一只云妖。   然而人们还是很想知道,云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怀素纸没想这么多,她只是考虑到这是一场谈判。   若是谈判成功了,最终必然是要立誓的,那向天道发下誓言的时候,总不能真的就用云妖这两个字吧?   因此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云妖听到这句话后,很干脆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答案是没有。   它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名字。   怀素纸与姜白对视了一眼。   两人沉默片刻后,同样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来历。   “元始宗,暮色。”   “万劫门,姜白。”   云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了,样子很是和善。   怀素纸看着这只大妖,心想这谈判该怎么继续下去呢?   姜白心想好像不用着急离开了。   云妖松开爪子,微微张嘴,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怀素纸运转劫运经,眼里流露出一抹金光,仔细地分析了一遍这句话的意思,确定无误后,摇头说道:“不行。”   姜白忍不住偏过头望向她,心想我不是让你委婉一点儿的吗?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云妖眨了眨眼,眼里满是迷茫,显然它很意外这个回答。   那一声嗷呜,是它重复了自己不久前的提议,让怀素纸成为它的圣女,为它行走人世间。   嗯,圣女这个词语是它刚学回来的,感觉很适合自己这种情况,便拿来用了。   不过……在它得到的那些记忆里,圣女这个词语好像就是用来形容暮色的?   想到这里,云妖越发觉得自己的眼光独到,随便找个人都能找到圣女的本尊,不禁生出了几分得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那现在的问题就是,它该怎么让她答应下来呢?   云妖眼珠微转,又嗷呜了一声,还是很轻的。   这一次姜白听懂了。   云妖的意思十分简单,你怎么才能答应呢?   永生还不够吗?   那你想要什么?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看着那对带着迷惑的湛蓝眼睛,平静说道:“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   云妖很是好奇,直接点头了,示意她赶紧说。   怀素纸说出了那个提议。   “如果你让我成为你的圣女,为的是将你的意志挥洒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那你为什么不试一下……”   她看着云妖,认真问道:“自己走出去看看呢?”   PS:注的地方是自我吐槽,我有时候回去看自己写过的书,都会忘了‘那位’‘那事’‘那人’指代的究竟是什么,所以这本书特别注定这方面的问题,现在看起来,应该算是好了不少的。 第四十章 修行史上最重要的一场谈判   听到这句话,云妖眼里生出一道黯然的情绪。   它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小小的嗷呜了一声,表情很是低沉。   它当然也想离开北境以北,去看看别处的风景,但因为很多的原因,这是一个不可能的选择。   要不是这个缘故,它醒来后又怎会这么专注地聆听自己的子民的声音,希望能多知晓一些外界的事情呢?   甚至在发现有人类能和自己沟通后,不惜变成这种不熟悉的样子,一路小心翼翼跌跌撞撞地来到这里,就是想要一位圣女。   怀素纸对此并不意外,神情平静如初。   如果云妖可以随意离开北境以北,那人间的局势早就变了,岂会是如今的模样?   这句话的目的并非诱拐,而是谈判中必不可少的试探。   她曾上过清都山,在知矜峰上的藏书楼中浸淫多日,翻过谢真人亲手所书的笔记,确定过去从未有人与云妖交流过。   故而今夜这场谈话,是自古以来的第一次,相当重要。   甚至有可能是这个千年里最重要的一场谈话。   她想从云妖处,得知北境以北的真相,尝试着解决这场灭世之灾。   从各种角度来看,怀素纸的想法都是天真的,可笑的。   因为她的境界太低了。   连大乘都不是,凭什么掺和到这种事里?   问题在于,这个机会太过难得,以至于她不愿意错过,不知道错过了还能不能有下一次。   当然,她也藏有一份私心,并非全然为了北境安宁与天下太平。   曾经作为元始宗镇派神兽的鲲鹏,早已死在了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连尸体都不曾剩下,死的一干二净。   想要重建山门,让传承得以久远,一只足够强大的神兽是必不可少的。   长生宗之所以能长盛不衰,与麒麟有着直接的关系。   麒麟肯定是不如云妖的,这天下就没有哪只大妖能与云妖相提并论。   道帝这个称呼确实有些威风,但她也可以为云妖添个名头,比如……天尊?   若是云妖愿意成为元始宗的镇守,那该多好啊?   到时候元始宗的弟子行走世间,大可以昂头挺胸,遇事不平就吼上一句,本宗镇守乃云妖大人!   还有谁!   这当然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奢念。   稍微想上那么一下,就知道这事全都是问题,有一大堆足以捅破天空的麻烦。   可是。   这谁能忍得住不去想呢?   ……   ……   姜白隐约猜到了怀素纸的想法,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想原来你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吗?   怀素纸神色不变,看着云妖轻声问道:“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云妖犹豫片刻,嗷呜了一下,表示这个事情很复杂。   自己不太会说人话,真的没法给你完全解释清楚。   它想了想,举起爪子指着清都山的方向,表示我要是敢以真身出来,那肯定会被狠狠地揍回去的。   这是第一道难题。   至于其他的,现在说了也没意义。   姜白也渐渐懂了云妖的意思,有些无语,心想你现在也没在说人话啊,不都是在嗷呜吗?   她不知道怀素纸是真的能听懂那些嗷呜,还是全靠猜测,反正她是只能靠猜的。   怀素纸看着云妖的眼睛,神情平静而坚定,缓声说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你的问题。”   姜白沉默了,深深地看了怀素纸一眼,原来你才是真的疯子。   连她都生出这样的想法,足以见得怀素纸说的这句话有多么的狂妄。   云妖眼里流露出好多的茫然,又嗷呜了下,意思是你这么弱小,连这个样子的我都打不过,怎么帮我解决问题呢?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认真说道:“无始何来终?”   云妖抬起爪子,摸了摸脑袋,眼神里的茫然更多了。   好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一片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   姜白很给怀素纸面子,没有直接笑出声来,很是刻意地板起一张脸。   只是从她那微颤着的身子来看,憋的着实有些难受。   “我的意思是……”   怀素纸认真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说道:“请您不要着急下判断,可以稍微尝试向前踏出一步,或许就会迎来一个转机。”   话刚说完,她接着就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让你真的往前走。”   云妖嗷呜了一声,把正准备翘起来的后腿收了回去,样子有些……奇奇怪怪?   它硕大的湛蓝眼睛转了转,显然是思考这个提议。   不知为何,这种本该显得狡黠的举动,落在云妖的身上,全然没有那种阴险的意味。   黯淡星光照着它的眼睛,映出来的都是纯粹。   以及心动。   片刻后,一声嗷呜落入两人耳中。   云妖很认真地向怀素纸表示,自己同意你的看法,但这件事真的不是一般的复杂,我需要整理一下该怎么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请圣女殿下您耐心等待一下。   是的,它最后用了圣女殿下这四个字。   以及您。   在它得到的那些记忆里,这种帮忙都是要有报酬的,不是无偿的,现在你愿意帮我忙,肯定是愿意做我的圣女了。   至于您这个字,圣女殿下好心帮自己解决问题,那尊重一些也是应该的。   怀素纸微微摇头,正准备否认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算是我求你一次了,你闭个嘴行不行啊?”   姜白一脸无奈,压低声音着急说道:“又不是真的答应它,稍微沉默一下而已,没人会怪你的!”   怀素纸不说话了。   场间再次沉默。   有雪落。   枯树穿上了白衣。   姜白愁白了头。   怀素纸早已不紧张了。   她抬起手,掸去肩上雪花,静静看着垂下眼皮的云妖,等待着对方把该说的话给整理清楚。   这个过程有些漫长。   某刻,云妖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姜白神情骤然凝重起来,盯着坐在地上的云妖,等待它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怀素纸同样如此。   她们都知道,问题的答案就在云妖睁眼后,那一声必然复杂的嗷呜当中。   这是千年万年来无数人不惜性命所追求的秘密。   如今答案终于要被揭开了。   郑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下一刻终于到来了。   云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但不是嗷呜。   是一道低沉的声音。   呼噜噜。   自云妖的鼻孔中出现,十分清楚,如同闷雷般,落在两人的耳中。   长时间的安静。   怀素纸望向姜白。   姜白看着怀素纸。   两人静默互望,从对方的眼睛里,确定了那个事实。   ——云妖睡过去了。   姜白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云妖的身上,语气复杂至极:“这算啥?”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证明那个传说是真的。”   话中所指传说,自然是云妖喜欢睡觉的事情。   姜白无言以对,转而问道:“你觉得云妖怎样?”   怀素纸没有说违心话,平静而客观地描述道:“如果不算千万年来因它而死的那些人,还算不错。”   听到这句话,姜白微微一怔,终于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过笑声只有一瞬,她很快收敛了起来,生怕吵醒了云妖。   又是片刻的安静。   姜白忽然叹息,说道:“真难。”   怀素纸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比飞升还难。”   两人不再说话。   风雪漫天。   掩去一切。   ……   ……   随着那一声嗷呜的突然响起,以及更加突兀的消失,很多人都猜到了一个事实。   云妖在悄无声息间,离开了北境以北的世界。   也许是久在樊笼中的憋屈缘故,它一朝复得返自然后,便肆意至极地向整个人间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尽管……这声音听起来稍微有些奇怪,并不符合过往的那些记载,但随之而来的天地异象不会作假。   那就是云妖。   于是整个北境震荡不安。   清都山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   有雷声响彻北境边陲,如浩荡钟声。   钟声下,所有修行者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要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撤离。   伤员被搬运上飞舟,紧接着就是不顾损耗的强行起飞,撤向后方。   与此同时,炼虚境的强大修行者们将会一路随行,为这场撤退做出掩护。   楚瑾没有犹豫,离开了那座边陲之城,向风雪深处而去。   站在飞舟上的修行者,守在飞舟旁的强者们,看着天地间的那唯一孤影,不由生出了莫大的钦佩之意。   少数人则是在疑惑,与楚瑾同行的江教授为何不见踪影了?   谁也不知道,在那声嗷呜还未彻底响起的时候,江半夏就已经朝北而去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知到了怀素纸的存在,却又恍如错觉般消失。   江半夏知道那不可能是错觉,必然是真实。   理由很简单。   黄昏与暮色相依为命。   这从不是一句空话。   是事实。   ……   ……   某片雪地里。   谢清和被虞归晚扶着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确定这事肯定与怀素纸有关,于是陷入了那个最为苦难的问题。   是进,还是退?   不久前才得到了清都山允许,进入北境的中州诸宗掌门,脸色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片刻的商议后,他们没有选择后退,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北境的边陲。   ……   ……   清都山上。   谢真人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苍茫云海上,飘然欲下之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片刻沉默后,他停了下来。   没有下山。   请假,及番外事   今明两天只有一更,更新时间会较晚。   一个是比较累,二个也是比较累,三则是真的有些累了。   四是,稍微抽点儿时间写个喜闻乐见的番外吧,尽量在这个月月底写出来,充当给大家的五一礼物吧,但内容肯定不会那么过线的,所以还是别那么期待了。   写完后会在章节末发告诉大家。   至于番外的获取条件?   既然是礼物,那肯定是没有要求的。   就这样。   谢谢。 第四十一章 怀素纸,你也不想你师父出事吧?   这天下间,有资格改变谢真人主意的年轻人,认真数下来其实也有两个。   比如他最为宠爱的女儿谢清和,不久前就成功说服了他,让他留在清都山上,与那明月朝夕相望。   再比如怀素纸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他的决定,因为双方利益一致,可以进行说服。   此刻落入谢真人耳中的这道年轻人的声音,却是最为特别的那个。   事实上,这年轻声音的主人并不年轻。   他在当今世上,无论辈分还是地位,乃至于修行境界,都是最高的那个人。   这位年轻人自然就是顾真人。   而他对谢真人说的那句话很简单,话里只有五个字。   ——你去会出事。   这句话无论是换做黄昏,还是明景道人,又或是手持众生书的莫由衷说出来,谢渊都不会听。   但顾真人终究是不同的,哪怕他从不以天机术算闻名于世,手中唯有一剑,依旧能够让人相信。   谢真人站在古树顶端,望向云海某处,认真问道:“您为何下山?”   “听到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顾真人的声音不知从何而起:“而且这次好像不一样,值得我来看看。”   谢真人沉默了会儿,问道:“只是看看?”   顾真人说道:“若无意外,便是看看。”   “怎样的意外才会让你不只是看看?”   谢真人的语气格外认真。   听到这个问题后,顾真人似是陷入了沉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个让人无言以对,并且相当能够气人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   ……   ……   当世最强两人间这场简短的对话此刻无人知晓,想来多年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随着飞舟群撤出后方,离开风雪肆虐的范围,诸宗强者开始折返,回到那座边陲城池当中。   与云妖相比,他们自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因此他们的返回,是为了接下来可能到来的那场战斗,创造出一个尽量有利的环境。   至少不能让那些忠于云妖的妖兽,在旁不惜性命地对这场战斗造成影响,使得胜负的天平倾斜。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还有一些人则是隐约猜到了,云妖的出现很有可能和怀素纸存在直接的关系。   否则这位怀大姑娘为何在朝南城露了一面后,便不知所踪到如今?   这不是她的性格。   这只能说明她背负着更加重要的责任,无法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云妖离开北境以北,对整个北境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是否代表它被怀素纸激怒了?   如果云妖真的被激怒了,那怀素纸现在还活着吗?   想来是还活着的。   像她这样的人,怎会死的如此轻率?   然而就算她还活着,想必也是陷入了命悬一线,重伤垂死的境地当中了。   对清都山与天渊剑宗而言,怀素纸不能死去,必须要活下来,为此可以付出巨大代价。   对长生宗为首的中州诸宗来说,怀素纸最好是直接死去,不要有任何被救活的可能,为此同样可以付出巨大代价。   这是楚瑾为何愿意冒着死亡的风险,踏入风雪深处的理由。   这也是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们,在简短的商讨过后,决定以最快速度前往北境末端的理由。   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   在这场较量当中,中州五宗占据一定程度的优势,因为他们可以让活人变成死人。   恰好在云妖踏入北境后,大雾开始弥漫,风雪连天不散,修行者的神识外放范围被极大程度地缩减,再也无法笼罩数十里乃至百里之地。   这样的环境再是适合杀人不过。   人死之后,借风雪掩饰,又有谁能知晓?   云妖或许可以。   然而这位伟大的存在,又怎可能去关心一只蝼蚁的生死呢?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   ……   那座边城中。   江先生看着道左峰主,低声说道:“我们必须要先找到怀素纸,否则结果不堪设想。”   道左峰主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在旁的希言峰主望向另外一群人,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我们找不到,那也不能让他们找到。”   与之大致相同的对话,发生在中州五宗以支援的名义,来到此间的诸多强者当中。   云妖入世。   北境震荡不安。   然而无数强者却在为怀素纸的生死而奔波,甚至不惜在暗中发生战斗,仿佛都忘了云妖的存在。   这件事或许很有意义。   但这事真的很没意思。   ……   ……   那片雪地里。   谢清和与虞归晚在片刻的对视后,很快做出了抉择。   那个决定是留下来,但不是去寻找怀素纸,而是做另外一件事。   修复阵法。   因为她们都不是笨蛋,都是要做掌门的人,都还记得南离说过的那番话——中州五宗很有可能不惜代价杀死怀素纸。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们能够把阵法及时修好,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将会在接下来占据极大的优势。   这是她们所能做到最具有意义的事情了。   ……   ……   飞舟上,南离同样在尽自己的努力。   她来到林轻轻的身边,蹙着眉头,满是担忧问道:“这样做……风险会不会太大了?”   林轻轻似是不解,问道:“嗯?”   南离有些厌烦,但哪里会表现出来,低声说道:“徒儿的意思是,怀素纸要是出事了,清都山的怒火该由谁来承担?”   林轻轻似笑非笑说道:“当然是该承担的人来承担。”   不等南离开口,她接着说道:“而且是谁告诉的你,我们要让怀素纸出事了?”   南离沉默不语。   “怀大姑娘行事清风明月,好不爽利,为世人所敬仰,乃正道未来支柱。”   林轻轻微笑说道:“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敢让怀大姑娘出事的,肯定都是邪魔外道中人。”   南离安静了会儿,说道:“徒儿听说,北境留有不少修炼元始魔功的余孽。”   “光明磊落如怀大姑娘,想必被元始魔宗的余孽记恨已久。”   林轻轻闻言,缓缓敛去笑意,神情悲苦说道:“若是怀大姑娘落在这些邪魔外道的手中,结果必将不堪设想,真是教人担心极了。”   听着最后的那句话,南离久违地感到了一阵恶心,面不改色问道:“因此我们要率先找到怀大姑娘,对吗?”   林轻轻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你好像很关心怀素纸?”   话里说的不再是怀大姑娘。   南离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试探意味,望向林轻轻的眼睛,反问道:“您忘了吗?”   林轻轻问道:“忘了什么?”   南离平静说道:“您曾对我说过,怀素纸是暮色。”   “我也记得我后面纠正了这件事,对你说过,怀素纸不是暮色。”   林轻轻看着她的眼界,好奇问道:“你好像不相信师父的话?”   南离不再多言,向林轻轻行礼致歉,低声说道:“抱歉,是徒儿的错。”   ……   ……   飞舟的另外一处。   程安衾收回落在外头的视线,望向司不鸣,说道:“对你来说,这算是意外之喜了吧?”   司不鸣没有看她,正在操弄着悬在身前的命盘,平静说道:“怀素纸能死在云妖的手下,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程安衾想了想,说道:“像怀素纸这样的人,不该这么轻易的死去。”   司不鸣说道:“她要是真这样死了,那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程安衾看着他说道:“所以你不会抱有太多的希望?”   “是的。”   司不鸣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叹道:“这些年过来,我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我的运气真的不太好。”   程安衾想着长歌门山门倾覆之事,想着不久前的眠梦海上的峰会,知道他为何会生出这般感慨。   她有些感慨,转而认真说道:“事已至此,想杀死怀素纸,必须要走大道。”   司不鸣抬头望向她,笑着说道:“这不就是我和你来到这里的理由吗?”   程安衾望向外头,说道:“希望能有所得吧。”   “理应有所得。”   司不鸣看着身前的命盘,一字一句说道:“凡走过,必有痕迹,怀素纸不可能半点证据都没留下,必然存在一个破绽,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   程安衾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感觉还是很难。”   司不鸣叹了口气,说道:“是啊,真的很难。”   程安衾说道:“要不我们还是期望她死在云妖手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了命盘上,见到的是一无所得。   司不鸣收回了命盘,点头说道:“也好。”   ……   ……   云妖出而天下动,在所有人都踏入无尽风雪中,为想象中已然命悬一线的怀素纸而奔波乃至于厮杀的时候,她过得其实还算不错。   那颗枯树的周围依旧不见雪落,拥有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寂静。   这是云妖为自己可以愉快地睡觉,而创造出来的环境。   为了避免被吵醒,那些看似寻常的风雪,自然形成了一个阵法,遮掩天机推演,阻断神识窥视。   至于目光?   就算是大乘境至强者的目力,也不可能穿过穿过层层大雾,重重雪花,隔着遥远距离发现这个地方。   更何况这片风雪本就具有迷阵的效果,稍弱的修行者很容易就在其中迷失,只能在原地兜兜转转。   而在风雪当中,不知藏着多少忠于云妖的强大妖兽。   故而这里真的很安全。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姜白甚至从储物法器里取出了两张椅子,和怀素纸一起坐了下来,模样几分惬意。   两人没有说话。   此间唯一的声音,便是那听着能让人生出幸福感觉的呼噜声。   怀素纸看着化身枭熊的云妖,看着它从坐着睡着,到睡着睡着趴在了地上,再到趴的不舒服了翻上一个身,认真思考着接下来的那场谈话。   姜白则是多做了些事。   她不禁搬出了椅子,还弄来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宣纸,看样子是准备把云妖睡觉的模样给认真描绘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问道:“你觉得它要睡多久?”   “不清楚。”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而且不管它睡多久,我都是要等下去的。”   姜白提笔,蘸了蘸颜料,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在这个过程里,她漫不经心说道:“现在外面的人肯定都着急起来了。”   怀素纸沉默了。   不用去想,她都知道江半夏此时必然着急到了极点,正在痛恨答应让她寻找云妖的自己。   姜白轻声说道:“担心自己师父了?”   怀素纸没有隐瞒,嗯了一声。   姜白说道:“要不我们来做个交易,怎样?”   言语间,她还在低头画着画,神情和语气都很随意,与闲聊没有半点区别。   然而事实上,此刻的她心中却是久违地雀跃了起来,心想自己总算是有机会得知当天的真相了。   至于云妖所遇到的难题,姜白虽然有些好奇,但真没到非要知道的程度。   这看似没有道理,实则理所当然。   她很清楚,想要活得更久,最好就是像顾乌龟一样,对这些事情有多远就避多远,最好这辈子都不扯上关系。   凡人畏果,菩萨惧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怀素纸沉思片刻,望向她问道:“你想要什么?”   “放心,我不是云妖,没办法把嘴长那么大,给你嗷呜上一声。”   姜白嫣然一笑,大气说道:“所以我要的东西不会多。”   怀素纸猜到了她想要什么,问道:“你确定吗?”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笑容分外洒脱,想也不想说道:“当然。”   “那说吧。”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你师父的,作为代价,我会离开这里找到你师父,为你报平安。”   怀素纸心想果然如此。   姜白见她沉默,生怕她不答应,连忙苦心劝道:“怀大姑娘,你也不想你师父因为你出事吧?”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轻轻点头,便算是同意了这个交易。   “我那天只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   姜白越发感到好奇。   “那句话是……”   怀素纸说道:“师父,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是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比捧读还要更加地捧读。   姜白愣住了。   片刻后,她醒过神来,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于是她低下头去,用力地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只是……她那不断捶打着自己大腿的拳头,早已彻底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怀素纸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好会儿,姜白才是重新抬头。   然后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一脸真挚说道:“怀大姑娘,您能不能再重复一遍啊,我刚才没听清楚诶!”   怀素纸缓缓转身,面无表情问道:“你是认真的?”   ‘嗯嗯嗯嗯!’   姜白哪里还会顾及怀素纸的脸色,点头的速度不要太快,甚至还不忘提要求。   “这次你记得多带点儿感情,刚才那句说的太平了,一点情绪都没有,这怎么行呢?要有感情色彩,知道吗!”   怀素纸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神情漠然问道:“你是不想安度晚年了吗?”   姜白看着她胸前明显起伏的曲线,便知道她是认真的,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眼里一片怅然之色。   怀素纸看着她,提醒说道:“你该走了。”   “哎,好吧。”   姜白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椅子,向外头走去。   怀素纸不再看她,继续望向云妖,以此静心。   走到一半时,姜白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怀素纸。   她强忍着没有笑场,以自己设想出来的语气,娇嗔着说出了那句话。   “纸纸,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第四十二章 暮色之死,便在今日   风雪无声,云妖有声。   呼噜噜,呼噜噜,平缓中略带起伏,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催人入眠的配乐般。   姜白刻意沙哑了嗓子,带着娇嗔的声音混在其中。   听上去就像是一位少女眼帘微垂,耐着羞意,在枕边向心上人勇敢撒娇。   怀素纸沉默不语。   在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姜白的身影便已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她已在风雪漩涡前,只剩一步之遥。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安静半晌后,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与这种人相处,无视才是最好的办法。   就像怀素纸猜测的那样子。   姜白看似害怕,作出了一副逃之不及的模样,结果却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而是在离开的边缘不断磨蹭着。   小半刻钟过去后,她还是在原地停留,若隐若现着,始终存在着,阴魂不散着。   像极了一只地缚灵。   怀素纸看都没看她一眼,眼里唯有熟睡中的云妖。   姜白终于忍不住了。   她看着怀素纸,微恼说道:“不是……你怎么能这样子的,我琢磨了好久才把你的语气给琢磨出来的,就算你听着不满意,至少也给我一点儿回馈才对吧?”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姜白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故作凄凉地叹息了一下,低声说道:“纸纸,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话没能说完。   怀素纸偏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你想死吗?”   “不想。”   姜白神情顿时端正了起来。   怀素纸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冷漠问道:“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姜白早已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再奢求下去,转身便向风雪中走去。   这一次她走到干净利落,找不出半点拖泥带水的感觉,衣袂轻飘,脚步欲飞,真是高兴极了。   就在这时,怀素纸又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敢让我师父知道这件事……”   她的声音冷漠至极:“那就去死吧。”   姜白微微一怔,脚步一顿,没忍住地笑了出声。   大笑而去。   ……   ……   直到姜白的身影被风雪彻底掩埋后,怀素纸才是收回视线。   她望向依旧在熟睡中,睡得一脸幸福,不时伸出舌头舔舐嘴角的云妖,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如今整个北境都在为你震荡不安,而你却在这里愉快睡觉,不知道要睡上多长时间。   想想都觉得荒唐。   她沉默了会儿,回到椅子上坐下来,渐渐得以平静,思绪不再飘向漫天风雪中,去作无用的担心。   她拿起姜白没来得及带走的那张画纸,发现云妖的轮廓已经被描绘清楚,很是生动,活灵活现。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在丹青之道上的造诣显然不浅。   怀素纸思考片刻后,替姜白把画纸收好,接着从储物法器中取出笔墨,开始著书。   说是著书,事实上就是在一本空白册子上落笔,认真记下她和云妖沟通的整个过程,以及当中的细节。   那些细节包括了云妖做出的所有动作,眼神上的轻微变化,甚至是每一声嗷呜里的区别所在。   如果这次还是无法平息云妖之灾,名为北境以北的世界始终存在,那这本书必将能够给予后来者帮助。   若是今次以后,北境以北成为了历史长河上一朵消逝的浪花,那这本书也是极其珍贵的史料,值得流传千古。   如今也算是闲来无事,那便为自己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吧。   怀素纸这般想着。   ……   ……   风雪极深,晨光未至,夜色仍旧笼罩四野。   天地间一片漆黑。   江半夏行走在风雪夜里,如若置身于闲庭当中,正在随意信步。   随云妖意志到来的茫茫多的妖兽,在夜色中不断巡视着,或大或小的眼睛散发着妖异的光芒,令人心悸。   忽有惨叫声穿透了风雪,是修行者被妖兽偷袭后发出的声音。   此时此刻,敢于进入这片风雪中的修行者,境界最低也在化神上境,在修行界中毫无疑问称得上是一位强者。   更关键的是,在清楚风雪寒雾中蕴藏着的危险的修行者,都是在成群结队而行,相互照应着。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出事了。   如果说云妖是一位皇帝,那它这次离开北境以北,很有可能把所有忠于自己的亲兵都带上了。   换句直白的话来说。   这是御驾亲征。   一念及此,江半夏的脸色变得更加冷漠了,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了呢?   现在可好了。   事情都闹成这样子了。   云妖都被你惹得御驾亲征了。   该怎么收场?   待会儿真打起来,就算把云妖杀了,你能活下来吗?   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找你,赶着杀死你?   你这人总爱说我犟,那自己算什么?   无所不用其极,连撒娇都用上了,结果就为了找死?   你真要是不想活了,想死了,那跟我说不行吗?   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是我养大的,你就算死,那也该死在我手里吧?   现在算什么呢?   难道你是觉得我下不了手杀你吗?   难道你是觉得我一直在骗你吗?   是的,我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你,没有告诉过你。   但唯独那个约定是真的。   真烦。   烦死了。   想着这些事情,江半夏的神情越发不善。   她伸出右手,衣袖轻挥。   一只挡在前方不远处的炼虚境妖兽,如明灯般的眼睛骤然黯淡下来,就像是灯油耗尽一般。   随着眼神的黯然,妖兽的身躯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终变成一捧飞灰,被风一吹,便散作了虚无。   更可怕的是,在它附近的那些妖兽同伴们,竟是对此一无所觉。   这就是修至大乘境后的元始道典。   亦是江半夏的含怒一击。   然而盛怒之下,理智仍存。   她踏过那变得空荡起来的前方,依循着最后感知到的位置,平静而坚定地前行着,没有任何着急的举动。   她很清楚,自己绝不可能是云妖的对手——哪怕后者离开了北境以北。   她想要救出怀素纸,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在因果之道上举世无双的元始道典,躲过云妖的耳目,在暗中悄无声息解决问题。   这真的很难,但她已别无可选。   江半夏越是理智长存,愤怒的情绪便越来越多,堆积在心中。   ……   ……   当江半夏见到姜白的那一瞬间,这些堆积在心中的情绪,险些直接爆发了出来。   幸运的是,姜白及时开口了。   “怀素纸没事。”   她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谁有事,都不可能是怀素纸有事。”   “理由?”   江半夏面无表情,声音一片冰冷。   姜白复述了一遍事情,没有半点遗漏,除了怀素纸明言不能提及的那一小部分。   听完后,江半夏望向周遭,只见那些凶残至极的妖兽,竟都下意识地避着姜白,留出了一片安静。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姜白的身上残存着云妖的气息。   这代表她亲身见过云妖,并且得到了认可。   因此身而为人的她,不必一路抱歉,就能轻描淡写地行走在这片风雪中,不会受到任何的阻碍。   江半夏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沉默片刻后,说道:“素纸现在是怎么想的?”   姜白眼神微变,语气复杂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想让云妖充当贵宗的镇派神兽,正在为此而努力。”   江半夏听着就止不住的来气,险些直接冷笑出声,心想这和异想天开有什么区别?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明明这般想着,她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沉静如故,甚至还赞赏了一句。   “……那还算她不错。”   江半夏之所以这样做,基于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再如何不满,再如何愤怒,这都是她们师徒之间的事情。   不足为外人道。   就像怀素纸真的要死,那也只能死在她的手下,是同样的道理。   于是,江半夏在耗费片刻时光后,便将所有的情绪成功掩埋下去,不留丝毫在外。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姜白的肩膀,落在后方的死寂寒冷世界中,神情漠然说道:“走吧。”   姜白想了想,还是没有揭穿她的真面目,毕竟没必要结下生死大仇。   “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   “都在找她。”   “中州这是下定决心动手了?”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江半夏的语气很冷淡:“你不得不承认,这看起来就是一个天赐良机,所有人都相信了。”   姜白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如果她不是亲身站在怀素纸身旁,亲眼见证了一切的发生,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确实太荒唐了。”   她叹了口气,开始替中州的同道们默哀,转而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江半夏听着这话,墨眉微微蹙起,看着她说道:“你是万劫门的太上长老。”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你我立场相对,没有道理来问我准备怎么做。   “是啊。”   姜白当然听得懂话里的意思,嘲弄说道:“岱渊学宫的江教授,元始宗的黄昏魔主。”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   姜白想着因怀素纸而起的这些事情,好生感慨,带着憾意说道:“我想的是,如果怀素纸是我的徒弟,那该多好啊。”   江半夏看着她,面无表情。   姜白仿佛没有感觉到,坦然说道:“凭她这个惹事的本领,真要成了万劫门的弟子,肯定比我来得强,飞升也未尝不可。”   江半夏漠然说道:“你是觉得她飞升无望?”   “是啊,不然呢?”   姜白故作叹息说道:“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确实了不起,但元始宗有谁凭这门功法飞升的?通天大道那么多条,她偏选了一条死路。”   江半夏不想再说下去。   不是她无话可说,无法反驳,而是她已经听出来,姜白说这些话的目的是试探。   为何试探?   自然是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江半夏转过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姜白心想果然有问题。   但她没有追问下去,一脸无所谓地跟上自己的唯一血亲。   风雪中隐有对话声响起。   “所以啊所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我说过,你是万劫门的太上皇。”   “那我觉得裴应矩现在肯定是想谋逆的。”   “所以?”   “烦请江教授前来清君侧。”   “……”   “有什么问题吗?“   “我现在很想见顾真人一面。”   “你见那只乌龟作甚?”   “因为我很好奇,顾真人是否与你一般的不要脸。”   ……   ……   时间缓缓流逝,夜色渐散,晨光又至。   有飞舟群自南方出现,在无边无际的云海中划开了一条道路,破海而行!   那是中州五宗最高层级的飞舟,是能够在修行者战争当中发挥巨大作用的重器。   百年之前,道盟与元始魔宗的那场决战,中州五宗以三十三艘飞舟结成一座几乎可以比拟八大宗山门大阵的阵法。   那一幕画面,至今仍旧留在许多前代修行者的记忆当中,无法忘记。   中州五宗占据人间最好的地域,以道盟为器,攫取天下人的利益将近五千年,底蕴自然深不可测。   此行北上,中州五宗当然不可能摆出当年的阵势。   但他们只派来了九艘飞舟,划破茫茫云海,便绽放出了与日月争辉的强大气势。   九艘飞舟没有降落,而是悬于天空之中,让云海重新聚拢起来,掩去自身的存在。   坐在飞舟上的中州五宗掌门真人们,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真实目的,自然不愿意惊动云妖。   有十余道遁光自飞舟中出现,没入边城北方的风雪当中。   这里的每一道遁光,都是中州五宗的长老人物。   具体一些形容,他们可以凭借境界直接碾压怀素纸,不留任何转机。   至于姜白。   根据中州五宗的看法,这位最为在意自身性命的强者,就算与怀素纸有过誓言约定,在云妖带来的巨大压力下肯定也会选择破誓。   故而,此时此刻的怀素纸必然是孤身一人。   近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天赐良机。   暮色之死,便在今日!   PS:忘了问,番外写谁的? 第四十三章 酱大骨与炸鱼齐飞   之所以说是近乎所有人,是因为真的有人对此事并不知情。   更准确地说,是被不知情。   那个人是司不鸣,也是程安衾。   旧皇都一事中,莫由衷与阴帝尊不惜代价,倾力一战。   众生书与大涅盘齐出,封命绝运禁神大阵对峙滔滔黄泉,双方用尽手段,几乎是不作任何保留。   尽管战至最后,双方也没有真正分出胜负高下与生死,但身上的伤势都是真实的。   莫由衷寿入晚秋,纵使一身境界仍在大乘之巅,是毫无疑问的当世最强者之一,可过去那些不足以为道的伤势,落在如今的他身上,便如同难以祛除的顽疾一般。   这也是他闭关的原因所在。   在闭关之前,他把自身权力分别转交给司不鸣与程安衾,当时没有人对此生出质疑。   或者说,没有人敢在明面上生出质疑。   问题在于,这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先是阳州城中陆家的那场惨案,再到江半夏借机执掌岱渊学宫,又到云妖苏醒后对局势的错误判断,最终酿成了眠梦海上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峰会。   错一次可以。   错两次也无妨。   错三次可以接受。   错第四次了……谁知道你还会不会继续再错下去呢?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的发生,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们,在私底下做出了一个很简单很直接的决定。   ……   ……   如今身在乱山中的司不鸣与程安衾,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大雪封山,浓雾深锁。   提前离开了飞舟的两人,行走在崎岖山道上,看上去很不显眼。   根据道盟的调查,怀素纸与谢清和第一次产生交集的地方,是在乱山当中,具体位置却不清楚。   两人在这时候深入乱山,便是想要找到那个地方,走过怀素纸走过的路,尝试着去寻找暮色留下的痕迹。   按道理来说,像这样的事情不该由司不鸣和程安衾亲自操持,但基于某些原因,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   一路无闲,但有话。   司不鸣拨开横在身前的树枝,说道:“我想和那个叫徐卿的弟子见一面。”   程安衾跟在他的后方,摇头说道:“不惊动清都山的情况下,很难。”   为了避免被清都山的强者发现,此时的他们表现得与凡人无异,脚踏实地走着每一步。   至于身上的气息,更是动用了长生宗的珍宝作为掩饰,在不过分动用真元的情况下,足以瞒过大乘巅峰的视线。   如今云妖苏醒,离开北境以北,谢真人想来也无闲心把目光放在乱山中。   这样的准备足够了。   司不鸣看着前方被大雾笼罩的道路,想着此时应该抵达北境边缘的飞舟群,说道:“不知那边最后会是怎样。”   程安衾静思片刻,低声说道:“就算事情不成,局势想来也不会过分恶化。”   “希望吧。”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云妖创造一个杀死暮色的环境,如此荒唐的事情如今却成了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真是有够讽刺的。”   程安衾平静说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是啊。”   司不鸣笑了笑,自嘲说道:“谁让我亲手把暮色给推上圣坛了呢?”   程安衾没有说话。   两人都很清楚,要是怀素纸死在中州五宗的手中,哪怕是以暗杀的方式,还是会引来一个无法承担的后果。   那个后果很有可能是道盟分崩离析,天下就此大乱。   除非中州五宗能够给出一个让清都山平息怒火,甚至是满意的交代。   司不鸣和程安衾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想要光明正大的杀死怀素纸,那就必须要证明她是暮色,是那个在世间造就了诸多血案,让暮色真真如血般的元始魔宗妖女。   司不鸣说道:“希望这一趟能有所发现。”   程安衾轻声说道:“希望吧。”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有后悔答应掌门吗?”   程安衾平静说道:“我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司不鸣说道:“是吗……这也挺好的。”   “而且,如今这事情还挺有趣的,不对吗?”   程安衾看着前路,认真说道:“与暮色这样的人为敌,哪怕到最后败得一塌涂地,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司不鸣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自嘲说道:“我做不到像你这般阔达。”   程安衾微微摇头,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说道:“因为你是掌门,当然,现在你还不是。”   “是的,我现在还不是掌门。”   司不鸣想着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很是感慨,说道:“这个位置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坐许多。”   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因此我现在真的很佩服暮色。”   程安衾正色说道:“所以我和你,或者说长生宗能给予暮色的最大尊重,就是让她以最为盛大的方式死去。”   司不鸣听着这话,笑着说道:“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为暮色祈祷,希望她不要死在云妖的手下?”   程安衾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想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确实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也许?”她有些不确定地接话。   司不鸣最后说道:“还是算了,我们的同道正冒着与云妖为敌的危险,就是为了让暮色死去,你我岂能在这里为她祈祷?”   ……   ……   那片风雪中的某处。   谢清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后方渐被层云遮掩起来的飞舟群,眼神里的情绪很不好。   她低声说道:“中州这是疯了吗?不怕惊动云妖的吗?”   虞归晚看着前方那只妖兽,一边默然计算着该是绕过去,还是直接出剑斩杀,一边说道:“有没有可能,中州想的就是要惊动云妖?”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   如果云妖真的被惊动了,风雪必然会随之大乱,妖兽发起如潮般的攻势。   到了那种情况,清都山救下怀素纸的难度,要比现在多上数十甚至是数百倍。   这个想法并不复杂,近乎阳谋。   谢清和第一时间没有想到,是她始终认为云妖乃灭世三灾之一,是道盟乃至于整个人族无论如何也不会借用的力量。   可惜的是,事实并不如她所愿。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清和紧了紧领子,让身上这件火绒狐皮毛织就的大氅,更加贴合自己的身体,带来温暖。   随着云妖跨过那条界线,踏入北境当中,方圆数百里的这片天地,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北境以北同化。   或者说是被吞噬,正在沦为云妖的国度。   此刻晨光已至,夜色褪去,寒意却变得更加浓烈了。   仿佛身处极寒地狱般。   就在这时,谢清和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声音微涩说道:“为什么……我爹只是看着,什么都没有做?”   以谢真人与飞升仅有一步之遥的境界,想要拦下中州五宗的飞舟群,绝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然而如今的事实是,那九艘飞舟就在于茫茫云海中,冷漠注视着下方的一切,给予了清都山巨大的压力。   这里是北境,不是中州,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虞归晚隐约猜到了这背后的理由,很有可能和身在北境的祖师有关,但是想到祖师的交代,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谢真人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嗯。”   谢清和没有再多说什么,敛去这些多余的情绪,转而言道:“应该不远了,就在这附近十余里的地方,逐一找过去就好。”   虞归晚看了一眼天色,从无边乌云中窥得一缕天光,确定具体的时间后说道:“最好赶在夜色到来前把事情办妥。”   谢清和望向她的眼睛,提醒说道:“那得冒很大的风险。”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你上来吧。”   她再次唤出朱颜改,以剑意仔细包裹住剑上锋芒,就这样坐了上去。   谢清和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禁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也坐在了朱颜改上。   朱颜改剑身不算纤细,坐在上面的感觉只能说勉强还行,而且前提是剑上只能有一个人。   两个人的话,拥挤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好在无论虞归晚还是谢清和,在身段上都很少女,不至于太过难受。   “这真的没问题吗?”   谢清和有些担心问道。   虞归晚神情平静,剑意微动,朱颜改缓缓升起,问道:“什么问题?”   谢清和没有提太过拥挤的问题,说道:“要是惊动妖兽了,那就不是一只两只的事情了。”   “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会把你从朱颜改丢下去,把妖兽都引走,让你去修那个阵法。”   虞归晚的回答很冷静。   “你敢丢我?”   谢清和微微蹙眉,不悦说道:“难道我自己不会跳下去吗?”   虞归晚想也不想说道:“你又不是素纸,我为什么不敢丢你?”   谢清和怔了怔,心想这好像是这个道理。   话音刚落,朱颜改化作一道清冷剑光,离地数丈而行,向谢清和指出的那些地方而去,速度极其之快。   风骤烈。   虞归晚的衣袂猎猎作响之余,白发更是纷飞如雪,格外好看。   谢清和坐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问道:“你以前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第四十四章 我的圣女殿下   虞归晚心想这应该是担心的意思,微微摇头,说道:“没有。”   话音刚落,她便在风中听到了一声还好,其中似是蕴藏着后怕,甚至是庆幸的味道?   这一声还好,自然是出自于谢清和的唇间。   虞归晚这才明白了过来,知道她并非担心安全,而是想到了怀素纸的身上。   “你是白痴吗?”   “……你什么意思?”   谢清和微微蹙眉,语气不善的很明显。   虽是如此,但她足够理智地把生气留在了言语上,没有愚蠢到付诸于行。   虞归晚的声音里满是嫌弃:“素纸她自己就有剑,怎么可能坐在我的剑上,你能问出这个问题,不是白痴是什么?”   这句话锋利如剑,直接斩断了谢清和转移话题的可能。   换做过去的谢清和,此时确实会是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剩下一张涨得通红的小脸。   然而这时候的她,却在轻描淡写间,把这句话接了下来。   仿佛那一声还好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   “你只听出了我的第一层意思。”   谢清和的声音很轻,很淡:“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放松下来,不那么的紧张。”   虞归晚微微蹙眉,不太认真地想了会儿,摇头说道:“我觉得你在撒谎。”   随着她的摇头,本就随风而起的发丝,直接甩在了谢清和的脸上。   发过无声。   疼的很轻微。   谢清和却愣了一下。   她睁大了眼睛,盯着虞归晚的后背,心想自己这是被你用马尾给甩了一脸?   这算什么啊?!   她心里有些恼了,面无表情说道:“你下次能不能把头发给束好?”   虞归晚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说道:“你这人真的好烦啊,要不是情况危急,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坐在我的剑上吗?”   谢清和知道是这个道理,但真的不愿意承认,声音微冷说道:“你觉得我很想坐在你的剑上吗?”   虞归晚懒得理她了。   谢清和哼了一声,知道自己并不占理,没有再纠缠下去。   两刻钟后,朱颜改急停在一座山谷的上空。   谢清和从飞剑上一跃而落,悄无声息地落在雪地上。   虞归晚不作任何停留,向远方遁去。   不过片刻时间,她就已经引来了数只被云妖异化的妖兽的注意,处境相当危险。   如果不是朱颜改有白驹过隙之快,堪称君不见之外人间最快的那一把飞剑,以她现在的境界,早就出事了。   一道声音落入虞归晚耳中,是谢清和说的。   “我需要半刻钟来确认。”   说话间,谢清和在雪地中急速奔行,去到山谷深处一片被冰封的湖面上。   不知是何缘故,湖面上没有任何积雪。   天光黯淡,落入眼中被冰封的湖面色泽极深,有种妖异的美感。   谢清和来到湖心处,停稳脚步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下一刻,她五指攥紧成拳。   然后。   一拳!   夹杂着风雷之势的拳头,直接砸在了湖面上,没有任何保留。   砰的一声巨响!   冰面直接碎裂开来,水花与冰屑冲天而起,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而去,卷起千堆雪!   紧接着,气浪撞上了山谷的石壁,又倒卷冲向湖心处,再次肆虐沿途的一切事物。   在那阵气浪回来之前,谢清和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没有离开,而是深入了未曾被冰封的湖底,去确定阵法是否在此。   谢清和有法宝护身,可以辟水而行。   直至深到湖底后,她运转真元于双目,便看到了周遭的画面。   于是,失望。   她没有立刻放弃,而是蹲了下来,认真检查一番,确定没有看错后,才是开始上浮。   就在这时候,有鱼群闻得动静,朝她而来。   那些鱼的面目分外狰狞,锋利的锯齿从嘴里冒出来。   不用去想,谢清和都知道这些鱼儿是以血肉为食。   更加麻烦的是,这些食人鱼的身上有云雾缠绕,分明是遭受到了云妖的异化,变得更加强大了。   谢清和维持着绝对的冷静,因为她对此有相当丰富的经验。   啪的一声轻响。   她打了一个响指,便有雷光在指尖上跃动,瞬息间蔓延至那片鱼群中。   不过刹那,所有的食人鱼都死了,没有一只得以侥幸。   谢清和重回水面之上。   虞归晚恰好甩掉了那些妖兽,回到湖面之上,便看到了这一幕画面。   她眨了眨眼,看着潇洒出水的谢清和,下意识说出了一句话,格外的肯定。   “果然我没有给你取错外号,你就该叫做炸鱼仙人!”   ……   ……   在酱大骨剑仙与炸鱼仙人犹自努力时,无尽风雪造就寒冷世界当中,已经有不少人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知道,战局仍未到最为关键的时候,故而双方都维持着理智,没有发生直接的冲突。   然而这种无声的默契,不会被那些藏身在风雪中,以守护云妖为己任的妖兽所接受。   随着那九艘飞舟划破云海,让晨光得以洒落,哪怕只是片刻的时间,依旧给妖兽们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落在现实当中,带来的不是恐惧与怯弱,而是暴虐。   战斗不断发生,鲜血不断泼洒,却在转瞬间就被风雪掩埋,再也找不出半点痕迹。   ……   ……   飞舟上。   南离站在一处房间里,看着那些临行前被点燃的命灯一盏盏地熄灭,心情越发来得复杂,忽然问道:“这算是一场战争吗?”   林轻轻站在她身边,说道:“勉强能算吧。”   南离沉默不语。   在这简单的两句话里,又有一盏命灯熄灭了。   那代表着一位化神上境的强者身死。   “你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百年之前道盟和元始宗的那场战争。”   林轻轻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那场战争进行到最后,大半个中州被打成废墟,不知死了多少凡人,有多少宗派被彻底毁灭,连本宗的护宗神兽都死了,现在死的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南离问道:“那这值得吗?”   林轻轻没有来得及回答。   “自然是值得的。”   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漠然中带着坚定:“我本不同意在云妖苏醒之后继续对暮色动手,但事已至此境地,那便只能做下去了。”   南离望向他,看着他脸上的斑驳老态,请教问道:“为何不能以退为进?”   不知道为什么,明景道人很耐心,平静答道:“以退为进,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是在退,都是弱者不得已而为之。”   南离没有被这句话说服,提醒道:“但是道盟之前已经退过了。”   明景道人说道:“所以我们更要在这里停下来,向前方再次出发。”   南离再次沉默。   “你可知道,我为何独和你说这些话?”   明景道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不等南离开口,他直接说道:“你与宋辞,与都华藏,与陈安歌,甚至是与月楼相比起来,最大的优点是你足够清醒,足够成熟。”   南离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嘲说道:“在晚辈看来,这样的清醒和成熟,也许没有更好。”   年纪轻轻,却活得一身暮气,眼中唯有利益得失。   与那些凭着一腔热血前往北境,救人于风雪寒潮之下的中州五宗弟子相比起来,她确实很不合群。   然而正是这种不合群,换来了中州五宗掌门真人们的真正欣赏。   未免有些讽刺了。   “但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唯有如此才能得偿所愿。”   明景道人看着南离的眼睛,微笑问道:“还记得你自己在长歌门被黄昏毁灭那天夜里,对暮色说的话吗?”   南离微微低头,说道:“片刻不敢忘。”   明景道人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说道:“那就好。”   南离知道,这时候自己什么话都不用说。   “我已经老了,由衷他也老了,南宗更是死了。”   明景道人看着她,认真说道:“剩下的人固然正值壮年,但都各有各的缺陷,并不适合率领道盟继续前进,而年轻一辈里唯有你清楚表现出了这种潜质。”   南离不敢欣喜,把头埋得更低了,说道:“我终究是一位晚辈。”   “是的,这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明景道人望向那些正在熄灭的明灯,缓声说道:“好在云妖的苏醒,为中州和你带来了至为重要的时间,所以啊……你必须要借这段时间更快地成长起来。”   南离认真体会着话中的蕴藏着的意思。   片刻后,她向明景道人行了一礼,与其对视说道:“弟子谨遵真人教诲。”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微微蹙眉,不悦的很显然,心想到底谁才是你的师父?   ……   ……   枯树前,天光静好。   怀素纸不闻外事,认真记录编写着与云妖有关的一切,不时搁笔也是在思考该如何用词。   她真的很专注,是阔别已久地一心一意着,没有思考任何无关的事情。   以至于云妖醒来后,见到她专心致志的模样,都忘记了要伸懒腰,更别提惬意地嗷呜上一声了。   它眼珠微转,静悄悄地用爪子捂住了脸,再小心翼翼地露出了一道缝隙,让视线得以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是的。   云妖正在偷看自己的圣女殿下。   PS:看了一眼,基本都是要的师父,那就师父吧,五一假期结束前写好,尽量五一。   然后……厚着脸皮求个保底刀片和票啥的,这个月结束的时候,大概是差一点到十七万字,肯定不算多,但应该也不算少? 第四十五章 一声嗷呜,再来一声!   晨光渐逝,日至中天。   清淡如若虚假般的阳光,悄然洒落在怀素纸的身上,为那件黑裙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的外衣。   云妖越看越是满意,指间的缝隙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大了。   湛蓝如宝石般的硕大眼睛被展露出来,看上去就像是无风时的盐湖湖面,又像是天气晴好时的辽阔天空。   于是,当怀素纸斟酌许久,耗费许多心神为一段漫长的话收尾,抬起头准备稍作休息的那一刻。   她便从那面天空之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还看到了满是好奇意趣的天空,而那天空的景象正在飞速变化。   下一刻,那片天空消失不见了,就像是被突然涌来的无边阴云给掩埋。   留下的只有一只双爪捂脸的云妖。   枯树前一片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   怀素纸看着云妖。   云妖没睁眼,有轻微的嗷呜声,从双爪的缝隙间流露出来。   只是在流露到一半,熬都还没有嗷完的时候,突然又变成了声音很大的呼噜噜。   呼噜噜是睡着的声音。   怀素纸沉默片刻,视线落在云妖的下半个身子,只见它的后腿绷得很紧,那些粘了雪粒的皮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炸毛了?   她想了想,不再去打量明显窘迫得慌的云妖,低头去看自己编写的那本册子。   大约在半刻钟后,那呼噜噜的声音消失了,被一道嘹亮的声音取而代之。   嗷呜!   哪怕是从未与云妖接触过的人,都能听得出这一声嗷呜里的感激之情。   怀素纸起身,望向它准备行礼问好。   只是做到一半的时候,她回忆起对方摔倒时的模样,再看了一眼彼此之间的距离,便直接作罢了。   这与礼貌与否无关。   是她确定自己和云妖在境界上有云泥之别,要是云妖又没站稳,直接把自己给摔倒了,那她很有可能被砸个正着。   要是她被这样砸死了,那岂不是修行界有史以来的最大笑话?   就算砸不死,肯定也会很疼。   哪怕不疼,狼狈总归是避不开的。   怀素纸稍微想想,都觉得那画面太过不堪,于是放弃。   云妖一直在看着她,发现她做到一半不做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它想了想,心想这很有可能是圣女为了自己量身定制的动作,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   不等怀素纸说些什么,云妖便站起身,依循着先前看到的那个画面,把双爪并在身前,身前略微倾向前方,但没有顺势微微蹲下。   天光被掩去。   怀素纸被阴影所笼罩。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云妖在悄然挪动的不安后腿,心想自己果然是对的。   她抬起头,望向云妖的眼睛,神情诚恳说道:“可以了。”   再不可以的话,您就要砸在我身上了吧?   云妖闻言很是满意,连忙收拾起手脚,就是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砰的一声。   满地积雪跃起,复而落下。   怀素纸再次确定自己是对的。   她把姜白留下的书案与椅子收起,放回在储物法器里,然后开门见山。   “您想好了吗。”   怀素纸看着云妖的眼睛,语气沉着而认真。   听到这句话,云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回想起来她指的是什么。   它很是老实地摇头,带着歉意小小地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真的有好好在想了,而且也算是有一定的进展。   只不过这事情确实太难,真的很耗费精神,所以它不小心睡着了。   嗯,睡得很不错。   烦恼全都给忘掉了。   所以……之前想到的也忘了。   这一声听上去并不复杂的嗷呜,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怀素纸早有预感,但此刻还是沉默了。   见她沉默,云妖有些于心不安,赶紧再扯了扯嗓子。   这次的嗷呜意思则是要简单上很多。   云妖在诚恳表示自己睡得很好,现在相当精神,所以接下来会努力配合的。   还请圣女殿下多加耐心!   怀素纸自然不会生气,亦无什么失望可言。   她轻轻点头,说道:“好。”   云妖这才放下心来,赶紧再嗷呜上一下,做了个简单里带着些许心虚的补充。   ——但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才对,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成年。   怀素纸心想果然如此。   早在见面之初,她就有这样的预感,此刻自然不会感到惊讶。   唯一的问题在于,在许多人眼里近乎无所不能的暮色,是真的不懂怎么和小孩子打交道。   而且她是真的不喜欢小孩子。   当然,就算云妖还没有成年也好,与人类幼崽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这般想着,怀素纸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现在多大了?”   “嗷……呜?”   云妖的声音里满是不确定,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年岁。   反正,它还没有成年!   怀素纸也不失望,说道:“那接下来我问你答,怎样?”   云妖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点头的时候,它回忆着刚睡醒时看到的怀素纸,正襟危坐了起来!   此时此刻的云妖,看上去真的很像是一位好学的学生。   怀素纸不作任何犹豫,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您是为什么突然醒过来的?”   人间局势之所以骤变,一切都归根于此。   之前她没有问,是因为没有机会。   如今有了机会,怎能轻易错过?   听到这句话,云妖愣住了。   它那硕大的湛蓝眼睛里都是茫然,分明就是在无声述说,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怀素纸沉默了。   大概察觉到气氛的奇怪,云妖不太好意思地嗷呜了一声,表示圣女殿下您要不换个问题?   “你醒来之后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怀素纸从善如流,稍作思考后再次开口,但话里已经带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无奈了。   云妖听着这话,眼神瞬间变得明亮,就像是一位差生忽然遇到了一个能够答得上的问题,格外兴奋。   它当即就站起身来,四肢伸展,高仰起头,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极其嘹亮的嗷呜!   圣女殿下!   你,就是我遇到最特别的事情!   这一声嗷呜的意思是如此的清楚,以至于没有任何可以被曲解的地方。   仿佛是云妖在向这个世界作出郑重宣告似的。   怀素纸再次沉默了。   片刻后,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只觉得这场谈话是真的不容易。   余音缓缓淡去。   云妖重新坐了下来,眼里满是期待地看着她,仿佛一个正在等待被先生夸赞的学生。   怀素纸想了想,很认真地对它说了一声谢谢。   尽管没有听到想知道的事,但这一声谢谢并不违心。   任谁被云妖这般程度的看重,都会为之感到荣幸。听到这声谢谢,云妖高兴的十分明显,直接发出了满意的声音。   如果姜白此刻还在这里,把这一幕收入眼中,必然会忍不住嚷嚷上一句,哪有这样子和圣女相处的道理啊?   你知不知道圣女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你这就是在找主人吧?!   怀素纸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然,就算她真的有,也不可能付诸于口。   她神情平静,看着云妖继续问道:“除此之外呢?”   也许是得到夸奖后心情变好的缘故,云妖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这次它几乎没有思考,就给出了很多的答案。   落在现实世界当中,那就是……   一声嗷呜。   再来一声。   别的没有。   这个管够。   怀素纸听着云妖发出的声音,起初神色平静,然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渐渐蹙起了眉头,肉眼可见的凝重了起来。   长时间的嗷呜后,她的脸色甚至略微泛白,眼神不复先前明亮,变得黯淡了不少。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些嗷呜里的意思太过复杂,每一次分析猜测都需要耗费她一定的精神。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下来,哪怕天资纵横如她,也承受不住其间的消耗。   好在这些话里虽然夹杂着很多并不重要的信息,比如某只鱼儿在被冰封的湖底发现了奇怪的痕迹,比如有只老鹰在某座山顶找到了藏有尸骸的隐秘洞府,这些云妖从子民处得知的事情,但其中亦有它自身的变化。   其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变化,就是它觉得自己变更加聪明了。   以及它身上的压力小了很多,可以凭借化身的方式,短暂离开北境以北了。   某刻,云妖似乎地说话把自己说的累了也渴了。   它随意挥爪,便凝结出一团至为纯净的冰雪,往自己嘴里塞了进去,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完后,它立刻就精神了起来,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怀素纸的脸色已然苍白。   云妖大吃一惊,连忙又凝出一团霜雪,便要往自家圣女的头上砸过去。   “停!”   怀素纸以平生最快的语速,最为郑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个字眼。   云妖依言停了下来,眼里却流露出了很多的不解。   紧接着,它像是明白了些什么,试探着嗷呜了一声。   ——是不是这一团太大了,我可以弄小一点儿的,这真的很能让人精神的,你就试试嗷!   怀素纸看着它,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是人。”   云妖想了想,发出了新的声音,表示我知道人类对吃的有要求,所以我可以给你弄点儿不一样的味道。   你想要怎样的呢!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认真说道:“谢谢你,但是真的不用了。”   被连续拒绝三次,云妖也不生气,只是眼里流露出了些许的遗憾,不过很快就收拾起了情绪。   它的心情还是很好,因为以前真的没有人能和它聊天,现在有人陪着,就是很让它高兴的一件事情啊。   它看着疲惫肉眼可见的怀素纸,心想你既然不喜欢和我一起吃冰,那……我们一起睡觉吧!   云妖想着人类的睡觉习惯,小心翼翼地趴了下来,然后翻转身子露出了最为柔软的肚皮。   做完这一切后,它再对怀素纸嗷呜了一声,发出了最为真挚的邀请。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不由怔住了。   她犹豫片刻,想到自己之前已经拒绝了三次,再拒绝下去未免有些不好,便答应了这个请求。   她来到云妖肚皮前,转身坐了下来。   一道恰好好处的暖意,瞬间笼罩了怀素纸的全身,为她带来困意。   “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怀素纸轻声说道,以请求的方式来拒绝。   云妖有些担心,表示你这要是累坏了,那我该从哪找一个新的圣女回来?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那对湛蓝眼睛,认真说道:“这件事很重要。”   听着这话,云妖只觉得不解,好奇兮兮地问有什么事情,比起睡觉更加重要的呢?   “说话。”   怀素纸更加认真地说道:“请你学一下人类的语言,方便我们之间进行交流。”   云妖眨了眨眼,眼里有些茫然,心想我又不是不会说话,你又不是听不懂我说话,为什么要学你们说话呢?   这好麻烦啊。   它最不喜欢的就是麻烦,遇到麻烦就忍不住犯困,犯困了就想要睡大觉。   它同样认真地嗷呜了一声,表示你现在太弱了,所以我们才没法用神识来交流。   不过等我回去睡上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也该大乘了,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嗷呜至此,云妖不禁高兴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是真聪明啊!   然后,怀素纸用一句话打破了它的幻想。   “那也许是一千年后了。”   她平静说道:“我活不了那么久。”   云妖愣住了。   它的眼里满是不解,心想我不是说过,可以让你与我一并长生吗?   怀素纸明白它的想法,说道:“如果我答应了你,那我将会成为举世之敌,无法为你行走世间。”   听着这话,云妖的眼神变得黯淡了起来,很是难过地嗷呜了一声。   怀素纸知道,这声嗷呜是答应的意思。   然后,她遇到了修行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严峻问题。   ——如何才能让一只满嘴嗷呜的云妖发出别的声音。   怀素纸忽然有些想念江半夏了。   她很快敛去思绪,看着眼里已经生出懒散困意的云妖,继而想到了那句著名的话。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怀素纸看着它,认真问道:“我想给你取一个名字,可以吗?”   PS:云妖的名字还没敲定,没有特别满意的,所以无奖征集一下。 第四十六章 你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云妖想也不想就点起了头,眼神分外明亮。   然而就在下一刻,它的那些高兴忽然消逝了,湛蓝眼睛里流露出了清楚的憾意,很是难过地嗷呜了一声。   ——我当然是愿意的,但我现在取了名字也没有用……对不起。   怀素纸听着嗷呜声里的情绪,知道它是真的高兴了,也真的难过着。   不等她开口,云妖便连着嗷呜了好多声,以最为诚恳的态度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大致上的意思是,它现在就算是取了很好听的一个名字,回去以后也不见得能留下来,很有可能浪费了怀素纸的心意,所以还是不要了。   所谓的回去,指的自然是回归北境以北。   只是怀素纸无法理解,为何云妖在回归北境以北后,存在着丢掉自己名字的风险。   难道那不是你的国度吗?   难道你其实还有兄弟姐妹,又或者是爹娘父亲?   她看着云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出了这两个问题。   云妖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起了头,给出了颇为明确的答复。   前者是对的,北境以北就是它的国家,其中的一切事物都忠诚于它,不作任何保留,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   至于后者,自古以来只有一只云妖。   虽然它还没有成年,但也确定自己在这个世上不存在其他的兄弟姐妹,是天生地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嗷呜至此处,云妖眸子里流露出了明显的犹豫,似乎是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方便说出来。   怀素纸仍在思考着这段话里隐藏着的意思,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云妖见她沉默,于是下定了决心,很认真地坐了起来,没有再让她贴着自己柔软而温暖的肚皮,准备说出那个让它为难的地方。   怀素纸醒过神来,望向第一次严肃起来的云妖,忽然发现原来未成年的它也有着成熟的那一面。   “不用了。”   她微微摇头,看着云妖认真说道:“我不曾答应成为你的圣女,那你也不必说出自己的秘密。”   好奇心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最难止住的那个痒,最为诱人的果实。   然而她终究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坚持,不愿意在没有对等付出的情况下,得到对方的秘密。   ——姜白除外。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掌门,每一次试图和她交换秘密,都是别有图谋的,她自然不会给予这样的尊重。   云妖则是不同。   怀素纸知道,那个圣女殿下的邀请不是假的,流露出来的对她的偏爱与好感更是无比真实的。   更加重要的是……   她怎么可能去诱骗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啊?   不管她是世人眼中的圣贤怀素纸,还是未来的魔道共主暮色,都绝对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是她的骄傲,即便愚蠢,还是要愚蠢的骄傲下去。   云妖睁大了眼睛,意外的很是显然,颇为着急的嗷呜了一声。   意思很清楚。   它着急的当然是怀素纸不答应它,成为它的圣女的事情。   怀素纸微微摇头,平静说道:“不是条件的问题,而是我与你一样,有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无法丢弃。”   云妖怔住了。   片刻后,它更加难过地嗷呜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别的任何言语都无法说服它,但唯独责任二字,却是尚未成年的它也能明白的。   怀素纸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天光,发现暮春的太阳已然西斜。   阳光是那般的温柔,催人入眠。   这当然不是读书天。   她看着云妖,想了想说道:“名字可以先不取,我们先来学习怎么发音吧。”   听着这话,云妖顿时醒过神来,只觉得阳光恰好,春风微醺,无穷无尽的困意缠绕着自己的身体,在喊它赶紧埋头就睡。   怀素纸看着它那转了又转的眼睛,不用猜都知道它下一声嗷呜的意思。   不给云妖任何机会,她直接开始了最基础的教学。   “啊。”   “嗷呜!”   “啊。”   “……嗷。”   “喔。”   “嗷……”   “噫。”   “嗷。”   “呜。”   “嗷。”   “吁。”   “嗷。”   枯树前,阳光下。   怀素纸与云妖相对而坐,忽视了自己正在被不断摧残的耳朵,不耐其烦地纠正着对方的发音。   她早已猜到,这个过程必定是艰辛的,便也没有失望。   当然,真正关键的是云妖虽然懒惰,但并未在答应好的事情上糊弄她,确实在认真地学习着……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学习的过程着实有些折磨彼此了。   ……   ……   枯树外,无尽风雪铸就的寒冷世界中,亦有一场重要的谈话正在进行。   与姜白相见后,江半夏转身回到来时的路上,随后两人在漫天风雪的遮掩下,找到了楚瑾。   按道理来说,这场见面应该要更早的发生。   奈何中州的九艘飞舟破云而现,让楚瑾不得不中途折返,向己方势力在怀素纸一事上做出明确的交代,极大程度地拖延了这场谈话的到来。   某座被冰封的湖上,三人相对而坐,风雪还未靠近就消散于无形中。   姜白再次重复了一次眼中所见。   这一次她说的相当详细,没有遗漏有关云妖的半点细节,无论是怀素纸关于那个虚无国度的推断,还是一声声的嗷呜,包括对方很有可能尚未成年。   以及最重要的寻找圣女一事,她都仔细描述了一遍。   江半夏早已听过,再次听着还是认真。   楚瑾则是面无表情,墨眉紧蹙。   那双时常流露着笑意,实则充满冰冷与理智的眼睛里,此刻尽是荒唐之色,错愕之情无法掩饰。   在姜白说完所见所闻后,她没有以沉默来消化得到的笑意,而是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定论。   她说道:“这不是清都山认知中的云妖。”   江半夏没有说话,静静思考着。   姜白有些好奇,欣赏着神色早已绷不住的楚瑾,说道:“按照云妖自己的说法,怀素纸是它第一个遇到能够沟通的生命,所以……过去的清都山是从未与云妖沟通过?”   无数年来,清都山为了防止云妖被有心人唤醒利用,对北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始终严防死守着一切相关的隐秘。   故而世人对于云妖的认知,一直流露在表面之上。   如今的清都山上,对云妖认知最为全面的必然是楚瑾与谢真人,就连谢清和也不可能知晓全部的秘密。   楚瑾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清都山立派两万年,你觉得两万年如此漫长的岁月当中,没有人生出过与云妖沟通的想法吗?”   姜白听懂了。   江半夏看着她确定问道:“但是都失败了?”   楚瑾抬头望向北方,认真说道:“与云妖沟通的尝试,明确记载在典籍上的共有七十六次,加上各种缘故导致没有记载的,近百次怎么也是有的。”   姜白看了一眼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怀素纸确实很了不起,有天下无敌的可能,但她还不至于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不足以让云妖这般模样。”   江半夏忽然说道:“如果云妖真的是一个小孩子,尚未真正成年,这事其实也能说得通。”   话音落下,两人心觉荒唐之余,又觉得这个说法并非没有道理。   毕竟怀素纸长得是真的很美。   问题是,她的漂亮为何能够跨越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天然隔阂?   云妖又不是那些早已融入人类世界中,在如何看待美这件事上,被人族深刻影响的寻常妖类。   它在清都山存世前便已存世,让整座北境深陷风雪严寒中无数年,始终是世间最强存在之一的妖帝。   像它这般伟大的存在,又怎会为一个化神境的修行者心动至此?   怀素纸长得再如何好看,这也是不该发生的,背后定然存在着一个未知的原因。   楚瑾和姜白都是这么想的。   江半夏却不然。   她看出了两人的想法,对此只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   “我徒弟经常被人一见钟情。”   楚瑾微微蹙眉,欲要争辩之时,想起了自己的笨女儿,便直接没了声音。   姜白没有这个顾虑,认真说道:“但那是妖,不是人。”   江半夏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道理都是相同的。”   姜白问道:“什么道理?”   “一见钟情往往始于颜容,云妖是妖,此时便不提。”   江半夏淡然说道:“容颜之外,即是言行之上的一举一动,素纸行事果断之余,说话向来温柔,被心生依赖是很正常的事情。”(注)   姜白微微一怔,竟发现这些都是真的,无话可说。   楚瑾忍不下去了。   她不是对怀素纸有意见,而是厌烦江半夏的前后不一。   朝南城中,师徒之间的那场争执她还历历在目。   她看着江半夏,漠然说道:“这不符合云妖该有的层次。”   江半夏说道:“但这就是事实。”   于是。   无言。   三人看着北境以北的方向,有人忍不住先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是另外一个人,但没有第三声叹息。   江半夏自然是心情最好的那人。   她的神色看似如常,但从没有跟着叹息一声上,从说话时尾音略微翘起上,再到隐隐流露出来的骄傲自矜之意上,都在明确述说着她有多么的得意。   寒风落在她身旁,也变作了春风。   沉默没有维持上太久。   江半夏望向楚瑾,问道:“中州五宗之事,你准备如何解决?”   姜白闻言,忍不住嘲弄了一句。   “有云妖守着你的乖徒弟,有什么好怕的?中州的人真敢找过去,怕不是都得被云妖一巴掌给拍死。”   话还没说完,她想到了那时候的画面,觉得好有意思,笑了出来。   听着她的笑声,楚瑾微微摇头,认真说道:“可以如此,但不该如此。”   江半夏知道为什么不行。   如今的怀素纸名声堪称无暇,被天下人视为未来正道领袖,同辈中人尽数信服,就连中州五宗的重要人物对她也是欣赏偏多。   如果真像姜白所说那般,云妖为怀素纸一怒动手杀人,中州五宗的损失固然惨重,但不至于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像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   真要以云妖为局,诱中州五宗深入,那也不该是今天,更不该是杀的这些人。   在修行界的战争当中,真正能够决定战局,永远都是站在最高处的大乘境强者。   那么,无法让中州五宗的大乘强者死去的局,便不能算是一个好局。   而且这样的事情真要发生了,怀素纸的名声将会有瑕,不复如今的完美无缺,不再是那个世人眼中的圣人。   这不值得。   楚瑾的意思就是这些。   她安静了会儿,对江半夏说道:“但我们确实不用担心你徒弟了。”   “不是我们,是你们。”   江半夏平静说道:“从答应她让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担心过她。”   姜白知晓背后的真相,好生无语,翻了个白眼,说道:“是啊,是啊。”   楚瑾懒得争辩这些,转而言道:“我去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好。”   既然怀素纸不会有生命上的危险,那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强者也就失去了冒着死亡的风险,与中州五宗的强者继续交战下去的理由。   当然,这不会是尽数撤退,因为那样太过明显,中州五宗必然能够发觉不妥,果断选择退出。   江半夏想了想,望向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九艘飞舟,说道:“我去和他们谈谈。”   这里的谈谈,自然不是为了劝说中州五宗放弃,而是以劝说的方式去坚定对方的想法。   姜白见两人各自准备离去,有些好奇问道:“那我呢?”   听着这话,楚瑾与江半夏同时回头,目光一并落在悠哉悠哉的姜白身上,都生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您是不是忘了自己做过的约定?”   这对百年间最为传奇的师姐妹几乎同时开口,说出了意思完全相同的一句话,语气或是冷淡,或是漠然。   姜白也不生气,反倒觉得这很有意思,笑着应了下来。   她站起身,带着云妖的味道,向风雪深处走去。   此时,春日更斜。   阳光不再那般明媚,多出了一缕深沉的意味。   世人将其称之为暮色。   飞舟上,明景道人看着那一缕暮光,心中悄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PS:四月的最后一章,明天应该能更新番外,然后正文接下来也会有一个自我感觉很不错的画面,是纸纸的。   注的地方,是想起了那张和温柔大姐姐恋爱的图。 第四十七章 分别的到来   随着这种预感的出现,明景道人的视线离开了云海,落在更加遥远的北方。   没有云层的遮掩,暮春的阳光明媚地存在着,带来真实存在的暖意。   斜阳挂在天边,洒落无尽光辉,却掩不住天与地之间那轮真实存在着的浩荡明月。   是日月同天。   明景道人注视着那轮明月,那种不好的预感变得更加强烈,更加真实。   就在这时候,有流光进入飞舟内,为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带来雪原上最新的消息。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忽然着急了起来,行事变得相当激进,已经到了不顾风险的程度了。   看着流光飞舞勾勒出来的这行字,飞舟内的大人物们安静不到片刻,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论。   与凡间的争吵唯一区别,大概是不会忽然有人把鞋子脱了,往桌子上拍打,仅此而已。   “事情……来得是否太过突然了一些,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非也,依我看来,之前的清都山才是不对劲的。”   “此言何解?”   “怀素纸不可能是白痴,她为清都山办事之前,必然会要求清都山确保自己的安全,否则她去找云妖,与送命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的意思是……怀素纸已经命悬一线了,所以清都山才会这般着急?”   “正是如此。”   “此言不失道理。”   “这件事更有道理,或者说美妙的是,清都山不可能以怀素纸的性命来设局,因此我们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上。”   “那就不惜一切代价跟上去?”   “当然,要是清都山比我们先找到了怀素纸,我们也可以解释是担心怀大姑娘的安全,不会留下任何借口给清都山和天渊剑宗,”   “如果是我们先找到了怀素纸……”   “那无疑是最好的情况。”   “但那些被云妖异化的妖兽着实有些强悍,连一天时间都没到,下面就已经死了五人了,重伤的更是超过了十人……”   这句话被直接打断了。   林轻轻淡然说道:“那就做好抚恤方面的事情。”   谈话至此,她是第一位开口的中州五宗掌门真人,颇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当然,前提是没有人站出来反对她。   裴应矩沉默不语,似乎心思不在这场议事上,正在思考别的问题。   梁皇皱着眉头,看着林轻轻欲言又止,心想人死不能复生,岂是一句做好抚恤就能轻飘飘过去的事情?   然而他想到自己最开始没有反对,这时候再站出来,未免有些过于瞻前顾后,非剑修所为,便也沉默了。   元道远作为无归山的掌门,中州五宗仅次于莫由衷的第二强者,这时候还在中州,根本无法说话。   事实上,他很有兴趣再来一趟北境,见识一下醒来后的云妖有多么的强大。   奈何…他走的真的有些慢,着实不方便,最终只能留守中州。   至于长生宗,司不鸣与程安衾两人不在场间,便算是默认了。   场间众人的视线渐渐来到明景道人的身上。   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在多年前就是莫大真人最为坚定的盟友。   无论从辈分还是地位实力来看,他都是此间最有资格做出决定的那个人。   明景道人沉默着,想着片刻前心里出现的那道不好的预感,在阔别多年后生出了犹豫的感觉。   玄天观在天机术算一道上仅次于长生宗,而他更是大乘后期的当世绝顶强者,不可能无由来的心悸。   既然心悸,那这件事必然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问题是……这世上有什么是没有风险的呢?   喝水会被呛死,走路会被撞死,修道会走火入魔……真实活着的每一天里都存在着死去的风险。   怀素纸值得让中州五宗去接受这种风险。   “那就这样吧。”   明景道人不再犹豫,望向场间众人,面无表情说道:“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怀素纸。”   他沉默了会儿,接着说出了那四个字。   “然后杀了。”   ……   ……   阳光穿不过风雪,坐在朱颜改上的那两位姑娘,看到的便只有一片晦暗。   与最开始时已然不同,此时无论谢清和还是虞归晚,模样都变得狼狈了起来,衣裳破损,发丝散乱,甚至身上还多出了几道伤口。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们一直在倒大霉。   在明确最后一处阵法就在附近十余里内的情况下,两人逐一寻找过去,却都落了个空,找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近二十次的一无所获,让她们平白遭受了预料之外的风险。   最危险的那一次,是一只把自己吊在云雾中的蜘蛛自天而降,险些就把飞剑上的两人打落在雪地。   如果不是谢清和维持着警惕,及时借朱颜改的剑锋破开了指尖,以血为符,唤来雷霆麻痹了那只炼虚境的蜘蛛刹那,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这也让虞归晚对她改观了不少,给出一个相当之高的评价。   “这是最后一处地方了吧?”   “嗯。”   “你真的没有弄错?”   “肯定没有……除非云妖苏醒后,地脉也产生了剧烈的移动,才会导致我的判断出错。”   坐在飞剑上的两位少女,正压低声音交谈着。   在两人右边不远处,有一只巨熊正在撒着欢奔跑,为脚下的大地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虞归晚借着被震荡激起的雪花,掩埋着飞剑的存在,前往最后一个位置。   谢清和则是在做确认,以及衷心祈祷着不要再继续倒霉下去。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墨眉不时微微蹙起,那是指尖上没有愈合的伤口带来的痛苦。   当时的情况太过着急,她来不及控制好力度,导致伤口略深,到了暂时无法愈合的程度。   也许是这个缘故,谢清和此时没有再像之前那般,让自己的身体和虞归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她侧着身子,肩膀靠在了虞归晚的后背上,看上去勉强有了几分朋友的感觉。   “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   虞归晚低声说着,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不要被硌的那么难受。   谢清和闻言,蹙眉问道:“你是不放心我?”   虞归晚不擅长撒谎,很干脆地嗯了一声,说道:“你伤了。”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咬着下唇,最终还是默认了。   换做过去,她肯定是要急的,但现在为了怀素纸的安全……稍微忍忍也无妨。   半刻钟过后,虞归晚依循着谢清和指出的方向,来到了一座山洞里面。   大抵是极寒的缘故,山洞被冰封的很是彻底,上下左右皆是冰面,而且相当光滑。   若是寻常人不小心踏入这座山洞,根本不可能站稳,直接就要往深处掉去。   两人坐在飞剑上,自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但神情依旧凝重。   虞归晚一脸担忧问道:“是这里吗?”   谢清和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从寒意中捕捉到那一缕气息后,才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疲惫,认真说道:“就是这里,就在前面。”   虞归晚催动剑意,朱颜改剑速骤急,化作流光通往山洞深处。   随着两人通过一处狭窄的通道,眼前的视线骤然开阔,有一汪湖水撞入她们的眼中。   明明身处洞穴深处,此间却并未漆黑。   那些嵌在冰壁上的石头,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是极其珍贵的天材地宝,名为冰心石,对修行者有极大的好处,可以平静道心,有助破境。   谢清和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跃而下,直接跳入寒湖里,溅起了一捧水花。   虞归晚随之而行,跟在她的身后。   湖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那是谢清和所持法宝的力量。   然而湖水被分开后,冷冽严寒之意却更加厚重了,那些湛蓝色的光芒似乎瞬间被抛在了后方,消失无踪。   前方越来越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就像是正在堕入深渊那般。   某刻,前方骤然明亮了起来。   虞归晚眯起了眼睛,只见谢清和的指尖有电光跳跃,照亮了黑暗的湖底之余,更是让某只潜伏在旁的妖物变成了焦炭。   “我要三刻钟。”   谢清和头也不回说道:“这里的阵法破碎的很严重。”   虞归晚很认真地说了一声好。   两人开始默契配合。   这样的过程,在过往那些天里,她们经历了很多次。   每当这个时候,她们都会借此机会聊天,对彼此的某些想法做出确认。   此时却是一片安静。   没有任何的声音。   直到谢清和将要修复好阵法时,才有了第一句话。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在幽静如死寂般的湖底,却是那么的清晰。   “下次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这句话未免太奇怪了些,没好气说道:“我就没想过和你凑一起!”   虞归晚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每次遇到你,只要是她不在的时候,运气都会变得特别差。”   谢清和想了想,发现竟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很是无语。   言语间,她用刻刀为阵法勾勒出最后那一笔,为这段度日如年般的煎熬时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啪的一声轻响。   她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响指。   声音落处,有微光浮现。   虞归晚望了过去,只见北境的山川河流与大城小镇,尽数映入了自己的眼中,无一遗漏。   更了不起的是,当她集中精神往深处望去的时候,眼前甚至会随之出现那处的真实画面,以俯瞰的角度。   当然,这种手段无法用在如今她们身处的这片雪原上。   原因很简单。   这片雪原在云妖的影响之下,正在被北境以北不断侵蚀,清都山在此间的掌控力已大不如前。   纵使两人成功修复阵法,也无法立刻回到从前那般模样了。   但也仅仅是无法俯瞰而已。   谢清和看着道法凝成的地图,看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明亮光点,面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她忍不住骂了出来:“中州这是疯掉了吗?!”   那些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光点,每一颗都象征着一位元婴境及以上的修行者。此时此刻,同时存在这片雪原当中的光点……近千颗。   这样的阵势,哪怕放在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都是相当罕见的。   ……   ……   夕阳西斜,枯树前一片宁静,与美好。   在数以百次的磨炼后,云妖终于成功发出了不是嗷呜的声音,尽管听上去并不明显,但确实踏出了第一步。   然而随着如此喜人的进展的出现,到来的却是分别。   怀素纸看着它问道:“你要走了?”   云妖很是老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办法出来太久,现在差不多是极限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路上小心。”   不管怎么听,从什么角度听,这句话落在云妖的身上都是奇怪的,都是没有道理的。   明明是这样没道理的话,她却说的理所当然,让人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云妖被她折磨了将近三个时辰,本已昏昏欲睡,听见这句话后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嗷了一声呜。   怀素纸看着它的眼睛,认真说道:“再见。”   云妖也在看着自己的圣女殿下,有些依依不舍地举起手,轻轻地挥了挥,便往北境以北走去。   还未走远,它就忍不住停了下来,同样认真地嗷呜了一声。   它问了一个问题:你说再见,那是什么时候再见呢?   怀素纸对此做出了明确的答复:“不会很久。”   云妖心满意足,继续往北方走去。   只是没走上几步,它又一次停了下来。   这真的很像是小孩子。   有些烦。   怀素纸这般想着,看着它问道:“还有事情?”   云妖感觉到她的情绪,回想起学习人类语言时的那些折磨,立刻就紧张了起来,连忙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真的有事情。   它举起前爪,指着枯树外的茫茫风雪,示意现在外面来了很多很多的人。   怀素纸静思片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正准备说不必担心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很诚恳的嗷呜。   云妖的意思还是那么的简单。   以及直接。   它还记得自己的圣女殿下说过,要是被别的人类发现她是它的圣女,那她将会成为举世之敌,再也无法行走世间。   那么。   为了保护这个秘密。   不如让它把那些蝼蚁都变成自己的子民,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吧!   PS:番外写了,但还没完全写好,有待修改,在假期结束前弄好吧,然后这几天更新会比较拉稀,很抱歉。   无关重要地剧透一下,是纸纸被师父欺负,原因是打不过。 第四十八章 圣贤的抉择   云妖作为灭世三灾之一,与人族自古以来就维持着敌对的关系。   数万年漫长时光中,两者相处间所存在的那些珍贵的和平,都是以人类的鲜血让云妖陷入沉睡带来的。   简单些说,云妖要是把此刻深入雪原,置身于风雪大雾中的那些人族强者杀光了,无人会对怀素纸生出半点怀疑。   这是中州五宗,乃至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在事前就已经明确知晓,并且愿意承担的巨大风险。   怀素纸作为元始宗的圣女殿下,世间魔道的未来共主,在得知云妖的提议后,也有充分的理由去点头答应。   更何况她先前就付出代价,让姜白离开这里,前往外头将她与云妖交好的事情告知江半夏。   都到了这个时候,楚瑾想必也是知晓云妖之事的,那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就不会在接下来的这场变故当中,落入措手不及的境地。   事情至此,一切局势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哪怕怀素纸修的不是元始道典,在天机术算之道上的造诣颇浅,也能推断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云妖一声嗷呜,以滔天妖威一举瞬杀中州五宗的所有强者,埋葬在无尽风雪当中。藏身云海中的中州五宗掌门真人震怒不已,毫不犹豫展开飞舟上的阵法,抵挡云妖带来的恐怖压力。   中州五宗惊慌之余未曾失措,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清都山方面,凭借道盟与人间大局的名义,准备与其联手,先行解决这次大灾。   楚瑾应约前行,在商谈之时悍然动手,直接偷袭重伤明景道人,致使飞舟结成的大阵被破开,同时也宣告了存世近五千年的道盟开始瓦解。   在飞舟大阵被破瞬间,谢真人以清都印唤来上清神霄真雷,与云妖合力击杀中州五宗身在北境的强者们。   林轻轻当场身死,血水还未来得及溅得到处都是,就被雷光所蒸发。   被偷袭重伤的明景道人底牌尽出,为裴应矩换来片刻光阴,希望其催动昊天钟告知天下人,清都山与云妖沆瀣一气的事实,却不料钟声未能响起,只见姜白笑意嫣然地出现在身前,眼里尽是愉悦。   太虚剑派的掌门真人梁皇见势不妙,欲要逃出生天之时,却发现学宫那位江姓教授站在他的身前,略带遗憾地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为世人所知的名字,其名为黄昏。   暮色与黄昏齐至,绝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   此后清都山将此事隐而不发,举全宗之力而南下,元道远凭一己之力独守天堑,手持仙器天地轮盘直面三宗联军,于七日后壮烈战死,死前不曾后退一步。   自此战后,中州门户大开,莫由衷惊醒出关之时已无力回天,唯有在长生天峰前与清都山元始宗以及天渊剑宗签订城下之盟,付出无数屈辱代价。   道盟被彻底毁灭。   整座天下就此易主。   这极有可能就是人间将要迎接的那个未来。   然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怀素纸先向云妖问了一个问题。   “有多少人?”   云妖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数字,是近千位修行者。   它以为怀素纸是担心自己不行,用前爪拍了拍胸口,表示这真的没有问题。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那双并无暴虐之意的湛蓝眼睛,认真问道:“那你分得清吗?”   云妖眨了眨眼,犹豫着嗷呜了一声,表示你在说什么?   什么叫做分不分得清?   什么是需要分清的?   那不都是些寻常蝼蚁吗?   原来其中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想到这里,云妖眼里流露出一抹迟疑,小小地嗷呜了一声,示意其中确实有几只蝼蚁飞得比较高,但自己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怀素纸知道,那几只飞得比较高的蝼蚁,指的应该是她的师父也是楚瑾,这几位踏入了大乘境的修行者。   她静思片刻后,转身望向被夕阳染红的风雪,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   云妖愣了愣,眼神里一片茫然,根本没明白她为何做这个决定。   怀素纸平静说道:“成大事者不能拘于小节,但这不是小节。”   此时此刻,身在风雪中的近千位修行者,不可能都是中州五宗的人。   其中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清都山的人,也是天渊剑宗的人,甚至是北境当地宗门的顶梁柱。   她要是为了那段尚未发生的历史,让这些人死在云妖的手中,那她算什么呢?   是的,怀素纸曾对姜白说过,她没有道德上的洁癖,该动手时绝不会手软。   但这不是洁癖的问题。   这是毋庸置疑的不择手段,甚至称得上是一种背叛。   背叛只会带来更多的背叛。   史书上早已告诫过后人,得位不正,哪怕其后再如何呈现出繁花盛锦之景,都会以极快的速度衰败下去。   比如在前皇朝之前,那个国号为晋的更加古老皇朝。   怀素纸知道云妖肯定不能理解这其中的缘由,但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她不想成为江半夏那种不肯把话说清楚的人。   她抬手,指着深藏在云海中的那九艘飞舟,对云妖说道:“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麻烦,余者都是无关紧要的。”   云妖听不懂那句大事和小节的话,但这句是明白的。   它望了过去,确定其中存在好几只飞得挺高的蝼蚁,嗷呜着表示确实没那么好杀,但自己也可以试试。   怀素纸看着它继续说道:“这里不是北境以北,如果强行动手,你会有危险。”   云妖的眼里流露出一道遗憾的情绪。   不过很快,这种情绪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兴。   它嗷呜了一声,认真地感谢怀素纸为自己着想。   怀素纸说道:“走吧,”   云妖再次向前走去。   然而这次和之前一样,它很快又回头了,眼里满是担忧地看着怀素纸。   还未听到那声嗷呜,怀素纸就已经明白它在担心自己的安全。   她想了想,向云妖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请求。   云妖听明白了,也欣然同意了,但眼里还是很多的茫然,因为它不理解怀素纸为何要那样子做。   “走吧。”   怀素纸看了一眼天色,发现暮色将至,对云妖催促道。   云妖有些不舍地嗷呜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可它的脚却迟迟没有动,仍旧看着自己的圣女殿下。   怀素纸想了想,飞到了云妖的眼前,看着那双湛蓝的明亮眼睛。   然后,她伸出手落在它的鼻子上,轻轻地掸去了留在鼻尖上的残雪,动作不快,很是轻柔。   云妖看着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声愉悦至极的嗷呜!   大概是真的很愉快的缘故,这一声嗷呜极为响亮,没有半点收敛。   嗷呜落处,天地为之而变色,风雪寒雾融为一体翻涌成浪。   灭世之景于怀素纸身后如烟花盛放。   她对此只说了一个字。   “停。”   随着这个字的落下,云妖赶紧闭上了嘴巴。与上次不同,这一次怀素纸就飘在它的身前,于是它没有办法抬起双爪捂住自己的嘴巴,便憋的有些辛苦了。   怀素纸看着它鼓起的嘴巴,情绪很是复杂,安静片刻后问道:“走?”   云妖连忙点头。   这一次它再无犹豫,高高兴兴地向北境以北走去。   怀素纸目送片刻,回到枯树前坐下。   就在她心绪刚刚平静下来,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事情时,后方传来了一声巨响。   轰!   怀素纸怔了怔,下意识往身后望去,只见云妖摔倒在地。   她忽然明白,为何云妖这般着急回去了。   这确实需要好一段时间。   只是为什么非要走着回去呢?   不能飞吗?   就算真的飞不了,那一蹦一跳也比现在来得要强吧?   噢。   应该是跳起来了更容易摔倒?   ……   ……   飞舟上。   随着那一声嗷呜的响起,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再次对视,发现彼此的眼里都流露出了明显的轻松之色。   是的,在这些大人物看来,云妖这席卷整座北境的怒吼声,侧证了清都山的着急并非陷阱。   怀素纸必然是动用了最后的保命手段,以蝼蚁之身伤害到了云妖,才会让云妖来得如此愤怒。   那么,此刻的怀大姑娘理应是浑身衣裳破碎,鲜血淋漓,离死亡仅剩最后一步之遥的。   想到血水流得到处都是,想到白雪都染上了赤色,想到即将迎来的那些美好,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笑了起来,笑的很是矜持。   片刻后,长生宗的一位长老敛去笑意,颇为突兀地叹息了一声,满怀怅然说道:“看来……怀大姑娘是凶多吉少了。”   “是啊。”   有人接过话头,同样发出了叹息,雀跃之情不加掩饰。   明景道人看了众人一眼,神色不变,心却不悦,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不着痕迹望向南离,只见这位长歌门的晚辈神情始终沉稳,墨眉甚至微微蹙着,找不出半点掉以轻心的迹象,不由感到了些欣慰。   便在这时候,最先开口的那位长生宗长老,取出了一壶美酒,对众人悲叹说道:“让我们为怀大姑娘送行吧。”   话音落下,梁皇脸色变得有些不善,心想尘埃尚未落定,这便着急庆祝了吗?   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就有人站了出来,开始附和那位长老。   一时间,飞舟最为奢华的房间内,有酒香四溢。   众人觥筹交错,碰杯之声络绎不绝,哪里有半点为怀素纸默哀的模样?   梁皇终究是一位剑修,见此不悦至极,正准备寒声怒斥之时,却听到了一句话。   “这不仅是庆祝,还是在发泄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压力。”   林轻轻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温柔动人:“在北境对怀素纸动手,不仅你我,他们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梁皇寒声说道:“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该这般模样。”   林轻轻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又没被外人看了去,偶尔放肆上一次,当作看不见就好。”   梁皇没有再说什么。   但从他眼中的不屑情绪看来,显然是不接受这个理由的。   就在他欲要拂袖而去,懒得再看这乌烟瘴气的一幕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   ——岱渊学宫的江教授前来,希望与五宗掌门亲自见面会谈。   场间顿时安静。   在场的没有谁是白痴,都能猜到江半夏的来意,必然是为了怀素纸。   明景道人轻挥衣袖,散去空气里的酒香味,看了那些片刻前还在庆祝的长老们一眼,没有说话。   然后他站起身,向房间外走去,亲自迎接江半夏的到来。   待片刻后,两人回来的时候,先前发生过的那一切,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江半夏望向场间众人,见到的都是正襟危坐与严肃之色,仿佛所有人都在为怀素纸的性命安全而焦虑着。   她没有废话,因为懒得虚与委蛇,看着明景道人直接说道:“前辈,收回成命吧。”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由更加具有信心了。   如果不是怀素纸的情况危险到了极点,这位江教授岂会来到这里,连半点寒暄都不做,直接递出这样的请求?   “收回成命,是何成命?”   明景道人看着不愿坐下来的她,平静说道:“还请江教授明言。”   江半夏眼里流露出一抹清晰的疲惫。   片刻沉默后,她认真说道:“云妖之祸乃人族之祸,值此危机之时,不该再生动乱,怀素纸必须要活着。”   话音落下,有几位中州五宗的强者内心冷笑不止,心想掀起动乱的难道不是怀素纸吗?   若非此人在眠梦海上肆意妄为,天下局势何至于此?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极了!   明景道人淡然说道:“正是为了天下安危,我们才会来到这里,出现在云妖的眼中。”   江半夏没有说话。   “而且……”   明景道人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本宗,乃至于整个道盟,此刻不都在为挽救怀素纸而努力吗?”   江半夏看着他问道:“前辈是下定决心了,对吗?”   明景道人说道:“为了人间安危,我又何曾犹豫过?”   江半夏安静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转身欲要离去。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背影,没有挽留。   就在这时,林轻轻开口了。   她说道:“我觉得……江教授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   江半夏没有回头,嗯了一声,是询问的意思。   林轻轻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带着明显的担忧说道:“以江教授你的境界,再往风雪中去,未免过于危险了,还是留在这里吧。”   江半夏再次沉默,就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动到了。   半晌后,她转身望向林轻轻,神情淡漠说道:“也对,那就一起看着吧。” 第四十九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   听着这番对话,南离的情绪变得更加不好。   她微垂眼帘,掩去眸子里那些太过于冰冷的情绪,嘲弄想着你现在的话倒是多了起来,可采云仙姑没死的时候,你怎么就跟个哑巴似的呢?   前倨后恭,欺软怕硬,仗势欺人,阴阳怪气……   念及此,南离忽然对采云仙姑生出几分敬意,毕竟从长歌门里找出这么一个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不说话,可站在她身边的梅雪长老,却隐约察觉到了她的想法。   “掌门……确实变了不少。”   梅雪长老低声说道。   南离闻言望向这位长辈,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在她看来,梅雪长老是长歌门在山门倾覆后,行事越发偏激魔怔的长歌门高层当中,鲜有维持冷静的人。   ——这也是当年长歌门掌门之位空落,她被采云仙姑亲自阻拦,最终只能黯然前去神都的真正缘故。   梅雪嗯了一声,看着那头与江教授闲谈起来的林轻轻,对南离说道:“我们看着就好。”   南离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更加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道盟已经老了。   与这样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让中州,乃至于整个人间好起来呢?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间该变了。   在南离越发坚定自己的念想之时,那头的事情也在继续着。   林轻轻与江半夏并肩而行,向房间外走去,似乎是打算前往甲板外,取得更好的视野。   “这些天来,江教授为北境劳心劳力。”   林轻轻柔声说道:“想来是不眠不休的,这着实是辛苦了。”   江半夏耳朵没聋,听得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于是懒得理会。   但凡换个场合,又或者此刻没有明景道人这几位大乘在旁,林轻轻早就血溅当场了。   她不是自己那位被世人视作圣贤的徒弟,是双手沾满鲜血的魔道共主,杀人根本不会犹豫。   林轻轻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感慨说道:“看来江教授确实是忘了一些事情。”   话中所指,当然是怀素纸的真实身份相关。   “有些事情,我记得确实没那么清楚。”   江半夏平静说道:“不过怀大姑娘为平息云妖之灾,不顾自身安危这件事,想来我会铭记在心。”   听着这话,在场众人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   对这些中州五宗的老人来说,只要不是涉及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再如何讽刺的锋利言语,都无法刺穿他们的脸皮,揭开那些藏在皮袍下的小。   林轻轻看着江半夏,神情诚恳说道:“世人想必也会一直铭记在心。”   如果怀素纸在今天死去,死的干干净净,道盟当然愿意让她的名声无暇,甚至是建立一座道观,把她做成一尊神像供奉起来,香火绵延不绝。   反正神像都是死的,死了就是无害的,捧得再高也无所谓。   江半夏说道:“是吗?”   林轻轻忽然叹了口气,带着歉意说道:“明知江教授心情不好,妹妹偏还说些这般话,确实不妥了些。”   江半夏微微偏头,望向她的眼睛,没有从中找到半点笑意,看到的都是真诚。   然而在场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知道林轻轻就是在阴阳怪气。   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制止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争执。   “就到这里,不要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了。”   听到这句话后,林轻轻敛去了那些多余的情绪,道了一声好。   江半夏还是不做表示,神情格外冷淡。   南离的视线落在林轻轻背后,心想难道你是在妒忌江教授吗?   接下来直到甲板的路上,人们都维持着沉默。   行至甲板上,视线并未开阔上多少。   暮色将至,天地已然昏暗,又有风雪不断吹刮,浓雾始终笼罩着大地,目光根本无法落在远方。   哪怕此刻在场的都是中州五宗的真正强者,还是无法例外。   不时有道法的光芒破开寒雾,落入众人的眼中,却转瞬即逝。   在这种情况下,中州五宗对雪原情况的了解,来自于那些不断出现的流光。   每一道流光都是下方的道盟强者,输送回飞舟的实时情报,以供坐在飞舟上的大人物们做出准确的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此时江半夏在场,事情便不好做的那么明显,哪怕她很清楚中州五宗正在做什么。   明景道人接过流光,看过其中的消息后,再换做委婉的言语向众人复述一遍。   “怀大姑娘所在的位置大致确定了。”   他说道:“我们很快就能赶到。”   听着这话,不少人心有所感般抬头望向前方,只见此刻本该耀眼的暮色被云层吞噬了许多,显得有些黯淡了。   就像是这方天地以自己的方式,向世人无声宣告着怀素纸的命运。   众人旋即望向江半夏,发现她的神情不再那般冷淡,而是变得略微难看了起来,便来得更加安心了。   南离对自家师姐拥有近乎无限的信心,但此时还是生出了些许的不安,心想难道真的出事了?   如果师姐真的出事了,死在了云妖的手下,那该怎么办?   她只能是继续忍耐下去,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处,联合谢清和还有虞归晚,向整个道盟发起复仇。   那将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绵延百年,甚至不止。   但只要她成功了。   那与今日此事有关的人,都要死全家,死得一干二净。   唯有如此才能祭奠师姐的在天之灵。   这般想着,南离冷静了下来,开始准备为师姐默哀。   ……   ……   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   原先为了更快找到怀素纸而建立的默契,此时已经被风雪浓雾里的双方一并抛下,八大宗的强者开始发生正面冲突。   道法与剑光涌现,雷霆掺杂在风雪中,轰隆声一朝响起便绵绵不绝。   出乎飞舟上中州五宗大人物们意料的是,这场理应要陷入僵持状态当中的冲突,却迎来了清都山一方迅速落入下风的结果。   然而往深处去思考,这个结果其实才是合理的。   自云妖苏醒后,清都山就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尽管眠梦海一事过后,这种压力被缓解了许多,但并非消失。   长时间的长途奔袭与鏖战下来,清都山一方的强者早已筋疲力尽,又怎可能是以逸待劳许久的中州五宗的强者们的对手?   想要扭转这个局面,那就必须要有大乘出手,否则绝无可能。   问题在于,云妖此时就在这片风雪当中。   谢楚二人愿意为了怀素纸的性命,提前与云妖展开决战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清楚。   是绝无可能。   那么。   大局已定。   飞舟上的中州诸宗大人们对视一眼,无声微笑起来,神情平静中充满了自信。   看来先前那场宴会,很快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   ……   “大局已定。”   楚瑾说道:“你们先去休息吧。”   风雪世界中的某座山谷里,她看着一身狼狈的谢清和与虞归晚,神情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谢清和没反应过来,脸色瞬间苍白,嘴唇不断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虞归晚没能比她好上太多,低声念道:“不……她不可能这样死的。”   听着两人的声音,见惯风浪的楚瑾微微蹙眉,语气微冷地说了一句话。   “怀素纸不会出事。”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谢清和醒过神来,霍然抬头望向楚瑾,睁大眼睛想要反驳。   虞归晚的模样也相差不远。   楚瑾看着两人,面无表情说道:“你们是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漂亮,很适合被别人看到,对吗?”   话音落下,谢清和与虞归晚下意识望向对方,发现确实都有些不雅。   两人无法反驳,只好答应。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姜白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对楚瑾说道:“都准备好了?”   “嗯。”   楚瑾望向她,墨眉轻微蹙起,说道:“你还是回去那边吧,怀素纸要是真的出事了,那我们就都成笑话了。”   姜白心想云妖怎么舍得让她出事,没好气说道:“这是她做的决定,真成笑话那也是她的问题,跟我可没关系。”   楚瑾沉默了会儿,不再就此多说什么,抬头望向被雪雾掩埋的天空,找到了那一缕极黯淡的暮色。   “还有半个时辰不到。”   她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姜白问道:“你在担心他们感到不妥,临时退出?”   楚瑾嗯了一声。   姜白只觉得好笑,直接笑了出声,嘲弄说道:“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现在黄昏当着那群人的面前告诉他们,这是一个陷阱让他们赶紧跑,他们都会觉得黄昏在撒谎。”   楚瑾说道:“我更习惯把事情往坏处去想。”   姜白叹了口气,说道:“无趣。”   说完这句话,她向山谷外走去,准备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欣赏接下来的那一出好戏。   在离开山谷的路上,北境一方的诸多强者出现在她的眼中。   这些并未得知事情真相的人,此刻脸上的神情都很复杂,有愤怒,有失落,有悲伤,也有黯然。   姜白走的很安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目光,便更好地看到了这些情绪。   她甚至还发现,有不少人聚集到了一起,准备一并前去觐见楚瑾,希望其收回成命,继续与中州五宗战斗到底,营救怀素纸。   听着这些话,姜白想到江半夏此去飞舟之上,亦是希望明景道人收回成命,不由觉得好有意思,莞尔一笑。   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姜白想到了一件事。   与江半夏的虚情假意不同。   这些同样位高权重的北境强者们,是自愿承担起死亡的风险,去恳求楚瑾改变主意,为怀素纸的性命而战的。   不管这个决定是为了偿还眠梦海上的情分,还是基于利益上的考量,这都是真实发生着的事情。   “人心所向啊。”   姜白好生感慨,在心里叹息说道:“一个魔宗妖女做到这个份上,真是前无古人,大概也后无来者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算愿意为中州五宗站出来,指证怀素纸就是暮色,如今的世人也不见得愿意相信。   很快,那群人便去找到了楚瑾,明确请求她收回成命。   这件事没有声张,因为那些人不希望让事情变成道德上的绑架,但还是被人发现和猜到了。   在姜白即将走出山谷的时候,人群已然汇聚了起来,向楚瑾递出了请求。   她转身望去,见到的那些人身上不是仍有伤势,就是满身尘埃,不曾有哪个人干净完好的。   没有任何的意外,楚瑾的答案拒绝。   为了确保接下来的事情如计划中发生,拒绝之余,她并没有解释接下来的安排。   山谷一片死寂。   姜白收回视线,踏入茫茫风雪中,不再去看那些画面。   但她知道,楚瑾现在必然是头疼的。   ……   ……   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州五宗的强者们越发接近那颗枯树的位置。   那些效忠于云妖的妖兽,似乎感受到了人类的决心,不再如前暴虐,选择了避战。   风雪呼啸不断,杀机却已淡去。   当一道流光来到飞舟上,带来这个变化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尘埃即将落定。   林轻轻望向江半夏,神情真挚说道:“怀大姑娘即将得救了。”   江半夏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飞舟下沉,离开茫茫云海,铭刻在舟身上的阵法随之而启动,抵抗着风雪的侵蚀,来到一个更好的位置,俯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与此同时,身在雪原里的中州五宗的强者,终于穿过了那层层浓雾,来到了那株枯树前。   大雾未曾散去,枯树在雾中若隐若现。   怀素纸的气息出现在众人感知当中,是虚弱的。   没有哪怕片刻的犹豫,历经千辛万苦无数危险来到这里的中州五宗强者们,按照最初定下的计划……直接动手,杀人。   万千道法齐出,诸般法宝轰落。   无数光芒一并绽放,就像是盛开的烟花,原本晦暗的寒冷世界被照得分外明亮。   在这种程度的合击下,只要不是大乘,那就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这时。   风停了。   寒雾不再流动。   天地气息忽然出现了极其剧烈的变化。   下一刻,风雪寒雾骤然翻滚,化作汹涌浪潮往外涌去!   这是毫无疑问的天地巨变!   那些盛放如烟花般的道法与法宝,瞬间被其中的寒意冻结了起来,不得寸进,亦不得消散。   不等中州五宗的强者反应过来,理解这是怎样一回事,一幕更加震撼地画面出现在他们的眼中。   随着浪潮的远去,自云妖苏醒后一直浓郁不散的寒冷雾气……竟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就像是众生的一场梦。   风尽。   雾散。   如血般的暮色,斜斜穿透残风雨雪与满天道法,落在了雪原上。   与树下。   怀素纸背靠枯树,静静读书。   没有鲜血淋漓,没有九死一生,没有命悬一线,没有人们想象中应该存在的那一切。   她有所感,合起手中书,抬头望向满天道法,目光最终落在了为首的那艘飞舟上。   她神情平静如故,一言不发,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第五十章 开战吧   怀素纸不说话。   整座雪原,整一片天空,乃至整个天地间,便没有一点声音。   那九艘巨大的飞舟被夕阳余晖映照着,一身皆金,难以直视,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座悬空山。   山上似是瞬间多出了无数座新坟,否则此刻站在山里的那些人,何至于脸色难看到像是全家死绝了那般?   一片安静至死寂。   直至一道声音响起,这种诡异的寂静才是被打破了。   “是啊,怀大姑娘得救了。”   江半夏缓缓转身,望向就在身旁的林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随着话音落下,天与地间仿佛有风再起,把她的声音从天空吹向大地,吹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没人说话。   飞舟上的都是中州五宗的大人物,境界自然高深,记性当然不错。   于是他们清楚记得,不久前林轻轻曾经真情实意地说过这么一句话:怀大姑娘即将得救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飞舟上的很多人都在心里笑了出来,只是顾着岱渊学宫的颜面,没有流露于表。   如今话里所言真的发生了,他们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江半夏嫣然一笑,看着林轻轻的眼睛,温柔说道:“以怀大姑娘的性情来看,她得知此事后,定会对林掌门您心怀感激的。”   林轻轻沉默着,想要开口,张着嘴,却像是哑了一样,完全说不出话。   她看着下方荒芜雪原枯树下的那位女子,很想很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那微寒的风落在脸上,带来如刀割般的感觉,让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   与林轻轻有着相同情绪以及想法的人,有很多很多。   准确地说,几乎是全部。   天地间依旧一片死寂。   暮色不愿散去,静静笼罩着整个世界,带来温暖中掺杂着恐怖的感觉。   人们沉默着,因为还沉浸在震惊中,根本无法清醒过来,茫然无措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风雪为何而停?   云妖身在何方?   鲜血又在何处?   理应铺满一地的妖兽尸体呢?   大战过后满目疮痍的大地呢?   一个命悬一线将要死去的怀大姑娘呢?   这些都去哪里了?!   为何全都不见了?!   为什么会是风停雪住,大地如旧,找不出半点鲜血的痕迹?   为什么怀素纸会坐在一棵树下,像是个没事人那样翻着书看啊?   如果这是一场梦,未免太过真实了吧?   ……   ……   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姜白看着坐在枯树下的怀素纸。   她莞尔一笑,觉得这事好生有趣,自言自语说道:“不愧是你,真的能装啊。”   为首的飞舟上,南离远远看着神情犹自平静的师姐,强自维持着镇定,没有失声欢笑出来。   她由衷钦佩,只觉得师姐在装这方面确实了不起,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了。   江半夏却没有任何反应,是真的淡然到极点。   在她看来,怀素纸作为自己唯一的徒弟,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   ……   “解释一下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冷漠至极,落入了这方天地的每一个人耳中。   人们骤然惊醒,视线在枯树下的怀素纸与天空的飞舟间不断来回,神情复杂至极,是荒唐,是错愕,是茫然,是不知所措。   飞舟上没有人作出回应。   很显然,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同样也在错愕着,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作如今的模样。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然而终究有人维持着相对的冷静。   梁皇望向明景道人,欲言又止。   他稍微思索片刻,便觉得这件事有太多地方不对劲,或者说是带着刻意的味道。   为什么中州五宗动手瞬间,恰好就是风雪雾散,让一切暴露在天光之下?   为什么那阵恐怖至极的寒潮,还顺带冰封了满天道法与法宝,让证据保存的如此完好?   为什么事情都成这样了,怀素纸还有闲心在那里看书,不为世事所扰?   这合理吗?   明景道人身居高位,修道生涯中经历过无数风浪,当然知道这其中存在太多的疑点,没有半点儿合理的地方。   问题在于,事情至此,合理与否还重要吗?   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明景道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正准备开口之时,听到了一道充满疑惑的声音。   江半夏仿佛才看清下方发生的事情,迟疑问道:“这……诸位救人的方法,是否稍微别致了一些呢?”   飞舟上无人回应。   “素纸为平息云妖之灾,深入此间寻求解决的办法,是把自身性命置之度外的选择,这些天来,我始终为她担忧,怕她为妖兽所伤,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在避过了诸多妖兽后,却迎来了贵派如此热烈的欢迎。”   楚瑾飘然而起,去至飞舟前,神情漠然说道:“看来诸位是希望云妖之灾无法平息,北境持续动乱下去,血流漂杵,兵荒马乱人死绝,最终变成一个遍地都是尸骸的世界了。”   这句话太重,重到没有人能接的起。   更加可怕的是,话中所言并非是她在夸张,而是一个被冷静阐述出来的事实。   事实往往是最为恐怖的。   她看着明景道人,看着飞舟上的所有人,面无表情说道:“烦请诸位今天给一个交代出来。”   “要是给不出来……”   楚瑾没有片刻犹豫,语气平静地说出了那三个字:“开战吧。”   ……   ……   不是那就开战吧。   而是开战吧。   尽管绝大多数人在清醒过来的那一刻,都隐约猜到了事情会走向这种境地,算是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但事情真的来了的这时候,还是生出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哪怕是平日里心胸最为狭窄的人,此刻都不会觉得楚瑾是在大题小做,都会认同这是唯一的正确的选择。   中州五宗今日做的事情是毫无疑问的背叛,当这场肮脏至极的背叛被暴露在天光之下,清都山无论是出于维护自身尊严,还是确保北境的安危,都必须要给予中州一个最为强硬的回应。   在这件事上,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说法。   而且,清都山本就是在北境无尽风雪中杀出来的一尊庞然巨物,从没有过忍一时风平浪静的习惯。   寒风轻拂,暮色落在人们的身上,带不来半点温暖的感觉。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了。   双方的强者开始认真思考开战后的局面,胜算几何。   中州五宗以九艘飞舟进入北境,不可能重现当年三十三艘飞舟结成无上阵法的盛景,而飞舟上坐着四位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但只有明景道人和梁皇是大乘境的强者,手持昊天钟的裴应矩只能算半个,林轻轻更是不值一提。   剩下的那些大人物们,都是五宗的资深长老或峰主,境界自然高深,但这里终究是北境,这方面中州不可能占据优势。   如果真的开战了,以谢真人与飞升仅剩一步之遥的绝世境界,在旧皇都表现出来的恐怖实力,再加上同是大乘境的楚真人,清都山无疑是胜券在握的。   中州五宗此刻身在北境的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问题是,云妖会坐视不理吗?   作为世间至高存在,它能够容忍无视五位大乘境,在自己眼皮底下血战到底吗?   就在众人这样想着的时候,一道神识自北境以北降临此间。   随神识而至的是骤然凛冽的寒风,还有被狂风卷起如浪潮般的雪花。   风声轰鸣,大地颤抖。   天与地之间的死寂感却变得更加深刻了。   云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中州会全力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给出一个让贵派满意的交代。”   明景道人看着楚瑾,声音分外沉重:“云妖之灾尚未平息,此刻人族不宜内讧,还请真人三思。”   话音落处,有人笑了出声。   那人是江半夏。   她看着神情凝重的明景道人,感慨说道:“真人,您就稍微要点儿脸吧。”   没有人敢在此时开口附和这句话,但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感慨。   明景道人对此仿佛没有感觉,静静等待着楚瑾的回应。   楚瑾给出的答案很简单。   她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张开。   天地气息随之而变。   寒风如墨,在所过之处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暮色骤然浓烈,洒落在偌大人间,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燃烧起来。   这是清都山的不传真经,羽化登仙意不遗余力运转时,所呈现出的天地异象。   这就是楚瑾给出的那个答案。   鲜血与死亡。   “就你们也配在这里我说大局当前?弄清楚一点儿,这是你们先不顾的大局,现在想让我顾及大局?你们这是把大局当成了什么玩意?抹布是吗?想用的时候就捡起来,不用的时候就随手丢掉在一旁?”   楚瑾的声音寒冷至极:“你们又是把清都山当成什么了,任由你们随意玩弄的泥巴吗?今天你们敢杀怀素纸,明天是不是就要在我背后捅上一刀了,后天是不是就要顺便灭了清都山了?!”   “想我顾忌大局?”   她看着明景道人,看着飞舟上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面无表情说道:“可以啊,你们现在全部自裁吧,我可以当作今天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有人忍不住说道:“这是否有些过分了?怀素纸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过分?这也算过分?真是可笑至极。”   楚瑾冷笑出声,看都不看那人一眼:“你这下半句话就更加好笑了,怀素纸没死不是因为你们停手,而是因为你们没有得手,人没死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那人死了你们装模作样掉上几滴眼泪,也能让一切随风散去是吧?!”   冰冷而愤怒的声音徘徊在天地间,在所有人的耳中响彻,久久未能散去。   明景道人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楚瑾,眼神里的无力和疲惫再也无法掩藏,叹息说道:“请楚真人把条件给出来吧。”   今日此事与对错无关,与高下有关。   中州欲杀怀素纸,而清都山借此机会做局。   最终后者赢了。   无论清都山是以何种方法赢下来的,背后是否与云妖有所勾结,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中州输了。   输了,那就得认账。   愿赌服输,这是凡间与修行者都通用的规矩。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中州五宗,没有输了之后不认账的资格。   楚瑾没有委婉,直接说道:“与此事有关的所有人,无论身份地位高低境界如何,尽数禁断修为,进入道狱当中,按照规矩处置。”   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沉默着。   飞舟上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脸色变得难看至极,盯着楚瑾的眼睛,心想你这是疯掉了吧?   且不提旁人,此刻在场的明景道人和梁皇与林轻轻及裴应矩,前两位是切切实实大乘境的世间至强者,后两位境界虽在炼虚,但也是名副其实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清都山竟敢让他们沦为阶下囚?   这哪里是谈判?   这是在掀桌!   明景道人再如何心胸广阔,都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   这和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他沉默片刻后,看着楚瑾说道:“烦请真人再作细想。”   楚瑾说道:“也对,我确实没有考虑周全。”   人们听着这话,不由怔住了,心想这真的不是自己听错了吗?   下一刻,众人发现是自己太天真了。   “以贵宗今日所行之事来看,云妖苏醒想来也与你等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这笔账也该一起算上。”   楚瑾淡然说道:“那么北境自云妖苏醒后所遭受的一切损失,都该由贵宗承担起来,并且在此基础上给予一个合理的补偿。”   这次明景道人是真的沉默了。   与先前给出的那个沦为阶下囚的条件相比起来,这无疑是要好上许多的,毕竟只要人还活着,那就还有转机。   问题是,如果他接受了这个条件……那就代表他承认云妖的苏醒与中州有关。   后果不堪设想。   明景道人望向楚瑾,向她的眼睛深处望去,想要知道她步步逼近,不惜开战的底气从何而来。   可惜的是,他什么都都没有看出来。   此事似乎已经陷入死结。   就在这个时候,明景道人想起了一个人。   他望向那株枯树,看着怀素纸认真问道:“怀大姑娘,您是怎么想的?”   此言一出,世人倏然惊醒过来。   所有人都清楚察觉到,这是最后的希望所在了。   唯有怀素纸才能解决这个死局,为人间带来和平。   天地间的所有视线向那株枯树汇聚而去,落在那个女子的身上。   怀素纸坐在枯树下,低头看着书。   她没有抬头,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接着秀长的手指温柔地翻过了一页书。   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   有人没忍住,低声说道:“怀大姑娘?”   怀素纸似乎这才醒过神来,慢悠悠地合起了那卷书,向此间的世人说了很简单的四句话。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既然你来问我。”   “那我的答案很简单。”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PS:明天起正常两更,之前那些天抱歉了,番外这几天有事没动,还差最后一段。 第五十一章 因为你是暮色   听到这句话,人们忽然回想起一件事。   去年冬末,神都正殿,怀素纸曾于千万人前说过自己不是圣人,拒绝道盟为她作的一切注。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应在此刻?   如果当初的怀素纸选择沉默,顺着道盟铺下的台阶登上神坛,这时候还能退得下来吗?   想来会有很多人劝她说,无非一念救苍生。   您是在世圣人,理应要去考虑北境乃至于整个人间的万千黎民,就稍微退上一步吧。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退让,沉默上些许时日就好。   待云妖之灾平息后,再来处理这件事,又何尝不行呢?   君子可欺之以方。   怀素纸不是君子。   但她是圣人,那就更可欺之以方!   ……   ……   就在整个世界即将为此安静。   人们若有所思的前一刻,有人忽然开口了,而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   “这才是真正的圣人。”   “连自己险些被杀死,还想着去以德报怨不是圣人,而是彻头彻尾的白痴弱智罢了。”   “你们想着让怀素纸在这时候退让,后世中人读史至此页时会作何感想?”   “堪为后世之师表,理应流芳千百世?”   “错。”   “是遗臭万年才对!”   那人毫不客气嘲弄说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她今天要是退了,死后是要被人记恨成千上万年的。”   所有人都知道,怀素纸注定是要留名在修行史上的,而且她还会作为后世无数人心中的那个目标。   那么她所做的选择,那些影响到世界走向的选择,必将会深刻影响到后来者。   数千年后,再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是否杀人未遂者可以以她为理由,逼迫被杀者退让?   毕竟圣人都退了,你退一退又有何妨?   以退为进?   这件事一步也不能退!   ……   ……   不知为何,有些人觉得这道声音隐约耳熟,似乎在不久前听过。   如果司不鸣和程安衾在场,必然能够听得出来,说话这人就是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之所以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在为怀素纸争取道德上的绝对高地。   当然,就算她不把这些说出来,人们心中也很清楚。   只不过她把这些付诸于言语,便是断了明景道人,或者说中州五宗的所有念想。   至于姜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与旧皇都被莫由衷背刺一事有关,与万劫门所持之道有关,但最重要的是……这样做真的很有趣啊。   她望向悬于天空之中,与落日争辉的那九艘飞舟,很是好奇明景道人要怎样为这件事收场。   明景道人问道:“那怀大姑娘以为的直,是怎样?”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响起:“杀人者死。”   话音落下,天地之间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紧张得令人窒息。   无数道视线落在枯树前,看着那数百位沉默如雕像至此刻的中州五宗强者,只觉得身心冰冷透彻。   这些人的性命只配作为谈判的前置条件吗?   从今日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来看,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怀素纸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所让步了。   飞舟上,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听到这句话后,神情依旧维持着沉重。   唯有站在最近的人,比如南离,才能看到他们的身体其实悄然放松了下来。   为何放松?   在这些人看来,只要这件事能够去到谈判桌上,那就是有婉转余地的,而这代表结果将会趋向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因为他们有信心给出一个让清都山为之满意的交代。   南离知道了他们的想法,觉得可笑之余又不禁为此感到心寒。   飞舟上众人的视线,直接汇聚在明景道人的身上,期待他主动开口,为此事定下一个论调。   然而这位老人却迟迟没有开口,维持着沉默。   怀素纸没有催促。   因为就在下一瞬,这种诡异的沉默被她亲手打碎了。   从她说出杀人者死,再到此时,看似过去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事实上一切都是感知上的错觉。   片刻不到。   怀素纸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她轻挥衣袖,云载酒出现在世人眼中。   暮色映照之下,宽大的剑身仿佛正在燃烧着,散发着强大的气息。   下一刻,雪原上出现了一道如若焚火流星般的剑光。   这一剑太过突然,以至于人们都来不及发出惊呼声,就直接斩了下去!   怀素纸一剑斩向雪原上,为首的那位中州五宗的真正强者。   飞舟上的那些中州大人物们,看着这一幕画面觉得好生荒唐,荒唐之余又感到可笑,心想世人称你怀素纸为圣人,是敬佩你的德行而已。   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有圣人般的绝世境界?   想到这里,他们心中暗自再松了一口气,确定今日之事不再是一个绝对的死局。   因为怀素纸这一剑必定无功而返,这将会让她当众出丑,显得极其狼狈。   这或许事情的转机所在。   思绪不过瞬间。   云载酒悍然斩落!   剑锋所落之处,赫然是一位炼虚初境的真正强者。   尽管这一剑来得极其突然,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但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反应过来的。   果不其然,此人感受到飞剑的威势,下意识就施展出道法,横于身前。   砰的一声轻响。   暮色下,出现了一缕极其明亮的火花。   直到此时,被云载酒斩向的那位中州强者才是醒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心绪千回百转。   要不要稍微放弃抵抗,配合一下这位怀大姑娘,让她脸上有光?   这样做的话,想必你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记恨我了吧?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想法有着一定道理。   可惜的是,这人错误估计了一件事。   怀素纸根本就不需要他的配合。   轰!   一声巨响!   那临时结出的护体道法被直接斩破,云载酒钝厚的剑锋斩落在此人的身上!   雪原上骤然多出了一个数丈深的大坑,这位中州五宗的强者,此刻就躺在大坑的正中心,浑身是血,脸色苍白!   直到此刻,那些被掀起的积雪与冻土才是开始纷纷落下,覆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飞舟上的中州大人物们看着这幕画面,神情再也无法平静,眼里满是错愕,心想这怎么可能?!   怀素纸怎么可能强到这种程度?   这一定是假的!   云载酒没有就此折返。   剑锋继续斩落,不留任何余地。   相同的事情不断发生。   那些在风雪中一路厮杀至此的中州五宗强者,面对着悍然斩落的云载酒,一时之间竟是不知所措。   绝大多数人试图抵挡剑锋,认为战友是在演戏,然后……在剑锋斩落的那一刻,他们才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少数性情狠烈的强者,盯着云载酒准备还击。   每当这个时候,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强者,都会把目光放在那个人的身上。   意思再是清楚不过。   敢还手?   那就直接死吧。   于是,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   当云载酒平静归来,傲然伫立在枯树前时,一幕恐怖的血腥画面冲入了在众人眼中。   雪原之上哀嚎声连接成片,血流成河,河里都是被斩落的断肢,浓郁至极的血腥味冲天而起,纵使寒风再急也吹之不散。   原先风停雾散后的万里素白静美之清冷景色,此刻已经被怀素纸彻底撕碎,连半点都不剩下。   除了那些无法控制的哀嚎声,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着,死寂一片。   人们的视线落在云载酒上,看着这把出自岱渊学宫的名剑被鲜血彻底染红,看着仍旧留在枯树下的那位女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这一切已经超过了言语所能形容的范畴。   在事情真实发生之前,谁也没想到怀素纸会给出这样一个可怕的答案。   这完全不是世人印象中的那个她。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此事传扬出去,旁人也只会拍掌叫好,绝不会认为她是一个疯狂厮杀之人。   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死去。   纵使哀嚎声成片,血流成河不止,但云载酒剑下并无性命。   怀素纸谁也没有杀。   飞舟上的大人物们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为之而感到庆幸,因为他们还记得那句杀人者死的话。   这些人都没死。   那该死的人是谁呢?   就在他们这样想着的时候,怀素纸开口了。   “我不杀你们,与仁慈无关。”   她看着雪原上的中州五宗强者,语气平静而漠然:“在我看来,你们只不过是一把刀,而非元凶。”   话音落下,飞舟上的大人物们顿觉浑身冰冷透彻,竟生出了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然而在适应了话里那阵杀意后,他们的心神很快就放松了下来,知道事情迎来了真正的转机。   元凶这两个字,即是转机所在。   飞舟上终于有人做出回应,不再沉默。   “这还不够吗?”   听到这句话,雪原里那些还在痛苦哀嚎着的中州强者,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是一个笑话,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悲凉。   怀素纸根本没有理会,因为觉得这话太过可笑。   “当然是不够的。”   沉默许久的江半夏,这时候忽然站了出来,淡然说道:“罪魁祸首还没死去,这怎么可能够呢?”   听到这句话,飞舟上的众人霍然望向她,没想到她竟会在这时候发声。   江半夏不在乎这些。   她看着面无表情的明景道人,淡漠说道:“我劝过你收回成命的,但你不愿意听,一意孤行到底,这时候再来说些够不够之类的话,不觉得自己可笑的吗?”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自嘲说道:“确实有些可笑。”   不等江半夏开口,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充满自责地说道:“江教授劝我收回成命,为的是天下苍生,而我心中想的却是蝇营狗苟之事,心心念念的是权力的平稳交接,确实过分糊涂了。”   听着这话,天地间一片哗然。   无数视线聚集在明景道人的身上,心想这其中原来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权力的平稳交接……话里指向的难道是那人?   怀素纸只觉得无聊。   楚瑾心想果然如此。   江半夏嫣然一笑,笑容里的嘲弄不加掩饰。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笑容,知道她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不在乎。   “是的。”   老人怅然说道:“我深知此身已老,寿入深秋将尽,便想着以此残躯,尽可能为晚辈做些事情。”   江半夏很配合,听着他说的话,一言不发,笑容更盛。   “然而江教授您提醒了我,有些事情是错不得的,是错了之后必须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是旁人所无法替他承担的。”   话至此处,明景道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像是在进行剧烈的心里挣扎,要不要说出那个名字。   林轻轻望向他,带着憾意说道:“前辈,您做的已经够多了。”   听着这对话,很多人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但一时半刻间还反应不过来,就算想到了也不好把心中的那些质疑说出来。   飞舟上的大人物们却已纷纷开口,都是语重心长的模样。   “明景前辈,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境地,您再为那人隐瞒下去,才是真的糊涂啊!”   “还请真人为苍生着想,不要再沉溺在一己之私上!”   “其实我们也都知道,真人您之所以这般行事,想的也是权力平稳交接后,天下苍生可以活得更平稳一些,但您有没有想过,您看重的那个人并非正确的人选?”   “前辈,您就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吧。”   像这样的话不断被说出,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仿佛此刻身在飞舟上的那些中州大人物们,两袖清风,一心只为苍生着想。   于是,明景道人在这些规劝下,发出了一声极深的叹息。   然后他以悲苦至极的神情,微微张嘴又低头沉默,如此反复迟疑上数次后,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今日此事是司不鸣所操持,至于他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执意要杀死怀大姑娘你,原因是他始终坚信着一件事……”   明景道人来到舟首,居高临下俯瞰着枯树前的怀素纸,神情复杂至极,缓声说道:“你就是暮色。”   PS:下一章中午十二点前。 第五十二章 我不接受   随着暮色二字的落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这里的所有,是真的是所有。   就连那些正在流着血,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被怀素纸一剑斩伤躺在雪原冻土坑里的中州五宗强者,此刻都下意识忘了哀嚎。   绝对的安静。   整座天地仿佛死去了一般。   直到一声若有若无,听上去像是嗷呜一般的声音响起,人们才是回过神来,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飞舟上,那些中州五宗的长老与峰主人物,对司不鸣认为怀素纸是暮色之事是真的一无所知。   ——司不鸣与程安衾乃至于莫由衷,始终认为暮色一事不宜声张,是必须要低调处理的。(月费群694936135)   当然,这些长老与峰主们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杀死怀素纸一事若是事败,司不鸣将会成为中州向清都山付出的那个代价。   这也是他们在得知怀素纸要追究元凶之时,心生放松的根本原因。   至于此刻,这些轻松更是直接变作了难以掩饰的欣喜。   因为怀素纸是暮色,那今天这件事将会被轻而易举地解决,形势会直接逆转过来。   在这些长老和峰主的眼里看来,明景道人甚至可以反过来询问清都山。   ——中州的同道们冒着触怒云妖的风险,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就是为了杀死暮色这个魔头,为天下苍生谋一个太平。   你清都山现在这般作态,是不惜让道盟分崩离析,也要庇护这个蛊惑人心的元始魔宗妖女吗?   难道你想让天下大乱吗?   难道你想成为千古罪人吗?   这般想着,飞舟上的这些大人物们纷纷望向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乃至于北境一方的强者们,希望从中找到那些名为迟疑与动摇的情绪。   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下一刻,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及北境所有强者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这个回答是如此的强硬,如此的相似,如此的如出一辙,如此的让人难以置信。   近百道飞剑升起,在夕阳的最后余晖下绽放出刺眼的光芒,剑锋直接指向了悬于天空之中的九艘飞舟。   以江先生为首的天渊剑宗剑修们,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看都没去看枯树下的怀素纸一眼,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紧接着,是一声响便绵延不绝的浩荡雷声。有乌云无由而至,将那九艘飞舟笼罩,云中有电光雷蛇翻涌不休,画面极其恐怖。   这就是清都山的回答。   再接下来的是各种不一样的道法与法宝,是风雪成冰,是流光成剑,是怒火成龙,是万花成阵,有刀有剑有长枪有巨斧有古钟……   这是来自于北境之中的各个宗门的回答。   就连岱渊学宫北上的强者们,在片刻的犹豫过后,都选择退至众人身后,给出了一个冷眼旁观的答案。   这一幕画面,与不久前中州五宗的强者祭出满天道法与法宝围攻孤身一人的怀素纸,何其相似?   或许不该说相似,而是全然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没有人说过一个字,没有人去鼓动过人心。   怀素纸没有。   楚瑾没有。   江半夏没有。   那道来自姜白的神秘声音,同样没有。   谢真人更是诡异至极地沉默至今。   这是所有人自己做出的抉择。   这就是人心所向。   这就是得道者众。   ……   ……   飞舟上,明景道人看到这一幕画面,同样也是错愕的。   他已经尽可能地去高估怀素纸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可事情真的来了的时候,还是发现自己把这位妖女想得太低了。   此时此刻,怀素纸只要开口说出一个字。   那局面就会从此刻的对峙变作开战。   任谁也无法阻止。   无愧是暮色。   明景道人这般感慨想着,神色不为所变,叹息说道:“还请诸位稍加冷静。”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好话坏话全说上一遍,然后喊别人冷静?”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我以为您能听得出,其实我对司不鸣的选择以及看法抱有质疑,并不完全赞同的意思,因为……司不鸣他拿不出怀大姑娘是暮色的证据。”   这句话是看着楚瑾说的,但事实上是对这方天地的所有人说的。   江半夏嘲弄说道:“稍微要点儿脸吧。”   明景道人置若罔闻,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株枯树下,看着坐在那里神情平淡如故的怀素纸,心中闪过了很多念头。   这些念头是你为何偏要坐在那树下?   为何你先前展现出来的实力那般奇怪,远远超过了化神境该有的程度?   以你过往展现出的境界,一剑斩碎一位炼虚初境慌乱之下结出的护体道法,这确实不算是太过让人惊讶的事情。   但接下来你剑不停歇,连斩数十近百人,将这件事重复成千上百遍……顾真人与你同境界的情况下,做得到吗?   应该是不行的。   那这背后必有缘故。   而且,你先前一直在看的那本书,书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能让你沉溺到目中无人的程度?   还有片刻前那一声似有还无的……嗷呜?   为什么听上去带着些许的熟悉感觉?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景道人没有去深思这些,只是默然铭记了下来,因为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   他的语气低沉中带着哀痛之意:“我不会以此为借口,试图抹掉今日发生的一切,中州将会承担起所有的代价,给出一个令诸位满意的代价。”   谁都知道,话里的那个代价就是司不鸣。   中州五宗愿意为此交出首恶。   从任何角度来说,这都是极具诚意的。   毕竟当今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司不鸣就是莫大真人指定的长生宗下一代掌门,是中州的未来正道领袖,执掌道盟乃至整个人间的最高权力。   再如何挑剔的人,也必须承认这个代价对中州而言是足够沉重的,是无比诚恳的。   天地一片安静。   就在很多人都认为,今日这件事到此为止的时候,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是怀素纸。   她看着明景道人,说了一些很简单很粗浅的话。   “我对贵宗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但你在为司不鸣安上罪名的时候,是不是该让他出来说一句话呢?”   “不管那句话是承认还是辩解。”   “你总该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吧?”   “如果这就是你的交代,那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   “我不接受。”   ……   ……   无论是凡间升堂,还是修行界里的审案,只要被审的那个人没有死去,终归是要让那人出来说上几句话的。   在怀素纸看来,这很重要。   不管那随后到来的话是出自内心的真话,还是迫于各种缘故道出的假话,这都是重要的。   就算她没有看出来,中州五宗是刻意在让司不鸣承担起所有罪名,她还是会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是她认为的道理所在。   ……   ……   没有人想到怀素纸会说出这句话。   无论楚瑾,还是姜白,甚至连作为她的师父的江半夏,此刻都是意外的。   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她们听出怀素纸是认真的,并非完全出自于利益和局势的考量。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司不鸣确实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唯一的儿子司白晓,在数年前被暮色亲手废去,这是毫无疑问的私仇。   如果怀素纸真的是暮色,或者说就算她不是暮色也罢,单凭她在眠梦海上直接分裂道盟的举动,就足以让中州五宗不择手段去杀死她。   国恨私仇,这个词放在司不鸣与怀素纸之间,再是合适不过了。   人们的视线汇聚到为首的飞舟上,等待着明景道人的回答,等待着司不鸣的出现。   然而过去了很长时间,后者还是不见踪影。   一位长生宗的长老叹息了一声,声音低沉说道:“怀大姑娘,您有没有想过,司不鸣早已考虑过这种情况?”   他顿了顿,用苦涩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话:“此刻留在这里的人,都是被放弃的,被抛弃的呢?”   南离着实没忍住,望向说话那人,认真记下了这张面孔,决定待会儿避的远一点儿,免得被这蠢货的血溅到身上了。   这是什么白痴话啊?   司不鸣一个还未正式成为长生宗掌门的人,凭什么去放弃两位大乘真人,以及这么多位高权重的长老和峰主人物?   就算是威望高如莫由衷,都没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   明景道人也看了那人一眼,然后离开了飞舟。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他飘至那株枯树前,与怀素纸平静对视,认真说道:“天色已晚。”   怀素纸说道:“所以此事不宜再拖。”   此时暮色已淡,太阳快要下山了,天地间只剩下最后那一抹余晖。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司不鸣不在这里。”   怀素纸看着他,语气同样平静:“但你会证明,你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明景道人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然而事情到了这种境地,已经由不得他后悔了。   他安静片刻后,说道:“是的。”   怀素纸说道:“请。”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眼睛,叹息了一声,对飞舟上的某个人说道:“麻烦你了。”   话音落下,有人从飞舟上走了出来,拖着艰难的步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   那个人是岳天。   众所周知,他是司不鸣的心腹,随其自微末而起,哪怕是在长歌门山门倾覆后,还是坚持不离不弃。   如果司不鸣决意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怀素纸,那岳天作为他的唯一心腹,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那么,他此刻说出来的话,便足以决定今日这件事的结局。   所有人都看着岳天,等待他揭开最后的答案。   长时间的沉默。   在最后那一缕暮色散去的前一刻,岳天终于开口了。   “真人……”   他看着明景道人,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艰难说道:“收手吧。”   PS:十多分钟前就写好了,但是舒克服务器维护了,无语…… 第五十三章 燃烧的世界   真人……收手吧?   听着这句话,人们的视线聚集在明景道人的身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是错愕,也是意外,更是震惊,最终这些都化作了不解的茫然。   之所以感到不解和茫然,是因为所有人都能听得懂这句话,知道岳天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真人,您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罪魁祸首啊。   就连明景道人自己也茫然也了片刻。   只不过他很快就敛去了这些情绪,回到了冷静当中,并未惊慌失措。   然而冷静下来,并不代表他就能够想明白其中的那些问题,以及问题的答案所在。   便在这时,怀素纸开口了。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看着明景道人,语气很平静:“这是你自己选定的人。”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说道:“今天这个局有些……不对,不是有些,而是很有意思,确实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你比我要强上太多。”   随着两人的对话声,最后一缕暮光就此消散,人间为夜色所笼罩。   其中那颗恍若明月般的巨大眼睛,仍旧悬于北境以北的天空中。   在风雪雾散后,清辉得以洒落,第一次照亮了这个人间。   双月当空。   枯树,巨坑,被鲜血浸软的冻土,被泥土掩埋的断肢,以及许许多多的人。   雪原上的一切事物,从未如此真切地出现过在人们的眼中。   然而与这些肮脏的,血腥的,丑恶的画面相比起来,很多人却觉得此刻依旧冠冕堂皇的那些中州大人物们,更加的让人恶心。   天地间一片安静。   “局?还请真人慎言。”楚瑾看着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说这是一个局,那也是你给她做的局,是你不择手段到让自己人都看不下去了,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与旁人有何关系?”   怀素纸没有说话。   因为她不怎么习惯撒谎,所以这时候沉默就好。   若是非要开口,被明景道人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那只会平添波澜。   更何况,这种时候说话往往都是为了发泄情绪,而她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不曾失控。   明景道人也没有说话,因为他还在思考,这其中是哪里出了问题。   眠梦海一事过后,道盟已然生出了分崩离析的苗头。   在得知怀素纸真实身份的中州五宗掌门看来,这位妖女已经到了必须死的程度,不能再继续放任下去。   与此同时,司不鸣在云妖苏醒后的一连串表现,也让明景道人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这种不满与喜好无关,与断定其能力不足承担身上的责任有关。   不久后,北境传来了怀素纸不知所踪的消息,这让他们联想到了云妖的身上。   伴随着云妖的那一声怒吼响起,这个推断基本得到了证实。   北境边缘是一座雪原,有大雾笼罩,有风雪不散。   这样的鬼地方,最是适合杀人不过了,而且中州五宗还有合理的名义进入其中,让清都山无法拒绝。   这是不容错过的天赐良机。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在这两句话浮现在心中后,明景道人再无任何犹豫,直接做了决定。   不惜一切代价,借此机会杀死怀素纸,即暮色。   然而数百年修道生涯中养成的谨慎习惯,让他下意识去思考此事失败后,该如何才能以最小代价去收拾残局。   很自然地,他想到了司不鸣。   这个决定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但他知道最重要的还是岳天的想法。   那年秋天,长歌门山门倾覆后,司不鸣在长生宗内部遭到了诸多质疑,唯有岳天始终坚定支持。   甚至翌年在神都道狱中,他希望岳天作伪证指责怀素纸是暮色的时候,此人还向他索取了一个条件。   ——我希望您能支持司不鸣,关于长生宗的掌门之位。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岳天都是司不鸣的心腹,是最为坚定的追随者。   那么,只要他站出来指证司不鸣,任谁也只能相信。   为了此事,明景道人特意与岳天长谈近乎一夜,在作出诸多许诺以及道心誓言约束后,得到了一个足够满意的答案。   不管谁来看,都必须要承认他在这件事上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就算谈不上天衣无缝,也可以说是尽善尽全的。   只不过令人稍感遗憾的是,司不鸣与程安衾在察觉到岳天是魔宗细作后,没有选择声张,而是隐瞒了下来。   就像他们不曾宣扬与姜白维持联系之事那般。   于是,这个局就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明景道人对岳天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更不知道他由始至终只忠诚一个人。   那个人并非司不鸣。   而是当代元始魔主。   黄昏。   ……   ……   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岳天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人们的视线当中后的长时间沉默,并不是因为他在背叛司不鸣这件事情上,内心产生了剧烈的挣扎。   而是他忽然听到了元始魔主的声音。   那人以冷淡不容置疑的的语气,对他作出了一个无法被误解的吩咐。   岳天别无选择。   如果他拒绝黄昏的要求,那迎来的就是身份暴露,明景道人绝不会强行保下他,他的结局必然是死。   而他若是选择听从,至少不会有身份暴露上的危险,得知此事后的司不鸣无论如何也是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事实上,他在阳州城一事后已经猜到自己遭到了程安衾的怀疑,故而今天这个机会真的很重要。   站在明景道人这边,还是走向黄昏与司不鸣那边。   对岳天来说,这真的算不上是一个选择,故而他别无选择。   当然,他并不觉得这个选择就是好的。   明景道人在那场谈话里,为了确定他会背叛司不鸣,与他立下的誓言极其狠毒,足以断绝他往后道途之余,更会让他身负重伤难治。   但,这总比身死道消要好吧?   ……   ……   “那就到这里吧。”   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话音落下,站在夜色下的人们知道事情不会再有转折,就在这里尘埃落定了。   人们的视线集中在明景道人的身上。   然而落入眼中的,不是离奇愤怒,不是茫然失措,更不是气急后的败坏,而是最为寻常的平静。   明景道人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襟,就这样坐了下来,在枯树前。   事已至此,再勉强挣扎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输,那就输的坦然一些。   纵使关于今日此局,他心中还有着数之不尽的疑惑,但他也知道自此余生他都不可能得知这背后的真相。   不过其中的某一个疑惑,也许可以得到解释。   “从最开始到你动手出剑之前,你一直在看着的那本书……”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好奇问道:“是什么书?”   怀素纸没有隐瞒,说道:“是我自己写的一本书,现在还没取名字。”   明景道人微微一怔,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回事,有些遗憾说道:“希望我以后能够亲眼看看。”   是的,他不认为自己会在今天死去。   道理很简单,杀人者死。   今日无人死去,那又有谁能杀他?   当然,他会为此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但也就这样罢了。   事不至死。   怀素纸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语。   谢真人为云妖一战蓄势至今,不可能为此事出手。   楚瑾与明景道人同是大乘,但境界上仍有相当遥远的差距,同样杀不了他。   至于姜白,伤势痊愈后的她确实可以做到。   问题是,她为什么要付出与中州五宗撕破脸皮的代价,与明景道人进行生死之战呢?   黄昏更是提都不用提。   她要是敢出手,双方的处境将会直接逆转,让大好局势尽数付诸东流。   让云妖来?   怀素纸这时候还清醒着,不曾活在梦里,更不曾疯掉。   大闹一场后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真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啊。   想着这些,她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笑容,没有因此而感到开怀,平静说道:“提吧,你的条件。”   怀素纸没有理会。   她望向那些注视着自己的人,是眉头紧皱的清都山的长老与诸峰之主,是神色冰冷的天渊剑宗的近百剑修,是北境面露怒容的诸多强者。   她看到了这些情绪,便知道了人们的念想,便知道自己也是极不痛快的。   于是,她简简单单地说了两个字。   “动手。”   听到这句话,明景道人神情微变,盯着怀素纸的眼睛,看到的却只有绝对的平静,没有半点犹豫。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有雷电轰鸣而落,有剑光倏然斩落,有数之不尽的道法与法宝一并绽放。   所有的这些攻击,全都落在了那九艘飞舟上,与舟身上的阵法发出了极其剧烈的碰撞。   雷鸣不断,剑啸不绝。   飞舟上,梁皇飘然欲起之时,楚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在狂风暴雨般的轰击之下,飞舟的阵法开始不再那么稳固,变得动摇了起来,颤动不已。   身在其中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不敢反击,生怕让事情变得无可收拾,变成真正的开战。   当这如潮般的合击过去后,九艘飞舟已经摇摇欲坠,显然濒临极限了,但终究没有真的坠落。   这九艘耗费中州无数资源打造的战争兵器,无愧其盛名,比很多人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叹息说道:“你现在满意了……”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用选择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她抬起手,沾满鲜血的云载酒破空而去,斩向那九艘飞舟。   那九艘飞舟悬于天空之中,如山一般巨大,仿佛一座座天空之城。   与飞舟相比起来,宽阔如云载酒也显得无比渺小。   然而就是如此渺小的一件事物,却踏出了最后的那一步。   一声轻响。   仿佛玉碎。   云载酒斩碎摇摇欲坠飞舟的阵法,斩破了飞舟以天材地宝打造的舟身,斩烂了其中的灵石炉,贯穿了整艘飞舟,然后折返再入,再斩破舟身,再斩烂巨帆,再斩破其中的一切,直接将整艘飞舟彻底肢解!   轰然巨响中,山倾!   无数木屑与精铁开始掉落,其中夹杂着鲜血与哀嚎。   那是身在飞舟上的大人物们,在失去飞舟庇护后,被那些雷法与飞剑与道法与法宝所伤时,发出的声音。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九艘飞舟被先后肢解,高在云端之上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就此跌落尘埃。   终年风雪不断的雪原,在今夜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火光烧红了整片天空,让黑夜退散,让白昼归来。   明景道人没有回头,看着怀素纸苍白至极的脸色,看着她眸子里那一抹极淡的金色,沉默不语。   这就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正在燃烧的世界,神情冷漠到了极点。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居高临下看着明景道人,说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PS:应该十二点前再有一章。 第五十四章 与你并肩看这高楼塌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七年,暮春时节。   北境末端,古名为梵净的雪原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熊熊大火,焚尽夜色。   自天空坠落的九艘飞舟,不知是以千万年间的积雪为燃料,还是以统治人间近五千年的道盟为柴薪,点燃了一场无法被熄灭的大火。   仿佛自这一刻起,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着。   火光在夜色里肆虐着,烧毁的不仅仅是那九艘被肢解的飞舟,更是道盟数千年积攒下来的不二威望。   那些掺杂在剧烈燃烧中的痛苦哀嚎声,即是来自于中州五宗的大人物的口中,更是出自于已然腐朽的道盟的身躯。   ——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燃烧着的世界里,怀素纸的声音没有被压下去,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人们看着这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看着跌落尘埃的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变故,知道这句话是对的。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那就再也无法停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以呢?”   老人站起身,看着尽在身前的怀素纸,很是艰难地笑了笑,认真问道:“你是暮色吗?”   这句话同样没有被大火掩埋,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平静。   明景道人当然知道她就是暮色。   片刻前,怀素纸当着他的面运转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眼里流露出的那一抹金色,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在明知故问。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要在人们的心中埋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   也许这颗种子直到最后也无法发芽,但只要将来的某刻,有人因此对怀素纸生出疑虑,那便值得了。   人们的目光穿过熊熊大火,落在明景道人的身上,眼中的厌恶更深一分。   没有谁是白痴,都能想得到他问这句话时抱有的想法——无非就是往怀大姑娘的身上泼脏水罢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没有谁是白痴,有些人不得不想到了一个事实。   怀大姑娘与暮色,这两位当代登天榜第一的女子,从未同时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南离穿过燃烧着的雪原,来到那株枯树下,看着明景道人说道:“我觉得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句话。”   说话间,她向仪容整洁却难掩神色憔悴的老人行了一礼,以示尊重。   明景道人看着这位晚辈,从她的眼神里找到了那些恳求之意,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生出自嘲之余,再次确定自己看对了人。   与司不鸣相比起来,南离才是真正能够带领道盟前进的那个人。   在这么糟糕的局势下,仍然能够保持冷静,把他当作踏脚石,以此去接近怀素纸。   这般冷酷理智心性,在道盟年轻一辈当中唯此一人而已。   然而明景道人能够看穿这一切,神情不为所变,始终保持着沉静,却不代表旁人也能如此。   不曾死去的中州五宗强者们,冷冷盯着南离的背影,愤怒已然从眼里流露了出来。   在他们看来,这和背叛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了。   就连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一方的人,此刻都皱起了眉头,不解她为何站出来。   “为什么没有意义?”   明景道人平静说着,决定成全自己这位晚辈。   南离看着他说道:“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谁主张谁举证。”   明景道人说道:“这并非是指证,而是我向怀大姑娘询问的一个问题,仅此而已。”   在说到怀大姑娘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微沉,听着很像是愤怒了。   怀素纸什么话都没有说。   “问题和问题之间是存在区别的,话不能乱说,问题当然也不能乱问。”   南离认真说道:“在我看来,这种问题就不应该出现,既然不应该出现,那就更不应该被回答。”   话至此处,她洒然一笑,笑的很是洒脱大气。   “至于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大概是我提前想到今夜之后,会有很多人来到我的面前,指责我其实是元始魔宗留在道盟里的细作。”   “毕竟谁都知道我和怀素纸的关系很好,不是吗?”   “甚至怀大姑娘这个名号还是我为她取的。”   “我不想对那些质疑我的人重复上一万遍的,我不认识暮色,我不是魔宗妖女,我和元始魔宗没关系这种无聊到极致的话。”   “那我这时候当然要站出来。”   南离言止于此。   明景道人看着南离,声音微冷说道:“这个想法未免太过一己之私了。”   南离嫣然一笑,问道:“为了心中的所谓猜测,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询问对方是否魔宗妖女,这不也是一种一己之私吗?”   明景道人沉默了。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一方的强者,看着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欣赏,心想中州一代的年轻人还是不同的。   然而作为南离师父的林轻轻,此刻却微微蹙起眉头,不知为何地不喜着。   或许是她从未喜欢过自己这个徒弟?   南离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更加深刻了。   “我的看法很简单。”   她面无表情说道:“像怀素纸是暮色这样的事情,没有证据那就提都不要提,更别指望提了之后别人给你回答。”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点头说道:“有理。”   说完这两个字,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怀素纸,旋即转身望向身后那个燃烧着的世界。   雪原上,早已找不出曾经的素白景色,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鲜血,复杂浓郁刺鼻的味道根本无法散去。   那九艘自天空被肢解的飞舟,落在雪原上从一座座大山化作一幢幢高楼,正在不断发出崩塌的声音。   那些曾经坐在云端之上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此时都负上了重伤,衣衫褴褛,狼狈到根本看不出此前的从容风度。   唯一超然于外的仅有寥寥数人,是那三位掌门真人。   出于各种理由,那些雷光与剑光与道法及法宝,刻意地避开了他们。   然而此时他们身上的干净和整洁,与正在燃烧着的世界,与一身鲜血的同道对比下来,却显得更加讽刺了。   终年笼罩雪原的风雪大雾散去以后,中州五宗一方有很多人受伤,但真的没有一个人死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州一方似乎可以接受这个结果。   毕竟人还活着,好像就谈不上是一败涂地。   但……这不见得是一场好事。   活着的这些人回到中州的时候,带回去的不只是自己的身体,还有最为深刻的恐惧,以及对于中州五宗所持之道的否定与质疑。   这将会在中州五宗内部引起一场极其剧烈的震荡。   这是一场道盟存世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败。   明景道人这般想着,神情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眼里流露出了一抹清楚的痛苦。   怎能不痛?   在寿入深秋之时,亲眼见证自己穷尽一生去维护的事物开始崩塌,被毫不留情地摧毁干净。   这是何等残忍的事情啊?   他安静了会儿,转身望向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是的,今天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话音落下,人们的视线瞬间集中到老人的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   就算是白痴都能听得出,这句话里面藏着的意思。   只要有机会,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将会毫不犹豫出手,哪怕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都要杀死怀素纸。   当一位大乘后期的当世最强者,不惜化身刺客的时候,谁能安然活下来?   楚瑾墨眉微蹙,觉得此事好生麻烦。   姜白心想这得加钱了。   江半夏什么都没想。   她准备杀人。   天地间一片死寂,紧张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无比压抑。   就在这时候,一道声音自遥远的后方响起,落下。   这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很轻,很淡,却又谈不上是漠然的,更像是在简单陈述一件事情。   然而这种陈述当中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名为天下第一。   是我自当天下无敌的绝对底气。   “请君暂上清都山为客。”   这句话说的很客气,很符合谢真人在世人眼中的高远形象。   世外高人,莫过于此。   然而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真正意思。   不是为客。   是为囚。   明景道人望向清都山的方向,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个人的模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也好,我与你也有近百年不曾见面了,此次身至北境,是该去一趟你的清都山。”   ……   ……   说走就走,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形容的洒脱,此刻却是因为不走也得走。   明景道人化作夜空里的一道细线,向清都山而去。   想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留在那里做客了。   余下的中州五宗的人,看着快要被焚烧殆尽的九艘飞舟,茫然不知所措。   便在这时候,早已身在北境的那些年轻人来到了这片燃烧着的雪原,看到了自己的师长,情绪变得无比复杂。   “走吧。”   为首的宋辞叹息了一声,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承担起引领众人的责任。   南离没有随之而去。   她来到那颗枯树下,一屁股坐了下来,望向正在燃烧的世界,轻声说道:“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南离微笑说道:“我忽然觉得……好像也不用长命万万岁了。”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还是长命万万岁比较好。”   南离白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我可不是说自己不想活了,我只是觉得那一天可能很快就要来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希望。”   南离忽然说道:“真好看啊。”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比烟花还要好看。”   两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坐在枯树下,静静欣赏着燃烧的世界。   并肩。   PS:稍微晚了一下,最后那段提及的两人的约定,在第二卷的第一百零三章的末尾。 第五十五章 历史性的会面   “我想起一句诗……好像是词?”   “什么词?”   “二十年重过南楼。”   “我不喝酒,不管是桂花酒,还是别的什么酒。”   “……你这人好扫兴啊。”   “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说的是,二十年重过南楼呀想要打酒啊打酒,结果往那一看,楼都被拆咯!”   “……”   “怎么啦?”   “感觉还不如喝酒。”   “好呀,那怀大姑娘你愿意陪我喝酒吗?以及你愿意爱护我,尊重我,安慰我,就像爱自己一样,无论我生病还是健康,富有还是贫穷,强大还是弱小,成功还是失败,都把自己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放在一起,自此一生不离不弃,无论生死?”   “就算没有后面那段话,我也不愿意。”   “那不就得了吗?你又不可能陪我喝酒,说感觉不如喝酒干嘛?找骂是吗?”   “也对。”   飞舟化作的高楼还在崩塌燃烧着,冲天的火光未曾熄灭。   枯树下,外貌依旧少女的两人渐渐放松了下来,很随意地无边无际地闲聊着。   南离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不过说真的,我一直觉得你配不上最后那六个字。”   怀素纸嗯了一声,是没听懂的意思。   “就是终不似,少年游,这六个字。”   南离随意嘲弄说道:“在我看来,你这人一直以来都成熟的可怕,根本没有少年过,当然,我也没觉得你这人死气沉沉。”   怀素纸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确实不怎么少年,自离开师父身边行走世间以来,有很多人对她做出过评价,而那些评价都和少年热血无关。   只是不知为何,世人也没有给她一个少年老成的评价。   南离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理所当然说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啊,谁会给一个天下间公认最美的姑娘家按上这种名头?”   这个理由很正确,很强大。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你长得也很好看。”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不喜她这个回答,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不只是长得好看,胸还特别大。”   怀素纸没有生气,静静看了她一眼。   意思很清楚,到此为止。   南离莞尔一笑,说道:“看来你心情确实不错。”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坐着伸了个懒腰。   在远方火光的映照下,绷紧后的衣裳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很是动人。   可惜是垫的。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很放松。”   南离伸完懒腰,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笑意嫣然说道:“准确地说,我是很开心,很愉快。”   话至此处,她的笑容骤然敛去,神情认真地说了一句话:“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怀素纸不再看她,视线落在雪原上,只见还有很多人在忙碌着。   那都是北境一方的寻常修行者,在师长的指挥下处理战场,以及一应的后续事宜。   这是很麻烦的事情。   大概是这个缘故,所以很多人会在不时望向枯树的方向,认真地看上一眼,以此获得继续下去的力量。   这些目光都很规矩,就像直至此刻为止,没有人靠近枯树的周遭,在这燃烧着的雪原里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安静。   “问吧。”   怀素纸同意了。   南离知道,她看上这一眼是在为安全方面做考虑,认真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怀素纸问道:“你指的是杀……伤人,还是破船?”   南离微微挑眉,没好气说道:“两件都是。”   怀素纸心想这该怎么解释呢?   南离看着那些残骸,声音微沉说道:“你现在的境界最多不过化神初境,从古至今任何一个化神初境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做到你今天做到的事情。”   话至此处,她的神情变得极其严肃,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用了别的手段。”   怀素纸说道:“嗯。”   南离闭上眼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用手指轻轻揉搓着自己的眉心,疲惫不言自现。   也许是不去看了,听得便能更清楚的缘故?   她隐约听到了一声嗷呜。   那声嗷呜里满是自豪。   很像是错觉。   怀素纸没注意到,心想大概是要被南离语重心长地说上一堆话了,有些不习惯。   出乎意料,南离没有这样做。   “所以……对不起。”   她露出一抹充满苦涩意味的笑容,低声说道:“这事归根到底,还是我太弱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正当她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身旁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啧啧,就她这么个样子,你还敢说我和她像极了,像到就是同一个人,原来怀大姑娘还有撒谎的爱好的呀,真是让人吃惊呢-”   随着声音的响起,姜白自枯树后款款走出,神情可谓是得意至极。   ……   ……   夜色降临后的乱山,没有半点光芒存在,一片漆黑。   司不鸣是炼虚巅峰的大修行者,对此自然不惧。   然而不知为何,入夜后他的心神变得极其不宁,有渗入骨髓的寒意萦绕周身不散,带来很不好的感觉。   他本以为是乱山中藏有大妖,而自己与程安衾不小心暴露在其眼中,故而才生出了这种感觉。   只是接下来很长的一段路,直接让这种猜测破灭了。   “那边出事了。”   司不鸣停下脚步,语气很是凝重。   程安衾与他有着同样的预感,安静片刻后,说道:“按照事前定下的计划,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司不鸣静静想了会儿,点头说道:“我们做的是创造出一个让暮色死去的环境,是不让清都山救下暮色,终究不是动手杀人,就算事败也有足够的回转余地。”   程安衾忽然问道:“如果动手了呢?”   司不鸣微微摇头,说道:“没有如此不智的道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道纤细难辨的黑线出现在夜空中,向清都山的方向奔去。   两人放在八大宗内都是真正的强者,自然能够发现这件事,认出了那道黑线的真实身份。   “是明景前辈……他为何要去清都山?”   “不曾听闻他与谢真人有过一段友谊,大概是事败后,他亲上清都山致歉?”   “还有别的可能吗?”   “计划成功了,他去清都山找谢真人讨要一个说法?”   “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努力了?”   “也许。”   司不鸣和程安衾的声音被压的很低,有担忧,但不全然。   “走吧。”   司不鸣望向已经看得见的那座残寺,笑着说道:“只剩最后一段路了,无论那边事成还是事败,我们都不该原路折回。”   程安衾说道:“希望能有所得。”   话虽如此,但她心中的不安却更深了。   ……   ……   乱山里的那两人不一定能有所得,姜白却是真的有所得。   她神情愉悦,眉梢微挑欲飞,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嘲弄之意,只觉得现在这事有趣极了。   南离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姜白,是真的被震惊到了。   先前那些歉意情绪,早已被丢在脑后消失一空,此刻她的脸上一片茫然,视线在师姐和姜白的身上不断来回,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怀素纸没愣住,但也沉默了。   哪怕是她,一时半刻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清楚这件事。   她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一脸嘲弄笑意的姜白,认真说道:“这是偷听。”   姜白哪里会被这样指责到,理所当然说道:“我一直就在这棵树后,根本没有离开过,是你们当着我的面说话,这还怪起我了是吧?”   怀素纸无言以对,决定不再理她,转身看着南离问道:“感觉到了吗?”   南离回过神来,下意识蹙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姜白说的这句话……有种熟悉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为她的道心带来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姜白的声音再次响起:“怀大姑娘,都现在了,还不舍得给我认错吗?”   这句话的语气很是甜腻,却一点都甜不到人,更像是在故意恶心人。   怀素纸还是不理她,静静地看着南离,重复文道:“感觉到了吗?”   南离终于明白了,神情变得很微妙,很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道:“大概,大约,也许,或许……有那么一点儿了。”   说话时,她抬头望向就在旁边的姜白,越发觉得这件事荒唐了。   怀素纸觉得有些意思,提议说道:“那你们单独聊聊?”   话还没说完,两人或是嫌弃或是果决,异口同声地给出了同一个答案。   都是拒绝。   姜白的笑意缓缓敛去,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看来你是真的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啊。”   南离忽然说道:“但她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话刚出口,她就发现有些不妥,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冷不防来上这么一句?   好像是……讨厌被师姐认为和别人相似?   枯树前一片沉默。   气氛有些尴尬。   尴尬不是怀素纸的。   她看了一眼姜白,什么都没有说,但一切已在不言中。   ——你看,我和你说过的,南离确实很像你,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据。   南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安静,却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了一句话。   “不过南离要比你来得强。”   怀素纸的视线从南离身上离开,落在姜白的身上,平静说道:“既然你一直躲在树后,想来也听到了她问我愿不愿意那顿话吧?这是你说不出来的。”   姜白不说话了。   与默认没有区别。   南离这才反应了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姜白难以置信问道:“敢情你一直蹲在树后面,就为了蹲到我给师姐道歉啊?”   姜白忽然有些后悔了,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   “毕竟她是要断章取义的。” 第五十六章 等到风景都看透   听着这话,南离却没有高兴起来,眉头蹙的更深了。   因为她很确定,换做她是姜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坚持断章取义到底,一口咬死不放,绝不承认世上还有第二个自己。   故而就算她知道怀素纸是在为自己说话,又哪里能高兴愉快的起来?   念及此处,南离眼眸微转,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冷着声地哼了一下,正色问道:“师姐,你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尊师重道了?”   姜白闻言微怔,旋即没忍住笑了出声,说道:“你这怎么装起来了?”   南离只当做什么都听不见,神情依旧端庄。   像极了世人眼中那个长歌门的南姑娘。   怀素纸也有些意外,想了片刻才隐约明白了一点儿。   她望向姜白,提醒说道:“我师妹是让你稍微要点儿脸,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一点儿前辈高人风范都没的事情了。”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一位地位高绝当今人间,可称之为天下第二的强者,都是不该躲在树后面,偷听两位晚辈随意闲聊谈话的。   姜白不想说话了。   南离比她更不想说话。   是的,从某种角度来看怀素纸的解释未尝没有道理,毕竟一位懂事知礼的晚辈,确实不该直接指出前辈的错误。   那么先正己身,再以此来惊醒自己的前辈,无疑是一种更加合理的委婉手段。   问题在于……南离想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之所以这般作态,是想认真告诉怀素纸她和这位听树根的所谓前辈不是一种人——我那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物,是旁人所不可知的,是独属于你的美丽之物。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怀素纸竟能往这种方向去理解。   南离在心里叹了口气,神色勉强不变,柔声说道:“师姐,要不我们去休息吧,我感觉你有点儿累了。”   姜白听着这话,想着刚才话里的愿不愿意,很是刻意地咦了一声,故作惊讶模样。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复杂至极,仿佛看到了一个人渣,叹息说道:“你师妹这是在着急替你暖床吧,又或者说……她是在着急和你一起睡觉?”   “呵呵。”   南离莞尔一笑,不等怀素纸开口,嘲弄说道:“前辈听到休息,便能想到暖床,又从暖场想到睡觉,这想法未免来得太过跳跃了些,太过不堪了些吧?”   言语之间,她和姜白已然四目相对。   怀素纸就这样被丢在一旁,落了个无人理会的境地。   她当然不会为此生气,甚至还有些好奇,想要知道这两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姜白也笑了起来,看着这位名为南离的晚辈,感慨说道:“我活了算是有些年头,见过不少情事,先前你和素纸说的那番话,看似是借饮酒作乐和她开个玩笑,事实上不过是你以此为由,把那些不敢付诸于口的真心话给说出来罢了,既然如此,我上面的推断又何来跳跃之说?”   南离神情不变,微笑说道:“前辈你对情事这般熟知,想来也曾有过几段姻缘吧?”   姜白淡然说道:“世间情事,向来旁观者清,我想这个道理不必我为你详细阐述一遍吧?”   南离早已料到她不愿意正面回答,心想果然是个孤寡老人,转而言道:“上次旧皇都一别后,我回宗门查了些典籍,问了几位师长,听了听前辈您的故事。”   姜白猜到了接下来这句话会很难应付,眼神隐现凝重,不复淡然。   “在那些故事和典籍里,前辈您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更是中州之支柱与顾真人一并端坐于九重天上,俯瞰浩大人间,性情高远而淡然,与旧皇都一行中晚辈从前辈您身上所见得的绝代风采,可谓是全然契合。”   话至此处,南离的语气倏然一变,从郑重化作了不解与好奇:“为何您对师姐竟是这般的别致?”   不等姜白开口,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睁大了眼睛,声音颤声说道:“难道您是对师姐她……有了感觉?”   怀素纸有些无语,心想你们吵架便吵架,为什么总往我身上扯?   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示意适可而止。   两人哪里会理她。   姜白看着南离说道:“我和你师姐乃忘年之交,自然无所谓身份与地位与境界,我现在倒是很好奇,你对怀素纸抱有何种想法。”   南离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师姐之德行为世人所敬仰,我作为师妹的,心中敬慕之情自是比之寻常人更深一分。”   姜白的声音满是嘲弄:“只怕不是敬慕,是敬爱。”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尤为深刻,分外清楚。   “前辈言语如此刻薄,只怕这忘年之交多少也有点儿不纯粹了。”   南离挑了挑眉,毫不客气还击道:“噢,这算什么呢?老牛吃嫩草?草肯定是嫩的,只不过这牛未免太老了些……”   话还没说完,怀素纸就已经站起身来。   两人犹自还在争吵着,但她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这有什么好听的?   一片荒唐。   都是离谱。   她把手放在枯树上,以神识与云妖道别后,便转身离开。   道别之时,遥远的北方有嗷呜声响起,听着有种特别高兴的感觉。   以姜白的境界,这一声嗷呜听得足够清楚,于是不解。   “你和它说了些什么?让它这么高兴?”   南离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它?”   怀素纸没有回答两人的问题,只留下了一个背影,就像她过往与她们相处那般。   遇到那些不可理喻的话,那就不要去理会,否则只会让姜白和南离越发兴奋起来,变本加厉到极点。   看着远去的背影,南离忍住没有跟上去,只是目送其离开。   姜白当然很好奇怀素纸和云妖说了些什么,若是放在平常时候,她早就追上去喋喋不休了,但出于和南离同样的考虑,她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负起了双手,展现出久违的宗师风度。   直到怀素纸的身影消失,眼中唯有尚未燃烧殆尽的飞舟残骸,与那些还在忙碌着的年轻人,两人还是一言不可发,各自高深,都在莫测。   南离忽然说道:“她走了。”   姜白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她走了。”   南离声音微冷说道:“你猜她是怎么想的?”   姜白说道:“你猜我猜不猜?”   南离说道:“我猜你在猜了。”   姜白忽然不说话了。   南离也沉默了。   过了会儿。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说出了意思完全相同的一句话。   “一起说,你猜她是怎么想的。”   “要不我们交换一下?”   话音落下,两人间再次迎来沉默,看着彼此的眼神里的嫌弃更深一分了。   南离望向她,说道:“可以。”   姜白轻轻点头,答应了下来,说道:“三息后,你我一起开口。”   三息过后,两人同时说出了答案。   “幼稚。”   “天真。”   幼稚是南离说的,天真自然就是姜白的话。   说完这句话,两人直接移开落在对方身上的眼神,接着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即是怀素纸肯定觉得她们天真并且幼稚。   “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很好,我很高兴你能有如此明智的想法。”   “另外我还有一个提议。”   “请讲。”   “和她私下相处的时候,烦请你不要提起我的名字。”   “你也一样。”   “再见。”   “再也不见。”   南离向飞舟残骸走去,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姜白则是转过身,望向北境以北,为云妖之事默然沉思片刻后,悄然离开。   ……   ……   离开那个此刻还在燃烧的世界后,落入眼中的依旧是一片冷清静美的雪原。   今夜有风,但万里无云,月色便得以明媚。   怀素纸坐在云载酒上,吹着寒意不再那般森然的风,没有高入天空,而是离地数尺而飞。   她是侧身而坐,坐姿略显随意,便露出了洁白如玉般的脚踝,修长的双腿轻轻荡着,足尖不时在积雪上轻轻掠过,溅起几朵雪花。   如瀑般的墨发松散束着,因为速度不快的缘故,发丝并未真正凌乱,看上去有种慵懒的美感。   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觉得尘埃落定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个懒散模样?”   “因为感觉要是太正式了,大概你和我又会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倒不如随意一点儿,看看风景。”   此刻与怀素纸说话的人,自然是她的师父。   江半夏没有凑过去,与自己的徒弟同坐一剑之上,凭虚御风同行,声音也像风一般淡。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好。”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她,问道:“坐吗?”   江半夏微微蹙眉,摇头说道:“不。”   云载酒的剑身很宽敞,两个人坐下去也不会拥挤,但她真要是坐下去了,那师道尊严何在?   这当然不能坐。   怀素纸也不坚持。   师徒二人便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慢悠悠地向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打破了这种惬意的宁静。   “你不累吗?”   “很累,快要撑不住了。”   “那你要睡一下吗?”   “嗯?”   “像以前那样,靠着我肩膀睡。”   “……好。”   江半夏在云载酒上坐了下来,把肩膀借给了徒弟——这就不能算她丢掉师道尊严了。   怀素纸靠在她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道:“上一次这样子,我记得是在很久以前了吧?”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最后一次是在二十四年前,也是一个暮春的晚上。”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这么久了吗……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她微仰起头,望向云散后的清美夜空,心想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曾有片刻遗忘。   PS:本来想十二点更新的,但没有和你们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摸鱼,结果就拖到了现在,真是无语啊。 第五十七章 脚链   如今尘埃虽未落定,但一时半刻间不会再起波澜,也算是左右无事,可以优哉也可游哉。   云载酒离地数尺而行,师徒二人坐在剑上,师父让出肩膀让徒弟搭着,于雪原上浪游。   雪原上的夜风颇为凛冽,来到她们的身前却倏然温柔起来,化作此时节应有的惬意春风。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江半夏想到某人已经累了,便悄然施展了个道法,让某人可以好好休息。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怀素纸没有入睡。   江半夏微微蹙眉,有些嫌弃,但想到她才说过自己累了,只好当做没有看见。   “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半夏沉默片刻,问道:“是云妖的事?”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不怎么好,有些冷淡,有些厌烦。   大概是厌烦某人不肯休息,都这样了还惦记着说正事?   怀素纸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地靠在她的肩上,说道:“是南离的事情。”   听到这个名字,江半夏的神情还是冷淡,平静说道:“我在眠梦海上见过她。”   怀素纸不知道这事,有些意外。   然而她稍作思考过后,便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向江半夏确认问道:“南离觉得你很可疑?”   江半夏嗯了一声。   她接着补充了一句话:“是因为你而怀疑的我。”   怀素纸的声音变得有些复杂:“南离的想法一直很多,但这次确实有些莽撞了。”   江半夏淡然说道:“如果不是在意你,她不见得会这般莽撞。”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话中所言让她无言以对,而是藏在话里的那看似淡然实则奇怪的情绪,让她只能选择沉默。   她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轻声说道:“师父,你有感觉吗?”   江半夏不解问道:“嗯?”   “南离她和姜前辈还挺像的。”   怀素纸的语气很自然,全然没有出卖师妹与朋友来转移话题的心虚。   听着这话,江半夏不太认真地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你就让她们凑到一起聊天了?”   很明显,此前她一直在某处注视着那株枯树下的画面,把一切都放在了眼里。   怀素纸没有感知到她的目光,但猜到了这件事,才会刻意让云载酒近乎是飘着飞,飞的那么慢。   她嗯了一声,说道:“感觉会很有趣,就这样做了。”   江半夏提醒说道:“南离和姜白肯定不会觉得这件事有趣。”   不等怀素纸再开口,她也换了个话头。   “你伤人和破飞舟是借了云妖的力?”   “嗯。”   “代价是什么?”   “没有代价,它很乐意帮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真挚。   江半夏听着这话,却没有变得高兴起来,眉眼间的情绪反而凝重了。   她微微低头,看着搭在自己肩上的怀素纸,认真问道:“那刚才云妖喜不自禁的叫声是怎么一回事?”   言语间,她想到的是自己在朝南城里听到的那句话。   ——师父,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换个话题吧。”   江半夏神情微凝,声音低沉说道:“这是师命。”   怀素纸还是不想说,因为她确实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一。”   听着这个字,怀素纸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离开了师父的肩膀,回头望向北境以北那轮月亮。   江半夏望向她,只见松散束着的黑发因风而起掩住了那张清美的脸颊,也掩住了她眉眼间的所有情绪。   然后。   风中响起了一道声音,很轻,很低,不太好听见。   那声音好像是……嗷呜?   是的,怀素纸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江半夏沉默了。   就算她有算尽苍生的本领,智谋可以通天,天机术算冠绝古今往来,也猜不到答案竟是这么一回事。   更何况她的境界距离这些还有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   如何能推演出这个荒唐的事实?   怀素纸伸手,取下了束发的那根发绳,让如瀑般的黑发倾泻而下,一言不发。   江半夏看着她就生气,不悦喝道:“你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了是吗?!”   怀素纸当做听不见。   江半夏当然有生气的理由。   因为她听着这一声嗷呜,再次想到了朝南城里的那一声撒娇。   嗷呜和撒娇有什么区别?   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那她生气就是理所当然的。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想法,心想这怎么能算是一回事,为自己辩解说道:“我只是在感谢它。”   江半夏理都不理。   怀素纸想了想,重新挽起束好自己的头发,说道:“我要睡一下。”   江半夏还是不说话,但默默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重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两人就此回到了先前的模样。   云载酒的速度依旧不快,是徐徐而行,在空旷雪原上浪荡着。   江半夏偏过头望向怀素纸,发现她的双腿轻轻荡着,时不时溅起一缕雪花,有些不悦。   她看了一眼云载酒,默算了一下剑身的长度,觉得没有太大问题,说道:“把你的脚搭上来。”   怀素纸没有睁眼,问道:“嗯?”   虽然不解,但她确实不想再和师父争执,便依言而行了。   她提起黑裙,凭着感觉把双腿放在了剑上,然后发现做出这个姿势后,身体的所有重量都依托在江半夏的身上了。   这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无法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轻微扬起裙摆,露出了纤细得当的白皙小腿。   江半夏看着这一幕,说道:“你先坐着。”   怀素纸有些无语,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事情是真多,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江半夏起身,从云载酒上离开,凭虚御风而立。   她向前飘了一段距离,然后做了一件让怀素纸瞬间绷紧脚弓,脚趾也紧张蜷缩了起来的事情。   她的手落在她的脚踝上,为她脱下了鞋与袜,让赤足裸露在浩荡月色下。   修行者道体自然洁净,怀素纸的赤足与白雪相映,顿时让白雪逊色了三分。   尽管如此,江半夏还是取出了一块毛巾,唤出一团清水打湿,为徒弟认真细心擦拭着每一个地方。   “你要做什么?”   怀素纸忍不住了,望向江半夏问道。   江半夏说道:“不放心你。”   她说的淡然,看似平静,事实上很是紧张,只不过她不能让怀素纸知道她正在紧张,因为那会让她变得更加紧张,紧张到生出某些奇怪的情绪。   她在心里对自己认真说着,接下来做的事情,都是为了确保师徒之间必须要到来的那个未来,与别的没有任何关系。   “你现在做事越来越放肆了,今天要不是谢渊开口,一个下定决心和你同生共死的明景,我真不知道你该怎么解决,指望本质上就是墙头草的姜白吗?未免太过可笑了。”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还有,你刚才说南离莽撞,你不要忘记她是为了你而莽撞的,你现在身上背负着无数人的希望,不应该也不能把自己置身于险境当中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   江半夏毫不客气说道:“是啊,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时候改过了?”   怀素纸心想你才是死性不改的那个,但她不想吵,故而沉默。   江半夏对此很满意。   然后她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一根细长的银链,微微俯身,准备为怀素纸戴上。   怀素纸微怔,蹙眉说道:“你要做什么?”   江半夏理所当然说道:“以你的性格,就算我把这些话重复成千上百次,你也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而且我也不喜欢说那么多,不如给你留个记忆,提醒你别再重复犯错。”   她平静说道,以自身境界强行压制住怀素纸,就此敲定了这件事。   于是那根项链就此成了脚链,被缠在了怀素纸的脚踝上,再也无法解开。   做完这件事情后,江半夏还认真欣赏了片刻,这才为自己的徒弟穿上鞋与袜。   怀素纸盯着她,感受着赤足上传来的那些异样感觉,眼神变得无比淡漠,分明是生气到了极点。   这怎么可能不生气?   有太多生气的理由了!   她忘了的是,片刻前江半夏听到她那一声嗷呜,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你生气也没用。”   江半夏看都没看她一眼,平静说道:“就像你从来都不在乎我会为你生气一样。”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这不是你做这种事情的理由。”   江半夏终于替她穿好了鞋与袜,随意说道:“我不想和你吵架,如果你非要吵,那我只能堵住你的嘴了。”   怀素纸不说话了。   连为她戴上脚链这种事情都做了,那还有什么是江半夏不敢做的?   更重要的是,话里说的是堵嘴而不是闭嘴。   堵这个字,让她想到了很多不好……或者说不堪入目的画面。   那就稍微忍忍吧。   权当是尊师重道了。   江半夏回到剑上,再唤出一团清水洗净双手,让怀素纸继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往后的路上,两人都很安静。   在晨光微熹时,那座边城出现在眼前,是一粒稍大的黑点。   怀素纸收起云载酒。   江半夏仿佛从未坐过在剑上,更没有把肩膀借过给他。   两人如同不相识的陌生人那般,并肩走入那座边城,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   然后。   有冲破云霄的欢呼声响起。   迎接归来的怀素纸。   她向众人点头致意,平静还礼,视线落在人群的尽头处。   谢清和就在那里静静站着。   笑靥如花。   美好如初。   PS:上一章有亲爱的读者老爷猜到了(提醒了)我想给纸纸戴上脚链的意图,值得夸奖。   然后这里推荐一首歌,是我写这章的时候听了好几遍的,袁凤瑛的滚滚红尘,当然,比起歌词里所描写的,这个故事会是积极的,圆满的。 第五十八章 剑归原主   谢清和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她的个子高了,承担的责任也重了。   哪怕此刻她的很想要不顾一切飞奔过去,恨恨地抱住心上人,再狠狠地一口亲过去,却还是只能耐着性子,站在原地静静微笑着,让自己表现得分外成熟,不再流露出年少幼稚的意味。   这种成熟是过去的她不喜欢的,也是现在的她所讨厌的,奈何她必须如此。   作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在北境动乱未止,云妖之灾未息,且中州五宗在旁虎视眈眈的此时此刻,她必须要让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她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怀素纸,轻声说道:“辛苦了。”   然后她偏过头,望向停留在远处的江半夏,认真行了一礼,说道:“江教授也辛苦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   然后,她迎着场间所有人的目光,轻轻地抱住了谢清和,但什么都没有说。   事实上,这个毫无避讳的拥抱已经胜过千万句话,因为这已经充分表明了她的态度。   以怀素纸如今在修行界里的名声和地位,当众做出这样的事情,足以减轻谢清和肩上的许多压力。   江半夏静静看着这一幕,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笑意。   有人望向她,隐约觉得她笑的似乎有些……不屑和嘲弄?   正当这人微怔错愕,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想要再往江半夏的笑容深处望去时,却发现她的笑容消失了。   与此同时,怀素纸松开双手。   谢清和下意识想要抬起手,把青丝拢至耳后。   但这不是因为她的发丝凌乱了,而是她的耳垂正在滚烫着,想要轻轻地抚摸一下和重重地揉搓上很多下,来缓解那些奇怪的感觉。   她强自冷静下来,向前走了一步,望向面带笑意的人们,平静而淡然地说道:“我要和素纸商讨一些事情,烦请诸位对现况多加关注,风雪虽散,但云妖带来的变故还未平息,决不能掉以轻心。”   众人都知道谢清和与怀素纸是久别重逢,哪里会在此刻做出质疑,纷纷笑着答应了下来,便各自散去了。   江半夏看了两人一眼,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裙摆处,安静片刻后离开了。   她终究是长辈,不该让两位晚辈感到尴尬。   而且楚瑾早已在等着她了。   昨日一事过后,中州将会迎来自元始宗覆灭后的最大震荡,如何从中攫取更多的利益,让局势更多的偏向己方,以及破坏中州五宗对中州的统治,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需要提前进行推演计算。   这需要很多的时间。   她与她沿着雪路浪游,为好事争执,已经耗费了一整夜了,此时不该也不能再旁观下去了。   谢清和没注意到江半夏的离去。   “我听别人说过雪原里的事情了,中州这群人是真的一点儿脸都不要,真是想想都让人来气,要不是遇上了你,指不定就真让他们给得逞了。”   她的声音很是雀跃,但也带着明显的遗憾:“他们都说你那时候特别的好看,特别的了不起,是不可一世的风光……要是我当时在场的话,那该多好。”   说话的时候,她很自然地牵上了怀素纸的手,向休息的地方走去。   怀素纸依着她,想着话里的那些描述,摇头说道:“夸张了些。”   谢清和哼了一声,然后认真说道:“那我可没觉得有什么夸张的,我甚至还觉得他们往低了说呢,你就是最好看的!”   怀素纸心想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撒娇?   她想了会儿,说道:“那你和我一样好看。”   谢清和听到这句话,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但看了一眼怀素纸后,最终没敢问出来——那我和你师父谁更好看一点?   “怎么了?”   怀素纸感受到她的视线,随意问道。   “没什么。”   谢清和连忙摇头,把这个荒唐且无理取闹的念头丢了个干净,话锋骤然一转,好奇问道:“所以你当时坐在树下面看的到底是什么书?”   在所有人关于昨夜那件事的描述当中,都着重谈到了一个画面。   风雪散尽,夕阳重现。   满天道法于如血暮色映照下,如烟花盛放于雪原,如流星般坠向那株枯树。   而树下,少女静读经书,不曾多看一眼世人。   神情平静如故。   在很多人看来,昨夜那件事已经十分明了,就是中州五宗设局欲杀怀大姑娘而不成,没有什么好关心的了。   真正让人心痒好奇之处,是怀大姑娘当时在看什么书,为何天都快塌下来了,还看的那么专注?   换做寻常人问这件事,怀素纸根本不会理会,但谢清和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取出了这本由自己编写的书,说道:“这本,待会儿再看。”   谢清和接了过去,发现书封上没有写书名,而且给人的感觉很新,并不是那些猜测里的古老典籍,不由得更加好奇了。   “那……我可以走快几步吗?”   “这也要问我的吗?”   “唔,感觉问一下你的话,可以显得我没那么急切?”   “这是什么道理?”   “虽然我现在十分好奇,但我还是没有忘记你的道理?”   “……你比起以前会说话了很多。”   “这是称赞吗?”   “当然。”   两人说着闲话,闲话里都是情绪,但这情绪并不糟糕,而是一种渐渐放松后的惬意。   怀素纸很享受这种放松。   自云妖苏醒后,她的肩上便承受着过往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她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的异常,甚至是变得更为平静了,但不代表这些压力就消失了。   直到昨夜,这种压力才是随着明景道人应谢真人之邀上清都山消散了一部分,但剩下的那部分依旧巨大。   她坐在云载酒上,对江半夏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的很累了,累到快要撑不住了。   然而发生在随后的那场谈话,并未因此变得轻松起来,反而发生了一些她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怀素纸当然不会因此记恨江半夏,也无任何怨言,但……这就是没有休息到啊。   故而她是真的很喜欢现在,很喜欢和谢清和一起闲聊。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座边城终究还是太小,还未走上几步,聊上太久,休息的地方就到了。   这是一处清美的庭院,看上去有种崭新的感觉,应该是不久前才匆忙建起来的,但仙家风范依旧十足。   对修行者而言,这看似铺张浪费的奢侈举动,实则十分寻常,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意见。   两人走入庭院的一幢小楼里。   虞归晚就在其中。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怀素纸看着白发如旧的少女,沉默片刻后,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谢。”   虞归晚没有拒绝,很平静地受了这一礼。   她知道怀素纸为什么会感谢自己——换做寻常人,哪怕是地位高如江先生也罢,都不可能把那句话送到顾祖师的身前去。   偌大人间,唯有她和天渊剑宗当代掌门可以做到这件事。   怀素纸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长天,望向虞归晚,认真问道:“成功了?”虞归晚点头,同样认真说道:“成功了。”   谢清和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来回,一脸懵然问道:“什么成功了?”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能说吗?”   虞归晚摇头说道:“不行。”   怀素纸转过身去,看着谢清和说道:“不行。”   谢清和没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说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到啊,还要你复读一遍吗?”   听着这话,怀素纸微微一笑,心想你就算长高了,不用低头就能亲到了,但你果然还是从前那个你。   然后她对两人说道:“那书你们都可以看,我要离开一下。”   谢清和以为她又要去忙正事,连忙说道:“我爹那边不用着急的。”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愉快,摇头说道:“我是想去洗个澡,这些天在雪原里吹了太久的风,身上感觉有些不太舒服,然后再睡上一觉,其余的事情暂时……”   她顿了顿,看着谢清和说道:“暂时麻烦你替我处理了。”   谢清和忙不迭地点头,接着就蹙起眉头,一脸严肃说道:“那你赶紧去,别管其他事情了,我都会处理好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再无挂念,转身往房间的位置走去。   ——这座庭院没有任何外人的存在,不需要忌讳太多,随意一些也没有关系。   她去到一处房间,以道法凝出清水置于木桶中,解开多日未曾换过的黑裙,褪去贴身的亵衣,简单清洗过身体后,才是坐进热水里。   随着炙热的感觉包裹住整个身体,怀素纸用水浸过毛巾,然后拧至微湿程度后覆在脸上,靠在了木桶的边缘处。   一声叹息从微湿的毛巾下响起。   声音里满是疲惫。   她就这样坐着,让身体随着热水轻荡,什么都不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是拿下了那块毛巾,伸手把被彻底打湿的黑发挽起成一个团子,露出干净白皙的锁骨与颈部,坐了起来。   伴随着怀素纸的挺直腰身,依旧温热滚烫的水珠,顿时从她的锁骨,从她的明媚曲线上滑落,在木桶内泛起了数十朵水花,看着很是迷人。   也不知迷人的是她,还是那些水花。   忽然间,怀素纸蹙起了墨眉,低头望向藏在水里的赤足。   准确地说,此刻她在看的是右腿脚踝上那根绕了两圈的银链。   她伸手,带着剑意的指尖精准地落在银链上,却没有带来半点的动静,得到的反馈十分清楚。   这银链是一件等阶极高的法宝。   当年元始宗倾覆是大势所趋,江半夏作为被指定的未来掌门,依旧没能从山门中带走山门宝物。   此刻缠在怀素纸脚踝上的这根银链,很可能伴随了江半夏相当一段时间,是她的贴身法宝。   很可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她胸前的那根项链。   之所以弃置不用,原因无非是对大乘境的世间至强者而言,这世上绝大多数法宝都是鸡肋。   除了那七件仙器外,比得上大乘境强者本身道法造诣的法宝,着实不多。   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天渊剑宗的朱颜改,以及太虚剑派的九十六圣君,玄天观的诸命归流,长歌门的锦瑟离恨十七弦等等。   “真是荒唐。”   怀素纸看着那根银链,不知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自言自语说道:“哪有把项链当作脚链缠在徒弟身上的道理?”   她想着这事就觉得麻烦,要是被谢清和或者南离以及姜白看见,必定会生出很多的事端。   前者必然会生出许多疑虑,而后两者……她定然是要听到一些荒唐至极的猜测的。   好在她平日习惯穿得就是厚实黑色长裙,无论春夏秋冬皆如此,不用特意更换衣裳来遮掩,不会引起旁人的奇怪。   一念及此,怀素纸倏然间明白了过来,脸色变得有些冷漠,心想原来你是故意这样做的。   以江半夏连她学云妖说话,轻轻嗷呜上那么一声都会介意的脾性,怎么可能不考虑到这个方面?   想着这些事情,她越发觉得疲惫,再次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真是麻烦。   怀素纸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把所有多余的思绪从识海中驱赶逐出,留下一片清净。   不过片刻过去,她就踏入了道心通明的境界。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借此修炼,而是真正的放空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   ……   那幢小楼里。   谢清和与虞归晚坐在窗前,借着久违的明媚阳光,翻阅着怀素纸留下的那本新书。   不知为何,两人的眉头都皱得有些深,仿佛书上记载的是此世最为深奥的经文,比之上清神霄经还要艰涩上无数倍。   要不是这个缘故,为何她们每一页都要看上那么长的时间,时不时就要对视上一眼,确定对方的想法?   “我感觉……这不像是素纸在捉弄我们。”   谢清和斟酌着言辞,缓声说道:“应该是真的。”   虞归晚罕见地没有反驳她,盯着书上的那些文字,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点头说道:“应该是真的。”   谢清和清了清嗓子,连带着椅子向后退了退,望向虞归晚说道:“那……要不我们来练习一下?”   虞归晚心想也好,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开始认真练习,并且在每一次练习后,都会以书上所言纠正对方的发音。   于是,当怀素纸沐浴归来后,在风中听取嗷呜声一片。   PS:今天有些累,一更四千字摸个鱼。 第五十九章 那时我们要吃的桂花糕   春风暖里说云妖,听取嗷呜声一片。   怀素纸听着风里传来的声音,不由微怔,然后错愕,再而醒过神来,明白了那些嗷呜声代表了什么,于是为之感动。   她向来不喜欢流露情绪,无论是愉快的还是悲伤的,愤怒的还是低落的。   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性情极淡。   尽管这种淡里藏着最极致的浓烈,比如眠梦海上的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又比如雪原上因她而坠落焚毁的九艘飞舟,但再浓烈的淡也是淡。   故而当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正在苦读经书的谢清和与虞归晚转身望去,见到温柔笑着走来的怀素纸时,便也都愣住了。   也许是修剑的缘故,最先清醒过来的那个人是虞归晚。   只是她太过熟悉怀素纸是怎样的一个人,便以为这是一场梦。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场梦,想来是书上所言太过奇妙,让她难以接受到认为一切都是假的?   但虞归晚却发现自己看到的怀素纸越来越真实,不像是梦里该有的虚假模样。   她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睛,再歪了歪头,还是没有醒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虞归晚墨眉微蹙,渐渐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的时候……有脚步声飞奔而起。   是谢清和。   她在最初的强烈尴尬过去后,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怀素纸,其势迅疾如电,其声轰鸣如雷,气势不是一般的惊人!   上清神霄经的不世威名,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她的身上!   换做寻常修行者,这时候想来是要被吓上一跳,甚至脸色苍白的。   怀素纸不是寻常人,面对不再模仿端庄,扮演成熟的谢清和,温温柔柔地把她拥入了自己的怀里,没有让那如电如雷般的恐怖声势,有半点宣泄到外头去。   两人静静拥抱。   片刻时光。   怀素纸微笑依旧,但笑容变得更加温柔了。   谢清和终究还是不如怀素纸长得高,拥抱后很自然地把头埋在心上人的胸前,感受着那些久违的柔软,久久不愿离开。   为此,她很不容易地憋了一句话出来。   “你不是说沐浴完就去睡觉吗?”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为何听着有些含糊,有些甜腻,有些柔软,莫名其妙地动人心弦。   怀素纸有些不自在,轻声说道:“沐浴完清醒了一些,没那么累了,便想着先来看看你们。”   谢清和很是高兴,说道:“我也想和你说话!”   说着话,她缠在怀素纸身上的双手更加用力了,半点儿放开的意思都找不到。   怀素纸轻抚着她的后背,说道:“先让我坐下来?”   谢清和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答应了,最后再往怀素纸的怀里狠狠地蹭啊蹭,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双手。   放手一刻,她的神情顿时平静了下来,全然看不出先前那些不加掩饰的依恋,又一次成为了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真人。   虞归晚把这一切放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咬住了下唇。   怀素纸在窗前坐下,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们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子做?”   两人学云妖说话的这事,她着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直至此刻心里还是觉得奇怪极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更加不解问道:“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虞归晚望向谢清和的侧脸,睁大了眼睛,心想你带着我在这里嗷呜,让我以为这是她的意思,结果根本不是吗?   怀素纸不知道虞归晚在想些什么,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当然不是。”   她耐心说道:“我在这书上不是写过了吗?那是云妖化身所用的语言,不代表它真身也会这样说话,学习云妖怎么嗷呜,暂时而言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一件事。”   话音落下。   房间一片安静。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就像是在看一个吃酱大骨不去吃骨髓的大笨蛋。   谢清和被她看的很不好意思,但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考虑,没有开口道歉。   怀素纸拿起那本书,对两人说道:“与云妖沟通的事情,你们不用去操心,我写的东西当个趣闻看看就好。”   虞归晚想了想,有些苦恼说道:“云妖这个样子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话至此处,她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云妖离开北境以北,踏入人类的世界与怀素纸产生交流时,祖师是否就在远处静静注视着?   谢清和赞同她的看法,声音凝重说道:“这跟山上那些对云妖的记载完全不一样,这其中肯定有很大的问题。”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具体还是要看两位真人的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谢清和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接下来真的是要休息了,对吗?”   怀素纸说道:“你要趁这个时间回清都山一趟?”   “嗯。”   谢清和认真点头,解释说道:“我娘好像没有回去的意思,现在还留在这里处理中州方面的事情,那只能是我回去了。”   怀素纸这才知道楚瑾的安排,稍感意外后,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云妖与中州对清都山而言,在重要程度上并无区别,但中州方面的事情无疑是要棘手上太多的。   那是人心利益立场诸多方面综合起来的无数问题。   与此相比起来,喜欢各种嗷呜的云妖带来的那些问题,无疑是要简单上太多的。   战或和。   仅此而已。   一念及此,怀素纸偏过头望向窗外天空,只见铅云没有重新聚拢遮蔽太阳,天色是明媚的。   问题是,这真的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北境以北或者说云妖的身上,显然还存在着很大的麻烦,是难以解决的。   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如今的这些平静,不过是一片虚假。   “我写一封信。”   怀素纸忽然说道:“你替我转交给谢真人。”   出于某些考量,关于云妖的某些问题,她并没有写在这本崭新的书上,而是留在了心中。   谢清和为她取笔,研墨。   虞归晚很老实地走远,没有去看怀素纸提笔后在信纸上写下的话。   一刻钟后,怀素纸最后一次检查信上所言无误后,才是把笔搁下在旁。   待墨迹风干后,她认真地把信纸放入信封,以羽化登仙意中所载秘法进行封存,确保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够看见。   “阅后即焚。“   怀素纸简单交代了一句,把信封递给谢清和。   谢清和点头说道:“嗯。”   怀素纸想了想,站起身抱了她一下,温声说道:“辛苦了。”   谢清和再次感受着温暖,摇头说道:“一点都不辛苦!”   这一次她没有等怀素纸开口,主动离开了心上人的怀抱,向房门的方向走去。   没走上几步,她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怀素纸叮嘱说道:“你一定要休息好!”   怀素纸微笑着嗯了一声。   谢清和这才安心离开。   不久后,天空中有流光升起,是清都山闻名于世的最高遁法。   如今风雪未曾再起,气候好转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么的恶劣,谢清和自然不会再凭借自己的身份动用飞舟。   这一定程度上是出自于她在自身名声上的考虑,但更大程度上的还是着急。   小楼里的两人看着那道流光消逝在远空,才是收回了目光。   “怀素纸。”   虞归晚的声音忽然响起,是两人当初在东安寺外初识之时,才有的直呼其名。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眼帘微垂的白发少女,感到她正在不开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虞归晚没有说话。   她走到窗边,动作缓慢而认真地关上了窗户,将许多天光挡在了窗外,留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阴影覆在锃亮的木地板上,也像是覆在了两人的身上。   “怀素纸。”   虞归晚再次直呼其名,然后更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情:“我很不开心。”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但我没有生气。”   怀素纸微怔,有些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却又觉得这对身前的少女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情绪。   下一刻,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认真地为自己的言语做出了解释,是一字一句的。   “我不开心你跟谢清和抱在一起,但我不生气你抱她,因为我能明白你为什么能抱她。”   怀素纸沉默不语。   对她而言,这是很罕见的一种情况,因为她向来不喜欢在感情事上拖泥带水,做法从来都是干净利落的。   之所以沉默,是因为此刻的她真的无言以对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能逼得怀大姑娘落入这种境地的虞归晚,很了不起。   “我,我不要你抱抱……”   虞归晚低头,咬了咬下唇,片刻后抬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抑住羞意说道:“但我现在想吃桂花糕了。”   怀素纸的记性很好。   去年旧皇都中,她以上清神霄经剑引天雷与姜白一战的同时,让虞归晚背负自己逃离那座皇城。   最后这事成功了,但她们也都重伤了。   接下来那段并不漫长的时光,很有可能是怀素纸此生最为狼狈的时候。   她身负重伤到无法动弹的程度,只能让虞归晚把自己背在身后,好不容易地才见鬼上了一辆马车,踏上去找南离的路。   因为那位马夫的缘故,虞归晚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而那个话题最终停留在了桂花糕上。   桂花糕不是真正的桂花糕。   桂花糕是弹嫩,是嫩滑……   是怀素纸告诉虞归晚关于亲吻的具体感觉。   如今旧事重提,意思再是清楚不过。   换做别的事,怀素纸可以不假思索直接答应下来,绝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但这件事……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行吗?”   虞归晚看着她,声音有些低沉,有些失落。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拒绝。   如果是拥抱,那她可以接受。   可惜桂花糕不是。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的神色,便知道她的决定了,很是突然地笑了起来,然后努力地让自己不那么生硬地说出那些其实很假的话。   “对不起……我忘了这里是北境的边城,不是神都,没有桂花糕可以买。”   她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却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望向被窗户阻拦后的朦胧天空,低声说道:“而且这是春天,我记得桂花是在秋天开的吧……我真笨,对不起。”   怀素纸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对不起。”   虞归晚低头说道:“你去休息吧。”   怀素纸下意识问道:“你呢?”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错了,不应该问的。   虞归晚却表现得很冷静,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缓声说道:“我有所感悟,想要练剑。”   怀素纸再次沉默,说道:“好。”   “不用担心我。”   虞归晚抬起头,看着怀素纸嫣然一笑,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了,不曾回头,很坚定。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眼前忽然闪过了很多的画面。   是东安寺外初相识时的凛冽对剑,是一路同游中州山河却也一路无言,是北境归来重逢时的那一顿酱大骨……   还有旧皇都那辆破烂马车里的窃窃私语。   无数往事涌上心头,然后随着那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存在过。   怅然若失。   怀素纸收回视线,在一张很舒服的摇椅上坐了下来,很久没能静下心来。   ……   ……   还是这座别院。   虞归晚没有走远,因为担心怀素纸,她很随意地找了个房间,把门窗都仔细关好后,寻了个角落蹲下去。   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原因不曾有过改变。   ——怀素纸是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那个存在。   虞归晚不想亲手去破坏心中的美好,哪怕代价是就此远离,成为寻常朋友,可以并肩,却也只能并肩也愿意。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怀素纸因自己而为难,做出那些不愿意的事情。   这会让她生出莫名但强烈的愧疚感。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春日朝阳的光芒骤然洒落,驱散了所有的阴暗。   是怀素纸推门而入。   “我睡不着。”   她看着蹲坐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虞归晚,说着少女曾说过的话:“我现在……有些想和你说话。”   PS:最后一段是第二卷第三十五章素纸亦未寝,这次换做归晚亦未寝了。 第二章在下午一点前。 第六十章 欲问天道则莫理世事   “你睡不着?”   “嗯。”   “是因为我吗?”   “是啊。”   “对不起。”   “下次不要这样说了。”   “……为什么?”   “这三个字会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怀素纸轻声说着,走到那个隐秘的角落里,在虞归晚的身旁坐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   这时候的她们,就像回到了旧皇都那辆马车的车厢里,并着肩,坐在光线晦暗的无人之处。   当然,与那时候的糟糕处境相比起来,此时此刻肯定是要愉快和幸福上无数倍的。   虞归晚低头,把自己埋在了双膝间,声音变得微不可闻。她说的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怀素纸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片刻的思索,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人为什么看见了高山便想要登上去,去看那山顶的风光?修行者为什么要追求破境,为此不惜断情绝欲,用尽一切手段只求更进一步?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存在其中的都是同一种情绪,好奇。”   “好奇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因此而产生的想法,只要不是作恶的,不该以简单的对错去评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把我当作了一尊神像,不愿我被染上任何不属于自己的颜色,但你后来也对我说过,你不想再这样把我当作神像了,为此你做了不少的事情,跟清和吵架,甚至打架,当着我的面嘲弄她,让她很不好受……我那时候也是有些烦的。”   “后来你放弃了,是因为你觉得这样下去的自己不再是自己,于是和我告别离开,等到再见的时候,你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应该是最初的样子?”   “你又一次地把我看的太重了,所以你见到清和抱住我,当然是不高兴的,你也想要……亵渎?”   “是的,应该就是这个词。”   “你想亵渎我。”   话至此处,怀素纸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里是淡淡的自嘲:“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真是怎么都奇怪。”   “亵渎这两个字一点儿不奇怪的!”   虞归晚抬起头,偏过头望向她,更加认真说道:“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的!”   在如今的世人眼中,怀素纸早已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是真正不可触及的高远存在。   亵渎这两个字,用来形容她不存在任何夸张的地方。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的眼睛,同样认真问道:“所以你是这么想的吗?”   虞归晚咬了咬下唇。   下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每一次紧张的时候,都会下意识这样做,再是明显不过。   怀素纸知道她的想法了,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但我不可能答应你。”   虞归晚嗯了一声。   这一次的她很平静,因为她就是不想让怀素纸为难,才会选择匆匆离开,一个人躲到这个地方。   怀素纸继续说道:“我要是答应了你,那就不是我了。”   虞归晚突然有些生气了,低声问道:“你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些吗?”   怀素纸听出了话里的情绪,说道:“还有很多。”   虞归晚沉默片刻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声音低沉说道:“我……我不想听了,你回去休息吧。”   怀素纸怔住了。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想过很多对话里会出现的情况,但其中绝不包括自己被请着离开。   一时之间,那些原先准备好的妥善言语,全都被堵在了咽喉中,尽数化为乌有。   虞归晚望向她,神情诚恳说道:“如果你来这里为的是劝解我,让我不要难受,那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而且不是通过生你闷气的方式,所以请你不要再为我担心。”   怀素纸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屋顶,轻声说道:“我怎可能不担心你?”   虞归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唤出了朱颜改。   这把举世闻名的九阶飞剑,剑身清冷无尘,承着自窗外落下的淡弱天光,有种介于虚实之间的独特美感。   怀素纸睁大了眼睛,看着突兀出现的朱颜改,心想你难道是愤怒极了,决定要和我割袍断义,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这比起先前的那句拒绝,更加不在她的事先设想当中。   虞归晚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朱颜改的剑身之上。   奈何剑身太过干净,过分无垢,如明镜般,以至于她把怀素纸的反应看的一清二楚,便也跟着怔住了。   她再次紧张起来,但这一次忍住了没咬嘴唇,勉强着冷静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刚才说,你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我是知道我做错了的,我错在太过贪心,错在太过自私,错在什么都想要。”   虞归晚看着剑身倒映出的怀素纸,想着从前的自己,苦涩地微笑着,说道:“江师叔他之前明里暗里为我惋惜过很多次,觉得我明明是最先认识你的那个人,明明也是真的喜欢着你的,为什么就让谢清和捷足先登了呢?”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虞归晚问的是自己,不是她。   “那年岱渊学宫和你分别之后,我回到山里闭关,闭关的时候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出关那天都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甚至直到刚才我说自己有所感悟之前,我都是想不明白的,但现在的我是真的明白了。”   虞归晚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在所有人的眼里,我都是一个很专注的人,心中唯剑而已,就像顾祖师那样子,但其实我不是的,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祖师曾对我说过,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祖师还对我说过,欲问天道,那便莫要理会世间事,若世事来问你则一剑斩之,或是万剑杀之。”   她缓缓转身,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苦涩说道:“可我却既要去问天道,又要去理世事,而这世事还是情事,这不是贪心,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些话……都是对的。   虞归晚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情绪却越来越淡了。   “其实我很早就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意了,但我始终不愿放下天道,所以其实是我主动把我和你的关系维持在朋友的程度上,停在那个位置,不再往前进一步,因为我觉得自己可以都拿到手。”   “所以不管我比谢清和早来多少,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五年,十年,甚至一百年,我都会输给她的,输给某个名字不是谢清和的谢清和,因为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而谢清和的眼里从未有过天道,眼里唯有你,她对你的喜欢比我纯粹了太多。”   “我想与你结为道侣,与你共参大道,不过是心中自私想法的延伸,仅此而已。”   “就像我刚才看见你和谢清和拥抱,便觉得不舒服,想要抱着你,甚至想要亲你,全然不顾你对不对得起全心全意喜欢你的谢清和,这种可耻的自私想法。”   “你刚才说……因为好奇心去做的事情,只要不是作恶,那就难分对错。”   “我不笨,我也许没聪明到能确定什么是对的,但我真正知道什么是错的。”   “我想要你亲我,告诉我桂花糕的味道,这肯定是错的。”   话停在了这里。   虞归晚收回视线,不再去看沉默的怀素纸,望向明亮的有些刺眼的朱颜改,唇角微微翘起,轻笑说道:“所以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自嘲中也有几分洒然的笑容,说道:“我知道了。”   虞归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把这些都和你说出来了,心里舒服了很多。”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就好。”   虞归晚没有去看她,依旧洒然笑着,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应该可以睡得着了吧?”   “……嗯。”   “总之,总而言之,我现在真的很庆幸。”   “庆幸什么?”   “那时候你没有答应我,不对,应该说那时候和今天的你都在拒绝我,拒绝的都那么干脆,否则我肯定会一直错下去,直到回不了头的那一天。”   “……”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看着笑容牵强分明的她,心想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对我说这些明显不像是你的话呢?   虞归晚低头,重新把自己埋在双膝之间,轻声问道:“就到这里?”   怀素纸嗯了一声。   虞归晚还是不敢看她,说道:“谢谢。”   怀素纸说道:“不客气。”   不知为何,虞归晚听到这句话后,心里忽然有种空荡荡的失落感觉。   就像是风雪骤然散去后的北境天空那般虚无,明明迎来了想要得到的那一束阳光,却感受不到半点温暖,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再次咬住下唇,把苍白的小脸埋的更深,到谁也看不见的程度。   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说的不客气,不是接受你的谢谢,而是我想告诉你一个事实。”   她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会为自己的朋友留下独自难过的空间,但这一次例外。”   虞归晚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你是在故作坚强。”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平静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我更想让你在难过完以后,对陪伴你渡过这段艰难时光的我说谢谢,那时候我会再对你说一次……”   她微微一顿,然后认真说出了那三个字:“不客气。” 第六十一章 新的开始   虞归晚埋着头,不想说话。   怀素纸便静静等着,神情坚定如故。   这种坚定,或者说执拗在某些时候很烦人,就比如此刻。   在说完那些话后,虞归晚就很想要哭,但她不想在她的面前哭出来,因为那会让她显得很可怜,所以她很坚强地忍住了。   如今还是春天,院外有梨花在开,开得很漂亮。   梨花带雨。   少女垂泪。   这画面想想都会让人心生怜惜,怀素纸并非无情忘情之人,又怎能例外?   既然无法例外,那也许就能改变一些还未完全确定下来的事情,让结果变得如她想象般美好起来。   这当然是很好的。   但虞归晚不想要这样。   她终究是一位剑修,无法自直中取,那也不可能在曲中求。   如果她这样做了,那她也就不再是她了。   想到这里,虞归晚再无半点犹豫。   她强自控制住快要决堤的情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怀素纸,说道:“我要走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走?”   “嗯,你这人太过……可恶,我不想见到你了。”   虞归晚站起身,维持着冷静的模样,对怀素纸说道:“请你不要再以朋友的名义,来对我说些这样的话。”   她的神情越发坚定,语气却是不由自主地微颤着:“这除了让我更放不下你之外,到底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说你就喜欢这样子?”   说完这句话后,她抬起手臂擦了擦早已有泪水渗出的泛红眼眶,就此转身离开。   这一走走的太过坚决,没有半点迟疑,没有半点让人追上的可能。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两声轻微的惊雷,在怀素纸的耳畔奏响,让她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某刻窗外天光骤亮,透过窗纸落在朱颜改的剑身之上,轻轻晃了一下她的眼睛时,她才是醒过神来。   是的,朱颜改留在了这里。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虞归晚在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它,就让它悬在怀素纸的身前。   房内一片安静。   怀素纸看着剑上天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轻声说道:“真难。”   她起身,把没有任何反抗之意的朱颜改收起,向房间外走去。   时值午后,风雪尽散。   清淡仿若虚假的阳光洒落大地,与亘古存在于北境的寒意激烈对抗后,为人间带来些许了的暖意。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院里的梨花,发现在春日映照下,就像是最为纯净的新雪。   明明这些天里身处雪原里,放眼望去上下皆白,她还是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些盛开的花儿。   清风徐来。   梨花落。   怀素纸抬起手,挽起耳畔被春风吹乱的发丝,望向远方的天空,却没找到那一缕熟悉的剑光。   她靠在雨廊的廊柱旁,就着虚淡的阳光,借着这难得的温暖,沉睡在春光里。   ……   ……   清都山,古树之上。   明景道人望向谢真人,没有半点委婉的意思,直接开门见山。   “怀素纸是暮色,这件事你理应比我,比由衷他,比中州所有人都更先知道,为什么你还是要这样做?”   他的声音冷硬至极:“让道盟一直存在下去,对清都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你就如此确定道盟崩塌以后,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是有利于清都山的?”   谢真人没有任何反应。   明景道人也不气馁,继续说道:“还是说你忘记了,当初道盟之所以成功建立,元始宗在背后可是出了不可或缺的一份力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是古怪,似乎在为元始宗说话。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相反,这是明景道人在提醒谢真人,以元始宗的过往行事风格,绝对不会给予这世间一个稳定的秩序。   稳定胜于一切。   对清都山这样的势力而言,不该迷失于短期内的巨大利益,更该着重以百年甚至千年为期的细水长流。   谢真人转过身,看着他问道:“你想说服我?”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出手杀死暮色,唯有说服你这一条路可走了。”   谢真人提醒说道:“我不会在世间逗留太久。”   言外之意,即是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人走后,茶是会凉的。   明景道人摇头说道:“但你的意志会由楚瑾继承,谢清和即便坐在你如今的位置上,也没有一意孤行下去的资格。”   谢真人沉默了。   与楚瑾相比,作为晚辈的怀素纸,在这方面确实有着极其巨大的差距。   世人至此也不知晓清都山掌门夫人的真实出身。   他看着明景道人,认真问道:“但是,清都山为什么要放弃怀素纸呢?”   明景道人神情微变,正准备以最真挚的言语来进行说服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谢真人理所当然说道:“怀素纸只要不死,必然能够看到我如今所见的风景。”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这是以后的事情,只要你不拦着我,我杀她是很轻易的一件事,只要怀素纸死了,以她为中心建立起来的一应事物,将会轰然崩塌,便是黄昏也不可能救得过来,道盟便能继续存在下去。”   “问题是,道盟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吗?”   谢真人看着他,平静说道:“世间从未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传承数万年的元始宗被灭了,那存世连五千年都不到的道盟,为什么就要一直存在下去呢?”   明景道人神情顿时肃然,沉声说道:“因为元始宗正是在百年前为道盟所灭。”   谢真人问道:“那代价呢?”   明景道人面不改色,说道:“代价再大也是值得的。”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明显的嘲弄,讥讽说道:“哪怕代价是道盟死了整整两辈人,让后来者彻底生出畏惧之心,这也是值得的吗?”   明景道人沉默了。   ……   ……   在百年前那场战争发生之前,八大宗在道盟内部当然也占据着绝对的权力,但许多不那么关键的位置上,都是由八大宗外的大小宗门弟子所承担的。   从某种角度来看,八大宗其实就相当于一位不问世事,一心唯有大道的皇帝,而那些寻常宗门的修行者,则是负责治理天下的文武百官。   于是很多修行者都认为道盟是一个极好的去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生出了与有荣焉的感觉,把道盟视作自己的第二宗门。   那时候的修行界还流传着一个说法。   ——道盟与八大宗,共天下。   是的,两者是分开的,并非浑然一体的。   道盟代表着世俗的统治力量,而八大宗则是超然于世俗。   二者是相依而存的关系。   后来发生的事情,则是彻底打碎了这种认知。   元始宗掀起一场席卷天下的魔潮,向道盟的统治发起了这五千年中最为强大的冲击,而在道盟最需要八大宗或者说……中州五宗的时候,中州五宗却选择了沉默。   当然,这有一个很好听的解释。   ——在局势尚未明朗的时候,中州五宗的真正强者们若是贸然出手,很容易踏入元始魔宗设下的杀阵,继而遭受到巨大的损失,对战局造成巨大的影响,因此必须要保持住冷静,不能贸然下场。   从战后的结果倒推来看,这确实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战争初期保存了绝大部分力量的中州五宗,确实在最后毁灭了元始宗,为道盟带来了完全的胜利。   但是,代价呢?   那些将道盟视为自身第二宗门的修行者死伤殆尽,为其后辈留下了最为深刻的教训,自此道盟对中州各处的影响力骤然下降,中州五宗迫于无奈之下,唯有让宗门弟子入世,去处理那些从前与己无关的事情。   这样做确实稳固了道盟对中州的统治,但历史从不会被遗忘,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向后世中人默然宣示着自身的存在,给予无声的真切告诫。   这种告诫带来的是,中州各地的大小宗门开始阳奉阴违,道盟降下的法旨变得难以执行。   八大宗为了改善这种情况,唯有在一定程度上默许当地的宗门从中窃得好处,而这种默许在极大程度上加剧了离心离德的速度。   当然,这些都是小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八大宗有实力碾压所有的反对意见。   就算各地大小宗门再如何离心离德也罢,也没有资格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唯有沉默以及承受。   可以预见的是,这种情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善,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   ……   长时间的沉默。   明景道人抬起头,注视着谢真人,缓声说道:“道盟存在下去,对清都山就算谈不上是一件好事,但终究也不会是一件坏事。”   话中所言,还是稳定二字。   谢真人听着这话,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与先前略显嘲弄的笑容相比,这时候他的笑容里更多是淡然与从容。   “你先前问我,我凭什么确定新的秩序是有利于清都山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看着明景道人,微笑说道:“我不相信元始宗,但是我相信怀素纸。”   PS:最近这些天身心都累,这种累还在一直叠加着,昨天实在是撑不住了,就没写第二章,抱歉。 第六十二章 怀素纸,您可是我姜白的家人啊   话说到了这里,也就无话可说了。   谢真人看着明景道人,说道:“去闭关吧。”   话里的闭关,当然不会是真的闭关,而是名为闭关的坐牢。   明景道人对此早有准备,沉默了会儿,问道:“时间呢?”   他终究是一位八大宗的掌门,就算如今的清都山正值这个千年间的巅峰,也不可能永远地把他囚禁下去。   事实上,他接受谢真人的邀请,很大程度上的考虑是以此作为妥协,希望尽可能地缓解目前的紧张局势,让中州一方有足够的时间去进行思考,对即将到来的五千年未有之变局做出充分的准备。   “你留在清都山的时间,这取决于中州五宗的想法。”   谢真人平静说道:“或者更直白地说,这取决于莫由衷愿意为你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不愿再多言下去,话音落下后,便向古树末端走去。   明景道人安静片刻后,接受了这个决定,没有去做半点多余的事情。   至于反抗?   这个想法从未被他认真考虑过,原因很简单,这里是清都山。   不要说他是大乘后期,就算他再往前一步,登临大乘巅峰的绝世境界,甚至是再再往前更进一步,踏入举世唯二的大乘之上,只要身在清都山里,那就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非是快些死,还是慢些死的区别而已。   终究还是逃不出一个死字。   ——这也是姜白当初留在清都山外,不愿与怀素纸一并上山的根本原因。   随着谢真人的离去,金黄古树伸出粗壮枝干结成囚笼,留出了一个一人通过的口子。   明景道人顺着这个口子,踏入囚笼里。   紧接着,古树把囚笼送至清都山主峰的崖壁间——这片崖壁为云雾所笼罩,而深藏在云雾之后的是无数个洞穴。   这些深浅不一的洞穴里,关着许多邪魔外道的凶人,又或是富有研究价值的妖兽,而明景道人是近些年来第一个踏入这里的正道中人。   为了表示尊重,谢真人为他安排了风景最好的一座牢房,并且没有让任何囚犯发现他的到来。   明景道人离开树枝结成的临时囚笼,踏入牢房中,开始打量周遭的一切。   这座牢房与清都山大阵连为一体,离开牢房的前提是破阵,而那株古树作为清都山的镇守,将会在囚犯选择破阵的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这就是整座监狱的布置了。   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过分简单,甚至可以称之为简陋的布置。   然而如此简陋的一座监狱,在近千年来的时光当中,从未有人成功越狱。   在清都山历史上,上一次这座监狱发生越狱事件,还是源自于内部的纷争,与外人毫无关系。   明景道人不再多想,闭上眼睛,开始度过这段漫长的煎熬岁月。   ……   ……   时间渐移,太阳被群山吞没。   夜色就此无声到来,天空披上了唤作繁星的华丽衣裳。   怀素纸睁开双眼,自沉睡中醒来。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好,但并未有过惊醒的时候,就这样默默睡了下来。   于是睡醒后的此刻,她的眼里还有些茫然。   然而下一瞬间,这种茫然就彻底消失了。   因为怀素纸看到一幕骇人惊闻至极的恐怖画面。   雨廊外,有人蹲在她的身前,睁大眼睛盯着她的脚踝,眼神里凝重到极致,凝重里又满是好奇,好奇当中尽是不解。   这人是姜白。   她之所以这般作态,是因为她在怀素纸的脚踝上看到了一根银链。   星光映照之下,这银链熠熠生辉,耀眼地让人移不开目光,就像是一口深井,让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直到怀素纸的声音响起,才让她好不容易地回过神来。   “看够了吗你?”   “说实话,真没看够。”   姜白依依不舍地移开了目光,抬头望向神情漠然至极的怀素纸,摇着头叹息了起来,叹息声里都是感慨。   她很自然地飘起到合适的高度,以此弥补了彼此在高度上的差距,然后伸手拍了拍晚辈的肩膀,一脸欣慰说道:“这才有点儿妖女的模样嘛,挺好的。”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换。”   这里的换,指的自然是换一个话题。   姜白微微挑眉,故作不解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好奇问道:“这现在也没别人在场啊,为什么要换个话题?”   “没事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神情真挚说道:“不管是谁敢躲在这里偷看,我都会去把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的,怀大姑娘您放一百个心好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这是要坚持到底了?”   姜白想了想,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看着她摊手说道:“这也没办法啊,难得发现一件这么有趣的事情,你总得让我稍微聊上几句吧?哪有说都不给说,直接堵别人嘴的道理的?”   怀素纸的声音变得很轻,如夜风一般冷:“这是我的私事。”   “嗯?你担心这个啊,那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姜白话锋骤然一转,忽然问道:“所以怀大姑娘您还有什么不愿见人的爱好,全都可以告诉我的,我会是您最好的倾听者。”   怀素纸起身落地,不再让双腿轻微悬空,黑色的棉裙得以掩去她的脚踝,把那根银链藏入最为深沉的夜色。   姜白没忍住叹息了一声,为这种美好的离开而由衷地感到失落,心想这还真挺诱人心弦的。   “对了,问你个事儿。”   “是人话吗?”   “……暮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一个蹲在地上,睁大眼睛盯着比自己小了七百岁的晚辈的脚踝,看到我睡醒过来的所谓前辈,能够算是一个正常的人。”   怀素纸的声音还是那般淡,但嘲弄与不满的意味再是浓烈不过了。   “啧啧。”   姜白呵呵一笑,反唇相讥说道:“是呢,我不算正常人,那不知道某人把师父用过的法宝当作脚链戴着,又算是什么人呢?”   怀素纸微微一怔,便沉默了。   在姜白看来,这种沉默自然是心虚,是无法理直气壮后的怯弱。   她的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裙摆上,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棉裙,看到了那根银链,意味深长说道:“当然,这事儿我也是明白的,毕竟这东西在过去的名气可不算小,要是让别人看了去,会惹出麻烦的呢-”   怀素纸是真不知道这件法宝的故事,甚至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这时候的她自然不会开口询问,因为这必将会引来更多的笑声,以及对方更多的求知欲。   为了让事情到此为止,她念头微动,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下一刻,有飞剑骤然出现。   “啊?”   姜白微微一怔,脸上满是错愕地看着怀素纸,心想你已经恼羞成怒到忘了你我境界上的差距,不顾一切地要向我动手了吗?   何至于此?   不止于此吧?   不就是把本是项链的三十三星回当作脚链戴着吗?   这便让你气急败坏了吗?   一时之间,无数想法在姜白的识海中闪过,让她神情倏然凝重到极点,如临大敌般。   要是怀素纸真的向她出剑了,那这事确实不太好处理,很有无止境地扩大下去,直至无法收场的境地。   毕竟江半夏对自己徒弟的在意程度,她可是亲身经历过的。   那可真是亲如母女。   怀素纸看着姜白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不禁感到无语,安静片刻后提醒道:“你别看我,看剑。”   “嗯?”   姜白蹙起眉头,好生不解地望向那把飞剑,然后直接沉默了。   此剑有名,长天。   在岱渊学宫的某个夜晚,她亲眼看着怀素纸往长天里送入一段神识,再把此剑交给远在神都的虞归晚,再让其带回天南那座孤峰上,示于某人看。   如今长天再现眼前,无疑是代表那件事已经有了结果。   怀素纸问道:“想知道答案吗?”   “真是可笑,你觉得这就能让我闭嘴,忘掉自己看到过的东西吗?”   姜白冷笑出声,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不屑说道:“最多只能让我忘记一半!”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姜白不笑了,语气莫名其妙地温和起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降价,一半你要是不满意,那我就忘记个五分之三嘛,这都是可以谈的。”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姜白有些恼了,神情肃然说道:“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啊,三分之二,这是我的底线了,没得谈!”   怀素纸转身,把飞剑唤回金丹中,向远处走去。   “诶!怀素纸我这里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姜白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语重心长说道:“我这人呢,真正的底线其实是自己的家人,可是你师父她这人叛逆得很,现在都不认我这个祖宗了,恰好你和她亲如母女,那您当然也算是我的家人了,这跟家人有关的事……”   怀素纸忍不住了,停步转身望向她,寒声说道:“闭嘴。”   姜白从善如流,以最快的速度闭上嘴巴,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   然后她向怀素纸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纸纸,求求你告诉我啦-   PS:这章写的很开心,希望你们看的也能开心一点儿,最后那个波浪号里的荡漾就是我的心情,睡觉咯! 第六十三章 都娶了吧   怀素纸收回视线,继续向远处走去,神情冷漠,一言不发。   姜白追着她走,找不出半点儿前辈高人该有的风范,咳嗽不断,叹息连连,都已经不能称之为暗示了。   这肯定是要算明示的。   怀素纸还是不理她。   姜白有些恼了,心想这可是你逼我的,可不能怪我。   自从那天得知怀素纸是如何说服江半夏后,她就一直在识海中模拟这对胜似母女的师徒间对话的模样,最终略有所得。   然而她很确定自己所得的事物,被怀素纸这位世间魔道唯一圣女看见后,定然是要气急败坏的,便按捺了下来,一直没有动用。   可刚才的她都说了那么多的好话了,甚至都愿意承认这位晚辈是自己的家人……   好吧,基于姜家被江半夏灭了满门的前提,这确实不算是什么好话,毕竟这也算是一种关于母女相残的恶毒诅咒?   再往深处去想的话,那还能是一个相爱相杀的凄美故事。   姜白想着这些,很刻意地咳嗽了一声。   借这一声重重咳嗽的提醒,她光明正大地向怀素纸的衣袖伸手,便要认真扯上一扯,模仿着撒上那一娇。   下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漫长廊道上一片安静。   怀素纸停步,霍然转身望向姜白,面无表情问道:“你有病?”   姜白听着这话,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显然是想到了一个自我感觉十分满意的回答。   怀素纸一直盯着她,看的再是清楚不过,赶在自己的耳朵被侮辱之前,以最迅速最为冷酷的语气,重复说出了那两个字。   “闭嘴。”   姜白有些遗憾,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说出那个让她颇为满意,让怀素纸恶心至极的回答。   怀素纸看着她,知道自己若是不把顾真人的回应说出来,那像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将会无止境地发生下去。   “先说些别的。”   “嗯?”   姜白翻了个白眼,心想这是什么意思,进入正题前的前戏吗?   “你刚才要问我什么事?”   怀素纸平静说道:“就是我问你说的是不是人话前面那一句。”   她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几个字:“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姜白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事,神情稍微端正了些,说道:“也不算是什么正事,是那个虞美人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归晚怎么了?”   姜白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确定这事和她有关,说道:“算是好事吧。”   怀素纸微微一怔,不解问道:“好事?”   “嗯。”   姜白轻轻点头,学着不久前的怀素纸那般,轻轻跳起坐在栏杆上,双腿随意晃荡着,说道:“境界上有所突破,离化神不远了。”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瞬间生出了很多的想法,沉默不语。   那些想法是有情人换做无情剑,也是从此不再看世事,更是以此余身问天道……   这样挺好的。   她应该为虞归晚由衷高兴。   姜白看了她一眼,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摇头说道:“你想错了,准确一点儿说,你想了个南辕北辙。”   怀素纸闻言,不由得怔住了。   她的心情变得很是复杂,有些沉重,有些怅然,有些自责,还有更多复杂到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情绪。   清风徐来,夜里寒意渐浓。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天上那轮明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姜白没有随意开口,很认真地斟酌了一下言辞。   “总之,那小姑娘突破不是什么因为什么割袍断义,又或者抛箱弃马,而是她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坦然说道:“我和那小姑娘不熟,没往深处去看,但记得她和你有点儿关系,便看了几眼,刚才提起就是想着和你闲聊几句而已,谁想到你的反应这么激烈,直接骂我不是人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平静说道:“你在这世上活了七百多年,看待世事的态度,本就与寻常人不一样。”   “啧,现在活得久就不能算是人了吗?怀大姑娘真是有够尊老的呢-”   姜白嘲弄说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我都还没有飞升成仙,结果您就不把我当人了,真不知这是祝福,还是别的什么。”   怀素纸静思片刻后,带着歉意说道:“先前那句不算,现在这句是我错了。”   姜白挑了挑眉,穷追不舍问道:“换做别人骂你怀素纸不是人,能不能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把事情揭过去?”   怀素纸心想这图穷匕见未免来得太快,摇头说道:“你觉得我是白痴吗?说话直接一点儿。”   姜白抬头望向雨廊外的天空,一脸怅然之意,叹息说道:“试问今日之天下,谁敢视怀大姑娘为白痴?”   怀素纸说道:“你再这样说话,那就不用再说了。”   姜白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好生不满说道:“你就不能偶尔配合我一下?”   怀素纸想了想,语气真挚说道:“我师妹应该很愿意搭理你。”   听到这句话,姜白眼中多余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变得分外冷淡,说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我知道你怀素纸不是哑巴。”   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句完全谈不上友善的话,怀素纸却莫名地从中感到了些许的愉快。   “好了,题外话都说到这里了,你总该告诉我答案了吧?”   姜白的神情变得很认真,沉声说道:“那只死乌龟还是不肯下山吗?”   怀素纸明明知道她与顾真人之间无任何男女之情,甚至连半点欣赏之意都没有,但听到这句话还是觉得有些怪。   “……你换个说法。”   “什么意思?”   姜白眉头紧蹙,一脸狐疑地盯着她,问道:“换什么说法?”   怀素纸解释说道:“你对顾真人的称呼太过不敬,我没有办法接话,若是接话了,那就是我对前辈不敬了。”   姜白听着这话就来气,冷笑说道:“我就没见过你对我尊敬的时候,一天到晚就知道呛我,生怕我过得开心,真是个大孝女啊。”   怀素纸也不生气,轻声问道:“那你还想知道答案吗?”   “你说呢?”   姜白的嫌弃不加掩饰:“当然是想啊!”   怀素纸看着她,忽然生出一种佩服的感觉,只觉得这种理直气壮不要脸的本事,确实非常人所能。   又或者说,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都很擅长这方面的事情?   “那你再说一遍吧。”怀素纸的声音不知觉地轻快了。   姜白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紧接着就笑了起来,笑意嫣然说道:“请问怀大姑娘,您最崇拜尊敬的顾真人愿意下山,不惜性命救北境于满天飞雪中吗?”   怀素纸点了点头,很是满意她的态度,说道:“后者我无法回答你,但前者可以,答案是他愿意。”   话音落下,场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唯有寂寥风声。   姜白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心情就像片刻之前的怀素纸,各种思绪纷涌而至,如潮水般包裹住她整个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笑了起来,讥讽说道:“原来这乌龟的世界不是只有那座山。”   怀素纸没有说话。   “你放心,我之前和你说的都是真话。”   姜白叹了口气,敛去那些多余的情绪与笑容,说道:“我和顾乌龟之间没有任何的恩怨,你不用担心被我连累。”   怀素纸说道:“我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   姜白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说道:“感觉顾真人是那种……比较目中无人的人。”   姜白闻言吃了一惊,像是重新认识了她那般,惊叹说道:“难怪你师父这么喜欢你,连顾乌龟这种臭烂脾气都能给他找个目中无人来称赞,你小时候怕不是把你师父给哄得团团转……”   话音戛然而止,她如临大敌般想要后退上一步,却发现自己坐在了栏杆上,险些没坐稳掉了下去。   她眉头紧锁,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惊恐说道:“难道我已经不知不觉掉入了你的陷阱里,正在被你从精神上进行调教,待我习惯被你虐上千百遍甘之若饴后,你突然对我好上一次,让我难以自拔,继续享受你的折磨,希望从中觅得那一丝的愉快?”   怀素纸沉默不语,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我错了。”   “嗯?”   “你和南离确实不一样。”   “呵呵,果真被我猜中了,你现在就要给我甜头了,也行吧,给我一点儿实际的,别想着三两句好话就给我打发过去啊。”   “我的意思是,你和南离在编故事的方向上不太一样。”   “……这话很好,下次不要说了。”   姜白叹了声,然后发现今夜已经叹息了很多声,心中的无奈之意更深了数分。   于是她决定不让怀素纸愉快下去。   她依着廊柱而坐,偏过头望向远在北境以北的那轮明月,忽然问道:“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反问道:“嗯?”   姜白收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微笑说道:“你准备怎么处理自己和谢清和,还有虞归晚之间的关系?”   怀素纸墨眉微蹙。   这句话看似十分突然,但是往深处想去其实并不突兀。   以姜白的见识,既然遇到过虞归晚一面,再见到明显也不对劲的怀素纸,推断出背后发生的事情,谈不上稀奇。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建议。”   姜白莞尔一笑,笑的格外洒脱大气,说的话直截了当。   “依我看来,不管是谢清和还是虞归晚都是极好的姑娘,所以你就干脆一点儿,把她们都娶了得了。” 第六十四章 你去跟我师妹解释吧   怀素纸面无表情。   姜白微微偏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样的她,哪里有半点儿害怕的意思?   “首先,这个不是我跟你开玩笑,是认真的。”   她清了一下嗓子,看着怀素纸诚恳说道:“以我活了七百年的经验来看,这确实就是你所能用到,以及可以去用的唯一正确办法。”   怀素纸眼神微冷,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没来得及。   姜白微笑说道:“我大概猜到你要和我说的话,大概是我从未有过喜欢的人,对情爱之事一无所知,凭什么说把她们都给娶了是唯一的正确解法。”   “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从未把这件事当成仅限于你们之间的事情去看待,或者说我是直接抛开了这一点去思考的。”   她笑容越发温柔,却显得格外嘲弄:“怀素纸呀怀素纸,以你现在的地位,你与谁结为道侣,早已是能够影响时局的大事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冷淡:“所以?”   姜白饶有兴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快地说了一段话。   “你想要重建元始宗,便要推翻道盟,或者说是中州五宗对中州的统治,那么北境和天南就是你可以借助到最为关键的外力。”   “清都山为什么愿意帮你,在你还未真正成长起来,比如说东安寺那场剧变后,直接把清都印送到你手里,成为你最坚定的靠山,帮你把东安寺给保下来?”   “这确实与谢清和本身的意志有关,但更大程度上是谢楚二人看好你,并且觉得破坏谢清和与徐卿婚事后的你,必将成为谢清和的道侣。”   “道侣,这是很重要的一种关系,直白点说就是你和清都山之间的利益纽带。”   “你是元始宗的下一任宗主,是世间魔道的未来共主,而你的将来很可能还不止于此,这太过让人心动。”   “和这般了不起的你保持关系,彼此之间的感情当然重要,但一段关系里只有感情作为支撑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更加切实的东西存在。”   “清都山认为这东西是你跟谢清和的道侣关系。”   话说到这里,姜白稍作停顿,没有立刻再说下去。   她望向怀素纸的眉眼,想要从中发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但片刻后还是一无所得,于是略感遗憾。   这种遗憾并未让她的长编大论结束,只是让她的神情变得更加随意,声音里的嘲弄之意越发来得浓了。   “但是,你和天渊剑宗之间并没有这种关系。”   “也许你会说,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自古以来就是盟友,彼此隔世相望近万年,这段关系不会因为你和虞归晚的陌路而断绝。”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二者之所以成为时至今日的盟友,根本原因是天南和北境之间存在一个中州,而中州五宗确实影响到了二者的共同利益?”   “如果事情就按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道盟轰然崩塌,元始宗重现人间,世间迎来了新的秩序。”   “那在这个美好的新秩序当中,选择支持你的天渊剑宗的位置应该在什么地方呢?”   “这些年来的天渊剑宗仗着顾乌龟不肯飞升,在道盟内部的地位越发超然,明里暗里不知道从中州得了多少的好处,是仅次于长生宗的程度。”   “道盟倾塌以后,你作为元始宗的宗主,那元始宗肯定是要排第一的,清都山的掌门是谢清和,又是你最为坚定的盟友,排在第二也没有疑问,那不就只能委屈天渊剑宗了吗?”   “所以结果就是天渊剑宗出了大力气,结果到头来还把自己的位置放低了,你觉得这合适吗?”   “当然,届时整个人间的利益得到重新分配,天渊剑宗得到的必然会比以前更多,这是无法否认的事情。”   “至于到时候你对周美成说,请你放心,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咱们仨都是平等的,你觉得他能相信吗?”   “再者,当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之间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你难道要抛弃有谢清和的清都山,站在天渊剑宗那一边吗?就算你真能这样做,谁信?”   “再回到刚才局势继续恶化下去的时候,这一次中州五宗决定断臂求生,向天渊剑宗让出巨大的利益,让这群剑修放弃参战,你觉得他们会同意吗?”   “以我对周美成的了解,他同意的可能性起码有七成。”   “哪怕他在情感上很愿意帮助你,但他作为天渊剑宗的掌门,不可能在没有合适理由的前提下,无视中州的巨大诚意,执意参战。”   “联姻这种事情确实很俗,可如此俗气的事情,从无数年前流传至今,还是稍微有一点儿道理的。”   “想要别人坚定站在你这一边,你总得给别人一个理由吧?”   ……   ……   “你说完了吗?”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姜白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嗯了一声。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这时候还真有些疲惫,但想到怀素纸必将为此而烦恼,便觉得全都值了。   她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神情漠然说道:“我觉得你在扯淡。”   姜白顿时精神了起来,那些睡意消失的一干二净,挑眉问道:“哪里扯淡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为了让我她们都给娶了而扯的淡。”   姜白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出声,说道:“所以你不反对我说的这些,只是反对我的动机?”   怀素纸说道:“我并不认同你对于联姻的说法。”   姜白笑着说道:“但是你赞同我说的,你和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之间必须要有一根利益纽带的看法?”   怀素纸嗯了一声,补充说道:“更准确地说,我是赞同你话里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如果她与谢清和不存在道侣这一层关系,三方是因为纯粹的利益关系走到一起,那事情反而会变得清爽上许多。   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就都娶了呗。”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两边一人一个,谁都有了着落,可不就均衡了嘛。”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就接着说了下去。   “要是你心理上过不去,觉得好生愧疚,大可以对自己说,取谢清和的人是怀素纸,和我暮色有什么关系?!”   说这话时,姜白还敛去了笑意,一脸的理直气壮,面朝北方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她转过身去,正对南方的天空,神色莫名地悲伤了起来,声音低沉说道:“娶谢清和的人是怀素纸,我暮色喜欢的一直都是你虞归晚,心中绝无二人。”   听着这些话,怀素纸沉默了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我错了。”   姜白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欣慰说道:“为时未晚,既然你知道错了,现在开后宫还是来得及的。”   怀素纸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是,我之前认为你和南离不相上下,互有高下这个想法,是错的。”   姜白的身体微微一僵,眸子里的诸多情绪再次消失干净,与不久前的那一次极为相似。   “咦?”   怀素纸似是意外,满是不解问道:“你就这么讨厌自己像是我师妹吗?”   这句话看似是不解,实则分明有意。   她就是想让姜白不痛快,以此作为告诫,表示自己不想再听到那些胡言乱语了。   姜白猜到了她的想法,冷哼了一声,很是不满说道:“立个誓。”   怀素纸这次是真的意外了。   她稍感愕然,认真问道:“立誓?”   姜白面无表情说道:“我以后不拿你的事情开玩笑,相对应的,你也别再在我面前提起你师妹了。”   言语间,她很自然地伸出了右手尾指。   意思十分清楚。   勾指起誓。   此事到此为止吧,让我们别再互相伤害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手指,难得有些无语,想了想说道:“不用了。”   姜白微微蹙眉,心想以你的脾性,怎会说出这三个字的?   “我有一个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和,如往常那般:“你先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再来谈这些。”   姜白迟疑片刻后,点头说道:“问吧。”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把她们都娶了?”   姜白愣了一下,没想到问题竟这么的简单。   片刻之前,她还以为怀素纸要借此良机,从她这里取得中州五宗的莫大隐秘,这才让她陷入了沉思当中。   要是她知道问题就这么简单,第一时间就答应下来了。   好在为时未晚。   “这事你还要问的吗?”   姜白看着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因为这样很有趣啊。”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就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问道:“有趣在哪里?”   姜白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当然是有趣在到时候谢清和跟虞归晚吵起来,你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最后只能拉着她们一起到床上去,以身赎罪,到最后只能败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啊。”   她越说越觉得有意思,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最好你顺带把你师妹也给娶了吧,到时候你们四个凑合到一起,那画面真是想想都觉得有意思,美妙极了。”   话至深处,姜白越发自我陶醉,竟是没注意到怀素纸的脸色已经变得无比冷漠。   直到下一刻,她的感知中出现了一道不做任何掩饰的纯粹杀意后,才算是醒过神来。   她望向怀素纸,看着难得如此愤怒的怀大姑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语气苦涩而神情真挚说道:“其实……我可以解释的,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好啊,当然可以。”   姜白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正当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如遭雷击,如遇梦魇。   怀素纸嫣然一笑,温柔说道:“你去跟我师妹解释吧。” 第六十五章 当可爱已成往事   姜白气极反笑,恼火问道:“我凭什么要向她解释?!”   怀素纸温柔依旧,嫣然微笑说道:“很简单啊,因为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你想让我和你立誓,那就得向我师妹解释清楚这件事,这是一切的前提。”   姜白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拂袖离开转身就走的冲动,留在了这里。   她看着怀素纸,以温柔而亲和的声音说道:“可是你想一下呀,这事归根到底是你的私事,我今天只是恰逢其会,才会给予你一点儿小小的建议,就算您的心胸广阔无边,也没必要让第三个人知道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姜白认真斟酌了每一个用词,最后一句话里她甚至说的是第三个人,而非外人,刻意去避免某种回应的出现。   怀素纸笑着说道:“可我不觉得我师妹是第三个人呀。”   话音落下,廊下一片安静。   姜白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沉声怒喝质问道:“怀素纸,你这是要和我不死不休了是吗?!”   怀素纸哪里会怕她,一脸好奇问道:“不就是让你去跟我师妹解释一下,什么叫做你师姐为了大局必须要开后宫这件事吗?这怎么就是和你不死不休了呢?”   不等姜白开口,她神情真挚说道:“而且我是觉得你和我师妹很有缘分,可以借这个机会彻夜长谈,增进彼此感情,或许你还能和她成就一段忘年之交的珍贵情谊。”   “呵呵。”   姜白轻声呵呵,脸上却没有流露一丝的笑容,声音里更找不出半点笑意:“怀素纸,你现在很得意是吧?”   怀素纸微笑不语,没有接话。   姜白看着这样的她,越发觉得心累,只觉得之前那个不苟言笑的怀素纸,此刻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的可爱。   往事不要再提,将往事留在风中,因为心中仍然有梦?   当怀素纸的可爱已成往事,她又如何能不为之怅然叹息,以至于为此心疼?   ——尽管这是她一手造就的结果。   姜白沉默了会儿,神色忽然端正了起来,说道:“你我是否有些不对?”   怀素纸知道她又要胡言乱语,但也懒得阻止了,随意问道:“不对在什么地方?”   姜白转过身,面朝北方负手而立,衣袂因夜风至而轻飘欲飞。   此时此刻的她,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起,纵横于天地之间,如同仙人一般。   所谓世外高人,莫过于此。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影,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想上一次你这般模样的时候,是在多久以前了?   好像也没多久?   应该是在旧皇都的崇圣寺前吧?   一念及此,她不由觉得世事过分奇妙,那时候的她和她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她和她会是这般模样吧?   姜白没有注意到这些,神情肃然说道:“如今大敌当前,正是北境危急存亡之春也,你我皆有重任在身,岂能让儿女私情左右去留,在此地徒然浪费时间?!”   怀素纸神情平静,丝毫没有被这番话给打动,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   “可是你刚才好像对我说,我的私事不是私事,而是关乎天下局势的大事,这怎么能算浪费时间呢?”   姜白咳嗽了一声,掩去尴尬,正色说道:“事有轻重快慢之分,怀大姑娘你的婚事当然关于天下之局势,但终究还是未来之事,故而你我理应放眼当下,先去思考如何才能平息云妖之灾。”   听着这话,怀素纸眼神如水般明亮了起来,就像是倒映着满天繁星的湖面。   她往后退了一步,向姜白认真行了一礼,诚恳赞道:“姜先生愿为北境之安危,不惜直面云妖,行舍生忘死之举,当受素纸……”   “停!”   姜白神色骤变,念头微动,让怀素纸的话音戛然而止,生怕她说着说着再给自己拜上一下,那可是真的折寿了。   怀素纸从容起身,看着脸色阴沉入夜的姜白,一脸不解问道:“姜先生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姜白看着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无奈说道:“行吧,这次我认栽了,像你这样的人不要起脸来,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怀素纸墨眉微蹙,不悦说道:“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姜白无言以对,很想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难道真的可以问心无愧吗?   只是想到再吵下去,结果也必然是自己落败……   “咦。”   她神情霍然凝重了起来,盯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怀素纸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想难道是真的出事了,问道:“怎么了?”   姜白的眼神变得很复杂,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没发现吗?”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尽是怅然之意。   怀素纸微微摇头,看着她说道:“我只觉得现在的你有些像我师父了。”   都不喜欢把话说清楚,非要遮着掩着,让人去猜。   姜白怔了怔,眼里的那些情绪顿时消散许多,换做了些许的无语,轻微的恼火,以及很多的愤愤不平。   因为她听懂了怀素纸在说什么。   她面无表情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对我来说,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只蹦跶的比较欢的蝼蚁。”   这句话当然是不好听的,怀素纸却没有因此生气,问道:“所以?”   姜白盯着怀素纸,沉声说道:“我一个念头就可以直接杀死你,不管你有多少的后手,在我面前也没有意义。”   怀素纸说的还是那两个字:“所以?”   姜白认真说道:“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你怀素纸绝不可能是一个白痴,理应清楚知道这个事实。”   怀素纸对此十分坦然,嗯了一声。   姜白很是满意,神色却不变,说道:“所以你理应对我尊重一些,而不是现在这种模样……”   话没能说完。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认真问道:“但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话音落下,姜白怔住了。   她蹙起眉头,开始回想起与怀素纸相识以来的一应事。   神都道殿内的初相见。   东安寺后山禅室的前尘往事。   商州城里谈长生。   神都再会,笑看风云。   百鬼夜行的旧皇都,你我于阴风凄雨中对望。   天劫下,同境全无敌终不敌天下第二。   长生果前,轮椅上执意不退的姑娘。   还是那座神都,一方无边水池前,又是那个姑娘。   再到阳州城,临湖小筑里的闲散言语。   岱渊学宫春光下的诸多新事,再至眠梦海与北境的无数风雪。   直到此刻,姜白才发现自己和怀素纸竟有如此之多的经历,每一步的变化都是清楚可见的,是有迹可循的。   而这当中很多关键的地方,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怀素纸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远去,没有靠近,而是视她的选择而选择。   换而言之,两人的关系之所以到今日这般熟络,都是姜白的选择。   那她又有什么道理责怪怀素纸,要求尊重呢?   都是自找的不痛快。   姜白这般想着,忍不住深深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难怪你师父断定你会是未来的魔道共主。”   怀素纸不知道她的心路历程,心想怎么就说到这里来了?   “自我修行以来,这世上能让我佩服的人不多,从前只有三个半。”   姜白看着怀素纸说道:“天渊剑宗占其中的一个半,莫由衷算是一个,谢渊也算是一个。”   怀素纸心想顾真人理应是一个,那另外半个应该就是周掌门了?   这位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竟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你想多了,周美成还不至于与这几个人相提并论。”   姜白的声音响起,语气很是复杂:“顾乌龟是其中的半个,剩下的那一个早就已经死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询问,她很自然地把话题拉了回来,说道:“现在是四个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笑,说道:“第四个是我?”   姜白嗯了一声。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理由呢?”   “我还以为你不会好奇的。”   姜白没有隐瞒,感慨说道:“你这人明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暗里却让人下意识凑近,可谓是魅惑天成,比狐狸精还要狐狸精。”   怀素纸纠正说道:“我没有做过狐狸精的事情。”   “正是因为你没有做过,才让你来得更加动人心弦。”   姜白认真说道:“这种清冷淡然,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岂是寻常狐狸精的妩媚能够比较的?”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即便真是这么一回事,以你的境界也不该被我影响到。”   “所以这不只是你魅惑天成,清冷淡然到诱人走火入魔的缘故。”   姜白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句话,没好气说道:“真正关键的是,你这个人在为人处世上面正的不行,偏又顶着一个魔道妖女的身份,谁能拒绝这么个你啊?”   怀素纸不说话了。   在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选择就要承受。”   姜白最后叹息了一声,望向夜空那轮明月,语气悲伤说道:“你之所以对我不敬,确实是我自己的缘故。”   怀素纸问道:“所以?”   姜白转过身,望向她的眼睛,一脸诚恳说道:“看在咱俩都这么熟的份上,您就别计较刚才的事情了呗?”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说这么多话,结果就是为了这一句?”   姜白犹豫片刻后,嗯了一声。   怀素纸看着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计较了,漠然说道:“去做正事吧。”   “嗯?”   “平息云妖之灾。” 第六十六章 算一笔账   听到这句话,姜白抬头望向无风无雪亦无云的夜空,不解问道:“现在?这么着急吗?”   在那株枯树下,她也曾为那只喜欢嗷呜的云妖而震惊,知晓那些嗷呜声里蕴含着的意思。   以她所知晓的那些消息来判断,云妖之事虽然还是着急,但真的没有之前那么着急,因此不必那么着急。   她想了想,说道:“你就坐在栏杆上睡了一个下午,还是被阳光晒着的,要不还是先去再睡上一觉吧?”   怀素纸也不意外她的关心,摇头说道:“已经足够了。”   姜白不再多言,问道:“有什么要我做的?”   怀素纸似乎没想到,看了她一眼。   姜白说道:“就当是我为之前说的那些话给你道歉。”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心想你这变得未免太快,明明先前还在和我拌着嘴,这时候就换上了一副正经的模样。   就你这么个脾性,怎么能怪我对你生出兴趣呢?   分明就是你的问题。   这般想着,她听到了一句话。   “处理云妖的事情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怀素纸一边向院落外走去,一边说道:“这里确实需要你帮个忙。”   姜白没有问是什么忙,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以怀素纸的性情和行事风格,断然不会让她感到为难,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比起帮什么忙,她更好奇的是那件事的具体内容。   “没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就是去和林轻轻算个账。”   昨夜她与江半夏沿着雪路浪游,在剑上说过一些事,其中便有关于林轻轻的。   江半夏希望她去做些事情。   而她为了尊她敬她爱她的南离,理所当然也要去做些事情。   那是让林轻轻不痛快的事情。   听着这话,姜白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出声。   她的笑声并不是嘲弄的,而是充满了愉悦意味的轻快。   当中甚至有种期待已久后得偿所愿的美妙感觉。   “人家林轻轻可是八大宗掌门啊-”   姜白故作担忧说道:“你这样子做事,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万一人家恼羞成怒对你出手,那可如何是好?”   怀素纸懒得理会,连一个字都不想说,嫌弃的不要太明显。   姜白见她一脸冷漠,微恼说道:“你就不能稍微搭理一下我?”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她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姜白这是要自己说些好话。   问题在于,吹捧姜白对她来说是一件极其违心的事情,着实没法去做。   ——换做师父来,那她是愿意开口的。   姜白正准备胡言乱语时,忽然想起不久前那个‘可爱’的怀素纸,顿时安静了下来,当作无事发生,默然跟了上去。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但没有问出来。   姜白咳嗽了声,说道:“关于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不过有一个要求。”   怀素纸问道:“嗯?”   姜白没有立刻回答,说道:“你觉得你长得好看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早在数年以前,她就是被万劫门誉为人间绝景第一。   现在的她名声正值巅峰,哪怕审美这件事再如何来得主观,如今的人间也无人敢否认她的好看。   “那我的要求很简单。”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你长得有多么好看,就让林轻轻有多么的难堪,行吗?”   怀素纸停步,偏过头望向她,很想问上一句:你和长歌门到底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然而想到万劫门所持之道,这似乎不值得奇怪,便放弃了。   姜白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很简单,万劫门和长歌门最后一个字都是门,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被并列称呼的,而我呢……”   她缓缓敛去笑意,声音变得无比嘲弄:“是真的看不起那群婊子啊。”   ……   ……   对中州五宗的诸多强者,以及那些大人物而言,他们的时光在昨日风停雪散后就悄然慢了下来。   数之不尽的意料之外接踵而至,仿佛雪崩般轰然到来,把他们的身躯彻底淹没,却又偏偏留了一道缝隙,以供呼吸。   呼吸即是希望。   中州五宗的所有人,就连与昨日那场围杀没有任何关系的年轻弟子们,都在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煎熬。   在那九艘飞舟被肢解,自天空之中掉落雪原,燃起一场冲天大火后,中州五宗远赴北境的强者们便陷入了无法立刻离去的困境。   当然,就算那九艘飞舟完好无损,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乃至于整个北境都不可能放任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楚瑾记得宋辞这些年轻人的付出,那么此时雪原深处那片燃烧过后的世界,大概还在热闹着。   即便如此,中州五宗的强者们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北境不如中州那般辽阔,终年风雪不断,气候极其恶劣,以至于很多地方都是荒芜的。   这片古名为梵净的雪原更是如此,除了那座边城外,都是大大小小的营地,而那些营地都已经随着云妖的苏醒而永远地消失了。   在楚瑾的授意之下,中州五宗的强者们身上始终存在着道道视线,那是来自于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及整个北境的目光。   除了登临大乘的太虚剑派掌门梁皇,被楚瑾亲自邀请作客外,其余人包括林轻轻都只能在雪原上徒步,一步一步向南方走去。   对这些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来说,在雪原徒步并非什么难事,更不会有生命上的危险,但是……   这真的很羞辱啊。   让身份地位尊崇至极的他们像凡人,不,像是被流放的罪人般,在雪原上茫然徒步前行,这是何等程度的羞辱啊?   明景道人亲赴清都山直面谢真人。   梁皇接受楚瑾的邀请也离开了。   裴应矩则是由于姜白的缘故,没有遭受这种羞辱,留在了雪原深处。   此间剩下身份最高的人便是林轻轻了。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林轻轻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五宗的大人物们,很自然地将改变现状的重任放在她的身上,希望她能在这时候站出来,向清都山争取到一些东西。   从某种角度看,这对林轻轻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如果她在这个艰难境地当中,展现出令人信服的一面,将会在极大程度提到她在众人心中的地位。   然而很可惜的是,她确实做不到。   不管这背后存在多少的原因,她就是做不到。   入夜,未曾休息过的中州五宗许多人,在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注视之下,尽管道体没有任何疲惫之感,但在精神长时间绷紧的影响下,整个人已经到了疲惫不堪的境地。   在私下的简单商议过后,宋辞来到长歌门一行人中,见到了林轻轻。   哪怕局面恶劣至此,这位长生宗的当代大师兄依旧维持着风度,衣衫只是微湿,神情始终平静。   “林掌门,该要休息一下了。”   他行了一礼,压低声音说道:“再这样继续赶路下去,很多人在精神上会撑不住的,届时情况只会更加恶劣。”   林轻轻没有看他,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在我们留下休息的时候,风雪再起,该如何处理?”   这句话的语气不太好,冷淡之余还带着些许的怒意。   宋辞微微低头,以此表示自己并无冒犯之意,谨慎说道:“我有一处地方可以确保安全,无风雪妖兽之患。”   林轻轻望向他问道:“那清都山呢?”   宋辞没来得及开口。   “昨夜那事过后,撕破脸皮这四个字,便不再是一句虚话,而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形容。”   林轻轻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风雪卷土重来,大雾再起,我们很可能会被清都山借云妖之手,彻底留在这片雪原里?”   宋辞觉得这话好生没有道理,心想以清都山的风格真要动手杀人,决意开战,又怎会弄得这般麻烦?   他反驳的心思越发坚定,但这一次还是来不及。   “我当然也知道清都山的行事作风不会如此无端,然而你应该记得一件事,怀素纸极有可能是暮色。”   林轻轻叹息了一声,视线从宋辞身上挪开,落在附近的那些人身上,低声说道:“此刻身在这里,与我们同行的人都是中州的中流砥柱,不可或缺。”   宋辞想着那些亲眼所见的画面,对这句话实在无法赞同,说道:“但怀大姑娘……”   林轻轻没有让他说完,问道:“冬末春初,阳州城里发生的那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话中所言,当然是在一个清晨的时间里轰然崩塌的陆家。   宋辞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首先,我不相信怀素纸是暮色,其次,就算她真的是暮色,我也不相信她是世人眼中的那个暮色,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他看着林轻轻的眼睛,语气认真而执着:“我看的很清楚,您刚才的目光只落在了附近,没有望向更远的地方。”   在更远的地方,或者说是前方,站着的是那些向怀素纸动手后被她亲自斩伤的人。   林轻轻神色不变,说道:“你误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霍然转身望向远方,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今夜无云,梵净雪原又临近北境以北,云妖瞳孔所化的那轮明月洒落的光芒自然无比明亮。   然而就在此刻,这种光芒悄无声息的淡了。   一颗自斜前方而落的流星,夺走了天地间的一切光彩。   有人披星戴月而来。   在这人面前,世间本就鲜有颜色可言。 第六十七章 岂能为南离之师   宋辞沿着林轻轻的目光,望向那头。   所谓星光,其实剑光   当清冷剑光缓缓敛没之际,怀素纸便也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了。   然而与之前不同,这次她的身后侧方还跟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的容颜很清秀,一般好看,是放在人堆里也能脱颖而出的那种。   奈何这时候的她与怀素纸站在一起,便只能来得平平无奇了。   宋辞的情绪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有些不解,是不解怀素纸为何来到这里。   在他看来,这位同辈中人的性情极为干净利落,不会做秋后算账的事情。   那株枯树之下,该清的账都已经清了才对。   不解外,他心中更多的情绪还是怅然与失落与向往。   是的,就是向往。   彼此之间的差距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仿佛身处两个世界,如何还能生出羡慕和妒忌这一类的情绪?   唯有心向往之而已。   就在这时,林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去吧。”   “啊?”   宋辞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过来,沉默不语。   林轻轻之所以如此安排,显然是考虑到他和怀素纸也算是有一段交情,并且他在眠梦海上坚定支持了对方。   就算怀素纸这次来真的是为了再算账,那看在他站出来的份上,即便坚持不放弃,想必也会委婉上一些。   林轻轻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不愿如此,简单而迅速地提醒了一句。   “这里有你的师长。”   长生宗作为中州五宗乃至于天下正道的领袖,尽管司不鸣和程安衾被排除在此事之外,但还是有不少手握实权的峰主长老参与了谋杀怀素纸。   这也是宋辞再不耻这番行径也罢,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的根本原因。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拒绝下去,迈步向落在远处的怀素纸走去。   事实上,这时候的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与此同时,远处的怀素纸见到宋辞向自己走来,便也没有继续前行。   夜风自天边吹落,为人间带来如泣如诉般的呜咽声。   除此以外,雪原之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茫茫人群便已分出一道通道,让宋辞畅行无阻。   林轻轻看着他的背影,神情不再那般凝重,轻松了些许。   在旁的梅雪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道:“这是否不太合适?”   林轻轻头也不回,说道:“物尽其用,有何不合适?”   梅雪看着她,犹豫再三后说道:“这已经不能算是物尽其用了……”   林轻轻没让这句话说下去,偏过头望向梅雪,似笑非笑问道:“那你觉得这是什么?”   梅雪沉默不语。   她想说的是不择手段也是不负责任。   然而随着林轻轻偏过头,带着笑意问出这句话后,周围很多人看似一无所觉,暗里已然将一部分的注意力放在她们的身上了。   要是她坚持说下去,那就是让长歌门的丑落入所有人的眼中了。   如果这时候南离也在场,在得知梅雪的想法后,她必然会充满好奇和惊讶地问上一句:师叔,原来咱们长歌门还有脸的啊?   ——如今的修行界,不提天南与北境,哪怕是身在中州的寻常宗门,尽管在明面上依旧维持着对于长歌门的尊重,但暗地里早已态度冷淡了。   否则南离作为长歌门公认的下一任掌门,为何还要主动去和眠梦海周边的宗门谈判?甚至是凑在一桌打麻将?   换做过去,这些宗门都是主动匍匐在长歌门的山门前,祈求长歌门庇护的。   “看来是没有问题了。”   林轻轻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即将交会的那两人身上,神色淡然自若,仿佛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梅雪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疲惫。   然后她开始庆幸,为南离不在此间,不用接受接下来的羞辱而庆幸。   因为她可以确定一个事实。   ——怀素纸的脾气很好,而在这一切之前,她并非一个白痴。   既然不是白痴,又如何能看不出林轻轻的手段?   ……   ……   那段谈不上漫长的路。   宋辞停下脚步,向怀素纸认真行了一礼,然后朝站在她身旁的那位侍女点头致意,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怀素纸平静还礼。   与宋辞相比,她所行之礼要简洁上许多。   就像她不加修饰的言语那般。   “不用勉强开口。”   怀素纸的视线越过宋辞,落在他肩后的众人身上,淡然说道:“你不是那种擅长编故事的人。”   宋辞微微一怔,接着苦笑了起来,说道:“是啊。”   他背对着后方那些人,且情绪掩饰的颇为不错,便没有让人听出笑声里的苦涩之意。   怀素纸说道:“我来是为了做一件事。”   宋辞沉默了会儿,问道:“这件事不能……尽量不要涉及到我身后的人,可以吗?”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下意识说了不能,紧接着却改了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提要求。   怀素纸没有说话。   站在她身后的那位侍女,微仰起头,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似乎被这种大人物说一不二的强大气势所折服,心生仰慕。   宋辞注意到了这些,看着怀素纸,心想你确实是修行界里的大人物了。   然后他低声说道:“该付的代价,他们在昨日夜里就已经付过了,而且必将一直付下去,直到这件事情彻底了结的那一刻。”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所以?”   宋辞看着安静了会儿,叹息说道:“我知道事情不会随着昨夜的过去而尘埃落定,但你已经决定让他们付出怎样的代价了,那就不应该临时加码。”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有理。”   听着这话,宋辞松了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般,轻松了许多。   与此同时,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现在做的事情,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念及此,宋辞的情绪再次变得复杂了起来,望向怀素纸的眼睛,想要开口道歉,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们,一直在注意着这场谈话的进展,见他骤然轻松后,便知道结果还算不错,心想果真是长生宗的当代大师兄,确实擅长谈判。   站在怀素纸身旁那位侍女,见到这一幕画面后,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些许嘲弄。   就在宋辞心生愧疚之时,一道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旧事不必重提,这点我从未否认过。”   怀素纸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嗯?”   宋辞忽然觉得自己弄错了些什么。   怀素纸与他擦肩而过,向人群深处走去,说道:“所以我是来找林轻轻的。”   这句话她说的很轻,放在了方寸之间,没有让第四个人听见。   听到这个名字,宋辞先是一怔,紧接着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他睁大眼睛,霍然转身偏头望向怀素纸,干涩枯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似有言语将要从中迸发出来。   然而宋辞的话还未来得及落下,面前便徒留一片空白,是夜空下的无垠雪原。   怀素纸已然从他身旁走过。   宋辞神情顿时落寞,眼中满是颓废之意,身上充满了无力的感觉。   唯有与他擦肩而过的怀素纸,以及稍微落后几步的那位侍女,才听到他无声说出的那个五个字。   ——那您赶紧的。   ……   ……   怀素纸听得很清楚,神情却丝毫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那位侍女不是她,听到后险些没有维持住脸上的冷漠情绪,直接笑出声来。   幸好怀素纸早有预料,不经意间放缓了脚步,替她遮掩了过去。   便是这时,那位侍女才是错愕发现,自己生得原来没有怀素纸高。   ……   ……   伴随着宋辞的明显失败,场间一片死寂,气氛瞬间紧张的起来,凝重地令人心悸。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及北境的强者,不再藏身在夜色深处,出现在中州五宗的人们的眼中,作为震慑。   很明显,无论接下来怀素纸做出怎样的决定,他们的选择都会是支持。   昨夜被一剑斩落飞舟,自此跌入尘埃里的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神情变得无比难看。   然而就是这种时候,他们依旧不约而同地看了林轻轻一眼,不满的情绪几乎是溢于言表之上。   尽管他们不可能在此刻,也不会在北境中对这位长歌门的掌门发难,但只要可以平安回到中州,定然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问题是,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一位出身无归山的长老,默然运转着无归道经,将缠绕己身的诸多杂念镇压下去,让己心进入无情无识的境界,以绝对的理智去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解。   不过片刻之后,他的理智就让他选择了放弃。   ——如果怀素纸真的决定动手,那么这里肯定会有一位大乘在场,也许是楚瑾,又或者是谢真人的目光。   不管是哪个,都不是在场已然老弱病残的他们能对付的。   至于此间身份上唯一能够对等谢楚二人的,偏偏又是林轻轻。   想到这里,那些望向林轻轻的眼神,骤然间多出了许多的不满。   林轻轻感受着身上的目光,同样愤怒,甚至是出离的愤怒。   她心想,要不是你们这群废物太过惜身,不肯早些进入雪原去把怀素纸找到杀了,事情何至于落到这种境地?   如今还反过来责怪我?   认为是我的责任?   怎么不想想是自己太过废物呢?   任谁拿今夜这事,拿昨夜那事来问我,我都能问心无愧。   我已经尽力了!   都是你们的问题!   无数念想在林轻轻的心中涌出,快要淹没了她的理智。   以至于怀素纸来到她的身前,她都没有醒过神来,仍旧沉浸在自己的诸般念想中——因为这些思绪可以让她的心情不那么的糟糕。怀素纸也不着急,静静看着她。   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沉重地咳嗽了一声,才让林轻轻醒过神来。   林轻轻沉默片刻,向怀素纸点头致意,没有怀疑她为何来到自己的身前。   作为场间身份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她是唯一有资格和怀素纸对话的人。   对此,她有相当清晰的认知。   ——她很自然地忘记了,先前自己让宋辞迎上去的选择。   林轻轻看着怀素纸,以过往侍候采云仙姑的丰富经验做出了判断,没有露出笑容,神情反而严肃了。   她的声音微沉而冰冷,流露出极为强硬的意味:“怀大姑娘前来此处是为何事?”   就在下一刻,怀素纸就让这种虚假的强硬不复存在。   “我是来找你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神情很坦然。   话音落下,场间的气氛骤然轻松了许多。   那些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望向林轻轻的侧脸,嘲弄想着你总算是有些用处了。   听到这句话的林轻轻,只觉得理所当然。   在她看来,自己是场间唯一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怀素纸不找她又能找谁?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慌张。   很不巧的是……她心里真的有鬼。   因为她忽然回想起来,昨天江半夏对她说过一句话,怀素纸在得知她在飞舟上说的那些话后,必定是要心怀感激的。   所以,怀素纸这是来找她报恩了?   林轻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过去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最近这些天过来后,也算是有一个答案了。”   她对林轻轻说道:“长歌门有你这样一位掌门,还能撑到前些年才一落千丈,是真的不容易。”   说这句话的时候,怀素纸的语气有些感慨,有些惋惜。   这些情绪交杂出来的言语,落入众人的耳中,只留下了一种感觉——确凿。   林轻轻彻底不复平静,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寒声说道:“怀大姑娘是要羞辱整个长歌门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眼中的失望之色更加清楚,说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刻意曲解我的意思吗?”   话音落下,没有哗然声,还是安静。   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轻轻的身上,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然而她的神情却依旧维持着平静,脸上没有半点羞愧之意。   直到怀素纸说出了那句话。   “南离有你这么一位师父……”   她带着憾意说道:“真是可惜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耳光,落在林轻轻的脸上。   让她的所谓冷静,其实怯弱,彻底破碎。   PS:今天稍微偷个懒,明天补吧。 第六十八章 你一直在嫉妒自己的徒弟   “是啊,是啊,南姑娘遇到你这么个师父,真的是上辈子倒了大霉。”   一道声音在人群里响起,言语之中尽是惋惜遗憾之意,颇有一种身同感受的味道。   听到这话,许多人不由为之错愕,心想这可是怀大姑娘在说话,究竟是谁在这里胡乱插嘴?!   人们想到知道是谁说的这句话,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被认为是掺和到此事当中,场间反而变得更加安静了。   静的仿佛死去了一般。   于是这声音徘徊在风中,久久未能散去,就像是一首调子哀婉的乐曲。   然而落入林轻轻的耳朵里,却无法为她带来哪怕是半点的哀伤,只有源源不断的愤怒涌上心头。   待到余音袅袅散去之时……   怀素纸恰好开口。   “我和南离的关系还算不错。”   她看着林轻轻,神情平静说道:“之前我一直都很奇怪,南离行事进退有度,性情明慧之余不失潇洒,从未因身处郁郁之境而怨天尤人,是极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她的师父会是这般模样。”   话音落下,在场那些与南离或多或少有过交集的人,不由回想起过往言谈间,这位长歌门当代大师姐留给自己的印象。   然后,他们发现怀素纸说的都是对的。   林轻轻看着怀素纸,眼神一片漠然,冷硬说道:“南离是我的徒弟,更是长歌门的人,她和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指点点。”   话至此处,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弄至极的笑容,语气亦然如此。   “还是说怀大姑娘您已经等不下去了,现在就惦记着来当天下正道……不对,是人间正邪二道的领袖了?”   林轻轻骤然间敛去笑意,沉声斥道:“麻烦你稍微清醒一下,你现在连炼虚都不是,凭什么来干涉长歌门的事情!”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番话里的指责都是极其有力的,是沉重到难以应对的。   因为这是极有道理的话。   谁家正道领袖是干涉别家宗派内务的?   就算真的干涉,那也不能让人知道,或者说绝对不能承认。   当初在阳州城里,长生宗就因为这种指责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致使程安衾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被怀素纸借以利用,让江半夏顺利成为学宫之主。   然而长生宗不愿意承受的沉重罪名,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却与一道微风没有任何区别。   宗门是由很多人组成的。   偌大人间,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怀素纸。   哪怕平日里心思最为阴暗的人,都不认为怀大姑娘说的那些话里,存在林轻轻话里描述的那些意思。   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怀素纸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林轻轻极具力度的指责落下后,场间不复安静,但响起的却不是哗然震惊声,而是嘲弄的笑声。   这些笑声都是年轻的,来自于那些曾经在眠梦海上追随怀素纸的年轻人。   紧接着笑声到来的是叹息声。   这些叹息不再年轻,带有明显的沧桑与疲惫之感,是那些在雪原里为怀素纸所伤的五宗强者。   ——哪怕算得上是有仇的他们,都不觉得怀素纸会是那么一个人。   五宗的大人物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默着把目光放在林轻轻身上,忽然觉得自己好生白痴,竟然指望过这么一个人。   在这整个过程当中,怀素纸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林轻轻泼向她身上的脏水,便已消失无踪。   直到那些笑声与叹息声散去后,怀素纸才开口说话。   “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了。”   她看着林轻轻,摇头说道:“南离根本就不是你教出来的,那她怎么会像你呢?”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神情看似不为所动,身体却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分明是愤怒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身在雪原,她的衣裳比起寻常时候要厚实上不少,早已被所有人都看到了。   她强行控制住悍然出手,以高出一个大境界的优势袭杀怀素纸的冲动,缓缓松开衣袖里已经紧握成拳的双手,挤出一缕难看的笑容,正要开口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如果把现在的你换成是南离,那她绝不会笑的这么难看,她要么不笑,要么就笑的落落大方。”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而真挚,因为她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从来都是最能伤人的。   林轻轻的笑容僵住了。   梅雪看着她的侧脸,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叹息了出来。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很不理解。”   怀素纸继续说道:“南离因为浮仓山之难被采云仙姑送入囚牢的时候,你为什么选择沉默,什么都不做,只是在那里看着,让她就在那座水牢里待着,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徒弟。”   林轻轻就像是找到了还击的机会,冷笑出声,不屑说道:“正因为我是她的师徒,所以我更不能为了她徇私,这样做只会害了她。”   怀素纸说道:“但是你什么都没做。”   林轻轻冷笑依旧,说道:“你觉得你是谁,你凭什么断定我什么都没做?”   怀素纸看了梅雪一眼。   梅雪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你……你确实是什么都没做。”   如果是别的事情,她会选择沉默到底,因为这是长歌门的事。   但这件事涉及到了南离,那她终究是要开口的。   林轻轻笑容再次僵住,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那姣好的明艳面容,此刻竟是变得难看了起来。   场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来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次,人们的目光不再复杂,变得前所未有的统一——都是不耻。   就连那些自私自利到极点的长老和峰主们,在这一刻都流露出了同样的情绪。   对修行者来说,师徒是最为重要的关系,代表着自身传承的延续,在绝大多数时候就连血脉亲人也无法比拟的。   那道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声音里不再带有惋惜之意,只剩下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这倒是我的不对了。”   那人感慨说道:“我本以为你林轻轻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废物,没想到你还能有坑害自己徒弟的勇气……”   话到这里,这人像是忽然醒悟了过来,闭上了嘴巴。   片刻后,她充满歉意和慌张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把勇气这两个字放在你的身上,着实是侮辱这两个字了。”   “说够了吗?”   林轻轻一字一字说道,声音冰冷到极点。   那人咦了一声,惊讶问道:“原来您还有硬气的时候啊,那您徒弟被关在水牢里的时候,您的硬气去了哪里呢?”   林轻轻一言不发,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神情漠然寻找着那道声音。   她终究是长歌门的掌门,尽管前些年采云仙姑活着的时候,手中没有任何权力可言,但该有的供奉一样不少,境界又怎会真的孱弱?   哪怕她在八大宗掌门之中境界倒数第一,终究也是一位掌门,在场的修行者里鲜有能与她为敌的人。   眼见林轻轻动了真怒,悬在远方的剑光不再沉寂下去,清都山的三位峰主把目光放在了林轻轻的身上,渐渐凝重。   而中州五宗的许多年轻人,则是在心里为说话的那人由衷担忧,分外不想此人被林轻轻找出来。   场间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仿佛下一刻,林轻轻就会找到藏在暗里说话那人,降下雷霆一击,以鲜血来挽回自己的尊严。   时光也随着她的目光慢了下来,她的视线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怀素纸平静如故,眼中找不出半点惧意。   梅雪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宋辞及诸宗的年轻弟子,还以目光,不曾躲闪。   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老与峰主们,正在当作无事发生。   远方的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众多强者,严阵以待,准备动手。   就在这道目光缓慢的扫视之下……   下一刻到了。   无事发生。   风平浪静。   林轻轻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没有错过任何细节……却没能找出说话的那个人。   气氛有些尴尬。   尴尬都是林轻轻的。   也许是处于好心,先前说话那人再次为她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真是吓人啊-”   那人感慨说道:“采云仙姑要是能活过来,看到林掌门您这霸气侧漏的样子,想必也会高兴的不行吧……咦,不对。”   她微微一顿,话锋骤然一转,诚心问道:“林掌门您应该是整个人间,最不希望自家老祖宗能活过来的那个人吧?”   话还没有说完,林轻轻的脸色就已经难看到极点,像是刚死了祖宗的模样,当然不会回答这句话。   说话那人似乎也不想完全激怒林轻轻,话音就此戛然而止,没有继续下去。   便在众人以为沉默再次到来的时候,一句让所有人都为之感到意外的话,平静落下。   “就像你不希望采云仙姑活过来一样。”   怀素纸忽然说道:“你也不希望南离从水牢里出来。”   林轻轻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真元肆意而出,激荡起无数雪花,如冲天而起的道道瀑布。   与这瀑布一同落下的,是一句愤怒到极致的话。   “怀素纸,你给我闭嘴!”   怀素纸置若罔闻。   “因为……”   她往前走了一步,穿过如暴雨般的雪花,看着林轻轻的眼睛,漠然说道:“你一直在嫉妒自己的徒弟。”   PS:今天状态好了一些,不像昨天莫名其妙的身心俱惫,尽量多写一点吧,然后……厚着脸皮求个票。 第六十九章 你竟敢对怀大姑娘动手?!   随着话音落下,自北境以北而来的浩荡月色,仿佛在悄无声息间冷了数分。   雪瀑散尽,空气一片冰冷。   林轻轻盯着怀素纸,深呼吸了一口。   那些片刻前还存在着的冷静,这时候已经找不出半点痕迹,只剩下被勉强控制起来的愤怒。   场间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在看着林轻轻,从她的反应得知了这件事的答案,情绪变得无比复杂。   ——原来你真的嫉妒你的徒弟吗?   林轻轻面无表情,嘴唇轻微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比她更先一步。   就像她在不久之前,对待宋辞那般。   “我确实没有证据证明你嫉妒南离。”   怀素纸的声音并不嘲弄,只是平静,把一切娓娓道来:“你可以将此理解为,我凭借自己的名声,往你身上泼脏水。”   林轻轻睁大了眼睛,盯着怀素纸,有千言万语欲要喷薄而出。   还是没来得及。   怀素纸平静说道:“就像你刚才做过的那样,其实我也是把一些不确定存在的事情,放在了你的身上,没有任何区别。”   话音刚落,那道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为她纠正了一件事情。   “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很明显。”   那人诚恳说道:“刚才林轻轻说你的,这里就没有人信,你说林轻轻的,他们摆明全都信了。”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的目光霍然从怀素纸的身上挪开,以极快的速度在场间扫视了一遍。   这一次她看的很着急,不像之前为了找到那个神秘人般,看的尤为仔细。   然而如此粗糙的匆匆一眼,却有无数的细节同时涌入她的眼中。   这些细节都是情绪。   有些是厌憎,有些是不屑,有些是冷漠,这其中相对而言最为温和的……竟然是带着浓重怀疑意味的审视。   一时间,林轻轻只觉得数之不尽的恶意汹涌而来,如潮水般包裹住自己。   仿佛整个世界偏要和她过不去,与她为敌。   她再次望向怀素纸,眼神里一片冰冷,怒火不曾熄灭。   无数想法在她的心头浮现而出,充斥在她的胸膛里。   为什么你不肯乖乖去死?   好吧,你不想死就算了,那你倒是走啊,为什么要来恶心我呢?   这很有意思吗?   为了南离?   你是她的谁,你知道她为什么接近你吗?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怀大姑娘,就是个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还一无所知的呆蠢丫头罢了!   白痴一个!   想着这些事情,林轻轻的意气稍微畅快了一下,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了一个其实并不难看的笑容。   然后,她听到了一句很真诚的话。   “林掌门……”   怀素纸看着她,提醒说道:“我真的没有阻止你说话,你不用在心里想的。”   林轻轻的笑容僵住了。   下一刻,梅雪的叹息声落入她的耳中,带着尤为清楚的失望之色。   这让林轻轻清醒了过来,至少只记得愤怒了。   她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我不想说话,是因为我不想说话,更是因为你觉得我嫉妒自己徒弟这件事,荒唐到我多说一句话,都是在自我侮辱。”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那道神秘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那你现在是不是在自辱啊?”   林轻轻听到这话,很显然地愣了一下,神情勉强维持着不变,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众人看着她的反应,便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觉得嘲弄。   怀素纸沉默不语,眼神并不复杂地看着林轻轻,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林轻轻没有注意到这些,望向中州五宗的师长与弟子,望向还在远处虎视眈眈的北境一方的强者。   她看着场间所有人,寒声说道:“自我成为南离师父那一天起,我便没有做过有愧于她的事,任你怀素纸拿什么东西来质问我,我都能问心无愧!”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大概就是林轻轻说这句话时的模样了。   雪原上一片安静。   怀素纸还是沉默,不予理会。   回答这句话的是那道神秘的声音。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她的语气变得很平静,找不出半点情绪的色彩,是沉重的。   “问心无愧?”   “这和对错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里说自己问心无愧,就便代表南离承受的那些苦难都与你无关了?”   那人认真问道:“你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只要自己觉得是对的,那就算是错了,也肯定错的和自己无关?”   “不是我觉得与自己无关,而是这本就与我无关!”   林轻轻毫不犹豫说道:“这一切都是南离在咎由自取!”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紧接着就是安静。   所有人都觉得林轻轻已经疯掉了。   唯有她还觉得自己理智依旧,不曾怒火中烧。   梅雪终于忍不下去了,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劝阻上一句,却被一个眼神狠狠拦了下来。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微微蹙眉。   林轻轻见她如此,冷声说道:“你先前说我泼你脏水,那是脏水吗?那不是脏水,就是事实!”   怀素纸沉默不语。   林轻轻看着沉默的她,心中生出了强烈的快意,嘲弄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在这里对长歌门的事情指指点点,南离的师父是我,我怎么对待自己的徒弟,轮得到这个外人在这里放肆吗?!”   怀素纸终于说话了。   “我是觉得你这幅色厉内荏的样子,让我有些……不,是十分恶心。”   她看着林轻轻说道:“南离你这么一个师父,这些年来真不容易。”   这句话是真心话。   故而最能伤人。   林轻轻神情骤变,眼中唯有愤怒,因南离这两个字被三番四次提起后的愤怒,却没有半点心虚。   是的,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半点对不起南离的地方。   先前所思所想,以至于后来那句问心无愧,也都是她的真心话。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一身境界瞬间攀至巅峰,毫无保留地向四周释放出自己的威压,厉声怒喝质问道:“看来怀大姑娘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干涉我长歌门的事情了!”   怀素纸对此只说了一句话,充满感慨的。   “我现在有些羡慕南离了,有你这么一位师父,青出于蓝是真的很容易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轻轻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下意识做了一个选择。   她以攀至自身巅峰的境界,压向怀素纸,欲要将其镇压,让其跪倒在自己的身前,给这个放肆至极的魔道妖女一个教训!   远方,那三位清都山峰主神情骤凛,正要出手之时,却奇怪地慢了下来。   就连瞬息间就能斩至林轻轻身上,阻止一切发生的剑光,都奇怪地没有出现。   原因很简单。   这就是怀素纸等待的那个时机。   她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庞大压力,神色不变,身体却微微摇晃了一下,被所有人看见。   主辱臣死。   于是,那位跟在怀素纸身后沉默至今的侍女,非常及时地惊恐愤怒了起来!   “林轻轻你竟敢不顾大局,擅自对怀大姑娘动手?!”   PS:这是上架后除了最后开始那几天外,第一次的两千字章节,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事情,竟然是因为我睡过头而发生,真是……可恶啊。 第七十章 原来你才是魔宗卧底   无论是在世俗人间,还是高高在上的修行界里,大局二字都是一个极好的理由。   臣子们劝皇帝陛下收回成命之时,说的都是以大局为重。   商人们在即将达成一笔交易前,忽然被买家百般羞辱,也会告诉自己大局为重。   东安寺里头死了个姓于的老书生,道盟便对邹姓的老妇人百般忍耐,否则就是不顾大局。   岱渊学宫中司不鸣拒绝怀素纸的理由,亦是大局。   就像在那株枯树下,楚瑾对世人所言那般,所谓的大局就像是一块抹布,想用的时候就随手捡起来,不需要的时候就直接丢掉在一旁。   中州五宗自持玄门正宗,执宰治人间之权柄,最是喜欢让人大局为重。   林轻轻作为长歌门的掌门真人,道盟的掌权者之一,对大局二字再是熟悉不过。   准确地说,她时常会用这两个字去说服……或者说让别人屈服。   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大局二字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而且不是大局为重。   是不顾大局。   林轻轻望向怀素纸,看着那找不出半点慌乱的平静眼神,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她终于醒悟了过来,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怀素纸这是在以言语讽刺激怒她,让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为自己按上一个罪名!   她唇角微翘,对怀素纸露出了一抹嘲弄的笑意,心想你果然天真愚蠢并且白痴,竟然想着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你以为我是司不鸣那种被用了都不知道的蠢货?   我岂会顺了你的意?   愚蠢!   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哪怕片刻的迟疑,没有去想过自己的颜面将会荡然无存,林轻轻便要收敛气息,让这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的眼神忽然变了。   林轻轻看的很清楚。   不是惊讶。   不是凝重。   不是算计落空后的不甘。   不是咫尺之遥却止步于此的懊恼。   是怜悯。   你在怜悯什么?   你有怜悯我的资格?   怜悯不是同情,是居高临下的。   林轻轻没有为此不解,只觉得格外嘲弄,心想就你也配怜悯我吗?   倒不如怜悯自己机关算尽,还是徒留一场空吧。   念及此处之时,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无比清晰的杀意。   林轻轻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道心开始疯狂颤抖,识海中有万丈波澜平地升起,仿佛下一瞬间自己就会直接死去。   她不假思索,将原本开始收敛的境界尽数释放出去,同时唤出本命法宝,并且施展道法。   一道如箭矢般的银光凭空出现,有乐声随之而起,动人心弦。   这是长歌门的真传道法,闻名于世的催银箭。   这是那道源自于生命深处的极大恐怖,让林轻轻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这时候的画面,就像是林轻轻早有预谋的突然暴起,要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怀素纸。   没有人反应过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中州五宗的诸多强者,与长老及峰主们,看着这一幕画面好生茫然,心想难道你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些不堪,只是为了让怀素纸掉以轻心,换取这个一击必杀的机会吗?   茫然过后,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为林轻轻舍身为道盟所产生的感动,而是气急败坏以及恐惧。   如果怀素纸真的死在了这无耻的偷袭下,那谢楚两位真人会怎么想?小谢掌门又会怎么想?   在场的全部人都得给林轻轻陪葬!   想到这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不知道在心里骂了多少句脏话!   紧接着,他们全都肉眼可见的开始着急了起来,能发声者则发声,能动手阻拦者则动手阻拦,更有甚者直接祭出法宝攻向林轻轻,全然不顾她的尊崇身份。   转眼间,雪原上有呐喊声不断,诸多强者以自己的方式来阻止林轻轻的舍命一击。悬在远处的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强者们,在最开始时同样也被惊呆了。   他们着实无法理解,这个色厉内荏到让人恶心的林轻轻,为何会突然生出玉石俱焚的莫大勇气?   这其间的反差着实太大,大到让人无法理解。   紧接着,中州五宗强者们做出的反应,更是让这种震惊变得更加深刻,更加无法理解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醒过神来,正准备出手去救怀素纸的时候,却发现同行的清都山峰主微微摇头,表示不用担心。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旁观。   数十道剑光同时亮起,直接斩向林轻轻,有雷声轰鸣随行,震耳欲聋。   所有的这些变故,都发生在片刻间。   不过片刻。   林轻轻的身旁便已空无一人,空白的过分刺眼。   面对这众叛亲离的一幕,她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眼神里满是惊恐之意,想要开口辩解但已不可能再来得及了。   她更加不敢收敛气息,唯有尽力提起一身境界,强行抵挡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恐怖攻击。   满天道法与剑光及雷霆一并落下,避过怀素纸和她的那位侍女后,直接轰在了林轻轻所在的位置上。   轰轰轰轰!   仿佛整座雪原都震动了起来,千万年来的积雪被这股力量扬起,就连坚硬如石头的冻土都被掀翻了整整数层。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恐怖的气浪,以林轻轻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刹那间,那些飞扬起来的积雪与冻土,被这道气浪给直接镇压了下来,留下一片清明的视线。   这道气浪继续冲向远方。   不久后,远方隐约传来了轰隆如雷的声音,应是一场雪崩。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切。   这合击看上去很恐怖,事实上也很恐怖,但与不久前她坐在枯树下面对的满天道法,终究还是远远不如。   如果不是云妖,她确实会死在那次合击之下。   当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没有云妖,还有姜白。   要是这二者都不在,那她根本不会留在那里,等待中州五宗的到来。   ……   ……   尘嚣散尽。   雪原上黑白交杂,那是被掀起的积雪与冻土掺杂起来的痕迹。   一座深约十余丈的大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林轻轻就躺在坑里,浑身都是鲜血与尘土,发丝凌乱而衣衫破碎,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是活下来了。   她终究是一位八大宗掌门,哪怕境界不至大乘,也不至于死在这道合击之下。   更何况来自于中州五宗的那些道法,并没有置她于死地的念想,真正让她身负重伤的,还是来自于北境一方的攻击。   天地间一片安静。   林轻轻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站在巨坑边缘,正在俯瞰自己的怀素纸,眼中的怒火再次燃烧了起来。   事情至此,她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还不明白怀素纸眼中的怜惜?   分明就是预见到她现在的凄惨模样!   提前嘲弄她!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   “你想多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林轻轻,声音平静说道:“那不是怜悯,是怜惜,我怜惜南离有你这么一个师父。”   林轻轻听着这话,不由睁大了眼睛,气息倏然紊乱,竟是一口鲜血从唇间喷溅而出,险些要昏死过去。   见此惨状,那道神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恍然大悟的感觉。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南离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神色微变,心想这其中难道真有蹊跷?   那位神秘人继续说了下去。   “刚才看这满天道法的场面,让我想起怀大姑娘昨夜遇到的事情,明景道人是怎么说来着?”   “怀素纸是暮色,所以司不鸣要不择一切手段杀死她。”   “这确实挺合乎情理的。”   “那换个角度想,林轻轻之所以刻意打压自己的徒弟,在将近八年的时间里不闻不问,是否因为她其实是元始魔宗留在道盟的卧底?”   “南离作为长歌门复兴的最大希望,早已成了她心中最深的那根刺,眼中最碍眼的那根梁木。”   “林轻轻这人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择手段欲杀怀大姑娘了,那她不择手段打压一下自己的徒弟,也是合乎情理的吧?”   “毕竟南离成长起来,长歌门迎来复兴,元始魔宗的处境将会更加的恶劣,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话音落下,众人先是觉得好生荒唐。   然而荒唐之余……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当初长歌门覆灭后,南离可是在世人的面前,与暮色对峙,让其好好活着,活到她来和她算账的那一天。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后,落在那个深坑里的视线,再次复杂了起来。   林轻轻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她听到这番话,感受着众人的迟疑目光,惊怒交加,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血口喷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气急攻心,没忍住又喷了一口血出来。   “啊?”   那神秘人愣了一下,好生不解问道:“可是……现在正在血口喷人的,不是你吗?”   PS:番外没写完,原因有很多,最根本的当然是我犯懒啦,哼哼。 第七十一章 林轻轻的下场,南离的改变   听着这话,众人看着浑身鲜血的林轻轻,情绪变得很是复杂。   这确实是血口喷人了。   只是这血口喷人……未免太过现实了些。   林轻轻不顾伤势,强行站起身来,厉声怒喝道:“你给我滚出来!”   那人想也不想,直接问道:“你白痴啊?”   不等林轻轻开口,她继续说道:“你要不是白痴,那能不能靠自己把我给找出来啊,难道你还指望我好心发作施舍你吗?”   “你……”   林轻轻张大了嘴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想要两眼一黑,就此昏迷过去,不用再去面对现在的事情。   然而就在她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那道杀意再次出现。   与先前相比,此时这道杀意不再那般冷冽,变得温和了许多。   如果说之前那道杀意是在问林轻轻,你想怎么死?   那此刻这道温柔了的杀意,便是在与想要昏迷过去的她说,你想死吗?   都是死。   没有区别。   林轻轻忽然醒悟了!   她霍然抬头,睁大眼睛望向怀素纸,终于明白了那道杀意从何而来!   她境界离炼虚巅峰不过一线之差,手持长歌门的镇派法宝,放在偌大修行界里也是毋庸置疑的强者。   那道来自于神秘人的杀意,却能让她为之身心俱寒,下意识施展出所有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   这必然是一位大乘。   而且此人在大乘之中亦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那么。   真相已经很清楚了!   这藏了头还不敢露尾的贼人就是黄昏!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   怀素纸的真实身份是暮色,黄昏作为暮色的师父,不可能任由她身处险境之中,于是决定随行守护。   一位大乘竟守在自己徒弟身边,真是脸都不要了!   这般想着,林轻轻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强行挪开落在怀素纸身上的目光,不再去看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魔道妖女!   原因很简单,她相信黄昏真的敢杀了自己。   就在她快要控制住情绪,强行忍下这奇耻大辱的时候,怀素纸又开口了。   听着那道再一次恰好响起的声音,林轻轻低下头,看着身上的鲜血,打定主意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做理会。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确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下一刻,这个正确的决定就被她推翻了。   “我想请教一下梅雪长老您,贵宗掌门为何动手杀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然而这句话,却让原先一片沉寂的场间,骤然间沸腾了起来。   无数道目光瞬间离开林轻轻,聚集在梅雪的身上,等待她做出回答。   梅雪往前走了几步,好让身旁的长歌门人不用一并承受这沉重如山般的压力,迎上怀素纸的视线。   她微微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半晌过去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林轻轻见梅雪这般模样,再次愤怒了起来,厉声说道:“怀素纸在撒谎,我根本没有想过杀她!”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全然忘记了飞舟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忘了自己对江半夏阴阳怪气说过的那些话。   更忘了自己为即将死去的怀素纸而举起的那杯美酒。   故而她是真的理直气壮,找不出半点心虚。   如果换做不知情的人听到这句话,很容易就会相信她的控诉,认为她是被冤枉了。   令人遗憾的是,在场所有人都是昨日那场围杀的亲历者甚至是策划者,让他们相信林轻轻是冤枉的……   那还不如让他们去信顾真人愿意下山。   场间一片沉默。   谁也没有理会林轻轻。   仿佛耳中唯有风声。   梅雪看了一眼林轻轻,眼神再也复杂不起来,只剩下无奈与悲凉。   就算你真的没有这个想法,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变作了事实,现在再来辩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沉默片刻后,望向怀素纸,低头说道:“此事我等并不知晓,或许……或许和长歌门并无关系,是掌门真人自己的意志。”   怀素纸简单提醒了一句:“但林轻轻终究是长歌门的掌门。”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愤怒喝道:“怀素纸,你这是在干涉长歌门的内务!”   然后她望向梅雪,寒声质问道:“你要让一个外人来管长歌门的事吗?你这是要让长歌门的历代祖宗蒙羞吗!”   怀素纸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不需要解释。   只不过她沉默了,不代表那位神秘人也会跟着沉默。   “你这人还怪有意思的,别人怀大姑娘把你做过的事情和你的身份说出来,就成了干涉别家宗派的内务了?”   林轻轻愣住了。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句话。   场间一片安静。   很多人都隐约觉得……怀素纸确实抱有让林轻轻不再是长歌门掌门的想法,但那位神秘人说的也是对的。   怀大姑娘只是简单描述了一下发生了什么,总不能就因此断定她是那个意思吧?   真要这样做了,以后八大宗干涉寻常宗门内务的时候,岂不是要麻烦上好几百倍?   此河断然不能开。   梅雪沉默着,还是无法开口。   怀素纸同样不着急。   但中州五宗却有人急了。   “林掌门今日所行确实不智。”   “梅长老与长歌门的诸位同道们,确实该为此深思熟虑了。”   “梅长老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效仿采云前辈之举,也许能让长歌门重回正道。”   所谓采云前辈之举,即是架空林轻轻的委婉说法——采云仙姑执掌之下的长歌门,修行界里谁会把林轻轻真正放在眼里?   相似的声音不断响起,都是来自于中州五宗的那些长老与峰主们,皆情真意切,皆真心实意。   在他们看来,这件事本就是率先动手的林轻轻理亏,而且身在北境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要是因此触怒了清都山,那太过得不偿失。   林轻轻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艰难地站起身来,盯着那些正在劝说梅雪的五宗大人物们,愤怒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都疯了吗?!”   听到这句话,那些声音停滞了片刻,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了下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稍微收敛了一些,没那么明目张胆了。   怀素纸觉得有些吵,说道:“安静。”   话音落下,夜色下的雪原瞬间安静。   林轻轻见到这一幕画面,身体微微一晃,似乎是又有气血攻心。   但她再怎么生气也罢,脸色都无法变得更加难看了。   怀素纸望向梅雪,轻声说道:“前些年游历中州的时候,我在长歌门外那座叫做云来的小镇上住过些天,还和几位长歌门的弟子打过几个半庄。”   半庄?   什么半庄?   好些人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不太确定地想着,难道您说的是麻将?   “可惜世事多变,平静终不可久,如今的长歌门与过去相比,陌生的让我有些认不出来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梅雪,没有再说下去,她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了。   梅雪明白她的意思,安静片刻后,叹息说道:“我也很怀念那时候的长歌门。”   听到这句话,那些一直苦苦劝说她放弃林轻轻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因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这就是答应的意思。   今夜过后,长歌门将会回到从前的模样。   林轻轻依旧还是掌门,但只会是名义上的掌门,仅此而已。   没有人反对这个决定。   就连那些与林轻轻深切利益绑定的中州五宗大人物,此刻都是衷心赞同的。   ——谁愿意和这个敢当众袭杀怀素纸的疯子合作下去,那就谁去,反正他们肯定不干了。   尘埃落定。   怀素纸飘然而下,来到林轻轻的身前。   林轻轻看着她,忽然冷笑了起来,嘲弄说道:“靠这种卑鄙手段赢了我,你现在肯定得意吧?”   怀素纸说的还是那句话。   “你想多了。”   她平静说道:“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你在飞舟上说过很多让我不愉快的话,那我自然要让你不愉快,但你落得这个下场,更多还是咎由自取。”   不等林轻轻开口,她接着说道:“至于你觉得这是卑鄙手段……你自己高兴就好。”   林轻轻冷笑说道:“任你诸多狡辩,终究还是为了赢下我,不惜一切手段。”   怀素纸有些烦了。   于是她说了一句很直接的真话。   “清醒一些吧,我从未把你当作对手,何来输赢一说?”   怀素纸转过身,向深坑外走去,最后说了一句话:“也就是南离,她才会傻到把你当成师父,还认真了那么长一段时间。”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彻底呆住了。   片刻后,寒夜深坑里响起了痛苦的声音,不知道是她身上的那些伤势发作了,还是别的什么。   ……   ……   边城。   南离作为中州五宗的代表之一,坐在太虚剑派的掌门梁皇身旁,与清都山及天渊剑宗商讨了整整一日的赔偿事宜。   这时候的她,身心早已疲惫到极点,却又莫名其妙地精神着,不愿休息。   她寻了一位清都山的弟子,询问了怀素纸的去向,因为谢清和的缘故得到隐有敌意的答案后,便径直走向那座别院。   不知为何,在她敲了好多下门,别院里还是没有回应。   就在南离思考要不要破门而入的时候,有人来到她的身旁。   那人是江半夏。   “她有事在身,不久前离开了。”   “又走了?”   南离微微蹙眉,生气说道:“明明都累成那个样子了,还非要着急,真以为自己不会出事的吗?”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这次她是为你在忙。”   南离怔了怔,好生不解问道:“为我忙?”   “嗯。”   江半夏推开院门,向别院内里走去,说道:“她去找林轻轻了,替你出气。”   南离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笑了。   她笑着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不是人妻……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PS:接下来再是云妖的篇幅了,但提前预告一下,周五我要出一趟远门,下周一大概深夜才能回家,所以更新会比较遗憾,提前对不起一个- 第七十二章 我比你更了不起   南离忽然敛去笑意,眸子里多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从裙摆下探出的脚尖,恶声恶气狠狠地骂了那人一句话。   “你这人真的烦死了。”   说完这句话,南离再抬起头的时候,神色已然如常,完全找不出片刻之前的那些情绪。   她神情恬静而从容,踏入前方那座别院,随手关上院门后,往深处走去,在一座茶室里见到了江半夏。   自从眠梦海上那场谈话过后,她就对这位学宫教授抱有极大的好感,再也生不出半点提防之心。   以她的性情与习惯,不该因为这么一场谈话而产生这么大的改变,但真的这样了,心里也没有半点别扭。   因为她很清楚地感觉到,江半夏作为她的长辈,确实对她抱有善意,甚至是回护与爱惜之心。   于是江半夏能进入这座她不能进入的别院,同样没有引起她的猜疑。   “坐。”   “谢谢。”   南离看着被推至身前的那杯热茶,浅浅地尝了一口后,迫不及待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半夏没有立刻回答,心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是我被林轻轻给恶心的不愉快了,便让她去维护师门尊严吧?   当然,就算飞舟上的那些阴阳怪气没有出现过,元始宗还是要对付林轻轻。   原因很简单,南离想要成为长歌门的掌门,此人就必须要下去。   更何况这人确实是取死有道。   江半夏淡然说道:“林轻轻咎由自取罢了。”   南离想着林轻轻这些天来的模样,安静了会儿,说道:“她确实还不如以前。”   在采云仙姑死后最初的那段时光里,林轻轻并非如今这般模样,与从前相比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那时候南离还以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善言辞,性情孤僻而柔弱,以为当年浮仓山一事发生后,她在采云仙姑面前一言不发,并非是无动于衷,而是性情使然。   故而南离对她曾经有过的那些不满,甚至说是恨意,已经开始渐渐消散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忽然间就变了。   直到那时候,南离才知道自己这位所谓的师父,那些沉默寡言只不过是为了确定情况,伺机而动。   前些天里,飞舟上听到的那些言语,与那杯没有能喝完的美酒,早已把南离自内而外的恶心了一遍,让她再无半点幻想。   这也是她当时决意站出来,与明景道人对谈,去到怀素纸身边的最关键理由。   “久居人下,郁郁不得出,一朝脱得樊笼后,肆意放纵。”   江半夏平静说道:“林轻轻有这样的变化,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南离看着她,迟疑说道:“前辈您……好像也是这样?”   江半夏也不意外这句话。   在世人眼中看来,她和林轻轻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在采云仙姑和陆南宗死后一步登天。   她微微一笑,对南离说道:“我和林轻轻有很大的不同。”   南离神情郑重,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然后,她听到了一句让她很无语,很想要骂人的话。   “但你还没有到该知道的时候。”   江半夏的声音很是轻快。   南离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想你既然不愿意说,那最开始就不要提出来。   非要来上这么一句话很有趣吗?   江半夏心想确实很有趣。   她看着南离,想到的却是小时候的怀素纸。   那时候她也会这样子说话,说完后就被自己徒弟义正辞严地训斥一顿,说你再这样做我就不管你了。   于是她收敛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分开了才是重拾本性。   “如果你真想要知道,那去问怀素纸吧。”   江半夏想了想,还是给南离指了一条路。   不过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回忆起先前在风中听到的那两句话。   不是人妻,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你这人真的烦死了。   这两句出自于南离之口的话,声音真的很小。   如果不是江半夏那时候恰好在注意着南离,留了些心思,肯定也是听不到的。   她看着南离,难得生出了些好奇,心想第二句话自己倒是能理解,无非是看似埋怨实则高兴怀素纸在多管闲事……   但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人妻和怀素纸做的这些事有关系吗?   江半夏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件事显然没有开口询问的道理,便只能当作无事发生。   她转而言道:“你今天也算是忙碌了一天,在这座别院休息一下吧。”   南离自然不会矫情,点头答应了下来后,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了那杯残茶,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那你还给我泡茶?”   众所周知,茶可清心更能提神。   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这茶可以助眠。”   南离怔了怔,低头看了一眼茶水,发现这句话是真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正准备道歉的时候,只见江半夏微微摇头,起身向茶室外走去。   “昨日事败后,中州接下来只能一直安静着,等待云妖之灾的结果,所以你不用太过着急,睡上一整天也无所谓。”   “素纸她睡了多久?”   “一个下午左右?要是你想学她,我也不会阻止,但她肯定会不高兴。”   “她就是个什么事情都爱管的八卦脾性。”   听到这句话,走到茶室外的江半夏停步片刻,没想到怀素纸竟会得到这么一个评价。   她对此有些意外,或者说是不悦。   只是当她往深处想去,却发现这句话里不是嫌弃嘲弄,而是一种类似于嗔怒的情绪后……   江半夏的情绪忽然有些不好了。   大概是这个缘故,她没有再回应南离的话,就此离开了这座别院。   ……   ……   今夜星光灿烂,乱山不再一片漆黑。   残寺中隐有微光流转,却比黑暗来得更为恐怖。   司不鸣与程安衾皆是修行者,就算残寺里真的有鬼,也足以让他们生出不安的感觉。   但此时此刻的他们,道心却真的感到了不安。   “是这座寺庙里有陷阱?”   司不鸣停步不前,望向早已没了牌匾的残寺大殿,沉默片刻后说道:“还是那边出了事?”   程安衾说道:“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   司不鸣想了想,说道:“有理。”   就算残寺里真的藏着一只大乘境的佛鬼,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的他们,也没有转身返回的道理。   至于明景道人那边出事了……他们现在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般想着,两人踏过那道残破的门槛,进入了这座无名残寺里。   残寺位于乱山深处,人迹罕见,来过寺里的除了那场厮杀,便只剩下无形的时光和人间四季了。   如果说时光是天地间最为强大的那门道法,长生宗即是对这门道法研究最深,走的最远的那个宗派。   司不鸣在残寺里缓步行走,没有遗漏任何一个角落,以脚步丈量整座寺庙。   程安衾没有随行,而是留在了残寺正殿前的那片空地里,蹲下身以剑指在地上画出数百道线条。   这些线条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显然是一座阵法的根基。   只不过这座阵法里,留有许多明显的空白处。   待阵法基本布置完成后,司不鸣恰好走完了整座残寺。   他来到阵法里,取出了一把刻刀,开始为那些空白的地方刻上对应的符篆。   与此同时,程安衾放下了手中的所有事情,开始为司不鸣护法。   此刻布置在残寺里的这座阵法,乃是长生宗品阶最高的阵法之一,是真正的不传之秘,对布阵的修行者的境界有着极其苛刻的要求。   这座阵法无法用以御敌,也无法帮助修行者悟道,只能用来做一件事。   在长生宗相关的典籍记载中,这件事被称之为还真。   所谓还真,即是重演过去。   否则司不鸣和程安衾为什么离开飞舟,隐去自身行踪,冒着被杀死也无人知晓的巨大风险,潜入乱山找到这座残寺?   不知道过了多久,阵法终于被布置好了。   司不鸣站起身,肉眼可见地憔悴数分,脸色因真元的剧烈损耗而苍白了起来。   他没有着急启动阵法,接过程安衾递来的丹药服下后,开始闭目打坐,抓紧时间恢复心神。   两刻钟后,程安衾的声音响了起来。   “现在。”   司不鸣睁开双眼,阵法随之启动。   那数百道线条构成的复杂图案,以及后来铭刻上去的符箓,在阵法启动一刻绽放出无比耀眼的光芒。   程安衾伸手,取出一面薄纱往夜空抛去。   薄纱迎风而涨,顷刻间笼罩整座残寺,掩去此间出现的动静同时,也阻绝了外界投来的视线。   这面薄纱乃是长生宗的重宝之一,虽在万劫门所著的万器谱上的排名不高,但更多是因为用途单一。   因为专一,故而强大。   哪怕境界高绝如谢真人,除非提前把视线放在了这座残寺,否则在这面薄纱升起后,也很难注意到此间发生的变故。   在云妖之灾尚未平息的现在,谢真人没有道理把注意力放到这里。   为了这趟乱山之行,司不鸣和程安衾作出了诸多准备,如今呈现出来的,尚且不是全部。   两刻钟后,那些自阵法中绽放出来的光芒,凝聚成一个约莫木鱼大小的光球。   司不鸣望向程安衾,问道:“一起?”   程安衾微微摇头,正准备拒绝的时候,忽然回想起眠梦海边姜白说过的那些话,于是改变了自己的决定。   “好。”   她没有委婉,走到那颗光球前,以指尖轻轻触碰。   下一刻,无数画面涌入了她的眼中,构成一个真实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雪自大地起归于穹苍之上,泛黄秋叶忽然渐渐变绿,有潺潺流水声落入耳中,应是山涧缘故。   如此反复数次以后,时光在某年秋天停了下来,不再匆匆。   有雨声响起。   程安衾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秋雨正淅沥着,寒意渗人。   片刻后,有十数人自寺外走来,身上隐约散发着元始宗魔功的气息。   这些人相当沉默,进入残寺后几乎没有言语,只是简单商谈了一下隐匿的位置,便各自躲藏了起来。   司不鸣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一切的开始。”   他看着那些人,对程安衾认真说道:“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程安衾轻笑说道:“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揭穿怀素纸身份的机会?”   司不鸣嗯了一声。   程安衾说道:“那就好好看吧。”   言语间,故事开始重演。   不知道要重演上多少遍。   ……   ……   幽静雪路上,怀素纸与姜白朝北而行,没有再次折返那座边城。   自浓雾风雪散尽后,那些忠诚于云妖的妖兽,借道盟内乱的空隙离开,尽数回到了北境之中。   雪原上一片寂静。   姜白觉得有些无聊,很自然地和怀素纸开始闲谈了起来。   “你刚才做的挺不错的。”   “嗯?”   怀素纸有些不解。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就是在我恐吓林轻轻之前,你故意向她露出破绽,让她猜到你我的打算后生出希望,紧接着又让这希望立刻破灭,只剩下绝望……这不是你故意的吗?”   怀素纸说道:“是故意的。”   不等姜白开口,她接着说道:“比起我师妹,林轻轻这些年来活得太过愉快了些,这让我很不愉快。”   姜白忽然说道:“我就喜欢这个样子的你。”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姜白神情自若,看着怀素纸感慨说道:“像你这种既能光风霁月,也能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却不显虚伪的人,在我漫长的修道生涯里也只见过一个。”   怀素纸有些好奇,因为她知道姜白对自己的评价极高。   那这句话里,有资格与她相提并论的那人是谁?   就在她准备开口询问时,姜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但都是入土的故人了,谈来也没有意思。”   怀素纸沉默了。   这是诅咒她也跟着入土的意思吗?   她看着姜白,忽然说道:“你也很了不起。”   姜白墨眉轻挑,却有欲飞之感,分明是受用极了也得意极了。   遗憾的是,姜白的愉快没能维持上太久。   怀素纸以一句十分诚恳的话,让她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顾真人的涵养确实了不起,换做是寻常人,被你这么了不起的人找上门来,肯定是要逃之夭夭的。”   姜白微微一笑,看着她声音微冷问道:“你这是在骂我?”   怀素纸摇头说道:“错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生气了?”   “没有!”   “我感觉有……好吧,这句话意思很简单。”   “赶紧说,别再东拉西扯了。”   “我的意思是。”   “是?”   “我比你更了不起。”   PS:睡一下,然后出发去机场啦,祝各位周末愉快。 第七十三章 北境以北   黎明到来前,夜色最为浓郁。   在梵净雪原的北面,与北境以北仅剩不到三百余里,被人类修行者视为生命禁区,本该永远死寂荒芜的地方,此刻却莫名地热闹着。   一只浑身雪白的枭熊,正在雪地里欢快地蹦跶着蹦跶向前,它的身体高有十余丈,故而每一次的升起与落下,都会让大地升起一场如逆流瀑布般的冲天大雪,再带起阵阵如雷般的轰鸣声。   只是不知为何,这只枭熊明明以如此霸道的方式前行,可它每一次蹦跶的距离,前后相差竟连百丈都没有。   有时候它甚至会没站稳,不小心在落地的时候摔上一脚,以头抢地,给自己喂上满满一嘴的积雪,忍不住打上一个哈欠,便有狂风随之而起。   雪原深处的奇怪热闹正是因此而来。   枭熊当然不是真的枭熊,而是北境以北的绝对主宰,清都山立派数万年以来的唯一心腹大患,无法完全战胜的对手——云妖。   这个时候,谢清和已经把怀素纸写下的那封与云妖有关的密信,送到了自己的父亲谢真人的手上。   哪怕看惯秋风春月,人间世事如谢真人,都因为信上所言流露出了明显复杂的情绪,无法维持住平静。   任凭谁知道,灭世三灾中的云妖是这副模样,都会为之前的如临大敌而觉得荒唐。   就算谢真人再怎么清楚,不能以云妖表现出来的呆萌可爱判断这只大妖,还是会由衷感到荒唐。   ……   ……   天光渐盛渐炽烈。   云妖再如何地悠闲欢快蹦跶着,终究也是来到了梵净雪原的尽头,人类世界的末端,北境的入口处。   梵净雪原地势平缓,个中虽然也有山谷,但都偏矮,找不出明显的起伏线条。   然而这道温柔的线条,却在此处骤然凌厉了起来,向下笔直沉去,形成了一片覆着冰面的绝壁,而绝壁之外有无尽云雾萦绕着,恒古存在。   绝壁与云雾相掩映,便是一道深渊。   亦是北境。   云妖蹦跶到绝境之前,低头看了一眼壁面上覆着的厚实冰层,很聪明地寻思了一下,确定自己肯定会在上面摔跤,没有站稳的可能。   于是,它往前纵身一跃,向这道无底深渊坠去。   在坠入到一半的时候,仿佛无穷无尽的云雾向他涌来,如同衣裳般裹住了它的庞大身体,为它送上了一双崭新的翅膀。   这翅膀落在它的身上并不显得突兀,就像是本该如此那般,看上去颇为顺眼。   云妖不太熟悉地挥动着翅膀,拔高自己的身形,飞往北境以北的深处。   在这个过程里,有很多凝结成团的云雾凑到它的身旁,想要挂在它的身上,却被它不留情面地一巴掌给拍散了。   越是往北境以北深处去,这样的事情就发生的越多。   云妖手忙脚乱,连翅膀都用上了,最终还是无法阻止这些云团,身体渐渐变得臃肿了起来。   等它快要去到北境以北深处的时候,身体已经变得相当臃肿,就像是披上了一件用云雾做成的厚重盔甲。   这件盔甲覆盖它的整个身体,就连新鲜长上的翅膀也无法例外,只给它那双湛蓝的大眼珠子留下了一道缝隙。   也许是这件盔甲太过沉重的缘故,云妖的眼神不复明亮,变得黯然了起来。   片刻后,它不再勉强坚持下去,作为化身的枭熊便轰然散去,化作一道深蓝的光,向北境以北深处奔去。   在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后,视野倏然间清楚了起来,放眼望去竟是找不到半点逸散的云气。   若是回头望去,便能看见无数云雾凝结成城墙,伫立在那道无形的屏障之前,形成了一个绝对的圆。   这就是北境以北的最深处。   在中心的地方,有以云结成的纯白之柱,直抵天穹。   天穹之上,即是那轮为偌大北境带来清辉的浩荡明月。   云妖所化成的深蓝之光,萦绕着云柱而上,以神识也无法捕捉的速度,去到了北境以北的世界顶端。   最终,它停在了那轮明月的下方,在犹豫半晌过后,最终还是没入了其中。   随着云妖的回归,明月洒落在北境的清辉明亮了数分。   与此同时,无数思绪如海啸般拍打向云妖。   这些思绪并不统一,彼此之间存在很大的分歧,就像是天地万物都在与你说话,而你却只能选择认真聆听,无法充当聋子。   云妖十分讨厌这件事,但也能从中觅得些许快乐——它正是从这些繁杂如云烟的思绪当中,找到了自己选定的圣女。   它继续沉下心去,以极大的耐心去承受这些思绪的冲击,保留着自己仍旧稚嫩的神智。   不过偶尔闲暇的时候,它也会用自己的眼睛,向北境的大地投落目光。   落入它眼里的是一片不平整的抹布,抹布上的某个地方有被烧焦的痕迹,但它看着并不碍眼,只觉得漂亮。   ——它知道这是圣女的杰作。   再往远处望去,是一颗稍显浓郁的黑点,那应该是人类的边城?   然后是一片看上去乱七八糟的山脉,与之前不太一样的是,山里竟有一处它的目光难以穿透的地方。   云妖迟疑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因为在乱山往南的不远处,它还看到了一棵参天巨树。   那颗巨树散发着如若太阳般的温暖光芒,气息坚如磐石,极为强大。   但真正可怕的是,那个站在大树顶端,如蝼蚁般渺小的人类。   云妖从这只蝼蚁的身上,感受到了危险。   让它死去的危险。   它知道,那颗参天巨树所在的位置是清都山,那只看似渺小却强大到足以杀死它的蝼蚁,应该就是当代的执印人。   在它继承到的那些记忆当中,千万年来清都山的执印人,把它一次又一次的杀死,逼迫它留在这个地方,永远无法前行。   这一次想来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云妖的情绪不禁变得低落了起来。   好在它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圣女,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一抹希望就像是船锚,坚定了它的神智。   但也仅此而已。   不久后。   寒雾弥漫。   阳光被淹没。   北境风雪再起。   ……   ……   清都山上。   谢清和站在谢真人的身后,看着他对那封怀素纸所书的密信,沉默至今仍一言不发,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   她作为送信人,是真的没看过信上所言。   一道叹息声响起。   那是来自谢真人的叹息。   他放下这封密信,指尖轻弹,便有雷火自虚无中出现,让这张信纸从未出现过在人间。   “这信上到底说了什么?”谢清和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谢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尽是荒唐。”   谢清和微微一怔,难以置信问道:“难道是……素纸她写错了吗?”   “不是。”   谢真人顿了顿,又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她写的都是错的,但她不可能写错。”   梵净雪原发生的那场变故,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就算没有那阵忽如其来的风雪巨浪,将万千道法与法宝冻结成冰,他也会出手确保怀素纸能好好地活下来。   没有出手,便是旁观。   旁观到底的他,更能看清那阵风雪是来自于云妖的意志。   “那……父亲你要怎么做?”   谢清和小心翼翼问道。   谢真人轻声说道:“云妖身上有很大的问题。”   谢清和说道:“要等这些问题得到解答?”   谢真人嗯了一声,然后说道:“但不见得能有答案。”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咬了咬下唇,低声问道:“那到时候,父亲你就要去北境以北了吗?”   谢真人说道:“嗯。”   这不是因为他认为云妖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劫数,也不是他认为飞升的机缘就在这生死一战当中,而是他别无选择。   哪怕苏醒后的云妖什么都不做,那道深渊将会越走越前,以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前行,将整座梵净雪原淹没,将清都山吞噬,将整个北境化为己有。   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唯有让云妖再次陷入沉睡,才能让这一切停止。   谢清和微仰起头,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谢真人转过身,望向她说道:“不必着急,北境以北前进的速度比起先前,已经慢下来了许多,还有时间。”   谢清和轻轻点头,走到古树的最前端,看着父亲眼中所见的风景,心想真的能有很多时间吗?   ……   ……   雪原上。   怀素纸立于一处山丘之上,看着那九艘飞舟化作的焦黑残骸,与残骸之后的那株枯树。   她没有显露身形,引来旁人的注视。   于是那些正在忙碌的人,便仍旧在忙碌着。   姜白忽然说道:“这次你给中州带来的最大损失,不只是明景为囚,还是这九艘被摧毁的飞舟。”   这九艘飞舟是中州五宗耗费无数资源堆砌出来的战争兵器,每一艘的建造周期,对修行者来说都是漫长的。   一时半刻间,中州五宗根本无法弥补这九艘飞舟带来的空缺。   怀素纸听着这话,想了想问道:“当年本宗山门倾覆的时候,你应该在场吧?”   “嗯。”   姜白说道:“但我可没有出手。”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没问你这个。”   就算当时百年前姜白出手了,她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愤怒,对百年后的姜白生出责怪之心——因为这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情。   但她还是有些好奇,便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愿出手?以莫大真人的行事风格,不可能不向你做出邀请,而你也像是会凑这种热闹的模样。”   姜白淡然说道:“莫由衷当然请过我,为了让我出手,他甚至给我许诺了一大堆的条件。”   这句话里没有说的是,当时莫由衷给予她的承诺,已然比得上不久前在眠梦海上,司不鸣给予她的条件了。   那时候的她确实心动了。   然而到了最后,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莫由衷。   “所以你为什么拒绝?”怀素纸问道。   姜白的眼神顿时明亮,微笑说道:“你很想知道?”   怀素纸想都不用想,便能猜到这个笑容背后的念想,摇头说道:“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姜白怔了怔,旋即恼火了起来,盯着她说道:“你赶紧给我好奇!”   怀素纸知道她为何而恼火,但着实无法理解这种恼火,便不说话了。   “不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   “什么意思?”   “我确实好奇你为什么拒绝,但还没有好奇到要付出代价的程度,这样说你应该能够理解?”   “……怀素纸,你这人是真的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想告诉你了,等你改天被人杀了,我去你坟头祭拜烧纸,给你倒酒的时候,再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吧。”   “我不喝酒。”   “你都死了,我管你爱不爱喝。”   “有道理,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事情?”   “什么事?”   “我还很年轻,你却老了。”   “……你想死吗?”   怀素纸不说话了。   姜白有些生气,对她翻了个白眼,说道:“像这种话少说,你真喜欢说,那就去给你师……”   话没能说完。   因为这次换做怀素纸生气了。   她面无表情说道:“闭嘴。”   姜白见她如此,忍不住摇头叹息了起来,虽是不言,但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了。   明明师徒看着都是那般冷静模样,遇事也确实是冷冷静静的,可当外人当着她们的面提起另外一个的时候,便随时都能着急起来。   真是师徒情深啊。   这般嘲弄想着,姜白没有真的闭上嘴巴,而是很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   “按照这样的速度,再走三天左右,我们就能到北境的边缘了。”   “到了那里你就走吧。”   “不用你提醒我也会走,我想说的是,你要不要稍微改变一下主意?”   “嗯?”   怀素纸望向姜白。   姜白认真说道:“我还是认为你这个决定风险太大,与收益不成正比,而且常在河边走,裙角终究是会湿的。”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谢,说道:“但这件事终究是要有人去做的。”   她抬起头,看着又一次弥漫在天地间的无尽风雪,认真说道:“每迟上一天,都会有不止一个的人死去。”   姜白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苦劝下去。   两人绕过那九艘飞舟形成的废墟,任由身影被风雪吞噬。   向北境以北行去。   PS:昨天是早上六点半出的门,然后到机场就是天气延误,好不容易登机了,等来的却是航空管制,于是又在飞机上苦等了许多,好在最后还是起飞了。   落地后已经下午两点,到酒店的时候已经三点,距离我出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九个小时,之后休息了一下,出门吃了个饭就回酒店,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   这是昨天没有更新的理由,对不起读者老爷们啦- 第七十四章 最伟大的一次接触   没有千山可越,寻不到万水去渡,目之所及尽是原野,却不代表这段路容易行走。   怀素纸不想御剑而行,姜白也乐得与她并肩,如凡人般行走。   两人就这样走在了无人烟的雪原上,时而见得冰湖解冰取水而饮,时而遇山谷而遁入其中寻幽,仿佛寻常游客般,哪怕这片雪原是人类修行者所公认的生命禁区。   这看似莫名其妙的无端之举,事实上是两人希望在这种相对特别的地方,寻找北境以北施加给北境乃至于整个人类世界的真切影响。   哪怕怀素纸曾在清都山的藏书楼中,看过数十甚至上百册关于北境以北与云妖的书籍,对前人记载的北境了然于胸,但她还是想真切地看上一眼,以此作为印证。   故而她在寻不到山谷与冰湖之时,甚至会唤出飞剑作铲,在积雪甚厚的地面进行一番挖掘,认真观察其中的生态。   ——尽管某些时候,怀素纸从中挖掘出来的是前皇朝时期,禅宗僧人没来得及收走,被遗留在此地的骸骨。   这些骸骨被寒意彻底渗透,还算坚硬,但其中所蕴含的气息也因此而被破坏干净,从中一无所获。   随着两人越发接近北境以北,这样的事情也就愈发来得频繁。   怀素纸将所得收获认真记录下来,还是留在了那本与云妖有关的册子上。   第三天,日落时分。   太阳的余晖艰难刺透漫天密云,为北境带来一缕微光,让漫天风雪镀上了一层暮色。   怀素纸站在地势高处,停步不前,向北方望去。   落入她眼中的是无边无际,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般的壮阔云雾。   那些云和雾上接天穹,下连大地,没有留下半点空缺,与梵净雪原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就像是一堵无穷高的城墙,又像是正在席卷而来的灭世海啸。   站在此前,仰头望去,哪怕是修行者也会心生自身渺小如沧海之一粟的敬畏之心。   怀素纸没有。   或者说,她偏不。   她此行为的就是解决云妖带来的问题,若是见此壮阔景色便心生敬畏,心生怯意,又如何能平息云妖之灾。   怀素纸想起了一件旧事。   “在登上清都山之前,我一直都很好奇秋祭,准确地说,是好奇秋祭后的那场盛宴。”   她轻声说道:“秋祭后,清都山弟子需进入北境以北,在鲜血与风雪的磨练当中,领悟清都山的道法真意。”   姜白看了她一眼,有些好奇问道:“你是真觉得清都山让弟子进入北境以北?”   怀素纸说道:“嗯。”   姜白微微一怔,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好生感慨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天真的时候,我现在真的是越来越好奇小时候的你长了个什么样子了。”   话至此处,她转而说道:“但我和那些弟子一样,也只能走到这里了,没法再陪着你往前走了。”   怀素纸又嗯了一声。   姜白看着她,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好好活着。”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问道:“为什么?”   姜白坦然说道:“我的朋友不多。”   怀素纸说道:“我算一个?”   姜白嗯了一声。   怀素纸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又问道:“你除了我之外,原来还有朋友的吗?”   话音落下,姜白微微翘起的唇角僵了一下。   她默然控制住自己冷言相向的冲动,微笑说道:“很开心哦,知道怀大姑娘把我当成朋友,这辈子也算值了呢。”   看似笑着,说是高兴,但这句话里的阴阳怪气早已到了无法掩藏的程度。   姜白分明就是有些生气了。   怀素纸对此可以理解,解释说道:“我就随便问问。”   姜白冷笑说道:“你怎么不去对谢清和说,我就是随便和你成个亲呢?”   怀素纸愣了一下,心想这能是一回事吗?   她不想在此再做纠缠,偏过头再次望向那道云墙。   意思很清楚,到此为止。   姜白看着她的侧脸,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当然有不少朋友,不过都入土了而已。”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说节哀。   修行者彼此之间的生命长度差距,比之凡人与凡人间的差距还要巨大。   生在人世间,必不可免会遇到各种变故,以及世间万物皆不能逃过的死亡。   对姜白这般站在人间巅峰的修行者,生离死别是必须要习惯,甚至漠视的一种事情了。   否则道心何以宁静?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行李,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   想要不为此而痛,最好的方法永远是不去开始。   “我会好好活着的。”   怀素纸的声音很认真。   姜白嘲弄说道:“最好是这样,但从我认识你以来,我就没见过你惜命哪怕一次,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的存在本就是一个奇迹。”   姜白微微挑眉,正想要开口嘲弄这句嚣张到极致的话时,却发现人已经走了。   不过片刻,怀素纸的身影就被风雪所淹没,变得若隐若现。   临近北境以北,此间的风不再是带着深厚寒意的风,而是换作了足以伤到修行者的冷冽罡风。   哪怕没有云妖带来的威胁,寻常化神境的强者也很难长时间留在这种鬼地方。   怀素纸自然是例外。   这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舍不得不要自己的脸,而是她随手唤出的云载酒,便足以把罡风尽数挡在身前了。   她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反正也不要她用手提着。   怀素纸行走铺着雪花,但没有太多松软感觉的地面上,心有所感,蹲下身子,用手扫去地面上的那层积雪,才发现此间的地面已然结冰。   这冰的色泽纯净而透明,找不出什么浑浊的地方。   然而以怀素纸的目力往其中望去,竟无法找出这道冰层的尽头所在,就像是整片大地都都冰块所取代了。   “冰架吗……”   她轻声说着,默然运转真元,抵挡自四面八方袭来的深刻寒意,站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也许是风雪再起的缘故,为云妖所异化的妖兽,重新出现在了这片雪原上。   一只生有二十余丈高的蜘蛛,自风雪中探出身子,低头用浅蓝色的八对眼珠子看了看怀素纸,眼里先是流露出一抹不解,随后不解化作了敬畏。   这种敬畏体现在它收敛起自己的肢体,以看着滑稽却努力严肃的模样,向怀素纸低头表示臣服上。   在做完这件事后,它以最快的速度离去,不敢多做半点打扰。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云妖在怀素纸身上所残留的气息。   否则这只等同于炼虚境界的蜘蛛大妖,在感知到怀素纸的瞬间,便会躲藏在风雪深处,伺机而动,寻找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   怀素纸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对天地间的气息变化最为敏锐,自然不会被这种偷袭所杀死。   但她可以确定,自己想要杀死这只被云妖异化的蜘蛛,必须要手段尽出,而且战后再无余力可言,只能任妖宰割。   秋祭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   怀素纸继续向前走去,与诸多大妖擦肩而过,一路接受疑惑不解然后敬畏恐惧的目光,仿佛一位正在回归皇位的皇帝陛下。   这是早在云妖认定她为圣女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会发生的画面。   ……   ……   边城。   南离自沉睡中醒来,睁眼便见暮色。   暮色是真暮色,就像黄昏也是真黄昏。   江半夏坐在她的对面,眼神很复杂,有些意外,有些惊讶,还有一些南离看不明白的真切情绪。   “我睡了多久?”   南离的声音还有些含糊。   江半夏说道:“好几天了。”   听到这句话,南离直接愣住了,下意识重复问道:“好几天?”   江半夏嗯了一声。   南离沉默片刻,坐起身来揉了揉眉心,缓解这个消息带来的疲惫,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睁眼就看到江半夏坐在对面了。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抬头望向江半夏,顾不上仪容问题,语气复杂至极地问了一个问题。   “在我睡过去的这几天里,堆了多少事?”   作为司不鸣以及明景道人共同承认的南离,在中州与北境的一应相关事务上,几乎有着等同于八大宗掌门真人的权利。   很多事情的走向与判断,唯有她能决定。   “不多。”   江半夏说道:“梁皇在两日前来找过你,得知你在休息后,便主动承担起你的那些事情了。”   南离有些意外,没想到竟会如此,但并未因此感到轻松愉快。   因为梁皇不是她,不是元始宗留在道盟内部的人,在某些事情上的判断,必然有所不同。   江半夏知道她在想什么,摇头说道:“不用担心,梁皇在大体上是按着你的想法去做的抉择。”   南离沉默片刻,说道:“梁掌门确实……比较特别。”   江半夏理所当然说道:“中州五宗的掌门本就都是天纵之才,无一例外。”   南离闻言怔了一下,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连稍作掩饰都无法做到。   江半夏看都不用看她一眼,便知道此刻的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淡然说道:“像林轻轻这种境界足够又废物到恰到好处的掌门,你以为是随便一找就能找到的吗?”   南离无言以对,安静片刻后,认真说道:“我对您认为林轻轻废物得恰到好处这件事,还是要保留一点儿的意见。”   江半夏能理解她为何对此抱有极大意见,解释道:“我指的是采云仙姑活着的时候。”   南离这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她想了想,神情坦然说道:“就算你说的再有道理,我还是不愿意赞同你的看法,因为我不喜欢林轻轻这个人,你可以将此理解为偏见。”   江半夏微笑不语。   南离只是强调自己的立场,没有为此争论辩解的意思,转而问道:“裴应矩呢?”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说道:“姜白不是采云仙姑,对宗门传承没有太多的执念,这点可以从她不愿收徒上看得出来,裴应矩能够成为掌门,执掌昊天钟,是因为他真的有这个资格。”   话里没有说的是,裴应矩和林轻轻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旧皇都那一战过后,前者敢对姜白动杀心,而后者从未对采云仙姑生出过哪怕是半点的反抗之意。   南离忽然说道:“我有一个想法。”(注)   “嗯?”   江半夏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怪。   南离正色说道:“我想说服梁皇,让他为云妖之事出手。”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句必须要经过再三思索,才该对外人说出来的话。但她却毫不犹豫,直接和江半夏说了,就像坐在对面的是怀素纸。   不知为何,她对江半夏就是存在着这种毫无道理的信任。   江半夏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那天在飞舟之上,你也亲眼看到了,梁皇对最近一系列的事情,态度更多是不反对,而非赞同,如今中州与北境渐行渐远,他必然会为此感到焦虑,是可以利用的。”   南离的声音很是冷静。   江半夏默然推算片刻后,轻轻点头,说道:“可以尝试。”   南离见她同意,起身向江半夏行了一礼,告辞后便去洗漱了,准备去觐见梁皇。   ……   ……   梵净雪原,末端。   怀素纸行至世界的边缘,这里的大地已经被寒冰所取代,低头望去是无垠般的湛蓝。   那些湛蓝有种正在流动的感觉,就像是一道无声的巨大瀑布,向前方的断崖绝壁处缓缓流淌而去。   与此同时,北境以北那道接天连地的壮阔云墙,正在以缓慢的速度上升着,就像是和这道瀑布完成了一个循环。   她顺着这道瀑布缓步前行,直至冰面断崖处,隔着极遥远的距离,向那道云墙伸出了右手,闭上眼睛,进行无声的呼唤。   下一刻。   天地骤然安静。   风停,云止。   那道藏在冰面之下的无声瀑布,也在此刻停滞了。   云雾随之生出变化,不再如高墙,缓缓形成了一只无比巨大的熊掌。   熊掌缓缓下探,向怀素纸靠近。   直至某刻。   停下。   两根手指,以指尖相接。   伟大与渺小。   壮阔与单薄。   从未如此的分明。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PS:注的地方是,西部点子王。   明天响起归家的讯号。   唠叨几句   首先,开门见山第一句,这是一张请假条。   为什么请假呢,当然是因为飞机又又又延误了,此时我在杭州的城市广场五楼的西西弗书店,点了一杯红茶,静静地凝视着东北的方向,浙江省科协大楼就在我视线的斜对面,仿佛在嘲笑着我,你这个霉逼每次出远门坐飞机都会延误,为什么不选择坐高铁呢?   我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最终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是因为我觉得飞机太快,这怎么可能快呢?我家距离机场有一百一十公里,驾车需要一个小时零四十分钟,好比如我今天的飞机暂时延误到了八点,下机就是十点,再打车回家,十二点了,有这么一个时间,想必高铁也早就到了吧,高铁站离我家更近。   于是我得出了内心深处的那个答案——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年年月月的永远,我相信我不可能永远的延误下去,我不可能每一次坐飞机都遇上延误,这是驱使我不断前往机场的根本原因。   我在这里想诚恳地告诫诸位一句。   执念太盛,确实不好。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喝了一口红茶,味道不如昨天粤江南友人结账的那一壶本手红茶,但昨夜睡得很好,想来今晚也能睡得很好。   故今日无更。 第七十五章 踏入你的世界   时间的静止,给予人类的真切体验往往是一种剥离。   那道最为宏伟的光束,那些最为淡渺的声音,以及那一缕残存在风中的极淡香味,全都无法例外。   就像是所有真实存在着,能够明确感受到的事物,都会随着时间的静止,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随意从当事者的身边抽走。   一切事物,无论壮阔还是细微,概莫能外。   在这些有形事物的离去后,接下来的就是相对无形的事物,比如修行者的神识,剑修的剑意,僧人的禅念……   怀素纸身在其中,清楚地感知着这些变故,神识却不曾遭遇静止。   她的神识仿佛暂时脱离了道体的桎梏,于顷刻间成就羽化之境,登仙以遨游于天地之间,无所拘束。   很奇怪的是,她没有生出那种观天地之壮阔而觉自身渺小的感觉,而是天然处于一种平等甚至可以说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也许是这个缘故,天地之间蒙着的那层面纱,因此向她揭开了一角,流露出了此刻的她所不应该能见到的高远风光。   这种感觉太过美妙。   如聆仙乐。   如饮美酒。   如至酣畅处。   这些都不是诱惑,并非虚假,亦非梦幻,而是怀素纸已然得到的真实好处。   哪怕是冷静到能以元始宗圣女之身,于道盟统治的人世间随意行走的她,在这时候也不复往常的平静,道心生波,神识雀跃。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道奇怪的声音在怀素纸心中响起。   “嗷……呜?”   声音落处,怀素纸骤然清醒过来,不再难以自拔。   她重新回到天地之间,神识与道体合一,不再是被剥离的,眼前的事物渐渐壮阔了起来,与渺小无关。   那种居高临下,俯瞰大千的美妙感觉,便也远去了。   怀素纸心中隐有怅然之感。   她闭上眼睛,微微低头,以片刻时光进入道心通明之境。   当她再抬起头,睁眼望向那只以云为身的苍白枭熊时,先前的所有情绪都已消失不见。   不是被她所强行镇压湮灭。   而是一切到此为止。   她收回自己伸出的右手,向云妖郑重地行了一礼,认真说道:“谢谢。”   “嗷呜!”   云妖的声音里满是高兴。   ……   ……   怀素纸之所以说的是谢谢,而非别的什么话,是因为她真的有必要感谢云妖。   那声带着迟疑的嗷呜,是在提醒她,让她从那种居高临下的状态当中脱离出来,回到自身当中。   如果那个状态再继续下去,怀素纸将会在事实上成为云妖所希望的那种圣女殿下,得以永生,秉持它的意志行走世间。   正是这个缘故,那一声嗷呜才会来得迟疑,不那么的确凿,但最终这一声还是坚定的落下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云妖何尝不是和怀素纸一般,拒绝了触手可及的莫大诱惑?   便在这时,风起云涌。   云妖所化之枭熊,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正在下蹲,直到那双湛蓝的眼睛与怀素纸可以平齐对视的时候,它才是停了下来。   怀素纸就站在雪原冰崖处,身前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她见云妖这般姿态,下意识往身前的苍白深渊看了一眼,发现了一件很……让她无话可说的事情。   “你现在不是化身的状态吗?”   怀素纸的声音里有些不确定。   云妖眨了眨眼,很老实地嗷呜了一声,表示现在就是化身。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伸手指着蹲在深渊里的云妖,问道:“这会不会有些辛苦?或者,你不必化身全部?只留上半身就好了。”   听着这话,云妖寻思片刻后,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   就像是在说这个方法真好。   它看着怀素纸,满怀感激地嗷呜了一声,那粗壮的下肢与下半身就化作了无数云雾,向四面八方涌去。   其中还有些许上涌的,如同倒流的瀑布上,自深渊而出,落入怀素纸的眼中。   怀素纸低下头,看着前方依旧深不可测的苍白之渊,有些复杂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直至此刻,她依旧可以确定这苍白深渊作为北境与北境以北的交界,其中定然藏着莫大的恐怖,但也真的无法再为此心生哪怕半点的惧意了。   那些对于未知世界的敬畏感,全都随着云妖这个憨态可掬的下蹲,而尽数化为乌有了。   “嗷呜?”   云妖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怀素纸,便是询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她在冰崖上坐了下来,修长的双腿轻轻荡着,模样随意极了。   风起而云涌。   仿佛自苍白之渊升起的云雾,皆是为了让她坐的安心。   她微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妖,认真说道:“我想解决你和清都山,以及整个北境之间的问题。”   话音落处,风骤停。   云烟散。   ……   ……   热雾随风而散,有茶水与杯壁相撞,声音悦耳。   梁皇听着茶水入杯的声音,看着坐在对面的南离,眉头微皱,沉默不语。   他隐约猜到,这位长歌门的晚辈在醒来后做的一件事,为什么会是来拜访自己,但他实在不想理会那些破烂事情。   不过三日时间,林轻轻和怀素纸在雪原上发生的那一场冲突,便已经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哪怕境界再深,只要还是人类,就会下意识地宣扬这些热闹,更何况事情中心的两人,本就为世人所瞩目。   以弱胜强。   以下犯上。   以无门无派的一介散修之身,让一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无地自容,当然能让修行者为之津津乐道。   尽管这个故事里,怀素纸散修的身份,看上去有种莫名其妙的古怪感觉,但林轻轻确实是八大宗的掌门,这是无可否辩的。   梁皇在心里叹了口气,望向南离,准备认真劝解告诫一番,希望能让她放下一些情绪,不要因此与怀素纸产生间隙。   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什么大局,而是他真的不喜欢林轻轻所作所为,在一定程度上认可怀素纸。   就在这时,南离开口了。   “我来不是为了掌门的事情。”   梁皇愣了一下,没有准备落空后的不适感,反而轻松了许多,因为他是真的不会劝人。   南离看着他说道:“我来见前辈您,是为了中州与北境,或者说整个人间。”   梁皇忽然觉得有些麻烦了,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先说说看。”   “这个方法很简单,唯一的问题是,前辈你要承担起一定程度的风险。”   南离顿了顿,然后自嘲说道:“在我看来,这件事算是我慷前辈您之慨。”   梁皇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希望我能协助清都山,在其与云妖一战时出手,以此来修复中州和清都山已经濒临破碎的关系?”   南离嗯了一声,平静点头。   她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去强调这个选择的必要,连那一抹自嘲的情绪都收敛了起来。   就像是一池静水。   梁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道:“真是麻烦。”   南离听着这话,也然心生感慨,叹道:“确实麻烦。”   两人烦的其实不是一件事,但确实都在烦。   “我没问题。”   梁皇端起那杯热茶,一口饮尽,平静说道:“只要清都山放得下心,我愿意为此出手,倾力相助。”   这个决定并非全部出自于大局上的考量,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心里好奇云妖到底有多强。   早在云妖苏醒的那一刻,这种好奇就藏在了他的心中。   只是拘于大局,很多时候他都无法将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现在迎来这样一个机会,梁皇没有思考太长时间,便能轻易做出决定,不见半点挣扎。   南离看着脸上找不出半点难色的梁皇,心想这真的很符合她对剑修的刻板印象。   ——她对剑修的刻板印象,基本上都来自于虞归晚。   “既然前辈愿意,那晚辈也就不再掺和了,接下来的事情,还请前辈您和楚真人商讨。”   “可以。”   “那晚辈就告辞了。”   “去吧。”   梁皇点了点头,正准备目送南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迟疑片刻,还是把心中的那个疑惑问了出来:“怀素纸和林轻轻之间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早在前来觐见的路上,南离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还是从去而复返的梅雪口中得知的。   ——如今的林轻轻,尽管名义上还是长歌门的掌门,但事实上已经被罢黜,那她所做的一切决定自然不能算数。   长歌门有一部分人因此返回边城,而梅雪作为资历最深的长老,自然成为了其中的领头人。   “不怎么想。”   南离随意说道:“错了就是错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因为我的想法而得到改变。”   梁皇心想我问的不是这个,说道:“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南离微微一笑,看着他说道:“尽自身所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些。”   梁皇想了想,觉得这句话换个说法,便是维护道盟存在的意思,顿时觉得无趣,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两人就此分别。   ……   ……   与此同时,北境末端。   怀素纸看着云妖,以平静语气,道出了来意。   “我知道以我的境界,强行介入到这件事情里面,是很愚蠢的一个选择,事实上,这也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便直接谈论过的问题,此时此刻其实是旧事重提。”   她说道:“我是想借这种重复向你强调,我在这件事上是认真的。”   云妖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能够感受到。   怀素纸说道:“这需要你走出第一步。”   听到这句话,云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脚后,便努力地把头凑向前方,更加接近怀素纸。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随意的动作,天地间却有骤变生出。   雪原开始剧烈的震动,最上层的积雪被震至半空中,纷纷扬扬。   就连那无比坚硬的冰崖上面,都生出了无数道细微的裂缝,像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某片染上了暮色的流云,变作了一朵棉花糖,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碎开来,不复完整,丝丝缕缕。   这是北境,或者说人间对云妖的入侵,所产生的明显的排斥反应。   天地大动。   云妖面对整个人间的不欢迎,哪怕此刻的它是真身,也感受到了一定的压力。   这种压力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它像是被人弹了一指脑壳,轻微地疼了一下,往后倒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人间与云妖都有明显反应的剧变,却几乎没有涉及到怀素纸。   她就坐在冰崖上,只在巨震到来的时候,轻微摇晃了一下身体,不曾因此受到任何的威胁。   仅此而已。   “哎。”   怀素纸却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好生无语。   她当然知道云妖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想到自己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对它多次强调过话里的向前一步,不是真的往前走上一步,觉得这一次不用再强调了。   没想到云妖还是那么的纯粹,纯粹让她措手不及。然而她看着那双湛蓝清澈的眼睛,着实无法为此对云妖生气,只能让自己陷入沉默。   直至大地的颤抖停滞下来,落日的余晖散尽,暮色自人间离去时……   怀素纸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   “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   她看着云妖,说道:“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解释,是吗?”   云妖知道圣女的心情并不愉,赶紧点了点头,连忙嗷呜了一声,诚恳赞美怀素纸的记性!   如果它还是化身的时候,这时想必会用鼻子蹭一蹭怀素纸,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友好,让她不要再生气了。   “关于那些事情的具体解释。”   怀素纸说道:“我有一个想法,也许能够以此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云妖好奇地嗷呜了一声。   怀素纸微微抬头,想要让视线越过云妖,落在它的身后,然后说出那句话,却发现它的身形实在太过庞大,很难跨越过去。   更重要的是,云妖还会跟着她的视线乱动,一点儿都不安静。   无奈之下,她只能放弃这个想法,心情与声音一并复杂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想踏入你的世界。”   PS:昨夜凌晨两点多才到家,一路坎坷,一言难尽,好在今日休息的不错,明天开始日六千到结束,这段时间实在抱歉了。 第七十六章 家徒四壁的云妖   云妖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摸了摸并不真实的脑袋。   片刻后,它看着怀素纸坚定如前的眼神,才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于是高兴地嗷呜了出来。   然而这高兴的嗷呜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间停了下来,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   云妖的神情随之而变,从先前的分外愉快,变得明显苦恼,就像是遇到了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   怀素纸微微蹙眉,神情凝重问道:“这很麻烦吗?”   在她想来,以云妖的小孩子脾性,开心必然是真开心,苦恼自然也不会是假的。   之所以苦恼,应该是她的境界太差,进入北境以北可能会遭遇很大的危险,因此觉得事情有些为难,着实不好办。   关于这个问题,怀素纸早在决定来到这里的时候,便认真思考过,为此也做出了一定的准备。   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云妖连连摆手,十分不好意思地嗷呜了一声。   怀素纸怔住了。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能在一片云组成的面容上,看到如此清楚的尴尬,甚至是羞愧的情绪。   是的,云妖现在真的有些尴尬。   尴尬的理由很简单。   简单些说,它现在就像是一位家境寻常的凡人,忽然之间意中人说要上门拜访,先是高兴于彼此关系有了明确的进展,又想到自己家徒四壁,寒酸穷苦到了极点,于是尴尬,甚至于是生出自卑的念头。   这个解释不见得完全准确,但事情确实是这么一件事情。   云妖嗷呜了一声,羞愧地看着怀素纸,表示自己家里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都是云和云和云,是真的很家徒四壁。   怀素纸听懂了,于是沉默了。   她微微偏头,不再注视着一脸窘迫的云妖,轻声说道:“我还以为是我境界太低,不方便。”   云妖连忙嗷呜了一声,认真明确强调不是这样一回事。   这里是它的世界,它想让谁来都行,又怎会因境界而不方便?   怀素纸看着它,忽然微微一笑,说道:“所以我不介意。”   云妖看着她的笑容,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但还是有些不安。   怀素纸抬起手,指着云妖身后的世界,平静说道:“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你平日所见惯的寻常事物,是我从未见过的崭新风景。”   “我想说的是,无论云后是怎样的一片风景,有此一行,已然不虚。”   她说道:“所以我想去看看。”   这是怀素纸的真心话。   哪怕没有这一切的变故,她依旧衷心好奇着北境以北的真正风景。   尽管在清都山的珍贵典籍中,对其中的景色早已有过详尽清楚的描述,但纸上得来终究是浅,她还是更想亲身在北境以北行走,去解开自己的那些好奇。   她想知道北境以北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她想知道北境以北有没有生命的萌芽存在。   她想知道北境以北的北面是什么地方,若是往北面不断前行,是否能够去到人间的另一端,见到被顾真人一剑横压七百年的那道天渊?   关于北境以北,怀素纸心中有太多的好奇。   而且……重活一世后再活得谨慎小意,在她看来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云妖明白了她的想法,便也没有办法拒绝了。   它嗷呜了一声,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与此同时,它很自然地低下了头,到合适的位置。这里的意思很清楚。   怀素纸没有犹豫,视身前的苍白深渊如无物,平静向冰崖下跳去。   风骤急。   如瀑般的墨发顿时凌乱,被疾风吹拂至身后,却不曾散开。   那根朱颜改所化的清冷剑簪,牢牢地插在发丝间。   黑色裙衫被吹的猎猎作响,如翻飞的蝴蝶,又似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的云朵。   在裙角起舞之时,若隐若现的洁白脚踝,便是其中最瞩目的风景。   她从崖边跌落,落在云妖的头上。   本该如烟般的云雾,此时却拥有了真实的躯体,像是一堆雪,又像是硕大的棉花糖,更像是最为柔软的床褥,就这样承住了怀素纸。   云妖感受到头顶的轻微重量,正准备高兴地嗷呜上一声,却想到片刻前的天惊地动的偌大变故,连忙闭上了嘴巴,只剩下湛蓝眼睛乱转着。   怀素纸也没有说话,因为她正在做一件看似莫名其妙,实则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脱了鞋与袜,唤来一阵清水洗过双脚,然后才是再次站起身来,站在了云妖的头顶,负手而立。   那些如丝似缕般的云气,缠绕着她的赤足,缓缓地流动着,画面很是美丽。   “辛苦你了。”   怀素纸对云妖说道:“走吧。”   云妖嗷呜了一声,有些笨拙地转过身,向北境以北深处走去。   云海生波。   有浪起伏。   暮色借云妖入北境以北。   ……   ……   清都峰顶。   谢真人的视线穿过千山与雪,落在北境以北,眼里映出了这一幕画面,神情复杂。   梵净雪原末端。   姜白站在雪丘之顶,隔着漫天风雪,注视着那一袭远去的黑衣,眼神里流露着几分复杂的担忧。   同是雪原,某片冰湖。   一位年轻人盘膝而坐,任由大雪封身,直到怀素纸越过那条界线之时,才是撑起了眼帘,略显复杂地看上了一眼。   在他漫长的岁月中,已经见过太多不平凡的人与事,但这一次也是极为特别的。   当世境界最高的三位修行者,在此刻都表现出了同样的情绪。   因为他们都清楚一个事实,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像怀素纸这般踏入北境以北。   北境以北,绝不会容忍除云妖以外的大乘境存在。   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只能代表人间与北境以北的战争已经正式开始了,绝无第二种可能存在。   ……   ……   边城,城楼上。   江半夏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回视线,楚瑾站在一旁,没有与她一并望向远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呈上来的那些情报,并不关心远方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江半夏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些是什么?”   “中州方面的情报。”   楚瑾也不抬头,平静说道:“北境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必然会有人去打扰莫由衷,我要提前做好准备。”   江半夏说道:“还有?”   她是莫由衷过往百年间的最大对手,对这位中州正道的领袖再是熟知不过,确定此人不会逆大势而行,是信奉水可载舟的性情。   既然如此,那莫由衷在得悉梵净雪原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后,就会继续选择闭关下去,充当一无所知。   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其唯一的选择。   楚瑾作为清都山的掌门夫人,不可能连这种判断都无法作出,需要她来提醒。   就算真的这般愚蠢了,长生宗那边也会流露出退让的意思,认真示弱。   “司不鸣和程安衾。”   楚瑾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俩人消失的时间太久了,我心中有些不安,想要尽快查清楚。”   江半夏闻言,沉默不语。   梵净雪原事发当日,明景道人准备让司不鸣承受一切罪名,最终却因为不清楚岳天的真实身份,而落得一个不太如意的下场。   然而直到他身入清都山,沦为山中囚犯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再提起过司不鸣的去向。   作为莫由衷一直以来信任着的盟友,他不可能不知道司不鸣的去向,这种奇怪的沉默,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问题的真实存在。   想到这里,江半夏藏在衣袖里的右手指尖轻动,以元始道典勾连天机去向,做了一番推演。   片刻后,她望向楚瑾,问道:“情报上有消息吗?”   楚瑾摇头说道:“只能确定司不鸣和程安衾确实进入了北境,但随后的行踪暂时没有线索……你推演的结果是一无所得?”   江半夏嗯了一声。   楚瑾对此并不意外,但还是下意识蹙起了眉头,声音微沉说道:“这是冲着你徒弟来的。”   江半夏听着话里的那三个字,便有些生气,嘲弄说道:“遇着事情了,便是我的徒弟,希望我出力,平日里就是怀素纸,要她的一切与我无关,不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吗?”   楚瑾沉默片刻,没有与她就这句话争执,转而言道:“如今北境局势还算平稳,我已经将这件事情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处理了,你不要轻举妄动。”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说道:“嗯?”   这一声嗯的意思很清楚,你凭什么断定我的选择。   楚瑾不想接话,心想你真以为旁人都是瞎子,不清楚你有多么在乎自己的徒弟吗?   话至此处,便也无话可说了。   两人望向北方,看着风雪深处,眼中仿佛映出了北境以北的那一幕画面。   “你觉得她可以吗?”   楚瑾的声音忽然响起。   江半夏没有说话。   她对怀素纸拥有近乎无限的信心,然而在这件事情上,这看似永不干涸的信心,却无以为继了。   北境与云妖之间的战争,是一段持续了数万年的漫长历史。   尽管这段历史常有空缺之处,鲜有浓墨重笔的时候,但也不是能以一己之力去撼动的。   否则谢真人为何要站在那株巨树之上,迟迟不愿飘然而下?   多年以前,姜白站在北境的边缘,何必沉默数日后转身折返?   千年万年的漫长时间里,无数修行者以鲜血甚至性命,共同写出的这段历史,本就是厚重到极点的。   哪怕怀素纸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个,毫无道理地得到了云妖的认同,也不见得就可以改变什么。   长时间的安静。   江半夏终于开口了。   她的答案很简单。   只有两个字。   是可以。   是怀素纸可以做到。   楚瑾听到这句话,看着江半夏的侧脸,越发感到不安,心想这真的只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吗?   ……   ……   北境以北。   怀素纸赤足立于云妖之上,身入北境以北,如履平地。   也许是云妖的缘故,她所感受到的世界,与前人的记载并不一样。   在那些记载当中,北境以北是一个冰冷到极致的世界。   这里终年白昼,但仿佛永恒存在的炽白光线,却不曾带来半点的温暖。   那游荡于无尽云雾中的缕缕微风,掺杂着的永远都是寒意。   然而这阵阵寒风,来到怀素纸身边的时候,竟毫无道理地暖和了起来,仿佛春风。   这自然是云妖的意志所至缘故。   怀素纸没有自虐的兴趣,不会强行去体验前人所感受到的冰冷。   她伸出手,感受着如丝似缕般的风与云在指缝间穿过,莫名觉得过分温柔。   她说道:“谢谢。”   云妖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抬起爪子摸摸脑袋,却又想到她就在头上,尴尬地放弃后,小小地嗷呜了一声,表示圣女殿下你不嫌弃就好。   怀素纸又哪里会嫌弃。   哪怕直至此刻,她所看到的都是苍白,是那仿佛永恒白光映照下的起伏云海,也没有生出半点不耐烦的感觉。   有白云随风而至。   云有形。   那是一只鸟儿。   飞鸟不敢落在她的肩上,绕着她飞,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达出好奇的意思。   怀素纸望向这飞鸟,对云妖问道:“可以接触吗?”   北境以北是云妖的家。   这飞鸟不出意外,即是云妖的子民。   那她理所当然要问上一句,才算得上礼貌。   云妖想也不想,很是雀跃地答应了下来。   怀素纸伸手,让飞鸟落在自己的掌心之上,看着身无定型的鸟儿,以神识进行接触。   顷刻间,有诸多画面涌入她的识海当中。   那是北境的天空与大地,是终年积雪不散的绵延山脉,山上残留的妖兽血迹,与那座荒废的寺庙都是那么的清晰。   从山上的雪线与妖兽血迹,乃至于更多细节的地方来判断,这是近段时间来的北境真实画面。   这并未让她感到惊讶,只是以此确定了一个事实。   ——所有被云妖开启灵智的事物,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在北境以北的世界当中。   怀素纸收手,让飞鸟离去,归于茫茫云海中。   然后。   她很认真地向云妖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在这里杀死这只鸟儿,那留在外面的那个它也会死去吗?”   PS:然后卡文了,哎,快月底了,这个月更新彻底拉胯,难顶。 第七十七章 灭世三灾之二   这个问题很重要,是怀素纸所无法忽略过去的,必须要不留任何委婉余地,直接问出来的。   当然,她要是真的委婉了,云妖很有可能就听不懂了。   还是直截了当一些吧。   怀素纸这般想着。   云妖听得出怀素纸声音里的那些凝重,却无法理解她为何而凝重,干净利落地嗷呜了一声。   这声嗷呜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在这里死了,那外面确实也会跟着死去。   不过想要在北境以北的世界中,杀死这只鸟儿是很难的事情,哪怕是它也觉得有些麻烦,懒得去做。   嗷呜到这里,恰好有一团如梅花鹿般的云团飞奔而来,向云妖凑近。   云妖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连忙嗷呜了一声,提醒自家圣女殿下,接下来可要好好地看清楚了!   他刻意放缓速度,抬手挥动巨爪,便是一巴掌拍向那只梅花鹿。   爪起之时,有狂风呼啸而过。   怀素纸站在云妖头顶,眸子里流露出一抹金色,如云似雾氤氲着。   ——这是她全力运转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后,所无法掩饰的功法痕迹。   云妖的巨爪就此落下!   为了让怀素纸看的足够真切,它这一巴掌拍的格外认真之余,还有意放缓了自己的速度。   轰!   如雷霆降落。   在云妖这全神贯注的一巴掌下,那只飞奔而来的梅花鹿,连片刻都不曾坚持下来,便已经化为乌有。   紧接着,这一巴掌当中蕴含的强大力量外泄到天地间,直接化作一道恐怖的飓风,瞬间撕碎了方圆数十里的云海,让怀素纸眼前所见的风景骤然开阔起来,一览无余。   这阵与天地之威没有任何区别的飓风,在来到怀素纸的身旁时,却骤然间温柔了下来,找不出半点肆虐云海的威势。   如若微风过。   怀素纸抬起手,把因风微乱的发丝理至耳后,面无表情。   她那氤氲着金色淡雾的眸子里,此时满是凝重之色,往深处望去,甚至还能看到一抹震惊。   这种情绪很少出现在怀素纸的身上。   ——因为云妖而生出的那些震惊当然不能算,换谁见识到云妖的真面目,都会和她一样为之震惊。   她这时候之所以凝重到震惊的程度,是因为她看的很清楚,那只梅花鹿在正面承受了云妖的认真一击后,并未真正的死去,仍旧留有一缕神魂,依循着一种她所无法看透的力量,向不可见的莫名高处归去。   她甚至隐约能够感知到,在不久后的将来,那只梅花鹿将会再一次出现,与先前并无区别。   她沉默片刻后,语气复杂问道:“这只梅花鹿再活过来的时候,还是现在的这一只吗?”   话刚出口,怀素纸便已经发觉了不妥。   不是她觉得这句话不该问,而是以云妖过往的表现来看,显然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真正意义所在。   然后,她发现自己错了。   云妖嗷呜了一声。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声嗷呜不复先前的雀跃,情绪变得低沉了起来,就像盛夏时节突然到来的阴郁暴雨,让片刻前的明媚变作错觉。   怀素纸大致听懂了,确定问道:“你是说,再活过来的那只梅花鹿,已经不是同一只梅花鹿,对吗?”   云妖嗷呜了一声。   这些天来,怀素纸最大的进步不是自身的境界,而是在听嗷呜声辩意之上。   然而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声嗷呜的意思太过复杂,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过了她对于云妖语言的掌握。   简单些说,她稍微听懂了一些,但还有很多地方没听懂。   再简单一些说,怀素纸现在是墨眉紧蹙,眼神里甚至流露着一丝茫然的罕见状态。   因为她是真的不懂。   如果云妖想让她明白,不能再只靠嗷呜,必须要手脚与头并用。   就在怀素纸准备唤出云载酒,离开云妖的头顶,与它正面交流的时候,却见到了一道湛蓝色的流光,赫然出现在眼前。   不等她蹙起眉头,这道流光化作一根笔,在空气里留下了一段话。   ——这段话的笔迹过分端正,就像是出自于一个刚学会提笔写字的稚童。   “还是同一只,但不完全是。”   怀素纸看着留在身前的流光痕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问道:“原来你会写字?”   话音落下,那道湛蓝色的流光似是微颤了一些,然后就没了动静。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无辜的嗷呜。   怀素纸不用去看,都能想到此时的云妖,必然是眨了眨眼睛,脸上写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确定自己不喜欢小孩子,就此忽略了过去,继续先前的话题。   “我可不可以将你的意思理解为,梅花鹿这时候的消失,其实是进入禅宗常言的轮回当中,在轮回结束后,梅花鹿会再次活过来,只是经历轮回的洗礼,不再是之前那只梅花鹿了。”   听到这句话,在怀素纸看不到的地方,云妖睁大了眼睛。   它那湛蓝的眸子里满是茫然,与片刻前听到那一声复杂嗷呜的怀素纸,竟是全然一致,找不出半点的区别。   要是姜白或者南离在旁,恰好见到这一幕画面,必然要嘲弄上一句真是物似主人形。   天地间一片沉默。   怀素纸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说的太过复杂了一些,确实超过了云妖所能理解的范畴,算得上是在刁难了。   便在她整理言辞,认真思考该怎么用更简单直接的言语,强行越过那些修行者所熟知的常识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嗷呜。   这声嗷呜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睡觉。   那只梅花鹿现在是去睡觉了,等它睡够了醒过来,之前的事情基本上也都忘记了,所以跟现在的不太像。   就是按照你们人类的算法,这一觉的时间稍微有些久,所以会忘记很多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这一次怀素纸听懂了。   她没有再继续询问下去,因为这一声嗷呜明显让云妖绞尽脑汁了——如果它有脑袋的话。   她想了想,轻声说道:“带我去别的地方走走吧。”   云妖很是意外,满是不解地嗷呜了一声。   ——你刚才不还是很好奇的吗?为什么忽然就改变了主意呢?是觉得我回答的太慢了吗?   怀素纸听着嗷呜声里的低沉落寞情绪,摇头说道:“和这些没有关系,是我还记得来这里的目的。”   云妖愣了一下,接着想起圣女殿下来这里是为了参观自己的家,顿时觉得不如继续对着那只梅花鹿聊下去了。   想到这里,它自睡醒后第一次感受到了痛恨及后悔,比之先前被圣女那句怪长的话折磨时,还要痛苦上数百倍。   虽是这般想着,但它还是没有拒绝,就像是被先生登门拜访的学子,老老实实地低下头,继续向前游弋而去。   然而哪有先生会坐在弟子的头顶的呢?   还是赤足。   ……   ……   北境以北是一个绝对荒凉的世界。   这里没有风雪,没有大地,没有山河海流,没有被人类认为是寻常的事物。   唯有无穷无尽的云。   从某种角度来看,云妖确实是家徒四壁,难怪不想让怀素纸登门拜访。   然而事实上,这看似如监牢般的无穷苍白中,却蕴藏着莫大的意思。   随着云妖越来越靠近北境以北的中心,越来越多的不同形状的‘云’出现在怀素纸的眼中,向云妖奔来。   这些不同形状的云团的,在最开始的时候都会挂在云妖的身上,不过当它们发现怀素纸的存在后,便会怀着好奇心,主动前来。   其中一些云团天然亲近她,以神识交流起来很是方便,但也有一些性情较为高傲,甚至是对怀素纸生出敌意的。   好在那些高傲与敌意,很快就随着云妖的一声怒吼,尽数消失不见了。   怀素纸没有这声怒吼吓到,哪怕吼声落处,万里层云震荡,无形的气浪如同海啸般恐怖,她还是维持着平静。   她心里甚至有一种云妖正在恼羞成怒,怒斥那些云团不给前来家访的圣女殿下颜面,非要捣乱的奇妙感觉。   这种感觉不见得是真相,但却能让她放松下来,无后顾之忧地与那些奇形怪状的云团,以神识进行接触。   就像是最初的那只鸟儿一般,这种以神识进行的接触,每一次都会让怀素纸看到许多的画面。   这些画面往往是由远至近,按照时间的顺序分布,不会难以理解。   但其中也有特别的情况,比如某只蜘蛛给予怀素纸的风景,则是自身所见最为深刻的事物。   ——其中一幅画面,是这只蜘蛛自天而降,袭向坐在飞剑上的两位少女,却被雷霆麻痹了身躯,坠落在积雪里,只能目送两人远去。   怀素纸自然能够认出,画面里的那把飞剑就是朱颜改,而剑上的两位少女是谢清和与虞归晚。   她更知道的是,这是她们不曾向她提起半个字的生死之事。   在她和云妖艰辛交流的时候,谢清和与虞归晚也在为北境而奔波着,不曾安然坐着。   云妖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你要是不喜欢它,我可以让它去睡觉的。   怀素纸微微摇头,平静说道:“不用。”   说完这两个字,她没有再着急去接触其余的云团,而是默然总结着这番见闻。   与最初那只飞鸟相似的云团,给予她的画面,往往是呆板不见变化的,只是简单的记录。   相比起来,怀素纸从那只蜘蛛得到的画面,明显分出了轻重,不需要她特意耗费心神,去寻找其中的关键之处。   像后者这样的云团,自然是要少上许多的。   而且她可以确定,蜘蛛虽是一只炼虚境界的大妖,但在灵智上却难以匹配,否则不会让谢清和与虞归晚那般轻易的逃脱。   要知道炼虚境的大妖,比如明知山上的虎大王,是有能耐与孤闻大师辩经论道的存在。   以此作为评断,那只蜘蛛再活上千百年,都不见得能够做到。   一念及此,怀素纸向云妖问了一句话。   “这里有能和你交流的……同伴吗?”   话音落下时,云妖还在忙着伸爪,把爬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云团给弄下来。   听到这句话后,它就像是正在课堂上做小动作的学生,忽然间被老师提问,很自地慌乱了起来,不知所措。   这种不知所措体现在它的身体骤然僵硬,以及接下来那些凌乱的嗷呜声上。   好在凌乱没有持续上太久,便都换做了落寞,与孤独。   ——没有,我没有能说话的同伴,外面那些人类都不愿意听我说话,我第一个遇到能够说话的同伴……就是圣女殿下你。   怀素纸听着这声嗷呜,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那我和你其实挺像的。”   云妖不明白她为何这般说,但听得出她是认真的,很是高兴。   话至此处,怀素纸看着北境以北的无边云海,便也暂时忘了肩上的那些重任。   她去到云妖的肩膀上,静静地坐了下来,把未完的话说了下去。   “你是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却没有同伴可以说,而我明明是有可以信任的师父、师妹、前辈、以及喜欢我的人,但我却没有办法把那些话告诉她们,只能藏在心里面。”   云妖听着这话,湛蓝的眸子里满是疑惑,小心翼翼地嗷呜了一声。   ——明明有可以相信的同伴,为什么不能说呢?   怀素纸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自嘲,说道:“因为于事无补。”   云妖不知道该怎么嗷呜了。   它微微偏过头,用云气组成的侧脸,轻轻地蹭了蹭怀素纸,把她半个身子包裹在软绵如被褥的云雾里。   怀素纸的声音也就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直到你刚才说出那句话之前,其实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亲近我,但现在我大概是懂了。”   云妖眨了眨眼,不太好意思地嗷呜了一下,表示圣女殿下您明白了什么?   怀素纸感慨说道:“这真的是很有道理的一件事,毕竟我们也算是有天然相同的立场。”   云妖听得更加迷茫了,连嗷呜都忘记,傻乎乎地看着她。   怀素纸敛去笑意,看着那双湛蓝的眸子,神色温柔说道:“因为呀,我和你恰巧就是灭世三灾之二。” 第七十八章 拐走云妖   听到这句话,云妖望向笑容温柔的怀素纸,一脸迷惑的嗷呜了好多声。   这些嗷呜声组成了一句简单的话。   ——虽然我还没有成年,只真正离开过一次北境,但我可不是笨蛋,我知道你说的灭世三灾是什么东西!   圣女殿下您怎么会和我一样,是那些渺小人类眼里的灭世三灾呢?   更重要的是……您现在真的很弱啊。   嗷呜到最后,云妖明显不好意思了起来,但它也想不到更加适合的理由了。   中州与滔滔黄泉,北境以北之于云妖,天南那道真实存在的天渊缝隙,被人类称之为灭世三灾,不是因为此三者生来就与人间不相合,而是它们真的可以灭世。   就好像一位愤世嫉俗的散修,不管他再如何憎恨道盟,憎恨人族,憎恨这整个人间,想要将一切毁灭,都是没有资格成为灭世第四灾的。   灭世三灾的重点不在于后两个字,而在于前两个字。   首先要有毁灭这个世界的能力,才有资格成为灭世三灾之一,这是一切的前提。   无穷黄泉上涌中州,可以淹没整座人间,让生死之间的界线不复存在,天地之间皆尽游魂,直教人间为阴间,从此万物再无新生可能。   当年旧皇朝的覆灭,与黄泉的封印被擅自揭开,致使灭世大劫降临,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   这当然有资格被称为灭世之灾。   北境以北孤悬于人间之外,却从未远离片刻,每当云妖自漫长沉睡中苏醒后,便开始推动那道虚无的界线,去吞噬整座人间,将世间万物化为己有。   这如何能不被称之为灭世之灾?   坐落在天南尽头处的那道天渊缝隙,上接无尽星空,自古以来的所有域外天魔皆由此而来,赠予人间无数战火和灾祸,与鲜血毁灭同行人间……   更可怕的是,每一位天魔的境界都是大乘巅峰,其中的最强者甚至等同于降世的仙人,毫无疑问也称得上是灭世之灾。   为了封堵那道天渊,早在天渊剑宗立派以前,便有修行者自发组织起来,以阵法与剑与己身镇守这道绝境,舍弃过往一切,眼前唯有星空,夜夜皆然,至死方休。   除此以外,偌大人间再也没有足以灭世的事物了。   ……   ……   怀素纸之所以对云妖说,她与它都是灭世之灾,原因很简单。   因为她还记得自己来自何方,不曾有片刻的忘记。   她有着与云妖同样的孤独。   她和它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不是自那道天渊降临人间的天魔,但她确实能算是域外天魔。   而且很有趣的一件事情是,自她行走天下以来,人间就开始改变了。   是长歌门的山门倾覆,是前皇朝的都城遗迹沦为飞灰,更是眠梦海上那句必将载入史册的话。   她从未在意过这些,始终将此视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的想法仍旧没有改变,不会认为是自己带来的刀兵与杀戮。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因为云妖的缘故,久违地生出几分唏嘘感慨,温柔笑着回忆起从前。   在无人之境。   将往事说与云妖听。   ……   ……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大概……不用大概,我确实能算是域外天魔。”   怀素纸坐在云妖的肩膀上,笑容依旧温柔,声音随意。   云妖怔住了,确定她不是开玩笑后,连嗷呜都忘了,湛蓝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无尽的懵然。   片刻后它醒过神来,才是满怀好奇地嗷呜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问题。   ——圣女殿下,这世上有没有比您更弱的域外天魔?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不会有吧。”   云妖忍不住又望向她,认真打量许久,反复端详来去,还是没发现自家圣女哪里像是域外天魔了。   怀素纸忽然问道:“现在有什么感觉?”   听着这句话,云妖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接着诚恳地嗷呜了起来,表示虽然我也不清楚,但是你觉得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这样吧!   只要圣女殿下您高兴了,那我也是高兴的!   不过这话您千万记得不要往外说!   这几声嗷呜都很郑重,因为云妖作为灭世三灾当中最为具体的存在,是真的饱受其害。   它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嗷呜了起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现在的这些嗷呜都是语重心长的,是充满叮嘱意味的。   怀素纸听着云妖的苦心叮嘱,心里的感觉越发来得奇怪。   因为她清楚记得云妖尚未成年,是一个大概活了几万年的小孩子,而现在这个小孩子,正在语重心长地劝说她不要犯傻。   什么自己就是灭世三灾之一的话,在这里说说就好了,无论如何都不要在外面提起……   像它这些年来,每次睡醒没过上多久,都要被人过来狠狠地揍上一顿,直接给揍回来这里睡大觉。   它其实也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想永远留在这里睡觉,但是被揍真的很疼的啊,所以还是能睡则睡吧。   这般叨叨絮絮嗷呜着。   怀素纸知道云妖是真的在意自己,否则断然不会嗷呜上这么多声,但还是觉得过分奇怪。   更关键的是,她听不来那么多的嗷呜声。   她以最为坚决的态度,打断了云妖继续嗷呜下去的行为,说道:“该走了。”   云妖有些遗憾,悻悻然地闭上了嘴巴。   在一人一妖闲谈的片刻间,更多的云团飞奔而来,都挂在了云妖的身上。   怀素纸坐在它的肩膀上,望向一只云雾化成的大鹏,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他们都要往你身上蹭?是对你的眷恋吗?”   她想了想,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话:“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母亲。”   话还未说完,她的语气就变得有些古怪,显然也是被自己这句话给古怪到了。   云妖的反应比起她,当然是要来的更加明显。   它睁大了那双硕大的湛蓝眼睛,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下一刻,这些震惊全都换做了羞恼,化作……听上去有种气急败坏感觉的绵延不绝嗷呜声。   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你说的母亲是什么!   我还没有成年呢!   我怎么可能是母亲!   就算你是我的圣女殿下,也不能在这件事上胡言乱语!   我是有底线的!   怀素纸看着一脸愤慨的云妖,想了想,说道:“嗷呜。”   一声嗷呜。   再无嗷呜。   云妖依旧睁大了眼睛,但眼里的那些着急与迫切都已荡然无存,连半点都不剩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才是再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向怀素纸递出了自己的诚恳请求,以卑微弱小无助的姿态。   ——圣女殿下,您可以再来一次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不行。”   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她为此而感到害羞,更不是她想要借此来调教云妖,让云妖在无意识间得到改变,变得为她所用。   虽然她曾经对姜白说过,自己在道德上没有洁癖,但这种事情一直为她不喜……而且云妖又不是白痴,岂会就这样被她简单操纵利用起来?   她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是她希望云妖能好好学习人类的语言。   若是她顺了云妖的意思,接着嗷呜下去,用嗷呜来和云妖交流,那以云妖遇事便睡大觉的懒惰脾性,定然会把学习人类语言的事情蒙混过去。   这是怀素纸所无法接受的事情。   她不想以后和云妖对着嗷呜。   那画面太过莫名其妙了。   除非事不可为,否则她绝不可能接受。   云妖很是遗憾地嗷呜了一声。   ……   ……   一人一妖继续前往北境以北深处。   在仿佛无边无际的云海作为参照物的北境以北,距离这个概念,很自然地变得模糊了起来。   相对而言,焦虑却是越发的清晰。   纵使怀素纸坐在云妖的肩膀上,有同伴可以说话,也可以从那些飘来的云团里看看外界的风景,不至于被放眼望去皆尽苍白所折磨,心中却还是生出了几分焦虑的情绪。   这种焦虑来自于她与北境以北的格格不入。   最开始那些云团对怀素纸的敌意,便是由此而来。   哪怕云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依旧无法完全改变这一点,它所能做到的不过是缓和。   怀素纸的道心并未因此而动摇,仍旧维持着平静,轻声问道:“还有多久?”   云妖很不好意思地嗷呜了下,意思是自己家里真的很大,按照现在这个速度,还得要走上很多天。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浑身上下都挂满了各种形状云团,就像是在带着孩子闲逛的云妖,问道:“累吗?”   “嗷呜呜。”   云妖先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点头指的是它确实有些辛苦,主要是身上挂了太多的云团,感觉不太舒服。   摇头的意思则要简单很多,说的是我现在和圣女殿下您在一起,那只要时不时说上一句话,便一点儿都不累了。   怀素纸听着这话,沉默了会儿,心想这是真的很好养活啊。   她想了想,转而对云妖问道:“你能变小吗?”   云妖怕嗷呜太多,让她联想到眼前千篇一律的苍白景色,便尝试着……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不像嗷呜,很是稚嫩,藏不住任何意义,却带给了怀素纸很大的意义。   原来她那天没有白费功夫。   “那就变小一些吧,小到你可以坐在我肩上的程度。”   怀素纸的声音几分轻快:“还有,待会儿你这样子做……”   说话的同时,她抬手取下了剑簪,让如瀑黑发散开倾泻,便往云妖的肩膀外跳去,没有留给后者哪怕片刻的思考时间。   离开云妖的瞬间,有极致的寒意骤然袭来,如潮水般裹住她的整个身体。   这才是前人典籍上描述的北境以北。   那些挂在云妖身躯上,让它显得愈发臃肿的云团,见到她空出了那个珍贵的位置,连忙凑了过去。   怀素纸回头望去,只见那些奇形怪状的各样云团,在这一刻仿佛诞生出了更多的灵智,竟是对着她流露出了明显的鄙夷?   是在鄙夷她离开了这个位置。   还是嘲弄她不愿接受云妖的恩赐?   怀素纸素来自我,从未在乎过世人的眼光,无论赞美还是鄙夷。   ——当然,如今这世间也不会有人白痴到给她脸色看。   像她这样的人,理应不会为这种鄙夷而生出情绪,但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还是提前感到了些许的愉快。   就在那些奇形怪状的云团犹自雀跃,居高临下俯瞰着怀素纸的时候……   云妖动了。   它突然间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前进,侧过身子对着怀素纸,仰头望向天空,开始深呼吸。   随着这深呼吸,一场强烈的气流涌动,直接出现在以云妖为中心,方圆数百里内。   那些本就在朝云妖奔来的云团,借着这阵强烈的吸力,以更快的速度靠近云妖,挂在它的身上。   有些甚至往它的嘴里飞去,直接被它吞进了肚子里。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没有血腥的感觉,因为这一切都是云与云之间的事情,甚至还有种风卷残云的奇异美感。   她唤出云载酒,将此剑充当船锚,视云海为海,把自己留在了原地。   半刻钟后,云妖这漫长的深呼吸终于结束。   此时它的躯体比之最初,已然变大了将近百倍。   就算有修行者忽然得到早已失传的法天象地神通,且成功修炼施展出来,与这时候的云妖相比起来,也不过是大人身前的一个小孩子。   怀素纸的视线从云妖身上离开,望向一侧,只见云海变得单薄了许多,不再那般浓厚。   须知这里不再是北境以北的边缘,云海的厚度较之外围,有着难以计算的提升。   一道湛蓝色的流光,出现在怀素纸的身前。   她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嗷呜!”   一声痛快畅意的云妖之声响起!   嗷呜落处,云妖的化身轰然溃散。那些聚集在它身上的云团,如同高山之上的积雪,随之而崩落。   如果这算是一场雪崩,那这毫无疑问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崩。   怀素纸没有被这场雪崩牵扯到,但她的神情依旧凝重。   某刻。   一只袖珍至极的枭熊从雪崩里飞出,向悬停在雪崩之外的云载酒飞去。   怀素纸没有等它到来,主动御剑前去接应,让它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云妖穿过她的如瀑黑发,跌跌撞撞地坐在她的肩上,仰头望向她的侧脸,很是高兴地嗷呜了一声。   与此同时,后方那场雪崩里的云团们感知到云妖的气息,竟是强行静止了下来。   紧接着,这场声势浩荡绝无仅有的雪崩,向怀素纸汹涌奔来。   此时的这场雪崩,与其说是雪崩,更像是自天上来的滚滚长河之水。   怀素纸知道,在云妖不出手的情况下,自己要是被这道长河卷入其中,必然要迎来身死的结局。   故而她早已想过这时候该怎么做。   她收起了云载酒,手中剑簪化作朱颜改。   一道清冷举世无双的剑光出现在北境以北的荒凉世界中,为此间带来阔别数千年的崭新光芒。   朱颜改是天地间最快的飞剑——君不见不算。   当怀素纸持朱颜改,不作任何保留之时,所爆发出来的速度,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只是瞬间,她便到了原先视线的尽头。   一道无比清晰的轨迹,就此留在了无尽云海上,留在了这个寂寥而无趣的世界里。   真人已乘名剑去,此地空余旧剑痕。   那道雪崩所化的天河,河中的无数云妖子民,对着那道即将消逝的剑光,发出了震撼整个世界的怒吼。   下一刻,天河迸发出最为极限的速度,向那道清冷剑光追去。   剑光在前,天河在后。   而云妖坐在怀素纸的肩上,享受着迎面而来的风,睁大了眼睛,嗷呜不出声,却无比高兴。   它往她的侧脸蹭了蹭,满是亲昵。   PS:明天堂堂复活,指两更。 第七十九章 被揭开的真相   怀素纸御剑而行,毫不吝啬真元消耗,将朱颜改的剑速推至所能推至的极限。   朱颜改作为历代天渊剑宗剑子佩剑,是毫无疑问的世间至宝之一。   当初旧皇都中,境界不如她的虞归晚亦能倚仗此剑,赶在天劫落下之前,直接逃出那座皇宫。   如今的怀素纸已然真正踏入化神境界,走在以己心代天心的通天大道之上,比之那时的自己无疑是要强大上许多的。   更关键的是,当作为北境以北荒凉世界的绝对主宰的云妖,对她毫无保留地展现了亲昵的时候……   朱颜改直接爆发出远超化神境所能拥有的速度。   这种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怀素纸再也看不见那片云海,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白色的线条,以及不时出现的成片白色。   这些奇异的景象,是速度快到一定程度后,以目力所能见到的一种真实。   如此快的速度,让原本就过分凛冽的如刀寒风,直接化作真实的锋刃,足以破开修行者的道体。   不要说什么寻常化神境,就连有资格同境全无敌的怀素纸,也会因为这恐怖的罡风而受伤,甚至死去。   从某种角度来说,以她现在的境界让自己进入这种速度,与自杀并无太大区别。   问题在于。   云妖就坐在她的肩膀上,时不时蹭一蹭她的脸颊,那这恐怖的罡风,便只能化作作为温柔的杨柳春风,吹面不寒。   怀素纸忽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事实上,她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很了不起。   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得知她正在做的事情,都会觉得了不起。   她正在与云妖私奔。   与云妖一起私奔到月亮。   世人皆知,那轮孤悬在北境尽头的浩荡明月,是云妖的眼睛。   月亮早已向怀素纸奔来。   那她便要往月亮去。   所谓奔赴,大抵如此。   ……   ……   北境,乱山。   当夜色降临,整座北境的视线都汇聚在北境以北的时候,残寺里的那座名为还真的阵法,还在继续重演着。   司不鸣站在阵法里,与程安衾并肩而立,看着时间再次被倒流到那场秋雨,故事又一次回到开始的地方。   他看着那些身着黑衣,在不久后即将死去的修行者,忽然叹息说道:“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唐啊。”   程安衾安静片刻,同样叹息说道:“因为这件事真的很荒唐啊。”   司不鸣问道:“你觉得这能算是证据吗?”   程安衾神色复杂说道:“如果这不算是证据,那什么才能算是证据?”   司不鸣的声音同样复杂:“那么,这证据能用吗?”   程安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诚恳说道:“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   说话间,黑衣人已然准备妥当,静待谢清和自秋雨中来,踏入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当中。   故事正式开始重演。   还未长高,仍旧是小姑娘模样的谢清和,撑着一把伞,依着得来的消息进入了这座建于前皇朝中期的残寺里。   很快,她便察觉到秋雨中隐藏的杀意,转身欲走却被阵法留下,转瞬间就陷入了险境之中。   终究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只让谢清和错愕了片刻。   下一刻,她没有半点犹豫与心疼,直接就祭出了保命的底牌,不做半点迟疑。   画面在此处停下。   司不鸣看着场间即将爆发的伏杀之战,说道:“如果怀素纸没有及时赶到,谢清和会出事吗?”   程安衾提醒说道:“这里是北境。”   司不鸣说道:“那你觉得这些刺客不知道这里是北境吗?还是说他们对谢真人的境界一无所知呢?又或者说他们本就是清都山养在阴处的东西?”   程安衾看了他一眼,再次提醒道:“我们要对付的是暮色,是元始魔宗,是魔道的余孽。”   就算清都山真的有问题,那我们也要视而不见,当作没有任何问题。   司不鸣笑了笑,笑容很是嘲弄,说道:“我明白的。”   程安衾沉默片刻,解释说道:“关于这件事,早在多年以前掌门其实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一直刻意忽略罢了。”   话里的掌门,指的当然是尚未正式退位的莫由衷。   司不鸣是真不知道这件事,怔了怔问道:“早有察觉?”   “嗯。”   程安衾不愿深谈,直接说道:“不管是长生宗还是清都山,又或者天渊剑宗,总会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需要处理,行个方便而已,不必大惊小怪……这就是掌门真人的态度。”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她打了个响指,让被静止下来的画面重新流动起来。   司不鸣看着那些命运已被注定的黑衣人,看着他们体内所蕴藏着的魔功气息,沉默不语,心想这也是无所谓的吗?   故事继续了下去。   这场伏杀早有预谋,自然不会被谢清和简单祭出底牌后,便能轻易解决。   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黑衣人们成功应付了过去,让当时的小姑娘陷入了一场苦战当中。   这很有可能是谢清和踏上修行路后,遇到的最为危险的一场战斗。   第一时间掀开的底牌被黑衣人们应付过去,小姑娘不由生出了些慌乱,在围攻之下很快就负伤了。   然而旁观者清,司不鸣与程安衾看的十分清楚,谢清和固然是受了伤,但伤的位置都很保守。   落在他们的眼中,那些伤口甚至有种名为规矩的奇特美感。   两人早已看过数十上百次接下来的画面,知晓极其缺少战斗经验的谢清和,在接下来的围攻当中,将会不断负伤。   那些伤势并不严重,被控制在一个恰好的程度上,既让谢清和一直维持着紧张的感觉,又不至于直接击溃她。   整个局势彻底被这群修炼魔宗功法,为清都山所阴养的黑衣刺客掌控。   谢清和终究是一个小姑娘,年纪太小,随着身上的伤势越来越多,心中渐渐生出了绝望与委屈的感觉。   绝望理所当然,委屈更有道理。   这里是北境,她作为清都山的公主,莫名其妙遇到这样一场刺杀,现在都快要死了,凭什么不感到委屈?   司不鸣看着小姑娘眼里的委屈,与身上的那些伤口,说道:“虽然俗套,但确实很有用。”   程安衾知道他说的是即将准备英雄救美的徐卿,不由生出几分嘲弄,说道:“还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话音刚落,远方有剑光亮起,朝乱山残寺赶来。   那是怀素纸的佩剑,如今名震人间的长天。   司不鸣见此一幕,下意识皱起眉头,不悦说道:“徐卿行事太过患得患失,明明决定了要英雄救美,以此窃得谢清和的好感,却又不敢把事情做绝,非要为自己留一个不在场的证据,才会让暮色觅得这个机会。”   程安衾对此却不赞同,说道:“你不要忘记,这件事发生在乱山的深处,我们为了找到这座残寺都费了不少的功夫,暮色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凭借一个众所周知的消息寻到这里,这毫无疑问是她自己的能耐。”   话至此处,她望向正在‘围杀’谢清和的那群黑衣人,补充了一句:“而且,换做金丹境时候的那个你,能够战胜并且杀死这些刺客吗?”   司不鸣无言以对。   答案很明显,当然是不可能。   如果百年前的他能在这群刺客不惜性命的围杀下,像怀素纸那般进行反杀,且一个不剩。   那他就不是登天第三,而是第一了。   与黄昏并肩的登天第一。“我知道你心有不安,情绪是糟糕的,但你无论如何都不该将自己的情绪放在怀素纸的身上,这只会影响你对她的判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程安衾看着他,声音微冷说道:“任何对于暮色的错误判断,都会带给我们无比惨痛的代价,难道眠梦海上的事情你已经忘记了吗?”   司不鸣沉默片刻,说道:“抱歉。”   程安衾不再多说什么。   画面开始飞逝。   在谢清和坚持不住之时,那道剑光终于赶到,成为了这场英雄救美的真正变数。   没有片刻犹豫,怀素纸在进入残寺一刻,便展现出当时掌握的最强剑诀——大日如来真剑。   如朝阳初升的剑光,穿透层层秋雨,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剑光落下之时,有鲜血飘然而起。   秋雨骤急。   怀素纸行走在雨中,身影倏然隐现,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让这群黑衣人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这场被局限在残寺内的战斗,没有展现出金丹境的修行者该有的破坏力,凶险却犹有胜之。   哪怕看上再多次,司不鸣依旧会皱起眉头,由衷承认怀素纸的强大。   不过两刻钟,在回护谢清和的情况下,怀素纸以轻伤为代价,竟是将这群配合有序的刺客尽数斩于剑下。   直至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为首那位黑衣刺客依旧不敢相信,她竟能强到这种程度。   十数具尸体倒在青石板上,鲜血流淌在石缝之间,被秋雨打的一片浑浊。   怀素纸俯身抱起谢清和,在寺中唯一的那株秋树前坐下,开始休息。   司不鸣和程安衾看着这一幕,知道接下来才是这场伏杀最为关键的地方。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座藏在乱山深处的残破寺庙,竟然见证过如此荒唐的一件事……在亲眼见到这件事之前。   秋雨势缓,不再急促。   两人没有催动阵法,让时间加速流逝,而是借怀素纸等待谢清和醒来的这片刻,冷静心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秋雨就此停了,阳光重临大地。   时值深秋,又是北境,残留在此间的雨水无法被蒸发成水汽,便没有闷热的感觉,弥漫着血腥味的寺庙一片清凉。   在这种环境下,谢清和缓缓醒来。   司不鸣望向小姑娘,对程安衾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她?”   程安衾嗯了一声,说道:“理应感谢。”   在两人谈话间,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初次见面,便也到来了。   也许当事人没有什么感觉,然而落在外人的眼中,这次见面无疑是浪漫的。   怀素纸一袭黑裙,裙上满是血污,却没有半点肮脏的感觉,更是映衬出了容颜的清美。   这样的人,再是适合一见钟情不过。   谢清和伤势还在,小脸苍白,柔弱不可言,如一朵被秋雨秋风愁煞的小白花,亦是教人心生怜惜。   司不鸣和程安衾作为旁观者,完全能够理解谢清和为何会喜欢上怀素纸。   换做是他们,在年少慕艾之时遇见这样一场真的英雄救美,同样会为之心动,直至余生末了。   可惜的是,他们却无法为此祝福谢清和。   小姑娘与暮色的对话声落入两人耳中。   在简单的几句话过后,那句第二重要的话出现了。   “这场暗杀和元始魔宗有关。”   司不鸣看着谢清和,看着小姑娘指着残寺的一角,那里有着魔火焚烧后的痕迹。   哪怕再重复上一百次,他还是会为这句话心动,无比雀跃。   程安衾也在看着谢清和,看着小姑娘试图用各种方式,来证明残寺里的这场刺杀与暮色有关,却不知暮色就在身旁的模样,心里的情绪还是那么的复杂。   在最初看到这一幕画面的时候,她和司不鸣自然都是错愕的,随之则是觉得荒唐,是很想笑出声的。   然而此刻的两人的情绪都只剩下了复杂,都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怀素纸与谢清和,默默等待着。   他们听着小姑娘说那暮色天性薄凉,说残忍无趣,最爱捣鼓阴谋诡计……这种与怀素纸完全对不上的话语。   他们看着小姑娘咬牙切齿的模样,看着怀素纸似是随意的为自己辩解,看着前者觉得后者温柔善良,却想不到后者原来也有无恶不作的那一面。   他们看着小姑娘为怀素纸担心不已,生怕自己的恩人被暮色利用,为此苦心规劝,不顾初相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利用了。   他们看着怀素纸被小姑娘说到无话可说,于是给出了那个看似玩笑,实则就是真相的理由。   “因为你说的这个无恶不作的妖女……”   司不鸣和程安衾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只见她眼神坦然而清澈,找不出一丝的阴霾与心虚,平静地说出了最后那两个字。   “是我。”   话音落下后,残寺内一片安静。   无论过去。   还是现在。   PS:第二章十二点左右……没有左,只有右,但不会太右。 第八十章 最深的背叛   接下来的那些画面,司不鸣和程安衾已经看过数十近百次,知道再无变化可言。   最为关键重要的那句话,在此刻已然落下。   两人看着神色平淡如故的怀素纸,再次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再次重复了不久前的那番对话。   “这能算是证据吗?”   “暮色自己都承认了,凭什么不算呢?”   “那么,这证据真的能用吗?”   “……我还是不知道。”   “如今的怀素纸,在世人眼中的名望已然无双,堪比百年前亲率道盟平息魔潮的掌门真人,仅凭这一句话,真的很难。”   “你不妨往阴暗处去想,人类向来喜欢毁灭那些美好的事物,怀素纸越是在名声上找不出一丝瑕疵,就有越多的人希望她被毁掉。”   “人之常情如此……但你也说了,这个想法是阴暗的,就算真的有很多人心里抱有这种念头,也不会也不敢让这个念头暴露在天光之下。”   对话声在此戛然而止。   司不鸣叹了口气。   程安衾望向坐在怀素纸身旁,那个目瞪口呆后忽然故作严肃模样,再笑着说坏姐姐开玩笑的小姑娘,觉得这就是世人听到刚才那句话后的反应。   哪怕其中真的有人相信了,认为怀素纸就是暮色,但只要他的脑子还挺清醒着,没有坏掉,那就不可能站出来。   ——清都山正如日中天,谢清和作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与怀素纸之间的深刻感情,早已被世人看在眼里。   无论是谁,都会去考虑站出来指证怀素纸后,小谢掌门必将给予的报复。   如果怀素纸平日里倒行逆施,无恶不作,那兴许会有人愿意和他们一起站出来。   但如今一切的罪名都是暮色的,怀素纸的行事无可挑剔,这足以让很多人选择沉默,选择冷眼旁观。   不是因为什么只要她装一辈子好人,那就是真的好人,这样的理由。   而是人类的本质,一直都是更加注重眼前事,不会去考虑百年之后的人间。   当然,事实上绝大多数人也没有资格去考虑这些。   那么对寻常人来说,为什么要去承受清都山的怒火,不惜性命向怀素纸发出责问呢?   “这事……”   司不鸣低声说道:“真的很难。”   程安衾说道:“往好处想,你我走的这一趟,也算是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司不鸣想了想,便也觉得这句话是对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   程安衾问道:“还要再看下去吗?”   这就是不想再看的意思了。   司不鸣平静点头,运转真元,解除了这个名为还真的阵法。   刹那之间,眼前由阵法构筑出来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像是无数块碎片拼凑起来那般。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秋日洒落的阳光就此消散,夜色从碎片间的缝隙涌出。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漫天风雪。   司不鸣偏过头,看着一片漆黑的乱山残寺,心中情绪依旧复杂。   很快,他收敛起这些无意义的情绪,对程安衾说道:“你我是分头行动,还是一起?”   程安衾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说道:“我上清都山,去看看明景前辈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去寻梁掌门等人,将此事说与他们听,再行计议,不要急于向怀素纸发难。”   司不鸣皱起眉头,看着她说道:“你会很危险。”   “以谢真人的行事风格,就算真的出事了,我最多也是沦为阶下囚,不可能有性命之忧。”   程安衾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你我真有一个人要沦为阶下囚,比起你,总归是我来得更为合适。”   司不鸣认真说道:“我是长生宗的未来掌门,清都山不敢对我做些什么。”   程安衾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她觉得过分黏糊,且没有意义可言。   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最多就是沦为阶下囚,以清都山的骄傲也不会无故折辱她,那又何必相互推搪?   司不鸣见她沉默,便也明白了她的想法,说道:“保重。”   程安衾说道:“我与楚瑾也算是有过些许交情,你与其担心我,还不如去担心明景为何前去清都山。”   “明景只是前辈,而你是我的同行者。”   司不鸣理所当然说道:“如果没有意外,接下来的长生宗即是你和我共治,我当然要考虑你。”   程安衾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就此道别。   她转过身,运转真元,化作一道遁光照亮风雪夜空,直接赶赴清都山。   司不鸣看着远去的遁光,知道这是她在自己吸引走可能存在的目光,在心里默然道谢后,低调离去。   还真阵法所呈现出来的过往画面,早在第一次重现之时,就已经被两人以玄门道法封存在三件法器当中,随时可以取出,不会有半点差错。   只要不是他和程安衾两人同时出现意外,只要他们见到可以信任的中州五宗的盟友,便能将残寺中发现的秘密流传出去。   ……   ……   夜色未散,程安衾已至清都山。   她是万劫门所评的人间绝景之一,是修行界里毫无疑问的真正美人,为世人所熟知。   当然,就算她相貌只是寻常,负责驻守山门的清都山弟子们,也绝不会把她错认成寻常人。   这些坐在山门前的普通执事弟子,最重要的不是境界,不是御敌于山门之外,而是把每一位到访的客人认清楚,确定该如何接待。   没有片刻的犹豫,在认出来者是程安衾后,这些弟子以最快的速度统治了师长,紧接着是层层上报,不过半晌的时间,消息就传到了诸峰之主的耳中。   半刻钟后,一位峰主亲自赶到了山门处,神色古怪地看着程安衾,询问其来意。   程安衾当然看得出这位峰主脸上的古怪之色,以为是不解自己为何抛下一应事务,前来清都山拜访,便没有开口询问,很自然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听到她来清都山,是为了见明景道人后,前来接待的这位峰主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了。   这种古怪没有成为拒绝。   程安衾很顺利地去到清都峰顶。   然而就在她仰起头,仰望那株金黄古树,准备登上清都山的至高处之时,却听到了一句让她错料不及的话。   古树洒落的道道金光,将夜里的云海映得别样美丽,如梦似幻般。   “这边请。”   那位峰主没有向古树走去,而是来到了崖边。   程安衾神色微变,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那位峰主平静说道:“因为你要见的明景道人,他就在这下面。”   听到这话句话,程安衾缓缓闭上眼睛,默然消化着这个忽如其来的消息。   她想着那些执事弟子的古怪目光,想着这位峰主一路上的奇怪神色,终于明白了过来,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她终于明白那些不安自何处来,猜到了梵净雪原上必然发生了计划之外的事情,而那件事情很有可能是围杀怀素纸。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那场围杀之后发生的变故。   程安衾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漠然说道:“请带路。”   ……   ……   晨光微亮时,司不鸣才是赶到那座边城。   他一路低调前行,入城的时候亦不曾以真面目示人,却还是迎来了那些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对此他并不觉得奇怪,毕竟眠梦海上变故过后,中州五宗与北境之间的关系就已经跌入了冰点,生出敌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消多时,他寻找到中州五宗在这座边城的落脚处,出示令牌得以进入后,却发现此间异常冷清,一眼望去竟是看不见几位中州的弟子。   更加奇怪的是,连那些他所熟悉的中州五宗的长老与峰主们,都不在这个地方。   司不鸣越发觉得奇怪,心想按照那群老不死的性情习惯,理应留在这座边城里面,以统筹大局为借口,避免直面云妖才对。   他在原地沉默片刻,忽然摆脱了身旁那位神情落寞的中州五宗弟子,径直向院落深处行去。   那位弟子怔了怔,竟是留在了原地,根本没有去阻止他。   司不鸣依循着道心感知,直接推开一扇房门,找到了就在其中的梁皇。   梁皇听到声音,抬头望向他,看穿了道法伪装下的真容,情绪顿时复杂了起来,说道:“你来了?”   司不鸣不愿废话,直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一路走过来,气氛这么的奇怪?”   梁皇叹息说道:“确实出了事,而且说起来很麻烦……”   司不鸣直接打断了他,沉声说道:“那就往简单了说。”   梁皇站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道出了雪原上的那场变故。   “我们……动手去杀怀素纸了。”   “失败了?”   司不鸣脸色难看到极点,连声音都颤抖了。   梁皇嗯了一声。   司不鸣沉默片刻,缓声说道:“明景前辈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上的清都山吗?”   梁皇的神色变得更复杂了,说道:“是的。”   司不鸣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却怎么也缓解不了其中的疲惫,下意识说道:“得想办法让明景前辈离开清都山,我现在就去找楚瑾,与她谈判。”   以残寺中发现的证据,和楚瑾进行一场交易,让明景道人脱离险境。   这是他不假思索就做出的选择。   明景道人作为玄天观的掌门真人,是长生宗最为可靠的盟友,他有不惜代价将其救出来的必要。   听到这句话,梁皇的眼神变得无比古怪。   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片刻后,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话。   “但是明景对世人说,中州之所以决定围杀怀素纸,是你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做出的决定。”   话音落下,司不鸣愣住了,眼里只剩下了震惊与茫然。   梁皇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复杂至极,缓声问道:“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救明景吗?”   PS:右右右右右右了六个小时,今晚那章尽早。 第八十一章 一切都为了存在   当你忍辱负重,冒着死去的风险,向远方行去,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求得一个真相,历经千辛万苦后,终是如愿有所得,而满心欢喜归来。   归来路上,你见众生向你望去,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又见故旧熟人神情落寞,一问才知有人割绳抛箱弃马,只为做你想做而未能做成之事。   于是你心生感激,纵使觉得此行太过莽撞,依旧不假思索,便要动身去救那人,哪怕辛苦遭逢一趟所得尽皆付诸东流去,不足惜。   然后。   与你说话的人再告诉你,被割了的绳子曾系在你家的马的脖子上,箱子是放在你床下的那个箱子,里面藏着你最为珍视的宝物……   那匹马。   当然就是你的马。   这就是司不鸣此刻的遭遇。   ……   ……   司不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在梁皇面前坐了下来,偏头望向窗外被风雪阴影笼罩的夜空,忽然觉得人间好生吵闹。   家里的老人太过短视,眼前唯有那几枚铜钱。   还未长大躲在屋檐下的年轻人,总想着抛头颅洒热血。   对门高楼里喜欢弹琴饮酒的姑娘们,早已无家可归,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便在路上唱着病得快死的歌谣。   那算命的瞎子听着歌儿,饮了一壶糊涂酒,翻墙撬门到主人家里窃走了那宝箱,解开困住马儿的绳子,便要远走高飞,快一番恩仇。   司不鸣甚至能够想到那瞎子的心路历程,找不出半点儿差错。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世间的悲欢就算可以相通,吵闹依旧是吵闹,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梁皇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可以理解你的一切决定。”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他不会对司不鸣接下来做出的一切选择,发出自己的看法。   司不鸣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谢了,但那时候你应该也是这个态度的吧?”   梁皇没有说话。   便是默认。   司不鸣缓缓敛去笑意,神情漠然说道:“我不会因一己之私而毁大局,这点您可以放心,不过我需要得到该有的补偿。”   “可以。”   梁皇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我已经答应了南离,将会在接下来清都山与云妖之战中出手,因此你的补偿只能放在这之后。”   司不鸣皱眉问道:“与云妖一战中出手?”   梁皇平静说道:“我和南离都认为,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修补中州与北境间的裂痕,哪怕修补的裂缝只在表面,也是值得的。”   司不鸣没有反对,因为这是对的。   中州五宗想要维持道盟的存在,那这确实是有必要的选择。   更何况连梁皇自己都同意了,愿意承担起与云妖交战所存在的风险,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此行你可有收获?”梁皇忽然问道。   司不鸣说道:“有所得。”   梁皇想了想,没有再问下去,转而说道:“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与楚瑾的谈判不必着急在一时半刻。”   司不鸣接受了这个提议。   原因十分简单,他需要一定的时间去做好心理准备,才能与楚瑾展开一场正常的谈话,而不会被对方必然奇怪的目光给刺痛,情绪失衡。   ——任谁知道他被出卖后,还要为出卖他的人穷心尽力,都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奇怪,就算不觉得他疯掉了,也会给予他怜悯的目光。   就像片刻前的梁皇那般。   司不鸣站起身,向房间外走去。   走在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问道:“明景为什么失败了?”   以明景道人的性情和行事习惯,在决定让他成为‘罪魁祸首’之时,必然会制定好相对应的计划,不该轻易失败才对。   这其中必然存在极大的波折,不会轻描淡写。   “是岳天,他为你在最关键的时候说话了。”   梁皇想着那日雪原上发生的事情,声音再次变得艰涩:“但在我看来,真正致使明景事败的那个人不是岳天,而是……怀素纸。”   听到最后那三个字,司不鸣神情骤变,睁大了眼睛。   他微张着嘴,很长时间没能说出话,最终竟是沙哑了嗓子,低声说道:“怀素纸?”   梁皇叹息说道:“是的,如果没有怀素纸坚持到底,我相信包括楚瑾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接受你是罪魁祸首这个结果。”   话至此处,他忽然想到那位孤身登上飞舟,与中州五宗对峙的岱渊学宫之主,补充了一句:“还有江半夏,她也不会接受。”   这件事太过讽刺。   以至于梁皇也为之感到羞愧。   司不鸣的情绪更加复杂,无法言语。   他没有与梁皇道别,就这样沉默着离开,彻夜难眠。   想来往后很多个夜里,他依旧会想起这段往事,无法入眠。   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去对付解决的敌人,最终却成了他毋庸置疑的救命恩人。   这是何等荒唐的事情?   这是何等痛苦的事实?   再如何强大的人,都会被此刺痛,难以接受。   就像你耗费莫大毅力,白了头才越过山丘,却发现前方早已有人在等候,风华正茂。   ……   ……   清都山上。   程安衾站在悬崖开辟的牢房门前,看着坐在牢房内的明景道人,沉默不语。   就在片刻前,她从这位玄天观掌门真人的口中,得知了梵净雪原上发生的一切,没有半点的遗漏。   明景道人在这件事上,竟是真的如实相告,不曾为自己辩解半句。   这当然存在程安衾与此事有关,但不如司不鸣那般有关的缘故,但也足以证明他是真的无悔。   “就算再重复上一次,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怀素纸必须死。”   明景道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程安衾眼帘微垂,看着地面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出卖同样会让中州五宗产生不可弥合的裂缝呢?”   “两害相较,当取其轻。”   明景道人淡然说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程安衾说道:“哪怕遗祸无穷?”   在道盟统治世间的近五千年时光当中,八大宗里总会有那么几个脑子出了问题的掌门真人。   无论他们有多么的白痴,做了多么愚蠢的决定,最大的代价也只是退位,不会受到任何的追究,更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明景道人在梵净雪原上做的那些事情,就是在送司不鸣去死。   这在坏了持续数千年的规矩的同时,更让中州五宗的掌门之间该有的那份信任,变得不再稳固可靠。   当中州五宗不再合作无间,如何能抵御来自北境与天南的压力?   明景道人看着她,神情怜悯说道:“遗祸无穷总比直接死去,分崩离析来得要好。”   程安衾叹息了一声,说道:“再见。”   明景道人闭上眼睛,平静说道:“一切都是为了存在,这是南离在长歌门山门倾覆后,对门中师长弟子说过的一句话。”   程安衾停下离去的脚步,转过身望向他的眼睛,讥讽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道盟是正道的联盟,不是魔道的联盟?”   “一切为了存在?”   她毫不客气嘲弄说道:“当你以此为借口,去牺牲别人的性命的时候,这种存在就注定会迎来消逝,因为错误的手段是不可能换来正确的结果。”   这正是她坚持与司不鸣寻找证据,证明怀素纸就是暮色的根本原因。   明景道人不为所动,说的话还是那个意思,坚定如初。   “如果道盟不复存在了,那还有什么可以消逝的呢?还有什么对错可言的呢?存在是对错的前提,是分出正邪的前提,是一切的前提。”   听到这句话,程安衾终于无言以对。   她放弃了这场谈话,转身离开。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背影,平静说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的选择是对的。”   程安衾没有回头,骄傲嘲弄说道:“我虽然成不了怀素纸那样的人,但我绝不会变作你这样的人,请您不要再侮辱我了。”   ……   ……   当世间诸事发生,中州五宗之间生出一道不可弥合的裂缝之时,北境以北的荒凉世界依旧如前。   那道如流星般的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北境以北的深处奔去。   在剑光后,是一道正在汹涌奔流的天河,其声势之恐怖,堪称举世无双。   然而这道天河再如何奔涌,终究还是不如那道剑光。   怀素纸御剑而行,云妖坐在她的肩上,湛蓝的眼睛是无法掩饰的愉快。   它当然也可以有这样的速度,但前提是抛弃化身,回归真实,哪里能有现在这般惬意?   “嗷呜!”   云妖低声呼唤。   怀素纸专心御剑,无法具体分辨话中内容,问道:“你是说这是你的第一次?”   云妖点了点头,见她无法太过分神,谨慎地嗷呜了一声,对自己的第一次做出了更加详尽地描述。   这次怀素纸听懂了。   原来云妖是真的很不喜欢被自己的子民挂在身上,像母亲般。   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它还没有成年,只是一个几万岁的孩子。   它继续嗷呜下去,意思还是很清楚,大致是说那些云团真的很吵,每一刻每一瞬间都在催着它前往人间,让它去征服那个世界,把所有东西都给吃掉。   它真的不理解,明明自己都被赶回来那么多次了,为什么还要去找打呢?   大家一起睡大觉不好吗?   难道睡觉不幸福吗?   为什么要这样呢?   云妖很是不解。   片刻安静后。   怀素纸忽然问道:“可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这其中的一切事物都听从你的意志,无论身体还是意识……”   她沉默了会儿,说出了心中最为不解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不能让你的子民放弃南下?”   PS:还有一章……这次真的十二点前了,大概不会再右右右右右右了。 第八十二章 天生一对   越是深入北境以北,越是亲眼见到此间的风景,怀素纸对此便越是来得不解。   那些云团明显给云妖带来了不适,让后者不惜选择与她私奔,远走高飞,把自己的子民丢在身后。   事实上,早在云妖厌烦身体挂满奇形怪状的云团的时候,她就想要问出这个问题了。   之所以没有立刻开口,即是她觉得其中当有隐情,更是因为她对云妖之事所知着实不多,认为自己不该妄自推测发问。   然而当云妖亲口承认这是第一次后,怀素纸终究还是忍不住了,问出了这个问题。   云妖没有推搪,老老实实地嗷呜了一声,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我当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我的子民当然也会听从我的意志,可是……他们真的没什么脑子啊,要不怎么会连一个能陪我说话的都找不到?   嗷呜至此,云妖越发感到难过,眸子里的情绪很是低落。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前方仍无止境的云海,说道:“所以你的子民,为什么对南下北境抱有如此强烈的热情?为此不惜围着你唠叨。”   云妖当然不喜欢这样的话题,因为谈起来很麻烦,但现在和它说话的人是圣女殿下,便也不觉得烦了。   它端正坐姿,不再依恋着去蹭圣女殿下的脸颊,认真地嗷呜了起来。   这是源自于我的子民生命深处的本能,您可以将这理解为天性。   就像你们人类常说的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可以改变它们的意志,但我无法去抹杀它们的天性。   这天性源自于这个世界,所有诞生自这个世界的生命,都会无可避免地带上这种烙印,对人间怀有无穷的热情。   因为就连曾经的我,也无法逃过天性的趋势,直到我现在快要成年了,才算是明白了遇到困难懂得睡大觉,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云妖还能有如此正经的一面。   如果江半夏此刻在旁,看到她眼里的错愕,必然会忍不住嘲弄开口上一句——你小时候不就是这么个样子吗?怎么轮到别人正经起来,你就接受不了了呢?   真是可笑。   云妖嗷呜了一声,表示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了,我没有什么别的要补充了。   然后它犹豫了会儿,还是蹭了蹭自家圣女殿下的侧脸,低声嗷呜了一下,便是说自己还没有成年,真的没有办法解决这个事情……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怀素纸感受着脸颊上传来的温暖,微微摇头,认真说道:“这不是你的错。”   云妖眨了眨眼,接着是不解的嗷呜。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错的是这个世界。”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无边空旷的北境以北,只觉得那起伏不断的云海,事实上就是一只永远无法被喂饱的吞食天地的上古巨兽。   她问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云妖不假思索,直接就是一声嗷呜,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要是南下,那住在山上那个人肯定是要来揍我的,就像以前那几次一样。   比起之前那几次,这次住那山上盯着我的那个人,真的很强很强很强啊-   不过圣女殿下您不用担心!   我应该还能是打得过的,就是打完之后可能会有点儿困困的,很快就得要回来睡觉了。   而且就算我打过了那个人,还是会有更多的人冒出来啊,后面的那些人肯定不如住山上的那人强大,但是也很麻烦的。   反正最后不管怎样,我都是会被揍回来的。   结果都是被揍,那我干嘛要出门挨揍,反正我就躲在家里睡大觉,什么都不管,不给别人揍我的机会!   当然,圣女殿下您要是可以的话,偶尔过来看望我一下,给我说说外面是怎样的就好。   这就可以了!   这声嗷呜的意思便是如此。   怀素纸从一声简单的嗷呜里,理解出如此复杂漫长的意思,自然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这足以看得出,她为了与云妖顺利沟通,耗费了多大的心力去准备。   她听完这番话后,静思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应该也是你第一次在睡醒后,不愿南下?”   云妖老实点头,疑惑地看着她,心想这怎么了。   怀素纸说道:“如果离开这个荒凉世界,踏入人间是自此间诞生的一切生命的天性,那你不见得能一直睡下去。”   她甚至有种感觉,云妖之所以会突然睡醒,是因为它在上次与北境战争中受的伤痊愈了,便直接被这方天地的意志唤醒,催促其继续征服整个人间。   如果云妖坚持留在这里睡觉,连一步都不愿意多走,是否这天地意志也会徘徊在云妖的耳边,不断向它低语劝导,让它没觉可睡,只能再次重复上演过往数万年间,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事情?   云妖睁大了眼睛,眸子里一片懵然,显然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遇到事情睡大觉,这是一种逃避。”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并不厌恶逃避,因为逃避虽然可耻但往往有用,问题在于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只能去面对,去解决。”   云妖低下头,那双湛蓝的眼睛黯淡了许多,很是难过。   “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而坚定,足以安心。   云妖愣了一下,张开了嘴巴,却半晌没能嗷呜出声。   最后,它再次去蹭了蹭怀素纸的脸颊,发出了幸福的声音。   圣女殿下您最好了。   云妖这般想着。   ……   ……   穿过云海与风,向世界的尽头不断前行。   朱颜改是如此的快,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被抛在了剑光之后,仿佛永远无法追上御剑之人。   怀素纸不时取出一枚珍贵丹药服下,弥补亏损的真元。   云妖似乎有些累,在高兴过后的不久,便睡了过去。   它依旧在怀素纸的肩膀上,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是躺着的模样。   按道理说,以云妖的笨拙程度,很有可能一个翻身就把自己给摔下去,但它却始终睡得很安稳,没有被这种意外打扰到。   这自然是怀素纸有意照顾它,温柔以待,哪怕肩膀已然泛酸。   当然,她对小孩子的看法并没有改变,依旧是不喜欢。   但云妖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和云妖有太多的相同之处,都有着那份独一无二的孤独。   尽管这份孤独的源头并非一个,但足以让彼此理解,以及亲近。   这些足以抵消她对小孩子的不喜欢。   那么。   接下来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去到那轮浩荡明月的下方,北境以北的最深处。   如此漫长的旅途,她当然要让云妖好好睡上一觉,免得到时候遇到什么意外。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   ……   晨光微亮时,南离才处理了手中的事务。   在怀素纸带来那场变故过后,她正式成为了一位无名分的掌门真人。   ——梅雪作为长歌门中资历与境界齐具的长老,在这件事上上,给予了她极为关键的支持。   就在她站起身,准备回到静室休息的时候,却有一位弟子敲响了房门,给她带来了十分着急的消息。   有一场规格极高的议事,各方都已落座,此刻正在等待她。   南离没有多说什么,随手唤出一团微冷的清水,简单洗漱过后,便赶往那处。   穿过几条走廊,躲过数人目光,踏入一座光线昏暗的小楼,只见长桌两侧都坐着人,神情各自漠然。   与来时飞舟上的盛景相比,此时无疑是来得有些寒酸与落魄了。   南离向众人认真行礼,然后坐在长桌末端。   她望向前方,发现坐在最上方的是面无表情的司不鸣,而旁边则是程安衾,左右两侧分别是梁皇与裴应矩。   无归山来的则是那位大长老,境界是炼虚巅峰。   唯独玄天观无人在场。   小楼内弥漫着古怪的气氛。   就连司不鸣开口,宣布会议正式开始,这种气氛还是无法缓解。   “我已经知晓雪原上发生的事情,当今之计,是如何才能让明景离开清都山。”   听到这句话,哪怕在场众人心中早有预感,望向司不鸣的眼神还是不由微变,变得无比古怪。   就像是见到一个要救杀你满门未遂的人的疯子。   哪怕这是大势所趋,大局所在,众人的心情还是复杂。   虽是作此想法,但事情该办还是得办,先后有人开口给出建议。   这些建议当然都是谈判,是赎人,不是强行登上清都山,行劫狱之荒谬事。   司不鸣静静听着,不时开口询问,神情始终漠然。   随着晨光渐盛,小楼里的声音越发淡薄,甚至很长时间都不会有一句。   众人都很清楚这件事的难度,便都在思考如何才能推进这件事,让清都山点头同意。   某刻,司不鸣忽然望向长桌末尾,看着坐在那里的南离,轻声问道:“你对此事可有想法?”   这场谈话从开始到现在,南离都是在听着,一句话没有说过,很安静。   没有人觉得这种安静有问题,以南离的辈分和境界,哪怕有着与他们相匹配的地位,也不具备在这种场合说话的资格。   不过此时司不鸣开口了,众人自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   小楼内的视线都落在南离的身上。   她感受着这些目光,心中没有生出半点怯意,神情淡然说道:“我的想法很简单。”   司不鸣微微皱眉,隐约觉得接下来的那一句话,将会很有意思。   南离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她平静而坚定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们不应该去救明景前辈。”   PS:晚上十二点也是十二点前……我要是这样说也太不要脸了,抱歉。   还差两万多字才够十五万的半年奖,接下来两天得死掉了。   这里我必须要对自己说两个字。   好死。 第八十三章 南师妹   此言一出,满楼俱静。   司不鸣沉默不语。   程安衾眼神忽而明亮,转而垂下眼帘,掩去情绪。   梁皇眉头微皱,欲要开口质疑,但想到是晚辈之言,便冷静了下来,没有说话。   裴应矩的神情变化最为明显,他霍然睁大了眼睛,看着一脸平静与漠然的南离,莫名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姜白的影子,于是沉默。   ——在他认知当中的姜白,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至极的一个人,而此刻说出这句话的南离,竟是有了她的几分风采。   须知明景道人曾在所有人的面前,明确表示过自己对于南离的欣赏,认为她是真正适合率领道盟前进的人,希望她能尽快地成长起来,为中州撑起一片天。   以他在中州五宗的崇高地位,这份欣赏有着极其厚重的力量,甚至可以理解为他愿意成为她的靠山。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算得上是一份莫大的情谊。   然而就在此刻,南离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说出了这话,认为不该去救明景道人。   无归山那位大长老,眼见其余人都选择沉默,也就断了开口训斥的心思,等待下文。   “我想听一下你的理由。”   程安衾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南离平静说道:“很简单,从清都山手中救出明景前辈的代价太过巨大,是我们所不能承受的。”   议事开始后,一直维持着沉默的裴应矩,忽然在这时候开口了。   “明景道人乃大乘中人,是中州诸宗所不可缺少的顶梁柱,失去他的存在,才是中州所真正不能承受的巨大损失。”   司不鸣看了裴应矩一眼,有些意外他竟会开这个口。   南离神色不变,看着他说道:“首先,我有必要向裴掌门您说明一点,我们只是不从清都山手中救出明景道人,不代表我们会失去这位前辈。”   梁皇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   南离的声音如窗外寒风般漠然。   “有一件事我认为在场诸位,都是必须要弄清楚的,那就是明景道人留在清都山,不会有性命上的危险。”   她说道:“清都山如今占尽大义,完全可以在谈判桌上通过外交手段,逼迫中州不断让出利益,这点诸位应该不会否认吧?”   司不鸣面无表情说道:“是的。”   连长生宗的未来掌门都认可了,剩下的人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更何况这本就是事实。   南离继续说道:“在这个前提下,清都山没有和中州真正翻脸的理由,因为翻脸这个选择除了一时快意之外,不会带来任何的实际利益,相反,这还会让人间的局势骤然复杂起来,是不符合清都山的利益的。”   “所以呢?”   裴应矩看着她,声音微冷说道:“这和我们放任明景前辈被关在清都山上有什么关系?你有没有想过,清都山会以明景前辈为理由,趴在整个中州的身上吸血?”   南离很仔细地纠正了一个错误,说道:“关于此事,对外的说法是明景前辈至清都山与谢真人论道,于天道之上有所感悟,因而就地闭关。”   然后她望向裴应矩,说道:“至于您的第二个问题,在我眼里看来,让明景前辈留在清都山上,更能制止清都山攫取我们手中的那份利益。”   程安衾听着这话,沉思片刻后明白了,点头说道:“有些意思。”   司不鸣也懂了。   梁皇却是真的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南离心想果然是剑修,和那个爱吃酱大骨的一个模样,解释说道:“因为我们已经付出过代价了。”   ——明景道人就是那个代价。   “雪原上针对怀素纸的那场刺杀的元凶是明景道人,而我们连玄天观的掌门真人都交出来了,清都山还有什么理由索取更多?”   南离微笑说道:“我们已经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清都山便没有资格再有意见,事情就该到此为止了。”   裴应矩还是觉得不妥,皱起眉头,想要说些什么。   南离骤然敛去笑意,神情漠然说道:“如果我们不表现这般强硬的,近乎无所谓的坚定态度,只会让清都山变得越发肆无忌惮,以明景前辈来要挟中州,不断步步逼近,得寸进尺!”   “还是说你们觉得只要去谈,就真的能让楚瑾点头同意,把人从清都山里放出来?抱歉,我不认为楚瑾楚真人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   她说道:“因此,我觉得诸位先前讨论的那些话,都太过于乐观了,不知各位前辈自己心里可有感觉?”   场间一片沉默。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在场的所有人里,程安衾是最不尴尬,甚至唯一为此感到愉快的那个人。   因为她本就不愿救出明景道人。   既然这人喜欢说一切都为了存在,那就让他自己也为了道盟的存在,成为被牺牲掉的一部分好了。   这不也是一种得偿所愿吗?   她觉得明景道人肯定会很高兴的。   当然。   不高兴是最好的。   毕竟那才是她想要看见的。   她就是一个女子,学不来司不鸣那莫名其妙的气度,就是心胸狭窄想要报复,还上这份被牺牲的天大恩情。   至于因此而出现的诸多问题,她还记得明景道人是怎么说的——遗祸无穷总比直接死去,分崩离析来得要好,一切都是为了存在。   程安衾问心无愧。   她主动打破了这阵沉默,毫不犹豫说道:“我同意。”   众人很是意外,没想到最先发话的竟然是她,而且态度如此坚决。   再联想到召开这场的人是司不鸣,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推测。   ——这位长生宗的未来掌门,由于个人恩怨的缘故,并不愿意去救明景道人,只是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   如果他真的想救人,那今日这场议事,为何偏偏缺失了玄天观的代表?   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   虽是如此,但众人还是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此事涉及甚广,我需要一段时间思考。”   “明景前辈之生死去留,是关系到整个道盟,乃至于整座中州的大事,不该如此轻易决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附议。”   “那就暂时散会?”   听着这些话,南离知道他们已然动摇,于是再说了一句话。   “之所以不去救明景前辈,还有很重要的一个考量。”   她看着场间众人,缓声说道:“明景前辈留在清都山上,对清都山而言本就是一份巨大的压力。”   在场的人没有谁是真正的白痴,略做思考后,都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清都山注定要与云妖一战,此战胜负犹然未知。   云妖是毫无疑问的当世最强者,哪怕降世仙人也不见得能够战胜它,谢真人再如何了不起,也不见得是它的对手。   在付出惨痛代价,让云妖再次陷入沉睡后,明景道人将会变成一个让清都山难以处理的棘手麻烦。   一位大乘后期的绝世强者,岂是能够随意关押的?   众人若有所思。   司不鸣说道:“就先到这里吧。”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这场议事暂时结束。   小楼的窗户不知被谁推开,淡弱的晨光洒落室内,昏暗淡了些许,仍在。   南离看了晨光一眼,向屋外走去,放缓脚步。   片刻后,有人来到她的身边。   “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来者是程安衾。   她的声音几分轻快,也许是晨光伴着风雪,看着很是美丽的缘故?   南离轻声说道:“司前辈为什么有信心,能够说服楚瑾放人?”   程安衾看了她一眼,赞赏说道:“与你说话果然方便,而且此事说来也和你有很深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南离心里骤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与她有关,并且能够说服楚瑾放人……   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肯定和怀素纸有关。   一念及此,南离转身走向远方,示意程安衾跟上。   两人走在寒风冷雪晨光里,直至无人处的一座凉亭,才是停下脚步。   南离转过身,望向身前这片泛着薄冰的池塘,声音微倦说道:“我有些累了,请您直接些。”   程安衾不介意话里的直接,望向她眼中所见风景,说道:“是暮色。”   南离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们找到了可以证明她是暮色的证据?”   程安衾说道:“是的。”   南离闻言,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尽管她对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世间不可能有绝对的秘密,但还是止不住地痛苦了起来。   程安衾看着她的侧脸,不觉得这一声叹息有何不妥,低声说道:“虽然有了证据,但你应该清楚,大势所限之下,我们暂时做不了什么。”   南离睁开眼睛,神情复然平静,说道:“我明白的。”   程安衾带着歉意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之仇……你还要再忍耐上一段时间。”   南离低着头,嗯了一声,看上去很是不甘。   程安衾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怜惜,认真说道:“抱歉。”   “不用。”   南离抬头望向程安衾,看着这位外貌柔弱而内里执着的女子的眼睛,正色说道:“我想看看那份证据,可以吗?”   她已经做好了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要毁灭这份证据的代价了。   但在此之前,她真的很好奇怀素纸是怎样暴露的,为何事情来得这般突然。   若是事情荒唐了,那她肯定是要好好骂上一顿……不,起码要骂上三顿怀素纸的。   程安衾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要和司不鸣商量一下。”   南离向她认真行了一礼,说道:“劳烦前辈您了。”   程安衾莞尔一笑,说道:“其实是我麻烦你了。”   南离知道,这句话里指的是她站出来,坚定否决救出明景道人之事。   程安衾见她神情,便知道她明白了话中深意,转身向离开这片池塘,说道:“随我来吧。”   PS:目前还剩下一万五要写,好像不需要日万。 第八十四章 师姐,您的脑子呢?   雪原上那场剧变过后,道盟的九艘飞舟被尽数坠毁,不只是为中州五宗带来了极其惨重的损失,更是让其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偌大北境,中州五宗竟是连一个适合议事和讲述秘密的地方,都很难找到了。   不久前探讨如何救出明景道人的那幢小楼,只是临时布置出来的一个场所。   在安全与隐秘上的真正倚仗,其实是作为大乘境剑修的梁皇,而非那些匆忙布置下来的阵法。   如今南离想要看的东西,是中州五宗与清都山谈判当中,最为重要的筹码之一。   就像程安衾所想那般,司不鸣在得知南离的请求后,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思考,便直接同意了。   只是为了确保安全与隐秘,最终南离还是等了数个时辰之久,才等到了长生宗的强者们临时布置好一座最高规格的阵法,用以展现这份证据。   长生宗作为天下人公认,最为喜欢开会的那个宗门,关于这方面的造诣极其深厚。   当南离踏入阵法中,与外界天地之感应骤然淡弱,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缕。   她望向刻在地面上的那些阵纹,想到接下来即将见到的那份证据,以及自己很可能要颠沛流离的命运,久违地生出了紧张的感觉。   司不鸣看着南离的侧脸,看着她肉眼可见的紧张,仿佛看见了那天夜里在残寺中的自己,心想明景这人虽是不堪,但眼光确实还可以。   中州之未来,道盟之存在,将来很有可能就寄托在这位长歌门的孤女身上了。   程安衾轻声说道:“就现在吧。”   话音落下,那些负责布阵的中州强者们纷纷离去。   道殿骤然冷清下来,但并未变得空旷,因为这座殿真的不大。   殿内的地面不仅设有阵法,还分布着数十近百根蜡烛。   这些蜡烛都在地面,此刻还没有燃烧起来。   随着阵法被启动,殿内的光线骤然消失,只剩下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这黑暗与寂静仿佛火星,就此点燃了那些蜡烛。   火光跃起,带来的却不是暖黄的光芒,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或者说比起世界,那更像是身在阵法内的三人,一并重返过去。   残寺内的画面落入南离眼中。   她神情沉静,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静静看着事情的发展。   是明快秋雨中的那场厮杀,是谢清和的委屈与懊恼,是纵剑而来的怀素纸。   在看到这里的时候,她微微挑眉,也不知是被那道出自禅宗真经的剑光所惊艳到了,还是对暮色的不及时出现抱有意见,又或者别的什么。   南离忽然说道:“若是怀素纸再早些出现,让谢清和看到她的惊鸿一面后再昏迷过去,那之后发生在清都山上的那场闹剧,应该也就不复存在了。”   司不鸣说道:“因此我们认为,这场伏杀确实与暮色没有关系,是清都山内部的斗争所至。”   南离没有说话。   故事就此继续下去。   她看着那道剑光纵横来回,将修炼元始宗功法的黑衣人尽数斩于剑下,看着自己这位师姐不惜负伤,也要护得那个小姑娘性命周全,墨眉便蹙的更深了。   不知道为什么,南离看着这些画面,心里越发来得不舒服。   当初她和她在云来镇上的相见,是她费尽心思,不惜坑害敬她爱她的沈依澜师妹,才侥幸从那座幽闭的山谷中逃出来的。   这其中的风险何其巨大?   如今她却见自家师姐,正在为一个当时还陌不相识的小姑娘拼命,连受伤都无所谓。   再想到她在见到怀素纸后,得到的那些冷淡待遇,又如何能舒服的起来。   就在这时,画面里的谢清和悠悠醒来,开始了那场对话。   南离微微一笑,说道:“换作我是小谢掌门,也是要喜欢上这样一位救命恩人的。”   司不鸣望向她的侧脸,隐约觉得这句话有些古怪,但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好在南离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带着清楚的嘲弄之意。   “可惜了,我这辈子有宗门血仇在身,得等到下辈子才能成为小谢掌门这样的人吧。”   程安衾想了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算是安慰。   长歌门山门倾覆之仇,是穷尽北境之雪也难以洗清的。   自那天起,南离就背负起远超自己所能承担的责任,至死方休。   至暮色黄昏死去方休。   又如何能像谢清和活得那般愉快?   过去的时光中,那两人的对话渐入正题。   妖女二字被谢清和反复提起,让怀素纸多次无语。   南离看着这时的画面,看着自家师姐那状似随意的目光,不由生出了一种荒唐至极的猜测。   她墨眉紧蹙,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心想你千万不要是那样子暴露的。   你要真敢如此随意的暴露,那我就不只是要骂你三顿了,骂你三十顿都不够,还要狠狠地打你一顿,让你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往事继续重演。   少女与小姑娘之间的对话,不断深入下去,向着南离所不愿见到的方向走去。   然后某刻,那句话落入了南离的耳中。   ——“因为你说的这个无恶不作的妖女……是我。”   话音落下后,场间一片安静。   往事还在重演,画面里的两人不曾沉默,有在说话。   然而气氛就是安静的。   程安衾望向南离的侧脸,只见她仍旧静静看着过往画面,神色不见一丝变化,冷静到了极点,不由生出更多佩服之心。   不必换做年轻时的她,便是不久前身在残寺中的她,在亲眼看见这个真相的时候,也是震惊沉默无语了很长一段时间,哪有此刻的南离这般冷静?   只是程安衾并不知道的是,南离不是真的冷静,而是被真的被气到了。   不仅生气,她还觉得这件事荒唐到极点。   她本以为怀素纸之所以暴露身份,背后藏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结果……就这样?   就因为谢清和几句闲话,愤愤不平地骂了你几句,那你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给说出来?   师姐,您的脑子呢?   还是说其实您也对谢清和一见钟情了,所以无法容忍自己在她心中有哪怕半点的瑕疵,才会如此不惜一切代价的辩解?   想到怀素纸在谈话最开始的时候,还暗戳戳地为自己辩解,对谢清和说那位妖女的好话,说那位妖女的身不由己……   哪里身不由己了你?   难道当元始宗的圣女很委屈你吗?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是暮色,配不上别人小谢掌门,与她相亲相爱是一种高攀?   我怎不知道你是这么一个人呢?!   真是荒唐!   真是离谱!   南离越发来得愤怒。   这到底算什么事情?   更烦人的是,她现在明明愤怒到了极点,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哪怕零星半点,生怕被司不鸣和程安衾察觉到不对。   甚至她接下来还要这件破事,不眠不休上很多个日夜,付出极其巨大的代价,还不见得能够真正解决。   一念及此,南离再也忍不下去。   冷笑声骤然响起。   然后是她不加掩饰的嘲弄。   “真是好一个坦然相对。”   ……   ……   程安衾望向南离,看着她极尽嘲弄的冷笑,不禁有些错愕。   司不鸣同样没有想到,但心中并无错愕,而是欣慰。   事实上,他也曾担忧过南离和怀素纸走的太近,被后者在悄无声息间蛊惑心神,玩弄于鼓掌之中。   如果不是南离今日在那幢小楼里,为他说出了他想说却又不说的那番话,他不见得会同意让南离亲眼见证这份重要至极的证据。   此刻南离的反应,让司不鸣很是满意,不再如前在暗里担心。   他问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南离心想我怎么想?   我还能怎么想?   当然是想到与她纠缠不清的虞归晚,再想到她原来是这么个喜欢拈花惹草,还都惹些不懂事的少女和小姑娘的人啊。   这般想着,南离付诸于口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这证据还不够有力,可以被理解为……小夫妻之间的打情骂俏。”   她尽可能客观但无法冷静地描述道:“以怀素纸如今在人间的名望,谢清和完全可以这样解释,世人也都愿意相信的。”   程安衾欣赏地看了她一眼,很是喜欢她直到此时此刻,还能维持着冷静,看清这个事实,而不是着急催促道盟向世人公布这个消息。   司不鸣说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南离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先按下不发,留待一个足够关键的时刻,作为反制的手段。”   这句话与司不鸣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轻轻点头,说道:“我之所以同意你亲眼观看这份证据,是希望与怀素纸相熟的你,能够替中州,替道盟,替整个人间,去找到这个关键的时刻。”   南离转身望向他,说道:“我知道了。”   司不鸣挥手,就此散去阵法,让那近百根蜡烛同时熄灭。   往日的幻影无声熄灭。   三人离开道殿。   就在这时,程安衾忽然问了一句:“你现在觉得怀素纸怎样?”   南离面无表情说道:“我从未想过一个人能够为了玩弄小姑娘而不择手段至此。”   她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着说道:“今日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PS:感谢打赏,还差四章。 第八十五章 大概是严母的怀素纸   当南离大开眼界之时,云妖在怀素纸的肩上睡得很是舒服。   呼噜噜的声音不曾断绝,它时不时还会挪动身体,往自家圣女殿下蹭上那么一下,再发出无意识的幸福嗷呜声。   怀素纸也不介意,只是偶尔觉得有些痒了,才会伸手把它给挪开一些。   每当这个时候,云妖就会微微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往她看上一眼,又继续熟睡过去,表现得完全放心。   事实上,就算怀素纸真的对云妖抱有想法,那也是没有意义的。   在北境以北的苍白世界中,云妖是等同于降世仙人般的无敌存在。   寻常道法飞剑,根本不可能伤得了它,哪怕它在熟睡之中。   她伸出空闲的右手,轻抚着睡在自己左肩上的幼小云妖,感受着那些软绵毛发带来的舒服触感,听着因此而响起的愉快呼噜声,心情不再那般焦虑。   在云妖睡去后,怀素纸便是孤寂一人,面对这个苍凉而空白的世界。   她无法随意停下飞剑,只能不断北境以北的深处飞去,因为那道天河还在后方追逐着她,不曾片刻放弃。   那来自这个陌生世界的焦虑之感,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越发来得深刻。   这真的是很烦人的一件事。   怀素纸想了想,干脆把云妖从肩上抓了下来,把体型如猫般的它抱在怀里,当作猫来轻抚着,便算是打发时间了。   云妖感觉到位置的变化,下意识睁开眼睛,抬头望向上方,却只看见了两座崇高的山峦。   圣女殿下不见了!   正当它惊恐地睁大眼睛,想要嗷呜出声的时候……   怀素纸的声音响起了。   “我还在。”   她的手落在云妖的头顶,然后向尾部缓缓滑动过去,很是轻柔。   云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圣女殿下抱在了怀里,不是去了什么奇怪的地方,这才安心了下来。   但它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仰望着那两座高耸的黑色山峰,心想这……应该是圣女殿下的心口了?   好大。   不对,是真大!   ——它之前从未试过让自己变得这么小一只,不太习惯现在的视野,有很多东西都分辨不清楚。   它忽然没了睡意,嗷呜了一声。   圣女殿下,您怀里真的好舒服啊!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妖不是人,她自然不会因此感到尴尬什么的,是真的无话可说罢了。   然后她随意想了想,发现不算云妖的话,自己还让师父和谢清和躺过在自己的膝上,怀里。   只不过前者都是在她的小时候,都是在喝醉酒之后。   至于谢清和,那个春天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此刻回想起来,竟也生出了几分再也回不去的怅然之感。   世事多变,平静终不可久。   谁能想到不过这数年间,人间便成了这般模样,陌生的让人心悸。   天翻地覆也莫过于此了吧?   怀素纸忽然醒过神来。   为何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感慨起来?   她微微蹙眉,随手唤出不动明王剑,以剑中禅念平息道心,把这些闲杂念头逐出识海当中。   她是人,自然也会有情绪,这是不足为奇的一件事。   她之所以觉得不妥,是因为她现在正身处险境中,身后是那道还在奔涌不息的长河,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卷入其中,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却在这时候无端回忆起从前,心生诸多感慨……那这就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强行无视心中那越来越强烈的焦虑感,低声问道:“还有多久才能到?”   云妖转过身,不再用鼻子去蹭怀素纸的衣裳,坐起身来望向前方,感知片刻后嗷呜了一声。   大概还有三个时辰!   圣女殿下真快啊!   怀素纸低头,望向那双湛蓝的眸子,没有从中找到半点阴霾,便知道那焦虑只在自己的心中。   她想了想,没有询问云妖自己心中的焦虑从何而来,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云妖连忙嗷呜了一声,表示待会儿就不用您忙了,你可以坐在我身上!   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你的子民无法进入北境以北的深处?”   云妖点了点头。   它看着圣女殿下眉眼间的憔悴,忽然深呼吸了一口,一脸严肃地……嗯了一声。   是的,不是嗷呜。   是怀素纸教了它很多次,还是没有学会的人类语言。   尽管这只是最粗浅的发音,但也足以证明云妖对她的喜欢了。   怀素纸说道:“谢谢。”   她没有再问下去,就像先前不去问焦虑从何而来一般。   不是她自信到自大,而是连云妖都发现她的疲惫了,那就证明她的状态确实不太好。   再在这个时候耗费精神,去理解云妖的嗷呜声,很有可能导致意外的出现。   ——将朱颜改迸发出此刻的速度,对她来说并非轻易的事情,必须要一直维持着专注。   长时间的专注,眼前又是找不出变化的重复景色,这确实是很折磨的一件事情啊。   怀素纸忽然说道:“你练习一下吧。”   “嗷……呜?”   云妖怔了怔,不解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怀素纸平静说道:“回忆一下我那天教你的东西,借这三个时辰的空闲复习一下。”   听到这句话,云妖骤然睁大了眼睛,随即生出无穷尽的惨痛悔意,好生后悔自己嗯上了那一声。   它那湛蓝的眼睛转了转,难得多出了几分狡黠的味道。   然后怀素纸说话了。   “别想睡觉。”   云妖愣住了,正准备难过地嗷呜出来的前一刻,更加艰难地把那声嗷呜吞了回去,换做了充满苦涩意味的一声轻嗯。   它看着面无表情的怀素纸,心想这应该就是人类常说的……严母?   云妖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小地嗷呜了一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圣女殿下,您是一位母亲吗?   还有。   您有孩子了吗?   怀素纸听到这两个问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看似平静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所以请您尽快学习怎么说话,知道了吗?”   云妖很是意外,没想到她能听不懂自己的话,正想多嗷呜上几声,详细讲述自己的问题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一道冰冷的目光。   这道目光当然来自怀素纸。   云妖懂了,赶紧低头练习起发音,不敢再有半点问题。   听着那笨拙的声音不断响起,怀素纸的心情稍微愉快了些。   下一刻,她忽然想起年幼时候的自己,似乎也有过这样的辛苦经历?   ……   ……   北境以北没有太阳,但也没有夜色。   那轮孤悬在北境以北最高处,向人间肆意洒落清辉的浩荡明月,为此间带来了无限的光明。   当朱颜改离开无垠的云海,在云妖的支持之下,突破了那道无形的界线后,便来到了北境以北的最深处。   一个绝对明净的世界落入怀素纸的眼中。   她真元微息,放缓朱颜改的速度,开始打量眼前这片天地。   一道以云气组成的纯白之柱,伫立在这方天地的最中央,通往天穹之上。   怀素纸以真元流转双目,抬头望向天穹。   当她的视线越过无数道清辉后,那轮明月终于落入她的眼中。   与她想象中的月亮并不一样。   这轮孤月一片平整光滑,找不出半点坑坑洼洼。   就像是一枚完美无瑕的湛蓝宝石。   更为神奇的是,在这枚湛蓝宝石的深处,似乎还藏有很多的神奇事物,向所有望向它的人散发着诱惑。   怀素纸强行控制住自己心中的好奇,没有往这轮明月的深处望去。   按照清都山的记载,这轮明月是云妖的眼睛。   以她现在的境界,去和云妖的本体产生直接的接触,必将会受到其影响。   准确地说,是她无法承受随之而来的庞大压力,神魂将会直接崩溃,要不变成云妖的子民,要不就变成一个白痴。   这是云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明确告知过她的事情。   怀素纸收回视线,向下方望了过去,然后蹙起了眉头。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在她的下方,是无边的青空,找不到半点陆地痕迹。   唯一有形的事物依旧是那道纯白之柱。   如果不是那轮明月只在天上有,她甚至以为下方存在一块无比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一切事物。   忽有如雷般的轰落声响起。   在怀素纸的身后。   她转身望去,只见那道以无数云团组成的奔涌长河终于赶了上来,却迎头撞在了那道无形的界线上,继而粉碎成无数柳絮般的事物。   如果将这看作是一次攻击,那这完全可以等同于大乘境的全力一击。   不是寻常的大乘境。   是位列九天之上的大乘境全力一击。   如此恐怖的攻击,却没能让那道无形屏障生出半点波澜,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默然心想,要是自己以诸天星盘引落无穷星光,能够打破这道无形的屏障吗?   怀素纸敛去思绪,不再去想这些危险的事情,重新望向那道那道纯白之柱,对云妖说道:“麻烦你了。”   云妖嗷呜一声,表示完全没有问题!   嗷呜声落。   它从圣女殿下的怀里一跃而出,迎风见涨,再次变作初见时候的模样。   怀素纸在它的肩膀上坐下,说道:“走吧。”   北境以北的面纱,已然向她揭开了一半。   真相就在明月之下。   PS:还有三章,稍微休息一下。   这次是真十二点前有一章了。 第八十六章 尸体在说话   缘起性空为禅宗传承之根本法,亦是其对人世间的最基础认知之一。   其真意简单粗糙,而不见底准确地概括——大致则是世间万物不能凭空而存,彼此之间存在一道无形的线条,以此勾连着对方,最终形成了一切的存在。   若是这根线被斩断了,那事物便会走向消亡,不复存在。   那年孤闻大师于东安寺内传授怀素纸禅宗真经之前,曾亲自为她讲解过禅宗诸般根本法,而此法则是讲解之重点所在。   怀素纸虽不信禅宗之法,但对此观点在一定程度上算是认可。   这也是她和云妖建立起足够可靠的关系后,执意深入北境以北的根本原因。   唯有深入此间,对北境以北与人间的矛盾做出足够深刻的了解后,才能真正解决这个存在了数万年的问题。   故而当怀素纸坐在云妖肩膀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是的,就是睡觉。   一路不惜真元御剑而行,她早已疲惫到极点,只是强撑着没有休息。   云妖的毛发分外柔软,就像是人间最为舒适的被褥,哪怕在底下放上一颗豌豆,还是能够让人舒服睡过去,不会有半点被硌到的异样感觉。   怀素纸闭上眼睛,依着云妖的脖子,就此睡了过去。   以防万一,在入睡之前她明确交代了自己只睡三个时辰,以分外严厉的语气,让云妖记得喊醒自己。   云妖诚恳点头答应。   然后它很自然地放缓了速度,绕着那道纯白的通天之柱往上飞去,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往圣女殿下看上一眼,然后很自然地感慨了起来。   圣女殿下真可爱。   圣女殿下真有趣。   圣女殿下真是迷妖啊。   云妖睁大眼睛,把安静睡觉休息的怀素纸刻在了识海里,止不住地在心里嗷呜着,高兴极了。   ……   ……   三个时辰后,随着一声依依不舍的嗷呜声响起,怀素纸睁开双眼。   她抬起手,唤出一团清水认真揉搓脸颊,以此完全唤醒自己。   然后她坐起身来,抬头望向天空,发现距离通天之柱的顶端已然不远,只剩下不到十余里的距离。   那轮无暇的浩荡明月,此刻就悬在她的头上,已然无法得见全貌,足以证明彼此之接近。   ——云妖显然是考虑过她的休息时间,特意控制了速度,才会刚好停留在这个位置。   “谢谢。”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   云妖嗷呜了一声,表示不用客气。   怀素纸偏过头,看了眼一脸憨相的云妖,想了想,最终放弃询问它在她熟睡之后有没有认真学习人类的语言。   她问道:“可以靠近一些吗?”   听到这句话,云妖当即慢了下来,往前方的云柱靠了过去。   怀素纸又问道:“我可以触碰吗?”   云妖沉思了漫长时间后,很是凝重地嗷呜了一声。   这会有一定危险。   但有我在,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怀素纸心想要是你不在的话,那就是肯定要出问题了吗?   她轻轻点头,不再多言,思考片刻后还是唤出了四道飞剑。   长天。   云载酒。   朱颜改。   不动明王。   这四把位列九阶,有资格登上万劫门所著万器谱的飞剑,在被怀素纸唤出后,以最快的速度在她的身旁四方占据了一处位置。   四剑彼此之间的位置并不完全相等,而是依循着某种独特的规律,形成了一个难以言说的阵法。   与此同时,怀素纸也离开了云妖的肩膀,立于虚空之中。   云妖好奇望去,然后发现圣女殿下所布之剑阵,竟能让它的眼睛生出轻微刺痛感觉。   它隐约间甚至觉得这座剑阵极尽高妙之余,更是散发着一阵惊天动地般的杀意。   如果圣女殿下的境界有住在山上的那个人类那么高,这剑阵甚至有让它直接回来这里睡大觉的可能。   想到这里,云妖忽然高兴了起来,心想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人。   圣女殿下不仅可爱有趣迷妖,还很厉害!   在云妖胡思乱想之时,怀素纸以剑阵中蕴藏的杀意,斩去身上所存在的杂乱气息,只留下了云妖的味道。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然而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便让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数分,近乎如纸。   怀素纸并不意外。   不要说她如今还是化神,即便她将来登临大乘,站在人间的最高处,布置出这座剑阵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做不到风轻云淡。   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太过重要,她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绝不会动用这等手段。   下一刻,她便直接解开了这座惊天动地的剑阵,取出一枚珍贵丹药服下,待药力稍微消化过后,便向那道纯白之柱伸出右手。   与此同时,云妖的意志也降临在她的身上,将她彻底包裹在内,充分留下了自己的气息。   很快。   怀素纸的指尖与那道纯白之柱相遇。   相遇一刻。   有无数画面……不,是一个苍凉的世界将她淹没。   ……   ……   当怀素纸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所见风景不再是那片苍白。   落入她眼中的是一片原野。   这片原野极尽荒凉,放眼望去找不出半点绿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寒意,沁人心神。   然而如此荒凉的世界里,却存在着一抹极其清楚,甚至称得上是盎然的生机。   这道生机来自于那些被翻开的泥土。   而掀翻泥土的正是被埋藏在其中的一具具尸体。   怀素纸放眼望去,只见无数尸体坐在自己的坟头上,正兴高采烈地与旁人搭着话。   偶尔会有尸体抬起头,对着悬在天空里的那轮明月大声喊话,但很难听得清楚说了些什么。   看着这些画面,听着那些话语,想着过往的所见所闻,怀素纸便也知晓这片荒原的真正面目了。   然后她想起自己对姜白说过的那句话。   ——凡是因为云妖而诞生出来的灵智,都会直接进入到一个共同的世界当中,一个位于神魂中的虚无国度。   此时的她,便是真正踏入到这个国度当中。   只不过这时候的她,更愿意将此看作是一个死后的世界。   怀素纸望向某个位置。   那里有一株枯树,正在不断颤动着自己的树枝,向坐在旁边只剩下半边身体的人类,比划着些什么,看上去甚至有种眉飞色舞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荒原上的光线忽然明暗。   仿佛眨眼。   怀素纸不用去看,都知道是天上那轮明月带来的变化。   简单些说,这就是云妖正在向她眨眼。   她早已猜到那月亮是云妖在这个虚无国度中的具现化,便也不会惊讶。   一道清辉悄然洒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身体笼罩起来,不留半点空隙。   伴随着云妖的注视,空气里的寒意与生机,悄无声息地离她远去。   怀素纸轻声致谢,然后放缓了脚步。   当她开始在这片荒凉原野上行走后,那些尸体因为云妖的缘故,给予了她堪称壮观的欢迎。   一时之间,无数尸体都在说话。   声浪如潮水般,拍打向天空,吵闹极了。   怀素纸终于明白,为什么云妖每次提到自己的子民,都会流露出不厌其烦的态度。   这是真的吵啊。   她偏过头,默然运转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向躺在旁边泥土里的那条鱼儿望去。   也许是没有水的缘故,这条鱼只能不断在地上蹦跶着,用身体与泥土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向周围的同伴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种沟通的方式无疑是极低的,以至于周围鲜有尸体愿意理会这条鱼儿。   怀素纸望向它,并不是打算去理解它正在说些什么——她学习云妖的嗷呜声就已经够辛苦了,哪里还有闲心去理解一条鱼儿的啪啪啪。   她之所以要看上这么一眼,是想确定自己的一个猜测。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   “果然是这样吗……”   怀素纸轻声说道,望向原野之上的无数尸体,心想唯有踏入这个死后的世界,才能够真正杀死这些已经死过一次的事物。   她再次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象征着云妖存在的那轮明月,伸手感受着原野上掠过的寒风,再次生出了一个想法。   在云妖沉睡的时候,月亮应该会随之黯淡?   届时。   这片荒原,这个死后的世界,将会迎来永夜。   永夜降临后,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深,那抹盎然的生机在一番艰难地挣扎后,最终还是无声熄灭。   为了度过永夜,这些喜欢说话的尸体们将会亲手把自己埋回土里,在无边的黑暗与孤寂当中,静待云妖的下一次苏醒。   问题是,在这个无比漫长的过程当中,这些尸体是清醒着的吗?   如果它们始终清醒着,没有随着云妖一并沉睡,只能默然承受那些孤苦……   那这无疑是人世间的最极致的折磨。   这种刻骨铭心折磨带来的仇恨,想来都落在了人间吧。   怀素纸向前方走去。   她想去这个荒原的深处,寻找那些渡过了上次永夜降临的尸体,以此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这将会是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   只愿有所得。   怀素纸这般想着。   PS:还有两章,我去洗个澡,立刻写第二章。   然后今天早上鸽了的原因是……我一顿酣畅淋漓地睡觉,直接睡到了下午两点才起来,很遗憾。 第八十七章 永夜   穿过旷野的风,怀素纸没有慢些走。   死后的世界并不安静,在她走向荒原深处的路上,尸体如潮水般分开,各种声音却如海浪般涌来。   就像是天下间所有家里的孩子一起哭嚎起来的那般吵闹。   听着海哭般的声音,怀素纸维持着冷静,不知往前方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处坟头稀少的地方。   这里是荒原中天然形成的一处高地,零零散散坐着几具尸体。   与别处的尸体不同,这里的那几具尸体的身上,带着相当明显的岁月痕迹。   是衣衫褴褛,是骨肉分离,也是挂在其中的点点泥土。   更重要的是它们那脸上的那一抹麻木。   这是在度过一段漫长的煎熬岁月后,才会流露出来的独特味道。   它们和那些正在热烈交谈,对这个世界怀有莫大热情的同伴,有着肉眼可见的清晰区别。   怀素纸行至一具披着袈裟的尸体前,很随意地坐了下来,也不在意衣裙沾上了泥土。   袈裟尸体缓缓抬头,望向怀素纸,没有说话。   怀素纸与它对视,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了右手。   一缕佛光自她的指尖之上绽放,带来这个荒凉世界,唯一有别于云妖洒落的光芒。   袈裟尸体见到这缕佛光,原本黯淡的眼睛,艰难地燃起了一缕幽暗的火焰,似是恢复了些许的神智。   “是……寺里的后辈吗?”   它的声音很是沙哑,听着很像是砂砾在互相摩擦,所发出的刺耳动静。   明明是如此难听的声音,怀素纸却神色如常,找不出半点异样,心想果然是元垢寺的僧人,摇头说道:“不是。”   听到这句话,死去的僧人目中幽火更甚,盯着她看了片刻后,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道:“也罢,一切都已成空,门户之别又有何意义。”   然后他沉默了会儿,问道:“寺里如今是怎个样子?”   怀素纸平静说道:“自五千年前起封山,数年前寺中有僧人外出游历外,再无动静。”   僧人闻言,那挂着残缺肉块的脸颊,顿时颤抖了数下,不知道是被这消息给气到了,还是别的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想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   僧人看着她,缓声说道:“作为交换,你会将外界发生的变故……告诉我,是吗?”   怀素纸说道:“可以。”   僧人沉默不语,目光落在她身旁那抹显然不同的清辉上,忽然问道:“那你能让我解脱吗?”   怀素纸有些意外,说道:“你应该知道,你还有再次活过来的机会。”   如果云妖成功战胜清都山,将整座北境化作自己的国土,这些还有意识存在着的前人,很有可能能够还魂人间,再次行走在大地之上。死而复生,是人世间的最大奇迹。   僧人看着她的眼睛,摇头说道:“对我来说,活着早已成为了一种痛苦的折磨,若非无能为力,我早已选择自尽。”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可以。”   僧人闻言,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渗人的笑容,向她点头致意。   紧接着,没有任何的铺垫与开场白,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为了方便怀素纸理解,这位死去的僧人甚至克制住了本能,言辞努力简洁。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每一次说话,都在一定程度上折磨着自己的缘故。   “我名观海,乃元垢寺中一僧人,于天启年间因朝廷之请求,至北境平息云妖之灾,身死。”   “死后我没有坠入轮回,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便来到了这片荒野之上。”   “与我一起醒来的,还有很多被云妖杀死的人,其中有强者亦有弱者,唯独没有的是凡人。”   “最初我们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探索这片荒原,寻找其中可能隐藏的秘密。”   “当我们走遍整座荒原,直至这个死后世界的尽头处,还是没有找到哪怕一个的秘密。”   “值得称道的发现倒是有两个……其一是这里还埋藏着很多的前辈,都是死在云妖手下的前辈。”   “那些前辈和我们说了很多的前尘往事,其中包括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真相,到了后来,就连那些不外传的真经功法也都拿出来说了。”   “那是很美好的一段岁月,我们都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连那几位相互之间有着血海深仇的同道,都在众人的劝说之下,放下了彼此的仇恨,安然坐下。”   “接着,我们开始思考如何死而复生,离开这个荒凉的世界。”   “我们把这件事看做是一次飞升。”   “想要飞升,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修改功法,创造出一门真正适合此间的功法。”   “为此所有人都放下了门户之见,不做任何保留地献出了自己修炼的功法,只愿能在这条艰难的飞升路上,稍微前进一步。”   话至此处,观海僧似乎是感到疲惫了,便停了下来。   那双眼睛里的幽暗鬼火,不复先前明亮。   怀素纸神色不变,没有任何表示。   僧人咳嗽了声,继续把这段数千年的往事给说了下去。   “第二个发现是在创造这门功法的途中。”   “在激烈的辩论声中,有人意外发现,其实云妖是能听到我们说了什么的。”   “有人因此而惶恐,害怕云妖学会人类的功法,变得更加强大,更加不可战胜,毁灭整个人间。”   “这种恐惧自然是有道理的,因此还有人为了补救,生出了一个与异想天开没有区别的想法。”   “教化云妖。”   “若是能够教化云妖,这不只是一桩活人无数的功德,更是拯救了整个人间。”   “老衲正是这批人里的其中一个。”   “起初事情很顺利,云妖在言语的熏陶之下,出现了明显的改变,准确地说,是它向我们展现出了一定的兴趣。”   “然而,然而……这美好如露水般短暂。”   僧人的声音忽然悲怆了起来。   怀素纸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僧人长叹了一声,声音里满是痛苦之意。   “眼见云妖有被教化的可能,道门,学宫,与本寺的好些僧人,都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该让云妖接受自己的教化。”   “道门坚定传授云妖无为之理,让它永远留在北境以北,与人间两不相干,是毋庸置疑的最好选择。”   “书生们却否决了这个想法,指责这是毫无道理的懦弱之举,断定云妖不可能永远无为,这是在为后世中人留下一个不可解决的麻烦。”   “而书生们的想法,则是希望云妖在经过他们的教化后,成为人族世界的一部分,为整个人间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怀素纸沉默不语。   “禅宗的想法类似于道门,但要更加积极一些,我们不希望云妖过分深入人类的世界,因为这很有可能产生不可控制的灭世之灾。”   僧人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我们认为,北境以北可以变作一方净土,就像这座荒原其实能够成为一处轮回,让人得以死而复生,再活一世,成就一桩功德。”   道门、禅宗、学宫。   三教之别,在此事上可见一斑。   话说到这里,僧人忽然沉默了下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怀素纸也不着急催促,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后面的变故。   “虽然争执,但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争执只能留在人族的内部,在争论出一个结果之前,不能让这些影响到云妖,打乱教化的计划。”   “是绝大多数人,不是全部人,所以……你也该明白了吧?”   “一位书生在接连数场争吵过后,失去了耐心,违背了所有人共同定下的规矩,选择暗地里与云妖沟通。”   “幸运的是,这位书生没有成功。”   “不幸的是,他的失败不是因为云妖的不感兴趣,而是永夜的到来。”   “没有任何的征兆,云妖忽然陷入了沉睡,作为它在这座荒原上的具现化,那轮明月便也失去了光芒。”   “永夜到来后,寒意彻骨,生机全无。”   “为了熬过这段漫长的寒冷岁月,我们只能舍弃之前的一切,为自己挖了一座坟,把自己给埋进去。”   “当云妖再次苏醒后,我掀开了埋在身上的泥土,重新站在这片荒原之上。”   “我和最先出来的同伴,不断去掀开剩下那些人的坟墓,绝大多数人的意识依旧清醒,但……”   僧人的声音里流露出几分伤感:“有些前辈的神智在岁月的洗礼之下,已经变得不再完全,只剩下些许,如同痴呆了一般。”   他的目光从怀素纸身上挪开,落在远方正值喧嚣的平原上,看着那些兴高采烈们的尸体,叹息说道:“这里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够熬到下一次重见天日,并肩欢谈。”   前尘往事至此为止。   僧人的言语十分简洁,没有采用任何的修饰,将自身所经历的一切朴实道来,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怀素纸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默然沉思片刻,似乎是在消化这段不为世人所知的隐秘。   片刻后,她望向僧人的眼睛,平静问道:“你熬不过下个永夜了,对吗?”   僧人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   怀素纸说道:“与其再遭受一次折磨,不如在今日解脱,对吗?”   僧人说道:“自是此理。”   怀素纸没有多言,举起右手,有剑光自指尖升起。   就在这时,僧人对她说了一句话。   “在入寂之前,老僧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施主看在同修真经的份上,稍作答应。”   PS:哼哼,还有最后一章,死线在凌晨六点,时间十分宽绰! 第八十八章 死生轮转真章   观海僧看着怀素纸,神情诚恳而认真,郑重不加掩饰。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应。   她平静说道:“何事?”   事实上,她对观海僧的请求已然有所猜测。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个不情之请会落在真经二字上。   观海僧歉意一笑。   伴随着这个笑容的出现,挂在他脸上的腐肉顿时摇摇欲坠,看上去却没有半点恶心惊悚的感觉,反而有种白骨生花的奇妙意境。   怀素纸心想此人生前之境界,哪怕不是大乘,想来也只剩一步之遥了。   ——禅宗与道门不同,自有其修行体系,不以大乘为尊。   但元垢寺作为禅宗祖庭被封山数千年,在各方面的影响都已经被道盟削弱到极致,世人早已习惯以道门的修行体系对僧人们做出判断了。   就在观海僧准备开口的前一刻,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抱歉。”   她忽然说道:“先前答应前辈您的事情还未兑现,要不还是等晚辈把这些年来,与元垢寺有关的变故先粗略说上一遍?”   听着这话,观海僧眼中幽火微微颤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也好。”   怀素纸得观海僧同意后,同样没有半点寒暄,开始讲述所知往事。   很有意思的是,她讲述的不是道盟史书上记载的那段历史,而是姜白当初在东安寺后山禅室里,告知她的那段往事。   即是元垢寺为了一己之私,亲手缔造出阴府的那番话。   怀素纸的记性很好,很轻易就回忆起当天的一切,分毫不差。   当观海僧听到禅宗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让整个人间陷入灭世之灾时,不由闭上了眼睛,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悲伤的很是清楚。   怀素纸静静看着,眼里没有怜悯,没有不忍,声音平静如前。   最终她以八大宗的掌门真人联袂登山,逼迫元垢寺封山作为这段往事的结束。   观海僧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再次叹息,但声音里仍旧多出了不尽憾意,说道:“致使人间遭此大劫,只落得一个封山的下场,真是有愧于天下万民。”   怀素纸看着他,没有说话。   观海僧忽然问道:“如果我没有看错,施主应该是元始宗的门人?”   怀素纸不意外自己被看出真实身份,平静说道:“不是门人,是未来掌门。”   听到这句话,观海僧似是意外,再次认真打量片刻对坐的晚辈,感慨说道:“也对,以你这般年纪就成就化神的天资,哪怕放在大争之世当中,依旧能够独占鳌头,理应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   怀素纸嗯了一声,很平静。   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值得自己流露哪怕半点的情绪。   观海僧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温和与慈祥,说道:“我这个不情之请,也许能够为你的修行路增色些许。”   怀素纸神色犹自不变,说道:“请讲。”   观海僧敛去笑意,先前的诸般情绪都换做了怅然与追忆。   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仿佛倒映出了从前的那些画面,不胜唏嘘。   “死生轮转真章。”   他看着怀素纸,缓声说道:“这是那门功法的名字。”   怀素纸没有说话。   “这门功法历经十余位大乘之手,炼虚更是不计其数,集道门、学宫与禅宗三教无上真经之精华所在。”   观海僧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并不意外,说道:“就连贵宗的一位祖师,也曾参与到这门功法的编写当中,不留余力。”   怀素纸说道:“所以你看得出我修的是什么功法?”   观海僧点了点头,说道:“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怀素纸说道:“继续。”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都表现得有些不敬,甚至是冷淡了。   观海僧对此却全然不在乎,说道:“死生轮转真章,求的是踏破生与死之间的那道界线,此法若是修至大成,修行者将会成就不减之境。”   怀素纸问道:“不减之境?”   观海僧认真说道:“天劫不能毁,时光不能衰,春秋不能老,此为不减之境。”   怀素纸说道:“听起来比万劫门的真灵不灭身还要厉害。”   观海僧听着这话,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死生轮转真章之所以能够出世,万劫门在其中占据着很大一份的功劳。”   言外之意,无非就是真灵不灭身与此功法相比,确实远有不如。   怀素纸问道:“所以?”   观海僧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温和说道:“你得传禅宗真经,与寺里也算是有一番因果,故而我想借你这番因果一用。”   怀素纸说道:“从你手中接过死生轮转真章的传承,送回元垢寺?”   观海僧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悲悯说道:“死生轮转真章汇聚了此间所有人的心血,若是被淹没在此绝境之中,永世不见天日,无疑是暴殄天物之事。”   怀素纸看着他,忽然问道:“既然此功法可以踏破生死界线,那大师你为何不尝试改修此功,以求超脱?”   观海僧苦笑说道:“如果可以做到,我又怎会想着假借他人之手?”   “那次永夜过后,我等长埋土里,为阴寒死气所侵袭后,便断了修行此功法的可能。”   他偏过头,望向远处正在喧嚣的那些新鲜尸体们,说道:“我等也曾想过让后来者修行,然而从未成功过,久而久之便也断了这心思了。”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天上的云妖很是不解,心想圣女殿下与自己相处的时候,明明没有这般冷淡的呀。   不解归不解,但它没有嗷呜出声的想法。   观海僧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说道:“事实上,我也不认为你能修成此功法,但你似乎能够直接离开这片荒原,所以我希望你能将它带走,赠予当初参与编撰此功法的诸宗门。”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问道:“你确定吗?”   “是的。”   观海僧温和一笑,说道:“还记得我最先与你说的那句话吗?我早已抛下了门户之见,元始宗行事……确实略有偏激,但还不至于让我无法接受。”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这片高地的其余几座孤坟。   坟前都有尸体坐着,有身穿道袍的,亦有着书生长衫的,更有衣不遮体的,还有身披厚甲的,零零散散地坐在自己的坟上,都在看着正在对话的两人。   不用观海僧代为介绍,她都知道这些就是度过上一次永夜的前人。   或者说前尸?   她问道:“那他们的想法呢?”   观海僧微笑不语。   那些前尸给出了回应。   “我没问题。”   这是身穿道袍的那位的意见。   观其气息,应是一位出身自长生宗的强者。   “自无不可。”   那位书生的声音依旧利落,不曾因岁月而含糊。   很明显,此人曾在岱渊学宫里修行——怀素纸曾经翻阅过的那几本典籍,兴许其中一本就是他编写的。   “允了。”   衣不遮体的那人声音冷淡。   在此人身旁,身旁铠甲的那具尸体默然点头,便是附和的意思。   怀素纸心想这两人应该前皇朝中人,前者不见得是皇帝,但后者必然是其麾下大将。   随后有更多的声音响起,说的都是同意,没有谁反对。   怀素纸对此毫不意外。   早在这场谈话开始的瞬间,她就感知到这些目光的存在,只是一言不发罢了。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她在这场谈话里,表现得过分冷淡的原因之一。   她看着观海僧,问道:“可有经文?”   观海僧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为了防止云妖习得此法,此经不曾付诸于文字之上,唯有意会一途。”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说道:“故而?”   观海僧还是不介意她的冷淡,声音温和说道:“我会以禅宗灌顶之法,将死生轮转真章传授于你,确保功法真意不会有半点流逝。”   僧人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修习过禅宗真经,灌顶能为你带来些许好处,这也算是我对你的谢意。”   怀素纸没有立刻答应。   她微垂眼帘,掩去眼中的诸般情绪,不知道是在犹豫些什么。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对修行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她来说,这都是一桩天大的机缘,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一片安静。   远方那些喧嚣的声音,听着有种遥远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抬头望向观海僧,只见这位老僧眼中幽火更盛,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没有再思考下去,平静说道:“可以。”   听到这两个字,观海僧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下一刻,他抬起右手,以白骨指尖点向怀素纸的眉心。   白骨指尖之上,带着一道颇为高妙的气息。   这时候观海僧的笑容,看上去甚至有种拈花一笑的感觉,自然而无一丝不谐之处,可谓浑然天成,如佛祖降世。   指尖之下,受灌顶之人将会松开心神,不做任何防备。   很快,白骨指尖停在怀素纸的眉心之前,留下了些许的距离,没有真的触碰到她。   随着指尖的停下,死生轮转真章的经文真意,开始进入怀素纸的识海中,有暖意随之而生。   这将会是一个持续数日的漫长过程。   怀素纸感受着那道暖意,缓缓闭上眼睛。   三个时辰后,当那篇经文在她识海中形成轮廓后……那个变化到了。   数十个不同的神魂,以那根白骨指尖建立的灌顶通道,忽然之间涌入了怀素纸的识海当中。   这世上没有功法的传承是需要这样做的。   所以这不是传承。   是夺舍。   观海僧看着身前的女子,神情更加怜悯,轻声说道:“以一人之身,挽回数十人之性命,此等功德,当入我元垢寺之功德林,得七级浮屠供奉。”   话音落下,高地之上的前尸相继点头,不吝发声赞许。   道士书生王公贵族与将军,皆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观海僧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睁大了眼睛,仿佛身前出现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   众尸随之望去。   不知何时,怀素纸已然睁开双眼。   她神情平静,眼里找不出半点恐惧之意。   她很随意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众尸,漠然说道:“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PS:三章下来约九千七还是九千八,久违地写了这么多,所以求个票,求个刀片。   另,今天不请假。 第八十九章 最大的机缘   没有轻蔑,没有嘲弄,没有不屑,更不会半点的失望。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些前辈们,眼神平淡如旧。   这句话是真的,故而她的平静也是真的。   前些年里,她与某人分别以后,便一直在为夺舍之事而担忧。   她还未成就元婴,就已经在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曾经为此在很多地方翻过书,是清都峰顶那座留有谢真人笔记的小楼,亦是岱渊学宫的藏书殿……   直至如今,她大致得知某人的想法很有可能不是夺舍后,仍旧在不时之间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以求弄清楚这背后的变故。   某种角度来看,怀素纸很有可能是当今人间,对被夺舍一事研究最深的数人之一。   比她在夺舍一道上钻研更深的,唯有那些躲在八大宗禁地深处,除非宗门倾覆否则绝不再理会世事,一心思如何超脱的前代强者了。   观海僧与这些死去数千年的强者们,生前境界固然高深至极,其中不乏踏入大乘者,但漫长时光折磨之下,早已远不如当初,又如何能瞒得过怀素纸?   人类一切情绪的缘起,某种意义上是源自于未知。   当你提前知晓即将发生的一切,且确定自己能够应对之时,又怎会生出所谓惶恐、惊慌、惧怕,等等的情绪呢?   无非平静而已。   怀素纸便是如此。   观海僧抬起头,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看着她叹息问道:“是什么时候?我自问没有说过一句谎言。”   怀素纸把双手负到身后,淡然说道:“可能你真的没对我说谎,但你应该清楚自己隐藏了很多东西。”   她平静说道:“比如你只说所有人都为了这门死生轮转真章,不惜抛下门户之见,集三教功法之精华,共同撰写这门真经,却没说成功与否,而是直接省略过去。”   听到这句话,旁边那位书生冷声斥道:“亏得你这秃驴还自称舌绽莲花,连一个小姑娘都骗不了,早知还不如让我来。”   言外之意很清楚。   高地上的这些死去的强者们,早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注意到怀素纸的存在,提前等待着她的到来。   哪怕她没有探索这个死后世界的心思,他们都会主动出现在她的面前,千方百计行夺舍之事。   观海僧仿佛听不到那书生的嘲弄,感慨说道:“终究是太久不曾与人言语,换做过往,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你察觉到?”   怀素纸说道:“就算你还活着的时候也骗不到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无衣衫可着的王侯抬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忽然说道:“你有资格被孤娶作正妻,不,哪怕是逆天下人之意见,孤也要将你娶作正妻。”   怀素纸看了这鬼一眼,然后举起了右手,不知是在对谁做些什么示意。   荒原上寒风依旧,一片死寂。   “抱歉。”   观海僧放下了早已无眉心可对的白骨指尖,看着怀素纸笑了笑,笑容无比复杂。   “艰难度过永夜,亲手掘开自己的坟墓,只为了那一线可能存在的生机,而苟延残喘到心中只剩下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缕希望。”   他苦涩说道:“哪怕这缕希望其实是一杯毒酒,我们都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怀素纸说道:“我可以理解,但不代表我会接受。”   观海僧低下头,声音状若惭愧般:“施主明知我等欲行夺舍之事,却仍旧给了我等一个机会……”   话至此处,他再次抬头望向与自己已有数丈远的怀素纸,神情诚恳说道:“施主之行,与圣贤佛陀已无区别,难怪可以平安身至此险境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不等怀素纸开口,那位穿着道袍的长生宗前代强者,忽然沉声问道:“你这小姑娘当真是元始宗的人?”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说道:“嗯。”   书生挑起眉头,让挂在脸上的腐肉随之颤动,竟是止不住地大笑了起来,嘲弄说道:“元始宗怎会让你这么一个怪胎当宗主的,真是荒天下之谬。”   怀素纸望向那位身披残铠的将军,问道:“我派祖师被你们联手杀了?”   那面铠甲上没有血迹残存,但缝隙之中挂着风干后的肉丝,再结合此间众人对元始宗的明确态度,一段往事已然跃出眼前了。   观海僧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事情确实如此。”   无衣衫蔽体的王侯笑了起来,说道:“你派祖师确实沦为我等盘中餐,被分而食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还张开了嘴巴,让怀素纸看清挂在他残留牙齿缝隙间的那一缕肉丝,令人发自内心地为之不适。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情绪。   那位书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激动而愤怒,甚至带着一丝恨意:“师弟之所以违背我等决定,执意暗里独自去教化云妖,就是因为你派祖师在暗中唆使,此人死有余辜!”   观海僧面露悲伤之意,似是不忍这件往事被揭开,眼里几分痛苦,低声问道:“你既然已经猜到此事,为何还要给我等一个机会?”   “我习惯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而且不到这种境地,你们又岂会愿意与我说这些事?”   观海僧宣了一声佛号,不再多言。   书生凄惨一笑,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寒声说道:“你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这秃驴说你是圣贤佛陀,难道你就能做得出割肉喂鹰的白痴事?”   怀素纸说道:“我当然不是圣贤,也没想过要去成佛,但我不认为割肉喂鹰是什么白痴事。”   “既然你不愿意做,又何必说这种无趣的话?”   那位衣不蔽体的王侯的声音里满是嘲弄。   怀素纸还是不做理会。   她向高地外走去,平静说道:“就聊到这里吧。”   观海僧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就到这里吧。”   然后他艰难地站起身来,朝着怀素纸行大礼,神情诚恳说道:“谢谢。”   书生接过话头,说道:“谢谢你陪我们说这么多废话。”   身披残铠的将军,声音冷淡说道:“你太过骄傲和仁慈了。”   长生宗的道人面无表情说道:“终究还是一个小姑娘,天真幼稚不足为奇。”   那位王侯微笑不语。   话音落下,那些在怀素纸站起身,居高临下说出那句话后,不再行夺舍之事,变得异常沉默仿佛死去般的数十个神魂,在同一时间迸发出了极大的力量。   很明显,他们凭借先前谈话的那段时间,以多年来作为盟友的默契,相互配合,在暗中默然积攒出了巨大的力量,以此向怀素纸的识海发起冲击。   这一击若是落实,哪怕怀素纸在此刻毫无征兆地破境踏入炼虚,都无济于事。   她的识海将会彻底破碎,直接变成一个白痴,而她的道体则会被这些死去多年的前代强者所占据,沦为一件容器。   对这些前代强者而言,这个结果当然不如夺舍,存在诸多无法弥补的缺陷,而且成功的几率也不高。   为了让这一缕希望变得真切起来,观海僧故作落寞之状,以此松懈怀素纸心中警惕。   书生则是愤慨不断,试图以言语真相冲荡其心神。   那位王侯所谓的正妻之言,为的当然是让她变得愤怒起来。   所有的这一切,既是为了拖延时间,也是力图让怀素纸不复平静,在心神之上出现空隙之处,让他们有机可乘。   随着那数十个神魂迸发出力量,荒原之上寒风骤然呼啸,有阴云无由而生,翻涌不安。   那轮孤寂明月洒落的清辉,变得黯淡了几分。   那些死者吵闹的声音,也在不断地远离这片高地,变得愈发遥远起来。   一片死寂。   ……   ……   怀素纸停下了脚步。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   她背对众尸,背负双手,不曾回头说道:“我为什么在这里陪你们说废话?”   ……   ……   是的,怀素纸早已知道这些人在废话。   她愿意陪伴这些人废话,当然不是因为心生怜悯,又或者别的什么奇怪的原因。   她不觉得割肉喂鹰是白痴事,但也没兴趣去做成佛之事。   之所以这般耐心,不惜陪伴这群尸体废话,是因为她也同样有所求。   此刻说话的这些尸体在生前是各宗派的真正强者,境界都在大乘,连稍弱者都在炼虚之境,修炼的自然都是各家宗派之根本法门。   哪怕在漫长时光流逝之下,经文很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过更改,过去与未来不见得相同,但其真意终归还是那真意,不会有根本性质的改变。   怀素纸如今已是化神。   如果她想要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再往前推进一步,寻常功法对她已经没有意义,必须要以各家宗门的镇派功法,如清都山之上清神霄经和羽化登仙意,又或元始宗之元始道典,这一类直指飞升大道的绝世真经,作为养分。   故而。   这些死去多年的强者,在她眼中看来,便是一座座行走的宝藏,此生再也无法遇到的天大机缘。   PS:昨天沉迷重返1999,主角的样子太戳我了,结果直接忘了码字。   半夜忽然噩梦惊醒,梦中自己成了一位学生,寒假归来后老师检查昨夜,没做完的都要被注射安乐死,而我侥幸逃过一劫,可我后面的挚友却不像我这般幸运,得了一个安乐死的结果,等到下课后尸体才被我们收拾好……然后直我就被吓醒过来了。   然后我在床上发呆了很久,认为是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倒映在梦里了,着实于心有愧。   故而,早上六点前还有一章更新! 第九十章 素纸有礼,暮色温柔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必付诸于言语,也能被所有人清楚知道的。   比如谢清和对怀素纸的喜欢。   比如南离对师姐的敬爱。   比如黄昏与暮色的相依为命。   比如姜白和某位晚辈成了忘年之交。   再比如此间这些死人或许还有着一个家,但肯定都已经没了妈。   再再比如,当怀素纸不曾回头,负手而立说出那句话后,所流露出来的清楚意味。   她将场间所有人都视作为自己的机缘,欲要以此修行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在漫长修行路上更进一步。   按道理来说,和尚道士书生与王侯将军,这五位生前都明确踏入了大乘之境,不是一派之尊亦是太上长老的绝代强者,此时理应会表现出明显的情绪。   不管是愤怒还是不屑一顾,是嘲弄还是讥讽不知天高地厚,终究是要生出一些情绪的。   然而什么都没有。   观海僧的神情诚恳,可这诚恳却是僵硬的,是停留在之前的。   书生嘴角还在微微扬起,嘲弄着,可他所嘲弄的分明不是此刻的怀素纸。   将军的脸色依旧冷淡,都冷到泛起了如花般盛开的霜迹。   道士与王侯自然无法成为例外。   唯有往他们的眼睛深处望去,才能看到那正在疯狂滋生的恐惧之意。   以及。   众尸眼中那骤然间明亮起来的如霜月色。   他们在这里生存了无数年,亲身经历过一个漫长而煎熬的永夜,当然知道荒原上空悬着的那轮孤月,即是云妖在这个死后世界的象征。   是的,他们知道云妖会聆听此间发生的一切事,也曾抱有过教化云妖的心思,更真的有人将此付诸于行,而不是留在言语之上。   但就算是做了如此之多的他们,都无法让这轮孤月产生如此分明的变化。   随月色而至的霜迹,冻结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尸体,更是他们的神魂。   简单些说,他们发起那近乎玉石俱焚般的攻击,还未来得及落下,就被这月色与霜意彻底冰封,再也无法动弹。   更为可怕的是,以观海僧灌顶之法与怀素纸识海建立起来的那条无形通道,并未因为被冰封而碎裂,反而变得更加坚固了。   而他们的神魂也因此,彻底暴露在怀素纸的感知当中,如冬雪显于春日之下。   很明显,这是云妖有意而为之,在认真帮助这个他们仍未知晓姓名的元始宗小姑娘。   如今这个元始宗的小女孩,想对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全无后顾之忧。   观海僧艰难移动眼珠,那抹鬼火没有消散,因为被冻结了。   他看着缓缓转过身的怀素纸,想要睁大眼睛,想要开口愤怒质问,却什么都做不到。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   怀素纸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先前陪着这些所谓前辈废话,已经让她本就为数不多的说话兴趣消耗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了沉默。   若不是事情涉及到了一位元始宗的祖师,她甚至会一直安静下去,欣赏观海僧没话找话强行聊下去,为暗中积蓄力量而努力的模样。   她心念微动,在这个并无实体的死后世界唤出长天,向旁走去。   那里同样有着一座被掀开的坟墓,坟边坐了个穿着碎裂裙衫,出身自长歌门的前代强者。   因为姜白和南离的缘故,怀素纸很不喜欢长歌门。   故而她将此间第一剑送给了这人。   剑光落,头颅起。   那依稀可见曾经美貌风华的面容,在死亡真正到来的此刻,只剩下了五官狰狞的恐惧。   怀素纸连看都不看一眼。   她随意提着长天,走向自己的下一位‘前辈’,继续挥剑。   这个过程并不如何血腥,因为此间的尸体都已经腐朽,没有鲜血可以四溅散开。   为月色霜迹所冰封的此间许多人,只能听到头颅落地后的轻微声响,无法看见真切的杀戮画面。   但他们清楚感知到,随着剑锋的不断落下,一位位相处多年的同伴的神魂正在消失。   这种明明知道却无法直接看到的感觉,往往更能滋生出恐惧。   怀素纸一言不发,只是出剑。   待十数次剑锋破空声响起,头颅落地声响起,熟悉的神魂悄无声息湮灭消失时……   那位书生终于借心中的怒火暂时冲破如霜月色的冰封,怒吼着发出了质问声:“你怎么敢和云妖勾结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知道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再手起剑落,又杀一人。   这些曾经风华绝代,执掌莫大权力的真正强者们,在被杀死的时候,与凡人并无任何区别,都是痛苦与恐惧与不甘。   “疯子。”   观海僧坐在最前面,无法回头,想象着后方的恐怖画面,悲痛说道:“元始宗出来的人果然都是疯子!都是邪魔!”   怀素纸淡然说道:“你先前不还说我是圣贤,是佛陀吗?”   说话间,她又杀一人。   所有被她以长天剑锋所斩之人,其神魂都会被剑中天地所吞噬。   这种吞噬极其干净,几乎能够得到神魂所承载的一切事物。   无论传承功法,还是所知隐秘,乃至于整个人生,都会被怀素纸彻底知晓。   之所以如此,当然还是因为众尸在夺舍失败后,仍旧坚持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让神魂彻底暴露出来,无任何防备的缘故。   从某种角度来说,怀素纸现在就是在行炼魂夺魄之事。   “元始宗的人果然都该死。”   那位道士盯着怀素纸的背影,看着剑光起而落下,寒声说道:“你以为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就没有人能知道吗?天道昭昭,你今天做的一切,迟早会落在你自己的身上!”   也许是这样杀人太过无趣的缘故,怀素纸又一次给出了回应。   “我衷心希望你能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长天的剑光不曾停歇,来去之间,又有数具尸体的头颅被斩下,跌落在荒原之上。   最初那数十个循着灌顶之法所建立起的通道,进入怀素纸识海中的神魂,此时已经只剩下不到十个了。   “停!”   那位衣不蔽体的王侯厉声喝道:“你想要的无非是功法,我们主动给你就是,你没有必要动手杀人!”   随着话音的落下,剑光……没有忽然停下,依旧是平静斩落。   怀素纸问道:“嗯?”仿佛她没有听清楚,先前那句话是什么。   然而这看似无情的回应,却是怀素纸开始杀人后,第一次展露出了交谈的欲望。   没有任何的犹豫,场间境界最高的和尚道士书生与王侯,乃至于那位不善言辞的将军,都在这一刻动用了最后的力量,向怀素纸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施主,功法之事无关紧要,你要尽可随意取走,何苦行杀人之事,让我等在此自生自灭就好。”   话里有施主二字,这自然是观海僧说的话。   “你和云妖的关系显然不同寻常,而我等恰好也和云妖有过一番交流,为何不坐而论道,求一个触类旁通呢?”   生死当前,就连书生也忘了固执二字。   “像您这般骄傲和仁慈的人,何必沾上这没有必要的鲜血呢?”   曾冷淡训斥过怀素纸的那位将军,此刻也柔和了声音,极尽欣赏之意。   长生宗的道人所言最是简单:“报应之事,屡试不爽,如今你所要之物唾手可得,又何必为自己生造一番因果呢?”   前皇朝的王侯认真说道:“你没有第一时间杀我们,而是去杀一群只有炼虚的蝼蚁,说明你也清楚我们这几个不好杀。”   “你当然可以杀死我们,我不会否认这个事实,但我想你应该明白,你不见得能从我们的尸体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打量片刻怀素纸的神色后,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掌握着我们的生死,完全可以和我们合作,从我们的身上得到更大的利益。”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王侯的神情依旧凝重,心里却变得放轻松了不少。   在他看来,只要谈话能够继续下去,那就代表事情存在一定转机。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缓声说道:“你在承受了被夺舍的风险后,理应要得到更多的东西,而不是仅限于所谓的功法。”   怀素纸说道:“还有吗?”   听到这三个字,王侯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雀跃,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   其余人显然也都心动了,只是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害怕在此刻扰乱这个掌握着他们性命的小女孩的心神,让她忽然改变主意。   王侯神情真挚说道:“自然是还有的,比如你还可以借助我等的智慧与眼力,去完成你想做的事情,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我等也可以为你而战。”   话音落下,剩余四人相继点头,找不出半点的迟疑。   “听上去确实不错。”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轻快。   落在这五人的耳中,与答应已无区别。   然而就在下一刻。   有剑光骤然亮起。   长天破空而去,贯穿了那位衣不蔽体的王侯的颈子。   他缓缓低头,看着漆黑无光的长天,眼里的喜悦渐渐变作了惘然,充满痛苦地不解喃喃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必须要在最高兴的那一刻死去。”   怀素纸微笑说道:“要是你死的痛快了,那会让我在意的人很不高兴,而它不高兴了,那我会更不高兴的。”   话到最后,她温柔说道:“希望这些高兴能够让你死的不那么愉快。”   PS:别的时候不一定准时,但死线我还是会准时的。 第九十一章 长生宗的秘密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死寂。   片刻后,那位王侯缓缓抬起头,望向怀素纸的眼睛,露出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复杂表情,声音微颤着说道:“不愧是元始魔宗的妖女……”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指尖微动,让长天从这位王侯的咽喉处骤然拔出,带起刺耳的破风声,听上去便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还是那句话。   她不习惯让人死得心满意足。   当初东安寺里,她对顾病梅是这个态度,不曾因为人之将死而给予哪怕半点的温柔。   连将死之人她都如此。   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前皇朝王侯,凭什么得到她的怜悯?   更何况此人还让她所在意的人不高兴了。   就在这时候,一道若有若无中带着些不好意思感觉的嗷呜声,随着寒风落在这片荒原上。   ——那个……圣女殿下,虽然被你这么重视我很高兴,但……我真的不是人啊。   如此突兀的一声可爱嗷呜,无端落入荒原高地众人的耳中,仍旧无法冲淡这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那位王侯身体微微摇晃,无力倒在身旁那位将军的身上。   也许是早已习惯拖着残躯的缘故,他没有耗费很大的力气便抬起了头,看着怀素纸嘲笑问道:“是娶你的那句话吗?”   怀素纸没有理会。   剑落那一刻,她就可以杀死这位前皇朝的王侯,只是出于不让她痛快死去的缘故,才故意没有以长天吞噬其神魂,暂留一命。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做法真的很像是许多故事里给自己挖坑的反派。   然而那是故事世界里的故事。   如今的这里是北境以北的最深处,为云妖所宰治的死后世界。   怀素纸之所以能轻易杀死他们,是因为云妖的帮助。   那么这些死去多年的所谓前代强者,想要改变此刻的局面,希望也只能落在云妖的身上。   问题在于,当年和云妖也算是朝夕相处的他们,在耗费巨大精力后依旧一无所得,又怎可能在这片刻间改变云妖的意志?   这是无稽之谈。   怀素纸伸手,握住归来的长天,向另外下一个参与了夺舍的人走去。   然而她还没有走上几步,剩下那几人竟然冲破了如霜月色的冰封,挣扎着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你不是要让他死的不愉快吗!为什么不继续折磨他啊!”   “多砍他几剑啊,折磨他啊!羞辱他啊!”   “你为什么这就来杀我们啊?”   听着这些话,观海僧神色悲悯,不知多少次发出了叹息声。   在他不远处的那位道人,冷哼了一声,嘲弄说道:“你这秃驴趁现在赶紧多叹上几声,待会儿有得你惨叫的,要知道带头骗她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怀素纸神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她只是举剑,挥落,杀死这些苟延残喘了不知多少年的人。   如果不去看她的面容,这时的她甚至像是一位正在农地里耕种的寻常姑娘,正在认真收割稻草,兴许待会儿就转身去劈柴喂马了。   那些愤怒的声音仍在继续,但也只能止于声音,无法付诸于行,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到来。   一剑。   两剑。   再是两剑。   那些声音都消失了。   那道剑光不再落下。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应该清楚,我对你们并无任何多余情绪。”   她转过身,静静看着那五位生前踏入大乘的真正强者,说道:“不管是愤怒,还是憎恨,又或许别的什么,都没有。”   观海僧看着她,那燃烧着一盏鬼火的眼眸不再流露出喜悦,只剩下了不敢明显的狐疑。   如此短暂的时间,他们怎能忘记不久前那道突如其来的剑光,以及对方不讲道理的骤然翻脸?   “那你会因此放弃杀死我们吗?”   书生的声音无比寒冷。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会。”   书生冷笑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讽刺说道:“那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他在开口的前一刻曾犹豫过,想要直接开口痛骂这位元始魔宗的妖女,但想到那位王侯的下场,终究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   能屈能伸,遇大事而不失静气,方为处世之道。   下一刻,书生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但我可以让你们死的痛快一些。”   言语间,她抬手唤出不动明王剑,指尖轻弹。   如玉飞剑没入那位王侯的胸口。   接着。   仿佛有一轮朝阳自胸膛跃出,照亮了这片高地上的一切。   随之而来的,是那位王侯如破风箱般的惨叫哀嚎声。   观海僧看着这道剑光,宣了一声佛号,眼里再次流露出痛苦悲悯之色。   道人好生感慨,诚恳赞道:“以禅宗真剑行折磨刑讯之事,不愧是元始魔宗的未来掌门,论起辱佛还是你们来得厉害。”   那位将军没有说话,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杀意不加掩饰。   “……魔头。”   书生寒声说道,仿佛自己听到的不是同伴的惨叫声,而是世间万民的哀嚎声,更是人间正在分崩离析时发出的悲鸣。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神情漠然说道:“再让我听见这样的废话,那就死吧。”   书生不说话了。   见他这般模样,长生宗的那位道人没忍住笑出声了声,嘲弄的分外清楚。   “那就谈吧。”   观海僧接过话头,看着怀素纸说道:“除了功法,你还想要什么?”   怀素纸纠正了话里的错误,说道:“是你们能给我什么。”   那位道人冷笑出声,语气还是讥讽:“你一个元始魔宗出来的妖女怎的这般天真,我们这群人死的最晚那个离现在也有个几千年了,连神魂都衰败到对付不了你这个小丫头……”   话没能说完。   有飞剑不知何时出现,更不知何时没入他的腹部,快到无法想象。   “我不喜欢听这些废话。”   怀素纸平静说道:“没有下一次。”   道人感受着腹部传来的疼痛,看着那清冷无双的剑锋,看着剑身上倒映出来的自己,便也认出了这把飞剑的来历,于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着实无法想象,天渊剑宗的朱颜改为什么会出现在元始魔宗的妖女手上。   连朱颜改都易主了。   如今的人间……到底成了什么模样?   道人敛去了那些嘲弄与不屑,抬头望向怀素纸,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时间是人世间最为伟大的那道力量。   红尘终究白骨,沧海不过桑田。   世间万物无可敌时光的存在。   就算他们当初在踏上北境土地之前,曾为自己留下过传承,在漫长时光的流逝之下,肯定也被人取走,又或者遭遇别的什么变故,悄无声息消失了。   对怀素纸而言,这五位生前是大乘之境的强者,真正具有意义的事物,一直都是他们所知晓的那些秘闻。   道人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不会因此奢求活命,但我有一个要求。”   不等怀素纸开口拒绝,他直接说了出来。   “我想知道现在的人间。”   怀素纸说道:“可以。”   ……   ……   “众生书的弱点。”   “众生书没有弱点,准确地说,七件仙器都没有弱点。”   “如何对付众生书?”   “这个问题你该回去问你的师父,既然你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理应清楚自家宗门对众生书的窥觊之心……好吧,我知道一个办法。”   怀素纸举起手,示意云妖暂时解开道人身上的禁制。   道人不再为月色所冰封,但没有借此机会,去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他向怀素纸借了一件法器,在其中留下一个片段的神识,详细讲述了自己所知晓的那个方法,补充说道:“全盛之时的众生书,是七件仙器里当之无愧的第一,就算你踏入大乘也不可能有半点胜算。”   怀素纸很自然地想起了江半夏,想起自己未曾谋面的前代元始魔主,沉默不语。   她继续说道:“麒麟。”   一百年前,中州五宗与元始宗的那场决战,被世人称之为道帝的麒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参与到那场壮烈的战争当中。   这在当时就引起了很多人的疑虑,甚至有修行者怀疑长生宗行秘不发丧之事。   只不过长生宗赢下了那场战争,而麒麟也确实还活着,相关的猜疑才是渐渐淡去。   听到这个问题,道人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踏入大乘之境后,得掌门赐麒麟心血的时候,确实生出过麒麟是否被宗门控制住沦为一件大药的念头,当时的掌门……远舟真人,为此亲自带我去见了一面麒麟。”   “我所见到的麒麟一切如常,无论气息神态还是境界,但后来我于大乘之中更前一步后回想起当日事情,隐约察觉到一丝说不清的不妥。”   “然后……没有然后了,我便死在了北境以北。”   很简短的三句话,但足以敷衍出一个令人心生寒意的故事。   怀素纸却没有对此流露出任何兴趣。   她再问道:“长生宗的山门大阵。”   话音落下,在旁一直维持着沉默的四人,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换做别的人说这句话,他们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只会觉得那是在浪费生命。   但怀素纸却不一样。   因为她和云妖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   道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不是掌门,对忘情长生天的了解很少,而我活着的那些年里,长生宗也没有启动过这阵法,找不到观察的机会。”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但根据我的推测,想要破开忘情长生天,你至少要登临大乘巅峰且手持道一弓,而且就算是这样,你成功的可能最多也不超过三成。”   怀素纸看着他,静静等待着。   “至于云妖……除非它能够越过清都山,成功吞噬整座北境南下,否则你凭借云妖破阵的想法,同样没有实现的可能。”   道人的声音很确凿。   众生书。   麒麟。   山门大阵。   怀素纸问的三件事,无一不是长生宗的存世之基,其心思昭然若揭。   道人看着她说道:“你问完了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紧接着,她以两句很简短的话,向道人讲述了如今的人间。   “长生宗率中州五宗,联手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创立道盟,宰治人间至今,时有五千年。”   道人沉默片刻后,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情绪,说道:“这样吗……”   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今次云妖苏醒后,长生宗因不愿前往北境缘故,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发生重大分歧,道盟已然呈现出分崩离析之迹象。”   话还没说话,原先沉默着的道人,顿时睁大了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他竟是毫不收敛地开怀大笑了起来,看上去甚至有种就此死去也无悔的感觉。   怀素纸心想,原来自己先前敷衍猜测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不过这已是数千年的往事了。   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不知何时,道人敛去笑声。   他被朱颜改刺入的胸膛,已经随着大笑声而彻底裂开,所剩不多的腐朽内脏从中掉了出来,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扬起头颅,看着怀素纸傲然说道:“道爷号仲衡。”   怀素纸说道:“嗯。”   话音落下,她抬手握住长天,就此斩下仲衡道人的头颅,将其神魂归入剑中天地。   与先前那些死前还在尽力挣扎的神魂不同,他不做任何的抵抗,没有半点留念,就此坦然散去。   待无头尸体颓然到底后,荒原高地上再有声音响起。   这道声音很是冷淡,但已经不再掺杂着怒意。   “你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那位将军抱着王侯的身体,坐在地上漠然说道:“请尽快。”   怀素纸却看都没看着两人一眼,说道:“你们除外。”   那位将军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正要开口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极尽耐心的解释。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羞辱你。”   怀素纸随意说道:“是你的朝廷已经覆灭了将近五千年,一切都已风流云散去。”   那位将军强自冷静下来,面无表情说道:“五千年虽然漫长,但不见得能抹去一切痕迹,皇城中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我……”   怀素纸打断了他。   “如果你说的那个秘密是长生果。”   她的声音很淡,如风一般:“那它早已经被我拿到了。”   将军怔住了。   连那位王侯都忘了痛呼。   就在这时,怀素纸仿佛想起了一件事。   “还有,那座皇城去年被毁了,毁得很干净,什么都不剩下。”   她回头望向将军与王侯,并不带着歉意,最后说道:“还是因为我。”   PS:还在沉迷1999,今天稍微摸个鱼,待会儿可能右一章出来,我没有打错字! 第九十二章 重回人间   哪怕再如何挑剔刻薄之人,都无法从怀素纸的语气里找出一丝的嘲弄意味。   她的神情是那般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传奇逸闻……如果不去听最后的那五个字,几乎所有人都会这般觉得。   话音落下后,那位将军更加沉默了。   为不动明王剑所镇压的王侯,忘记了为禅宗真剑带来的煎熬痛苦而惨叫,怔怔地看着怀素纸转过身,看着少女的背影,很长时间都无法清醒过来。   人之死了又将死不算什么,被一位化神境所羞辱折磨更不算什么,在漫长岁月的熬煮过后,能够牵动他们心绪的事情本就极少。   更何况片刻前,他们才是经历了希望的出现与破灭,有过大喜与大悲。   但这件终究是例外的。   那为他们所熟知的旧日世界的一切荣光,原来都已彻底消散,不复存在了   “……魔女。”   书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一次他不再悲愤,只是平静。   但那平静的深处,流露着再是清楚不过的警惕,与恐惧之意。   怀素纸没有理会。   她来到观海僧的面前一丈,与其对视,说道:“你的想法。”   观海僧宣了一声佛号,叹道:“既然不能重回世间,那安心归去自然是一件好事。”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其实我对元垢寺没有太多的兴趣。”   观海僧闻言,想到不久前那些话里描述的元垢寺现状,感慨说道:“禅宗乃皇朝国教,皇朝倾覆之下,元垢寺又岂能安然无恙,再被道门封山打压数千年之久,想来也是凋敝至极,你没兴趣也算是正常的。”   “所以我想知道的事情很简单。”   怀素纸平静说道:“元垢寺为何没有直接被灭?”   四千多年前,作为皇朝国教的元垢寺与道门发生的冲突,是毫无疑问的道统之战,其激烈程度与百年前元始宗掀起的那场魔潮,别无二样。   然而元始宗与元垢寺最终的结局,却是完全不同。   元始宗和道盟之间的战争,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参与程度不高,主要对手还是中州五宗和岱渊学宫。   当初前皇朝覆灭的时候,姜白明确告诉过怀素纸,是八大宗的掌门真人联袂登山,没有谁选择置身事外的。   然而就是八位掌门真人齐至,仍旧没有直接覆灭元垢寺,只是逼迫这禅宗祖庭封山。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其中有人信佛,不愿意真的灭佛,必然是禅宗祖庭里面存在某些东西,迫使八大宗只能作此选择。   观海僧安静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话至此处,他望向道人的尸首,说道:“我在寺里比这牛鼻子在长生宗要尊崇很多,还不至于因为派系掌门之争失败,被强迫赶来北境送死,我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你可有推测?”   观海僧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你先前没没有撒谎我,寺里真的疯狂到打黄泉的主意,并且付诸于行的话,那确实存在一种可能。”   怀素纸抬起手,朱颜改化作清冷流光归来,为她所持。   这意思就很清楚了。   要是你再继续这样说话,那就别说话了。   观海僧仿佛没看到那清冷剑光,笑容变得更深了,就像是一口看不见底的井。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慈悲说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余音散去。   再无下文。   怀素纸松开手,在朱颜改剑锋之上轻弹数指,引起清脆剑鸣声。   下一刻,那道清冷剑光倏然来去,划破了观海僧的袈裟,劈开了他的残骨,斩断了他的腐肉,甚至刺破了他的一只眼珠。   与此同时,月色如若水银般渗入这些伤口里,为其带来更深一层的痛苦。   哪怕是出身自元垢寺,堪称禅宗大德的观海僧,也在此刻变得面目狰狞了起来,再也找不出半点慈祥,正在发出低沉的痛苦之声。   “忘了告诉你。”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听着他的惨叫声,神情漠然说道:“我每次看你故作慈悲的模样就觉得恶心。”   听着这话,那位书生便冷笑出来,嘲弄骂道:“这秃驴最爱蛊惑人心,当初教化云妖的想法,便是由他提出来的。”   怀素纸却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你也一样。”   笑声戛然而止。   书生不再去欣赏观海僧的惨状,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但我有很多的秘密可以告诉你。”   怀素纸还是不看他,说道:“不用了。”   书生沉默片刻后,神色变得古怪了起来,问道:“难道你要告诉我,其实学宫现在也不复存在了,而且也是你灭的?”   怀素纸说道:“如果你说的学宫是岱渊学宫,那如今学宫的一切都很好。”   书生正色说道:“我正是学宫之人。”   怀素纸说道:“我知道啊。”   书生愈发感到不解,像是看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难以理解问道:“既然学宫还存在着,那你为何不听我说话?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学宫的秘密吗?!”   话到后面,他甚至是怒吼了起来,声音震耳欲聋。   “不想。”   怀素纸的回答无比简洁。   书生盯着她的侧脸,眼里流露出了疯狂的意味,只觉得她是在羞辱自己,厉声喝道:“为什么?!”   怀素纸漫不经心说道:“因为你得喊我师父一声掌门真人。”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呆住了。   书生忘了愤怒。   观海僧神情错愕。   那位将军眼神复杂。   反应最是激烈的当属那位王侯。   “哈哈哈哈哈。”   他指着书生的鼻子,忘了身上的伤痛,放声笑道:“喜欢自命清高是吧?喜欢刚正不阿是吧?喜欢直言不讳是吧?现在都被元始魔宗的魔头给当上掌门了,我看你说话还敢不敢这么理直气壮!”   怀素纸听着觉得有些吵闹,神识微动。   然而这一次她不再是催促不动明王剑,以禅宗真剑为对方带去痛苦,而是以长天斩下了对方的头颅。   剑过瞬间,叫骂声随之停歇。   一颗头颅落在将军的怀里,眼睛仍旧睁得极大,其中有被剑光折磨的痛苦也有骂人时的快意,以及终于解脱后的些许轻松。   “主辱臣死。”   将军的声音自盔甲的缝隙间流出:“我也到归去的时候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长天再落。   一声轻响。   两颗头颅滚到了一起,脸贴着脸,眼对着眼。   是耳鬓厮磨。   直到这时,怀素纸才看到这位将军在盔甲下的真容,原来是一位女子。   她回忆片刻后,想起前皇朝中期的一段历史,大概猜到了这两人生前的身份。   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就像她说过的那样,前皇朝的一切都已风流云散去,落入山川河流间,没有去深究的必要了。   “你也去陪他们吧。”   怀素纸的声音如风般轻。   剑光更轻,转瞬即过,便摘下了书生的头颅,让那些愤怒的喝骂声再也无法出现。   荒原高地一片死寂。   高地下,那些未曾经历过上一次永夜到来的尸体们,仍在热烈欢呼着,向天上那轮孤月发出自己的声音,全然没有注意到此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怀素纸伸出手,唤回诸飞剑,看着观海僧说道:“你现在愿意去死了吗?”   朱颜改离开,观海僧的神情也然平静了下来,但原先就已残破的身躯,此时已经变得更加残破,看上去就是一个骨架子。   这里的骨架子,是他真的只剩下一具白骨,而非比喻夸张。   “你为何觉得我会愿意?”   观海僧已经笑不出来,但话里的笑意却是这般清楚。   怀素纸说道:“条件。”   她之所以对观海僧这般特别,是因为此人生前的境界相当之高,很可能与明景道人不相上下。   明景道人虽不入九天之列,但这不是他修行不如旁人的缘故,而是那九个人太过强大。   观海僧修行至此,境界堪称绝世。   纵使他身陷此绝境不得而出,神魂在漫长岁月折磨下已然不复全盛之时的模样,也不是如今的长天所能吞噬的。   这是生命层次上的不同。   唯有剑随人起,怀素纸踏入大乘之时,才有可能跨越这道天堑。   “和你说话确实愉快。”   观海僧问道:“元始宗怎样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有些意思。”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她自谈话开始后,第一句不带有目的性的话。   观海僧知道自己猜对了,轻笑出声,很是愉快。   怀素纸说道:“百年前,山门为道盟所灭。”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观海僧对此早有怀疑,但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为之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连元始宗都被灭了一遍吗?”   他笑了笑,想着怀素纸不久前对那位道人说的话,说道:“那接下来该是道门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观海僧看着她,忽然说道:“我祝福你能一切如愿,亲手毁灭道门,以此奉还山门倾覆之仇,毕竟我不喜欢道门。”   怀素纸神色不变,没有说话。   因为这显然不是结束。   “但我也衷心诅咒你,愿你在这段路上不断失去,与挚爱与亲朋与所在乎的一切事物离别,如我一般孤寂数千年直至死去。”   观海僧最后说道:“因为我生的希望,为你亲手所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说完这句话,他默然闭上眼睛。   片刻后,便有剑光斩落他的头颅,将其神魂吞没干净。   怀素纸看着观海僧的尸体,平静说道:“那你只能失望了。”   ……   ……   离开那片高地,在荒原上行走,不时去倾听尸体说的话。   怀素纸耗费了数日时间,以自己的脚步度量了整个死后世界,没有遗漏一处地方。   她在某些隐秘的地方,发现了古老的没有被掀开的坟墓,应该是属于那些没能坚持过上一次永夜的死者。   又或是已经坚持过一次永夜,再无勇气去坚持下一次,而选择自我了断的人。   然而直到她走完整片荒原,还是没有遇到下一位观海僧。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乘不是农民地里面的大白菜,随便就能种下一大堆。   就算大乘真的成了白菜,那肯定也是最为珍贵的如玉白菜,寻常不可见。   身在北境以北的云妖固然强大,与降世仙人无异,可以战胜杀死世间一切大乘。   但每一位踏入大乘的修行者,都注定是修行界里的大人物,身份尊贵不可言,岂会无故让自己身处险境当中。   哪怕真的不得已必须要踏入北境以北,直面云妖,甚至身死,绝大多数人都能让自己的神魂返回宗门,为后辈留下一份传承。   故而,云妖明明存世数万年时光,这片荒原上也只有五位大乘境。   这五位大乘,除去对云妖别有图谋的观海僧,其余四人明显都是一场激烈的内斗中的失败者。   并且他们很有可能还是其中的领袖人物,在事败之后必须要死去,没有任何委婉的余地,否则都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   ……   某刻,怀素纸行至死后世界的末端。   这里是一处断崖,崖外没有无穷云雾萦绕,所见皆夜色。   一声嗷呜响起。   这段时间,身化明月的云妖始终陪伴在怀素纸身旁,时不时从天上嗷呜几声,找她说些闲话。   怀素纸看着身前如海般的夜色,说道:“我要出去了。”   云妖很是高兴,连忙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久,都快要闷得发慌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谢谢。”   她很清楚,如果没有云妖不留余力的帮助,那些渡过了死后世界上一次永夜的前代强者们,根本不是她能够对付的。   更不要说得到这份前所未有的机缘了。   天下诸宗的不传真经,长生宗与元垢寺的莫大隐秘,还有那些藏在神魂之中,千百年艰苦修行后对天地大道的独有感悟……   以及观海僧所言的死生轮转真章。   是的。   观海僧没有撒谎,这门功法是真实存在的事物,并非捏造。   怀素纸敛去所有思绪。   下一刻,她向断崖外走去。   崖外是虚无的夜色,没有阶梯的存在,而她却越走越高。   直至天穹之下时,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高地的所在,只见那里已经变得热闹了起来。   然后。   怀素纸伸出手,揭开身前的浓郁夜色,重回人间。   PS:明天去看蜘蛛侠,听说拍的非常好,让我为你们探探路!   然后1999玩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这段时间正常两更。 第九十三章 暗涌   北境,那座浑身素白的边城。   在数日过后的今天,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再次坐在那幢小楼里,就是否拯救明景道人一事进行表决。   众人的座位与那天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奉陪末座的南离,却不再如喽啰般存在于角落,无人关心与问津。   在她辛苦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匆匆推门而入,拉开椅子落座之时,所有人都向她投来了目光,点头致意甚至是开口问好。   南离看着场间众人的反应,便也知道了他们的决定。   ——放弃不惜代价去救明景道人。   早在数天前南离说完那番话后,除了梁皇以外的与会者都产生了极大的动摇,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往后的这数日时间,不过是他们在放弃的基础上,去深入衡量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仅此而已。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的决定早在那天就已经做好,只不过留到今日才说出来罢了。   “开始表决吧。”   司不鸣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点多余的情绪,说道:“救不救明景。”   最先开口的是南离。   她没有任何犹豫,神情平静说道:“不救,至于理由,那天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没有要补充的。”   梁皇看着司不鸣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还是认为该救。”   司不鸣没有对此流露出任何反应,平静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明景的存在对中州太过重要,值得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让他重得自由。”   梁皇顿了顿,声音微沉说道:“在采云和陆南宗死后的今天,中州不能也不该再去接受一位大乘的离开。”   话音落下,小楼一片沉默。   当初司不鸣在漫长沉默过后,还是决定要不惜代价去救明景道人,理由就在这上面。   在长歌门山门倾覆之前,中州五宗门中皆有大乘存世,道盟之威严便无人可触犯。   然而不到十年时间,采云仙姑与陆南宗先后死去。   后者作为岱渊学宫之主,名义上固然是中立,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会站在中州这一边。   前者本就是长歌门事实上的掌门。   若是这时候再放弃去赎回明景道人……那中州就是连续失去三位大乘真人,届时的局势将会糜烂到极点。   到了那时,他们只能指望云妖去重创清都山,为自己换个一个喘息的机会。   这是梁皇所不愿意接受的局面。   “暮色黄昏……”   裴应矩沉声说道:“一切皆因这二人。”   然后他低下头,用食指与中指缓缓揉搓眉心片刻后,说道:“我……弃权。”   听到最后两个字,众人下意识向他望了过去,眼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错愕,心想你前一刻还在暮色黄昏,后一刻便弃权?   这是怎么回事?   就连南离也无法例外。   在她的推断中,裴应矩和梁皇应该是同一个立场,坚决支持去清都山赎回明景的,如今却选择了放弃,到底是什么缘故?   姜白二字很自然地出现在南离心中。   唯有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才能在短短数日之内改变裴应矩的想法。   “不救。”   无归山大长老说道:“我赞同长歌门的看法。”   他之所以赞同,并非是基于利益上的考量,而是他在通过某种手段和元道远沟通后,这位无归山的掌门明确对明景道人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了明确的不屑,甚至还骂了几句不太好听的脏话。   自家掌门连脏话都直接骂出来了,难道他还能模仿前皇朝的将领,来上一句掌门之令有所不受吗?   他只是老了,不是痴呆了,还不至于和自家掌门对着干。   话至此处,众人望向司不鸣,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没有任何的意外,伴随着梁皇心里的那一声叹息,那两个字在小楼里响起。   “那便不救。”   司不鸣缓声说道,神情平静而坚定,找不出一丝的迟疑。   三票不救,一票弃权与一票救。   结果十分清楚了。   众人望向梁皇。   梁皇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司不鸣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希望梁掌门能以大局为重。”   看似提醒,实则警告,这句话分明就是在告诉梁皇,既然梵净雪原之事你袖手旁观任由一切发生,那这次也麻烦你沉默到底。   纵使司不鸣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但场间所有人都能听的出来,话里那不容置疑的意味。   梁皇沉默不语。   司不鸣说道:“那就散会吧。”   众人各自离去。   唯独南离留了下来。   司不鸣望向她,神色变得温和了起来,问道:“何事?”   南离说道:“我准备去和江教授谈一谈。”   司不鸣皱起眉头,似是不解地笑了一下,说道:“你是长歌门的未来掌门,像这种事情没有必要通知我。”   南离平静说道:“我想和江教授谈的是怀素纸与暮色的问题,谈话里会提及那份证据,此事自然要征得司前辈您的同意。”   程安衾忽然说道:“江半夏是最早得知怀素纸真实身份的人之一。”   话没有说完,但她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   在明知怀素纸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江半夏在眠梦海上展现出来的态度,便证明她所看重的是一个人在危难关头如何选择,而非一个人的身份与立场。   “这不是我们放弃的理由。”   南离微微摇头,一字一句说道:“我们必须要尽可能地去争取每一份可以争取的力量,而不是任其随波逐流,唯有如此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这句话是她的真心话。   程安衾莞尔一笑,说道:“那我赞同你的看法。”   然后她望向司不鸣,倏地敛了笑容,神情认真说道:“先前梁皇所言不失道理,明景离开后的力量空缺必须要想办法弥补,而学宫是最好的选择。”   司不鸣沉思片刻,说道:“可以,但我无法将那份证据交给你,你只能以口述的方式与江半夏谈论此事,有问题吗?”   南离微笑说道:“我的信誉还算不错。”   ……   ……   “还有这样一回事吗……”   “是的,江教授。”   南离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位女子,神情凝重。   江半夏沉默不语,想着话里描述的那份证据,心情久违地不好了起来。   她和当时的南离一样,她同样觉得这事好生荒唐,很难接受这是怀素纸做出来的事情。   如果说这是小夫妻之间的玩笑,可那时候的你们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吧?   就算是你真的觉得不堪受辱,非要为自己辩解,那也没有必要暴露身份吧?   还是说其实你就是看上了别人小姑娘,借着开玩笑的机会说出真心话,让那小姑娘早有心理准备?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爱,那被一见钟情的人不是你吗?   现在出事了,你竟忍心远走高飞,把烂摊子扔下来给自己的师父?   想着这些事情,江半夏的情绪越发来得不好。   她神情漠然说道:“我知道了。”   南离看着江半夏,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没有问她准备作何打算,而是问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事情。   “素纸……她去哪里了?”   “北境以北。”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她想凭一己之力平息云妖之灾。”   南离直接呆住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然而再三确认过后,发现这句话是真的,险些无法控制住情绪。   她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那她现在怎样了?”   江半夏说道:“还活着。”   从某种角度来看,北境以北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如果不是她和怀素纸之间存在着一种极为特别的联系,不为距离和时间所分开,那她甚至连自己徒弟是否活着都不清楚。   南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唯有沉默而已。   “明景和证据这两件事情,你处理的都很好。”   江半夏望向南离,平静说道:“有什么想要的吗?”   南离微微一怔,很是意外她的这句话,下意识摇头拒绝了。   “不必了。”   她认真说道:“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下去,说道:“接下来你只需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不要再过分掺和进证据一事当中,明白了吗?”   这句话当然是带着好意的。   然而按照南离过往展现出来的脾性,理应会对此感到不悦,并且直接开口。   事实上,她也真的想要这么做。   只是当她看到江半夏的眼睛瞬间,这些想法便渐渐散去,不复存在。   这种毫无道理的信任,没有让她感到半点的不妥。   “可惜了。”   江半夏的声音很是遗憾。南离不解问道:“可惜?”   江半夏看着她,摇头说道:“我认识一个人,很适合做你的师父,可惜你们……”   南离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问道:“您说的不会是姜白吧?”   江半夏沉默了。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南离看着她,发现事情似乎不是自己所想那般,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解释道:“素纸她觉得我和姜白很像,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不喜欢姜白。”   南离诚恳说道:“我也不喜欢她。”   江半夏等的就是这句话,漫不经心说道:“毕竟人最讨厌的就是自己。”   这一次是南离沉默了。   她的眼神变得极其精彩,有些意外,有些震惊,有些茫然。   她是真的没有想过自己会从江半夏的嘴里,听见一句如此刻薄,如此讽刺,如此挑剔不留任何情面的话。   “该走了你。”   江半夏面不改色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处理的,你不必担心。”   南离醒过神来,起身向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人去楼未空。   楚瑾从一处角落里走出,坐在那张犹有余温的椅子上,随意说道:“你话里适合做南离师父的人是谁?”   江半夏说道:“是你。”   “是我?”   楚瑾微微一怔,旋即轻笑出声,说道:“如果她不是长歌门的人,那我确实愿意收这么一位徒弟,比你那个要省心太多。”   她接着补充了一句话:“其实我听到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也觉得是姜白。”   江半夏挑眉问道:“就不能是我?”   楚瑾嘲弄说道:“你舍得收第二个徒弟吗?”   江半夏神情平静说道:“我有过很多……”   “算了吧。”   楚瑾的语气越发来得嘲弄:“你我都清楚,那些都是假的,何必自欺欺人?”   江半夏安静片刻,转而说道:“南离先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楚瑾微微蹙眉,没有再计较先前的轻微争执,问道:“你想让我来处理?”   “嗯。”   江半夏解释说道:“我要走了。”   楚瑾闻言,眉头不由蹙得更深,神情微凝问道:“你要去北境以北?”   “已经七天了。”   江半夏望向北方的天空,看着遮天蔽日般的铅云,认真说道:“我不可能再这样等下去。”   “可是你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你现在踏上大乘巅峰,手持道一弓,在北境以北里也不可能是云妖的对手。”   楚瑾看着她的侧脸,说道:“而且我还记得,当时你曾对我说过,你相信怀素纸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云妖的意志,为何现在却改了主意?”   江半夏心情很是不好,直接说道:“那你还记得自己对我说过什么吗?当初司不鸣和程安衾消失后,你让自己的心腹去查,结果什么都没查出,反倒让别人找了一份证据出来,让事情变成现在这般模样,难道你还想让我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吗?”   虽然她不是那种吝啬言语的冷淡性情,但也算不上喜欢说话,平日里鲜有说上这么一大段话的时候。   当然,与怀素纸相处的时候是例外。   楚瑾听着这话,知道她的情绪确实不好,便没有说些什么。   江半夏不再多言,说道:“我走了。”   楚瑾说道:“那份证据我会想办法处理妥当,但此事的源头终究是落在怀素纸身上,在她没有出现之前,不可能被真正解决。”   ……   ……   北境的天空为密云所掩,风雪不断,黯然无光。   怀素纸睁开双眼,重回人间之时,落入眼中的却是一片明媚。   以及,自四面八方包裹住自己的柔软感觉。   怀素纸望向身旁,只见云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不敢有哪怕一丝的颤抖,谨慎极了。   见她醒过来,它下意识想要嗷呜出声,临出口一刻却又害怕吵到自家圣女,好不容易地把嗷呜声给吞了回去,只剩下那双湛蓝眸子转了又转。   “谢谢。”   怀素纸站起身,想了想,轻轻地抱了云妖一下,然后温柔说道:“辛苦你了。”   PS:有点卡文了,接下来有个地方的细节需要琢磨……尽量再写一章吧,七点半出门,不睡惹。 番外……我真的没在写,要是写了那我肯定发了!   请假   今天在外面奔波忙碌了一天,暴雨真烦人,身体与精神都略累。   更重要的是,接下来剧情就到转折点了,而我今晚写出来的东西……让我有些犹豫。   这种时候的犹豫,往往是不好的象征,所以还是歇一下吧,不想把事情搞砸。   我去写点轻松愉快的番外,算是这段疲惫时间的调整,正文白天再更新,嗯,更新时间是六月七号的白天。   祝各位安好。   祝我自己安好。 第九十四章 唯一的选择   怀素纸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微仰起头望向云妖,只见那双湛蓝的眼睛还在溜溜转,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她莞尔一笑,轻声说道:“你太大一只了,我抱不住你。”   明明听到她的笑声,知道她现在是很随意的模样,云妖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嗷呜了起来。   对不起,我平常习惯了这个样子,变得太小了反而不舒服……   啊,我不是说刚才在你肩膀上坐着不舒服很难受!   我很喜欢那样子的。   听着云妖渐渐焦急起来的辩解声,怀素纸的心情很自然地轻松了起来。   她忽然觉得如果是云妖这样的小孩子,那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一定程度上可以接受。   这般想着,怀素纸敛去那略带促狭意味的笑容,很认真地嗯了声,温柔说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云妖,就像是在撸猫。月费群694936135   又像是在安抚孩子?   云妖平静下来,然后想到自己先前的连番解释,顿时感觉到了很多的尴尬。   然而这里不是雪原,没有积雪可以让它埋头,也无觉可以让它装睡,于是这种尴尬越来越深……   直到怀素纸的声音落入它的耳中。   “该上去了。”   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稍微慢一些吧,我有很多的话想和你说。”   云妖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看了她,竟是在片刻间就忘了自己的那些尴尬。   怀素纸心想确实是小孩子。   她御风而起,再次坐在云妖的肩膀上,开门见山说道:“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想到一个可以明确可以解决你和北境之间矛盾的办法。”   云妖也不失望,有些无所谓地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事。   这是它的真实想法。   数万年来的不断重复,早已让它习惯了这种生活,又或者说是循环。   如果能够改变,那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改变不了也没什么。   毕竟它不就是这样子活过来的吗?   它眼眸微转,小心翼翼地用侧脸蹭了蹭怀素纸,竟是反过来安慰了一下她。   怀素纸感受着被柔软毛发的惬意,笑了笑,说道:“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没有想到。”   云妖微微一怔,旋即睁大眼睛,好奇地嗷呜了一声。   虽然它可以接受往日的不断重复,可以平静地生活下去,但是……要是真的有机会改变,这当然是很好的啊!   怀素纸闭上眼睛,仿佛重新看到那片荒原,缓声说道:“之前那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观海僧为了夺舍我,在话里隐瞒了很多的细节,但他说的确实都是真话,永夜的到来与你的沉睡有着直接的关系。”   她顿了顿,补充说道:“这是我从观海僧的神魂里确定过的事实。”   云妖不太确定地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对此确实不清楚。   当然是不清楚的。   它都睡着了,哪里还能知道睡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至于观海僧说的那些……曾经试图教化过它的话,它听到的时候就在翻来覆去地回忆了,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半点印象。   怀素纸并不意外,轻抚有些不好意思的云妖,转而说道:“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云妖眼里流露出了茫然,心想这是哪句?   圣女殿下为什么说话遮遮掩掩的啊?   好麻烦哦。   “那句话是……”   怀素纸认真说道:“你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云妖连忙点头,很是自豪地嗷呜了一声。   下一刻,它忽然反应了过来,原来你是准备自己说出来,不是让我来猜啊!   怀素纸的声音接着响起。   “从那时候起,我便想到了一个方法……这个方法并不成熟,当然,这件事从没有人做过,任何方法在被实施之前,都是不成熟的。”   她说道:“就像任何事实,都是真实发生后,才能变作事实。”   云妖听着这话,一脸茫然到忘了嗷呜,心想圣女殿下您说的这话跟你没有说话有啥子区别咧?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仿佛听到它的心声一般,说道:“对不起,我现在有些紧张……或者说不安。”   如果此刻有人在旁边,听到她的这句话,很难不为之而意外。   因为世人皆知,怀大姑娘是一个不爱说话,素来冷清至无比冷静的人。   不要说眠梦海上那次掀桌,就说神都于千万人前,拒绝道盟将自己称之为圣人,就是这份冷静最为有力的证明。   在近乎所有人的眼中,紧张羞涩尴尬恐惧惊慌失措与不安……这些情绪和怀大姑娘都是绝缘的,是不应该存在于她身上的。   然而云妖不是世人。   它觉得圣女殿下的紧张很正常。   “嗷呜!”   怀素纸不用去想,都知道这是让她不要担心的意思。   如果不是她还坐在云妖的肩膀上,也许这时候都可以听到云妖拍打自己胸膛的壮阔声音了。   紧接着,一声充满好奇的嗷呜声响了起来,询问怀素纸到底想到了一个怎样的办法,为什么会紧张到不安的程度?   “离开,更准确地说,是离家出走。”   怀素纸说道:“你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不是这个世界的本身,所以你可以选择离家出走。”   云妖听着这话,眼里好生茫然,心想您难道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吗?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当然没有忘记,你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明确告诉过我,自己没有办法离开。”   话至此处,她转身望向南方,眼前浮现出清都山的轮廓。   “是因为清都山不允许。”   她望向下方的云海,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是因为你的子民对你的希冀。”   她转过身,负手看着近在咫尺的纯白通天之柱。   “是因为这个世界让你背负的责任。”   怀素纸最后望向云妖,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但是,这些希冀和责任,早在过往数万年间就被证明是错误的,很有可能是永远没有办法成功的。”   随着话音落下,整个北境以北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天地间一片死寂。   云妖不知道该怎么嗷呜。   它停在空中,与去到那轮浩荡明月之下,仅剩不到五里的距离。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所以离家出走,断绝与这里的一切联系,很有可能是解决你和整个人间的矛盾的唯一选择。”   云妖的眼里还是一片茫然。   “这个决定不见得是正确的,但在你已经知晓另一边明确是错误的时候,总该要鼓起勇气,做出新的尝试。”   怀素纸看着云妖,认真说道:“我知道这个办法很荒唐,很没有道理,但这很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你同意,我愿意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云妖还是没有嗷呜,眼睛半闭着,似乎在思考这些话。   怀素纸也不着急,静静看着它,眼里是自责。   她当然知道这个办法对云妖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但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既然过去的那些选择都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那么,向前踏入那未知的一步,也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云妖终于嗷呜了起来。   对不起……圣女殿下。   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答案,因为我真的没有想过离家出走。   嗷呜的时候,云妖下意识转过身,望向被隔绝在那道无形屏障之外的云海,湛蓝的眼睛不再那般明亮,变得黯淡了起来。   在听到这个方法的第一时间,它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子民。   是的,它的子民们平时都很吵,每一次它回来的时候都会缠着它,弄得它烦不胜烦。   但……那终究还是它的子民啊。   离家出走的话,是要把这些都丢下的吧?   云妖想着这些事情,心情就变得低落了起来。   怀素纸没有看它,视线落在那道纯白之柱,眼里流露出了些许不忍,叹息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永夜。”   她沉默片刻后,接着说道:“在你沉睡后是永夜的降临,而你的子民想要度过寒冷而漫长的永夜……是艰难的一件事,更重要的是人类不可能容忍你一直醒着,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沉睡过去。”   在怀素纸从那些前代强者神魂中得到的记忆来看,想要在那个冰冷的永夜中活下来,坚持到云妖的再一次苏醒,对自身神魂的要求极其苛刻。   炼虚之下,绝无半点可能。   当然,这是对维持自我的要求。   如果对维持自我的执念,无所谓神魂在漫长夜色中被消磨干净,再诞生出一个原先模糊记忆的自己,那确实可以无止境地永生。   但,那真的还是同样的存在吗?   观海僧不这么认为。   所有艰难度过漫长永夜的前代强者们,都不这样认为,为了维持住神魂的存在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哪怕自身已然千疮百孔,无时无刻都在痛苦着。   这或许执着,但换做是怀素纸,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云妖明白她的意思,很是难过地嗷呜了一声。   它每次醒过来后,都找不到能和自己说话的子民,便是这个缘故。   问题在于,它要是离开了,便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   “我不知道。”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   云妖沉默。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然后说了很长地一段话。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一个很不成熟,过分天真,想当然到极点的办法。”   “这其中存在很多的问题,比如你要是离开了北境以北,那个世界是否会随着你的离开,而进入新一轮永夜当中。”   “再比如你的离开,究竟会给人间带来怎样的变化。”   “再再比如,清都山同意让你离开吗?”   “如今的北境还在因为你的苏醒,万物不断诞生出灵智,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如果这是因你而存的变化,不只是清都山,整个人间都会反对你离开北境以北。”   “再再再比如,这个世界会怎么看待你的选择呢?”   “它会阻止你的离开吗?”   “如果它真的阻止了,那我们真的能跨过这道天堑吗?”   “而我说是为你不惜一切代价……可是我又能在这件事里做些什么呢?我真的能对自己给出的办法负责吗?”   “更关键的是,在你走过人间,亲眼看过人间的风景之后,很有可能还是觉得这个你活了数万年时光的地方才能让你真正舒服。”   “那时候的你是否会产生强烈的悔意呢?”   “所有的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未知的,是无法预测的。”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缓缓敛去笑容。   她看着云妖,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只想到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办法。”   ……   ……   云妖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它的情绪很是低落,却还是往怀素纸的身上蹭了蹭,也不知道是从圣女殿下的身上寻找抚慰,还是在单纯的安慰。   然后它望向怀素纸,从那双略显黯然的眸子,看到了很多很多的歉意。   不知为何,它忽然间生出了很大的勇气。   于是它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   ……   “嗷呜!”   一声嗷呜,云妖不再停留在原地,带着坐在肩上的怀素纸,去往这个世界的最顶端。   就像是鲸鱼破海而出。   就像是朝阳起于东方。   下一刻,这最后的五里距离被它瞬间越过,仿佛错觉般。   整个北境以北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了,出现在怀素纸的眼前,不做任何保留。   是被月色晒成清冷雪原的云海。   是那道无形的完美的圆屏障。   是终于看到尽头的纯白之柱。   是位于最高处的那轮明月。   是云妖的眼睛。   月色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而她沉浸在这从未有人得见的风景中。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壮阔而又虚无的世界,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动。   然后,怀素纸知道了心中的感动从何而来。   因为就在下一刻。   云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还是那一声嗷呜。   它很认真地对怀素纸,自己的圣女殿下说:“我想试试,因为我真的很想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你。”   怀素纸看着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微涩说道:“谢谢,谢谢你的相信。”   云妖很是不满意她的低落,高昂地嗷呜了一声。   如果怀素纸没有听错。   那云妖的意思应该是那三个字。   ——不客气。   PS: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所以现在还是白天,这样说当然是借口。   昨天直接昏睡了有十四个小时,睡得心满意足,很幸福,这一章也还算满意了。   至于,白天没有更新的事情,抱歉啦--- 第九十五章 云妖也要飞升!   在这一声嗷呜落下后,怀素纸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刻,所有无用的累赘的影响判断的情绪,都被她尽数逐出了识海,只剩下了绝对的理智。   按照剑修的说法,这是剑心通明的境界,而道门则习惯将其称之为天人合一。   怀素纸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把那浮于纸面的想法,落在实处。   事实上,早在行走死后荒原的那些天里面,她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思考这个问题,但那时候终究不如此刻心静如水。   清都山的立场,姜白的选择,师父的态度,谢楚二人的想法,道盟得知此事后是否会不顾一切阻止,以及……最重要的顾真人的剑锋所向。   云妖想要离家出走,只是稍微想一想都有如此之多的问题。   更别提它真的离家出走后,又该在何处安身。   如果说此心安处是吾乡,那它当然是会选择跟在自家圣女殿下的身边,怀素纸自然也不会拒绝这个未来。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到时候再说吧。   怀素纸微微摇头,认真思考自己即将面临的问题。   片刻后,她睁开双眼,以指为笔借月色挥落一封长信,将其卷入长天当中。   旋即,一道漆黑的流光在北境以北的无边苍白中突兀浮现,向南方的人间疾驰而去,如流星。   这封信自然是去往清都峰顶,去谢真人手中的。   怀素纸与这位天下第二只有数面之缘,自然谈不上是熟络的,但在那屈指可数的谈话当中,她大致明白了这位绝代强者是怎样一个人。   谈不上不理世事,因为他对人间仍有眷恋。   称不上不惹红尘,楚瑾便是明证。   谢真人更像是一个身处困境中成长起来的谢清和,因为后者如今成熟起来的模样,渐渐地有些像前者了。   都有些不喜欢说话,因为这对父女都知道自己不善言辞,不想说错话,便干脆不与外人多说话。   处事亦然。   都是遭遇挫折后仍能冷静下来,能够清楚理解所肩负的责任,并且承担的人。   更有趣的是,他们在某些地方都有明显的愚蠢。   当然,这对父女在其他的很多地方都有不同,然而根本的脾性上确实颇为相似。   与这样的人谈话谈判,最好的方式永远都是真诚,不作任何保留。   就像当初那座残寺,怀素纸平静而真挚地对谢清和说出自己真实身份那样。   此时她以长天所携的剑书,上面完完整整地描述了关于云妖离家出走的想法。   在剑书的最后,她顿挫片刻,还是作出了一番恳求。   怀素纸从没有求过人。   ——江半夏那次不能算,那次是撒娇。   她甚至也知道以谢真人的性情,不大可能理会那些只有情绪的文字,但云妖如此信任她,那她理应要尽所有的努力。   目送长天离去,怀素纸思考片刻后,再写了一封截然不同的信,以不动明王剑送出。   这封信是给的姜白。   与谢真人不同,她并不担心姜白会拒绝这件事,对这位无望飞升的万劫门太上长老来说,安度晚年确实很重要,但有趣的活着会是更重要的事情。   让云妖离家出走这件事,是必然能够打动姜白道心的。   尽管她不可能为此付出太多,但也足够了。   最后一封剑书落在朱颜改之上。   这封剑书会送到虞归晚手中。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希望她能去询问顾真人关于此事的想法。   至此,三封剑书都已离去。   怀素纸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写下第四封剑书。   像云妖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若是流连于书信之上,而不是与师父当面对话,未免有些过分不敬了。   师父她会十分生气的。   更何况云妖离家出走这件事……最关键的地方正是落在她那位师父的身上。   元始道典在因果之道上的造诣,被整个人间公认为第一。   云妖想要离家出走,必须要斩断自身与北境以北的联系,并且不能是彻底斩断,需要维持在一个藕断丝连的状态里。   偌大人间,唯有将元始道典修至大成的江半夏,才有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而且云妖将来是要成为元始宗镇派神兽的,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江半夏都有理由为此竭尽心思,力求成功。   怀素纸想着这些事情,转身望向云妖,认真说道:“事情已经开始了,接下来是等待有资格决定这件事的人的回应。”   “嗷呜!”   云妖很轻地拍了一下胸膛,表示自己完全放心。   然而紧接着,它又嗷呜了好多声,声音里满是好奇。   听到这些嗷呜声后,怀素纸忽然之间沉默了下来。   她抬头望向云妖,确定那些好奇是真的,于是确定了自己没有理解错这些嗷呜声里所蕴藏的意思。   她的神情不复先前平静,变得无比复杂,几分荒唐,几分错愕,几分难以置信,几分茫然无措。   以怀素纸的性情,都流露出这般模样,无法维持住冷静,足以见得云妖这次说了一句多么离谱的话。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她看着云妖的眼睛,强自沉静下来,缓声问道:“您想飞升?”   云妖很是不解,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心想您这也听不出来吗?   那下次我得嗷呜得简单一些了。   这样想着,它格外老实诚恳地点了点头,证明怀素纸说的就是对的。   “嗷呜-”   下一刻,云妖很认真地为圣女殿下讲解了自己的想法。   在圣女殿下您的那些同胞的记忆里,飞升是超脱的唯一途径,那我要是飞升了,肯定也能算是离家出走吧?   而且这个离家出走,还不用您去到处求人帮忙,这可方便多了!   等我飞升一遍,再回来找你不就好了吗!   我真是个天才啊!   嗷呜嗷呜着,云妖越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得意,连那双湛蓝的眼睛都变得明亮了起来,像是一个毫无瑕疵的蓝宝石。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低下头,抬手揉了揉眉心,再次觉得小孩子确实很麻烦。   然后她突然想到,也许自己觉得的荒唐与不切实际,对云妖而言并非是什么难事。   问题是……她怎么可能知道云妖能不能飞升?   修行界的这个千年,还未出现过哪怕一位的飞升者。   怀素纸可以是域外天魔,但真的不可能是降世仙人。   她的境界还在化神,远远未能看到那道门槛,更别提越过那道门槛。   哪怕此刻换做顾谢二位真人在场,也不见得能够回答云妖的问题。   “我不知道。”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与云妖对视,无奈至极地重复说道:“我不知道。”   云妖先是遗憾,紧接着却变得兴致高昂了起来,吼了一嗓子。   要是我飞升成功了,回来就告诉你怎样才能飞升,到时候我们一起飞升。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神复杂地看着它,问道:“那你准备怎么……飞升?”   云妖愣了一下,眼眸微转,不太确定地嗷呜了一下。   飞升应该是往天上面去吧?   那……我给天空来上一巴掌?   只要把天空打穿一个窟窿,那就可以飞升了吧?   听着这话,怀素纸不由回想起当初那一声骄傲至极,直接震撼了整个北境的嗷呜。   “虽然我不曾飞升,但我看过很多不外传的典籍,飞升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想到云妖很有可能不甘心,解释说道:“飞升后,修行者便不能再算作是人了,这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变化。”   云妖想了想,抬起爪子指了指自己,眼里很多疑惑。   意思十分清楚。   难道你们飞升之后,还会变成和我一个模样的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句话是对的。   任谁来也无法反驳,云妖在生命层次与人类就是不同,就是要更高一层楼,甚至是碾压。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传授你一门功法,你尝试修炼一下,若是你可以入门学会,修至巅峰,那就可以思考飞升这条路。”   云妖连忙点了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在死后那片荒原高地上,观海僧曾对怀素纸说过一句话。   那话里的内容很简单,即是他们担心云妖学会人类的功法后,纵横无敌,让四海皆静,让普天之下尽是云海,让人间永无天日。   这样的担心自然是有道理的。   但怀素纸对此并无太多的担心。   以云妖现在展现的性情,显然不会导致这样的画面出现。   真正的问题在于,要是云妖日后行走人间的时候,学会了人类历史上的那些不断重复的精彩的无趣的阴谋,且付诸于行后该如何解决。   “真难啊……”   怀素纸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云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如果最终你的离家出走成功了,请你记得听我的话。”   云妖想也不想,直接就嗷呜了一声,态度十分坚定,答案当然是没问题。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开始思考该哪门功法更适合云妖。   ……   ……   长天斩风破雪,如若流星般在昏暗天空中划出一道光彩,坠向清都山。   清都峰顶,巨树之上。   谢真人抬起眼帘,神念微动,清都山大阵临时开启一条同道,让漆黑剑光得以落下。   他没有接剑,让长天悬在身前。   待他看完剑书的内容后,那自云妖苏醒后鲜有变化的面容,此时也流露出了明显复杂的情绪。   “这姑娘疯了吧……?”   一道厚实沉重的声音响了起来。   然而谢真人的身旁别无他人。   这道声音是从何而来?   谢真人沉默不语。   他看了一眼那在风雪中不断摇曳的金光,对古树说道:“如果剑书上所言皆真,可以尝试。”   原来先前那道厚重声音,是起自于这颗生长在清都山上的金黄古树。   “难道你也跟着疯掉了?”   古树震惊说道,树身微微颤抖,有叶飘落。   “嗯,我觉得很有趣,可以试试看,而且要是成功了……不也挺好的吗?”   谢真人随意一笑,偏过头望向身后的古树,神情温和问道:“你支持不支持啊?”   古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风雪仍在。   谢真人收回目光,知道沉默就是回答。   这株金黄古树与清都山同寿,见证了这座山上发生的一切变故,荣辱兴衰,更是亲身经历过云妖南下的恐怖。   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才是整个人间对云妖了解最深的那位存在。   正因为过分了解云妖,故而它才会沉默,才会觉得怀素纸是在发疯。   然而沉默不代表完全的拒绝。   它不看好怀素纸的选择,更不理解谢真人的放任,但也不会对此做出干预。   一如过往那些年,它只会是清都山的最后那道屏障。   ……   ……   边城旁,一艘飞舟内。   虞归晚在床上抱膝而坐,没有束起的白发,随意散乱在身上。   她抬起头,看着悬在床前的朱颜改,看着清冷剑身上倒映着的自己,看着剑书上所言后,忽然有些生气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好好静静呢?   为什么你就和我有交集呢?   为什么你就……这么的理所当然和我说话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全然忘记了,是自己选择把朱颜改留给怀素纸的。   ……   ……   不动明王剑是最后离开的,自然也是最后到的。   如玉般剑身上,流转着变化无端的佛光,仿佛在诉说世事之无奇不有。   姜白没有前两人的洁癖,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不动明王剑,甚至还随意挥舞了几剑。   “确实好剑。”   她的尾音微微挑起,便有种嘲弄与不屑的感觉:“可惜主人偏偏犯起了白痴。”   她的记性很好,当然还记得怀素纸想要请云妖成为元始宗镇守的想法,但她真的没想到这想法会被落实在纸面上。   姜白倒持不动明王,转身望向后方,自言自语说道:“那你呢?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不会被吓到连夜赶回你那破山上,再也不敢出来了吧?”   “你要是不这样做,那我真要失望了。”   她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明艳的笑容,嘲弄说道:“这可不符合我对你的刻板印象。”   片刻沉默。   风雪中有一道声音响起。   “你不怕死?”   “我又飞升不了,迟早是要死的,而且这么有趣的事情……”   姜白笑的更是恣意放肆,毫不客气说道:“我要是不掺和进去,那我当初上的就是无归山了,怎会入万劫门?”   顾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有理。” 第九十六章 天地大动   隔着数千丈风雪,两人不曾真正对视。   然而无论姜白还是顾真人,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那你呢?”   姜白微微挑眉,言辞锋利如剑:“我有不怕死的理由,但我知道你肯定是怕死的,你还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顾真人说道:“看看。”   这是一道极为寻常的声音,并不如何动听,当然也不会难听。   就像他没有半点起伏的语气一般,令人过耳则忘。   姜白嘲弄说道:“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乌龟还喜欢看热闹。”   不等顾真人开口,她骤然敛去那些多余的情绪,认真问道:“怀素纸是怎么说服你,让你下山的?”   说话间,她的视线穿过那数千丈里的层层叠叠风雪,好生不易地找到了那一袭若有似无的青色,知道这就是那只老乌龟。   顾真人沉默不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袭青衫随风雪而动,仿佛随时都会被淹没。   在很多天前,他看到怀素纸留在剑中的那句话后,其实没有怎么去想,因为他当时的唯一念头是……   这句话写得挺好的,但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后来他那位晚辈掌门,为了世俗中事再三恳请他,让他做出下山这个决定后,他心中便有一种感觉越来越浓烈。   那种感觉叫做此行不虚。   忽然有不屑声响起,让顾真人从难得的回忆中醒了过来。   “你不想说那就直接说不想告诉我,别在这里磨蹭着装死不说话,真以为我骂多了你,你就真的是一只乌龟,现在就赶着开始冬眠了啊?”   听着这话,顾真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去问那个小姑娘吧。”   姜白声音里不屑更浓了:“然后呢?你从天南好不容易来一趟北境,准备出手不?”   顾真人想了想,说的还是那两个字:“看看。”   姜白盯着那一缕青色,似笑非笑说道:“你最好只是看看,别恶心到怀素纸快要成功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站出来,义正辞严地说上一大堆,告诉她不能这么做。”   顾真人平静说道:“我没这个兴趣。”   姜白嫣然一笑,语气却不见半点暖和:“那最好。”   就在这时,有一道清冷剑光破空而至,落在顾真人的身侧。   他看了一眼剑身,以神识窥得蕴藏在其中的信息,想着虞归晚那颇为执着的性情,便干脆不回信了。   姜白也看到了这道剑光,说道:“虞归晚这小姑娘的执念太盛,她也算是你亲手教大的,你最好还是管管吧。”   顾真人说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不会也不想干涉。”   姜白毫不留情,直接拆穿了他的真面目,说道:“稍微要点儿脸吧,懒就懒,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作甚?”   顾真人嗯了一声,很随意,很无所谓。   姜白忽然问道:“所以你真的不准备出手?”   顾真人又不说话了。   很显然,他是真的没想好这个问题。   姜白收回视线,不再去寻找那一缕青色的真正位置,回身望向北境以北,说道:“既然决定了是来看戏的,那就请你好好看,知道了吗?”   顾真人问道:“否则?”   姜白负手而立,面无表情说道:“我很久以前就想杀一杀你了。”   顾真人安静片刻,说道:“好。”   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   然而平静终不可久。   不过片刻,有人从漫天风雪中走来。   姜白没有回头,微微蹙眉,说道:“你怎么来了?”   江半夏神情漠然说道:“她是我的徒弟,我为什么不能来?”   紧接着,她声音更重地又补充了一句话。   “连顾真人都下山了,我为何不能来?”   姜白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江半夏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懒得理会。   这种问题你也能问得出来的吗?   姜白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这个眼神的意思,然后不由得生气了起来。   正当她转身望向后方风雪中,想要找到那一缕青色,对着那人狠狠咒骂上一顿,表示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有趣一点儿,别害的我也跟着严肃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了。   在江半夏到来的那一刻,顾真人已经飘然而去,不知去往何方。   姜白愣了愣,正要向江半夏认真严肃描述先前发生的对话时,异变突生。   北境以北面向人间,那一道仿佛永远不会变化的瀑布云墙,忽然间静止了下来,不再继续循环。   随着云流的静止,这两位站在人间巅峰的大乘强者,都清楚感受到了一道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怖压力。   “怎么回事?”   江半夏的声音冷到极点。   姜白微仰起头,看着那道接天连地的壮阔云墙,神情凝重说道:“不清楚。”   江半夏沉默片刻后,向前走了一步。   风骤起,吹的她衣裙微乱。   与此同时,道一弓出现在她的手中。   漆黑的弓身与洁白的手臂,对比鲜明。   姜白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说道:“还不一定是出事了。”   江半夏一言不发,漠然注视着那道壮阔的云墙,心想我就不该同意让你掺和这件事,否则事情何至于此?   很多念头在她识海中闪过。   是你不觉得荒唐吗?为清都山去拼命。   是你真把自己当作是怀素纸,忘了还有暮色这个名字,真要慷慨从容取义成圣?   是你能不能清醒一些?   还是我该清醒一些?   下一刻,所有的这些念头都消失了。   江半夏的眼中只剩下了平静,与漠然。   这不是伪装。   而是真正的平静。   她放下手,却没有收回道一弓,说道:“我错了。”   姜白看着她的侧脸,沉默了会儿,不解问道:“为什么不是怀素纸错了?”   江半夏说道:“因为被偏爱的人理应有恃无恐。”   姜白沉默了会儿,说道:“所以错的只能是给予她偏爱,让她可以有恃无恐的那个人?”   ……   ……   那座边城,书楼。   楚瑾处理完一件公务,偏过头望向窗外阴沉天空,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   她始终觉得江半夏太过在意怀素纸。   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怀素纸注定会是元始宗的掌门,未来的魔道共主,甚至有可能重建山门。   但……这两人走的终究还是太近了。   距离被拉近,爱意无可避免地随之清楚,敬畏便也难以存在。   这不是一件好事。   又或许……师父和徒弟都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但这还真的算是师徒吗?   楚瑾闭上双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依旧觉得这不可能是一件好事。   也许她该想个办法了。   ……   ……   “你错了。”   姜白认真说道:“就算没有你的偏爱,怀素纸还是会这样做,因为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   江半夏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许吧。”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自远方而来,落在两人耳中。   “再等一刻钟。”   是谢渊。   ……   ……   早前。   北境以北,明月下。   怀素纸在长时间的思考过后,终于决定传授云妖哪门功法。   行走世间这些年来,她即从孤闻大师处得传禅宗真经,亦在清都山上见得羽化登仙意的真容,更以上清神霄经引雷成剑。   死后荒原的那次夺舍,更是让她在那些孤魂野鬼的手中得到了中州五宗的真传功法,甚至是前皇朝的皇族功法。   何况她本就是元始宗的未来宗主,为修行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缘故,宗门内的所有功法她都尽数知悉,无一遗漏。   所有的这些功法都是直指飞升,被修行者们称之为得道真经的珍贵存在。   然而怀素纸真正可以选择的却不多。   云妖将来是要成为元始宗镇守的,那么中州五宗的功法自然要被排除在外,否则日后宗门弟子询问云妖修炼什么功法,而后者只能回答真灵不灭身,无归道经……那画面未免太过不堪了些。   清都山的羽化登仙意与上清神霄经,同样也只能被排除在外,因为她没有资格将这两门功法随意传授。   那么剩下的选择便也不多了。   禅宗真经,前皇朝的皇族功法,死生轮转真章……   以及元始宗的两门真经。   怀素纸最先排除的自然是禅宗真经。   也许是姜白和观海僧的缘故,她对元垢寺没有任何的好感可言,甚至抱有一丝轻微的恶感。   紧接着是前皇朝的功法。   这个理由则是更加简单了,前皇朝崇佛抑道,所持修行之道是驯化人心,是人心成众。   看似与云妖相符合,事实上以云妖的性情,修行此功法未免有些……过分荒谬了。   至于元始宗的两门真经,号称当世因果第一的元始道典,与从未有人真正成功过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她都放弃了。   以云妖目前所表现出来的智慧……深奥艰涩繁复无端如元始道典,着实有些不太适合   至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自然远不如元始道典复杂,但这是一门未完成的功法,同样也不适合。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   死生轮转真章。   怀素纸看着云妖满怀期待的眼神,没有犹豫太久,更没有不自量力到去推演计算这个决定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平静地诵出了死生轮转真章的开篇真义。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无诸相曰空,无起灭曰寂……”(注)   怀素纸的声音很温和,就像是天南乡野间的私塾里的过堂春风那般温柔,令人不知觉地放松了下来。   云妖认真听着,眼里起初是很多的迷茫,然后这些茫然随着经文的不断深入,却渐渐变作了沉浸。   如观海僧所言那般,死生轮转真章是十数位来自各宗派的大乘联手所创造的绝代功法,故而功法经文开篇真义中,直接就掺和了三教对人世间的看法。   三教真义在开篇里纵横交错,不做半点委婉余地,比之各家宗派通往大乘之上的那些功法,还要繁复上数十倍。   对寻常修行者来说,这门功法看上去就是一枚甜美诱人的蜜糖,唯有吃下去才知道其中的毒性之深。   道理很简单,正常的修行者或多或少都会接触过前人的想法,以此来形成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而死生轮转真章融三教真义为一体,其中不可避免存在太多冲突的地方。   放在观海僧这等大乘境强者的身上,这些算不得什么,甚至可以说毫无影响。   因为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早已稳固,轻易不会动摇,完全可以将这视作外物,善假于物。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   她明知如此,还是选择传授云妖死生轮转真章,当然是认为它同样可以做到假于外物。   这种信心并非是无由来的。   云妖作为北境以北的唯一主宰,平日里有数之不尽的子民对它说话,而它也从那些死者的记忆中得到了许多知识。   在如此复杂的影响下,它依旧维持着自己的纯粹,便不可能被死生轮转真章的真义所影响到。   更重要的是,死生轮转真章求的就是飞升。   这很有可能是整个人间最为适合云妖的功法。   ……   ……   当诵经声散去时,云妖已然闭上双眼。   怀素纸看着它,心中没有悔意,但还是觉得这一切太过匆匆。   那道来自这个陌生世界的焦虑之感,正在不断变得深刻,越发真实。   怀素纸大概猜到,这很有可能是北境以北的意志,是这个世界对她流露出来的警惕之意。   这种警惕将会以何种方式变作真实的威胁?   云妖将会在这场剧变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一切是否能如她所愿?   ……   ……   下一刻,北境以北给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答案。   忽有风起。   不是微风。   是狂风。   怀素纸迎着凛冽狂风,转身望去。   不知何时,那道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那般,没有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   紧接着,如雷鸣般的轰隆巨响,骤然出现在北境以北!   随着如雷轰鸣到来的,是人世间最为壮阔的一场天灾。   无数年来,被那道无形屏障阻拦在内的茫茫云海,化作一场前所未有的雪崩,向北境以北的最深处奔涌而至。   向怀素纸奔涌而至。   她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望向身旁。   云妖睡得很好。   是眉眼弯弯。   PS:孟子的万章上,苏轼的沁园春孤馆灯青,以及华严还源观。 第九十七章 神霄雷动,诸天星落   无数云气堆积成雪,随着那道无形屏障的悄然散去,化作一场逆势而上的雪崩。   仿佛倾东海之水西流中州。   这幕壮观而阔丽的画面,唯有怀素纸一人得见。   “天发杀机……”   她轻声说道:“移星易宿吗?”   一道比之天劫还要宏大而恐怖的气息,随着这场前所未有的雪崩出现在北境以北,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怀素纸终究只是化神。   当这道难以想象的威压降临在她的心间,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又能做什么呢?   还是有办法的。   她毫不犹豫,直接唤出云载酒,便往正在熟睡之中的云妖的屁股拍去。   这一剑,剑起之时无风,剑落之时仿佛山倾。   这一剑自然是匆匆的,但绝不是弱小的。   寻常化神境界的修行者,面对这忽如其来的一剑,必须要出尽手段才能应付,否则定然要落得一个重伤的下场。   然而对熟睡之中的云妖来说,这自然是算不得什么的。   下一瞬间,剑落。   啪!   一声不算清脆的闷响。   紧接着,有呼噜声出现。   云妖转了个身,睡得依旧舒服,眉眼还是弯弯。   那双湛蓝的眼眸也许还带着满满的笑意。   怀素纸墨眉紧蹙。   她知道这和云妖喜欢睡觉,擅长睡觉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这方天地不愿让它醒来。   思绪不过瞬间。   那道难以想象的天地之威降临了,真切地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落在了北境以北最深处的每一件事物之上,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当中。   这道恐怖的威压没有片刻停留,以一种神奇的方式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床,架在了云妖的身下,让它睡得更加舒服。   就在它准备碾死怀素纸这只不属于北境以北的虫子,让她进入那个死后世界的前一刻……变故发生了。   因为怀素纸做了一件事。   这是她最后的手段。   也是她最为强大的手段。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手中出现了一面星盘。   诸天星盘。   没有哪怕是片刻的犹豫,怀素纸直接动用了这件仙器。   一道缥缈的无形气息越过那道威压的阻拦,扶摇直上,与沦为明月的云妖的眼睛擦肩而过,直至星空深处。   仿佛当年长歌门山门被毁灭的那夜一般。   这道气息依旧平和,没有半点肃杀的意味。   就像是雨前的那道春风。   就像是雷鸣前的第一滴雨。   都是极温柔的事物。   然而如此温柔的,平和无害的气息,却让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云海不再翻涌,雪崩戛然而止。   那道天地之威静了下来。   与怀素纸维持着最后的距离。   不是因为惧怕,而是这道威压无法前行。   诸天星盘散发出的强大气息,形成了一道同样无形的屏障,将怀素纸守护在内。   这件来自于元始宗倾全宗之力,不惜一切代价铸造出来的仙器,在高妙之处固然远不如那七件仙器,但强大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哪怕是北境以北的世界意志本身,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开这道无形屏障。   更何况此刻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它去解决。   随着那道温和气息的散去。   星光将至。   怀素纸看着这个世界,认真问道:“你还要让它再睡下去吗?”   ……   ……   当那道温和的气息扶摇直上,深入星空深处,在场的诸多强者心中自生感应。   就连被囚在清都山山腹的明景道人,此时也有所感知,起身走到牢房的尽头处,神情凝重地望向北方。   梵净雪原末端。   江半夏不再犹豫,看着那面静止的壮阔云墙,抬手准备拉开道一弓。   姜白认真问道:“她现在情况怎样了?”   江半夏说道:“活着。”   这两个字说的极为生硬,足以看得出她的糟糕心情。   姜白沉默片刻,说道:“我有一个想……”   话没能说完。   谢渊的声音自远方而来,准确出现在两人的耳中。   “我来吧。”   ……   ……   清都峰顶。谢渊向前一步,离开了那株金黄古树,立于虚空之中。   一枚有清光流转的小印,出现在他的身旁,被他认真握住。   下一刻,谢渊依旧温和的眼神里,悄无声息地蒙上了那层清光。   清都印是人间七件仙器之一,被举世公认为攻伐无双。   如今谢渊站在大乘巅峰,与飞升仅剩一步之遥,完全有资格让世人口中的攻伐无双,从一份赞誉变成一个绝对的事实。   古树的枝干随风摇曳,有金光洒落在谢渊的身上,让他本就攀至极致的气息,再上一层楼!   天地自有感应。   原本为无边密云所遮掩的昏暗世界,倏然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无数人下意识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出伞下,走出屋内,走出雨廊,一并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数之不尽的雷暴闪电,自北境各地而起,向清都山奔涌而来。   所过之处,轰鸣声不绝于耳。   整个北境都回到了白昼中。   所有看到这一幕壮观画面的人,都直接愣住了。   无论是境界高妙如梁皇,还是未曾踏上修行路的凡人,此刻都流露出了同样的情绪。   就连梵净雪原末端,被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的那位顾真人,这时候也轻轻的噫了一声,意外的不加掩饰。   所有的这些雷霆都汇聚在清都峰顶,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漩涡。   在这个漩涡的最中心处下方,即是手持清都印的谢渊。   他望向北方,视线穿过无尽风雪,落在北境以北那道壮阔云墙之上。   那个恐怖的雷瀑漩涡,不再继续安分下去,有雷霆自其间落下,隔着数千里的漫长距离,直接轰向北境以北。   自清都山至北境以北的漫天风雪,瞬间被雷霆中所蕴藏的恐怖温度,直接融化成雨。   这场倾盆暴雨还未来得及落下,再被雷霆残余的热量蒸发,化作一场笼罩沿途数千里的大雾。   这一切都只是余威。   随着不断的前进,原本粗壮如古树般的雷霆,渐渐凝聚成一道笔直的线条。   这道线条是如此的明亮,其中仿佛蕴含着世间的无限光明。   下一刻终于到来。   那道凝聚了整座北境的雷霆的白线,没入北境以北的壮阔云墙之中。   世间一片死寂。   这里的死寂不是形容,而是一种真实的情况。   那道蕴藏无尽雷霆的白线不再流动,仿佛成为了世人的一种错觉。   壮阔的云墙变得更为安静,就像是一副最为精致的风景画。   然后。   这一切迎来了破碎。   最先开始破碎的是那道壮阔的云墙。   以白线的最前方为开端,开始支离破碎,碎成无数块砖石。   轰的一声巨响!   那些云做的碎块与砖石纷纷落下,向梵净雪原与北境以北的那道苍白之渊坠去。   无比恐怖的力量引起的巨响,回荡在人间与北境以北的交界处,就像是自仙界而来的浩荡钟声,要荡尽人间一切污秽。   那道壮阔的云墙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不再只是破碎,而是开始了崩溃。   就像是戏台上的幕布被掀开那般。   随着不断反复回荡的轰鸣声,北境以北的真实面目,有史以来第一次展现在世人的眼中。   短短数个呼吸间,这道阻拦了无数人数以千年万年计的壮阔云墙,便已成过往!   那道白线随之变得暗淡了些。   然而它依旧没有停止,径直向北境以北深处前进。   沿途所过之处,云雾散尽,云海骤平。   为世人所恐惧不已,千万年来曾埋葬过十数位大乘真人的北境以北,面对这道看似随时都会绷断的白线,竟是如此的不堪!   那些藏身在北境以北的妖兽,不顾自身性命,依循着这方天地的意志,以身躯奔向那道白线。   然而它们还无法真正接近,便直接被那道白线散发出来的余威所慑,根本无法前行。   少数等同于炼虚境界的大妖,奋力靠近后,便直接死去,回归那座死后的荒原,没有带来任何的改变。   蚍蜉撼树,莫过于此。   ……   ……   自云妖苏醒以来,谢渊于清都峰顶不出。   没有人认为他是怯战。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准备。   然而谁也无法想到,这一击真正落下的时候,竟会来得如此的恐怖。   ……   ……   “谢渊比我想的还要强。”   姜白看着那轰然崩塌的云墙,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她曾在旧皇都中与谢渊战过一场,后者借清都印降临中州,自然远不及真人亲临,与届时同样没有全力以赴的她战成平手。   后来她闲极无聊的时候,也曾在心中推断过谢渊的境界,并且尽量往高了去想。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想的还是低了一些。   哪怕这堪称举世无双的一击,是谢渊手持清都印,再借清都山数万年来于留在北境的诸多阵法布置,集天时地利人和,堪称无法再次重现的一击……   但谢渊能够掌控住这种程度的力量,已经说明了他的境界,比之世人认为的更高。   问题是……这足以战胜云妖吗?   江半夏神情并未轻松。   她的衣袂微飘欲飞,仿佛下一刻就要循着那道白线留下的空洞进入北境以北,亲手救出自己的徒弟。   姜白忽然说道:“我去吧。”   江半夏微微蹙眉,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姜白洒然一笑,理所当然说道:“这还要问的吗?”   她偏过头,看着江半夏的眼睛,微笑说道:“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来过这里了,望洋兴叹只能折返,现在有机会进去,怎能错过?”   江半夏没有矫情,沉思片刻过后,默然点头。   这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姜白作为万劫门这个千年间的第一人,亲手将真灵不灭身推演至一个新的巅峰。   旧皇都一战,她在当世最为顶尖的数位大乘围攻之下,依旧能够脱身而出,不曾身死当场,彻底证明了她的强大。   “让她活着。”   江半夏的声音十分沉重。   “当然。”   姜白向前一步,笑着说道:“你徒弟这么有趣,我可舍不得让她现在就死。”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江半夏穷尽目力,只见一件白衣扶摇而起,于顷刻间没入北境以北,便再也无法觅得踪迹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后方飘着大雾的雪原,认真问道:“顾真人,您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大雾深处无人回应。   ……   ……   片刻前。   北境以北深处。   那道星光尚未落下。   怀素纸的脸色已然苍白。   这方天地的意志,正在不断渗过诸天星盘形成的屏障,给予了她难以承受的压力。   哪怕是她,在死亡即将出现的这一刻,心中也无可避免地生出了诸多情绪。   唯一幸运的是,她曾经死过一次。   故而这一次的她没有屈服在这种恐怖的威压之下。   她望向随着那道无形屏障消失,不再秩然有序的北境以北,认真思考如何才能为自己争取到那一线生机。   她想要活下去,必须要坚持到无穷星光的完全落下,又或是云妖突然清醒过来。   后者的可能已经不大。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它还是深陷在黑甜梦乡当中,无法自拔。   至于前者,道一弓不在她的手中。   这是怀素纸所掌握唯一能够越境的事物。   就连那座剑阵在此刻也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长天与朱颜改与不动明王,这时候都已离她远去,不在手中,如何能够成阵?   怀素纸的脸色越发苍白。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她认真思考过所有自己能够动用的手段,然后发现并不存在能解决当前局面的手段。   那道温和的气息散尽了。   无穷星光落下。   明月散发的光芒为星光所遮掩,变得暗淡了起来。   喀嚓!   一道难听到极点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是无穷星光自高天之上落下,与北境以北正面相遇。   只是瞬间,整个天空都开始摇晃了起来,整个世界都要翻转过来一般!   无穷星光撞在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上,不断溅射开来。   如烟花般灿烂的绚丽光芒,为北境以北带来了千万年来未曾有过的异样颜色。   然而这一切却没能落入怀素纸的眼中。   不知何时,睡得很香的云妖翻了个身子。   然后。   它把怀素纸拥入怀中,温柔抱住。   让一切都留在了拥抱之外。 第九十八章 隔世相望,昊天钟鸣   天快要塌了,月色都要被星光淹没了,那绚丽的烟花于白昼绽放,让整座北境以北染上未曾有过的异样颜色的此时此刻……   你竟还睡得这般香甜?   还不忘把我当作抱枕?   怀素纸被云妖拥入怀中,温柔抱住,再也无法看见外界的一切变故后,满是错愕的心中不由生出了诸多的念头。   她感受着那些温暖,发现那道超乎她所能承受的庞大压力,已然无声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像云妖对她说的那样。   纵然它不是这个世界的本身,但它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当它发自内心,下定决心,哪怕魂陷黑甜梦乡当中仍旧要保护一个人的时候,这方天地便没有能够越过它的事物。   怀素纸心神渐静,开始思考这一切变故。   她早已猜到,北境以北不可能在她拐走云妖的过程中始终维持着沉默,必然会做出自己的反应。   这种反应肯定是无比激烈的,很有可能是前所未有的。   一切正如她所想那般。   唯一的意外是云妖的入睡太过突然,很大程度上超出了她的计算,让她身陷绝境当中。   事实上,怀素纸并未指望过云妖在这场冲突当中,能够站在人类这一边,背叛自己的世界。   从这个角度来看,它这一觉睡得其实很好。   问题在于,它真的能够一直睡下去吗?   怀素纸很清楚,云妖必将会有醒来的时候,但她并不担心那一刻的到来。   原因很简单。   要是她对云妖没有信心,又何必为它做这么多的事情?   这一切事情的基础,都建立在她和云妖的互信之上。   此刻的这个拥抱,便也证明她的相信是正确的。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平息这方天地的自然反应,顺利拐走云妖,结束这场维持了数万年的灭世之灾。   更直接地说,如何才能战胜这方天地的意志所向。   怀素纸艰难转身,在云妖的怀抱里微仰起头,望向明月之上的天空,看着那仍未停歇落下的星光,看着星光与这方天地正面碰撞后,迸发出来的灿烂烟花。   原来这个世界,一直比烟花还要寂寞。   她忽然生出这般念想。   ……   ……   当无数道雷霆闪电于北境各地天空浮现,向清都峰顶汹涌奔去之时,中州五宗的强者们终于对那句话有了真实的概念。   ——北境,是清都山的北境。   自西而东,从南至北,四面八方,整个北境随着谢真人向身前虚空踏出的那一步,骤然生出反应。   数万道强大的气息在北境各地冲天而起,直入布满铅云的深沉天空当中,化作闪电雷鸣。   这是一座大阵。   一座以整座北境为基的大阵。   这座大阵除了满天雷暴外,没有任何真实存在的痕迹,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就在这里,就在脚下的大地与头顶的天空之中。   哪怕是中州五宗的真正强者们,此时也然生出了渺小与敬畏之感。   “清都山是一尊自北境风雪中杀养出来的庞然大物,立派两万年,底蕴深不可测。”   梁皇收回视线,望向着急赶来此间的南离,认真说道:“这绝不是清都山的全部手段,接下来谢真人和云妖这一战,你尽量争取看清楚吧。”   南离怔了怔,听出话中所藏深意,脱口而出问道:“前辈您要去北境以北了?”   梁皇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这不是我事前和你约定好的吗?”   南离见惯了明景这样的人,蓦然间听到这样一句话,哪怕心中已有一定准备,此时难免还是生出了些许的错愕。   她沉默片刻后,向梁皇认真行了一礼,说道:“此行多凶险,愿前辈平安归来。”   话音刚落,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望向天空里那道蕴藏无限光明的白线,问出了盘桓在心中的那个问题。   “谢真人的这一击……到底有多强?”   梁皇安静了会儿,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南离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很正常。   偌大人间,有资格对这一击做出评断的人,最起码也该是九天中人。   梁皇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我可以确定。”   他语气苦涩中带着怅然:“换做我面对这一击,除了死,没有第二种可能。”   说完这句话,梁皇不再多言停留下去,身化剑光没入满天大雾中,向北而去。   南离没有目送剑光散尽。   几乎是片刻不停留,她直接转身前去寻找司不鸣,准备说服对方放弃在这个关键时刻,生出某些破坏道盟团结的想法。   是的,她知道有明景道人作为先例,司不鸣和程安衾不至于这般愚蠢。   但是……   万一呢?   如今师姐身处险境当中,她自当要为她排除一切可能的威胁。   ……   ……   没有人是白痴,或者说就算是白痴也能猜得出来,有资格让谢真人动用如此手段的存在,唯有被灭世三灾之一的云妖。   一时之间,整座北境都动了起来。   早在云妖苏醒之时,人们就已经针对这一幕画面做过诸多预案。   当事情真正来临后的现在,仅是片刻的错愕,北境各地的宗派便按照事前的计划,让年轻弟子回到山门洞府之中,避开接下来可能存在的一切风险。   紧接着,这些宗门里的强者将会赶赴雪原,一并面对接下来的天地浩劫。   至于那些一路“护送”中州五宗重要人物,比如林轻轻,让他们离开北境的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强者,自然也早有规划。   在一番友善的谈话过后,重伤未愈的林轻轻被人们再次推了出来,脸色难看到极点地答应了一个略显屈辱的条约,以誓言为证。   对那些中州五宗大人物来说,只要能够平安离开北境,避开云妖带来的这场大劫,没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更何况屈辱点头,名字必将被钉在史书上的人又不是他们,而是林轻轻,这又有什么难做的呢?   一念及此,他们甚至有些感谢南离,很是赞善她让林轻轻保留了身份,而不是直接剥夺。   整个北境便在这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当中,有条不紊地各行其是,默然前进着。   如果此时有人位于九天之上,俯瞰北境大地,便能看到数以千百计的修行者们,依循着那道如流星般划过苍穹的白线,向梵净雪原不断前行,去迎接不久后即将到来的那场恐怖兽潮。   在这个过程当中,那些队伍还在不断变大。   万涓成水,然后汇流成河,即是这幕画面的最好形容。   ……   ……   梵净雪原。   一道剑光到来,降落在雪原末端,那片深蓝的冰面之上。   “情况怎样了?”   梁皇望向江半夏和楚瑾,神色略显意外。   他不奇怪后者的出现,但他真的没想到前者竟比他更早出现在这里,难免有些错愕。   江半夏此时的心情很不好,没有说话。   楚瑾看着已然崩塌的壮阔云墙,看着那道仿佛下一刻就会绷断的白线,说道:“兽潮不会这么快出现,会有充分的时间准备,至于里面的情况……只有进去才能知道。”   听到这句话,梁皇再次错愕,不解问道:“难道不是云妖南下?”   江半夏嗯了一声。   梁皇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沉默了会儿,神情复杂问道:“怀素纸进去了?”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是的。”   梁皇听得出来,这位清都山掌门夫人此刻的心情相当之差,显然是现在发生的这场变故,不在她的计算当中。   他话锋忽转,认真说道:“今日之事,我会按照先前的承诺,此外我什么都不会做。”   楚瑾看了梁皇一眼,明白话中深意指的是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履行自己的承诺,不去理会怀素纸的真实身份。   “谢谢。”   “不必。”   梁皇看着北境以北,忽然问道:“需要我进去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眼中满是战意。   终究还是剑修。   在亲眼目睹谢真人挟整座北境之力轰出的举世无双一击后,非但没有因此心生黯然,反而久违地感到了激动。   楚瑾沉默了会儿,偏过头望向他的眼睛,说道:“接下来可能到来的那场兽潮,很需要梁掌门你和你的九十六圣君,所以你必须要留在这里。”   九十六圣君是一把剑……或者说一个剑阵的名字。   也许是同为剑修大宗相看两厌的缘故,太虚剑派和天渊剑宗在剑道之上有着明显的分歧,前者至繁至万剑成阵,后者则是信奉人间之大,不过手中一剑。   尽管这些年来,天渊剑宗始终是世间剑道第一宗,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二者的剑道并无高下之分,只有更擅长的方向。   太虚剑派为抗衡君不见这件仙器,举全派之力打造出来的九十六圣君,由历代门中强者死后道体祭炼成剑,融一身剑意剑心剑骨为一剑,故而才会得名为九十六圣君。   九十六圣君全盛之时,与仙器已然无异,最是擅长战争。   百年前与元始宗的战争当中,此剑就因为这个缘故直面道一弓,以至于受损极其严重,九十六剑几乎尽数被折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直至百年后的现在,九十六圣君还未重回巅峰,又或许再也无法回到全盛之时。   “好。”   梁皇没有犹豫太长时间。   他的视线落在破碎云墙之后,看着那数量庞大的妖兽,完全能够理解楚瑾的用意所在。   他最后问道:“那接下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待吗?”   “是的。”   楚瑾顿了顿,解释说道:“有人已经进去了。”   “谁?”   裴应矩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江半夏没有回头,平静说道:“姜白。”   话音落下,裴应矩的脸色变得极其复杂,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等他开口询问,江半夏忽然转身,向后方走去。   楚瑾微微蹙眉,很想要问一句你准备做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剧变当前,她必须要留在这里主持大局,无法随意离开。   裴应矩望向江半夏,同样想要开口。   然而在他开口前一刻,有森然寒意自道心迸发,让他直接把那些话都咽了回去。   他神情骤变,眼神凝重至极地看着江半夏,心想你怎会强到这种程度的?   ……   ……   当姜白沿着那举世无双的恐怖一击,借道踏入北境以北后,自然而然地感知到了最深处正在发生的剧变。   无穷星光正在落下。   姜白没有片刻犹豫,将自身速度推至所能抵达的巅峰。   衣袂舞动之间,她已然向前数百里,不经意宣泄出来的气息化作凛冽罡风,落在沿途的妖兽身上,便是一次足以灰飞烟灭的重击。   如此恐怖的速度,与位于更高处的那道白线相比起来,依旧不如。   她默然计算着与北境以北深处的距离,发现哪怕自己一直维持这样的速度,也无法在那道星光落尽之前赶到北境深处。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有异变。   无数云雾汹涌而来,竟是形成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大牢房,要把姜白囚禁在内。   姜白速度不减。   她眼神漠然,直接一拳轰了过去。   她的双手找不到半点老茧,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指节修长适合弹琴,如白玉般好看。   不管怎么看都好,这都不是一双适合挥拳的手。   但这世上知晓她存在的人都知道,她的拳头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   轰!   一声爆鸣!   随着拳头轰落,本是无定之物的云海骤然翻涌,仿佛被煮沸一般。   狂暴的罡风在拳头落处生出,向天地十方激射而去。   云雾凝聚成的牢房,瞬间崩塌大半,只能勉强维持着一个轮廓。   然而就在下一刻,无数云雾再次涌来,把这个轮廓重新填满。   数量庞大的云雾聚合到一起,光线便无法穿透落下,牢房内的世界渐渐昏暗,漆黑。   云海也就成了墨海。   数百上千只被异化的妖兽,不断进入这座牢房,围住了此间唯一的那抹白。   墨海中。   姜白不再前行。   她取出一根发绳,抬手将散乱的黑发束成清爽的马尾。   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道即将被云雾遮掩的白线,望向越来越多的妖兽。   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弄至极的笑容,不屑说道:“就这些废物东西也配来阻我?”   话音落下。   有钟声隔世而至。   昊天钟。 第九十九章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隔世而鸣,昊天钟声不再那般浑厚,带着几分虚幻的意味。   然而钟声仿佛盛夏中的暴雨。   一声响起便绵绵无绝期。   钟声浩荡不绝,越发真实不虚,响彻北境以北,回荡在茫茫云海之中。   那浓厚成墨的云海生波,翻涌出千堆雪,整片云海竟是就此被撕裂开来。   如雪般的云絮还未来得及散开,就被回荡在北境以北的恐怖钟声碾压成虚无,连尘埃都不剩下。   云海囚笼就此被破,那成百上千只被北境以北异化的妖兽的身体为昊天钟声所湮灭,彻底不复存在。   唯有那一缕神魂,始终依循着那条看不见的通道,回归北境以北的深处,那片死后的荒原中,静待重生。   一时之间,以姜白为中心的方圆百里,骤然生出一片巨大的空白。   她的眼神依旧明亮,战意不减,但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了。   旧皇都一战中,她被众人联手对付,身负重伤才逃出那个死局。   随后她和清都山达成交易,得起丹药各种资源供奉,恢复自身伤势。   楚瑾不曾违背自己许下的承诺,给予了她所有需要的丹药,各种天材地宝,除了某些已经绝迹的东西,都为她一一寻来。   问题在于……时间终究太短。   从去年到今日,连一年都没过去。   对修行者,尤其是姜白这种站在人间巅峰的修行者来说,时间往往是以年来计算的。   重伤更是如此。   若是全盛之时的姜白,根本不会因此感到哪怕是些许的疲惫,更别提面色苍白。   她调息片刻,平复真元,准备继续深入北境以北之时,心中忽有感应生出。   她抬头望向天空,发现那道蕴藏着无数雷霆的炽热白线变得若隐若现,不再那般清楚,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开。   这条白线的最末端,是比她更先进入北境以北的谢真人。   那头发生了什么变故?   下一刻,姜白就知晓了。   一道几分熟悉的压抑感觉,悄无声息降临在她的道心之上,越发清楚。   她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云雾再次涌来的天空,唇角微微扬起,露出嘲弄至极的笑容。   “你也配让我渡劫?”   姜白神情骤冷,厉声喝道:“真以为自己是天道了?!”   她的声音回荡在北境以北。   钟声再响。   响彻天地。   ……   ……   梵净雪原,末端。众人的视线落在裴应矩的身上,注视着他身旁那口刻着古老花纹,有仙意道韵流转其中的小钟。   此时这口小钟不断摇荡,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或者说声音都落在了遥远的它方。   也许是有过一次先例的缘故,此时他的神情并未难看,心中也然没有愤怒,相当平静。   “就这样放着吧。”   梁皇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局为重。”   恰好赶到此处的道左峰主,忽然听见这四个字,不由笑了出声,似是赞道:“这是我最近听到最像话的大局为重了,看来你们还是有进步的啊。”   楚瑾看了老人一眼,说道:“慎言。”   道左敛去嘲弄的笑意,不说话了。   楚瑾转过身,视线在后方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是直到这时候才赶到的司不鸣与程安衾,是无归山的那位大长老和长歌门的梅雪,亦是神情冷漠的玄天观长老,还有众多中州五宗的中坚力量。   以南离宋辞二人为首的年轻修行者们,则是被留在了那座边城里面,禁止靠近梵净雪原半步。   “接下来我不会恳求诸位同心协力。”   她说道:“但至少请你们要做到冷眼旁观。”   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瑾的神情十分淡然,语气也很淡然,但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话里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冰冷杀意。   此时风雪尽数被融化干净,梵净雪原不再如前寒冷,几分温暖。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后,众人心中还是由衷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没有人敢怀疑楚瑾的决心,只要清都山不在这一次大劫中覆灭,所有敢在这时候暗中动手的势力,都将迎来清都山的疯狂报复。   场间一片死寂。   司不鸣站了出来,看着楚瑾的眼睛,认真说道:“道盟为八大宗所创,同气连枝近五千年,楚真人不必多此担忧,本宗以及诸位同道,皆会在这场大劫中全力以赴,力求北境平安。”   楚瑾不为所动,平静说道:“最好如此。”   紧接着,她收回视线开始指挥清都山众人各自落位,筑起阵法,在天地间布下一道道无形的坚固篱笆,准备迎接不久后的那场战争。   而在更后方,十三艘飞舟自清都山升起,以最快的速度向梵净雪原赶来,其势浩荡。   中州五宗的诸多强者们,在司不鸣的点头示意之下,开始配合清都山与天渊剑宗。   时隔百年,自元始宗掀起的那场魔潮后,道盟八大宗终于再次联手。   在场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的人,看着此刻的画面,心中无不生出诸多感慨。   上一次八大宗联手的时候,不可一世的元始魔宗也落得山门倾覆为结局,黄昏被迫流落世间,至此不见天日。   这一次又当如何?   然而在片刻感慨过后,他们却发现了一个无奈的事实,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决定这次战争最终结果的战场不在此间。   只在北境以北。   在谢真人的身上。   ……   ……   那道自清都山而起,割破整座北境的天空,带起数千里茫然大雾,直接轰碎北境以北那堵壮阔云墙的白线的最前端,正是手持清都印的谢真人。   没有任何的意外,深入北境以北的他,比姜白更先引来了这方天地意志的剧烈反应。   无数道清冷的光线从那轮明月洒落,瞬间降临在谢真人的身旁,编织出一片无形而明亮的光幕。   身化雷霆攀至世间极速,最多也就与光一般快,又如何能够离开这片光幕?   这是注定到来,无法躲开的一击。   光幕之内,寒意骤然大盛。   一场暴风雪无由而生,于顷刻间凝固冻结了那些逸散的云雾,向那道白线侵蚀而去,欲要将其冻结停留在原地。   这一切只在刹那间,无法阻挡,唯有承受。   这就是不久前姜白抬头望向天空,发现那道蕴藏着无尽雷霆的炽热白线,变得若隐若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根本缘故。   下一刻到了。   那根若隐若现的白线,没有就此断裂随风消散,而是在遽然间绽放出无尽光明。   ……   ……   仿佛烈日当空重现,那场自虚无中生出的暴风雪,被瞬间蒸发一空,连嗤嗤的轻微声响都没能发出。   那道寒冷光幕与烈日中绽放出来的光明相遇,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这场爆炸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又或许是声音也被彻底湮灭了。   天地间一片炽白。   然后是漆黑。   如此反复数次后,伴随着一声咔嚓,那片光幕碎了,空间也碎了。   数百道细长如蛛网般的空间裂缝,出现在两股力量对撞的位置,虚空乱流从中流淌而出,但还没来得及造成真切的影响,就被那炽热的光明或寒冷的月色所碾碎,半点不剩。   让寻常修行者避之不及的虚空乱流,在这场战斗当中竟是如此的孱弱,不值一提。   甚至有雷霆与月色渗入其中,反过来影响裂缝当中的虚空。   谢真人神情平静,脸色不见苍白。   他看着身前的奇异画面,正欲身化雷光,再至世间极速之时……那道与姜白同出一源的压抑感觉,降临在他道心之上。   别无两样。   皆是这方天地降下的天劫。   那道借无边月色织出的光幕,只为将他停留片刻,让这一切得以真实发生。   谢真人微微挑眉,眼中找不出半点惧意。   就在这时,有钟声自后方响起。   不曾半点悠扬。   而是带着鲜血与毁灭的疯狂意味。   听见钟声,谢真人笑了笑,觉得好有意思。   然后他挥了挥手,万道雷光凭空生出,直冲天穹。   ……   ……   当姜白与谢真人被这方天地意志强行留下,无法再继续前进之时,怀素纸还在云妖的怀抱当中。   也许是察觉了外界的剧烈变故,云妖的眉眼不再弯弯,而是很明显地皱了起来,甚至流露出些许挣扎的意味。   但它依旧没有醒来。   就像是陷入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当中,它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着。   怀素纸对这一切感受的很清楚。   她在云妖的怀里艰难转过身,很认真地抱了抱对方,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云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如今的局面,唯有醒来后的云妖才能打破。   这是唯一的解。   怀素纸望向上方,只见星光寥落,烟花将尽。   月色微黯。   她还清楚记得,此时抱住自己的云妖是化身,而非真身。   那么,想要唤醒云妖唯有两个选择。   一是重回那个死后世界,冒着永夜到来的风险,向那轮明月喊话。   第二个方法更为直接。   这也是怀素纸的选择。   偌大北境,她只有一处地方还没有去过,即是此刻悬在天上的那轮明月。   她曾问过云妖,确定那轮明月就是它的本体。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她该如何跨越这段并不漫长,却如天堑般的数十里距离?   就在这时候。   忽有风起。   一道清冷剑光映入怀素纸的眼中。   朱颜改。 第一百章 再次重逢的世界   一剑自天外来,破海通天而至。   清冷剑光的速度极其之快,前一刻还在天边,下一刻便将至身前,连眨眼都来不及。   自那轮明月倾洒的微光,竟也无法真实地落在剑上,只能映出了道道残影,徒然无功。   此时朱颜改展现出来的速度,早已超过怀素纸不久前的全力以赴,是她望尘莫及的。   怀素纸记得很清楚。   不久前她亲手将此剑递出,挟剑书远去人间,剑归原主。   为何这时这剑会以这般姿态出现,不讲半点道理地越过千里层云,无视寒月洒落的清辉,强横至极地出现在她的眼中,映入她的眼帘?   偌大人间,有谁能做到这件事?   唯一人而已。   在最为关键的时候,那人终究还是出剑了。   尽管严格意义上,这不能算是出剑,更应该用送剑来形容,但无论如何这也算得上是一次出手。   思绪不过刹那。   朱颜改已至怀素纸身前。   其速度之快,快到她还未敛聚心神,仍有几分沉浸在刹那前的思绪当中。   清冷剑光映入她的识海之中。   只是瞬间,所有多余的无用的繁杂念想,都随着这道清冷剑光的出现,彻底消散不见!   怀素纸道心归宁。   她平静挣脱云妖的怀抱,握住了悬在身前的朱颜改,却没有立刻逐月而去。   她转过身,望向深陷噩梦中眉头紧皱的云妖,在心中默然说了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后,她用额头轻轻地蹭了蹭它那黝黑的鼻子,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歉意。   怀素纸不再停留下去。   朱颜改再次化作清冷剑光,朝天而去!   这一剑依旧极快,但比之先前却远有不如。   月色得以落下。   与无穷星光激烈对撞过后,月色已然变得黯淡许多,不再如前明亮。   然而再如何黯淡,这片月色终究是远超化神境的恐怖事物。   不过片刻,朱颜改所化的剑光不复清冷,有湛蓝色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这道火焰并不炙热,反而寒冷,彻入骨髓的冷。   朱颜改的剑身上很快就泛起阵阵霜迹,宛如寒冬时节湖面上的朵朵冰花,不断绽放开来。   连这把天渊剑宗的稀世飞剑都落得这般模样,怀素纸又岂能安然无恙?   不知何时,她握剑的那只手上出现数个细微的伤口,鲜血还没来得及从中流淌出来,就被彻底冰封冻结。   寒意以这些伤口为通道,进入她的道体内,开始冻结她的真元流动,让她的神识变得缓慢。   这些伤口越来越多,从手背到小臂,再到胳膊,乃至于是脸颊。   其中最为深刻的一道伤口,落在她的眼角下,狭长如妆。   而她的墨眉上已经挂满了冰渣,遮住了她的眼,让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至于她本就赤着的双足,这时候更是来得不堪,早已满是伤口。   坚固如道体都沦落到这等境地,衣裳又岂能例外?   怀素纸身上那件黑色棉裙,固然是以极好的材料做成的,寻常攻击根本无法损毁。   然而这件棉裙,此时已经变得面无全非,上面都是或大或小的裂缝。   衣裙微破。   换做寻常的时候,这难免会生出许多旖旎的感觉。   只是当裂缝中透出的肌肤不再是雪白的,而是布满伤口的,有霜花在伤口上盛放的,任谁也无法为之生出冲动。   任凭性情坚韧如怀素纸,在这种伤痛的折磨之下,眼里也流露出了清楚的痛意。   她咬着下唇,没有默然承受着这种宛如凌迟的极致痛苦,而是选择去回忆起死生轮转真章的真义,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运转。   以观海僧为首的大乘强者们,所合力推演出来的死生轮转真章,求的固然是飞升与超脱,但真正的基础毫无疑问是生死之间的不息轮回。   与真灵不灭身和无归道经相比,这门功法在防御上自然不如,但其恢复伤势的速度是怀素纸得到的所有功法当中毋庸置疑的第一。   动念瞬间,怀素纸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复原,然后……   再一次破裂。   这是连痛入骨髓,不,痛入心扉都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   她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很确定自己会昏死过去,她只能坚持运转死生轮转真章,因为什么都不做地沉默承受,结果必然是死去。   数十里的距离,放在寻常时候转瞬即逝的短暂距离,在此刻却变得无比漫长,仿佛三生,仿佛七世,仿佛上百成千个轮回。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颜改的速度慢了下来。   怀素纸知道,这段漫长的旅途已经到了终点。   她抬起手,擦去墨眉上挂着的冰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明月之上。   也许是距离足够近了,这时候洒落在她身上的光芒,是微微泛黄的,是几分温暖的。   她微垂眼帘,看着剑身上挂满了霜花甚至泛起锈迹,再也找不出半点清冷意味的朱颜改,很认真地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   怀素纸跪在剑上,平静伸出右手,缓缓探入月色中。   就像是那位痴于捞月的诗人。   当她被冻得红的指尖,与月亮接触瞬间,伴随着一道正在沉睡中的意志的默然允许……无数思绪与画面涌入她的识海当中。   仿佛整个世界同时向你说话。   仿佛整个世界落入你的眼中。   仿佛整个世界……为你所统治。   于是。   怀素纸终于明白,为何云妖之前坚决拒绝用神识和她交通,因为……这确实是现在的她难以承受的重量。   她微微蹙眉,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她的脸色越发苍白,真真如纸,眼神却越发来得明亮。   她的唇角渐渐有鲜血溢出。   就在她即将无法坚持下去的前一刻,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识海中,为她撑开了一把黑伞,将一切遮挡在外   正值此时,星光散尽。   烟花寥落。   与怀素纸擦肩而过。   不再寂寞。   ……   ……   北境,梵净雪原。   在道盟八大宗紧张布置阵法,准备迎接北境以北兽潮南下之时,江半夏却在一处渺无人迹的山谷里面。   她坐在冰湖的岸边,坐姿十分随意,神情却不随意。   不时有风起,吹散她没有束起的发丝,才知道她原来一直在闭着眼睛。   “你真以为自己不会死吗?”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冷漠至极。   冰湖无人。   山谷更是无人。   那她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   ……   “嗯。”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知道自己不会死。”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识已经进入那轮明月之中,得见云妖眼中的风景。   整个北境以北被她收入眼中,没有半点遗漏,而她耳畔那些云妖子民们的吵闹声,被那把黑伞平静隔开,得以静心。   “是什么时候?”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和你撒完娇后,去清都山见了谢真人一面,那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很奇怪,很没有道理的话。”   那人声音微冷问道:“什么话?”   怀素纸回忆着谢真人当时的神情,语气一丝不差地复述了出来:“偌大人间,千千万万修行者,唯你一人而已。”   她接着补充说道:“这句话的前一句是,谢真人希望我能亲自进入北境以北,替他做一件事,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做,因为云妖的真实面目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那人沉默了。   怀素纸说道:“当时的我很不明白,不理解谢真人为什么非要我替他进入北境以北,毕竟境界比我更高,同时愿意为清都山付出性命的人肯定是有的。”   “我问了,然后谢真人很明确地告诉我,这件事只有我能够做到。”   她说道:“但是我没有得到一个解释,谢真人避而不答,很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那人说道:“你猜出来了。”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说道:“谢真人跟清和的性子差不多,都不是那种习惯隐瞒秘密的人,当他们不愿意说的时候,往往是真的不能说,而不是在故弄玄虚。”   那人沉默不语。   怀素纸说道:“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毕竟除了你,还有谁能让谢真人选择三缄其口呢?”   那人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楚瑾。”   怀素纸没有微怔,仿佛早已猜到自己会听见这两个字。   她偏过头,望向那张熟悉的冷漠面容,轻声笑道:“你的嘴还是这么硬,师父。”   是的,此时出现在怀素纸识海当中,为她撑开那把黑伞,将整个世界遮挡在外的那个人……是江半夏。   ……   ……   一者身在北境。   一者于北境以北。   相隔万里,甚至隔世。   纵是境界高绝如顾真人,依旧无法跨越如此漫长的距离,穿过整整一个世界与怀素纸在神识中对话,必须要借剑而行。   为何江半夏能够做到?   唯有因果二字。   唯有悬在彼此性命之上,以因果织成的那根线,才能无视一切事实存在的距离,造就出此刻的画面。   “原来相依为命是这样一回事吗?”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并不失落,甚至轻松。   江半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所以,那个约定也是真的。”   PS:两更,明天也两更。 第一百零一章 战争的开始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就算你说再多次,我也不会在乎。”   江半夏面无表情。   “因为我不会接受这个所谓的约定。”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从来都没有接受过这个约定。”   江半夏神情微冷。   就在怀素纸以为自己要被训斥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吵架,为的是正事。”   江半夏收回视线,望向她所能看见的云妖眼中的北境以北,似笑非笑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为什么事前不和我商讨?你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吗?”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给出了一个很直接的解释。   “我想让云妖能成为本宗的镇守。”   话音落下,江半夏眼神微变,流露出了很多的明显情绪,是错愕,是荒谬,是难以接受,是完全的意料之外。   下一刻,她敛去眼中的所有情绪,再也找不出半点的笑意,只剩下了平静与漠然。   她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很想问你是不是疯了。   然后她回想起来,这也是过往百年间,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问的她最多的那句废话。   那她又怎能以这句话去质问怀素纸呢?   于是,沉默。   “我知道这件事很荒唐,但这是不可能再有的机会,因此我不想错过。”   怀素纸说道:“至于为什么没有和你商讨,是因为我想亲口和你说,而不是把话写成一封剑书。”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结果你还没来得及和我说,事情就变成这个模样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带着几分歉意。   她的视线落在北境以北,看着一远一近的两处漩涡,听着那隔世而来的悠远钟声,听着那轰隆不绝的万道雷鸣,知道姜白和谢真人都已经被拦了下来,陷入一场很有可能永无止境的鏖战当中。   如今的画面,当然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   然而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不留任何委婉的余地,就像是盛夏时节的暴雨,倏然间就倾盆而至。   “天真。”   江半夏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然后转而说道:“谢渊同意了你的想法?”   怀素纸说道:“是的。”   她接着补充了一句:“在云妖苏醒的最初一刻,谢真人想的就是彻底解决北境以北的威胁,让这一切不复存在。”   江半夏忽然说道:“楚瑾现在很生气。”   怀素纸沉默不语。   换做是她,莫名其妙地迎来这样一场剧变,自然也会生气到极点。   江半夏把话头拉了回来。   “让云妖成为本宗镇守这个想法,太过天真,太过幼稚,太过……可笑。”   她顿了顿,微笑说道:“但确实很有趣。”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忍不住望向她的侧脸,发现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位温和的学宫教授,而是为世人所恐惧的当代元始魔主。   “你具体的想法是什么?”   江半夏再问道。   怀素纸将一切如实道来,不作半点隐瞒。   江半夏静静听着。   整个过程当中,她什么都没有说,连点头或者摇头都没有,静的尤为可怕。   怀素纸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她,这时忽然再见,情绪有些复杂。   半晌过后,她终于说完了自己的全部想法。   江半夏没有嘲弄,没有挑剔,沉思片刻后说道:“想要斩断云妖和这片天地之间的因果,而且不是完全的斩断,维持在一个藕断丝连的程度上,那现在还远远不够。”   “就算是本宗飞升离开的那几位祖师归来……”   她缓声说道:“同样做不到。”   怀素纸墨眉微蹙,认真问道:“要怎样才够?”   “两个方向。”   江半夏说道:“让云妖变弱,让这方天地变弱,弱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再像现在这么牢固,那样才有成功的可能。”   “第一条路走不通,云妖变弱的前提是被重创,但被重创后的云妖神魂不可能维持现在的平静,让你继续留在这里,所以能走的只有第二条路。”   话至此处,她的视线落在那片有万道雷鸣齐响的云海,声音微沉问道:“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片刻后,谢真人的声音在这片识海中响起。   是一声淡淡的嗯。   没有迟疑,没有犹豫,没有哪怕半点的恐惧。   江半夏同样平静,说道:“那就继续。”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你准备一下,去唤醒云妖。”   说话间,她把手中那把黑伞递了出去。   怀素纸接过。   江半夏收回视线,向前方望去,向云妖眼中的世界望去。   她要在这段并不漫长的时间当中,以元始道典理清楚云妖与北境以北的因果,并且找到最为关键的那一环,进行藕断丝连的斩断。【欢;:迎"'进"!入【,!夜;袭":;的":#月:费.'群;:】:.6;9.4:9.,3:""6!,#1:3";5."   这是极其极难……难如登天的事情。   哪怕她是当代元始魔主,对此也没有半点信心。   ……   ……   北境以北。   万道雷电于云海中纵横来去间,构成了一座阵法。   谢真人立于阵中央。   清都印在他身旁,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阴晦之色,稍显黯然。   无数云雾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一切笼罩在内。   这就是北境以北降下的天劫。   寻常天劫都是雷霆,此间却是无尽云雾。   这些云雾中蕴藏着的极致寒意,就算是大乘境的修行者也难以抵御。   更可怕的是寒意当中还夹杂着浓郁的死气。   与人间真正的天劫相比,这方天地降下的天劫,在威力之上自是有所不如,但奇诡之处无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   与谢真人相比,伤势尚未痊愈的姜白,处境自然要更差一些。   昊天钟声不断回荡在云海中,已从最初的悠扬深远,渐渐换做了嘶哑,无法嘹亮。   姜白的神情始终平静,并未因此险境而变。   就在这时,一道不算熟悉的冷淡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鬼柳。”   “斗牛。”   “翼轸……”   江半夏的声音不断响起,道出了一连串的星位方向,为姜白指明出路。   这自然是她借云妖的眼睛,凭元始道典寻找出的薄弱之处。   尽管时间太短,这些方向还不足够明确,略显模糊,但对姜白来说也足够了。   数息过后,她依循着江半夏给出的这些方位,凭借一声凄厉近乎嘶鸣的惨烈钟声,竟是暂时逃脱了这方天地的锁定。   江半夏声音微冷说道:“她的身体最多只能坚持一个时辰。”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当然是怀素纸。   听到这句话,姜白微微挑眉,抬头望向北方那轮明月,直接说道:“你们师徒欠我一条命。”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说道:“好。”   姜白不再要价。   她催动遁法,化作一束流光,向北境以北深处奔赴而去。   当她离去之后,那片原先化作囚笼的云海轰然而散,天地大动,就像是在发出自己的怒吼。   江半夏没有理会,视线落在谢真人所在的位置上。   也许是因为云妖陷入沉睡的缘故,也许是他身为清都山掌门的缘故,这方天地给予了谢真人最大的尊重。   都是天劫,这场天劫的可怕程度远远超过了姜白面对的那场。   江半夏静观数十息,还是找不出半点破绽薄弱之处。   从某种角度来看,此刻的谢真人就是在直面这一方天地。   再如何强大的修行者,最多也只能毁灭生存在天地间的万物,不可能真正毁灭一片天地。   故而在天劫降临的那一刻,这就是一场注定落败的战斗。   然而谢真人只要不死,只要身在北境以北的世界中,便能最大程度的吸引这方天地的意志,让江半夏和姜白,以及怀素纸做想做的事情。   “一个时辰。”   江半夏说道:“这是一切都顺利的情况下。”   谢真人的声音还是那般淡然,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然身处绝境,平静地说了一声好。   ……   ……   当江半夏以因果为线,横跨整座北境以北,与怀素纸在识海中相逢那一刻,那场兽潮便来了。   无数被云雾取代了一部分身躯的妖兽,自北境以北而出,化作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崩,向整座人间轰鸣着落下。   每一朵雪花都是一只妖兽。   当这些妖兽强大恐怖的气息勾连在一起,化作浪潮,化作海啸,化作遮天蔽月的巨大阴影时……   哪怕在场的修行者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们真的亲眼目睹这灭世之景的此刻,道心还是不禁生出强烈颤抖,无法平静,甚至是感到了强烈的畏惧。   与这难以计数的妖兽相比起来,此刻站在梵净雪原末端的修行者们,实在太过渺小,与尘埃并无区别。   楚瑾站在最前方。   她负手而立,面无表情说道:“迎战。”   话音落下。   阴云忽然散开。   太阳重临大地。   数十万道阳光随着楚瑾的意志,凝聚成束,向那片弥天盖地的阴影轰落!   就像是有仙人于九天之上,掷出了手中的长枪!   如同天罚!   轰!   那片阴影停滞一瞬,然后开始崩塌,一个巨大的缺口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难以计数的妖兽在这一击下死去,躯体如碎石般落下,坠入那道苍白之渊。   修行者们还没来得及欢呼,便看见了一幕更为恐怖的画面。   那道遮天蔽月的阴影,在短暂的颤动后开始蠕动,更多的妖兽自北境以北中涌出,弥补这如同天罚一击下造成的巨大空缺。   楚瑾脸色已然苍白。   她对梁皇说道:“麻烦了。”   梁皇没有说话,缓缓闭上眼睛。   下一刻,天空中出现了九十六道剑的身影。   九十六圣君,依循着某种独特的规律与结构,出现在阴影巨潮之前。   在灿烂阳光的映照下,这九十六道剑莫名璀璨,竟是散发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   一道流光破空而至,没入其中。   那是梁皇的本命飞剑。   随着最后一道飞剑的落位,剑阵自成。   天地间充斥着剑意。   这些剑意交织在一起,并不凌乱,自有韵律,隐约间甚至有种一方天地的感觉,强横到不可思议。   百年前的那位元始魔主之所以不惜寿命,也要挽开道一弓击溃九十六圣君,便是因此缘故。   ……   ……   当九十六圣君所化天地,迎上那片弥天盖地的阴影时,没有发出任何的壮烈声音。   它们给予人间的声音十分单调。   是剑锋平静划过,如同割草般斩断妖兽的身躯,发出的刺耳鸣啸声。   无数妖兽被剑锋解体,变成大小不一的碎块。   飞剑的鲜血直接洒满了天空。   那片妖兽化作的阴影,于此刻变得支离破碎,不复完好。   阳光依旧灿烂,却染上了不详的色彩,一片血色。   血色阳光落在梁皇的脸上。   无法掩盖他的憔悴。   ……   ……   当兽潮第一波攻势被楚瑾与梁皇联手瓦解后,大乘之下的修行者们都已经平复心神,各就其位。   自清都山赶来的十三艘飞舟,以站在最前方的三位炼虚峰主为首,不顾真元的剧烈耗费,联手施展出缚苍龙。   一座雷池自天而降,向那片支离破碎的兽潮压了过去。   就像是一粒星火。   那道阴影骤然明亮了起来,唯有往深处看去,才能发现那是无数道闪电在纵横交错,麻痹着每一只妖兽的身躯。   然而九十六圣君所承受的压力,却没有得到缓解。   因为妖兽们在惨重损失过后,正式开始了反击。   数百只存活下来的蜈蚣,强越雷池后自爆身躯,让体内蕴含的毒液洒落在飞舟舟身上,洒落在茫茫雪原上。   更多的蜘蛛,从苍白之渊的绝壁上爬了出来,出现在道盟修行者的眼前,然后吐出蛛丝织出巨网。   有数千只雪鹰在阳光中翱翔,向那十三艘飞舟俯冲而去,它们的翅膀上夹杂着风雷,其势汹涌。   更多的不一样的妖兽逐渐出现在修行者的视线中,或是以本命神通,或是以强横无比的肉体,向人族的防线发起冲击。   对死后可以回到那片荒原的妖兽们,死亡永远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情。   更为可怕的是,这些妖兽很难被杀死。   ……   ……   在人间与北境以北的战争正式开始的那一刻,怀素纸接过了那把黑伞。   她撑着那把黑伞,飘然而落,落入明月中。   去唤醒云妖。   PS:下一章晚点,在写了。 第一百零二章 于今日飞升   在落入明月之前,怀素纸正在看那场战争。   自元始宗山门倾覆,人间阔别刀兵已有百年之久。   她在那些或是崭新或是陈旧的书籍上,看过很多关于修行界过往战争的详尽描述,对修行者们的战争也算是有着一定的了解。   然而当一场战争真正到来,出现在她的眼中,纸上得来的那些知识也就变作苍白了。   很多事情,本就是要亲眼所见,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的。   在这样一场战争当中,寻常修行者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唯有踏入炼虚乃至于是大乘境,才能对战局造成影响。   如今正在发生的这场人间和北境以北的战争,人间之所以占据上风,根本原因是云妖还在睡觉。   如果云妖此时是醒着的,没有怀素纸给予它的影响,在这场战争开始一刻直接出手,那落入下风的必然是人族一方。   然而哪怕是这样的情况,北境以北在这场战争中依旧有着一定的胜算。   与修行者相比,无所谓自身死亡的妖兽们,天然占据着极大的优势。   自前皇朝覆灭后,世间再无身为士兵的修行者,哪怕是百年前人心所向的道盟,依旧没有士兵这个概念。   修行求的是长生,求的是长存,求的是长久,而不是如烟花般的短暂绚丽。   在悍不畏死的兽潮冲击之下,修行者们不可能一直坚持下去,道心必然有所动摇。   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为何始终警惕清都山,对其多有防备,原因正在于此。   从北境无尽风雪中杀出来的清都山的修行者,更擅长或者说更能接受战争生死间的残酷。   中州五宗却因为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产生了极其浓郁的厌战情绪,此消彼长之下,双方在开战后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将会有巨大的区别。   怀素纸将这一切看的很清楚,默然记下。   她知道在不久后的将来,元始宗重建山门的时候,中州五宗必定会发动一场战争。   唯有在那场战争中维持不败,甚至是胜利,元始宗才能真正出现在天光之下。   那场战争在规模之上,很有可能比不上梵净雪原这一场,但参与的大乘强者绝不会少,甚至会来得更多。   这也是江半夏没有让她立刻离开,而是让她留在这里,亲眼目睹这场战争的根本原因。   ……   ……   怀素纸敛去思绪。   她握着那把黑色的伞,向明月坠入。   识海有风,她那破碎的衣裳却在烈烈作响,碎裂的布条于风中乱舞。   清冷的月色覆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轮廓,似极了夜空里的一朵墨云。   她就这样飘向明月的深处。   随着不断的深入,月色如水般起伏,生波,如梦碎掉。   这代表深陷噩梦中的云妖的不安?   还是云妖感知到了她的到来,给予她的欢迎?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怀素纸终于来到了明月的最中心处。   这里的月色并未更加浓郁,因为有一道深蓝的光,真实存在着。   那是云妖的神魂。   没有片刻犹豫,她撑着那把大黑伞,去到了云妖的神魂之前。   她抬起右手,隔空指向那团深蓝的光芒。   一道无形的气息化作桥梁,把她和它连接在一起。   怀素纸就此踏入云妖的梦中。   ……   ……   对修行者来说,梦是很罕见的事物。   绝大多的修行者都会用打坐冥想修炼来代替睡觉,而少数真正睡觉的时候,因为道心坚定的缘故也无梦可做。   云妖却不一样。   它不仅喜欢睡觉,还喜欢做梦。   这次苏醒后,它睡的每一觉都有做梦。   尤其是遇见圣女殿下后,它的梦就变得尤为香甜。   直到这一次。   梦不再是香甜的,而是漆黑昏暗的。   它仿佛整个身体陷入深海之中,被无尽的海水包裹住,冷的很不舒服。   它睁大眼睛,往天空望去,想要找到一缕光芒却一无所得。   它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某种极为重要的事物,正在不断远去,而它却什么都做不到。   这就是噩梦吗?   云妖这样想着,开始不安了起来,想要嗷呜着怒吼出声。   然而当它张开嘴巴后,那些黑暗便如同真的海水,涌入了它的身体里,让它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   孤独与害怕像潮水一般涌来。   这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时光。   云妖从最初的愤怒挣扎,到茫然无措,再到悲伤不已,途中回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圣女殿下那时候说的永夜,应该就是这样?   黑暗。   孤独。   冰冷。   死寂。   虚无。   仿佛一切不美好的负面的事物,都聚集在这片深沉无光的夜色当中。   它终于明白为什么圣女殿下会对自己说,想要度过寒冷而漫长的永夜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是一段永无止境的痛苦折磨。   当云妖理解了那些话,情绪不由变得更加低落。   它想着自己的子民,想着过往那些在永夜中被磨灭自身意识的子民,想着数万年时光里的重复……最后想起了圣女殿下说过的那句话。   ——离开,离家出走,或许是它最好的选择。   云妖想着这些,越发来得难过。   因为它现在就算想要离开,那也做不到了。   而且……它真的能熬过这个漫长的冰冷的永夜,还留有自己的意识吗?   它现在要是睡过去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圣女殿下还在人间吗?   下次我路过。   人间已无你。   它很难过。   它想到自己很有可能还会忘记这些难过,便更难过了。   它想到就算自己还记得这些难过,大概也无法说给圣女殿下听,难过便如海山砸落,淹没了它的整个身体,要它溺水而亡。   ……   ……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光落入云妖的眼中。   那道光并不明亮,很是微弱,与萤火并无区别,无法与日月相比。   但它的世界没有太阳,一片漆黑,这便是唯一的光。   云妖睁大眼睛,向那道光奔去。   然后。   它才发现那是一双眼睛。   它很熟悉这双眼睛,因为看过无数次,因为想要记住……因为真的很喜欢。   不知何时,原先的黑暗已经离它远去。   这一缕幽光成为新的太阳,照亮了它的整个世界。   ……   ……   “还好吗?”   “嗷呜!”   “那就好……抱歉。”   “嗷呜-”   “不要说谢谢,这一切起自于我,那我当然要肩负起责任。”   “嗷……呜?”   怀素纸没有再说话。   她以神识,将自身所见的一切画面,不加保留地送了过去。   云妖见到了她看见的所有。   是遮天蔽月的兽潮为阳光所散。   是剑锋所过之处的血肉碎块零落。   是浩荡雷池带来的惨痛哀嚎。   也有修行者在妖兽舍生忘死的冲击下才碾成肉泥。   也有天上的飞舟在阳光下盛大燃烧,摇摇欲坠的画面。   无数的画面,随着怀素纸的这段神识,映入云妖的识海当中。   它看着自己的子民与人类的战争,眼里一片茫然,是无措,并不悲伤。   ——画面再如何惨烈,再如何悲壮,可它都知道自己的子民不会真正死去,只是又一次回到那片荒原,进行沉睡的时候,如何能够悲伤?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知道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也许唠叨,但我想最后和你重复也是确认一次。”   她看着云妖,说道:“我想结束这个维持了数万年的,无趣的,血腥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轮回,让永夜自你我而终。”   云妖嗷呜了一声,很认真。   怀素纸向它伸出手,一字一句说道:“你要和我一起吗?”   “嗷呜!”   云妖没有片刻的犹豫,给出的答案当然是一起。   ……   ……   答案是一起,却不见得真能一起。   就像这世间有情人多,并肩白头的却见不到几个。   云妖想要醒来,借怀素纸带来的暮色,向笼罩住自己的良夜发出怒吼,挣脱黑暗,重回光明。   怀素纸却否决了这个选择。   因为云妖若是醒来,凭借自己作为北境以北的主宰,强行结束正在发生的那场战争,必将会让本就纠缠极深的因果之线,变得更加繁复难解。   在无法一刀两断的情况下,这只会加重江半夏接下来的负担,甚至是让她无从下手。   云妖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好的选择。   它理解怀素纸的意思,然后很自然地担心了起来,嗷呜了一声,询问圣女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做。   “等待。”   怀素纸轻声说道,眼前浮现出那个高大的身影,几分忧虑。   ……   ……   当怀素纸将云妖的意志传达出去,为江半夏所知晓。   再由江半夏认真道出,落入谢真人的耳中,这个看似复杂崎岖的过程,事实上只耗费了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   “我知道了。”   谢真人的声音十分平静。   就像是当年楚瑾心血来潮,忽然问他要不要成亲那样,他的反应普通而寻常,却给予了楚瑾无限的信心。   江半夏望向谢真人,无法理解自己的信心从何而来,心想就算你再怎么强大也好,又怎可能战胜一方天地?   下一刻,她全都明白了。   ……   ……   天地骤静。   北境以北一片死寂。   云雾不再涌动,仿佛被自身所蕴藏的寒意所凝结,停留在原地。   整个世界仿佛死去了一般。   谢真人没有死。   他衣衫微飘。   于今日飞升。 第一百零三章 千万年事,自我而终   天地无言,大道无形。   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站的位置足够高,高到可以看见一切的发生。   梵净雪原的某处高地,身着青衫的年轻人的视线穿过满天道法与如海兽潮,穿过鲜血与尸块,落在北境以北的深处。   年轻人皱起眉头,似是感到不解。   片刻后,这些不解变作明显的憾意,让他留了下来。   遥远中州。   长生天峰之上,莫由衷睁开双眼,霍然起身望向北方,隐约感知到那头发生的事情,眼中生出无限的不解,喃喃自语低声说道:“为什么会是这个时候?”   同是中州,元垢寺。   五净大师坐在后寺一处清冷禅堂里,与一尊身上布满血锈的佛像对视,神情凝重问道:“这是何故?”   幽泉阴府中,正在闭关治伤的阴帝尊咳嗽了一声,心有所感向人间望去,却不得其解。   眠梦海上,元道远放下了手中的钓竿,看着北方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北境以北外,整个人间站得最高的那些人,皆在此刻有所感知。   谢真人择今日飞升。   于北境以北。   ……   ……   数年前的那场秋祭夜宴上,当世人以为谢清和将要迎来一门婚约之时,谢真人却降下法旨,言称得道,即将飞升。   与飞升相比,夜宴中发生的那一切变故,都变作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人间往后倒数一千年,不曾有过一位飞升者。   无论是天资纵横如姜白,还是枯坐山上七百年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的顾真人,又或是这千百年来的八大宗的最强者们,他们都无法往前踏出这一步。   人间不见飞升已久,唯有传说。   今日,传说终于要再次成为现实了吗?   ……   ……   北境以北。   谢真人衣衫微飘,看着无边密云所笼罩的天空,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好。   早在很多天前,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只是谁也没有告诉。   江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大概比她训斥怀素纸的时候更为严肃。   谢真人这般想着。   “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决定荒唐吗?”江半夏沉声问道。   “不觉得。”   谢真人平静说道:“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江半夏沉默片刻,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最终还是没有付诸于口,转而说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谢真人说道:“过去的那些事情一笔勾销,如何?”   江半夏自然听得明白,话中所言是她与楚瑾的那些仇恨。   今日一事过后,云妖将会成为元始宗的镇派神兽。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都是元始宗重建山门当中,最为重要关键的那一步。   而这一步要是真的能够踏出,怀素纸当然是重要的,但真正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谢真人。   没有他的存在,一切都是空谈而已。   “可以。”   江半夏的声音很平静。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温和愉快,与寻常人没有太多区别。   江半夏不再多言。   大道在前,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这些选择不见得是正确的,但必定是做出选择的人的心之所向。   旁人可以为此惋惜,为此遗憾,却不能也没有道理去干涉当事人的决定。   北境以北不再沉寂,而是剧烈地颤动了起来,愤怒不言自喻。   云海于此刻骤然沸腾,向谢真人汹涌聚来,要将他彻底湮灭在其中。   此刻的攻势,竟是比之先前还要强大上数倍。   谢真人轻挥衣袖。   一道雷光照亮了昏暗的世间。   上清神霄真雷如剑锋斩落,将茫茫云海切断成碎絮,纵横来去,不可一世。   当他决意踏出那一步,不再留有任何顾忌之时,境界便也随之而涨高,顷刻之间就往前踏出了数步。   在云妖不愿醒来的此时,整个北境以北乃至于整个人间,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唯有天劫。   真正的天劫。   随着谢真人的境界不断攀高,天地间自生感应。   若要飞升,须经天劫。   这是人间每一位修行者飞升之时,都必须要经历的劫数。   往前一步,即是得道飞升,从此海阔天空。   往后一步,便是身死道消,就此尸骨无存。   无论身在中州还是天南又或北境,乃至于幽泉阴府,都是无法逃避的。   北境以北不是人间,是另外一个世界,与人间相邻的世界。   过往数万年间,从未有人在此踏出飞升的那一步,直至今日。   没有任何的侥幸可言,天劫依旧降下了。   然而如今直面天劫的却不是谢真人。   而是北境以北。   而是这片天地。   ……   ……   高天之上,无数雷霆凝聚为一个巨大至极的雷瀑漩涡,就像是天道的眼睛。   下一刻,看似枯枝实则极为粗壮的数万道闪电,自漩涡中如同倾盆暴雨落下,向北境以北轰落!   无数云雾汹涌而起,连接成一片壮阔的海洋,迎向这万道闪电。   闪电撕裂云海,照亮整个北境以北,朝谢真人劈落,却在半途为云雾所湮灭。   云海变得支离破碎,几欲散去的时候,更多的云从北境以北的各处涌来,弥补了天劫造成的空缺。   也许是察觉到这个事实,雷瀑漩涡不停旋转,竟是在极短时间内变得更为巨大。   与此同时,谢真人的境界还在不断攀升。   清都印上的锈迹悄无声息褪去。   雷鸣不休。   云生云灭。   ……   ……   北境,梵净雪原。   数量庞大到难以计算的兽潮,在数次舍生忘死的冲击过后,人类的防线已经变得岌岌可危,不再稳固。   九十六圣君黯然无光,再也找不出自成一方天地的强大。   梁皇却没有退下,仍旧坚持在最前线。   在他的更前方,楚瑾脸色苍白,眼神也然黯然。   天地间不知何时已然隐晦,重新填满阴云。   为羽化登仙意所唤来的一束又一束阳光,艰难穿过厚实的云层,将妖兽燃烧成灰,填补着防线上不断出现的空缺。   连两位大乘境的真人,都疲惫到了这个程度,其余人的状况自然更难。   或者说更惨。   许多修行者与妖兽的尸体混杂在一起,看不出任何区别,炙热的血液流淌成河,融化了梵净雪原的终年积雪。   就像是顽童打翻了颜料。   原先洁净素白的大地,此时色彩无比斑斓,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   在更后面的地方,有熊熊大火燃烧着,那是自天空坠落的飞舟的残骸。   阴云之上,来时气势浩荡的十三艘飞舟,此刻只剩下七艘,舟身皆残破不堪,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散。   与人类的惨状相比起来,原先遮天蔽月的恐怖兽潮,同样变得稀疏了起来,但依旧不知疲倦,不知生死。   梁皇望向楚瑾,声音虚弱说道:“退吧。”   楚瑾沉默了会儿,看着此刻的惨状,想象着当年元始宗山门倾覆时的画面。   正当她要点头答应的时候,忽有异变生出。   舍生忘死的兽潮就像是耗尽力量的潮水,没有片刻的停留,没有刹那的犹豫,直接向北境以北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一幕画面出现后,所有人都呆住了。   下一刻,楚瑾与梁皇神情骤变。   天劫的气息,终于落入他们的感知当中。   楚瑾衣裙微飘,欲要身入北境以北的时候,有冲天而起的欢呼声落入她的耳中。   那是人类在庆祝这场战争的胜利。   她沉默片刻,转身望向身后的大地,看着布满大地的尸体,看着活下来的人们身上的鲜血……终究还是留在了原地。   接下来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她不能离开。   ……   ……   天空被照的无比明亮。   北境以北一片空虚,曾经如海般一望无际的滔滔白云,此时已经变得稀碎零落,找不出半点原先的模样。   整个世界是那样的空荡。   谢真人站在天穹之下,看着天穹之上威势不再如前的雷瀑漩涡,清楚感知着这片天地的虚弱。   在极短的时间内,北境以北先是直面无穷星光,再迎来举北境全境之力的恐怖一击,紧接着又是这场前所未有的天劫。   对北境以北来说,这就是一场灭世之灾。   谢真人作为清都山掌门,很熟悉这样的事情。   过往两万年间,云妖的每一次苏醒,都会给予清都山这般程度的灾难。   故而他也知道这不是最为虚弱的时候。   整个世界无比安静。   “麻烦你了。”   谢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落入江半夏的耳中。   她遥隔千万里向谢真人行了一礼,认真说道:“谢谢。”   谢真人没有再说什么。   天劫将要落下。   清都印有微光绽放。   上清神霄真雷萦绕在他身旁,如若一道奔流不息的大河。   在天劫落下的那一刻,他将会朝天而去。   届时。   天人合一。   ……   ……   就在这个时候,姜白来到此间。   她满身灰尘,白衣不白,眼神里满是不解与疑惑与荒唐,因为她完全无法理解谢真人的选择。   她看着谢真人的背影,认真问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真人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千万年事,自我而终……”   他久违地生出了几分骄傲,笑着说道:“算是不虚此行了吧?” 第一百零四章 千年以降,人间最强一战   “哪怕无法飞升?”   “嗯。”   “……不值得。”   “有何不值?”   “因为你不是我,你飞升有望,当然不值得。”   “数百年艰苦修行,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离飞升仅剩一步之遥,最后选择放弃……好像是有些不值得。”   谢真人看着姜白,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我对飞升并没有太多的执念?”   姜白听着这话,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最终都化作了沉默。   她无法理解谢渊的选择,就像人世间的悲欢从来都不相通,是同样的道理。   “而且我是飞升有望,不是一定能够飞升,真正的希望其实渺茫。”   谢真人望向天空,看着即将降落的天劫,神情平静说道:“清都山立派两万年,而北境与北境以北的战争持续了不止两万年,今日难得有机会结束这一切,为什么不去试一下呢?”   姜白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对身在人间的修行者而言,飞升是毫无疑问的终极追求。   哪怕希望再如何渺茫,只要存在那么一丝的希望,便不能也不该去放弃。   她见过放弃长生的强者,比如去年旧皇都一战中的莫由衷,但那很大程度上是迫于无奈。   而且她始终相信着,如果去年摆在莫由衷面前的不是长生,而是一个飞升的机会,当日的局面绝对不会是那般模样。   从某种角度来看,飞升在修行者的心中,甚至更高于长生。   因为飞升代表的是逍遥。   谢真人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是的,他的飞升没有失败。   但也没有成功。   飞升是一种超脱,是修行者踏上更高生命层次的必经之路,是天道降下的劫数,亦是人世间最大的机缘。   唯有在天劫的洗礼下,修行者才能完成真正的蜕变,自此不染尘埃,超然于世间……得道,成仙。   这是没有任何捷径可言的道路。   今日谢真人借北境以北渡劫,看似成功,实则是亲手断了自己的飞升之路,再无任何弥补的可能。   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天道也不会为一位修行者降下第二次天劫。   这是谢渊为今日之事付出的代价。   这是顾真人感知到天劫降临之时,眼中流露出不解与遗憾的起因。   这也是江半夏为什么觉得一切太过荒唐,忍不住开口发声质问的原因。   这更是姜白停在这里,询问他所思所想的根本缘故。   ……   ……   “我走了。”   姜白深深地看了谢真人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望向北境以北的深处,最后说道:“祝你得偿所愿。”   谢真人说了声谢谢。   当姜白身化遁光,向北境以北的深处奔去,此间再次安静。   如今的北境以北分外空旷,过往那些吵闹的云朵,这时候几乎都已经回归那片死后的荒原。   好似食尽鸟投林。   谢真人看着眼前的景色,忽然想起这句话,然后想到这句话是出自于暮色……也是就是怀素纸的口中,心生感慨。   如果没有怀素纸,今日之事不过是痴人的妄想罢了。   清都山与北境以北的战争还会继续下去,而结果很有可能是以清都山的覆灭而告终。   他此刻再如何骄傲自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因为今日这一切之所以能成功,最为关键的原因在于云妖的沉睡,或者说袖手旁观。   飞升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这世上,不,自修行史有记载至今日乃至于未来,都不可能有人在云妖的攻势之下开始飞升。   更不要提借北境以北渡过天劫。谢真人很清楚,若是错过,像今日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   就算真的有,那很有可能也是数万年后了。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那么想要飞升。   看着一片虚无的北境以北,天劫还未降落的此刻,谢真人难得空闲,于是可以胡思,更能乱想。   自童年以来,他的肩上就承担了太多的责任,终日不得清闲。   那年秋祭晚宴后,怀素纸和他见面的时候,他曾说过自己早些年活得有些辛苦。   其实又何止是辛苦?   是无止境的修行,是数之不尽的试探,是诸多精彩至极却只能让他感到无趣无聊的阴谋诡计。   这是他的童年,是他的青春,是他的大半辈子。   直到某天他踏入大乘后,这一切才算是消失。   然而自那天以后,他便只能留在清都山上,终日与那株古树,与那片云海相伴了。   在那段漫长岁月中,楚瑾是他生命中的唯一颜色。   哪怕是一百年后的现在,这一抹色彩依旧没有褪去,只是在鲜艳中多了几分岁月的悠长沉淀。   人间很好。   一切都是值得的。   何必着急离开?   时间到了。   谢真人敛去思绪。   下一刻,他朝天而去。   清都印唤来的上清神霄真雷,缠绕在他身旁。   再下一刻,那依旧笼罩着大半个天空,为北境以北洒落无穷阴影的雷瀑漩涡,降下了最后一击。   数万道闪电在降临人间的过程中凝聚归一,让沿途所过之处尽皆燃烧起来,无比明亮!   北境以北残余的云气,再次向天空涌来,化作最后的云海,迎向这最后的天劫。   云海之下,上清神霄真雷如若苍龙,向北境以北的最高处奔去。   这是人劫。   天劫与人劫齐至。   即是天人合一。   ……   ……   无数道闪电在云海中交错,绽放出难以想象的炽热光线,就像是要点燃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光明,与死寂之中。   没有任何声音,因为声音也被彻底湮灭了。   没有其他颜色,因为一切尽在光明中。   就连北境以北最深处,那轮明月此刻都变得黯然无光,不再清冷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隐约的雷鸣轰落声落下。   便在这时,怀素纸睁开了双眼。   她眼中的世界并不一片苍白。   在近乎无限的光明中,散落着数千万道线条。   这些线条或粗或细,形状并不相同,却有着相同的气息。   所有的这些线条都有着同一个源头。   是那道由无穷云雾凝聚而成的纯白之柱。   是那片死后的荒原。   “只有半刻钟。”   一道清冷的声音落入怀素纸的耳中。   她很认真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伴随着这一声嗯,她的眼底流露出一抹奇异的光焰,向前方伸出右手,开始拨弄那些无形的线条。   起初,她的动作是生涩的,但很快就变得熟络了起来。   仿佛有人以最为亲密的姿态,认真地握着她的手,一丝不苟地在教导着她。   而在她的识海当中,时不时还有嗷呜声响起,对她讲述着某些东西。   那些繁复杂乱的线条渐渐被理清,不再如同被猫玩弄过的线团,有了清晰的条理。   怀素纸看着这一切,在心中默然计算着时间。   当半刻钟即将过去,她终于找到了象征着云妖的那一根线,因果之线。   她没有丝毫迟疑,打了一个响指。   归藏焰自虚无中燃起,落在那根因果之线上。   随着归藏焰的燃烧,那些依附在云妖因果线上面,或粗或细的线条不断脱落,却不曾被烧为灰烬。   在天劫与人劫消弭殆尽的前一刻,怀素纸终于看到了那根线的原本面目。   她的识海中响起一声满是雀跃的嗷呜。   怀素纸并指为剑,直接斩落。   剑锋落下瞬间,那道由无穷云气组成的纯白之柱,开始了明显的颤抖。   就像是一幢将要倾塌的高楼。   整个北境以北生出了极为明显的反应。   天地不再死寂。   残余的云雾开始扭曲沸腾,就像是遇到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孤悬在天上的明月洒落的清辉,于此刻忽明忽灭,仿佛一盏暴露在狂风中的灯火。   怀素纸识海中的嗷呜声沉寂了下来,不再雀跃,取而代之的是担心。   就在这个时候,半刻钟到了。   那片云海生出一道裂缝。   在裂缝出现的瞬间,无数云雾向四面八方散去,瞬间无踪。   天劫所化的雷瀑漩涡,与上清神霄真雷终于相遇,然后相湮灭,不复存在。   天劫就此散去。   那道雷瀑凝作漩涡于顷刻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谢真人立于高天之上。   孑然一身。   他收回黯然无光的清都印,转身望向远方,只见那轮明月依旧存在,由云雾凝聚而成的纯白之柱瘦削了许多,但终究还是伫立着。   而怀素纸肩上坐着一只小小的枭熊,正在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那枭熊的眼里有着不少的茫然,以及很多的好奇。   那些好奇是他所熟悉的。   在过往的很多个日夜当中,他便是与这些好奇相伴。   那是来自云妖的好奇。   下一刻,谢真人听到了一声嗷呜。   他神情微异,意外的很明显。   如果他没有听错,这一声嗷呜的意思是……   “谢谢。”   怀素纸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这是云妖对你说的。”   谢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谢谢。”   怀素纸闭上眼睛,说道:“结束了。”   谢真人说道:“是的,都已经结束了。”   然后他看见怀素纸失去所有力气,就此倒了下去,坠向那轮明月,如同落水。   云妖吃了一惊,正要迎风见长,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好不容易赶到的姜白却先它一步,让它发出了不甘的嗷呜声。   谢真人静静看着这一幕画面,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然后,云雾散尽的北境以北迎来了数万年间的第一缕阳光。   是橘红色的。   很温暖。   原来暮色,并不如血。   ……   ……   这场人间与北境以北的战争并不漫长,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短暂的。   然而就是这极为短暂的时间当中,却有接近一百四十多个修行者的死去,每一个人都负了伤,谁也不曾例外。   人类与妖兽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想要分清楚遗骸是很麻烦的一件事,但终归是要做的,因为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人。   楚瑾看了一眼变得无比空荡的北境以北,默然收回视线,将心中的万般情绪镇压下去,开始处理这些事情。   梁皇在这场战争中消耗巨大,甚至一定程度上伤及了根基,在楚瑾的邀请下前往清都山养伤。   理所当然,他的待遇会比明景道人好上无数倍。   但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留在了这里,静静等待着。   与他一般,还有很多人拖着重伤的身躯,强行留在这片雪原里,迟迟不肯离开。   余下的伤势不那么严重的修行者们,开始在楚瑾的指挥下,清理收拾战场。   不久后,被留在边城的年轻人终于得到允许来到这里,让善后变得轻松了不少。   八大宗在此刻摒弃了过往的无数恩怨。   寒风吹走暮色,时间悄然流逝。   夜色已至。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向人间覆下新雪,北境以北却还是那么的干净。   那轮明月依旧在洒落清辉,落在满天飞雪上,看着就像是无数粒细微的流星,很是美丽。   一道身影出现在清冷月色下。   这是重伤的人们留在这里的理由。   “恭迎真人归来。”   或是虚弱,或是疲惫,或是倦意十足的声音,于此刻不分你我连成一片,盖过了满天风雪的呼啸声,响彻整片雪原。   纵然成为世人眼中的大人物这么多年,谢真人还是不太喜欢这样的画面。   他沉默了会儿,向留在此间的人们认真行了一礼,点头说道:“多谢。”   无论彼此宗门在过去有多少恩仇,今日留在此间浴血奋战的人,都理应得到他这一声多谢。   问题是,这是一声多谢就能了结的事情吗?   谢真人不喜欢欠人情。   他望向雪原某处,见到了那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说道:“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那人说道:“来都来了,总该看到最后,要不然太可惜了一些。”   谢真人看着他,忽然说道:“不战而别,确实是有些可惜。”   人们听着这番对话,下意识往谢真人视线落在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唯有少数人隐约猜到了那道声音的主人是谁,神情骤变。   谢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要打一场吗?”   “也好。”   话音落下,顾真人自漫天风雪中走出。   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数十道横贯东西南北,照彻整个夜空的壮丽剑光。   千年以降。   人间最强一战。 第一百零五章 何必感慨花辞树   “所以这一战最后是谁赢了?”   怀素纸轻声问道。   她望向窗外,看着被阳光映得分外美丽的花树林,听着春风拂过枝叶的轻微声响,眼里流露出了些许遗憾。   那天她伤的太重,又以重伤之躯强行斩断云妖与北境以北的因果之线,就算绝大部分代价都落在了江半夏的肩上,但就是那么一点儿,对她也是如山般沉重。   待尘埃落定后,她便直接失去所有力气,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直到今日才醒了过来。   醒来后不久,姜白就来到了这幢小楼,与怀素纸讲述那天她昏迷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姜白是一个静不下来的人。   这体现在她当年能够隐藏身份,掺和到全是年轻人的东安寺之变当中,更体现在她真的很擅长讲故事……或者说唠叨上面。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的境界足够高,将这千年以降人间最强一战看得分外清楚,可以娓娓道来。   数十道壮丽剑光横贯东西南北,让整片雪原重回白昼,人间最夺目。   上清神霄真雷于剑中天地奔流不息,与壮丽剑光正面相遇,分毫不让。   这一战无关生死,只求高下。   这是顾真人被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后唯一一次出手。   这极有可能是谢真人的最后一战。   两人在此战中没有任何保留。   万道剑诀,诸般雷法,种种神通……   就像姜白所说那般,这是修行界千年以降最强一战。   与之相比起来,无论是去年莫由衷与阴帝尊于幽泉之中的争长生一战,还是百年前莫由衷持众生书胜前代魔主之战,又或者是数百年前那位绝世魔头与八大宗掌门的数场大战,都变得黯然失色。   这一战足足打了九天。   整整九天的时间里,梵净雪原再无风雪,因为所有的风雪都化作了虚无。   云海被剑意与雷霆彻底撕碎,连半点都不剩下,但不管是星光还是阳光乃至于夜色,都无法真实地降临人间。   一切都被那道壮丽的剑光与奔流不息的雷霆所取代。   人们根本看不清这一战的真实画面。   然而在场的修行者无论境界高低,无论伤势多重,却都坚持看完了这场惊天动地的漫长战斗。   ——因为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是谢真人还给他们的机缘。   九天之后。   剑光如烟花散尽,一袭青衣飘然南下,是顾真人离去的身影。   谢真人目送其离开后,没有说话,便回到清都山上。   没有一声你赢了。   也没有一声我输了。   两位真人的沉默不语,为人间带来一个问题。   这一战到底是谁胜谁负。   为此观战的修行者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好在大家伤的都不轻,争执不至于变作战斗,都停留在言语之间。   一时之间,整个人间好生热闹。   ……   ……   “原来你也想知道的啊?”   姜白为怀素纸倒了一杯热茶,挑眉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好奇这些。”   怀素纸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摇椅上,接过那杯热茶喝了一口,说道:“我又不是无欲无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感到了些痛苦。   姜白一直在看着她,沉声问道:“你的伤怎么了?”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下头,看着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怀里,正在认真打滚的云妖,认真说道:“不要这样,不舒服。”   听到这句话,云妖连忙从她怀里离开,想了想跳到一旁的茶几上面,撒娇似的嗷呜了一声,那双湛蓝的眼睛乌溜溜地转着,看上去很是聪明的样子。   姜白这才发现云妖的存在。   那天云妖反应慢她一步,没能从她手中抢过怀素纸后,便挂在了自家圣女殿下的肩膀上,生怕分开。   不过随着怀素纸被送上清都山养伤,江半夏借谢清和送来的那本册子,和云妖私底下认真交谈了一场过后,事情就得到了改变。   在怀素纸沉睡的这些天里,云妖完完全全没有与清都山为敌两万年的自觉,充满好奇心地到处闲逛,与不少人打过照面。   那些不知道它真实身份的弟子和长老乃至峰主们,都以为这是谢清和带回来的一只寻常灵兽,没有什么特别的。   某些充满热情的年轻弟子,甚至还和云妖对着嗷呜了好半刻钟,直到在旁的好友实在看不下去,嫌弃丢脸才是结束了这场双方都无法理解的对话。   然而这样有趣的画面,却给予了为数不多的知情者极其严重的压力。   准确地说,为此感到巨大压力的是谢清和以及那株古树。   前者是还没学会怎么云妖的语言,生怕那些弟子嗷呜错了,被这只绝世大妖理解成辱骂,为之而生气愤怒。   后者曾与云妖有过数场战斗,对其忌惮到了极点,丝毫不敢放松。   据闻,最近好些弟子都觉得古树落下的叶子不再那么新鲜,略微有些泛黄,就像是提前进入了秋天,又像是凡间中年男子为家计事苦恼落发。   总之,总而言之,最近的清都山好生热闹。   不过在这片热闹当中,有两处地方始终安静着,没有被打扰过。   其中一处自然是清都峰顶。   还有一处就是此间。   这幢小楼所在的崖畔。   因为如今整个人间都已经知道,怀大姑娘冒着性命危险,深入北境以北的最深处,为平息这场持续了数万年的漫长战争,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并且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出,以及谢楚二位真人的法旨确认,整个北境顿时大兴土木,多出了数千近万座供奉怀素纸的生祠。   当初怀素纸自中州归来,率领诸宗强者穿过朝南城的时候,曾有画师为她作画。   如今那幅画可抵万枚灵石。   ……   ……   阳光微暖,暮春的风夹杂着微醺的花香,直教人好眠。   北境一切安好。   怀素纸随意抚摸着云妖,听着近些天来的变故,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那杯热茶早已凉了,味道有些微微酸涩,却能被喝出更为悠长的韵味。   她收回视线,望向姜白的眼睛,说道:“其实你也不知道那一战的胜负?”   姜白微微挑眉,不屑说道:“你觉得这能让我气急败坏?”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就随便说说。”   姜白认真说道:“我当然知道是谁赢了,但这事肯定是你去问当事人最好,我不说才是憋得慌。”   怀素纸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摇头说道:“完全看不出来。”   姜白怔了怔,没好气地给她翻了个白眼,转而说道:“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这些东西的。”   怀素纸听懂了。   “是告别?”   “嗯。”   “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楚瑾当初答应给我的东西可是一样没少,我又不是不收钱打白工的。”   “那换个人给你这份钱,你也会收?”   “开什么玩笑?”   “那就好。”   “嗯?”   姜白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微微挑眉,好奇问道:“那就好……是什么意思?”   怀素纸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感受着凉后的酸涩,说道:“我不太习惯。”   姜白是真的没听懂,说道:“什么不习惯?”   怀素纸平静说道:“在这方面不习惯和别人得到一样的待遇。”   这一次姜白终于听懂了。   她嫣然一笑,心想你是怎么把这么硬的一句话说得如此动听的?   “当然,毕竟我就怀大姑娘您这一个朋友了呢。”   “嗯。”   怀素纸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淡。   姜白有些不喜,敛去笑意。   她站起身来,迎着怀素纸的目光轻轻抱了一下,然后微笑说道:“我走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再见。”   姜白向楼外走去,头也不回说道:“再见。”   过了会儿。   怀素纸站起身,走到窗畔,望向茂密的花树林。   她看着那个明慧潇洒的身影越发遥远,没有觉得花树真的太密,有些出神地想着一些事情。   说再见真的还能再见吗?   “只有天知道吧。”   怀素纸看着万里晴空,喃喃自语说道。   “嗷呜!”   云妖蹭了蹭她,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对。   ……   ……   姜白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因为她本就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是万劫门的太上长老,再如何不在意,再怎么无所谓,终究也要去解决宗门内的事情。   如此才是安度晚年的前提。   更何况她和裴应矩的矛盾还没有到无法解决的程度,是可以坐下来好好谈清楚的,没有必要强行拖延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姜白不该留在清都山这么长的时间,但她还是留了。   只为了与怀素纸最后再唠叨一场。   就像当初两人在东安寺后山,那座禅室初见时候的唠叨。   世事总是如此重复。   怀素纸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不是生离,亦非死别,多思无益。   她回到那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安静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正午,很意外地发现还是没有第三个人来到这幢小楼。   怀素纸有些意外,但她往深处思考后,却发现这才是正常的。   去年冬天,她醒后就见到谢清和与南离与虞归晚,那反而是不应该的。   谢清和作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在云妖之灾平息后的现在,必然迎来了诸多善后的琐碎麻烦事。   这些事情说好处理,那当然好处理。   但她要做的不仅仅是妥善处理,更要处理的漂漂亮亮,这就有些麻烦了。   至于南离,以长歌门目前的处境,她面对的情况要比谢清和恶劣上太多,脱不开身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不过……怀素纸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是一个习惯安静的人,却不太习惯此刻的安静。   她看着云妖,想了想问道:“我师父和你说了些什么?”   云妖顿时严肃了起来,张口就要嗷呜。   怀素纸忽然说道:“停。”   云妖愣了一下,眸子里满是不解,心想圣女殿下您这主意改的也太快了吧。   怀素纸看着它说道:“你接下来要和我一并行走人间,是吗?”   云妖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怀素纸说道:“那就继续吧。”   听着这话,云妖来得更加茫然了。   就在它准备把自己和圣女殿下师父的对话复述一遍,完完整整地嗷呜出来的时候,骤然听到了一句比之天劫还要可怕的话。   “我的意思是……”   怀素纸神情平静说道:“你该继续学习人类的语言了。”   云妖怔住了。   下一刻,它如遭雷击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带起了砰的一声巨响。   然而当它紧闭双眼,度分秒如年般煎熬等待许久后,再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冷酷无情的圣女殿下,找不出半点的温柔。   “嗷……呜。”   云妖睁大眼睛,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认真地央求着。   怀素纸没有理会,从长天中取出一大堆书籍,开始认真备课。   伤势未愈。   岁月还长。   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吧?   比如教会云妖说话。   怀素纸这般想着。   ……   ……   从正午到黄昏,又至夜色降临,那片栽满花树的崖畔都安静着。   除了小楼的灯火明亮起来,一切并无变化。   某处人烟罕至的崖畔上。   谢清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幢小楼,愤怒骂道:“这姜白到底有多少话说啊,从早上说到现在,太阳都下山多久了,还没有说完!我怎么就没看出她这么能唠叨啊!”   南离看了不再小的小姑娘一眼,眼里满是幽幽,似笑非笑说道:“谁让某个人喜欢尊师尊重,听到别人说是要告别,就心软直接同意了呢?”   谢清和深呼吸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去吵架。   紧接着,她望向虞归晚,正要开口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话。   “我和你们不一样。”   虞归晚抱着朱颜改,坐在悬崖边上,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没有俗事缠身,可以一直等下去。”   话音落下,谢清和与南离都恼了。   “可你不是刚和素纸吵了一架吗?”   “你现在不生她的气了?”   虞归晚偏过头,看了两人一眼,好生不解问道:“吵过架,还生着气就不能和她再见面了吗?”   两人沉默了。   今夜星光明媚。   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人间的喜怒哀乐。   ……   ……   星光映得云海如雪原。   姜白御风而起,在云层里穿行,仿佛回到了那段沿着雪路浪游的美好时光。   她轻轻地哼着歌儿。   她的声音里呀-   满是得意。   PS:标题是我抄的,忘了出处了,让我找找,然后还有一更。 第一百零六章 若是人间不值得   夜色下的清都山灯火如昼。   那幢小楼已然回到安静当中,只燃着一盏孤灯,映着卷缩在软塌上熟睡的云妖。   怀素纸坐在摇椅上,认真翻着书,不时以真元为笔墨,以剑指为笔写下一段文字,有长亦有短。   无一例外,这些文字都是她为云妖学习人类语言做的准备功课。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合上手上那本书,轻轻地放在了一旁。   那张案几上面已经堆了好些书,略高。   怀素纸有些累了,起身走到窗畔,静静看了一会清都山的如昼夜景后,伸手关上了窗户。   楼里的灯火随之明亮起来。   她转过身,正准备休息的时候,忽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衣服……是谁为她换的?   姜白吗?   怀素纸微微蹙眉,觉得有些奇怪。   是的,她是感到奇怪,而非为之不悦。   在她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值得生气的地方。   或者说算得上是朋友的姜白真让她衣衫褴褛,还一点儿都不管,那才是会让她不愉快的事情。   问题是……以姜白过往展现出来的性情,如果真替她换了一身衣裳的话,白天告别的时候肯定会拿这件事和她开玩笑,打趣上几句。   毕竟姜白的身段稍显……清瘦,如君子般。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怀素纸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就在这个时候,小楼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她轻声说道,转身把剩下的残茶倒掉,开始沏上一壶新茶。   那人没有回应,直接推门而入,很自然地坐了下来,找不出半点夜里前来做客的歉意。   水壶沸腾的声音轻微响起。   小楼里却显得更安静了。   片刻后,怀素纸为来者倒上一杯热茶,想了会儿后,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人是江半夏。   她默然端起那杯新茶,送至唇边,轻轻地饮了一口。   她也没有说话。   沸水的声音早就消失了。   小楼真的很安静。   师徒二人没有对视,静静坐在椅子上,并不如何靠近,但也绝不是遥远的。   怀素纸看了她的侧脸一眼,然后望向被关上的窗户,看着被窗纸遮蔽的星空,回想起那些年在浮仓山上的宁静美好夜晚,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这些年来,她和她的每次相见总是不那么愉快,总是说不上几句温柔的话就起争执,就开始无法平静地争吵起来。   直到这时候,怀素纸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还是坚定认为自己的每一次指责都是极有道理的。   可是……人间向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真的很没意思。   不如就坐在这里,安安静静,沉沉默默。   这也挺好的。   她想,师父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想到这里,怀素纸有些开心,唇角微微翘起。   江半夏用眼角的余光,见到了这个笑容,于是放下了端着的茶杯。   下一刻,她侧过身,向怀素纸的梨涡伸出右手,以指尖轻轻地戳了一下,然后不用力地揉捏了起来,显然是在把玩。   怀素纸怔住了。   她墨眉微蹙,眼睛里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满。   江半夏也不过分,及时收回右手,用随手带的手帕擦了擦手,端起那杯热茶喝了两口。   怀素纸更加不满了。   于是那杯茶没有被添上。   就像很多年前,她为了让自己师父放弃喝醉,小脸严肃地做出惩罚时候的模样。   江半夏想起这件事,下意识笑了起来。   但她紧接着就敛去了笑容,变得很严肃,因为她不想自己也被揉脸……那就真的丢尽作为师父的尊严了。   小楼再次安静了下来。   时间却不长。   砰的一声。   很响亮。   云妖不知怎么地把自己给睡歪了,从软塌上掉到了地板上去,让怀素纸杯中的茶水都泛起了涟漪,如一池春水。   更如两人的心海。   云妖不觉有异,伸着爪子摸了摸头顶,拖曳着尾音地嗷呜着,睁开双眼。   于是它看到坐在侧前方,正在凝视着自己的那对师徒,眨了眨眼,竟是毫不犹豫地直接再睡了过去!   怀素纸微微蹙眉,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一幕画面,生出了很多想法。   片刻后,她主动打破了这长久以来的沉默。   “你之前和云妖说了些什么?它好像有些怕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怀素纸的神情和语气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完全没有想过云妖恐惧的也有可能是她本人。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说道:“和它说话太麻烦了,除了那个……只能用神识交流,但这有些累人,所以我让它赶紧学会说人话。”   话里的那个,指的当然是嗷呜,但她实在不想说这两个字。   怀素纸怔了怔,没想到竟然也是这么一回事,然后莫名有些高兴。   “你选的这些书还是深奥了一些,不适合启蒙。”   江半夏摇头说道,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大约十来本典籍,都是她精心挑选过的。   怀素纸说道:“嗯。”   她懒得收拾,就让那些新书堆在了书案上,很随意。   听到那些书籍落下的声音,躺在地板上的云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没有引起两人的注意。   怀素纸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怎样了?”   那天真正出力斩断云妖与北境以北之间那根线的人,从来都不是怀素纸,而是江半夏。   她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她有些……很担心。   “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强。”   江半夏平静说道:“你不要乱担心。”   怀素纸心想你怎么还是这样的犟呢?   她有些不悦,但是没有表现出来,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好。”   江半夏继续说道:“云妖之灾彻底平息,接下来我必须要专心处理学宫方面的事务,再无闲暇理会你。”   怀素纸这才明白她今夜到来的意图。   与姜白并无两样。   都是告别。   “嗯。”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江半夏的声音听上去很随意。   怀素纸望向云妖,说道:“隐姓埋名,和它一起去中州到处走走。”   之前渡山僧邀请她去元垢寺做客,她答应了下来,却迟迟未去,如今也该提起日程了。   江半夏说道:“宗门的事情你也顺便处理一下吧。”   怀素纸心想这是你准备让位了,让我提前去熟悉接受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便算是答应了下来,又问道:“学宫的情况怎样?”   江半夏淡然说道:“还好。”   怀素纸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追问下去,给她倒了一杯新的茶水。   江半夏对此很满意,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只不过很快消失了。   “你今夜离开吗?”   “明早。”   “嗯?”   “待会儿和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你觉得呢?”   听着这话,怀素纸终于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并不如何气恼,甚至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愉悦,说了一声好。   她想了会儿,起身把云妖抱在怀里,正准备熄倿灭灯火离开的时候,突然间回想起最初那个念想,于是问了出来。   “我的衣服……是你换的?”   “嗯。”   江半夏的声音很自然。   那天尘埃落定以后,她没有去看那举世无双的最强一战,而是直接找到了被姜白抱着的徒弟。   想着这些事情,她望向此刻偏着身子,正凝视着自己的怀素纸。   灯火微暗,照不穿那件黑色裙衫,却足以勾勒出那起伏有致的曲线,甚至为其增添一抹不为人所见的妩媚意味。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回想起那天的画面,想起指尖触碰过的柔软与美好,发现徒弟原来真的长大了。   嗯……很大。   “走吧。”   江半夏敛去思绪。   怀素纸说了一声好。   小楼灯火熄灭。   两人行走在山道上。   江半夏向清都峰顶走去。   怀素纸并肩而行。   云妖被她抱在怀里,睡得很好,就像是一朵生长于高山之上的雪莲。   也许是因为有些重的缘故,她的眉眼有些冷淡。   忽有风起。   那出门时忘了束起的如瀑黑发,被寒风吹拂起来。   就像是晨雾未散时河岸边的柳枝轻荡水面。   ……   ……   夜深时分,那处人烟罕见的崖畔上。   谢清和看着灯火被熄灭的小楼,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但没有说话。   不久前还在嘲笑她的南离,此时神情也凝重了起来。   虞归晚不太确定说道:“是不是素纸在送姜前辈下山?”   崖畔上一片沉默。   无人理会。   “一起去看看。”   谢清和忽然说道。   南离看了一眼天色,冷笑说道:“再等下去都快天亮了,确实该过去看看了。”   虞归晚想的没有那么多,毕竟她是最闲的那个人,十分干脆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三人不再多言,借夜色为衣悄然遁行,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去到了那处栽满了花树的崖畔。   因为这里本就是谢清和洞府的缘故,她走在了最前头,在花树从中谨慎前行。   南离看着她的背影,没好气说道:“你能不能光明正大一点儿,这有理都被你弄成没理了。”   虞归晚认真点头,表示赞同。   谢清和怔了怔,有些微恼地瞪了两人一眼,心想你们也不早点儿说。   她连忙从花树后走出,昂首挺胸,向那幢小楼走去。   南离很是满意。   待会儿真要出事了,那被翻白眼的人也是谢清和,和她南姑娘可没有半点儿关系!   三人光明正大而低调地前行。   没过多久,她们来到了那幢小楼门前,看着一片漆黑的楼内。   南离咳嗽了一声,向这里的主人示意。   谢清和明白她的意思,强自冷静,抬起手欲要敲门的前一刻,骤然想起这里是自己的洞府,有些生硬地把敲门换做推门。   门没有锁,很随意地就被推开了。   南离与虞归晚都没来过这边,不知道起居布置如何,很自然地向里头望去,却什么都没找到。   谢清和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往二层楼走去。   虽然她把脚步声放得很轻很轻,但还是很快就到了二层楼。   登上二层楼一刻,谢清和愣住了。   “让一下。”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不满。   谢清和沉默片刻,让开身子,让后方的两人看到里面的画面。   于是,三人一并沉默了。   楼内空无一人。   “素纸的伤还没有好吧?”   南离冷笑出声。   谢清和神情漠然,嗯了一声。   虞归晚望向谢清和的侧脸,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欲言又止。   南离察觉到她的古怪,说道:“有什么想法直接说。”   虞归晚迎着两人的视线,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感觉……这很像是书上写的私奔啊。”   ……   ……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嗯?”   “谢清和和南离还有虞归晚,她们等了你很长时间,从白天到现在。”   “……”   怀素纸沉默了。   话里没有指名道姓,但她又怎会听不出来?   这明显是姜白在临走之前撒了个谎,故意捉弄三位晚辈,让她们从白天等到黑夜。   这是何等程度的无聊?   江半夏转而说道:“接下来这场谈话是正式的。”   怀素纸敛去思绪,说道:“我知道了。”   随着话音落下,她悄然让出半个身位,不再并肩而行。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场谈话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人间的今后格局,直接影响到元始宗的未来。”   江半夏交代说道:“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接说出来,不要藏着捏着。”   怀素纸心想这不是你喜欢做的事情吗?   话至此处。   两人登上清都峰顶。   在那株古树的迎接下,师徒很快就登临最高处。   今夜这场谈话显然是早就定好的。   谢楚二人都已经提前等候了。   怀素纸望了过去。   下一刻,她睁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会说,这场谈话尤为重要,让她有话直说了。   谢真人两鬓已然微霜。   与那天相比起来,他的身上多出了极为明显的岁月流逝痕迹,无法忽视。   楚瑾面无表情,眼神漠然地看着师徒二人,与平日里温和如春风般的模样,截然不同。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无声叙说一个事实。   谢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十三年。”   他看着两人说道:“这是我剩下的寿元。”   PS:原句我当然知道是王国维的,要是不知道那也太可怕了-说的是何必感慨这四个字啦,然后从今天起得开始补更了,不然月末又得日万……痛苦。 第一百零七章 到底是谁赢了?   江半夏也是第一次得知这个数字,眼神微变,沉默不语。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是自责,那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平息云妖之灾本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谢真人平静说道:“至于寿元……我曾在这里与你说过,若是没有意外,我的飞升之期定在了三十年后,与二十三年这个时间也算吻合。”   话至此处,他很随意地笑了一下,自嘲道:“更何况对人间来说,我飞升了和我死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离开吗?”   这句话说的随意,看似无所谓……但事实上又岂是这么一回事?   对清都山而言,一位飞升成功的掌门真人,与一位飞升失败寿元枯竭死去的掌门真人,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听到这句话,楚瑾眼帘微垂,掩去了眸子里的冷漠怒意。   谢真人知道她在生气,平静地牵住她的手,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再过上几天,清和就会正式成为清都山的掌门,至于继任大典……应该得再过些年,毕竟太过匆匆也不好,总该给她一些缓冲的时间。”   “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这座山上,早就看腻了这千篇一律的风景。”   “如果不是心中有山,如果不是中州不欢迎我,那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   “借这次机会离开,和瑾儿到处走走,也算是弥补前些年留下的遗憾。”   “今夜和你们的这场谈话,便是想在离开之前,最后敲定一些事情,免得清和苦恼。”   说这番话的时候,谢真人的声音很是温和,甚至有种日常闲聊唠叨的感觉,让人下意识放松下来。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好。”   谢真人望向怀素纸怀里的云妖,想了想,问道:“北境以北还会存在着,但应该不会再有第二只云妖了吧?”   怀素纸说道:“不会再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妖已经醒了过来。   与之前在小楼里不同,此时的它不再慵懒,肉眼可见地严肃了许多。   严肃不是因为它心生警惕。   是好奇。   谢真人看过怀素纸写的那本书,知道云妖是怎么说话的,但思考片刻后,还是没有学着嗷呜上一声。   他倒不是在乎什么颜面,而是楚瑾会介意——如今的场合是正式的,那就不该做轻率的,破坏气氛的事情。   这是最为基本的礼节问题。   “那就好。”   最后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江半夏看着他,神情认真说道:“您想敲定什么事情?”   “清都山和元始宗之间的关系,清都山未来将会在中州秉持怎样的原则和立场,清都山对于二十三年后的愿景……”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半点情绪:“以及,清和与怀素纸的婚事。”   话音落下,场间的气氛不再轻松愉快,于顷刻间变得极为严肃。   这句话里的每一件事情,都会直接改变整个人间的局势,很有可能留下绵延数百年的深远影响。   谢真人没有说话。   很明显,他会在这件事上保持很大程度的沉默,将绝大部分的决定权交给楚瑾。   “首先,清都山会继续支持元始宗,包括但不限于各种修行资源、道盟内部议事施压、以及出手相助等等。”   楚瑾看着江半夏,话锋骤然一转,沉声说道:“但清都山不会承认与元始宗存在盟友关系,至少在目前不会。”   江半夏与她平静对视,问道:“目前?”   楚瑾没有委婉,给出了无法被误解的答案:“在道盟大厦将倾之前,这份关系都不能见光。”   她接着又做出了明确的提醒:“请贵宗不要试图将这段关系暴露在天光下。”   江半夏嗯了一声。   楚瑾没有立刻进入下个话题,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意思十分清楚。   比起江半夏,还是怀素纸更能赢得她的信任。   “好。”   怀素纸的回答很明确。   谈判就此继续下去。   楚瑾的声音不断响起。   江半夏给予回应。   不时之间,怀素纸也会开口,但更多还是沉默。   谢真人在旁静静听着。   这场谈判无法短暂,因为谈论的事情太过于重要,牵涉到数百上千万人的性命,但也不曾彻夜长谈至黎明。   都是掌门级别的大人物,说的自然要是大方向上的事情,谈判的细节理应是下面的人去纠缠的。   这场谈判并不激烈,但与温和没有任何的关系。   江半夏和楚瑾的立场相当坚定,言辞当中始终持有一定的锋芒,如飞剑般。   所有相关的事情被这些锋芒给划开,剖出当中最核心的问题,毫无保留地进行谈论,甚至争锋。   怀素纸听得很认真。   因为她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师父了。   更关键的是,她这次回到中州将要正式接手元始宗,与宗门内的那些长老打交道的时候,无可避免要陷入一定程度的勾心斗角。   她不喜欢动用阴谋,对诡计向来没有兴趣。   然而有些东西可以不用,但不能不会。   对一位掌门真人来说,阴谋诡计就是这么一件东西。   谢真人看着怀素纸,知道她此刻的想法,不禁回忆起当年的自己。   真像。   当年他刚成为清都山掌门的时候,不也是这般模样吗?   只不过与他那时候相比,怀素纸现在的处境无疑是艰难恶劣上许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夜色最为浓郁之时,谈判终于进入最后一个问题。   “关于清和与怀素纸的婚事,我的想法很简单。”   楚瑾的声音依旧冷淡,却也能隐约听出一丝疲惫。   很显然,与江半夏的谈话耗费了她不少心神。   江半夏说道:“请讲。”   怀素纸眼里有些不解。   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会被拿出来谈判,并且作为最后的压轴。   在她看来,这是一件早就确定下来的事情,不必也不应该放在这个位置上。   除非……其中再有变故。   但清都山上不可能再有一位徐卿了。   这到底是何缘故?   “我的想法很简单,是到此为止。”   楚瑾平静说道:“就当这门婚事不曾存在过。”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安静。   江半夏神色看似不变,眼瞳已然微缩,明显没有猜到这句话。   她事前认为楚瑾谈及此事,是在催促两人尽快举办婚礼,让言语变作事实,让木已成舟。   谢真人眼里流露出一抹憾意。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楚瑾,问道:“为什么?”   楚瑾说道:“不合适。”   “你是将来的元始宗宗主,与中州五宗有着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而清和即将成为清都山的下一任掌门,是道盟的未来掌权者之一。”   她静静看着怀素纸,淡漠说道:“如今该知道你是暮色的人都已经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清和再与你成婚,便来得不合适了。”   有些话楚瑾没有明言,但在场四人都很清楚。   在谢真人辞世之前,这世上没有人敢生事,整个人间都会太平。   然而他要是走了,那被他强行压制下来的无数矛盾,必然会以各种方式爆发出来。   这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在这种情况下,谢清和将会承受此生未曾有过的恐怖压力,而她和怀素纸的婚事,很有可能是致使一切崩塌的那根稻草。   怀素纸无言以对,因为楚瑾说的都是对的。   她问道:“这件事清和知道了吗?”   楚瑾微微摇头,说道:“这场谈判结束后,我会亲自去跟清和说清楚,你不必担心。”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关于这件事,我需要再思考一段时间。”   听着这话,楚瑾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在黎明到来之前把决定做好,有问题吗?”   怀素纸点头答应。   谈判在此暂告一段落。   与当年秋祭后的那场晚宴很相似。   谢真人再一次邀请怀素纸,和他简单说些话。   两人行走在参天古树的枝干上,如履平地,如游人散步闲庭。   谢真人说道:“你的伤势怎样了?”   怀素纸以神识内观片刻,说道:“稍微有些严重,需要休养一些时日。”   然后她心生不解问道:“以真人您的境界,这种小事为什么还要问我……”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看着谢真人,眼神变得极为凝重。   “你猜对了一半。”   谢真人微笑说道:“我并没有身负重伤,但现在确实不方便动手了,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我每一次动手都是在让自己更快死去。”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回想起楚瑾先前的眼神,终于明白她的态度为何这般冷淡。   “天劫是劫数也是机缘,唯有渡过天劫,修行者才能完成生命的蜕变,飞升成仙。”   谢真人说道:“在那天最后的时刻,我和天劫相遇,从中得了些许机缘,却不足以完成最终的升华,只能留在人间。”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在天道的眼中,真人您是不该出现在人间的仙人?”   谢真人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这也是修行者在飞升之后,不愿归来,或者说无法归来的根本原因。”   他说道:“当然,凭借某些特殊的手段,飞升者还是可以干涉人间,但不可能太过频繁,最多也就三五次。”   这句话看似解释,实则更多是在提醒怀素纸。   道盟八大宗,以长生清都天渊为上三宗,底蕴实力最为雄厚。   谢真人此刻直接证实了,清都山在最为危险的时候,甚至可以请动前代仙人隔世出手。   那长生宗呢?   想来也是可以的吧。   怀素纸很自然地想起元始宗历代成功飞升的祖师,然后发现都是指望不上的。   与其指望这些亲手缔造出道盟,又或是毁灭前皇朝,乃至于推动灭佛之事的前代祖师出手,倒不如指望自己天下无敌。   这真是一件令人沉默的事情。   怀素纸低声问道:“那前辈你和顾真人的那一战?”   谢真人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道:“在开战之前,那十数道纵横东西南北的剑光,其实是他为我布下的一座隔绝天道窥视的绝世剑阵,否则那一架是打不起来的。”   怀素纸有些意外。   在她怀里的云妖嗷呜了一声,表示这是真的。   她忽然回想起来,姜白曾对她说过,顾真人所踏入的大乘之上名为斩命。   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出现在她的心中,越发真实。   “你想多了。”   谢真人看得出她在想些什么,摇头说道:“他还未成仙,并没有借斩命之境躲过天道窥视,强留人间。”   不等怀素倕纸开口,他接着说道:“但这也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次出手了。”   “顾真人也要飞升了?”   怀素纸墨眉微蹙。   “不是,至少在我离开之前,他还不会飞升。”   谢真人叹息了一声,有些艳羡说道:“他是觉得来人间一趟太麻烦,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   怀素纸有些无语,但又觉得这很合理。   如此理由,很符合姜白对顾真人的评价。   “这些都是小事。”   谢真人看了一眼天色,见夜色已然深沉到极致,便知黎明将至,转而问道:“与清和的婚事,你想好了吗?”   怀素纸摇头说道:“还没有。”   谢真人想了想,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说道:“那就还是答应了吧。”   怀素纸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无法理解这句话出自于谢真人的口中,问道:“为什么?”   谢真人微笑说道:“因为你不是瑾儿,清和却真的是我。”   怀素纸沉默。   是的,楚瑾可以毅然决然地抛下过往一切,与元始宗断绝所有关系,成为清都山的掌门夫人,而这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做的事情。   至于谢清和,小姑娘又怎可能舍弃掉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呢?   这是一个死结。   既然如此,不如尽早斩断。   “我知道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很淡,看似平静。   谢真人却能听得出来,话里蕴藏着的那些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云妖轻轻地蹭了一下自家圣女,示意她往北方望去。   怀素纸依言望去,只见有清冷月色透过层云,洒落人间,忽明忽暗。   那是云妖在向她眨眼,让她不要难过了。   她没有说谢谢,因为那太过生   卷四第一百零七章 到底是谁赢了?   疏。   她轻轻抚摸着云妖,让它发出舒服的嗷呜声。   正当怀素纸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不见得重要,但真的很想知道的事情。   她转身望向谢真人,最后问道:“所以前辈您和顾真人的那一战,到底是谁赢了?” 第一百零八章 后会无期   还在惬意嗷呜的云妖,听到这句话后,表情骤然端正,便要跳上自家圣女的肩膀,往她脸颊蹭过去,要勇敢回答这个问题!   作为当世最强者之一的它,当然知道那一战的真相!   然而在它一跃而起之前,谢真人已然开口。   “你猜……”   话还没说完,他便已发现怀素纸的神色变得古怪了起来,不加掩饰。   谢真人不由失笑,知道自己确实不适合像黄昏那样子说话。   但他依旧没有敛去笑容,笑着说道:“当然是没有打过,输了给他,但输的不算太多,在一剑之差左右吧。”   云妖很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嗷呜了一声,表示你这还不如让我来嗷呜呢!   怀素纸没有理会这声充满恼意的嗷呜。   她看着谢真人的眼睛,确定这不是强颜欢笑,而是真的无所谓,真的不在乎。   谁是天下第一,修行界千年以降的最强者,对谢真人来说仿佛是不值一提的,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   换做别的大修行者,比如姜白。   要是她以一剑之差败在顾真人的手下,那必然是要惦记成千上百年,直到入灭前一刻都无法忘却释怀的,都要死死叮嘱后辈子弟赢回去的。   这看似无端,看似过分计较,事实上才是正常的。   像这种站在人间巅峰的至强者,必然有着自己的骄傲,不可能平静接受这种毫厘之差的落败。   谢真人这样的反应才是不同寻常的。   “没什么奇怪的。”   谢真人看出了她的想法,随意说道:“我自踏上修行路的那天起,就没想过什么天下第一,求得始终是安身立命,但他对此却有莫大执念,那我输给他也是合乎情理之事。”   话里的那个他,指的自然是顾真人。   怀素纸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终究是旁人的事情。   轮不得她多言。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真人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午后春风。   怀素纸微微摇头,认真说道:“晚辈没有问题了。”   谢真人说道:“那就好。”   就在怀素纸以为他是无心理会世俗中事,不愿再谈这些话题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一句话,带着十分清楚的好奇意味。   “你是怎么说服他下山的?”   谢真人神色难得认真。   怀素纸闻言微怔,最先回想起的不是那句话,而是在白天潇洒离去的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祖师,当初为了这句话三番四次拐弯抹角向她打听,结果到了分别的时候,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心想,自己得修书一封了。   “我和顾真人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   “剑道无亲,不必与圣人同忧。”   “但是?”   “世事自有去向定夺,无须真人施以怜悯,然真人手中剑空利千载不出,未免过分悲哀。”   ……   ……   听完这句话后,谢真人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他望向怀素纸,感慨说道:“可惜了,如果你是剑修的话,在百年之后仅凭这句话,便足以让顾许下山,不需要周美成去再三唠叨了。”   怀素纸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为了长辈高兴,还是问了个为什么。   谢真人认真说道:“因为我觉得百年之后的你有资格与他比较,到底谁才是人间剑道的最强者。”   怀素纸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没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   在片刻沉默后,她抬头望向南方的夜空,声音很是随意,久违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我从来没有想过当什么剑道魁首之类的事情。”   “嗯?”   谢真人觉得自己会听到一个很有趣的答案。   怀素纸轻声说道:“不管是剑,还是拳头,又或者道法禅念魔功什么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从未在乎过。”   谢真人看着她的侧脸,安静等待着,知道还有下一句话。   怀素纸平静说道:“世间一切法,只要能够为我所用,让我天下无敌,这样就足够了。”   谢真人想了想,点头说道:“有道理。”   怀素纸收回视线,很随意地笑了笑,说道:“我这人比较不择手段,让前辈见笑了。”   “如果不择手段就能天下无敌,那道盟的统治又岂会沦落到如今摇摇欲坠的境地?”   谢真人看着她,微笑说道:“祝你早日天下无敌。”   怀素纸想要回赠祝福一句,却发现如今的他早已无所求,便认真行了一礼,就此退下。   离开后,她找到了在等候自己的师父和楚真人。   在片刻的沉默过后,怀素纸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让那门婚事成为一张废纸。   江半夏沉默不语,没有对此说哪怕半个字。   楚瑾神情平静。   在这场谈判的最后,怀素纸说了一句话。   “这件事还是我去跟清和谈吧。”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安静。   就在怀素纸以为自己要被拒绝的时候,楚瑾终于开口了。   “可以。”   楚瑾看着她说道:“如果出了问题,我会帮你收拾。”   怀素纸莞尔一笑,笑容里几分自嘲,说道:“那我还是希望不要出问题。”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向那座栽满花树有很多美好回忆的崖畔而去。   过了会儿。   江半夏收回视线,望向楚瑾,面无表情说道:“你是觉得素纸看不出你真正的想法?”   楚瑾平静说道:“我只是把事实放在你徒弟面前,让她做个选择而已。”   “而且……”   她偏过头,与江半夏平静对视,说道:“这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吗?”   话里不着一字,却尽显嘲弄之意。   江半夏神色不变,提醒说道:“我同意了这门婚事的。”   楚瑾呵呵一笑。   作为曾经的同门,她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位师姐的执拗性情?   她说道:“再见。”   江半夏说道:“再见。”   楚瑾转过身,向等待着自己的谢真人走去,说道:“后会无期。”   都是倔强刻在骨子里的人,一人收回视线不再看,另一人自然不会目送。   江半夏神情漠然转身,向古树枝干外飘然而去,说道:“如此最好。”   随着话音落下,古树再次陷入寂静。   天边泛白,夜色正在散去。   谢真人叹息一声,说道:“这对清和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终究还是太过残酷了些。”   楚瑾平静说道:“长痛不如短痛,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再阐述一遍吗?”   谢真人想要说些什么。   楚瑾打断了他,神情漠然说道:“以怀素纸的性情,今日过后,直至余生都会对清和心怀愧疚,因为她很清楚,这是她无法弥补的错误,所以她会对清和好一辈子。”   谢真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就像死人是无法战胜的那样吗?”   楚瑾平静点头,说道:“这对怀素纸也是最好的选择。”   谢真人没有说话。   “她不可能放下元始宗,放弃作为暮色的过去,这辈子就注定要与中州五宗,与整个道盟为敌。”   楚瑾冷淡说道:“与其在将来辛苦周旋,不如现在痛苦片刻。”   她的视线穿过晨雾,落在那幢花树丛中的小楼,最后说道:“在很多时候,一刀两断才是真正的仁慈。”   ……   ……   怀素纸推门而入。   她抱着云妖,登上二层楼。   她来得悄然声息,楼里那三位姑娘不曾发觉,依旧在做自己的事情。   虞归晚独自坐在角落里,抱剑修行,一如既往地认真。   南离则是在翻看那些书籍,不时蹙起眉头,眼里满是不解。   谢清和作为主人,理所当然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不再小的小姑娘盘膝坐在那张摇椅上,让椅子上的软垫包裹着自己的身体,让整个人看起来娇小的很多。   她的鞋与袜都已经褪去,衣裙微乱。   在微弱晨光映照下,赤足上流露着如玉般的白皙光泽,很是耀眼。   怀素纸看着各行其是的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咳嗽的落下,原本各有心思的三位姑娘,霍然抬头望向楼梯的方向,阔别多日后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或师姐。   南离最先起身。   她行事向来干净利落,比之虞归晚更要果断,这时自然不会谦让。   她直接问道:“你的伤势怎样了?”   怀素纸说道:“还可以。”   南离问道:“死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如此生硬的三个字,怀素纸却觉得悦耳。   “死不了。”她很认真地给出了回答。   “那就行。”   南离很满意,又见她鬓发微乱,十分自然地伸出了右手,便要替她整理。   怀素纸抓住了那只手,说道:“再见。”   南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这么着急赶我走啊?”   怀素纸静静看了她会儿,忽然说道:“我去给姜前辈修书一封,让她收你为徒,你觉得怎样?”   南离怔住了。   下一刻,随着一道愤怒至极的声音落下,整座小楼彻底热闹了起来,不复清净。   “这句话你也能说得出来的啊?”   “怀素纸你还是不是人啊!”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恩将仇报的人!”   “别人都是有容乃大,你这人明明也奶大,怎么能穷凶恶极成这样的啊?!” 第一百零九章 是喜欢   怀素纸看着一脸愤怒的南离,也不生气,只觉得这未免太像了些。   因为她很确定,姜白听到同样的话,反应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无非就是稍微平静一些,言语不那么直接。   仅此而已。   云妖察觉到她的想法,很认真地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和圣女殿下所见略同!   就在怀素纸不为所动之时,谢清和却坐不住了。   她之前一直没有开口,故作冷漠地注视着两人的对话,因为她心里还小小地气着怀素纸把醒来后的时间都给了姜白。   然而这时候心上人被当面痛骂,她哪里还能高冷旁观下去?   “你给我闭嘴!南离!”   她霍然起身,在摇椅上站了起来,寒声怒斥道。   话音落处,轻微的吱呀声随之而起。   那是摇椅受力,致使脚架与地板发生摩擦时,所带起的轻微声音。   在阳光暖和的春日午后,伴着微醺的春风,这样的声音再是美好不过,可以让人安心入眠。   然而落在此时此刻,带来的却只有尴尬。   以及滑稽。   场间一片安静。   南离偏过头,望向随着摇椅前后摇摆而不知所措的谢清和,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片刻后,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于是理所当然地直接笑了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   她指着谢清和已经红透了的小脸,笑声不作半点收敛,笑的肆意至极,笑到连腰都弯了,笑得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   坐在角落的虞归晚终于睁开眼,沿着笑声望去,再从南离的指尖所向看见一脸尴尬的谢清和,提醒说道:“椅子是用来坐的,不是用来踩的。”   怀素纸叹息了一声,说道:“够了。”   说完这句话,她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小楼顿时安静了下来,笑声消失无踪。   虞归晚微微一怔,发现怀素纸的境界竟然再有精进,剑意之纯已经不弱于她。   南离作为直面剑意的那个人,感受自然更为深刻。   她顾不得生气,直接问道:“你不是还伤着吗?”   怀素纸与她擦肩而过,嗯了一声,说道:“所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南离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考虑什么?”   “拜姜白为师。”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然而往深处听去,自然能听出那些不愉快。   南离向来聪明,知道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没有委屈,但真的有些不解。   不解向来无所谓这些事情的怀素纸,此刻为何生气。   怀素纸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解释。   她来到那张摇椅前,先是让云妖从身上离开,再把谢清和抱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正经椅子上,然后低声说道:“我再说几句话,你稍微等一下。”   谢清和还未从先前的尴尬中走出,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那个在外人眼中已经长大的小姑娘,回到怀素纸的身前,与从前并无两样,都是柔弱可欺的。   怀素纸转过身,对两人说道:“可以帮个忙吗?”   南离知道她心情不好,哪里还敢再惹她生气,神情真挚说道:“请师姐您尽情吩咐。”   虞归晚说道:“什么事?”   云妖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不等它做出反应,发出自己的抗议声,怀素纸已经把它抱了起来,顺其自然地说出了那句话。   “教一下它说话,简单的发音就好,不用太过深奥。”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南离还是虞归晚都怔住了。   谢清和愣了一下,然后歪着脑袋,一脸懵然地望向放在书案上的那一大叠书,终于明白怀素纸为什么要翻出这些书籍。   “嗷呜!”   云妖连声反对,不断摇头。   南离和虞归晚从未在一只枭熊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清晰的惊恐之意,不禁都沉默了。   怀素纸说道:“听话。”   云妖闻言,嗷呜声戛然而止,变得老实了下来。   它看了一眼南离,又望向角落里的虞归晚,仔细打量片刻后,最终决定两人的怀抱都不要,独自向小楼外走去。   “你们该走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南离听着这话,看了一眼谢清和,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解之意。   但她不敢再多问下去,老老实实地抱起了那一叠书,和虞归晚一并离开了小楼。   在离开小楼之前,她最后望向楼内,只见怀素纸的脸色依旧冷淡,找不出半点心情好转的意味。   甚至更严肃。   两人在花树林中默然行走片刻。   南离忽然说道:“我觉得……”   话没能说完,虞归晚打断了她,说道:“按着她的笔记教就好。”   南离微微蹙眉,摇头说道:“我说的是她跟谢……”   虞归晚面无表情说道:“我们有正事在身。”   南离还想再说下去。   虞归晚终于忍不住了,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微恼问道:“你怎能这么笨的啊?”   云妖在旁边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十分赞同。   ——圣女殿下的这位师妹,看上去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南离怔了怔,这才知道虞归晚竟是什么都看出来了,并非像自己想的那般,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她很是吃惊,更是担心。   连虞归晚都能看出怀素纸的不妥,那到底是有多么的不妥啊?   ……   ……   晨光初临时,往小楼窗外望去,入目的景色很是幽美。   千树万花随风而动,在明暗之间不断变幻,隐隐带着几分禅宗轮回的意味。   怀素纸与谢清和坐在窗畔,看着这幕久违的画面,很自然地回想起从前。   “好多年了。”   “嗯……”   谢清和抱着双膝,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声音轻不可闻。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师妹她平日一直被压抑着,唯有在你我面前能够不必伪装,行事确实比较恣意,很容易让人感到不适,抱歉。”   谢清和低着头,说道:“我没……我确实是有些生她的气,但就一些,没有多,我更多还是在生自己的气。”   怀素纸说道:“你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成熟?”   “……嗯。”   谢清和微仰起头,望向天边渐盛的晨光,说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这样子,还是做不到像当年的你那么从容得体,所以心里有些难过。”   怀素纸摇头说道:“你是你,我是我,你我本就不是同一类人,没有必要用一样的方式活着。”   谢清和低声说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就是想变得更好啊,要不然怎么和你在一起呢?”   怀素纸沉默了。   谢清和偏头望向她,看着她略显疲惫的眉眼,带着歉意问道:“我让你觉得烦了?”   怀素纸醒过神来,认真说道:“当然没有。”   谢清和松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好。”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之前不是去送姜白离开,而是去和你爹娘见了一面,谈了一些事情,所以现在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这句话无论措辞还是语气,都很生硬,与平日里的她的风格截然不同。   谢清和注意到了,然后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狠狠地咬了一下薄唇,鼓起勇气问道:“是……是我们的婚事吗?”   怀素纸看着她如水般明亮的眼睛,知道她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   那个若是世事安好,两人应该前往的美好方向。   在那个终点,她们会住在这幢小楼里,与这片花海为伴,幸福而美满。   若是闲来无事,还可以去崖畔轻踩云海。   再觉得无聊无趣了,甚至能从崖边跌落,落到山下凡间,在赌坊里与人打上三天三夜的麻将,肆意挥霍时光。   某天觉得麻将腻味后,她们还能乘着飞舟前往中州,走过山川河流,吃遍天底下的每一口火锅。   世间一切烦恼都与两人无关。   就算天空忽然塌了下来,也会有谢真人这个高个子,替她们撑住。   无需担忧。   这些当然是极好的。   可惜的是,这也是怀素纸所无法选择的。   她要是愿意接受这样的未来,那她也就不是谢清和喜欢的那个她了。   “嗯。”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和我们的婚事有关。”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现在……足够喜欢我了吗?”   那年前往中州的飞舟上,两人曾经谈过人生大事,聊过如何安度晚年。   在那场谈话里,还是小姑娘的谢清和,认真而坚定地说过一句话。   那句话的大致意思是:当我们确定彼此真的互相喜欢的时候,便成婚吧。   当时怀素纸给出的答案很清楚,她嗯了一声,是答应。   多年后的今天,谢清和旧事重提,不是想要索求些什么,而是代表她从未忘记过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她想要的其实不多,一个小小的圆满,这样就足够了。   怀素纸没有犹豫,认真说道:“是喜欢的。”   如何能不喜欢?   听到这句话,看着她眼里的认真,谢清和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先前残留在那张可爱的小脸上的阴霾情绪,于此刻被一扫而空,只剩下明艳不可方物的笑容。   然而随着怀素纸说出的那句话,这一切都消失了。   就像盛夏时节的天空。   前一刻还在明媚着,下一刻便是倾盆大雨。   “我们的婚事取消了。”   怀素纸看着谢清和说道。 第一百一十章 我同意你的不同意   晨光下的小楼一片安静。   听到这句话后,谢清和的眼神起初很茫然,紧接着是荒唐,是难以置信。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微张着嘴,想要问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然而半晌时间过去,她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因为她很清楚,怀素纸是很认真的人,哪怕心血来潮想要开玩笑,也不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   所以这话是真的。   她和她的婚约已经被取消了。   在作为当事人的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取消了。   谢清和低下头,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抬头望向怀素纸,强自平静问道:“理由呢?理由是什么?”   怀素纸没想到她会表现得如此平静,有些意外,但更多的还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梵净雪原一事当中,明景当众指认我为暮色,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也必然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安静了会儿,接着说道:“这门婚事要是继续下去,在谢真人离开后的未来,将会带给你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这是我不想看见的。”   谢清和闭上眼睛,问道:“还有吗?”   怀素纸看着脸色微白的她,能想到此时的她有多么难过,说道:“如果我能放下过往一切,不再是暮色,那我会坚持这门婚事,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不可能和元始宗断绝所有联系。”   谢清和忽然说道:“因为你不可能像娘亲一样抛下过去的一切,所以那时候作为清都山掌门的我,肯定会为了你和道盟翻脸?”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窗外的清都山,说道:“嗯。”   “我知道你想说,在眠梦海一事过后清都山和中州五宗就已经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了,并且清都山已经明确表态支持我,所以就算这门婚事取消,中州五宗也不会认为你我从此恩断义绝,还是会将你和我视作盟友。”   她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自嘲,说道:“这些我都考虑过的。”   谢清和睁开双眼,望向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取消这门婚事?”   “因为真的很难啊。”   怀素纸声音微涩说道:“你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很清楚云妖从苏醒到现在,给整个北境带来了多大的损失,最后的那场兽潮……死了很多人。”   最重要的那个理由她没有说。   谢真人于二十三年后仙逝,自此清都山唯有楚瑾一位大乘真人,而她不可能像自己的丈夫那般,威震人间。   这将会是清都山数百年来最为孱弱的时候。   其时作为掌门的谢清和,将会迎来一段艰难的时光。   “以清都山现在的力量,自保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而中州五宗也乐意装傻,甚至是无视一些暗地里发生的事情,力求维持这样的局面。”   怀素纸顿了顿,说道:“这对清都山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谢清和彻底明白了,说道:“如果我和你成婚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将整个清都山拖入战火之中,而你不想让我这样做?”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至少你要有一个选择的余地,而不是直接被我绑在一条船上,只能与道盟翻脸,开启一场战争。”   ……   ……   清都峰顶,阳光倾洒在茫茫云海,镀上一层刺眼的金色。   谢真人低头看着云海,说道:“取消婚约这事,其实你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吧?”   楚瑾没有隐瞒,平静说道:“我确实在迁怒怀素纸,就是想让她不痛快,因为她断了你的飞升,而且这个决定对清都山来说,本就是正确的。”   谢真人沉默了会儿,叹息问道:“哪怕清和会因此而万般痛苦?”   楚瑾说道:“嗯。”   谢真人说道:“你应该清楚,云妖苏醒一事,有今天这个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这结局再怎么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个结局,有什么意义?”   谢真人不想与她争辩,转而说道:“我们好像忘了一件事。”   楚瑾说道:“什么事?”   谢真人说道:“清和自己的想法。”   ……   ……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些很有可能都是对的,但……你为我想了这么多的事情,为我想了这么多的未来,究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不知何时,谢清和的眼眶已然微红。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今天这件事,你们由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让我有过选择!”   话到最后,她几乎是喊出来的,连声音都嘶哑了。   怀素纸沉默了。   “说什么几十年的以后,说什么未来的清都山,说什么我是掌门了,我是掌门了你们就真的会让我选了吗?”   谢清和大声喊道:“到时候你们还是会为了我好,让我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就因为我在你们眼里永远是个小姑娘,长不大的小姑娘,一定要让别人来帮忙做决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怀素纸很想要否认,很想说自己不是这样想的,但她知道,事实的确如此。   谢清和微仰起头,深呼吸一口,不愿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她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声音,唇角微微翘起,笑着问道:“怀素纸,我想问你一件事。”   怀素纸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谢清和,说道:“什么事?”   谢清和很认真地维持着笑容,不让自己哭出来,盯着她的眼睛凄然问道:“我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以后清都山的事情,我真的能做主吗?”   “今天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我没有办法和我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因为一个几十年后的所谓最好的选择。”   她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这真的不荒唐吗?一点儿都不荒唐吗?全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怀素纸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谢清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此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做了一件很不自己的事情。   谢清和抬起手臂,用衣袖认真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问道:“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   没有等怀素纸回答,她直接说了下去。   “我最开始对你有好感,想要亲近你,当然和你救了我一命有关,和你名声有关,和你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有关。”   “但我真正喜欢你,想要和你成亲,和你救了我没有关系,和你的名声更没有关系!”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做到了答应我的事情,是因为你为了完成对我做出的承诺,放弃了送上门的好处,无视了师兄的威胁,冲过了那些长辈的阻拦,当着所有人的人面来到我身边,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站在我身边。”   “所以我喜欢你了。”   “所以我不喜欢现在的你了。”   小楼一片安静。   怀素纸看着谢清和,沉默半晌后,说道:“对不起。”   谢清和与她静静对视着,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我现在要告诉你,关于这场婚事我的决定。”   “好。”   怀素纸心想,自己大抵是要被退婚了。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取消这门婚事。”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自语说道:“不同意吗?”   "是的,我不同意你以及我爹娘的决定。"   谢清和的声音很平静:“就算所有人都同意,我还是不同意。”   怀素纸没有来得及说话。   不知何时,南离和虞归晚回到了小楼。   “不可能是所有人,因为这件事我会支持你。”   南离的神情格外认真,找不出半点离开前的嘲弄与轻率。   按道理来说,她本不该说出这句话,奈何这件事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想起了弃她于不顾的那位所谓师父。   或许这样的怀素纸更有可能让元始宗复兴,但她就是不舒服,不想要看见这样的事情。   虞归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够坚定,便更加用力地嗯了一声。   与南离一样,她也不喜欢谢清和,过去有过很多次的直接矛盾。   但是问题在于,她更不喜欢的是这种人生大事被长辈直接决定的感觉。   而且……这样的怀素纸真的很没意思啊。   这已经不是她所喜欢所憧憬所仰慕的那个人了。   唯有云妖一脸懵然,眼里满是不解地看着她们,完全无法理解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情,还在用爪子挠头。   怀素纸听着她们的话,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知道了。”   谢清和问道:“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轻声说道:“谢谢。”   “你说的是对的,这样子确实很没有意思,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她望向窗外,看着已然升起的朝阳,说道:“为了远在数十年后的那个你可以选择,而让现在的你没有选择,不管怎么想都是愚蠢到极点的一件事情。”   话至此处,怀素纸望向谢清和的眼睛,最后说道:“所以,我同意你的不同意。”   说完这句话,她抱住了已经长大的小姑娘。   片刻后。   有轻微哭泣声响起。   怀素纸的衣襟被打湿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是清都山掌门   虞归晚看着这一幕画面,听着那轻微的啜泣声,心想这时候自己好像应该离开,为那两人留下一个清净?   这样想着,她偏过头望向南离,只见对方眼里找不出转身就走的意思,不禁有些茫然了。   下一刻,南离的声音在她的识海中响起。   “我是不赞成这件事,不喜欢所谓的人生大事被长辈操纵,不代表我支持她们的婚事,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你明白吗?”   虞归晚认真点头,表示自己十分明白。   紧接着,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忍不住用神识无声惊讶问道:“难道你喜欢自己的师姐?”   南离神色不变,仿佛此刻听到的是炒菜得放油一样的话,淡然答道:“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她们两个在一起。”   虞归晚看着她想了想,还是不太相信这句话,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南离不想再看两人拥抱下去,声音冷硬地打破了晨光下的温情。   “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去想,去思考怎么才能实现自己刚才说的话,而不是在师姐的怀里宣泄情绪,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话音落下,小楼逐渐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谢清和离开了怀素纸的拥抱,再次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的情绪已经平稳许多,不再如前激动,那张泛红的憔悴小脸,让人心生怜惜。   “谢谢你,还有你。”   谢清和从怀素纸身旁走过,看着南离和虞归晚,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我会认真做到我刚才说的那些话的。”   南离挑眉说道:“最好。”   谢清和望向放在窗边的镜子,看着镜中哭泣后憔悴不堪的自己,说道:“我想稍微梳洗一下。”   之所以梳洗,是因为她想要用最好的状态去见人,去迎接不久后的那场谈话。   南离明白话里的意思,说道:“那你忙。”   虞归晚也听懂了,心想这时候该让谢清和一个人静静,说道:“那我们再出去一下。”   听着这话,三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如此体贴的一句话竟能出自她的口中。   怀素纸说道:“好。”   她没有留在小楼里,把云妖抱在怀里,与南离和虞归晚一并离开。   朝阳已然升起,阳光洒落在花树密林间,映得花瓣更粉,青草更绿。   三人一路安静着,走到崖畔处。   远方有风来。   云海生浪,向崖畔缓缓涌来,淹没了三人。   南离的声音随之而响起:“今天这件事,真的让我对你很失望,师姐。”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还是跟着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南离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以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我知道你身上背负着我难以想象的压力,今天这件事不是你想这样做,而是你认为这样做最好,最符合双方的利益。”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取舍本身就是一种腐朽的成熟?”   “是的,你这样充满腐朽味道地成熟起来,或许能更早地让宗门光复,让元始宗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中,天日之下。”   “但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世上没有谁真的是白痴,就连林轻轻都知道在采云仙姑活着的时候低头做人,不敢张狂。”   “要是你变成了那种……史书上随处可见的大人物,精于计算的魔道巨擘,你觉得世人还会像现在一样推崇你,尊敬你,追随着你吗?”   “不会的吧?”   “是的,一时片刻之间不会有人发现你的改变,但时间的流逝最终就是会揭开一切的,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因为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肯定会随着你是怎样的一个人而改变,而改变之后的你还能像之前那样吗?”   “让整个人间随你而行吗?”   “不能的吧?”   “像今天这样的你,最终复兴的元始宗,在世人眼中不过是又一个元始魔宗而已。”   “然后在千百年后的某一天,再重复一次百年前的故事,直到元始宗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   “我知道想要抹去这个魔宗的这个魔字,是很难很难的一件事。”   “但是你真的有机会能够做到。”   “因为整个世界都相信着你。”   “你有什么理由去放下这种信任呢?”   南离的这番话真的很长,其中充斥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些愤怒,有些失望,有些鼓励,更多的还是难过。   真的难过。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师姐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沉默片刻后,微微摇头,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   虞归晚忍不住望向南离,心想你怎么就突然对不起了?   南离莞尔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做这个决定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在不清楚原因之前,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话,但是……”   她微仰起头,让自己显得更骄傲了,理直气壮说道:“但是就算再来一万遍,十万遍,百万遍,我还是会说这些话,甚至是骂你一顿,因为你今天就是该被骂!”   怀素纸静静听着,没有生气。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我不会骂你。”   听到这句话,南离没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恼火问道:“你插什么嘴啊?”   虞归晚也不理她,看着怀素纸诚恳说道:“但我确实不喜欢这样的你,感觉……很没有意思。”   云雾渐散。   随着阳光再次洒落,那些阴冷的寒意,悄无声息散去。   崖畔一片温暖。   怀素纸的心也很暖。   她看着南离和虞归晚,认真说道:“我知道了。”   清都山损失惨重,谢真人于二十三年后仙逝,却再也无法动手,乃至于更多的理由……都没有被她拿来作为借口。   因为南离说的是对的。   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走到无数人愿意抛却自身立场,追随她的脚步前行的时候……   她却在忽然之间望向远方,觉得要不算了吧,没必要这样坚持下去了吧,旁边的路明显更好吧,就往那里走吧。   这是半途而废。   半途而废当然是不好的。   被骂也是应该的。   怀素纸没有说,但是心里有些高兴。   她很高兴在这种时候,有人能够放下过往的所有好感,如此认真地骂她一顿。   ……   ……   半个时辰后,洗漱后的谢清和,找到了坐在崖畔的三人。   与之前不太一样,这时候的她给自己画了一个淡妆,看上去成熟了很多,脸上找不出半点稚意。   “我走了。”   南离想着先前自己说过的话,问道:“一起?”   虞归晚在旁嗯了一声。   怀素纸对她说道:“这件事和我有关。”   谢清和微微摇头,说道:“我会把你的意思带过去的,但这一次还是让我一个人吧。”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谢清和猜到她的意思,微笑说道:“要是我解决不了,那我肯定会告诉你,让你帮我的,我可没你那么死犟。”   怀素纸墨眉微蹙,心想自己哪里死犟了。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话再对不过。   南离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她可以骂怀素纸,但她不愿看到怀素纸被自己以外的人指指点点,不过今天是例外。   谢清和眯起了眼睛,抬头看了一眼阳光明媚的天空,想了想说道:“我争取太阳下山之前回来。”   “嗯?”   南离有些不解。   谢清和唇角微扬,嫣然一笑说道:“山下有家店的铁锅炖大鹅很好吃,到时候我请你们去吃。”   说完这句话,她平静离开,向清都峰顶而去。   阳光笼罩下的清都山一片明媚,不见半点阴霾。   ……   ……   “你不同意?”   楚瑾没有回头,视线落在北方那轮若隐若现的孤月上,声音有些冷淡。   谢清和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是的,我不同意。”   楚瑾说道:“你应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吧。”   谢真人看着这对母女,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现在吵上一场,总好过在他离开后再来吵。   到了那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候她们吵完了,他总归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的。   “我很清楚。”   谢清和平静说道:“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有多少的道理,我都不会同意,这场婚事我会坚持到底。”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怀素纸已经同意了。”   “婚事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是我和她的事情,而且你们在我没有参与的情况下,擅自决定这一切,这是不合规矩的。”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因此,她的同意没有任何意义。”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以及,怀素纸现在已经被我说服,改变了主意,不再同意你的想法。”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件事对你只有好处,没有任何的坏处?”   “婚事被取消不代表怀素纸会和另外一个人成婚,只会让她对你生出无限的歉意,让她于心有愧一辈子。”   楚瑾缓缓转身,似笑非笑地望向她,说道:“为了一个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名义,你就放弃了这莫大的好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谢清和神情不变说道:“我很清楚。”   楚瑾笑了笑。   这不是气极反笑,而是一个带着淡淡宠溺的笑容,甚至温柔。   仿佛她正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问道:“那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谢清和没有生气,没有愤怒,看着楚瑾的眼睛平静而坚定地说了几句话。   “因为我是清都山掌门,是整个北境的支柱,将要执掌修行界乃至偌大人间的最高权力,所以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怜悯。”   “无论是谁的怜悯。”   “我都不会接受。”   “永远不接受。”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是私仇   听到这番话,楚瑾微微眯起眼睛。   她的笑容没有淡去,反而变得更浓郁了些,轻声说道:“清都山的掌门确实不该接受怜悯,无论是谁的怜悯。”   谢清和看着楚瑾,神情不见喜悦,甚至更沉静了些。   知女莫若母,这句话反过来同样是成立的,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被说服。   当然,她完全可以放弃说服楚瑾,坚持自己的想法到底。   毕竟她注定是清都山未来的掌门真人。   这是唯有谢真人才能改变的事实。   而他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   但谢清和今天来到这里,为的不仅仅是坚持那门婚事,更是要证明自己已经彻底长大,不再是那个小姑娘了。   从今往后,她的一切事都该由她自己来做主,再如何亲密的人都没有资格替她决定。   “但是责任呢?”   楚瑾的声音平静响起:“你是清都山的掌门,北境将来的支柱,要执掌全人间的最高权力,那你可有想过如何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   谢清和盯着她的眼睛,没有半点委婉,直接问道:“你口中的所谓责任,就是让我放弃这场婚事,给自己一个冷眼旁观的机会?”   楚瑾挑眉说道:“如果你认为只有直接结盟才不算是冷眼旁观,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会很担心你治下的清都山。”   昨天夜里,她在那场谈判当中给出了极大的诚意,确定了清都山未来将会在各个方面支持元始宗。   唯一的条件,仅是这段盟友关系不能暴露在天光之下。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不能算清都山忘恩负义。   这也是江半夏为何同意取消那门婚事的部分原因。   “我不认同您的看法。”   谢清和认真说道:“因为不管你在暗里做多少的事情,当这场婚事被取消的消息传出去,世人的看法都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清都山为了明哲保身,为了作壁上观,为了不被拖入战争当中,与怀素纸断绝联系。”   楚瑾莞尔一笑,说道:“这是要置事实于不顾了吗?”   “错了。”   谢清和微微摇头,一字一句说道:“是您,是母亲您在不顾事实。”   谢真人不忍再看这对母女的争论,转过身去,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是吗?”   楚瑾笑容依旧如前,找不出半点生气的意味。   谢清和却知道,这时候的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是的,我坚持自己的看法。”   “所以呢?我不顾了什么事实?”   楚瑾的声音变得极为冷淡。   谢清和看着她,看着她身后的参天巨树,看着看不到的清都山,看着偌大的一个北境,沉默片刻后说道:“清都山为什么立派两万年来,一直站在人间巅峰,为北境全境所拥护的事实。”   古树上一片死寂。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并不激昂,也不激动,平淡的口吻里蕴藏的更多还是坚定,是一步都不会退的执着向前。   “清都山之所以能有今日的位置,是因为两万年来,历代祖师和无数前人,在北境以北和云妖的威胁之下,坚定站在最前方,从未后退过哪怕半步。”   “现在云妖的威胁没有了,整个北境再无后顾之忧,我们反而要退后?”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从长生宗身上学过来的道理吗?”   “如果说你不希望看见清都山被拖入一场战争,那中州五宗就愿意和清都山开战了?”   “我不相信!”   谢清和的眼神越发明亮:“我只知道,清都山要是在这件事上退了,肯定会变成下一个长生宗,而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   ……   这世间近乎所有的门派,都渴望成为下一个长生宗,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   很不巧。   清都山就是其中之一。   ……   ……   早在数千年前,清都山与长生宗就已经相看两厌,明里暗里有过难以计数的纷争。   哪怕后来在元始宗那位祖师的撮合下,道盟成功建立,两宗正式联手统治人间,双方的关系也不曾真正好转。   在北境有一个著名的笑话:如何才能一句话惹怒整座清都山。   其中最好的那个回答,与长生宗有十分直接的关系。   “这就是您正在不顾的事实,母亲。”   谢清和看着楚瑾的眼睛,毅然决然说道:“清都山要是在这件事上退了,那这两万年间以无尽风雪磨砺出来的精神,将会无可挽回地日渐消散!”   楚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想象。”   谢清和没有望向谢真人,要他在此刻表明自己的想法。   也许这是最好最方便最有力的那个办法,但她不愿意辛苦劳累多年的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当中,再被这种事情折磨了。   她安静片刻,点头说道:“那我们就来谈现实好了。”   楚瑾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表现得如此冷静。   “您现在的这个决定,简单一些来概括,无非就是两头下注。”   谢清和平静说道:“以婚事的取消来麻痹中州五宗,同时暗地里支持元始宗,借两者相争的机会休养生息,恢复力量。”   楚瑾说道:“继续。”   这世间绝大多数事情,本质上都不会复杂,她不意外自己会听到这句话。   或者说,要是听不到两头下注这四个字,才会让她感到失望。   “我不赞同两头下注。”   谢清和说道:“因为我认为,这是一个看上去很聪明,实则无比愚蠢的选择。”   楚瑾笑了笑,觉得这话有些意思,说道:“然后呢?”   谢清和没有被这个笑容激怒,反而更加地冷静了。   “云妖之灾的彻底平息,将会让整个北境迎来最为安宁美好的一段时光,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本就对清都山忌惮至极,今后这种忌惮只会更加之深,更加没有缓和的余地,甚至会让道盟变得名存实亡。”   她说道:“如果长生宗最终赢下了那场战争,那接下来必然会将清都山视为生死大敌,因为我们是战争的幕后推手。”   楚瑾说道:“就算长生宗最后真的赢了,必然也是一场惨胜。”   “是的,那肯定会是一场惨胜。”   谢清和说道:“但只要不是惨到没有半点还手能力,惨到山门倾覆,惨到连苟延残喘都做不到,中州五宗就能恢复过来,因为那时候的清都山不可能强大到横扫中州。”   像她父亲这样的人,在清都山两万年的漫长历史当中,亦是屈指可数的。   没有一位站在大乘巅峰,手持清都印,近乎人间全无敌的绝世强者,如何能够彻底毁灭中州五宗的存在?   难道指望顾真人再次下山,拼着无法飞升的风险,以手中剑光荡平整座中州吗?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有些意思。”   楚瑾神情漠然说道:“继续吧。”   谢清和看着她,接着说道:“如果战争最终的胜者是元始宗,结果当然要好上很多,但我不认为这能带来真正的改变。”   “为什么不能带来真正的改变?”   楚瑾问道:“难道不让你和怀素纸成婚,清都山的付出就会化作虚无?”   她微微笑着,言语却毫不留情:“假如这是事实,那现在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难道不是更加慎重地审视这段关系吗?”   ……   ……   小楼外的那处崖畔。   南离看着清都山,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说道:“什么怎么想?”   南离眉眼间流露出一抹厌憎,说道:“我很不喜欢清都山现在表现出来的态度。”   虞归晚眨了眨眼,心想原来你说话这么直接的吗?   “你这次来北境,不惜当着天下人和中州五宗翻脸掀桌,给自己招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围杀,甚至连身份都被公之于众,也就是明景手里没有证据,否则那天的事情怎可能这么轻易就平息下来?”   南离面无表情说道:“更别提在那之后你还冒着死去的风险,替清都山进入北境以北,凭借自己和云妖的关系,为北境换来了现在这个结局。”   她声音寒冷说道:“你付出了这么多,到最后身受重伤昏迷了这么多天,结果刚醒来还没到第二天,清都山就想着要划清界限……我不相信你心里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怀素纸沉默不语。   虞归晚没有想过这些,如今听到了这番话,发现清都山这样做……确实很过分。   南离认真说道:“就算你没有想法,觉得这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我也不会和你一起接受。”   怀素纸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解释说道:“清都山不是真的要以取消婚事为由,与我,与元始宗划清界线。”   那场发生在黎明到来前的谈判的许多内容,被她清楚道出。   听着这些话,南离忍不住冷笑出声,尽是嘲弄之意。   “我当然知道清都山不会和你一刀两断,毕竟他们现在肯定指望你和中州五宗拼一个你死我活,方便从中窃得利益,怎么舍得断绝来往?”   她直接骂道:“我现在不爽的是清都山凭什么这样对待你!”   这些话南离早就想说了,只是先前谢清和还在,她不方便直接开口。   如今剩下的唯一外人是虞归晚,而这位天渊剑宗当代剑子的性情,可以用一个直字来形容,必然会和她一同愤愤不平。   “清都山不是元始宗,谢楚二人更不是掌门真人,对你没有任何恩情可言!”   南离毫不客气说道:“现在他们不念情谊,只讲利益,那你就得用这个态度对待他们,你要是想继续当圣人,那就别怪我直接给你一耳光!”   云妖睁大了眼睛,心想这话听起来真有道理啊,可到时候圣女殿下真要被打了,自己应该怎么办?   挡还是不挡?   虞归晚想的没那么遥远。   她犹豫了会儿,还是纠正了南离话里的一个错误:“圣人说的是以直报怨,不是以德报怨。”   南离微怔,然后朝虞归晚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这我还能不知道吗?我就是想这样骂她,不这样骂哪里能骂的醒她?”   虞归晚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有道理,便不说话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远方那株金黄古树,轻声说道:“最开始得知婚约取消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南离讥讽说道:“关心则乱。”   怀素纸嗯了一声,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评价,说道:“跟清和说完那番话后,被你骂了一顿之后,我再怎么关心则乱,都能想到这些东西。”   南离说道:“但是谢清和的态度,让你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怀素纸说道:“她是清都山的掌门。”   南离微微摇头,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怀素纸问道:“嗯?”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两个名字。   “林轻轻,姜白。”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你说得对。”   这两个名字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   是一位掌门真人不见得真能掌控自己的宗门。   待谢真人入灭后,清都山到底是听楚瑾的,还是忠于谢清和,这将会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旦处理的不好,不仅仅是母女之间会生出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缝,更有可能导致一场波及整座北境的恐怖内乱。   ……   ……   “这就是原因。”   谢清和看着楚瑾,说道:“你怎么对待别人,别人自然就会怎么对待你,这么朴素的道理,母亲你怎么会不懂?”   清都峰顶,她以自己所在的立场,复述了一遍南离的话,最后说道:“明明是一段能够超越利益范畴的盟友关系,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楚瑾平静说道:“因为我曾是元始宗的人,我很清楚那是怎样的一个宗门,怀素纸是一个不可能再次出现的人……”   谢清和打断了这句话,眼神复杂说道:“这些可能是真的,但这些绝对不是你这样做的原因。”   “你这样做的理由从始至终只有那么一个,你不喜欢素纸带来的这个结局,你不想让她活得舒服。”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难过说道:“这是私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怀念的   与大局无关,与利益无关,与私仇……很有关。   当谢清和想明白今日这一切的真正起因后,她就知道,自己必将赢得这场争论的胜利。   “我可以理解母亲你的感受,但我绝对不会赞同你的想法,你对怀素纸的迁怒。就算我和她没有婚约,就算我和她素不相识,就算我和她有仇,我还是会反对你。”   “像这样的话,从你的嘴里面说出来,还真是让我心生唏嘘。”   “如果你是因为我不再怯弱,敢这样和你说话,违背你的意思而唏嘘难过,那我对你很失望,母亲。”   “原来你对我有过期望?”   楚瑾莞尔一笑,声音几分轻快,不见阴霾。   “怎么可能没有?”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说道:“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像父亲一样强大,而且我知道我不会再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清都山的未来全都在我的肩膀上,那时候的我看到唯一一个可以追逐,可以模仿的人就是母亲你。”   话音落下,楚瑾的笑容依旧在,眼神却变得沉静了下来。   场间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怀念童年时光的怅然口吻。   “我小时候一直都很害怕你,害怕你温温柔柔地笑着,让我去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但是晚上睡觉做梦的时候,我总会想着自己长大了也能像你一样,只是微微一笑,就能让人无法拒绝,就能让所有人都听自己的话,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她轻声说道:“我很喜欢这种温柔的坚定,我一直觉得道藏上面说的上善若水,指的就是母亲您。”   楚瑾淡然说道:“所以你想告诉我,为了赢得你最后的尊重,我就不要再坚持下去了,安安静静地给你认个错,承认自己就是在公报私仇,凄然一笑地抱着你,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哭出来,用泪水打湿你的肩膀,然后你我冰释前嫌,过往一切矛盾都烟消云散,对吗?”   谢清和墨眉微蹙,神情微凝,没有说话。   “这样子做确实很省事,很方便,毕竟你我关系再差也是母女,没有道理为了还未落实的事情恩断义绝,彻底断绝来往……”   楚瑾看着她,微笑说道:“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谢清和沉默了。   楚瑾继续说道:“如果不是今天,是数十年后的一天,与你发生争执的人不是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大乘强者,你觉得你说的这些话可以解决问题吗?”   谢清和叹息了一声,摇头说道:“不行。”   在旁的谢真人听着这声叹息,心中生出一种小姑娘已成大人物的感觉。   不知为何,此时的他眼中再无担忧,反而变得轻松了许多。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与真相无关,每一位在修行路上走到深处的强者,都是固执己见到极致的。”   楚瑾笑意不减说道:“想要改变这些人的想法,只有一个办法,以绝对的实力直接去摧毁他们的想法。”   她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说道:“继续吧,证明给我看,现在的你有能力毁掉我的想法。”   场间再次安静。   谢清和与楚瑾对视着,没有紧张地咬住下唇,神情意外的冷静。   片刻后,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母亲您坚持到底,非要公报私仇,无论如何都要取消这门婚事,那我会给予你同样的不痛快。”   “我会直接站出来,在所有人的面前否定你的意思,与你当场争执。”   “就算清都山就此分裂,我也不会在乎。”   谢清和的神情格外平静,声音无比坚定。   楚瑾嫣然一笑,嘲弄问道:“那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你当然不会在乎清都山,因为你是元始宗出来的人,对这里没有感情可言。”   谢清和安静了会儿,说道:“但你在乎我父亲。”   楚瑾看着她,挑了挑眉。   谢清和继续说了下去。   “我很清楚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知道他不愿意看见什么事情,所以我会让他不愿意看见的事情逐一发生。”   “是清都山走向分裂,是你我恩断义绝,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也不得片刻安宁,是告诉他,除非你们再生一个孩子,让我变成一位废太子,让那个孩子成为清都山的下一任掌门,否则这件事我就会坚持到底。”   她盯着楚瑾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现在,你在乎了吗?”   这番话里没有任何激昂的情绪,流露出来的意味相当平静。   然而正因为这种极致的平静,才彰显出了谢清和的坚定。   她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如同日出东方,水往下流,雪融成水的朴素道理,以此告诉告诫警告楚瑾……   这件事,她一步都不会退。   要么你再生一个,把我废了。   要么你就认了。   对话结束。   清都峰顶,古树最高处,如同死去般的沉静维系了很长时间。   一直默然听着这场争执的古树,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依旧厚重,但其中也夹杂着些许的疲惫。   “我觉得小清和当掌门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清楚。   就算谢楚二人再生一个孩子,它还是会支持谢清和继承掌门之位。   这株古树作为清都山镇守,在谁来当掌门这件事上,一直都有自己的那一票。   在清都山历史上的很多时候,这甚至是最为重要的那一票。   哪怕境界高如谢真人,在这件事上也会尊重对方的意见。   楚瑾还是没说话。   “树爷爷支持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云妖。”   谢清和看着楚瑾说道:“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云妖完全相信素纸。”   楚瑾笑了笑。   与先前的笑容不太一样,这抹笑容是自嘲的。   她看着谢清和说道:“你赢了。”   随着这三个字的落下,今日之事正式尘埃落定。   谢清和向两人行了一礼,向古树道了一声谢,就此转身离去。   她没有长高,背影还是从前的背影,这时候却莫名地高大了许多。   ……   ……   “如今看来,清和当掌门挺好的。”   “……你想说什么?”   “我们没必要再生一个,养孩子是很麻烦的一件事,而且不见得有清和这般强。”   “我从未想过为你再生一个。”   楚瑾的声音如冬风般寒冷。   谢真人笑了笑,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温暖着她的冰冷。   楚瑾安静片刻后,忽然说道:“我不是在借这件事来磨炼清和,看她能不能担起大任,我确实是不想让怀素纸好过。”   谢真人嗯了声,说道:“我知道的。”   此时的他们已经离开了那株古树,在清都峰顶散着步。   春日悄然西斜,洒落的阳光不再那般灿烂,多了些温柔的感觉。   天色已黄昏。   “我也想过要不要阻止你,但后来发现……这我有什么理由阻止你呢?”   谢真人轻声说道:“你的这些情绪都是因我而起,因我而来,我要是连一个发泄情绪的机会都不给你,要你冷静到底,那也太过分了一些。”   楚瑾漠然说道:“但你也没有帮我。”   谢真人说道:“就像清和说的那样,你这样做是错的。”   楚瑾说道:“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做?”   “我喜欢你,因此我愿意容忍你的一切缺点。”   谢真人停下脚步,望向远方的天空,认真说道:“但这不是我让你一直错下去的理由。”   那是北境以北的天空。   一轮孤月在其中若隐若现。   楚瑾沉默了会儿,转而问道:“如果没有今天的清和,你会怎么做?”   谢真人说道:“自然是在其他地方向怀素纸做出足够的补偿。”   话里没有说具体是怎样的补偿,但楚瑾大致上也能猜到。   无非是将此生修行所得感悟赠予,是亲自去一趟长生天峰与莫由衷谈一场,为怀素纸除掉那份所谓的证据,如此一类的事情。   “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谢真人收回视线,感慨说道:“如果没有怀素纸,就算云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北境也不可能迎来现在这个结局,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她。”   楚瑾沉默不语。   谢真人说道:“你之前和我说,如今这结局再怎么好,也不是你想要的结局,所以没有意义。”   “我知道,在你看来只要付出一定代价,让云妖重新睡过去就好,反正北境以北已经存在数万年,一直存在下去也无所谓,为什么非要在这一次解决呢?”   “我活着,好好活着,活到飞升那天,这才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是你心中最好的那个结局。”   他的声音多出了几分怅然:“为此,就算北境陆沉,清都山倾塌,你也不会有半点难过。”   楚瑾平静地嗯了一声。   这些都是对的,她就是这么想的。   我死之后洪水滔天?   无须死后,现在的她也不在乎什么灭世之灾,更不在乎有多少人因此死去。   终究是元始宗的妖女。   “你还准备在我死后去报复天渊剑宗,因为那天顾许要是出手的话,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不同,我不见得会是现在这样。”   谢真人说道。   楚瑾不想承认,但更不想撒谎骗他,于是沉默。   谢真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不要这样做。”   楚瑾问道:“为什么?”   谢真人说道:“因为顾许不曾欠我,欠清都山任何东西,本就没有出手的道理,你责怪他是没有道理的。”   楚瑾说道:“如果我讲道理,那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   谢真人看着她说道:“你会死的。”   楚瑾平静说道:“那时候的你已经死了很久。”   听到这句话,谢真人的情绪变得很复杂,有些疲倦,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无疑还是感动。   这是同生共死。   “但我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   他看着楚瑾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因为我爱你。”   长时间的安静。   楚瑾偏过头,躲开了他的目光,声音冷淡:“太俗。”   谢真人微笑说道:“我本就不是什么世外高人。”   “要是我不答应呢?”   楚瑾的语气还是那般坚定。   谢真人想了想,坦然说道:“还有二十三年,接下来我会努力说服你的。”   楚瑾说道:“听着就很烦人。”   谢真人知道她心里已经答应了,只是习惯性的倔强着。   毕竟元始宗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想起书上写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情人间的话,说上三千遍也不会腻。”   “这句话不该用在这件事上。”   “或许吧。”   “……你不会觉得厌烦吗?”   “厌烦什么?”   “我做的这些事。”   “会觉得麻烦,但没有过厌烦。”   “为什么?”   “这些年来,都是你为了我在烦,偶尔我为你烦上一次,其实也挺好的。”   “这样的想法再是白痴不过。”   “可你已经为了我白痴了很多年。”   “不会说话就闭嘴。”   两人随意走着,更随意地说着话,牵着手在夕阳下的云海漫步,时隔多年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段时光里。   然而。   良夜将至。   ……   ……   夜色深时,清都山外的一座小镇上。   这座小镇由于临近清都山的缘故,常有修行者出没,故而颇为繁华。   镇上食肆众多,贩卖各种符篆法器的商家更多,连拍卖行都有一家不小的。   谢清和以前闲极无聊,又懒得认真洗漱出远门的时候,最是喜欢来这座小镇闲逛。   她身份矜贵,出手大方,还不过分挑剔,自然成为了这群商家眼中最好的客人。   如今时隔多年后,她再一次来到这座小镇上,点名要吃铁锅炖大鹅,自然就能吃到最好的铁锅炖大鹅。   某家食肆最好的雅间内。   谢清和坐在主位上,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只隐去了某些比较私密的部分。   听这番话的途中,南离时不时就往怀素纸的身上望去,眸子里的情绪很是复杂,有些敬佩,有些感慨,还有些……惋惜。   之所以惋惜,是因为她与自家掌门真人一般,其实都可以接受这门婚事被取消。   至于原因。   不足为外人道。   她敛去这些多余的情绪,起身给谢清和倒了一杯酒,微笑祝贺道:“下次见面,我就该喊你谢掌门了吧?”   PS:之前说过是后宫,那就真的是后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关于我和你的婚事   “嗯。”   谢清和轻轻点头,想了想,又道:“但清都山的谢掌门太多了,你可以喊我谢清和掌门。”   她说着说着,眉头微微蹙起,不太确定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不是稍微有点儿怪?”   怀素纸和南离还未来得及开口,虞归晚便已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你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谢清和望向她,眼里有些好奇。   虞归晚一脸老实说道:“我认识的所有二长老,或多或少都有些讨厌别人称呼自己是二长老。”   话还没说完,其他人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怀素纸心想这哪里能是一回事?   南离却是回想起当初自己被呛得说不出话的经历,好生感慨。   一个门派里又不只有二长老,明明还有三长老,也有四长老,你怎就偏偏挑个二出来说呢?   难道你是下意识觉得谢清和很二?   那十三长老不也挺合适的吗?   或者来一个……不二峰的十三长老?   想到这里,南离着实没有忍住,直接笑了出来,险些笑出了声。   她连忙给自己添了一杯酒,迎着谢清和并不友善的目光,颇为生硬地把话题给拉了回去。   “还是谢掌门好一点儿!”   她起身向小姑娘敬酒,故作豪气说道:“天无二日,从今以后,清都山只有一个谢掌门!”   话音落下,南离举杯饮尽。   场间一片安静。   无人理会。   谢清和倒不是在生气,不愿理会,只是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主要是她还不习惯如此……世俗的画面。   虞归晚还在茫然,因为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南离听到自己说的话就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怀素纸没反应的原因最为简单。   她不喜欢喝酒。   更不喜欢为了这种事情喝酒。   明明是如此尴尬的时刻,南离却神情自若,身上找不出局促的意味。   她很自然放下酒杯,掀开了铁锅的盖子,让锅里的热气冒了出来。   “真香啊。”   南离用力地嗅了又嗅,望向谢清和,一脸期待问道:“可以吃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再是寻常不过,仿佛先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谢清和看着她,心里好生敬佩,确定自己是肯定做不到这般自然的。   “还得再等一会儿。”   “这样啊。”   南离有些遗憾。   怀素纸不想看两人再聊下去,举箸给南离夹了些小菜,问道:“你准备走了?”   南离看着碗里的松花蛋和豆腐,心想这时候倒是知道给我夹菜了,随意说道:“不走留着干嘛?”   事实上,她早就应该离开北境返回中州,去接管林轻轻被废黜后空出来的一应权力。   她留在清都山上,名义上是代表中州五宗参与北境的灾后重建的事务,事实上就是在等怀素纸醒来而已。   如今人醒了,那她还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   就在说话的时候,铁锅里的鹅肉好了,香味扑鼻。   谢清和第一时间站起身来,用木勺子翻动了一下铁锅,再从中挑出最好吃的那几块,放在了怀素纸的碗里。   虞归晚没注意这些。   自从那顿闻名天下的酱大骨过后,她便将饮食视为神圣事,极为转注。   她很认真地从铁锅里挑出一块肥瘦相间的鹅肉,以及浸满了酱汁的土豆块,开始品尝这从未尝过的北境名菜。   南离对鹅肉的兴趣不太多,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伴着豆腐开始饮酒,很是惬意。   一时之间,雅间里都是举箸与举杯的声音,并不如何热闹,但却格外的温馨。   直至夜深时分,酒无菜残,众人才是再有了说话的余暇。   “这次分别,也不知道要再过多少年,我们才能坐在一起了。”   南离远谈不上海量,此时眼神已经微醺,连说话的都带着些醉意。   怀素纸想了想,望向虞归晚,说道:“这得看她。”   “啊?”   虞归晚有些懵然,没能理解这句话。   谢清和解释道:“再过几天,我就是清都山的掌门了,但继任大典不会那么快,还要再过一些年,到时候你愿意来的话,我们当然能够再聚在一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地给了虞归晚一个眼神,希望能让少女回想起在雪地里的那场对话。   ——我和你都是要当掌门的人。   她希望下次再见到虞归晚时,对方已经是天渊剑宗的未来掌门。   “……哦。”   虞归晚看着正在眨眼的谢清和,以为这是让自己答应下来的意思,不禁有些茫然,心想我和你有这么熟络吗?   这般想着,她点头说道:“嗯,我下一次一定来!”   然后她犹豫了会儿,再神情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这个……感觉没有酱大骨好吃。”   谢清和闻言好生无语,心想你怎么还给惦记上了?   怀素纸说道:“都很好吃。”   南离看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似是无意说道:“可是啊,贪吃是很不好的一个习惯呢-”   话中似乎别有深意。   怀素纸仿佛没听出来,喝完杯中残茶,起身离开雅间,去把账给结了。   在她离开的片刻,雅间里的三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趁她离开说些奇怪的话,显得有些生疏。   本就是生疏的。   如果没有怀素纸的存在,她们很难坐在一张桌子上,更不要说努力寻找话题,去说那些可有可无的闲话了。   陌生,冷淡,一切止于礼节,这才是她们之间该有的模样。   ……   ……   离开小镇,重回山上,又入小楼,云妖还在美梦里。   是的,怀素纸把云妖丢在了清都山上。   理由有很多,最关键的那个当然是不方便——云妖最近爱上了蹲她的肩膀,会碍着她夹菜。   她脱下鞋与袜,赤足走过微凉的木板,回到那张摇椅上,闭目养神。   她的伤势尚未痊愈,自醒来就忙碌了整整两天时间,此时难免有些疲倦,需要休息。   然而就在怀素纸坐下来不久,谢清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嗯?”   “和我们的婚约有关。”   “怎么了?”   怀素纸睁开眼,视线落在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身上。   谢清和抿了抿唇,然后鼓起勇气,低声说道:“我之前想的是,北境以北的事情平息后,我们就直接成婚的。”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与她对视说道:“但是你现在改变主意了,是吗?”   小楼一片安静。   月色入窗,如水般荡漾在两人间,让夜色变得更加清冷。   “嗯,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一定会和你成婚,谁也不能改变我的想法,但……不是现在。”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日付出如此之多的努力,不惜与自己的母亲当面对峙,说了那些从前绝不会说出的话,却在夜深人静时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这该怎么形容呢?   谢清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嫣然一笑说道:“想听听我的理由吗?”   怀素纸说道:“很想。”   “可能有些俗气,有些白痴,有些笨蛋,有些天真,有些可笑,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笑容里多了些惭愧,说道:“要是我现在和你成婚,借你对北境对清都山的影响力,我很容易就能坐稳掌门之位,但这和我……基本没有什么关系,换一个人,只要那人的姓氏是谢,就不会有人反对。”   她微微一顿,自嘲说道:“因为在别人眼里,清都山真正的掌门其实是你。”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这句话是对的,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在清都山两万年的漫长历史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惊才绝艳的天骄,让谢家心甘情愿地让出大权,甚至是直接让出掌门之位。   谢家之所以能长存于世,与自身的强大很有关系,与这种极其明智的审时度势亦有关系。   “我不想要这样。”   谢清和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因为我想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不是依靠你,而且……这样应该更能在以后帮到你吧。”   怀素纸明白了,同样认真说道:“我觉得你一定会成功。”   谢清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道:“这样会不会有些任性?”   “任性?”   怀素纸摇了摇头,微笑说道:“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具勇气和智慧的选择。”   听着这话,谢清和先是感到高兴,紧接着却是为之害羞,说道:“勇气我能理解,智慧……纸纸,你是认真的吗?”   怀素纸向窗外望去,看着灯火如昼般的清都山,轻声说道:“接下来的这段时光,将会是清都山乃至整个北境数万年来最为平稳的时光,很适合让你的想法展开,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付诸于行,当然是一种智慧。”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发现这句话说的都是事实。   在她的父亲离开之前,整个人间都会安静着。   没有人会去招惹一位在世的近仙之人。   “我明白了。”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会努力的。”   说完这句话,她向前走了一步,用力地抱住了怀素纸,把头埋在如瀑的黑发间,认真嗅着那淡淡的香味。   然后。   谢清和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到时候指不定就是我娶你了哦,怀素纸,怀大姑娘!”   PS:接下来要用到大伙给云妖起的名字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间知我意   夜色无声散去,太阳照常升起。   怀素纸睁眼醒来。   她没有去床上休息,而是留在了那张铺有软垫的摇椅上,随着醒来后的轻微动作,椅子开始轻轻晃动,分外舒服。   她微微眯眼,偏头向楼内唯一一张床望去。   落入怀素纸眼里的不是一位睡裙凌乱,正在赖床的小小姑娘,而是一只躺在床上用双爪抱着枕头,睡得格外踏实的云妖。   在阳光的照耀下,它的毛发被镀上一层如金玉般流光,很是好看。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然后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才知道原来已经是午后。   有风穿堂而过。   带着暮春午后的暖意,绕过梁柱,落在如瀑的黑发间,轻挠耳垂。   让人止不住地想继续睡下去。   怀素纸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这来自于天地的温柔。   半刻钟后,风停了。   她随之睁眼起身,离开了那张摇椅,却久违地懒惰了一次,没有穿上袜子,赤足走在被阳光晒得很暖和的地板上。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还在熟睡之中的云妖,在心中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般想着,怀素纸伸出右手,温柔抚摸着云妖的毛发。   就像撸猫一样。   待某片阴云遮去阳光,天色暂且转阴之时,云妖才是醒了过来。   它还未完全睡醒,有些迷糊地抬起双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出无意义的可爱嗷呜声。   怀素纸视线落在身旁,看着那道到来已经有段时间的白光。   这道白光是一封信。   她抬起手,以指尖没入这道白光的内部,用神识感知隐藏在其中的信息。   这封信的内容很清楚。   一是希望她能出席不久后那场宴席,见证清都山掌门之位的正式交接,二是让她不用担心明景道人,三是关于她是暮色的那份证据,清都山会尽最大努力去处理。   这封信自然是来自谢真人。   是他给予怀素纸的歉意与补偿。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极具诚意的一个道歉。   明景道人作为八大宗掌门之一,本身又是大乘后期的当世强者,在整个中州乃至人间都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在清都山不可能让他永远为囚的情况下,想要他放下对怀素纸的杀意,哪怕是暂时的放下,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至于后者,那份关于怀素纸是暮色的证据,无疑更难处理。   难在南离的身上。   或者说,难在清都山必须要在不知道这份证据的情况下,将这份证据处理干净。   故而就连谢真人在这封信上所采用的措辞,都是尽最大的努力去处理,而不是向怀素纸保证能够处理干净。   看完信里的内容,怀素纸有些好奇,于是回信。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您要怎么让明景道人放下对我的杀意?   随着那道白光破空而去,没入清都峰顶,遮掩阳光的那片阴云悄无声息散去。   阳光再次降临。   怀素纸看了一眼还在赖床的云妖,起身去认真洗漱。   待她放下手中那把雷木梳,原先略显凌乱的发丝重新柔顺笔直后,谢真人的回信已然在旁等候多时。   她神情郑重,很认真地打开了那封信,然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谢真人所采用的方法很简单。   就像他在回信上的措辞那样简单明了。   那是一个简单到极致,却必然能够成功的办法。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简单到极致的方法,整个人间大概只有两个人能用。   这封信里面只有六个字。   ——让他身负重伤。   这里的他,指的当然是明景道人。   怀素纸沉默良久后,屈指一弹,让那道白光消逝。   她没有再去想这些事情,向已经清醒过来的云妖走去,拿起江半夏留下的那些书籍,准备授课。   现在距离谢清和继任清都山掌门,还有不长不短的数日时光。   在这些天里,怀素纸不打算离开这片崖畔。   她素来喜欢清净,而清都山上的那些年轻弟子们,遇见她不可能维持冷静,必然会迸发出极大的热情。   这真的很麻烦。   而且这片崖畔花树成林,风景独美,无人打扰,本就是清都山上最好的地方之一。   留在此间,想来云妖上课的时候,心情也能愉快上一些吧?   应该?   怀素纸看了一眼云妖,发现它已经在倒头装睡。   ……   ……   今日的乐来峰几分热闹。   自中州而来的飞舟,悬停在云台之外,正在等候踏上归途的人。   在临时推辞一天过后,江半夏终于决定离开北境,重回中州。   此时此刻,正是清都山为她设下的送别宴。   楚瑾与江半夏并肩而立,站在崖边,说着分别前的话。   “结果到了最后,这婚还是没有退成吗?”   “你很伤心?”   “伤心总是难免的。”   “有你这样一个的师父,难怪怀素纸喜欢清净。”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莞尔一笑,温柔说道:“有你这样一位体贴的妻子,难怪谢真人不愿飞升。”   楚瑾神情微冷。   片刻后,她的视线从江半夏身上挪开,落在云台外的那艘飞舟上,忽然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半夏笑意嫣然问道:“什么怎么想?”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所有人都认为我坚持结束这门婚事是私仇,但你应该清楚,在此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你。”   江半夏似是不解,挑眉说道:“嗯?”   “在我面前,你又何必再装。”   楚瑾神情漠然说道:“这世上最不想看到清和跟怀素纸成婚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   江半夏微笑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楚瑾平静说道:“我的意思很清楚,你对自己的徒弟抱有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是吗?”   江半夏神色不变,笑容依旧:“谢谢你告诉我这样一件连我本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楚瑾看了她眼,说道:“有还是没有,你自己心里再是清楚不过,我没有兴趣去证明些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样迟早会出问题的。”   江半夏微笑不语。   楚瑾当然知道,无论自己今日说的话再怎么有道理,也不可能改变江半夏的想法,但说与不说是两回事。   “怀素纸不是你也不是我,她的性情太不元始宗,她固然是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但她对自我的要求太过于苛刻,与这个世界的现状相抵太多,道心看似坚定不移,实则极易出现问题。”   她看着江半夏最后说道:“所以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说完这句话,楚瑾转身离去,结束了这场谈话。   江半夏没有目送。   她的笑容依旧还在,眼中的情绪却是一片漠然。   因为楚瑾说的正是她所担心的。   半晌过后,她敛去这些无意义的忧思,向云台走去,与清都山的诸多强者道别,登上那艘飞舟,踏上前往中州的漫长归途。   当飞舟上的人们蓦然回首,望向被抛在后方的清都山,望向北境以北那轮若隐若现的明月时,心中不由生出恍如隔世般的唏嘘感觉。   然后他们收回视线,开始思考往后的现实,才是错愕地发现。   原来。   如今只是暮春。   ……   ……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七年。   在这一年的春天,人间发生了很多足以留在史书上的故事。   故事的最后也是笔墨最为浓重的一笔,是灭世三灾之一的云妖不复存在,是清都山彻底摆脱了北境以北带来的威胁,再无外患。   而这所有的故事,都离不开怀素纸这三个字。   世人奉她为圣,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对她杀之而后快,可大人物的亲传弟子们,却对她有着近乎崇拜般的仰慕之情。   在过往的历史当中,很难有人在活着的时候,便落到如此复杂矛盾的境地中。   无数暗涌随着这些复杂的情绪,在中州乃至整个人间涌动,见不得天光的议事来了一场又一场,阳谋与阴谋与敌意在黑暗中不断滋生,日渐壮大。   然后暮春某日。   这些精彩绝伦的阳谋,这些拨弄人心的阴谋,这些躁动不安的敌意,于顷刻间戛然而止,骤然消散,悄然无踪。   这些东西都被留在纸面之上,不会被付诸于行。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一个消息从北境来到了中州,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谢真人降下法旨,言称明景道人与其论道之时,心有所触,故向天道行,然功亏一篑,以至如今身负重伤,难以痊愈。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却只能承认这是真的,并且在口中坚信这是真的。   所有人都明白了谢真人的意思。   在他离开人间之前,谁也不能动怀素纸。   要是敢动,那就准备好被灭门吧。   一时间,整个中州如临深渊。   这正好应了谢真人名字里的那个渊字。   ……   ……   与此同时,怀素纸正在烦恼一件事。   她还未离开北境,仍在清都山上那幢小楼里,与暮春的风为伴。   连春风都吹不走的烦恼,是云妖。   准确地说,是云妖在人族语言的学习上的原地踏步。   午后,怀素纸看着堆叠在书案上的那些厚重典籍,终于对一脸无辜的云妖说出了那句话。   “要不,你试一下化形?”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云妖化形!   “嗷……呜?”   云妖睁大眼睛,声音里满是迟疑,带着一丝丝的无法置信。   怀素纸看着它说道:“我知道你更喜欢现在的自己,事实上我也很喜欢这样的你,但这些天来没有进展也是事实,总得想个解决的办法。”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在轻轻抚摸着云妖的后背,手掌深陷在那柔顺的毛发里。   “或者我再努力尝试一下,看能不能更好地对你的嗷呜做出总结,不再像现在那么耗费心力就能轻易理解。”   她想了想,又说道:“这应该比我在短时间内修炼到大乘要容易一些。”   听着这些话,云妖无法再一脸无辜下去。   它小心翼翼地跳到了怀素纸的大腿上,隔着衣衫去蹭了蹭她的肚子,表示自己真的有在努力,只是没有结果而已!   “我知道的,虽然你很爱睡觉,不爱听我讲课,但确实没有糊弄过……”   话音莫名戛然而止。   怀素纸顿了顿,看着怀里的云妖说道:“这些话都是认真的。”   之所以说这么一句话,是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话里有阴阳怪气的意思。   很像是南离和姜白这两人莫名其妙生气了,对她心怀怨怼的时候,与她说的那些怪话。   怀素纸确定自己没有这个意思,自然要认真强调一遍。   在她眼里看来,云妖就是一个小孩子。   她始终认为,与小孩子相处的时候,最为重要的就是真诚,不要留有误会的余地。   “嗷呜!”   云妖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怀疑过!   然后它顺势倒在怀素纸的怀里,看着案几上堆着的那些书籍,变得愁眉苦脸了起来。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抚摸着它,等待它的决定。   不知多了多久,那一声嗷呜终于在她怀里响起。   云妖答应了。   为了自家的圣女殿下不再劳心费神,它愿意稍微尝试一下。   就在它准备化形的时候,怀素纸忽然想起了一件颇为严肃的事情。   “化形后的你会是怎样的?”   “嗷呜。”   “你自己也不太确定吗?”   “嗷呜!”   云妖一脸诚恳地看着她,不用去猜,都知道这是承认的意思。   怀素纸没有说话,思考片刻后,从随身储物法器里取出了一件衣裳。   很自然地,这件衣裳的色泽是如墨般的黑。   这自然是怀素纸自己的衣服。   紧接着,她把云妖抱起来放到椅子上,起身去把那扇接入阳光的窗户给关好后,才是说出了那三个字。   “开始吧。”   怀素纸的声音久违地几分凝重。   ……   ……   在人族统治世间的如今,对天下妖族而言,化形是一件颇为重要的事情。   明知山上那只虎大王,当年便是在化形行走世间的途中,与孤闻大师相识,结下了那段受用至今的关系。   更不要说化形后还有着参照人类的功法,对自身的修行路做出纠正,这种极为实在的好处。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对云妖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   它与怀素纸相识不久,但关系却已经密切到了极点,不需要再靠化形结伴同游去增长。   修行方面的考量就更不存在了。   云妖本就站在人间的最高处。   哪怕是北境以北陷入沉寂的现在,它依旧强大到不可一世,能与它相提并论的存在,偌大人间也就那几个而已。   顾谢两位真人,长生宗的麒麟,清都山上那株古树,与天渊剑宗那只被称之为白泽的神兽而已。   综上所述,云妖从未考虑过化形的事情。   事实上,在教学连番受挫之前,怀素纸也未曾考虑过让云妖化形这条路。   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一人一妖都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怀素纸神情微凝。   云妖很不安地嗷呜了一声。   怀素纸思考片刻,确定这声嗷呜带有害羞的意思后,很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的感知中天地灵气略微紊乱,却转瞬间就恢复平静。   下一刻,一道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这声音听上去是笨笨的,憨憨的,不那么聪明的,但绝对能够称得上是可爱的。   “嗷……呜。”   怀素纸睁眼望去,见到的是一位身穿黑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是真的不大,比之当年的谢清和还要更稚嫩一些。   于是那件黑裙穿在她的身上,便显得太过宽大,衬得她手足无措。   她只好坐在地板上,让裙摆散乱如花。   她有些紧张地咬着下唇,很是不安地看着怀素纸。   几缕阳光自窗户的缝隙间洒落,越过怀素纸的肩膀,照亮小姑娘的眉眼。   那小姑娘忽然低头,似是被阳光刺着了眼睛。   就像是那朵不胜娇羞的莲花。   “我……好了。”   ……   ……   如此简单的三个字,从小姑娘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充满了艰辛苦涩的意味。   怀素纸醒过神来,不再为之失神。   她早已知道云妖就是一个小孩子,本就不该失神,但还是失神。   因为那一声下意识的嗷呜……真的很可爱啊。   她走到云妖身前,想了想,认真说道:“先不用勉强自己说话。”   言语间,怀素纸取出一根发带,为云妖束起散乱的发丝。   在这个过程中,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化形后的云妖。   与寻常的小姑娘相比,云妖的脸颊稍显清瘦。   要是不说话,将会是很冷,很高傲的一个小姑娘。   她的容颜真真如画,且不是寻常的画,而是一副钟天地灵气的画。   她眼眸远看仿佛晨星,近看则是一方静湖,湖面如镜,可以倒映出一切的真实。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小姑娘的身上都找不出缺点。   当然,这存在着一个前提。   那就是她不能开口说话。   她一旦开口,那所有的清冷与完美,都会变得一种截然相反的……天真以及可爱。   ……   ……   “很可爱。”   怀素纸坐在地板上,看着仍旧低着头的云妖,由衷感慨说道。   小姑娘抬起头来,犹豫了会儿,嗷呜了声。   怀素纸沉默了。   因为这一声嗷呜的意思……很麻烦,很不好回答。   ——那现在的我可爱,还是之前的我可爱?   云妖问的很认真,因为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纯粹的好奇。   怀素纸同样认真说道:“都很可爱,是不一样的可爱。”   听到这句话,云妖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她很自然地俯身向前,倒向了怀素纸,就像她还未化形之前那样。   她贴着她的大腿,用头顶轻轻地蹭着她的肚子,发出了满意的声音。   怀素纸有些不太习惯,但还是把手放在了云妖的背上,一如之前地轻轻抚摸着,没有任何的区别。   “感觉怎样?”   “嗷呜。”   “这衣服不合你身,穿着当然是不舒服的。”   “嗷呜-”   “待会儿我给你量一下尺码,让人去为你做几件,但你现在得先习惯一件事。”   “嗷呜?”   “开始习惯说人话。”   “……好。”   云妖的声音从怀素纸的怀里流淌而出,尾音被拖曳的很长,听上去有种幽幽的感觉。   怀素纸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离开自己的怀里,起身去把关上的窗户给推开。   阳光与春风入窗。   书案上的那些典籍被翻动,发出了烦人的声音。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云妖顿时愁眉苦脸,眼眸微转间,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能变回去。”   怀素纸头也不回说道,她不用想都能猜得到云妖的心思。   云妖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地看着她,仿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怀素纸转身,回到书案前坐下,问道:“之前我教你的东西都还记得吗?”   云妖下意识想要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却又猛然发现这只会带来更糟糕的结果。   “记得。”   “先温习一下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自然。   云妖微微一怔,好生不解地看着她,心想我才化形多久,您就要我继续学习了吗?   “怎么了?”   怀素纸问道。   云妖很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现在这个样子,您满意吗?”   怀素纸听完以后,平静说道:“我从来都不在乎外貌。”   不等云妖撒娇,她说道:“离太阳下山不到一个时辰了,待会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浪费时间。”   云妖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拿起那本一本簿册。   册子里写满了字,都是学习相关的内容。   她让云妖坐在自己身边,一起看着这本册子,对着上面的字开始发音,进行复习。   云妖哪里敢违逆自家圣女殿下,很快就收敛起心思,认真温习功课。   小楼不再安静。   一道生涩且稚嫩的声音不断响起,进行着很基础的发音,但时不时还是会被一道成熟的冷淡嗓音纠正。   随着时间的流逝,炎日的西斜,那两道声音渐渐纠缠在一起。   成熟与稚嫩。   可爱与冷淡。   天真与漠然。   这听上去很像是一对师徒,一对姐妹,甚至一对母女。   大半个时辰过后,小楼里的声音变得单调了起来,很难再听见那道成熟的声音,只剩下了稚嫩的可爱的读书声。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   道门最为经典的经文,被云妖缓缓道出。   她的神情很是认真,眉眼间找不出半点的厌恶,相反还流露着清晰可见的欢喜。   她没有想到,原先怎么也只能嗷呜的繁复经文内容,在简单的温习过后,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自己念了出来。   要知道,之前怀素纸为了这短短二十来个字,与她努力将近三天时间,还是一无进展。   果然还是得化形!   这般想着,云妖越发感到高兴。   随着最后一个字被念出,温习随之而结束。   怀素纸很是满意,偏过头望向身高才到自己肩膀的云妖,看着她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倍感欣慰。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教妖说话这件事情上,取得堪比修行破境的莫大成就感。   就在这时,云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刚才圣女殿下您说的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怀素纸耐心听完,知道她没有认真严肃的意思,话里的情绪都是好奇。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云妖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声音不知觉地雀跃着。   怀素纸说道:“嗯,给你起一个名字。”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这是我们认识那时候就说过的事情,只是那时候你不方便,结果拖到了现在。”   云妖连忙点头,赶紧说道:“现在很方便!”   怀素纸见她如此期待,不再多说什么,以剑指为笔,凭空写下很多个名字。   是云缨,是云霄,是云舒,是雪练,亦是云梦。   有雪生,有北云,有白绛,有云君,还有染墨。   更可爱一些的,是云采采也是云盼盼,以及云霏霏。   如果不想那么可爱,云水心和云梦秋当然也是极好的。   至于嗷呜这样的名字……   怀素纸暂时没有以习惯来起名的习惯。   云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漂浮在空中,被落日余晖镶上了一层金边的文字,小脸逐渐茫然了起来。   她都快看不懂那个云字了,只觉得这里的云字多得都让她辨认不出来了。   “这是圣女殿下您为我想到名字吗?”云妖问道。   怀素纸没有说话。(注)   她问道:“没有喜欢的吗?”   云妖微微摇头,认真说道:“我都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   然后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但是名字只能有一个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云妖更难过了,扯了扯她的衣袖,睁大眼睛看着她,小声问道:“我真的不能有五个……好吧,三个名字吗?”   怀素纸说道:“三个名字记起来会很麻烦,而且名字理应是独一无二的。”   云妖低下头,嗷呜了一声,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悲伤。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不用着急,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慢慢去想。”   再过两天,清都山才会进行最高权力的交接仪式。   待谢清和正式成为清都山掌门后,她会带着云妖一并返回中州。   在此之前,没有事情会打扰到她们。   ——谢清和最近忙碌到了极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云妖听着这话,却还是难过。   她再抬起头,望向那些染着金光的文字,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于是好奇问道:“为什么这里面没有怀云?”   PS:这些都是大家起的名字,所以纸纸没有点头,而是沉默。 第一百一十七章 暗结珠胎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两个字有些怪。”   云妖歪了歪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说道:“怀云哪里怪了,不是挺好的吗?这个名字不是圣女殿下您的姓氏和我的本体结合在一起的意思吗?我觉得很好啊。”   人间最怕见天真。   尤其是一位长得清美绝伦,容颜如画的小姑娘,坐在你身旁,如此诚恳地发问,更是让人难以回答。   怀素纸不是寻常人,自然不会被这一眼看的道心不复平静,如风吹皱一池春水般微乱,但也确实觉得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毕竟双关词和谐音字这种东西,求的都是会心一笑,而不是仔细解释。   这种东西但凡解释了,那就不可能好笑得起来,必然是尴尬的。   更何况怀云这两个字的谐音……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   这般想着,怀素纸却给出了另外一个理由。   “问题出在怀字上。”   她看着云妖,平静说道:“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要姓怀。”   云妖听着这话,还是不太能理解,老实说道:“姓怀有什么不好的吗?我喜欢圣女殿下您,当然也会喜欢您的姓氏啊。”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样做的话,会让你显得没那么有威严。”   云妖的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   “那我到时候变回去,来上一声嗷呜,威严不就都回来了吗?!”   话还没说完,云妖想着那时候的画面,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她向前纵身一跃,不合体形的宽松黑裙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正当敌人瞧不起幼小的她的时候,她却迎风见长,变回那只顶天立地的枭熊,朝天一吼……   这肯定能把人吓一大跳的吧?!   就在云妖畅想未来,下意识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果然这样才能真正进步。”   怀素纸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头,看着正在傻笑的云妖,认真赞美说道:“你现在说起来话,比之前要流畅太多了。”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句赞美都是生硬的,是突兀的,是明显奇怪的。   然而云妖终究是一个小姑娘,不曾见识过人心,自然不会往别的方向去想。   她听得很是开心,又一次抱住怀素纸,就像是没有化形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名字的事情。   怀素纸看了眼那些名字,神识微动,让其消散于无形之中。   “你长得是有些好看。”她看着小姑娘的脸说道。   云妖想也不想说道:“圣女殿下您比我好看!”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不是要和你比谁更好看。”   这些天来,云妖一直在听她讲课,早已分辨得出她什么时候认真,什么时候是随意。   现在这句话就是认真的。   她连忙松开双手,不再拥抱,往后退了一小步,端正坐好,等待圣女殿下发话。   “这次离开北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要隐姓埋名的,如果长得过分好看,难免会招惹来一些多余的目光。”   怀素纸说道:“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麻烦。”   云妖认真想了想,就像平时上课那样,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可是圣女殿下,我没有骗你,我现在真的还是很厉害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和我打架,我们应该不用怕这些麻烦?”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你觉得那天用剑那个人强吗?”   话中所指自然是顾真人。   云妖老实点头,说道:“很厉害。”   怀素纸说道:“就算是他那般厉害的人,都只能躲着世事走,你我又岂能例外?”   云妖还是没明白,问道:“为什么?”   “因为红尘太乱,因为因果太重。”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说道:“哪怕是圣人也禁不住红尘遮眼,因果缠身,所以我们要尽量离远一些,如此才能得道。”   云妖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怀素纸说道:“你是想说我明明这样告诫你,自己却又做不到?”   云妖摇头,说道:“不是这个。”   怀素纸微微一怔,意外的很是明显。   这是她与云妖相识以来,第一次没有猜中对方的心思。   难道说化形还能让妖变得聪明起来?   云妖不知道她想的已经如此之远,鼓起勇气,指出了这场对话里的问题:“是圣女殿下你之前才说自己不在乎外貌,现在又说我长得好看,会惹来很多麻烦,那这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呢?”   怀素纸沉默了。   这句话她是真没有想到。   云妖的声音还在继续。   “还有,我该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   怀素纸看着云妖的眼睛,看着她眉眼间的那些困惑,说道:“这里确实是我的疏漏。”   她顿了顿,紧接着为自己说过的话作出了详尽的解释:“我之前说不在乎容貌,指的是赏心悦目的方面,因为我认为自己长得足够好看,无需去看她人,所以不在乎,这是内在自观的方面。而第二次说长得好看带来的麻烦,则是外界客观存在的因素,两者源自于同一样事物,但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听完这番话,云妖眼中再也不见困惑,因为都变成了茫然。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是真的连起来了,她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只觉得莫名其妙的。   怀素纸看着她眼里的茫然,便知道她此时的状态,再补充了一句:“你就当成我嫌弃麻烦。”   云妖恍然大悟,正要嗷呜出声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不好意思问道:“所以我到底要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   怀素纸忽然觉得她有些可爱,轻笑说道:“要长得好看,但没必要非得被人看到。”   ……   ……   在这段简单的插曲过后,一人一妖继续开始授课与学习的过程。   不久之前,怀素纸曾对云妖说过,虽然她总爱睡觉,不喜欢上课,但每一次听讲都是专心致志……这些都是真话,并非谎言。   云妖很尊重自己的圣女殿下,或者说喜爱。   她本就认真记下了听到的每一句话,大致上的意思也都能够理解,只是习惯了嗷呜,一直发不对音罢了。   如今唯一的问题被解决了,过往的积累在骤然间迸发出来,就像是一颗遭逢连日阴雨的种子,于某个清晨得见阳光,就此开始蓬勃生长。   所谓厚积薄发,所谓水滴石穿,便是如此。   然后。   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云妖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睡后的她没有再维持人形,重新变成了那只毛绒绒的熊枭,趴在那张摇椅上,轻轻摇晃着,眉眼间还残留着喜悦。   怀素纸看着云妖,看着堆在它旁边的那件不再属于自己的黑裙,心想这应该算是一种裸……睡?   一念及此,她的心情变得好生复杂,再也无法淡然。   她看了一眼那件黑裙,思虑片刻过后,在书案上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留给谢清和的。   信里详细讲述了今日发生的变故,没有任何的遗漏,包括云妖化形后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小姑娘。   做完这件事后,怀素纸转身离开小楼。   时已入夜,清都山灯火通明。   她与清都山关系匪浅,却不曾真正游历过这座名山。   若是不算清都峰顶,怀素纸去的最多的地方,其实是知矜峰。   她在那里听过道,知矜峰主想过收她为徒,从这个角度看,她和知矜峰也算是有过一段因果。   但今夜她借夜色而行,却不是要再上知矜峰,与故人叙旧谈从前,而是去的道左峰。   道左峰与从前并无两样,说好听些是清净,难听则是冷清如坟。   偌大一座山峰,峰上竟连百盏灯火都找不出来,而且那些灯光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各处,要说这是夜空里的星辰,未免太过寒酸了些。   夜风到此,仿佛也多出了几分寒意。   沿着山道,拾阶而上,怀素纸走的不快,与寻常游客并无区别。   登山的途中,她和几名寻常弟子擦肩而过,随意一瞥,见到的都是自信。   在云妖之灾平息后,清都山再无外患,而且谢真人与顾真人那一战的结果不为世人所知,自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是烈火烹油之势罢了。”   怀素纸登上峰顶时,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此间无灯,一片漆黑。   那位枯瘦的老人站在崖边,看着那数座灯火通明的山峰,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的刻薄尖酸。   怀素纸听着这话,想着谢真人只剩下二十三年寿命的事实,情绪有些复杂。   “你找我作甚?”   “想让前辈帮个忙。”   “废话,不是有事要我忙,你会来这里?”   道左峰主没好气说道:“直接一点,别在我这推三倒四的。”   怀素纸说道:“我想向前辈讨些布料做几件衣服。”   清都山上最擅长炼器的就是这位枯瘦老人。   对修行者来说,衣裳也是法器一属。   “这种小事也要来找我?”   道左峰主的声音里满是嫌弃。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真的拒绝。   怀素纸告诉了他自己的要求。   道左峰主闻言一愣,转身望向怀素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像是发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事实。   怀素纸微微蹙眉,问道:“前辈?”   道左峰主咳嗽了一声,神色莫名严肃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道:“是你,不对,是小清和她暗结珠胎了对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家不养个小姑娘?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道左峰主问道:“前辈,您这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平淡如常,不见任何起伏。   然而道左峰主又怎会听不出来藏在其中的不耐烦?   他咳嗽了一声,斟酌言辞片刻,缓声说道:“这我毕竟是炼器炼了一辈子,在某些方面会稍微有点儿敏感,先前你说出布料要求的时候,我便下意识去设想了一下,发现这不太合适你……”   怀素纸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了这句话,神情微冷问道:“所以这和珠胎暗结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说的那个要求也不适合现在的小清和啊。”   道左峰主看着她,理所当然说道:“正值夜深,你一个人静悄悄来这里找我要布料,可尺码不合你身也不合谢清和的身,那必然是为我不知道的第三个人讨要的布料,不是这个道理吗?”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忽然间想起了那句极有名的话,一见到短袖子,便立刻想到白胳膊,再而往深处想去,想到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很是无奈,更是无语,只觉得这设想太过荒唐了些。   而此时,道左峰主还在手脚并用,滔滔不绝地从各个角度出发,用言语试图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富有道理的。   “以怀素纸你的性情,如果真的有了外室,绝不可能来找我要布料,所以这第三个人肯定跟小清和有关。”   “既然如此,那最有可能的不就是你让小清和珠胎暗结后,开始提前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儿,提前准备衣裳吗?”   “至于为什么要提前准备,当然是因为你已经准备离开北境,决定把小清和母女二人丢在山上,故而于心有愧,想要为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不是很合理吗?!”   话音在夜风中徘徊着,久久不肯散去。   怀素纸静静看着道左峰主,一个字都没说。   道左峰主的神情渐渐冷静了下来,眼神不再那般狂热,试探问道:“是不是我的推测在某些地方与事实上略有出入?”   怀素纸微微摇头,还是不说话。   道左峰主皱起眉头,再次认真打量了她片刻,吃惊问道:“难道是小清和让你珠胎暗结?”   话还没说完,老人连连摇头,一脸的嫌弃与不屑,嘲弄说道:“就谢清和那个脾性,怎么可能让你珠胎暗结?此事绝无可能!”   怀素纸无法再沉默下去,声音冰冷至极:“我的意思是,你话里的一切都是错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对的,不是与事实略有出入,而是与事实毫不相干。”   以她的冷淡性情,都忍不住说出这样一番话,足以见得这件事有多么的荒唐。   话音落下,道左峰主顿时安静了。   他脸上的所有情绪于顷刻间消失干净,化作一声难过的充满憾意的叹息声,喃喃自语说道:“竟然与事实毫不相干吗?”   怀素纸不想再继续这场荒唐的谈话,提醒说道:“别浪费时间了。”   道左峰主收敛情绪,转身向峰上宝库走去,示意怀素纸跟上。   如今对话结束,老人也算是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有那么离谱。   为表歉意,他准备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天材地宝。   这自然让他有些肉疼了。   于是,道左峰主忍不住再说了一句话。   “怀素纸啊。”   “嗯?”   “要不,你还是让谢清和珠胎暗结吧?”   “……”   “稍微考虑一下?”   “你想死吗?”   ……   ……   与此同时,那幢小楼里。   谢清和坐在书案前,视线在那封信和云妖的身上不断来回,眼神很是复杂,有些荒唐,有些错愕。   她今夜难得清闲,想着悄无声息回到这幢小楼,给怀素纸一个惊喜,与心上人好好腻乎,却没想到小楼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封信。   见到这封信的那一刻,她还以为是怀素纸不告而别,难过不已。   强忍悲伤,不愿垂泪。   谢清和凭借着莫大的勇气,用手背抹去泪水,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却发现信中所言并非自己设想的那般。   好消息是怀素纸还在清都山,没有悄无声息离去,连一个道别的机会都不给。   坏……不太适合用好坏来形容的消息是,化形后的云妖竟然是一个小姑娘。   谢清和用了很长时间,才算是消化了这个其实也算合理,但不管怎么想都会让她为之介意的事实。   她放下那封信,起身走到窗前,伸手一推。   夜色已深,寒风入窗,落在谢清和的脸颊上,风干了不久前的泪痕,让她稍微精神了些。   “既然素纸把所有事情都写在了信里,那就代表这事和她没关系,在她的意料之外。”   “但……怎么会是一个小姑娘的?”   “怎么能是一个小姑娘的?”   “真是莫名其妙的,化形就不能化点儿别的吗?”   “算了,小姑娘总归要比其他更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的要好。”   “谢清和,谢清和,你要记住你是清都山掌门,要胸怀广阔一点……不能盯着这种小事情去计较,要学会放任自流。”   “可我的胸就是没素纸大啊,就是比她小啊,凭什么不计较?”   “又来一个小姑娘?”   “又来一个小姑娘!”   “都怪我长大了。”   “烦死了!”   谢清和站在窗前,双手抱胸,微微低头。   她把自己的声音压的很小,喃喃自语发泄着心中的情绪,将那些不忿与担忧尽数付诸言语之上。   因为这件事儿真的很荒唐啊。   而且她也曾是一个小姑娘,心里当然会有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极深的叹息出现。   谢清和关上了那扇窗,在星光离开房间的前一刻,她看了一眼那面梳妆镜,对自己无声说了一句不要害怕,如此才安静了下来。   她抿了抿略显干涩的嘴唇,走到那张摇椅旁,蹲下身来,看着还在熟睡中的云妖,看着堆在旁边的那件黑裙,心想自己到底该把你当作是什么?   是情敌?   还是小孩子?   就在谢清和鼓起勇气,准备唤醒云妖,与其进行一场荒唐的谈话时,耳中有脚步声响起。   她的勇气瞬间消失,落在云妖背上的右手从拍打变成抚摸,就像是撸猫一般的抚摸。   怀素纸回来了。   也是这时候,云妖发出了幸福的声音,美滋滋地翻了个身,变成四脚朝天袒胸露腹而睡。   “你去哪里了?”   谢清和轻声问道,没有抬头。   怀素纸看着她和云妖,说道:“去了道左峰一趟,讨了些布料回来,准备做几件衣服。”   谢清和的右手微微一僵,然后继续在云妖身上抚摸,不太确定问道:“你这是要给云妖做衣服?”   怀素纸嗯了一声,点头说道:“留给它化形之后用。”   “你好笨啊。”   谢清和没忍住,抬头望向怀素纸,直接说道:“这为什么还要做新的衣服?”   怀素纸微微一怔,问道:“嗯?”   谢清和起身向自己的衣柜走去,说道:“按你在信里的说法,云妖化形后和我以前差不多大,那我以前穿过的衣服它肯定是能穿的。”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句话着实太……没有道理了些。   她很难理解,谢清和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做出的这个决定。   “你觉得怎样?”   谢清和偏过头,望向站在后方的她,语气很是寻常。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感觉有些奇怪。”   话是真话,她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决定是莫名其妙的,就像道左峰主那句珠胎暗结一样。   “唔,好像是有些古怪,但也没什么?”   谢清和歪着脑袋,蹙着眉头,赞成了这个看法,却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她很自然地打开衣柜,从中翻找出数十条自己穿过的裙子,一一放在身旁,堆成了一座整整齐齐的衣山。   这些裙子颜色各异,款式也异,与怀素纸习以为常的单调截然不同。   很是适合小姑娘。   数年之前的谢清和,本就是一个小姑娘。   这些都是她曾经心爱,但囿于年龄,不得不舍弃的裙子。   “你过来看看?”   谢清和蹙着眉头,有些烦恼说道:“我觉得都挺适合的,真的很难选啊……要不你全都拿走好了?”   怀素纸走过去,坐下来,看着堆叠成山的衣裙,说道:“这样好吗?”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有什么不好的?这些裙子和衣服都是出自名家之手,连我都不觉得便宜,一直放在衣柜里也很可惜的呀。”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些道理。”   “哼,我说话一直都很有道理!”   谢清和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压低声音说道:“而且……你现在有没有一种感觉?”   怀素纸问道:“嗯?”   谢清和放下手里的那条粉裙,微仰起头,凑到怀素纸的耳边,低声说道:“就是,那种我们正在养女儿的感觉?”   怀素纸沉默了。   她看着谢清和的眼睛,然后发现这句话起码有一半是真的,因为那些兴奋和雀跃不可能是假的。   今夜的清都山到底怎么了?   为何这般没有道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勾指起誓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以年龄计算,云妖是你我祖宗的祖宗的祖宗……把它当女儿看待,未免太奇怪了些。”   “可它化形后就是个不成熟的小姑娘啊,你都不知道,那天它和别人对着嗷呜上半刻钟,你觉得这是我小时候能做出来的事情吗?它可比我幼稚多了!而且妖族的寿命天然就比我们人族要长,怎么能单纯比谁活得久?要是真比谁活得久,那无归山那只乌龟岂不是天下第一了?”   “它本就是天下第一吧?”   “那可不一定,树爷爷也活了很久,清都山存在之前它就在这里了!”   “那你的树爷爷和云妖相比,谁活得更久一些?”   “……怀素纸,你这是在挑事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哼,我现在生气了。”   谢清和故作冷漠地哼了一声,说是生气,但眉眼间却是笑意盈盈。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久违地这样聊上一次,说的还是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又怎能不高兴?   她拾起一条裙子,用肘子戳了戳怀素纸的腰窝,问道:“你觉得这件怎样?”   那是一条浅蓝色的裙子,蓝的很有天气晴好时的感觉。   谈不上仙气凛然,更多是悠闲与惬意的味道,夹带着几分的轻快活泼。   怀素纸认真打量片刻,点头说道:“很好看。”   谢清和心想这回答未免太敷衍了些,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应该很适合云……”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似是无心,补充了一句:“感觉穿在你身上会很好看。”   谢清和闻言,轻轻咬住下唇,莫名觉得双颊有些微烫,低声说道:“就算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这裙子我也不好穿得进去。”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可惜了。”   谢清和微微偏头,躲开她的目光,说道:“那……我改天找人去做一条新的,下次穿给你看?”   怀素纸说道:“好。”   谢清和听得很是高兴,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回过头去碰了一下怀素纸的嘴唇。   碰完以后,她再也忍不住了,有些傻乎乎地笑出声来。   怀素纸见她开心也很高兴,唇角微微翘起,轻笑着。   谢清和敛去笑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端正神色,咳嗽了一声,说道:“那就说好了啊。”   说话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地收起那条裙子,藏到自己的储物法器里。   这当然不是她不想给云妖,而是……既然要重新再订做一条,肯定是要给别人看看现在的款式吧?   总不能凭空描述吧?   万一做出来的和现在不一样,她肯定是要改到一样的,那不是折磨别人吗?   还是不要了。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是她不想给云妖。   谢清和这样告诉自己。   “纸纸你也挑几条?”   “我对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你是想说没兴趣吧?”   “嗯。”   “也对,毕竟你长得这么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哪里要在乎这种东西呢。”   “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这就是你储物法器里的衣衫颜色和款式甚至布料全都一样的理由吗?”   “有什么问题吗?”   怀素纸的语气理所当然。   谢清和翻了个白眼,懒得与她争这方面的事情,转而问道:“还有个事情我挺好奇的。”   怀素纸心想你今晚的好奇可太多了,说道:“嗯?”   谢清和抬起头,视线从那些裙子上挪开,落在怀素纸如画般的容颜上,神情认真说道:“你说云妖很好看,那你觉得你和它比起来,谁更好看?”   怀素纸无言以对,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她说道:“好看到了某种程度,就不再是客观上的事情,而是沦为一种主观的事物,云妖的好看已经越过了那道门槛,因此讨论我和它谁更好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谢清和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样的道理,然后说道:“那我觉得你是最好看的。”   怀素纸说道:“你也好看。”   明明是一句赞美的话,谢清和听得却不太愉悦,声音微沉说了一个字:“也?”   怀素纸很清楚她为何不愉快。   “嗯,是也。”   “为什么?”   “我一直认为,无论客观还是主观,我都是最好看的。”   谢清和怔住了,彻底无言以对,微恼说道:“我看你是最不要脸的!”   怀素纸没有说话,心想自己真不要脸了,你能舍得吗?   下一刻,她忽然发现这样的想法很不自己,但……好像也不算什么坏事?   毕竟说自己是最好看的,总好过被问谁和谁更好看。   反正都没她好看。   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应该是这样吧?   怀素纸不再多想,开始与谢清和一起为云妖挑选裙子。   两人不时说话,探讨到底是哪一件更好,久而久之,倒真有了些养女儿的感觉。   ……   ……   当云妖从熟睡中醒来,嗷呜着翻转身子,艰难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就是一座堆叠起来的裙山。   它有些茫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用爪子揉了揉眼睛,然后……发现眼前的裙山来得更加真切了。   “嗷……呜?”   “它醒了!”   谢清和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怀素纸没有说话。   谢清和起身,走到那张摇椅前蹲下来,与云妖认真对视,柔声说道:“您方便化个形不?”   云妖还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嗷呜了一声,便是答应。   谢清和曾经认真钻研过那本书,学习过云妖的语言,知道这是答应的意思。   她的眼神顿时变得明亮,以最快的动作拿走那件黑色裙衫,将先前挑选的亵衣与衣裙拿出来,催促说道:“快变吧。”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   这不是什么坏事。   她着实没有阻止的道理。   云妖醒过神来,看着一脸期待的谢清和,老老实实地嗷呜了一声,便开始化形了。   就在下一刻,原先趴在摇椅上的云妖消失了。   谢清和眼前一花,便看见一个冰雕雪琢般的小姑娘,坐在地板上面。   那小姑娘穿着不合身的黑裙,睡眼惺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就此遁入梦中。   谢清和怔了怔,回头向身后看去,只见先前被拿开的那件黑裙已经消失不见。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昨天和它说过,化形后一定得穿好衣服,看来它确实有好好记住。”   “……有道理。”   “但我没教过它换衣服。”   “我来?”   “你来。”   谢清和收回视线,望向渐渐醒过神来的云妖,开始了语重心长地叮嘱。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确定没有问题后,起身走出小楼。   穿过花树林,行至云起处。   清都山的风景向来单调,与中州诸宗的山门相比起来,过分肃杀,难见清美之意。   这主要体现在山上少见溪流,不闻水声的缘故。   怀素纸随意坐下,抬头望向那株金黄古树。   正值黎明之前,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候,古树散落的金光,远远望去就像是粒粒星辰。   她看着这幕画面,享受着阔别多日的安静时光。   前些天师父离开了,南离自然也没有留下来,而唯一想要留下来的虞归晚则是被她劝走了,谢清和在为继承掌门之位而忙碌……   怀素纸本以为这样以后,可以无所事事地休息一段时间,却怎么也没想到为云妖忙了这么多天,直至白天时迫不得已的选择化形,才算是暂时解决了语言的问题。   入夜后,又遇到了那么多没有道理的事情。   简单些说,现在的她有些累了。   怀素纸打了个响指,把多余的思绪逐出脑海,闭上眼睛。   黎明到来前,她在崖边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带着被认真梳洗换上合身衣裙后的云妖,找到了已经睡着的怀素纸。   一人一妖下意识放轻脚步,然后对视了一眼,便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谢清和止步不前。   云妖也然。   谢清和忽然问道:“你现在有名字了吗?”   云妖微微摇头,小声说道:“没有,我想叫怀云,但是她不同意。”   “怀云吗……”   谢清和说道:“这名字是有些奇怪,但也还好吧。”   从私心的角度出发,她很赞同这个名字,甚至觉得是极好的。   云妖听着这话,眼神非但没有变得明亮,反而黯然了起来,有些难过地嗷呜了一声。   谢清和说道:“我可以为你说服她。”   话音落下,云妖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它的发音很是端正,一个字一个字的,听上去很有认真的感觉。   谢清和没有回答,看着怀素纸的背影,说道:“有一个条件。”   云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想要她死,只要有机会出现,那些人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杀她,而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你也要不择手段地保护她,不要管她对你说什么,一切以她的性命安全为先。”   云妖认真听完后,更认真地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的。   它坚持嗷呜,不是因为还没睡醒,而是它认为这样才足够郑重。   “一言为定。”   “嗷呜!”   谢清和转过身,向云妖伸出尾指。   云妖学着她,同样伸出尾指。   两根尾指勾连在一起。   勾指起誓。   PS:唠叨几句,这个月到目前为止更新了十一万字,距离十五万字还差四万,而剩下的时间连带今天是四天,也就是说我要日万到这个月结束了。   从这一章开始奋斗。 第一百二十章 我不愿让她一个人   接下来的一半天里,阳光明媚,风也温柔。   云妖还是那么的喜欢睡觉,但睡醒后也有认真的学习,不再让某人操心。   那清脆稚嫩的读诗声,很有春天的感觉。   窗外不时有鸟儿飞过来,停在花树枝头上多嘴,为云妖认真伴奏。   怀素纸坐在摇椅上,双眼微闭,静静听着这些美好。   这是她在清都山的最后一天。   是的,今天就是谢清和正式成为清都山掌门的那一天。   今日过后,谢真人将会卸下背负数百年的沉重责任,与楚瑾无声离开北境,去度过此生最后的二十三年时光。   从此清都山只有一位谢掌门,谢清和。   但今天并非是正式的继位大典,清都山没有邀请天下宗门前来观礼,来的都是北境当地的宗门。   而且云妖之灾尚未过去太久,给予北境的伤痛依旧存在,故而一切从简。   对参与今日之事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清都山掌门之位的交接,仅次于这件事的就是怀素纸时隔多日后,再次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后一件事和前一件事相比起来,似乎远有不如,但却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   原因有很多。   比如谢真人早在多年以前就颁下法旨,确定了谢清和的地位,对北境的人们来说,这件事没有任何的惊喜可言。   但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世人真的很关心怀素纸的去向。   自梵净雪原深处那场无耻至极的围杀过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世人,这非但没有让人遗忘她,反而记的更加深刻了。   据清都山内部一场谈话中流传出来的隐秘消息,怀大姑娘在平息云妖之灾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决定性贡献。   这个消息流传的速度极快,当然是得到了清都山上某位大人物的同意。   很显然,那位大人物的姓氏是谢。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位姓谢的大人物,希望把最风光的那一刻留给怀素纸,才把事情办得这么委婉,绕那么多的圈。   怀素纸对这些并不关心,故而一无所知。   早在数日之前,她就决定自己不会真正出席这场盛宴,给予世人看到她的机会。   这也是她还在懒散的最大缘故。   ……   ……   午后,临近初夏的阳光渐渐炽热。   怀素纸感知着天地间的变化,知晓时辰已到,于是睁眼。   她眯起眼睛,望向天空里淡薄的云,看着被阳光掩埋的那轮明月,忽然生出一种世事恍惚的感觉。   读书声消失了。   云妖变回枭熊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回到怀素纸的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她。   “我们要走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   云妖嗷呜一声,眼里找不到半点背井离乡的伤感,都是对接下来那段未知的旅途的好奇。   怀素纸把它从怀里抱起,放在一旁,然后坐在那面铜镜前,拿起雷木梳认真梳发。   理完发后,她再把窗户关上,搬出很久没有用过的那个木桶,以道法凝聚出温热清水。   褪去衣裳,坐进水中。   微烫的烧灼感觉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带来久违的愉悦,让她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云妖听着圣女殿下的声音,眼睛变得明亮起来,有些蠢蠢欲动。   “不可以。”   怀素纸看都不看,直接说道。   云妖有些失望,但还是很听话地趴了下来。   然后它心想,自己要是变成人形,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这般想着,它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多习惯当人!   ……   ……   沐浴,更衣,收拾。   离开小楼,踏上去路,准备归途。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当怀素纸抱着云妖,沿着崎岖山道向清都峰顶走去时,古树之下早已站满了人。   清都山的诸峰弟子与长老及峰主,北境各宗派的代表人物,就连在外的许多执事与长老,都在今日赶了回来。   这是谢真人成为清都山掌门后,唯一一次全宗门上下几乎都到齐的时候——他继位当天不算。   清都山近千门人与北境各宗派的代表,按照自己的辈分与地位,从上往下站着。   离清都峰顶最近的那群人,自然就是北境的各大宗的宗主,以及清都山的诸峰之主。   古树之下,一片安静。   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人物们,站在春末夏初的阳光里,脸上找不出半点的不耐烦,默默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事实上,这已经超过了原先定下的时间。   负责阐释门规的希言峰主,此刻看似神情不变,实则心中已然不悦。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最上方,心想你连自己定下来的时间都不遵守,让这么一大群人无故等待着,真的适合成为掌门吗?   场间没有任何的声音,也没有谁和谁以神识进行交流,但很多人都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   ……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楚瑾的声音并不沉重,没有苛责的意味。   相反,她的语气很是轻快,流露着清楚的笑意。   这笑意十分复杂,有些嘲弄,有些戏谑,但更多的还是觉得有趣。   谢清和说道:“我当然知道。”   然后她望向谢真人,认真问道:“到哪儿了?”   谢真人似乎也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会很有趣,微笑说道:“差不多了大约还有两刻钟吧。”   谢清和思考片刻,确定时间上已经差不多了,说道:“那再过会儿我就和父亲您出去吧。”   楚瑾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不见得是她想要的?”   “当然想过。”   谢清和向前方走去,没有回头说道:“但我坚持认为,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是我是整个北境必须给予她的。”   楚瑾微笑说道:“但我怎么觉得,你的想法不止于此呢?”   谢清和没有回答。   她已然离开,与谢真人并肩而行,出现在世人眼中。   ……   ……   按照怀素纸事前的计算,一切都会是恰到好处的。   沐浴更衣后,沿着崎岖山道一路前行,在快要登上清都峰顶的时候,那场盛大的议事将会进入尾声。   届时,她将会亲眼见证谢清和成为清都山掌门。   这就是怀素纸的全部想法。   然而当她踏上最后那段路途,可以清楚看见站在山道两旁的晚辈弟子的面孔时,却发现事情并不如她所想那般。   场间很是安静,或者说是肃静。   人们还在聆听自上方传来的声音,没有宣布新一任掌门确定后的如雷掌声,以及热烈祝贺声。   怀素纸微微蹙眉,心想你还没正式成为掌门,就已经染上开会时话说个没完的恶习了吗?   她决定离开北境之前,与谢清和好好谈谈这个问题,纠正这种错误的做法。   这般想着,怀素纸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拾阶而上,而不是停留在原地。   就在这时候,原本一直留在她怀里的云妖,不知是被阳光晒的难受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从她的怀里跳了出去。   怀素纸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下一刻,谢清和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落入所有人耳中。   ……   ……   “接下来的这些话是我的私心,但我坚定认为,这一次我可以以私代公。”   “今日在场的所有人,肯定都还记得很多天前的那个夜晚,不是因为从那天开始,北境的天空多出了一轮月亮,而是因为很多在我们生命中留下过痕迹的人,在那个夜晚悄无声息死去。”   “整个北境都在下雪,地里全是被冻僵的尸体。”   “那个晚上究竟死了多少人,这个问题,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我知道一件事。”   “在中州,有很多人希望北境能够一直流血,永远不要愈合,哪怕这种做法很不符合他们常挂在嘴边的天下与苍生。”   “我不憎恨他们,因为我从未对他们抱有过期望。”   “我很感激一个人,因为她给予了我以及很多人希望。”   “我还记得,她最初来到北境的时候,整个朝南城被雨夹雪笼罩着,满城沉默。”   “她走在那条街道上,有无数人追随在她的身后,黑压压的一片。”   “整个北境,整个中州,甚至是整个人间,都在注视着她。”   “那时候我觉得她很了不起,但今天回忆起来,我更多是在想,当时的她到底背负着多大的压力?”   “直到这一刻,我还是无法想象出她所背负的压力,而她也不曾告诉过我。”   “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徘徊在北境上空数万年的那片漆黑云海已经烟消云散,彻底成为史书上的一段文字。”   “而她也准备离开了,独自一人,一走了之。”   “她一直都是这么个人,无所谓这些东西。”   “但我不是她,我对这些很有所谓。”   “她来的时候是凄风惨雨,而她将要离开的现在,北境一片明媚。”   “因此我坚定认为,她必须要得到北境的礼送,而北境也理应为她壮行。”   “我没有办法接受她默默无闻的离开。”   “她是怀大姑娘。”   “怀素纸。”   ……   ……   当话音散尽之时,天色已黄昏。   夕阳映照下,那株金黄古树仿佛下一刻就会燃烧起来,有凄绝壮丽之美。   人们的视线随着谢清和的目光,落在山道上。   暮色如血。   黑衣如旧。   怀素纸迎着无数道视线,望向站在最高处的谢清和。   她安静片刻后,说道:“煽情得稍微有些刻意,下次不要了。”   PS:明天凌晨六点前肯定还有一章,现在得去稍微休息一下,否则人要顶不住了,然后按照舒克的时间计算,今天才更新了六千三,距离日万还差将近四千,还是得继续拼命。   然后,这里是本卷的收尾了,接下来的新卷会用到一个十分经典的开局,我一直都很喜欢那个东西,希望到时候能够写出那个味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别了,清都山   怀素纸站在暮色里,为世人所见。   她的声音很轻,但就像此刻的晚风,无远弗届,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天地间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   谢清和唇角微笑,流露出一抹笑意,很是得意。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开始前行。   当她迈开脚步,一幕必将流传在修行史上,将要传遍三洲四海,让天下修行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壮丽画面出现了。   道侧的人们仿佛麦田。   当怀素纸拾阶而上之时,似有风起。   无数人面朝着她,怀揣着最大的敬意,向她躬身行礼。   若是从远方望向此间,只见风过之时便如麦田起浪,尽皆低腰。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袭孤影。   这无疑是人世间最为盛大的礼遇。   怀素纸平静行走。   然后某刻,有钟声响起。   钟声自清都峰顶而来,为整个北境捎去一道新的讯息,宣告清都山已经迎来一位崭新的主人。   以及。   清都山将会永远铭记怀素纸为北境所做之事。   当怀素纸登临绝顶,来到谢清和身旁,回身望向后方之时,视线已然变得无比开阔。   云海依旧,夕阳依旧,风也依旧。   唯一不旧的,是这个世界以及人们给予她的莫大尊重与喜爱。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清都峰顶。   怀素纸的黑衣边缘被暮色镶上了一层金边。   人们却对此不屑一顾,仍旧注视着她,全然不在乎其中的真相。   怀素纸看着人们,最后说了一段话。   “从修行之初,便有很多人对我说过一句话,那句话是大道无情不必同行,时至今日,有很多事情都在证明这句话是对的。”   “我有另外一种看法。”   “大道不是无情,而是无言,而是无意义,故而它容得下世间一切欲望,可以被世人赋予各种定义,无数意义。”   “若是大道有言,与世人说唯有无情才能求得它,那我这些年来做的一切,未免显得有些尴尬,有些狼狈了。”   “但纵使大道有言,笑我狼狈,我想我也会继续下去。”   “是继续。”   “不是坚持。”   “因为人活在这世上,总得要做些什么,或是修行,或是情爱,或是更多的。”   “我之所为,即是我的兴趣所在,我的大道所向。”   ……   ……   夜色深时,清都峰顶的人们已然散尽。   怀素纸站在崖边,看着被月色映成雪原的云海,看着远在北境以北的云妖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日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明面上看似是谢清和不忿她的低调离开,实则是借今日这个难以重现的郑重场合,向天下人宣告一件事。   就算她是暮色,就算她是那位杀人无算的元始宗未来宗主,清都山也会站在她的身边。   随后。   北境的人们以实际的行动,无声同意了这个决定。   这才是今天发生的这一切的真正意义所在。   怀素纸之前不愿意真正现身,只想着远远看上一眼,便是想要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然而世事总是不如人意。   有脚步声响起。   是谢真人。   “谢清和对我说,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他说道:“而我赞同清和的看法。”   怀素纸说道:“送礼物之前,难道不该考虑一下别人的看法吗?”   谢真人闻言微怔,然后笑了出声,说道:“当年瑾儿也这样指责过我,没想到现在还能听到这么一句话。”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清和是有些像你。”   谢真人笑着说道:“我这人不怎么聪明,遇事很容易执着,清和这方面也随了我,只能麻烦你以后多照看一些了。”   怀素纸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就好。”   谢真人轻轻点头,然后取出一枚玉佩,随手递了过去,说道:“这是赔礼。”   怀素纸想了想,最终还是接下来了。   所谓赔礼,赔的当然是楚瑾一意孤行,非要让她不舒服的事情。   “那年你到清都山上,去的最多的是知矜峰,还有我年少时喜欢的那幢书楼,我应该没记错吧?”谢真人随意问道。   怀素纸说道:“没有记错。”   谢真人有些感慨,说道:“我当上掌门后很长一段时间俗事缠身,没空再去那幢书楼,后来娶了瑾儿算是清闲,却也断了当年的习惯,懒得去写一些东西了。”   话至此处,怀素纸哪里还能不明白玉佩里藏着的是什么东西?   “我尝试了一下把这些年修行所得进行总结,但时间终究还是太短了些,没有修改的余地,有些地方详略不太得当,但整篇下来也算是言之有物,对你应该能有些用处。”   谢真人神情温和说道:“这里有个请求。”   怀素纸认真问道:“请讲。”   “今夜之后,我是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情了,所以麻烦你替我编撰修订一下这份东西整合成书。”   谢真人说道:“然后等你有空的时候,往清都山上放一本就好了。”   怀素纸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某种角度来说,重新编写这种修行心得本就是一场修行,是寻常修行者所艳羡的莫大机缘。   谢真人忽然问道:“我年轻时候留下的那些笔记写的怎样?”   怀素纸说道:“写的当然很好,给予了我很大的启发。”   谢真人笑了笑,说道:“这句话未免太应付了些。”   这自然是在开玩笑。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他说道:“但真人你的那些笔记里有一个问题,让我稍微有些无法接受。”   谢真人不解问道:“什么问题?”   “那就是……”   怀素纸忍不住叹了口气,很是无奈说道:“真人您的字,写的是真的很丑,我当时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辨认您到底写了个什么字上面。”   ……   ……   “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吗?”   谢真人沉默半晌后,说道:“我感觉自己写的字也没那么难懂吧。”   此时怀素纸已经离开,向乐来峰走去,准备登上飞舟,重回中州。   这句话自然是对楚瑾说的。   “我不喜欢怀素纸,但她说的是对的,你的字就是写的很丑。”   楚瑾的声音依旧冷淡。   这些天来,她就没有笑过几次,与从前相比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   谢真人有些遗憾,说道:“真的很难看吗?”   楚瑾不再回应。   谢真人望向她的侧脸,眼神格外专注,就像是看到了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楚瑾微微蹙眉,问道:“我脸脏了?”   “没有,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了。”谢真人看着她。   “什么事?”   楚瑾有些不悦,声音更加冷淡了。   谢真人微笑说道:“就算我字写的那么丑,你还是把我给你的那封情书保存的那么好,一如当年。”   楚瑾沉默了。   她没有办法继续冷漠下去,与谢真人认真对视着,面无表情说道:“这无关美丑,你不要混为一谈,这只会让我觉得你莫名其妙。”   ……   ……   夜幕已经降临,周围一片沉寂,清都山上点燃了万盏灯火,那株古树也在散发着金光。   怀素纸登上飞舟,站在舟首,看着这一幕画面。   她知道,次日清晨的时候,自己再也看不见清都山的土地了,而北境也很快就会被她抛在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她的心情并不如何怅然迷惘,但她知道。   这将会是自己此生命运的转折所在。   怀素纸最后看了一眼,有些俗气地向地上的人们摆了摆手。   别了。   清都山。(注)   ……   ……   钟声再次响起。   清都山大阵显于人间。   一道壮阔的气息自清都山升起,向穹苍而行。   紧接着,无数道或是相同或是不同的气息,随之而去,没入高天之上。   满天繁星被洗去身上的尘埃,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仿佛星海降临人间。   当那艘飞舟驶入星海,星光骤然大盛,然后散开。   就像是无数朵正在盛开的烟花。   送君千里之外。   ……   ……   怀素纸站在舟首,负手而立。   她的侧脸被星光照亮,明艳不可方物。   她看着这场人间最为壮阔的送别,神情平静,眼中却微有湿意。   她素来冷淡,鲜有情绪波动,不会为风景而陶醉,此刻却还是这般模样了。   因为她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这个世界在向她表达自己的善意。   不虚此行。   怀素纸这般想着,看着眼前的星光烟花盛景,喃喃说道:“真美。”   ……   ……   烟花散尽之时,怀素纸回到飞舟内部。   还是从前那艘飞舟。   还是那个房间。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一个小姑娘,敲响房门,在得到她的允许后,怯生生地走进来,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了,与她踏上一段未知的旅途。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的小姑娘早已长大,找不出稚嫩,成为了被世人仰望的大人物。   再次还乡的那位过客,满身尘埃,不再青春。   岁月如河。   逝者如斯。   没有回头的可能。   怀素纸静静想着这些,并不伤感,只是更加坚定。   要争朝夕。   更要争万年。   就在这时,云妖来到怀素纸的怀里,轻轻地蹭了她。   “嗷呜-”   ……   ……   PS:本卷完   昨天昏睡过去,直接睡到了六点半,这章是起来之后写的,还算是满意。   这卷的卷名是万里未归人,指的当然不只有谢真人,也是追随怀素纸来到北境,然后死去的那些人,这是我没怎么描写的方面,原因即是篇幅上处理不好,在那个时候写那些的话,自我感觉写出来会稍显突兀,犹豫过后就放弃了。   从这一点来看,这一卷在点题的方面做的不太行,唯一庆幸的是大体上达到了开始时的自我要求,然后上一章末尾怀素纸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是我对自己的评价,那里其实是定好的,来的时候是一片漆黑,走的时候连一缕光明都不带走?那是我所无法接受的低调。   最后,这次怀素纸还乡的时候,还是带了一个小姑娘,这是故事里的巧合,但是现实里的我刻意作为,为的是对应和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最后的最后,注的地方是别了法兰西,稍微抄了一下,但字数上对本章价格没影响。   ★ 第五卷当惊世界殊 ★   null 第一章 人间不见怀素纸 上   时光如水,转眼已是五年。   人间一片如常,如旧。   云妖苏醒后给予北境的那些伤痕,在岁月的搓洗之下渐渐隐去,听闻这五年间的气候暖和了许多,不再像往年那般风雪不断,在深冬时节的时候都能期待阳光降临了。   小谢掌门去掉那个小字以后,展现出了相当成熟的处事风格,很快得到了人们的认可。   据说私底下,就连那位对她颇有微词的希言峰主,最近都沉默了下来,甚至偶尔还会非常生硬地说上两句好话,也不知道是真的赞赏,还是向不知去向的谢楚两位真人表明忠心。   是的,在谢清和成为清都山掌门的第二天,谢楚二人决定下山云游。   这个决定很是突然,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预料,引起了好大一场波澜,很多人认为那时候的北境遭逢大劫不久,十分需要两位真人留下来操持大局,为此去到他们面前说了不少话。   无一例外,那些劝解都被拒绝了。   谢楚二人飘然而去,没有说要去何处,但全天下的人都猜到了。   一时间,中州五宗如临大敌。   有隐秘传闻,当这个消息传至长生宗的时候,莫大真人直接结束了闭关,出山主持大局,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那位走路很慢以至终日无所事事的无归山掌门踏过眠梦海,孤身行至那道天堑之前,在那里渡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与谢楚两位真人相见。   当晨光再次降临人间时,落入人们眼中的是一片安好,风景如昨。   唯一的改变是,元道远放下了手中的诸多事务,就此返回位于中州内陆的无归山。   而在他回到无归山的那天,不知为何,无归山变得相当安静。   其时清风徐来,天气晴好。   连那只乌龟都睁开眼,在太阳底下走了几步,是数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盛景。   那天的无归山很适合游玩。   在那天过后,元道远便开始闭关,直至今日仍未出关。   世间对此有诸多猜测,所有的这些猜测都指向了那两个人,但没有人将这些猜测付诸于明面,都很默契地选择了闭嘴。   像这样的事情在不久后还发生了数次,让人们越发习惯,不再那般关注。   唯一那次例外是在岱渊学宫。   当那对夫妻云游至学宫时,如今的学宫之主江教授,却没有给予人们想象中的礼遇,甚至表现得略微冷淡。   世人,或者说中州五宗的目光因此凝聚到学宫,沉默注视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然后……他们发现那对夫妻对此并无不满。   根据学宫一位姓庄的大人物在私下透露出来的说法,双方相谈甚欢,仿佛多年老友。   那对夫妻甚至旁观了一堂课,与一位来自明知山的学子简单说了几句话,态度很是友善。   消息一经传出,于当夜就呈现在中州五宗掌权者的桌上。   到了这时,再怎么愚钝的人也都知道,这是那对夫妻在提醒整个中州,清都山不曾遗忘那场当中施以北境援手的人和势力。   这就是那对夫妻的云游。   中州一片太平。   人间安宁。   ……   ……   在绝大多数民众看来,这场云游为人间带来了久违的太平,再是美好不过。   有人赞美,自然也有人诋毁,或者说是不悦。   中州西南一带,多是险山恶水,有瘴气多年不散,毒性极其恶劣,甚至掺杂在灵气当中,以至于此地素来荒凉。   对位于东海与神都繁华一带的修行者来说,对西南苦难之地唯一的印象,大概就是这里有两座城,叫做益州与渝州,听说城里的火锅很有特色,值得尝试。   似乎还有一座很出名的寺庙……在此间?   正值盛夏,益州城中某家茶馆。   说书先生正在台上眉飞色舞,不厌其烦地将这五年间发生的事情道出,丝毫没有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感觉。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否则那块惊堂木为何都染了灰尘了?   店家见客人们毫无反应,却是坐不下去了,让小厮低声去警告了一下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脸色一变,犹豫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敢拍下那块惊堂木,只敢静悄悄地换了个话头。   “世间一片太平,但那些都是云端上的大人物们的事情,与我们这些活在太阳底下的小人们,可没有太多的关系,更好笑的大人们的一个念头,直接就能定了我们这一辈子。”   他清了清嗓子,待客人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后,沉声说道:“最近我便听说了这么一遭事情,西北那边好像不太平静,追根溯源,乱象似乎是从那家出来的。”   这句话遮遮掩掩,不肯明说清楚,反而勾起了听众的兴趣。   坐在二楼雅座上的那几位年轻修行者,听到这番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有这样掩耳盗铃的,都指名道姓是西北了,那家还能是哪家?”   “都是些活在地上的蝼蚁罢了,如何懂得天空的辽阔,竟敢去谈论万劫门的事情。”   “确实可笑。”   话至此处,这几位修行者相互对视了一眼,忽然间都沉默了下来。   西南临近临近西北,他们都是当地大宗门的弟子,从师长的口中得知了些许万劫门变故的内幕,故而才会这般嘲笑。   然而那场变故的内幕涉及的层次实在太高。   如果说他们将自己比作俯瞰大地的苍鹰,那么导致万劫门发生剧变,直接影响西北一应大小宗门的那两位大人物,便是恒古不变的星辰日月。   有位年轻人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万劫门这事影响的何止是西北?你我几位的宗门,最近不也是如履薄冰,生怕走错一步吗?”   西南一带太过苦难,而且因为那座寺庙的缘故,道盟八大宗的山门竟是无一坐落此地。   万劫门的山门位于西北,作为最接近益州和渝州的八大宗,对西南拥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力。   如今万劫门生变,这些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依附万劫门的寻常宗门,又岂能安心?   虽说如此,但终究是处西南之远,万劫门之变带来的影响更多是落在这些宗门掌权者身上,还未到年轻弟子也要为之忧虑的程度。   “还是先喝茶吧。”   一位同伴不愿谈论这些,赶紧转移了话题。   雅座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说书先生滔滔不绝的声音。   这几位年轻人不敢深谈,好奇却还是好奇的,下意识去听了会儿,却发现那说书先生完全是在凭空捏造,与事实不能说是略有出入,但肯定是没有关系的。   就在其中一个人着实听不下去,准备拍桌而起,要指着鼻子骂那说书先生胡说八道的时候,却发现对方话锋一转。   之所以话锋骤转,是因为原先兴致勃勃的客人们发现他在说车轱辘子话,便都失了兴趣。   “各位客官,现在肯定都在想,我为什么要这样长编大论说那家的事情?”   那位说书先生猛地一挥袖,甩开手中纸扇,喝道:“当然是因为唯有那家安稳下来,像我们这些世俗中人,才有机会知晓发生在梵净雪原里,那场千年以降第一战的结果。”   “是清都山还是天渊剑宗?!”   “是顾真人还是谢真人?!”   “九天之位何时重列?”   啪的一声脆响。   惊堂木被举起砸下。   听到这番话,茶馆的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客人开始了极其热烈的争议。   “依我看,那一战肯定是谢真人赢了,只是他囿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亲密关系,故意把胜负给隐瞒了下来。”   “放你娘的屁,顾真人稳坐天下第一近千年,岂会就此落败。”   “呵呵,说是天下第一,但战绩呢?谢真人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以一己之力平息了云妖之灾,为北境带来太平的。”   “这便是你白痴了,顾真人一生无战,更能代表他是最强者,圣人曾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真是笑话,我看他分明是怯战,以为那时候谢真人刚刚镇压完云妖,是最虚弱的时候,却没想到迎上了正值巅峰的谢真人,让自己下不来台。”   “哪有你这般胡搅蛮缠的人,顾真人若是真的怯战,又怎可能亲自下山,千里迢迢去一趟北境,不惜与云妖相对?”   炽热阳光下,白痴与蠢货齐飞,口水共茶水一体。   店家看着如此热闹的画面,看着不断被添上的茶水糕点,忍不住给那位说书先生竖起了大拇指。   就在这个时候,二楼有人说了一句话。   “你们这在说个瓜娃子呢?”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望向那头,只见一位姑娘凭栏而立,正怒目。   她毫不客气说道:“一个把云妖之事尽数归功谢真人,一个连顾真人为什么会下山,千里迢迢去一趟北境都不知道,也配在这里指点江山?”   那姑娘冷哼了一声,嘲弄道:“真是笑话。”   争执的正激烈的双方顿时涨红了脸。   有人霍然起身,指着这姑娘喊道:“那你倒是给我说个分明?这世间哪有那般了不起的人,能和顾谢两位真人争功!”   茶馆忽然安静了下来。   静的很诡异。   片刻后,同样是坐在二楼雅座的一位年轻人叹了口气,满是感慨说道:“确实是有一个这么了不起的人。”   PS:开卷有益,今晚争取再写两章,一章保底。   然后,各位读者姥爷应该都能看得出来,这里抄,唔,模仿的是什么经典情节吧?   之前就一直想写这个,可惜王大小姐的故事背景适合,但人太过自我了一些,确实不适合这样的东西,幸好现在的她还算适合。 第二章 人间不见怀素纸 中   话音落下,在场的很多人醒过神来,回想起那个无法遗忘的名字。   很奇怪的是,随着这句话的落下,茶馆变得更加安静了。   如果不是盛夏阳光带来的闷热依旧存在,让茶馆里的人们流着真实的汗水,真的有种时间被停滞下来的感觉。   那位年轻人也察觉到自己不该说出那句话,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然而他依旧有些不忿,看着自己的同伴,压低声音说道:“那些大人物是真的可笑,难道他们觉得让人不敢提起那人的名字,对那人讳莫如深,就能抹去她留下来的痕迹吗?”   “少说两句吧。”   一位同伴对他摇头,低声说道:“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是道盟里的大人物,是八大宗的掌门们才有资格决定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多说?”   听到这些话,有人嗤笑出声,嘲弄说道:“这事儿哪有那么复杂?”   同座的年轻人以及周围的客人们,全都望了过去,神情满是好奇。   世间事大都如此,越是不让接触的,越是会引起人的好奇心。   “五年前,那人在眠梦海说了些很了不得的话,让道盟直接分裂成两群人,这不就给道盟的大人物给吓了个半死,寝食难安了吗?”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对此确实一无所知,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汗水直接打湿了衣裳。   有人愤怒骂道:“那她这样做肯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道盟那些大人物本来有问题,这件事绝对不能怪她!”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因为害怕自己这天聊的太深,平白惹祸上身。   然而从他们的表情看来,显然都是赞同这个说法的,甚至眼底深处隐约流露出来一抹向往。   也许是这个缘故,最先开口的那位姑娘被人邀请了过来,得到了相当热情的招待。   茶馆自然不会有酒,无法让人酒后乱言,但这么多年轻人因为同个原因聚集在一起,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个人身上。   “说起来,自从五年前清都山那位谢掌门继位后,那人就不知所踪了,有些时候,我是真的很担心她。”   “有什么好担心的,像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的悄无声息,依我看来,她真要是死了,整个人间都会知道。”   “话是这么说,但你想,道盟对她讳莫如深到这种程度,真要有机会动手岂会放过?”   “此言有理,要不然谢楚两位真人,为什么对外说是云游天下,却在中州徘徊,就差长生天峰没去一次了?这分明就是在暗中寻找那个人。”   “……按照你这个说法,那人难道真的已经死了?”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若说成焉,如今真能算是天下有道吗?”   众人沉默了下来,叹息声连成一片。   明明没有人真正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话里的那人指的是谁,而且似乎都对那人抱有极为强烈的好感,甚至是仰慕之意。   当有人提出那人也许身死,否则不可能这五年间都默默无闻的可能后,眼里的难过与震惊及悲伤显然不是假的。   然而这世上没有谁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位没有参与年轻人谈话里,坐在隔壁雅座的中年男子,听到那句与圣人有关的话后,缓缓地抬起头来。   这男子表情冷漠,眉眼间尽是阴郁,连盛夏天的阳光都化不开。   他说道:“圣人?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事实?”   有人怔了怔,下意识问道:“什么事实?”   话音方落,一位同伴向这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闭嘴,千万不要再说下去了。   “还能是什么传闻?”   那位中年男子冷笑说道:“当然是她其实是满手血腥的魔宗妖女的事实了,还能是什么事实?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只看到那人让你们看到的好,连一点儿自我思考的能力都没有,怕不是被那人利用到死,还心甘情愿地觉得那人好。”   如此刻薄尖酸冷漠的言语,听着自然是要让人愤怒的,尤其是落在年轻人的耳中。   就在好几位被这番话刺痛了脸颊,愤怒到涨红脸的年轻人准备掀桌而起时,有人认出了那位中年男子的身份来历,连忙低声解释了一番。   “这人之前是幻鹿斋的一位执事,幻鹿斋的斋主五年前跟着那人去了北境,却没想到最终一去不回,幻鹿斋失了掌门,最开始还好,周围的宗门都很尊重那位斋主的作为,但近几年的处境越发糟糕,连日常的开支都快要维持不住了,迫不得已遣散了很多人。”   众人相顾无言。   片刻前涨红了脸的年轻人还是不忿,低声说道:“都已经被遣散了,还有闲心闲钱来这里喝茶,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句话自然是气话,因为这家茶馆的价格并不昂贵,从那位说书先生的水平可以清楚看出。   中年男子看着这年轻人,不屑嘲弄道:“我虽觉得那人假仁假义假慈悲,做的所有事都是借大义的名头为自己谋私利,但那人是真的胆大包天,什么事情都敢做,岂是你这种连骂人都不敢大声的小屁孩配得上仰慕的?”   那位年轻人愤怒至极,便要动手,却被周围的同伴给按了下来。   中年男子讥笑着呸了一声,说道:“换做是那人,这时候肯定不是对我发火,而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去解决问题,再喊几个人吹捧,给捧出一个她到了青天就有了的圣人名望。”   眼见场面快要无法控制,在旁打量许久的掌柜连忙过来,开始为双方打起圆场,平息这场他已经见过太多次的争端。   从中州五宗决定抑制那人的名声开始,像这样的争论在益州,在渝州,在神都,在整个中州不断重复出现。   最开始的时候,中州五宗对此明显不悦,但奈何他们不敢真的让那人的存在成为禁忌,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种情况。   到了后来,他们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争论,懒得理会这些事情。   连上面都这样了,下面的人自然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默认一切的发生。   只要不真的打起来,都是无所谓的。   然而听得久了,像茶馆掌柜这样的人,时不时也会忍不住去想,那人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一别人间即是五年之久。   ……   ……   茶馆的一处包厢里,有两个人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二楼。   两人微微笑着,颇为得意的闲聊起来。   “那话说的倒也算得上是正确,要是那妖女还在,听见这件事后,肯定是要横插一手的。”   “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这也是我们能坐在这里喝茶闲聊的最大原因,不是吗,前辈?”   “说实话,我其实还挺喜欢她的。”   “嗯?”   谈话里稍微年轻的那人,抬头望向对坐的秃头老人,看着那充满感慨意味的笑容,眼里流露出了很多的不解。   以他对这位奸诈老人的认知,喜欢这两个字,没有道理出现在这种地方。   老人喝了口茶,微笑着叹息了一声,赞叹说道:“当然是喜欢那人的,要不是她以言语惑心,带着一大堆蠢货去送死,你我岂能在这里坐收渔翁之利?”   对坐的人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起来,连忙为老人倒了一杯茶,赶紧称赞老人的智慧。   老人姓高,名为高义,是西南当地一家宗门的实权长老,这数年来借幻鹿斋等宗门的门中强者身死北境的机会,以威逼利诱行吞并之事,为自己和宗门赢得极大的好处。   他甚至凭借着这些好处,以海量的丹药冲击自身尘封的境界,隐约看到了破境的希望,此时自然是春风得意至极。   高义笑着说道:“可惜当时我没有去眠梦海,不然要是能亲眼见一见那人的风采,指不定也成了蠢货了。”   “前辈乃是真正富有智慧的人,那人再如何了不起,也不可能动摇您的道心。”   “与那人相比起来,我又算得上什么?”   高义摇着头,似是不敢接受这般赞赏,但那双浑浊眼睛流露出来的情绪,分明是得意至极。   老人微微一顿,敛去笑意,轻抚须发说道:“既然那人不会出现,幻鹿斋的事情就快点儿处理干净,不要再拖拖拉拉了。”   坐在老人对面的晚辈,低声问道:“道盟那边没有意见?”   “道盟?”   高义淡然说道:“道盟早已看不顺眼幻鹿斋这等当年随她而去的宗门,只是懒得脏了自己的手,放任自流罢了。”   那位晚辈悄然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放心吧。”   高义最后笑着说道:“没有人会管这些小事的,那人可是圣人呢,都是圣人了,哪里还有空去理会几个凡人的死活?”   ……   ……   盛夏时节的益州城很是炙热,阳光过分明媚。   一位稚意犹存的小姑娘,从茶馆外走过,停步片刻。   她的眼神一片干净,对这个世界依旧怀有好奇,但已经淡了许多,不再那般浓烈。   她看了一眼茶馆,然后收回视线,提着盛满了瓜果的篮子,向位于城西一家书院走去。   那书院最近来了一位新的先生。   听说是从偏僻山村来的。   姓怀。   PS:差不多一万字了,待会儿看能不能再写一章……有点儿累。 第三章 人间不见怀素纸 下   茶馆那场谈话,不过是这五年间的无数次重复,与一滴水珠没入大海里没有任何区别,惊不起半点儿的浪花。   没有人会注意城西某家书院新来了一位先生,先生的姓氏恰好与那人相同。   那不过是一个从偏僻乡村来到益州,身旁带着一个寻常小侍女的教书先生罢了,不值得去多看哪怕一眼。   世事按部就班地发生着,化作一道巨大的浪潮,无情无识地吞噬着许多人的命运。   数日后的下午,盛夏阳光久违地消失,天空被阴云笼罩着,风雨欲来。   幻鹿斋谈不上是什么小宗派,在益州附近颇有名望,否则其斋主五年前也无法前往眠梦海,远远地参与了那场被讳莫如深的议事,更在之后进入北境。   这数年间,幻鹿斋在失去宗门的支柱后不断衰落,连执事都遣散完了,门中弟子自然都觉得前途无亮,选择弃之而去。   如今的幻鹿斋只剩下两个人了。   风吹雨未落,前斋主的儿女坐在门中唯一大殿的门前,看着冷清荒废到难以想象有过热闹的山门,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哥,高义给的最后期限……就是今天了。”   “我知道,前些天就把该赶走的人都赶走了,这里就只剩下我们了。”   “待会儿我多骂那高义几句!。”   “算了,骂又有什么意义,那狗杂种只会觉得脸上有光,觉得你在夸他聪明……快下雨了,你再去检查一下,千万不要把祖宗们的牌位给落下了。”   这对兄妹低声说着话,为即将到来的那场变作做着准备,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因为早就麻木了。   早在数十日之前,那个叫做高义的枯瘦老人,便以他们父亲好友的名头,奉劝他们能够让出幻鹿斋的山门,道理也很简单,怀璧其罪而已。   起初兄妹二人在认真考虑,以及旁人的规劝之下,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就在签订条约的那一天,兄妹却忽然发现条款与先前说好的出入甚大,而取得他们信任的老人高义,则是在旁不断劝解,说这其中有不好明说的缘故,日后自会补偿,让兄妹不要担心。   兄妹二人犹豫着,快要被说动的时候,幻鹿斋的一位老执事冲入场间,面目狰狞地想要喊话,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直接拖了下去。   目睹如此画面,这对兄妹自然犹豫,放弃了签字。   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让他们渐渐认清了高义的真面目,比如当日那位老执事被发现死在家中,死因是背后有剑伤的自尽。   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盟执事给出的结论。   自那以后,兄妹二人便感受到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压力,寝食难眠至今天。   之所以还能到今天,当然是因为益州道盟的大人物们心善,见不得治下发生一些难看的流血冲突,希望一切都能按规矩解决,井然有序。   于是幻鹿斋十分合理地多出了一笔巨债。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之事。   想要平下这笔巨大的债务,还上亏欠的那些灵石,摆平如山倾般的麻烦,兄妹两人只剩下出卖宗门土地这个唯一的选择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兄妹二人再如何愚目白痴都知道,以高义为代表的那些人,就是想要吞下这片土地。   某些时候,他们也曾在私底下痛骂过那个人,恨那个人让自己的父亲死在了北境,尸骨无存,但他们在愤怒过后,也知道这肯定是父亲自己的选择,不可能真正去怪那人。   “你说,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谁知道?”   “其实我做梦的时候想……”   “不要说了,待会儿你躲在我后面,事情让我应对。”   话还未说完,便有一群人走在阴暗天穹下,向幻鹿斋的山门而来,远远地落入了兄妹二人的眼中。   过往的幻鹿斋在益州附近也算是大宗门,门中自然设有阵法,作为山门大阵。   然而近些年来的衰落,已经让幻鹿斋无力维持这些东西,毕竟不管是阵法还是别的什么手段,都是需要灵石喂养的。   兄长站起身来,神情严肃地向前走去,准备守住幻鹿斋的最后尊严。   他的妹妹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侧,坚定不离。   不过片刻,高义率领着十数人,落在幻鹿斋的山门前。   老人看着身体微微颤抖,向自己走来的那对兄妹,说道:“看来两位贤侄已经准备好了。”   “这样其实挺好的,有舍才能有所得。”   高义看着兄妹二人,露出慈祥的笑容,语气温和中带着感慨,规劝说道:“你俩的父亲可是一位元婴境的大修,你们的修行天赋也算得上是不错,没必要为了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受伤,须知修行争的不是一时,而是将来的百年。”   话音落下,兄妹二人面色自然不善,那些跟在老人身后负责具体事务的下属修行者们,同样皱起了眉头。   这些人沉默不语,心中却是在恼火腹诽着,心想你分明就是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这番话就是在给别人提醒吧?   参与今日这件事的人,不只是高义所代表的的宗门的修行者。   其中还有几位作为当地道盟大人物的眼睛,亲自到场关注事态发展,以及瓜分最后利益的道盟执事。   这番看似规劝幻鹿斋兄妹二人的话,便是说给这些人,及他们所代表的当地道盟大人物听,提醒他们要为之后的收尾提供方便。   兄妹二人自是不清楚这些,但也没有给高义好脸色,拂袖转身,向门中大殿走去。   高义笑了笑,缓步跟了上去,神情悠然自在,目光在幻鹿斋内随意扫过,不时唏嘘感慨上一声。   如果不是幻鹿斋的山门就那么点儿地方,他想必是要扯上几句诗词的。   幸亏走不了几步,一行人就到了那座被搬空的大殿。   道盟的那几位执事取出一份文书,在桌上摊开。   昏暗灯火映照之下,属于道盟的鲜红印章,愈发来得刺眼。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争执吵闹叫骂的声音,让本就紧张压抑的气氛,生出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有人快步回来,走到高义旁边,低声说道:“是几个年轻人来闹事,满嘴荒唐言。”   高义想起数日前茶馆看到的那场谈话,笑了笑,说道:“年轻人火气盛,你们按规矩办事就好,不要把事情做得出格了。”   下属应了一声是,转身去应付那些凭借一股胆气而来的年轻人。   在下属离去后,高义望向对坐的那对兄妹,说道:“考虑的怎样了?”   “我想知道……”   那位兄长按住愤怒的妹妹,盯着老人的眼睛,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愤怒,冷静说道:“为什么文书上的数目,和前阵子你说的那个数对不上?”   高义微微一怔,神情满是错愕,说道:“不可能啊。”   他似是慌乱,连忙拿过那份文书,开始翻阅。   在审视文书的过程中,老人的脸色在急剧变化。   随着一声叹息落下,他抬头望向兄妹二人,痛心疾首悲愤喝道:“连九出十三归的债你们都敢借,这谁能救得了你们?!”   那位兄长愣了愣,旋即睁大了眼睛,再也无法冷静下来,破口大骂道:“高义,你不得好死!”   高义只当做没有听到,抬起衣袖抹去不存在的泪水,向前来公证的道盟执事行了一礼,神情苦涩说道:“这债务之大……恐怕幻鹿斋的山门也抵不完,是否能稍微减免一些?”   道盟执事摇了摇头,面无表情说道:“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若是谁都想着凭人情来减免,规矩何在?”   高义叹息一声,说道:“总该给年轻人一条活路吧?”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其余的修行者早已用道法束缚住那对兄妹,免得打扰这场冠冕堂皇的谈话。   道盟执事安静了会儿,说道:“也罢,我可以将日期稍微延后一些,但这笔债肯定是要清了的,谁也不能改。”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骤然一沉,分明是在提醒那对兄妹不要指望还在外头的年轻人。   就在那对兄妹听到这番话,失魂落魄之时,这位执事又再补了一句话。   “但这笔债确实不合常情,道盟治下不该有九出十三归的债务,这件事我可以为你兄妹二人做主,不会再继续利滚利下去,就到这里为止。”   高义连声道谢,紧接着就带上那对兄妹,离开大殿,往后宅书房走去。   在路上,老人不断出言劝说二人,说的自然都是你们不相信我,那总归是要相信道盟的吧?   如今那位高权重的道盟执事,都难得法外开恩,心善到为你们摆明这笔债务了,你们再不知好歹,未免过于不识好人心了。   若是你们父亲还在,不识其实也无所谓,但现在他不是死了吗?   就这么认了吧。   不要再错过这个机会了。   高义之所以说这些话,当然不是好心,而是为了确定幻鹿斋的前掌门有没有为自己的儿女留下些什么东西。   若是有,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就算没有,接下来的事情也方便处理许多,直接以欠债不还作为名头,将这对兄妹丢进道狱里,也算是斩草除根了。   片刻后,高义随手推开书房的门,正准备让兄妹二人进入的时候……   一声雷鸣,暴雨倾盆。   老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走进去,因为书房里站着一位女子。   那位女子一袭黑衣,侧身而立,站在书架旁,手上拿着一本古书,正在随意翻阅着。   “听说你想见我?”   她漫不经心问道。   PS:这章更新以后,距离十五万字还差两万字,也就是说今天接下来要是只写两章,那明天的我就要写四章……不管怎样都是很地狱的一个数字。   唯一让我庆幸的,大概就是最近不卡文,不然我是真要直接人没了。 第四章 那人曾经来过   人间久不见怀素纸,传说依旧在。   所有人都知道她尤为钟爱黑色,常年一袭黑裙,闲来无事时喜欢读书,容颜如画,性情清冷却不失温柔果决。   仿佛世间一切美好,都能从她身上得到最为切实的印证。   暴雨倾盆,雷声轰鸣。   当高义推开书房那扇门,看到站在书架旁边,正在读书的黑裙女子,听到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的第一反应,相当的自然,极为老辣。   老人愣了片刻,紧接着皱起眉头,就像是完全没听懂这句话,一脸茫然地问道:“这位姑娘,你是?”   说话的同时,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顺其自然地往门外走去,要再对应一下外头的景色,仔细确认一番。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也许是这个缘故,黑裙女子没有再说什么,更没有阻止高义的离开。   那对兄妹看到这一幕画面,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位站在书房里的女子是谁,但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嘴巴,想要提醒黑裙女子,千万不能让高义离开,否则再回来的时候,道盟的执事肯定也在了。   这位黑裙女子再如何神秘莫测也罢,都不可能与道盟正面为敌。   然而就在下一刻,兄妹二人挣扎着想要出声的这一刻,忽有痛彻心扉的惨叫声落入他们的耳中。   不知何时,那束缚住他们的道法消失不见了。   兄妹二人听着惨叫声,有些艰难地转过身,只见高义倒在茫茫雨水中。   老人身上那件用料昂贵的衣衫,这时候已经变成数十上百根布条,再也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在那些褴褛布条的缝隙间,兄妹二人可以清楚看到,是老人正在变得千疮百孔的身体。   这场从天而降的暴雨的每一颗雨珠,都变成了一道细小的飞剑,正在进行一场无情的杀戮,不,是最为残酷的凌迟。   在暴雨的搓洗之下,高义身体里的骨头渐渐显露出来,而他的血肉就像是寻常泥土一般,随着雨水向低处流去。   兄妹二人看着这幕血腥画面,先是茫然,片刻后睁大眼睛,如饥似渴地盯着看,不愿错过哪怕一个刹那。   伴随着高义的惨叫声,兄妹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的脸上到处都是泪水。   在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过后,高义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依旧能看出他曾有过一副人形。   人的骨头,当然也能算是具有人形。   是的,他身上所有的血肉都已经离他而去,一点儿什么都不剩下了。   然而恐怖的是,到了这种程度,高义依旧活着。   只剩下浑身骨头的他没有陷入昏迷,意识始终清醒着,他感受着永无止境地痛苦,艰难地向前爬行着。   高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或者说两个字。   ——道盟。   这一切都是幻觉,是一场以道法营造出来的噩梦,只要他能坚持去到那位道盟执事的身前,那就能从梦中苏醒过来,得到解脱。   很遗憾,那位身着黑裙的女子连这个微小的幻想都不愿留给他。   她随意说道:“我是怀素纸。”   话音落下的瞬间,雷霆骤响。   雷光将兄妹二人的面容照的苍白的同时,也粉碎了高义心中最后的那一缕希望,给予他最为深刻的绝望。   他知道自己肯定要死了,不会有任何的转机。   数日之前,他在茶馆里对那位晚辈说,自己很喜欢那人,很有兴趣与那人见上一面。   现在真的见到了,他却不想见了,想要那天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时间无法倒流。   这些念头注定无法实现。   高义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死。   但他却怎么也死不了。   因为怀素纸还不让他死。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高义茫然想着,终于明白为何道盟对这位妖女那么的忌惮,那么的讳莫如深了,认为是近五千年来唯一有可能让道盟崩塌的人了。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可惜自己明白的太迟了。   怀素纸对这些想法一无所知,因为不关心,无所谓。   她合起那本古书,递到兄妹二人手中,轻声说道:“收好吧,这是你爹真正留给你们的东西。”   兄妹二人这才明白过来,她之所以站在书房里看书,不是为了装腔作势,而是在替他们寻找高义所窥视的父亲遗物。   这才是她没有第一时间出现的原因。   “怀,怀大姑娘……”   那位兄长微张着嘴,声音颤抖着,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怀素纸说道:“抱歉,来晚了。”   说完这句话,她向暴雨中走去,撑起一把黑伞。   兄妹二人不再多看高义一眼,看着渐渐消失在滂沱大雨中,有如黑莲一般的女子,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痛快地哭了出来。   暴雨随风微斜,落在两人的身上,并不如刀。   温柔如缠绵春雨。   ……   ……   “手脚怎这般的慢,都去多久了,两个小孩子都对付不了吗?”   一位道盟执事眉眼间流露出不悦之色,语气逐渐不满。   今日发生的事情从某种角度来说,与吃绝户没有太大的区别,本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结果外面还来了一堆心怀热血的年轻人。   他当上道盟执事已经很多年了,早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些讨厌年轻人,尤其是今日这种喜欢闹事的年轻人。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愿意给予外头那些年轻人最为严厉的惩罚,统统都丢到道狱关上一年半载,彻底反省清楚再出来。   让他为之遗憾的是,道盟不会允许他做这种事情,因为道盟需要稳定。   五年前眠梦海上那场变故,让八大宗的掌权者们意识到,年轻的修行者们太过冲动,太容易被那位妖女的言语擅动。   为了断绝这种情况的再次发生,道盟很自然做出了相应的努力,收买人心。   然而大人物们的决定落在执事的眼中,却只觉得可笑。   这哪里是从指缝里流出些许好处,便能解决的事情?   成为道盟的一员以后每年可以领取灵石,把更多的功法典籍送到藏书阁里,让年轻人们以更低的条件去翻阅……   这些东西根本落不到实处,如何谈得上改变?   道盟执事这般想着,心情越发来得烦躁,不耐。   他霍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便要往后宅书房走去。   再这样拖下去,外面那些年轻人闹出事来,他也会有不小的麻烦。   就在这时,雨声突兀消失了。   紧接着是远方的吵闹声。   然后是旁人的呼吸声。   随着声音一并离开的,还有光明与色彩。   执事发现自己看不到殿外的世界了。   那场滂沱大雨仿佛从未存在过,大殿的屋檐与梁柱随之消散,如梦幻泡影一般,再然后则是他所站立的地面,最终只剩下了一片虚无。   这种消失更像是一种剥离。   执事只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他张大嘴巴,想要大喊出声,世界却没有给予他回应。   直至那个身着黑裙的女子映入他的眼中,他才是醒过神来,明白这一切是何缘故,自己正在经历些什么东西。   这就是元始魔功吗?   执事没有悔意可以生出,有的只是无尽的惊怖,与绝望。   由始至终,黑裙女子都没有看他一眼。   执事就此死去。   ……   ……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在幻鹿斋惨案发生不到半个时辰后,道盟就已经做出了反应,益州地位最高的三位大人物齐聚一堂。   巡天司作为道盟负责铲除邪魔外道的地方,其首领此刻自然在场。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当地宗门共同推选出来的领袖。   及道盟负责处理世俗事务的一位道人。   正常情况下,这三人足以决定益州的所有事情。   然而此刻他们看着大殿内的画面,却是沉默不语。   不是因为画面太过血腥。   事实上,大殿内找不出半点的鲜血。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维持着死前的动作,除了都睁大了眼睛,眼里尽是惊慌之外,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一位巡天司的黑衣执事进入大殿,低声说道:“那对兄妹已经控制起来了。”   负责处理世俗事务的那位尊贵道人姓黄,道袍的边缘以绛紫作为点缀,表明其身份之尊贵。   此时听了这句话后,他望向巡天司的那位同僚,叹息说道:“这对兄妹也是苦命人,先是父亲死了,今日又迎来这一场灭门惨案,理应好生善待。”   话似怜悯,实则忌惮。   杀完人后随意离开,不做善后处理,这是何等程度的自信和狂妄?   在场的三位大人物正是感受到这种自信,隐约猜到今日这场惨案有可能是那人所为,才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巡天司的黑衣首领点了点头,示意这个处理没有问题。   一应执事散去,殿内只剩下这三位大人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有谈话声响起。   “是那个人?”   “来时我简单问了一下幻鹿斋的事情,很有可能是那个人。”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她现在大概是什么境界?”   “看不出来。”   “要不,我们还是将这件事上报给神都那边?”   三人低声讨论着,商量着如何应对这件事。   很有意思的是,他们由始至终都没想过为死去的人报仇。   ……   ……   暴雨歇时,天色已黄昏。   怀素纸推开木门,回到一座寻常小院。   雨廊下,小姑娘模样的云妖坐在摇椅上,睡得很惬意。   在行走人间五年后,它终于在前些天坚定无视了怀素纸的意见,确定了自己的名字。   就叫怀云。 第五章 乡村教师   怀素纸收回视线,没有打扰睡得正惬意的小姑娘。   她放下黑伞,简单挽起束好黑发,便走进了厨房里生火,开始准备晚饭。   暮色散去之时,她恰好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而早已醒来的云妖,则是坐姿端正地等候着开饭的时候,眼神明亮地等待着。   这是云妖最为期待的时刻。   它与圣女殿下行走中州五年,去的地方却谈不上多,因为圣女殿下有很多事情要忙。   绝大多数时候,云妖都惦记着自己答应谢清和的事情,认认真真地跟在旁边,但偶尔像今天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它也会偷懒摸鱼睡觉。   之所以是以人形睡觉,主要是因为最近的它遇到了一个麻烦——书院里的那些小孩子觉得它很可爱,总是想要和它玩耍,让它不得安宁。   它也试过嗷呜怒吼,认真表示自己没有玩耍的兴趣,但那些孩子根本听不懂它的意思,只觉得小小一只的它更可爱了。   无奈之下,它唯有长时间化形成人,这才躲过了那些孩子的纠缠。   在它消失不见后,书院的孩子甚至还追问圣女殿下,问它到底往去哪儿了。   听着那些话,云妖更是心有余悸,这才会连睡觉都要是小姑娘的模样。   这些天来,唯一让它能够感受到幸福的,便是吃饭了。   圣女殿下的厨艺很是不错,而且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她都会去尝试当地的菜肴,不会翻来覆去地一直做那几个拿手菜。   偶尔她懒得做饭了,就会带着化形后的云妖出门,在陌生的人和街巷里,挑一家看上去顺眼的食肆,走入其中坐下,认真品尝当地的风味。   绝大多数时候,云妖都觉得这些食肆的厨子的手艺远不如圣女殿下。   故而当一人一妖遇见真正的美味时,便也更加高兴了。   这般想着,云妖夹起几块牛肉放入嘴里,含糊不清说道:“我想吃火锅了!”   怀素纸给它倒了杯茶,说道:“前天不是才吃过吗?”   云妖抬起头,一脸奇怪地看着她,理所当然说道:“可那是在傍晚吃的呀,到了晚上应该会不一样的吧?”   怀素纸随意问道:“那你不睡觉了吗?”   云妖微微一怔,然后发现这确实占用了睡觉的时间,眉头微微蹙起,苦恼的很是明显。   就像不久前它被认真询问,豆花到底吃甜的还是吃咸的,那么的苦恼!   谁让它入世五年后,还是那么的喜欢睡觉呢?   不管是在阳光下睡觉,还是在暴雨天睡觉,又或者在春风里睡觉,还是在乌篷船里睡觉,甚至是听着盛夏蝉鸣睡觉……所有的睡觉它都喜欢!   原因很简单,因为以前的它只有在云和雪里睡觉,不像现在能睡各种各样的觉。   “不能全都要吗?”   云妖的声音有些惆怅,听上去有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怀素纸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说道:“哪有一边吃火锅一边睡觉的道理?”   如此明确的不同意,当然不是因为她前些天反对云妖以怀云为名最终却被拒绝,所以要在这种小事情上进行报复。   她只是单纯对云妖当时给出的理由抱有意见而已。   那时候云妖是这么说的。   怀这个字,其中之一的含义是怀念,而它离家五年以后,有些开始怀念它的故乡和子民了,而云字最能代表北境以北。   因此它觉得怀云这个名字很好。   从某种角度来说,云妖的理由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   然而很可惜,它在向自家圣女殿下解释的时候,眼神躲闪,语气踌躇,神情不安,声音微颤……所有撒谎的迹象都显露了出来。   怀素纸听完以后,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被无视,自然也是会有情绪的。   她又不是真的圣人。   更别提事后她询问云妖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只得了一个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的回应。   今天这顿晚饭,是她最近这些天唯一一次下厨,算是对云妖提醒她幻鹿斋一事的奖励。   火锅当夜宵却是想都不要想的。   云妖与她朝夕相处五年之久,自然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不太难过地嗷呜了一声。   然后它暗自下定决心,明天不再睡懒觉,要多出去溜达几趟,指不定又碰上几个笨蛋了呢?   这般想着,云妖的眼神再次明亮起来,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无限美好。   “嗷呜。”它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不要嗷呜。”   “嗷……就是圣女殿下,你准备当多久的先生呀?“   “过完这个夏天。”   “啊?这次这么快吗?”   怀素纸解释说道:“入秋后,万劫门的事态还不平息,我们得去看一看了。”   云妖心想原来你在担心她,决定不再聊下去,转而问道:“那现在这家书院的学生你感觉怎样?”   怀素纸说道:“其中有一个挺不错的。”   云妖故作正经,一脸严肃说道:“有一位读书种子便不错了,不能……”   怀素纸叹了口气,放下筷子,看着她有些无奈说道:“学别人老先生说话就这么好玩吗?”   “嗷,就是很有意思啊!”   云妖老实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些许恼意的:“那些小孩子一点都不怕我,只怕书院里的老夫子,我当然要学一下那些老夫子的样子,不然怎么吓得住他们!”   怀素纸心想这也算是有些道理,便不再提,继续吃饭。   一人一妖的饭桌便是这么的随意,除了最为基本的干净要求外,再也没有别的规矩。   想要什么便说些什么,要是没话说了就专心吃饭,吃饱了就离座去做自己的事情。   至于洗碗这等繁琐事情,向来是以道法处理的。   今日饭后,云妖还在想象着夜里的火锅是否会不一样,久违地没有吃完就睡,开始认真思考明天要去哪儿闲逛,才能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好事。   怀素纸则是回到书房,翻阅从隐秘渠道送来的情报,认真思考然后处理。   离开北境后的这五年里,她依循着江半夏的交代在中州行走,开始接手元始宗的一应事务。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在九山死后,元始宗仅剩下四位长老,都是百年前山门倾覆后几经艰辛爬起来的人物。   这四位长老里唯有素商是江半夏的心腹,称得上可以信任,其余三人都有着自己的一份心思。   怀素纸想要继承掌门之位,这三人的支持无疑是相当重要的。   按照常理来说,她应该做的是与这三位长老谈判,给予这三人利益和地位上的承诺,以此换取他们的支持。   然而怀素纸不是寻常人。   她没有这样做,而是隐姓埋名一路低调前行,去到市井之间进行最为细致的观察,以此确定这三位长老势力范围内的所有真实状况。   比如这三位长老用怎样的方式收徒,比如其日常消耗支持如何,比如其产业具体分布如何,再比如其下属的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为求所见准确,不至于出现错误,怀素纸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长时间的停留。   这也是先前谈话里,云妖为什么会诧异,她只在益州过完一个盛夏的原因。   夜色渐深。   怀素纸熄灭灯火,起身推开窗户,借稀疏星光继续处理事务。   云妖早已决定好明日的去向,变回了枭熊的样子,躲在她的怀里,一如既往地蹭着她,不舍不弃地撒着娇,希望圣女殿下早点消气。   星光映照下,一人一妖的相处看起来莫名和谐,甚至有种温馨的美感,可以入画。   某刻,云妖困了。   然后它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化形成小姑娘,一脸困意地靠着怀素纸的肩膀,开始睡觉前的闲聊。   这也是一人一妖在五年间养成的习惯。   “今天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圣女殿下您的正事?”   “可能不小。”   “为什么?”   “西南一带太过贫瘠,兼之元垢寺坐落此间,道盟在这里的影响力较之其他地方略显薄弱,不见得能把事情给压下去,很有可能被一大堆人知道。”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道盟会这样替你隐瞒,之前那几次也是。”   “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死的都是些寻常人,我杀了也就杀了,没必要为此与我冲突。”   “真是可恶!换做是我的子民死了,我肯定会很生气的。”   “那年你不是当着我面,给了你的子民一巴掌吗?”   “诶!哪有圣女殿下您这样子聊天的,而且我当时力度控制的可好了,它肯定不会死,就是回去睡一觉而已,它现在可是有好好的活着呢!”   两人随意闲聊着,漫无边际与目的,几分惬意。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云妖清脆而稚嫩的声音不见了,被轻微的呼吸声取而代之。   它睡着了。   怀素纸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云妖睡得舒服一些。   然后,彻夜不眠。   直至夜尽天明。   怀素纸离开椅子,抱起还是小姑娘模样的云妖,放到床上再去洗漱。   简单洗漱后,她推门而出,往就在这座小院不远处的书院走去。   与晨光一并到来,还有微凉的风。   怀素纸走在青石路上,容颜不再惊艳,只是寻常清秀。   仿佛她真的是一位偏僻乡村而来的女先生。   PS:这章的章节名自然是源自于大刘的那本小说,然后今天有个章说说王大小姐是不是也当过先生,这里明确回答一下,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至于为什么这样,王大小姐当时是迫于生计,而纸纸是我认为她的人比较适合干这个,但我也稍微有一点儿私心,我很喜欢女先生这个设定……应该不会有人讨厌吧?   然后。   祝自己生日快乐,祝各位读者老爷们每天快乐,我去写下一章了。 第六章 有朋自远方来   书院名为知安,在益州最为穷困的城西一带占地也未能广阔,大约有两百位学生,都是来自于书院周遭寻常人家的儿女。   知安书院不是岱渊学宫,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神秘传承。   院里那座略显破烂的藏书楼里倒是有几本修行功法,只不过都是寻常大路货,普通人家无需太过肉疼,也能耗费银钱得来的功法。   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家书院,之所以能够引来怀素纸的目光,让她隐藏身份成为一名女先生,是因为这里是元始宗招收新鲜血液的地点之一。   在道盟近五千年的大力推行下,修行者不再是前皇朝时期高不可攀的存在,普通民众对修行者有着相当程度的认知。   如今的人间,寻常百姓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最好的办法是成为一名强大的修行者,次之则是生出一个能够成为强大修行者的后代。   而踏上修行路的前提是认字。   唯有认字才能看得懂功法上写了什么,就算理解不了功法的含义,至少也要知道那个字是怎么读,怎么写的。   故而寻常百姓再如何贫困,再如何揭不开锅,还是会咬牙坚持把儿女送入书院读书识字,等待那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对道盟八大宗,这等位于人间最高处的宗门而言,这是不值得去关心的事情。   因为他们很清楚,那些意识到自身修道天赋的天才,都渴望着成为八大宗的弟子,不会轻易拜入寻常宗门。   这是近五千年乃至更漫长时光所积累下来的无形底蕴。   元始宗虽然被尊位世间魔道共主,但在山门倾覆极尽凋零的如今,早已无法像八大宗这般等人来投,唯有下沉到寻常书院,普通人家,将希望寄托于这些地方,希望抢先寻找出其中具有修行天赋的人,从小时候开始培养。   怀素纸进入这家书院,成为其中一名先生,便是要看自家宗门长老是如何招收弟子的。   是威逼利诱,还是好言劝之。   是杀人全家,还是杀别人全家。   这是很严肃的一个问题。   怀素纸想要重建山门,为元始宗抹去世人眼中的那个魔字,就必须要处理妥善这方面的问题。   近五年来,她所有的忙碌都是由此而来。   有风穿堂而过。   怀素纸望向入座的学生们,翻开那本最为经典的太上感应篇,开始今日的授课。   “辄指三光,久视日月……”   ……   ……   与此同时,益州城中那座道殿一片阴冷,就连盛夏的阳光都无法带来半点暖意。   身穿绛紫道袍的黄姓道人,与巡天司的黑衣首领应离,及当地宗门共同推选出来的领袖青枫居士再次齐聚,面前还是昨日幻鹿斋的那些尸体。   唯一的区别是,这其中多了一具被拼凑起来的白骨。   在那个人带来的巨大压力之下,益州道盟展现出了近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速度,一夜之内完成验尸及查清幻鹿斋之事真相。   验尸的结果并不理想,因为那具白骨里残留着的功法气息极为特别,竟是陌生得辨认不出源自于什么宗门。   好在那些死相完整的尸体,有很大可能是被那人以元始魔典所杀,但奈何干净到没有任何证据,只能算是一种合乎情理的猜测。   ——元始魔典最是擅长拨弄因果,抹去痕迹,与这些尸体的死因算得上吻合。   而幻鹿斋近些年来糟糕处境的原因,更是一个有力的侧证。   按道理来说,这场血案基本可以确定与那个人有关,以黄姓道人为首的三位益州大人物,完全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仅需稍微约束手下,制止类似幻鹿斋的事情再次发生即可。   毕竟那个人虽是凶名在外,满手血腥,但鲜有无故杀人的时候。   只要不去招惹她,那她其实还算可以相处,并非那么恐怖。   此刻这三人在道殿相聚,自然不是莫名其妙地发生,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人给找出来,布下天罗地网,进行一场舍生忘死的恐怖围杀。   他们是在烦一件事。   晨光降临瞬间,有法旨自神都而来。   这道法旨的内容很简单,长生宗首徒宋辞,不日动身前来益州巡视。   三人对宋辞的性情有所了解,知道他在五年前曾率领八大宗一众年轻弟子,违逆师长之命,随那人前往北境。   要是让他得知了幻鹿斋的事情,那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其实不用这么担心。”   青枫居士安慰说道:“就算宋辞真的发现了这些事,你我道个歉,说近些年来因为万劫门的缘故,无暇关心就好,想来他也无话可说。”   万劫门的乱象已然维持数年之久,对西北与西南一带确实造成了深切影响,这算是言之有物。   黄姓道人说道:“此言有理,我怕的是宋辞效仿那人行事,毕竟他五年前在眠梦海就有过这么一遭,他和那人的关系也许不错。”   巡天司的黑衣首领应离,忽然问道:“宋辞不可能为此杀人,但假如他要求我们把吃下去的那些全都吐出来,物归原主呢?”   话音落下,其余两人顿时沉默了。   这给予他们的损失谈不上严重,但无疑是极其恶心的。   他们从幻鹿斋这一类宗门中掠走的,并非丹药功法一类的事物,而是土地。   西南一带素来贫瘠,灵气里还或多或少的掺杂着毒性,修行极其困难。   因此那些历经一个宗门数代人改善,去除瘴气,变得适合修行的土地,才是最具有价值的事物。   而土地这种东西放着是没用的,只会被荒废,故而三人豪取抢夺得来的那些土地,早已经过了重新的分配。   想要回到从前的情况,必将带来人事上的巨大变化。   人事就是一切事。   除非万不得已,在场的三人都不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得想个办法。”   黄姓道人皱起眉头,低声说道:“不能让宋辞把注意力放到那些事上。”   青枫居士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直接一些,不要废话。”   应离漠然提醒道。   青枫居士看了两人一眼,说道:“想要处理好这件事,关键其实在于如何切断宋辞和那人的联系和旧友谊,把他们推向对立面。”   黄姓道人沉默了会儿,问道:“你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错,不只是杀人,还要放火,事情得闹得大一些。”   青枫居士笑了笑,说道:“具体下来,其实就是让元始魔宗那位临川长老得偿所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那不能是我们三个人的东西。”   应离说道:“那人到了益州,临川这老魔头再如何高傲,终究也是要有所表示的,我们恰好借这个机会送他一个顺水人情,往后相处起来也方便些。”   黄姓道人看着两人,沉声说道:“这不能和我们扯上哪怕半点的关系。”   “放心,临川那老魔头又不是什么白痴。”   青枫居士笑着说道:“只要我们流露出这个意图,他自然就会明白,真正需要我们去考虑的问题,是该让他取走什么东西。”   简单的几句话后,三人就直接达成了共识,足以证明他们之间的默契。   至于接下来的细节问题,自然需要更长的时间去具体讨论,但这显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决定了。   ……   ……   傍晚时分,书院的授课正式结束。   怀素纸婉拒了同为教书先生的热情邀请,没有前去蹭饭,回到那座小院。   与昨日不同,云妖没有睡觉。   又是小姑娘模样的它,褪去鞋袜,双足交叠坐在那张摇椅上,情绪有些低落。   它今天勇敢离家,出门闲逛了差不多一个下午,想要再次撞见数日前那样的大好事,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也就算了。   它还没有坚持住本心,在香味与言语的诱惑之下,动用身上最后的银钱买了一个蹄花,没几口就吃的一干二净。   结果肚子没饱,空虚倒是一堆。   怀素纸看云妖一眼,就知道它在想些什么,说道:“我这个月的银钱明天就发了。”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然后回想起上辈子的那句话。(注)   虽然如此,但她显然没有反悔的意思。   “嗷呜!”   云妖很是高兴,从摇椅里一跃而起,连鞋袜都顾不上穿,便要去拥抱怀素纸,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圣女殿下的谢意。   怀素纸来不及说停,因为云妖比她强大太多。   她偏过头,望向正在用脸颊磨蹭自己右手的小姑娘,说道:“有朋友来了,今晚出门吃饭。”   云妖微微一怔,抬起头仰望怀素纸,诶了一声,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一片懵然。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想吃!”   “那就去喝茶好了。”   “啊?”   “茶馆也有点心可以吃。”   “可我想吃蹄花,酱大骨,兔肉丁,酸菜鱼,甜烧白,红焖羊肉,好多好多的一大堆呢!”   云妖松开手,有些苦恼地屈指数着数,发现想吃的实在太多,而茶馆里好像都没有。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就去吃火锅吧?”   云妖没听懂,不解问道:“虽然我也可以吃火锅啦,但我想吃的是很晚很晚的那种火锅,为什么变成了现在去吃?”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你想吃的太多太杂,一顿肯定吃不完,不如去吃火锅,都是食材,往锅里放进去等煮熟就好。”   云妖愣了一下,觉得这话好有道理,但又隐约觉得有地方不太对。   不过它没有多想,连忙回去穿好鞋袜,跟上怀素纸的脚步。   很自然地。   云妖伸出手。   怀素纸握住。   身着黑裙的女子和小姑娘牵着手,离开小院,汇入人群,向夕阳落处走去。   PS:差不多要燃尽了,明天好像还有一万字左右,真是一个让人多年以后也能回忆起来的珍贵生日啊。 第七章 天下无人不通……纸   时值盛夏,太阳距离归山还有一段时间,橘红的光笼罩着整个益州城。   万家灯火无声明亮,与尚未浓烈的暮色相映,给予人间暖意。   牵着手,走在茫茫人海里,怀素纸和云妖便像是其中最为寻常的一滴水珠,引不来任何人的目光。   两人没有喜欢的火锅店,借着红暖的光线随意行走,兜兜转转许久,最终在一条窄巷子里找到一家老店。   店家听出一人一妖的口音不是当地人,很是热情地沟通了起来,主要是关于多辣和多麻的严肃问题。   怀素纸对此自然是无所谓的。   云妖却很在意这方面,蹙起眉头,一脸严肃地与店老板就此事进行了认真的探讨。   这让店老板愣了愣,旋即觉得这小姑娘好生可爱,顿时迸发出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热情,开始仔细介绍了起来。   兴致起后,他直接带着云妖走进后厨,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而云妖找不出任何怯意,胸有成竹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这五年间云妖虽未走遍整个中州,但真的吃了很多东西,在这方面确实有所建树。   双方就此充分交换意见,相谈甚欢。   如果不是云妖饿了,强行打断了谈话,想必还能再长谈许久。   怀素纸早已习惯这样的画面,根本没有多看一眼,提前拉开凳子入座,甚至泡好了一壶热茶。   云妖想了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好奇问道:“圣女殿下,你的那个朋友我认识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认识。”   听着这话,云妖不禁有些遗憾,说道:“我还以为能见到小清和呢-”   在圣女殿下昏迷的那段时间,就是谢清和陪它在清都山上到处玩耍的,它对这个没比自己高上多少的人类很有好感。   而且谢清和给它送了很多裙子,让它可以换着穿,这可是莫大的恩情呀!   怀素纸怔了怔,不解问道:“你怎么叫清和小清和?”   云妖以为她是不高兴了,眼眸微转,突然生出了一个很好的想法,即刻答道:“我忘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它,沉默不语。   云妖眨了眨眼,小意问道:“这样回答不行吗?”   “如果你是真的忘了,自然是可以的。”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谈论这件事,心想云妖最近确实是长大了。   都学会叛逆了。   不是长大了还能是什么?   这般想着,她对云妖说道:“我没有生气。”   云妖松了口气,赶紧讨好地甜甜一笑,说道:“圣女殿下最好啦!”   怀素纸说道:“我话还没说完,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云妖想也不想说道:“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为什么非要给自己起名叫怀云?”   云妖愣住了,心中顿时生出很多悔意,心想自己真是大白痴,怎么就忘了这么一回事呢?   就在它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时候,怀素纸很是体贴地说了一句话。   “我就是随便说一句,你不用当真。”   “嗷,那就……咦,火锅端上来了诶!”   云妖望向那满锅的鲜红,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眼神随之而明亮,仿佛真的被美食诱惑到了。   怀素纸看了它一眼,心想那名字果然别有一番深意。   没过多久,火锅就被煮开了。   大概是云妖和店老板相谈甚欢的缘故,这口锅特别的大,锅里下足了料,被煮开后香辣的味道扑面而来,再是诱人不过。   云妖心有不安,自告奋勇为怀素纸调好了蘸料,甚至还主动下菜夹菜。   待火锅汤底过半,一人一妖吃的东西堆满了碟子的时候,那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才是找到了这家小巷深处的火锅店。   其时夜色已深。   那是一位穿着青衣的男子,看上去不算年轻,眉目略带风霜之色,显然经历过不少世事的搓洗打磨,不再如过往那般意气风发。   这人看了一眼店内,直接来到怀素纸对面坐下,向送来碗筷的店老板道了一声谢,却没有立刻动筷。   “好久不见。”   “嗯。”   “最近过的还好?”   “还可以。”   怀素纸性情冷淡,并非不知礼。   她端起茶壶,为远道而来的宋辞倒了一杯热茶,说道:“边吃边聊吧。”   是的,这位仿佛江湖落拓青衫客的男子,正是长生宗当代大师兄。   从对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来看,两人显然是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语气里却没有什么陌生的感觉,甚至有种熟络的味道。   然而这种熟络,更像是一对盟友之间的熟络,而非是纯粹的友谊。   很显然,怀素纸昨日夜里处理的那些秘密情报,其中一部分就是来自于这位长生宗首徒。   按道理来说,以宋辞的身份地位,理应知晓怀素纸就是暮色这个事实。   两人一正一邪,分别是世间正道魁首的大师兄,与千年魔道共主的未来掌门,不该在私下建立起如此可靠的盟友关系才对。   然而事实上,当五年前怀素纸写下的那封信被送到宋辞手上后,这位长生宗的大师兄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便做出了决定。   ——他同意与怀素纸结盟。   不管怎么看,这个决定都是极为草率的,但宋辞直至今日仍无半点悔意,甚至越发来得坚定。   因为他确定自己正在做的这些事,都是正确的。   眠梦海的那场变故,与北境一行的所见所遇,让宋辞深刻意识到,如今的道盟已经变得腐朽不堪,需要得到改变。   在收到怀素纸送来的那封信后,他那个晚上思考的问题很简单,不是自己的前途与生死,而是该如何才能做好这件事。   与怀素纸结盟,暂时摒弃彼此立场的天然矛盾,去处理当前的真正危机,才是真正理智的道路。   至于元始宗再次崛起,到时候正面做过一场就是。   百年前的道盟连全盛之时的元始宗都战胜了,凭什么惧怕一个艰难复兴的元始宗?   故而宋辞问心无愧。   这五年间,他走在阳光底下,与宗门师长单独相处之时,从未有过片刻的心虚怯意,从未觉得自己背叛了长生宗。   怀素纸的想法则要简单上许多。   在岳天彻底暴露身份后,她需要一个新的渠道获得道盟的消息,而她在仔细考虑过后,认为宋辞是最为合适的那个人选。   事实也确实如她所想那般。   ……   ……   “这次特意让我过来益州是何缘故?”   “有些事情需要你来处理,我不方便做。”   怀素纸放下筷子,把幻鹿斋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重点当然是落在那些被巧取豪夺的财产上,兼之提及像那对兄妹一类人的艰难处境。   宋辞静静听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眉目间流露出怒意,举箸夹断一块鸭血,沉声说道:“五年前云妖之灾平息后,司不鸣师叔和梁掌门以及其他几人,数次认真交代过要做好死者的抚恤,往后呈回神都的消息也都是尽数落实,结果却直接逆着来?”   宋辞不再是过去那个年轻人,自然知道抚恤的事宜不可能完全落实,分配下去的各项资源肯定会遭到一定程度的贪墨。   但在他和司不鸣,乃至于参与那一战的中州五宗大人物眼里看来,这怎么也能确保战死者的遗孀和宗门得到一定优待,不至于被逼上绝路。   怀素纸说道:“我在得知此事的时候也有些意外。”   宋辞沉默片刻,转身喊老板要了一壶烈酒,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感激说道:“你杀的好。”   “我不喝酒。”   怀素纸提前拒绝,然后说道:“那些人是随我去的北境,我遇到了这样的惨事,自然是要出手的。”   宋辞没有坚持,给自己的杯子倒满烈酒,一口饮尽,眉眼间的情绪稍微舒缓了些。   “那些杂种肯定已经猜到是你动手杀的人了,我不曾隐瞒自己要到益州来,这时候他们理应在商讨如何掩盖幻鹿斋的事情。”   他放下酒杯,沉思片刻后说道:“最有可能的选择是引起你我的矛盾,把幻鹿斋的事情定义为正邪之间的冲突。”   怀素纸嗯了一声,同意这个看法。   宋辞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说道:“再等等看。”   宋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在得知他即将前来益州的消息后,以那位黄姓道人为首的益州大人物们,定然是会收敛一段时间,避开风头的。   “我想知道,在我的名字不能提起的现在,他们要怎么让你的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怀素纸的神情很随意。   她捞起一块脑花,放在对话题完全不感兴趣的云妖碗里,轻声说道:“烫,慢些吃。”   听着这话,宋辞暂时敛去思绪,望向正在虔诚对待美食的小姑娘身上,眼里流露出明显的疑惑,心想这也不像是谢掌门啊。   修行者的记性普遍不错,他确定谢清和要更高一些,而且不会那么的专注吃东西。   若是说起爱吃……虞归晚也对不上,酱大骨剑仙向来专情。   那这小姑娘是谁?   为什么怀素纸的身旁,总能有他未曾见过的姑娘?   宋辞好生感慨。   PS:昨晚太累了,那个要发工钱的注,忘了在章节末解释,这里补充一下,是玩的喜剧之王里那个我养你啊的梗。   然后还有最后的八千字,大概会是一张三千字的,再一章五千字的,结束这个月的奋斗。   最后很感谢各位读者老爷投的推荐票和月票及打赏及刀片,我爱你们。 第八章 圣人之举   疑惑的不只有宋辞,还有云妖。   小姑娘一脸困惑,看着碗里的那块脑花,偏过头望向怀素纸,心想难道是你觉得我不那么聪明,所以得要以形补形?   但是……脑花不应该蘸干碟的吗?   它的碗里早已吃的全是红油了。   这般想着,它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发现味道其实也还可以,然后说道:“我还想再要两个脑花。”   怀素纸随意问道:“你喜欢吃这个?”   云妖一脸老实答道:“我想聪明一点儿。”   听到两人的话,宋辞倒是没有笑出声来,只是更加肯定了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小姑娘。   他给自己再倒了一杯酒,饮尽后起身离桌向怀素纸道别,就此走出了火锅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是现在凭空对话推断,便能得出结果的,再谈下去也没有意义。   见宋辞离开,云妖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原本差不多的胃口,很没有道理地又多出来了一些。   于是它挥了挥手,再点了好多道菜,直接引来那位店老板的疑虑,担心它是否能够吃完。   如果不是怀素纸气质成熟,开口为云妖说话,确定这是认真的,这次的加菜大概是无法成功的。   “她还可以吃多少?”店老板一脸好奇问道。   怀素纸不太确定说道:“八大碗?”   店老板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让盛夏夜晚的狭窄小店变得更加火热。   就在他好生钦佩感慨后浪之勇,向后厨走去要准备食材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沾着油渍的双手下意识搓弄着自己的衣角,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咳嗽了一声。   云妖抬起头,视线从还在火锅里浮沉的花椒上离开,落在一脸紧张的店老板身上,眼神清澈明亮中全是不解。   见它如此,店老板越发紧张,就要厚着脸皮询问是不是该先结账的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等会儿。”   这三个字让人更紧张了。   好在片刻后,那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赶了回来,将这一笔着实不小的账单给结了,才让店老板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宋辞神色如常,眼神却是无可避免地复杂,心想元始宗有这么穷吗?   连一顿火锅都结不起?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留下来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其中肯定存在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用意,不是真的没钱结账。   看着转身离开的宋辞,云妖压低声音问道:“圣女殿下,咱家没钱吗?”   怀素纸看了它一眼,说道:“忘了出门之前我和你说的话了?”   云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板着手指,说道:“你说的是蹄花还是酸菜鱼……”   报菜名被打断,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怀素纸着实听不下去了。   她很是无奈说道:“是我这个月还没发工钱,得明天。”   “嗷。”   云妖恍然大悟,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下一刻,它才是醒过神来,看着堆满了碟子的饭桌,忧心忡忡问道:“这……圣女殿下,这怎么办,要不我也出去……我以后少吃一点儿?”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再给它夹了一块脑花,说道:“你这时候要是有为自己起名字找理由,向我解释时的聪明就好了。”   云妖没好意思反驳她,心想自己可是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连睡觉都睡少了挺多的,才把那个理由给想出来呢!   怀素纸不想再为这件小事麻烦,直接问道:“什么叫做隐姓埋名?”   云妖这才明白了过来,说道:“不能乱花钱?”   怀素纸说道:“差不多吧。”   话是实话,她如今明面上就是一位寻常教书先生,自乡野山村而来,胡乱花钱很容易引起注意。   至于以元始道典搬弄因果,抹去留下的痕迹,当然是可行的。   但她既然决定了要隐姓埋名,那便隐得干净一些。   云妖小小地嗷呜了一下,表示自己记住了,再尝了一口脑花,忽然问道:“圣女殿下,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笨?”   “没觉得。”   怀素纸平静说道:“涉世未深是一件好事。”   云妖有些狐疑,小声问道:“您真的不是在安慰我吗?”   怀素纸放下手中筷子,偏过头与它对视,看着那双隐有不安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五年来,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如果我不满你现在的模样,那我不满的更应该是自己,因为我很清楚你就是一个小姑娘,而你一直都有认真地听我的话,没有一次糊弄。”   云妖听完了,想了想说道:“所以要是我不够聪明,那就是圣女殿下您没把我教聪明?”   怀素纸伸出手,揉了揉它的头发,微笑说道:“有没有可能,其实我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呢?”   说完这句话,她为自己夹了一块猪脑花,过了一遍干碟,很认真地吃了一口。   “好吃吗?”   “当然是好吃的。”   “那你为什么给我夹了两块都不蘸干碟?”   “没注意。”   “你这人好可恶啊。”   “不能你自己过一遍干碟吗?”   “啊?人家以为您的意思是让我就这样吃。”   “为什么突然说人家?”   “不行吗?”   “不太习惯,有点儿腻乎。”   一人一妖随意闲聊着,聊的颇为兴起,却始终没忘了火锅里的鲜美食物,吃的一如既往的认真。   直至夜色深时,连那位店老板都快打起哈欠,这顿火锅才算是吃完。   云妖对此十分满意。   在小姑娘看来,今天火锅吃的那么晚,应该算是吃到一些夜宵火锅的滋味了吧?   让它感到可惜的是,自己竟然吃不出其中的区别。   ……   ……   夜深时分,益州城中一座高楼。   高楼临河而立,灯火通明,门前客流络绎不绝。   这里是益州最大的销金窟之一,主要经营的范畴自然是声色。   与寻常青楼不同,这里更多的是清倌人——得加很多钱的那种。   这样一家青楼能在益州城里屹立不倒多年,背后当然站着一个足够强大的势力。   在道盟那两位大人物不愿让这种利益脏了自己手的情况下,益州一带最为强大的势力,便是以青枫居士为首的诸宗代表,以及……   道号临川,如今元始魔宗仅剩的四大长老之一。   与那位道号为九山,以尸山经作为根本功法,行事极尽恶心足以让人反胃呕吐的魔宗长老不同。   临川二字之意,是纵使身处激流依旧屹立不动,静观风云变幻。   以此为道号,忘却原来姓名,便足以看出此人的大致性情。   坚定、偏执、骄傲、自信……所有的这些词语都能落在他的身上,并且不会有太大偏差。   这座高楼的最高层,今夜分外安静,无丝竹之声悦耳。   更别提那些以声色侍人的所谓清倌人。   很难想象,一家青楼竟有如此干净的地方。   一切皆因凭栏而立的那两个人。   “那个人到益州了,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青枫居士望向站在旁边的高大男子,声音很是凝重。   临川道人俯瞰着整个益州,神情漠然说道:“你我说话,何必再用那个人这种称谓,圣女殿下至于让你讳莫如深至此吗?”   青枫居士好生无奈,说道:“此时说的轻巧,昨日死在幻鹿斋的修行者足有三十余人,其中包括六位道盟执事,而为首那人更是金丹后期。”   临川道人神色不变,说道:“金丹又如何,都是蝼蚁罢了。”   青枫居士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现在的问题是,宋辞要来益州。”   听到这个名字,临川道人皱起了眉头,问道:“然后?”   “如果幻鹿斋的事情被宋辞发现,以他这几年来的作风,必然是要彻查到底的,届时你我皆会有所损失。”   青枫居士顿了顿,接着说道:“当然,这不至于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临川道人面无表情说道:“别废话。”   “宋辞将此事彻查到底,把藏在背后的你也给查出来,届时贵宗那位圣女殿下要如何看待你?”   青枫居士说道:“贵宗圣女素有圣人之举,万一她为了此事与你过不去,你愿意向她低头认错吗?”   临川道人没有说话。   “我的想法很简单,幻鹿斋的事情宜粗不宜细,留在正邪对立之间就好,没必要牵扯到五年前北境之事,你觉得如何?”   青枫居士转过身,看着他说道:“只要你愿意配合,道盟那边会择日疏忽防备,让你得偿所愿一次。”   临川道人说道:“三日后,我再给你答复。”   青枫居士对此已经满意,没有强求太多,转身离开。   场间再次安静。   临川道人轻挥衣袖,一道流光破空而去,其中携带着他的一段神识。   两刻钟后,有人来到此间,压低声音进行汇报。   “弟子仔细确认过三遍,圣女殿下确实不曾来信,告知我等她要前来益州,而各处布庄同样没有情报被调动的痕迹。”   临川道人听完这番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喃喃自语说道:“圣人之举吗?”   他皱起眉头,声音微寒说道:“难不成你真入戏到难以自拔了?”   PS:还有最后五千字,凌晨六点之前更新,我先去休息一下。 第九章 怀先生,你喜欢怎样的人?   这世上有很多道理都是不言自喻的。   比如贼不走空,比如狗仗人势……再比如不请自来的往往都是恶客。   如今的元始宗当然没有人敢将圣女殿下视为恶客,故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不曾停留片刻,就被逐出识海中。   场间一片死寂。   临川道人的话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他自然不会在意,平静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才能与圣女殿下见面?”   在旁的这人即是临川道人的徒弟,亦是他所信任的心腹,名为金宏,总管元始宗位于中州西南的一应事务。   其境界自然不浅,早在多年以前就晋入化神,是元始宗毫无疑问的中坚力量。   “以圣女殿下在元始道典上的造诣,若是她不愿现身,除非有大乘出手,否则想要发现她的踪迹,希望太过渺茫。”   金宏低声说道:“只能等。”   临川道人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答案,并未失望,说道:“如果圣女殿下就是不愿现身见我呢?”   金宏根本不敢接话。   他想起师父片刻前喃喃自语说出的那句话,心有悸动生出,下意识埋低了头。   “开口。”   临川道人的声音如夜风般微寒。   金宏把头埋得更低了,谨慎说道:“以圣女过往所展现出来的性情,她是一个习惯了谋定而后动的人,这时候的不见,很有可能是她认为时机未到,我认为不必过分担心……”   临川道人忽然问道:“你知道九山是怎么死的吗?”   金宏愣了一下,然后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道:“弟子只知道九山长老死在长歌门山门倾覆那夜,其中细节一无所知,兴许是……为成大事而牺牲了?”   “九山此人自私自利到极点,又岂愿意为所谓大事牺牲?”   临川道人面无表情说道:“他是被掌门亲手杀的。”   金宏怔住了。   临川道人自顾自说道:“我向来敬佩掌门真人,敬其以一己之力与中州五宗抗衡百年,屡败屡战从不言弃直至功成,而且九山本就值得死上一死。”   金宏小心翼翼问道:“所以师父您的意思是?”   临川道人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夜里繁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掌门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   他说道:“我很想聆听掌门真人的法旨,而圣女殿下明明人到了西南,却不愿与我见面。”   金宏沉默片刻后,低声问道:“难道您是怀疑掌门真人……出事了?”   “谁知道呢?”   临川道人漠然说道:“我只是觉得,圣女殿下于清都山及整个北境有大恩,也许已经看不起破落的元始宗了。”   话音落下,金宏脑海中顿时闪过了很多念头。   是大逆不道,是欺师灭祖,是弃暗投明,是斩断过往……按照这个方向去思考,道盟近些年来对圣女殿下讳莫如深,以及圣女殿下的销声匿迹,便都有了解释。   然而这里存在一个问题。   “圣女殿下为什么要动手杀人?”金宏的声音里满是不解。   临川道人面无表情说道:“我先前说过了,她习惯了当圣人,你不妨再去想一下,她为什么能当成这个圣人?”   金宏沉思片刻后,迟疑说道:“难道是道盟里有人将事情泄露给她了?”   临川道人说道:“要不然呢?”   “否则她怎可能恰好出现在幻鹿斋里动手杀人。”   他眼里闪过一丝厌恶,沉声说道:“杀人的理由便更简单了,那幻鹿斋的前斋主是因北境之事而死,她为幻鹿斋消去此劫再是合理不过。”   听着这番推断,金宏隐约觉得有不妥之处,却又想不到问题出在何处。   “师父您准备怎么做?”   “再等上一段时间,若是她还不愿现身相见,你便替我传讯另外那三人,邀请他们到益州来谈一场。”   话中的那三人,指的自然是元始宗的另外三位长老。   “弟子知道了。”   “青枫那边就先晾着他,幻鹿斋的事情若是被揭穿了,最头疼的是他们,不付出足够的代价,凭什么让我去直面长生宗的怒火?”   “若是决定晾着,那三天定然是不够的,得三天再三天,拖上十天半月,这样才能让青枫居士和道盟那两人着急起来。”   “这等小事情你自行决断即可,另外宋辞的到来你不用理会。”   “谨遵师命。”   金宏低头行礼,知道这场谈话已经结束,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候,临川道人突然想起一件事,吩咐说道:“别因此落下书院方面的事情,有天赋的孩子都不能错过。”   金宏再应了一声是,等待片刻,确定没有下一句话后才是退去。   人去楼静。   临川道人站在栏边,看着夜里灯火渐熄的益州城,眼神越发凝重。   因为他思虑至今,还是无法理解怀素纸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为何明明是一个人,却有截然相反的两幅面孔。   他很想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是怀素纸,还是暮色。   “那对兄妹……”   临川道人喃喃说道:“如果你是怀素纸,那他们要是出事,你能坐得住吗?”   ……   ……   夜色笼罩下的元垢寺如坟墓。   在道盟近五千年的漫长压制之下,被誉为天下禅宗祖庭的这座寺庙,早已凋敝如斯,平日里不要说是信徒与香火,就连和尚都不见得几个。   晨钟暮鼓,稀疏经声,即是这座寺庙的一切。   五年前云妖苏醒时,渡山僧没有前往北境,因为当时的他恰巧结束旧皇都之行,在修行上有所得,决定回到寺里闭关修行,于年前堪堪出关。   渡山僧作为唯一被道盟允许以元垢寺传人为名义,行走世间的和尚,自然承担起了相当之多的责任。   穿过长廊,绕过大殿,在生有青苔的石阶上缓步而行,耗费将近两刻钟后,他终于去到位于后寺的一处禅室。   这处禅室是五净大师清修的地方,常年闭门,终日不见阳光,本就略有阴森之意。   此刻夜色已深,让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死气变得更深了。   渡山僧来到此间,只见自己的师父端坐在禅室前的石阶上,而非禅室之内,难免心有疑惑生出。   五净大师睁开双眼,望向徒弟,神情悲悯说道:“此次唤你前来,是为师今夜照常推算时发现益州将有一场血光之灾,你是寺里唯一能够出去的人,便去一趟吧,尽力而为就好,救不了的人便诵经超度,不必勉强自己。”   听到这句话,渡山僧先是心生悲悯,旋即则是激动。   数年潜修至今,他的境界已有足够精进。   待益州的血光之灾被平息后,他便去人间寻找怀素纸,再挑战一次。   “师尊还有吩咐吗?”   “此事的某些地方为师也看不太清楚,你多加小心,记得量力而行。”   渡山僧就此离开了。   五净大师目送亲传弟子远去后,起身回到禅室内,看着那尊身上布满血锈的佛像,仍旧心有余悸。   他对渡山僧说的话是真的,在不久前的那次推演之中,益州城里出现了一道分外恐怖的气息。   其恐怖与强大……无疑是人间之最。   这般想着,五净大师缓缓抬头,看着佛像正在流着血的眼睛,喃喃说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能与祖师一般强大?”   他转身望向禅室外,见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暴雨将至。   ……   ……   随着怀素纸出手杀人的消息被泄露出去,为各方势力所知晓后,益州不复平静。   然而在暴雨降临之前,所有的乱象都被压在了水面之下,化作看不见的暗涌。   越是如此,明面上的益州越是安静。   幻鹿斋的那对兄妹得到了道盟细微入至的照顾,巡天司将一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他们的身上,希望能够从这两人的口中,得到当日变故的复述,却至今一无所得。   那对兄妹守口如瓶,连睡觉做梦都不说梦话。   在宋辞即将到来的现在,巡天司不敢动用某些手段,于是这条线索便暂时断了。   而在临川道人授意下,其弟子金宏一拖再拖,迟迟不愿出手配合演一出戏,以黄姓道人为首的那三人情绪日渐糟糕,被迫开始让步,却不知道宋辞正在暗中冷漠注视着,等待他们正式出卖道盟的利益。   有和尚戴上了斗笠,不声不响地低调入城,在益州城西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可惜并不临近那家名为云安的书院,无缘被喜欢黑裙的女先生看见,更加看不见那个喜欢睡觉的小姑娘。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长不过一个月,益州城内便聚集了多方势力的强者。   时隔多年,西南一带再次迎来这样的热闹。   ……   ……   某日,书院休假,天有雨。   怀素纸留在那处小院,与云妖坐在廊下,一起听雨。   “嗷呜。”   小姑娘模样的云妖伸了个懒腰,看着被雨水敲打着的花儿,困困说道:“最近这里多了好多修行者哦,圣女殿下。”   怀素纸说道:“起风了。”   云妖歪着脑袋望向她,说道:“没有听懂!”   “就是要死人的意思。”   怀素纸顿了顿,解释说道:“偶尔有感而发,不是故意这样说话,你不必担心。”   云妖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说道:“您要是一直这么说话,那我……那我就变回去,对着你一直嗷呜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看了它一眼。   “我开玩笑的!”   云妖被这一眼看的睡意全无,连忙说道:“您千万别当真!”   怀素纸说道:“我没生气。”   云妖有些无语,心想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一次都不像是真的。   怀素纸望向阴霾天空,忽然说道:“这几天你少睡一些,稍微去看一下那个青枫居士,和道盟的那两个人,留意一下他们说了些什么。”   云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然后问道:“那圣女殿下您呢?”   “书院快要大考了,大考结束后会给那群孩子测试修行天赋。”   怀素纸说道:“到时候我要在场。”   届时,她便能亲眼看见那位临川道人,是以怎样的方式为元始宗招收徒弟的了。   云妖想了想,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说道:“那圣女殿下你处理好了,过来找我?”   怀素纸嗯了一声。   正事到此为止。   云妖抬起头,望向雨云密布的天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舍说道:“这就过了一半了。”   怀素纸知道它说的是盛夏。   “你很喜欢益州?”   “一点点喜欢。”   “嗯?”   “因为我最喜欢的是圣女殿下你!”   “又是从哪里学回来的话?”   “诶?圣女殿下您这也能看出来的吗?”   “太明显了。”   “是一本志怪演义上,对了,圣女殿下,我看这书说,妖怪都是吃人肉的!”   “……所以?”   “就是,我应该能算是妖怪吧?”   “你不能吃。”   “诶?”   “没理由,不要问为什么。”   怀素纸斩钉截铁。   云妖唯有悻悻然地放弃了。   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发现确实是细胳膊细腿的,找不出来什么肉,肯定没法好吃。   想到这里,它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望向圣女殿下的胸前,看着那宽松衣裙遮掩下依旧存在的曲线,想起自己为何坚定起名为怀云的理由……   云妖连忙埋头,躲在双膝之间。   ……   ……   数日后,益州城中那座道殿。   三人再次重聚,气氛比之上次更为压抑。   “临川这魔头还是不为所动吗?”   黄姓道人的声音冰冷至极。   应离面无表情说道:“邪魔外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真是自寻死路。”   言语间,两人的视线都落在青枫居士的身上,不满的意思十分清楚。   当初提出这个方法的人是你,如今半个月都过去了,事情还是一无进展,总是要有一个交代的吧?   青枫居士同样不悦。   他与临川暗里结盟多年,彼此利益纠缠极深,早已无法轻易分开。   那日他向道盟二人提出让临川收钱杀人放火的建议时,便是抱着分一杯羹的念头,故而才会深夜前往那座青楼,与其见面。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却被硬生生拖到了今天。   “临川这魔头素来贪心,今次却一反常态地冷静,背后显然另有缘故。”   青枫居士看着两人,缓声说道:“这很有可能是那个人的意思。”   听到这句话,黄姓道人与应离的神情丝毫没有变化,显然早已有过这样的猜测。   “在我看来,幻鹿斋一事还是不难解决,只不过我们要冒更多的风险了。”   青枫居士说道:“这件事本质上,是你我三人担心宋辞注意到抚恤的问题,故而希望以更加激烈的冲突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临川固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其他人也未尝不能一用,处理的干净一些,比如死无对证即可。”   黄姓道人提醒道:“邪魔外道又不是白痴,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而且谁都知道幻鹿斋一事有莫大问题,怎愿意轻易沾上?”   应离冷声说道:“当初我同意你的想法,是认为整个益州仅有临川这个老魔头有资格背锅。”   西南一带作为中州仅存的,没有八大宗山门坐落的地域,其中的势力交错复杂程度,远超过一般修行者的想象。   道盟这两位大人物能在此地数十年屹立不倒,最重要的当然是境界,其次便是认清事实的能力。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幻鹿斋的事你都得平了。”   黄姓道人看着青枫居士,漠然说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再如何犯错,终究也是道盟的人,而你不一样。”   应离警告说道:“幻鹿斋之事只要牵连到我们,你就别妄想能独善其身。”   青枫居士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短短几句话,三人之间维持多年的盟友关系,便已走向终结。   这看似毫无道理,却是道盟嫡系中人面对寻常宗门强者时,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刻骨骄傲与轻蔑。   “你我三人皆是一条船上的。”   青枫居士强自冷静下来,没有掀桌置气,沉声说道:“此事我自会尽力而为,也请两位在必要时候多做些事,不要冷眼旁观到底。”   ……   ……   风吹雨停,阳光重临大地。   盛夏时节的天气变化向来无端,前一刻与后一刻都是那般的突兀,不像人的心情,坏起来往往就要坏个彻底。   在漫长等待过后,临川道人终于确定,那位名满天下被称之为圣人的圣女殿下,确实不愿现身见他一面。   他对此有足够的理由不满。   临川道人抬起头,望向雨过后的天空,微微眯起眼睛,吩咐说道:“去告诉青枫,那件事我同意了。”   金宏还是觉得不妥,正犹豫是否劝说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不要让本宗弟子掺和进去,让青枫自己派人动手,我们只负责背锅。”   “如此……应该没有问题。”   临川道人收回视线,登上一辆马车的车厢,冷声说道:“走吧。”   今日是益州一众书院大考结束,寻常百姓的孩子开始测试修行天赋的重要日子,他会亲自前往每一家书院,挑选适合被他收为徒弟的孩子。   ……   ……   同一片天空,渡山僧从客栈里走出。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准备去最近的书院看一看,尝试找到一位适合皈依佛门的孩子。   ……   ……   “怀先生,你喜欢怎样的人!?”   嘹亮的呐喊声响彻整座教舍。   怀素纸收回视线。   她抬起手,把随风微飘的发丝捋至耳后,没有去看那个勇敢的小孩子,说道:“不问这个问题的。”   PS:明天没我,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我痛彻心扉,痛定思痛,痛到再也不敢拖延症了! 第十章 云妖吃纸   一场暴雨过后,天气不似预期。   风依旧在,吹来的却尽是残雨被阳光蒸发以后的闷热气息,让暑意渐浓渐烈。   教舍里的学生们刚经历完一场大考,身体和心情本就都在紧张着,被这风一吹更是不堪,汗水已然打湿衣服。   就在这闷热难耐的时候,那道清脆稚嫩中带着好奇的声音响了起来,向长不过两个月时间,就让学生们发自内心感到敬爱的怀先生发问。   “怀先生,你喜欢怎样的人!?”   学生们下意识对视一眼,然后沿着声音起初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黑红长裙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俏生生地倚门而立,阳光洒落在她的侧脸上,映得那本就明亮的眸子更为清澈,就像是雨后的辽阔天空。   她唇如红梅,素白肌肤上似有阳光流动,格外耀眼,胜雪三分。   她微微笑着,笑容很干净,很好看。   学生们都愣住了。   仿佛,仿佛。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时间倒退到暴雨之中,所有的蒸腾闷热气息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浸人心脾的惬意凉快。   很多人下意识觉得,多年以后的自己,还是能够清晰回忆起来今天这个午后。   这一切不过片刻。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问这个问题的。”   学生们如梦初醒,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去看那个小姑娘,心里既觉得先生的回答太过不近人情,又觉得这个回应有种很特别的味道……是一种让人学不来的潇洒?   “你们自行休息片刻。”   怀素纸轻声说道,向教室外走去。   学生们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那小姑娘与先生是认识的,那先前的话……应该就是朋友之间的开玩笑了?   否则先生岂会给出一个如今不近人情的冷淡答案?   随着怀素纸的离开,学生们的心思非但没有平复下来,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然而教舍却没有因此变得吵闹起来,还是那么安静。   在书桌底下,在炽烈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写满了字的小纸条汇聚成一条无形的溪流,于学生之间悄无声息地奔涌着,溅起心湖里的浪花。   盛夏阳光那些令人烦躁的闷热,仿佛都随着这些浪花淡去,不复存在了。   ……   ……   教舍外。   云妖哼了一声,说道:“哪有圣女殿下您这样当教书先生的,以后那群小孩子被别人问话,难道也要学你这样子回答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要是他们连什么问题给什么答复都不能判断,只会单纯模仿,那更多还是自己的问题。”   听着这毫无情绪波动的正经回答,云妖顿时泄了气,说道:“您总是这么有道理。”   怀素纸说道:“我一直都有道理。”   云妖微恼,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嗷呜了一声。   这一声嗷呜的意思十分复杂,无比婉转,诸多起伏。   在真正听见这一声嗷呜前,便是再如何想象都想象不出来,人世间竟然能有这样一声嗷呜。   怀素纸也不例外。   她看着双颊微鼓显然在生气的云妖,沉默了会儿,说道:“听不懂。”   云妖莫名得意,心想这应该能算自己战胜了圣女殿下,让她不得不低头了吧?   “所以你再说一遍。”   怀素纸顿了顿,看着它补充说道:“用人话。”   云妖想也不想就嗯了一声,准备开口以人类的语言复述一遍的时候,突然觉得事情还是有些不对。   但它明明这般想着,还是下意识地开始了复述。   直至说了一大半,它才反应过来到底是自己妥协的太过轻易,只是想着说都说了,便悻悻然地把话都给说完了,殊不知说一半不说更能让人心痒。   怀素纸静静听完。   那一声难以想象的嗷呜,讲述的是云妖从青枫居士及黄姓道人和应离身上的所见所闻,具体一些就是他们准备怎么平息事态,以及他们当中显然存在的矛盾。   ……   ……   怀素纸墨眉不曾蹙起,神情平静如前。   五载春秋,千余日夜,再次入世的她,对这些事情早已习惯到无法被触动的程度。   上一次行走世间,她和虞归晚结伴而行,名声鹊起,一步一步走进世人眼中,是修行界的后起之秀。   那时候的她境界还不够高,身上又聚拢众多视线,难以低调,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受到当地大人物的欢迎,没有什么机会看到这些阴晦腌臜的事情。   ——像黄姓道人这种执掌一地权柄的道盟强者,都清楚明白年轻人容易热血及这些热血可能带来的麻烦,因此他们很愿意为此粉饰出一个太平,避免麻烦。   这也是怀素纸和云妖这五年时间里,坚持行走在世俗的市井之中,一路随行随走随杀隐杀至今的根本缘故。   她望向教舍,问道:“你觉得他们要怎样把幻鹿斋的事情平下去?”   “嗷,圣女殿下您这是要考我吗?”   “就问问。”   云妖心想您这也忒为难妖了,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用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怀素纸莫名感到些欣慰,心想你终于聪明了些,继续问道:“那最合适的事情是什么?”   云妖望向怀素纸,认真打量片刻后,说道:“应该是您?”   话里这个您,指的当然是元始宗。   怀素纸更加满意了,神色不变说道:“幻鹿斋与元始魔宗交恶,于数日前行灭门之恶事,幸得道盟一众强者挺身而出,舍生取义将其击退,护下兄妹二人,却不料魔道贼子杀心不息,数日之后再行刺杀之事,终致兄妹二人于死地,道盟因此而震怒,掘地三尺搜寻魔道中人,益州风声鹤唳。”   她收回视线,看着云妖问道:“你最近看了不少演义志怪的小说,这个发展感觉如何?”   云妖闻言微怔,心想这时候自己是应该客观评价,还是眼神明亮地主观吹捧一番,表示圣女殿下有莫大智慧呢?   这真是让妖难做啊。   所以。   它决定两个都要!   “嗷呜!”   云妖举起双手,一边认真鼓掌,一边赞美说道:“圣女殿下料事如神,真厉害啊!”   料事如神是主观。   真厉害啊是客观。   主客观融汇在一句话里,再配合上那声嗷呜里的崇拜,三位一体,即是它对圣女殿下的全部心意!   想到这里,云妖再次得意了起来。   落在怀素纸的眼中,便是小姑娘无端一笑,看上去有种傻乎乎的感觉。   “你去照看一下那对兄妹。”   她接着补充说道:“和之前一样,人都要活着,不要杀。”   上次怀素纸在幻鹿斋里不留活口,是因为那些人都值得死上一死,无一例外。   这次要留活口,不是她考虑到接下来动手的很有可能是魔道中人,故而刻意纵容不杀,而是宋辞本人已经在益州城中。   与道盟有关的人和事,她理应要给予自己这位盟友尊重,如此才能让这段关系变得长久和可靠。   云妖对这个要求早已习惯,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虽是答应,但它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看着怀素纸,乌黑眼眸分外明亮。   “你想要吃什么?”   怀素纸同样习以为常。   在过往五年间,她已经见过太多次这样的眼神,有着仅次于分辨嗷呜声内容的熟悉。   “吃你!”   “这又是你从哪本书上看回来的?”   “诶,圣女殿下您这也能猜到的吗?”   “我看过很多书。”   “可恶……那我可以吃掉你吗?”   “不行。”   怀素纸拒绝的毅然决然。   云妖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打起了精神,板着指头算了会儿,说道:“那你给我做回锅肉,辣子鸡,开水白菜,毛血旺……”   怀素纸没忍住打断了它,好生无奈说道:“我只是会做菜,又不是真的厨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云妖怔了怔,然后发现这句话好像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那……三顿?”   “下馆子?”   “在家吃!”   “最多三菜一汤。”   “好!”   一人一妖间再无疑虑,就此达成交易。   云妖心满意足,转身便要离开。   怀素纸看着它说道:“记得,不要主动出手。”   云妖哼出了第三声,难得有些不满,说道:“人家又不是什么笨蛋,很聪明的好不好,你不要强调这么多次!”   怀素纸说道:“嗯,你很聪明。”   云妖不太相信地看着她,犹豫了会儿,低声问道:“真的吗?”   怀素纸转过身去,不想接话了。   这哪里有半点儿聪明的样子?   云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不太聪明,尴尬地支吾了一下,吾着吾着又觉得更应该咳嗽,最终还是成了呆呆的模样。   “该走了你。”   “好!”   “如果一切顺利,今晚一起吃饭。”   “诶……这句话是不是不太吉利啊?”   “你连这都知道了?”   “我可是看了很多书的!”   “外篇里的天地,天道,天运……最后的知北游你都看了吗?”   “圣女殿下,时辰不早了,我得赶过去那边……”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化身小姑娘的云妖便已消失不见,连一阵风都不曾留下。   怀素纸也不生气。   在她看来,云妖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也许稚嫩不成熟,也许天真太可爱,也许贪吃太嘴馋,但这不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模样吗?   ……   ……   回到教室,那道洋溢着青春的无形溪流还未干涸,怀素纸只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生命是一口注定干涸的井,一切都是有尽头的,她很愿意让自己的学生有这样一个迷人的下午,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依旧能够感到旧时光的温柔。(注)   待学生们收拾好,她轻声说了些鼓励的话,大意便是不必紧张。   不知为何,明明都是些被翻来覆去说烂了的词句,被她付诸于口后,却真的让学生们沉静了下来。   站在门外的书院院长看着这一幕画面,对怀素纸的欣赏更是多了几分,决定这一批学生若是出了不错的修道种子,便要给这位新来的女先生增添工钱。   怀素纸与学生道别,向教舍外走去。   她向院长点头,便算是行礼。   院长受礼,笑着夸奖了她几句后走入教舍,对学生进行最后的讲话。   接下来是书院一年里最为重要的时刻,怀素纸在这家书院的资历太浅,无法得到信任,因此院长会亲自带领这批学生,完成接下来的修道天赋测试。   这是一件漫长与短暂皆存的事情。   首先,道盟会派遣执事前往各家书院,对完成大考后的学生进行最为粗浅的检测,筛选出其中具有天赋的学生。   在这个过程里,寻常宗派也会派人旁观,甚至会抢先收徒,而道盟出于各种原因,自存世以来一直保持默认的姿态。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事情不能做的太过分,到破坏秩序的程度,只要是发生在私底下的谈话,道盟都会无视。   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道盟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想要拜入八大宗的流程便是在年幼时展现出修行天赋,再经过道盟的数次确认与数年时间的培养,这样才有资格与同辈中人竞争,成为八大宗的外门弟子。   八大宗联手共治人间五千年,其名望与地位在民众的心中无可比拟——哪怕是长歌门山门倾覆,这一点依旧没有被动摇。   只要有机会成为八大宗的弟子,哪怕希望再如何渺茫,这些学生都会坚持到最后。   道盟,或者说八大宗,早已习惯认为那些半途退出放弃拜入八大宗的学生,都是自认天赋不足的寻常人。   既然寻常,那便注定与八大宗无缘,何必多看一眼?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今人间的所有宗门,都是在捡八大宗的剩饭吃。   八大宗之长盛不衰,正是由此而来。   元始宗作为魔道共主,于收徒一事上天然处于劣势,这些年来又始终被道盟视作心腹大患,终日不见天光,只能行走在夜色中,让此事来得更是艰难。   这也是怀素纸不愿离开,要留在这里看临川道人是如何首徒,把照看那对兄妹的事情交付给云妖的根本缘故。   还是那句话。   人事就是一切事。   哪怕山门倾覆,故土离散。   只要人在,那宗门便在。   怀素纸这般想着。   PS:再偷个懒,顺带凑个章节号的整数,明天正常两更。   注的地方的原句是:人们总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所有事情都是很有限的,多少个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来,还是让你感到如此深沉的温柔。   之所以有感而发的原因是今天看到了种子的新剧场版PV公布,恍惚之间发现那已经是我童年时候的事物了,难免有些惆怅。第十一章 皈依你佛,尚能吃肉否   一辆马车停在云安书院门外,车帘被马夫掀开。   身量高大的临川道人从中走出,如寻常小宗门代表那般,向一位负责维持秩序的道盟执事递出代表身份的令牌,在简单的确认过后,才是正式进入检测修行天赋的场地。   在这个过程中,他神情很是温和,甚至还和那位执事闲聊了几句,全然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竟是元始魔宗四大长老之一。   更像是一位寻常宗门的长老,正在为宗门之未来而奔波,与道盟执事套近乎。   唯有往他的眼底最深处望过去,才能看到那一抹厌恶与憎恨。   哪怕再经历上数十次,临川道人依旧认为以自己的境界和身份,不该亲身参与到这种场合当中。   然而事实却是他只能积极参与,以自己高出所有人的境界,抢在道盟之前发掘出那些真正具有天赋的孩子,让其成为元始宗的弟子。   他在益州一带耕耘数十年,与当地宗门有着足够稳固的盟友关系,道盟即便有高层敏锐地从某些蛛丝马迹中发现不妥,在当地宗门的遮掩下也无法查出背后的真相。   毕竟真正具有天赋的修行者,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西南一带灵气匮乏,瘴气四溢,是中州最为贫乏与荒凉的地域。   这样的地方,少出几个修道种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哪怕神都来人问询此事,当地宗门都能做到理直气壮。   但一切也仅止于此了。   人世间的所有宗门都希望能收到天资优越的弟子,临川道人在数十年努力耕耘之下,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连平等都算不上,只是入门的机会。   这看上去难免有些荒唐,事实上也确实很荒唐,但他却不得不接受这种荒唐,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道盟治世近五千年的时光里,有相当一部分的精力便是放在这上面,确保人间的所有修道天才尽入彀中,以此来延续自己的统治。   在漫长时间的沉浸之下,每一个新生落地的婴儿,都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对此事逐渐加深印象,认为这是人生中必然的一个环节。   黄昏与暮色的相遇,本就是一场无法再次重现的奇迹。   ……   ……   那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大殿。   殿有二层,一层都是正在准备检测修行天赋的学生,二层自然就是前来观礼的诸宗门代表,以及书院的先生们。   此时殿内一片安静。   临川道人的视线缓缓扫过,找到了那位容貌寻常清秀的黑裙女子。   为了更方便地寻找有修行天赋的学生,寻常宗门或多或少都会与书院里的先生建立起一定的友谊,他所治下的魔宗也不例外。   这次前来云安书院的路上,他那位心腹言辞明确地称赞了这位新来的女先生,认为其人不可多得,值得一见。   旁观考核早已千万次,临川道人对其中的流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与其重复过去的腻味,倒不如去与这女先生谈上几句。   他走到那女先生的旁边,问道:“怀先生,是吗?”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说道:“嗯。”   临川道人说道:“听闻你来云安书院不过月余时间,便得书院一众师生喜爱,有些好奇。”   怀素纸说道:“所以?”   临川道人心想原来是一个直性子,说道:“有兴趣闲谈一场吗?”   换做任何一个陌生人,在这时候邀请怀素纸谈话,她都会断然拒绝,但这一次她却在片刻的安静后,点头答应了。   两人行至偏僻角落,没有引来任何多余目光。   不是有道法遮掩,而是这样的事情此间的众人都已司空见惯,无非就是私下贿赂,希望教书先生透露一两个名字,以此抢占先机,兼之在学生询问意见的时候美言上几句。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这种不合规矩早已成了一种无言的规矩。   见怀素纸如此行事,云安书院的其他先生反而感到了轻松。   这些天来,他们与这位自乡野而来的女先生共事的时候,心里一直有些隔阂。   此刻看到怀素纸愿意同流,不再一昧冷清孤傲,很难不愉快。   ……   ……   “我和你谈这场话,不是为了你的那些学生,是有人对我说你很不错,值得我来看一看你这个人。”   “现在你看到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但不冷。   听着这话,临川道人眉头微挑,心想你的傲气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没有为此感到不愉快,因为在他眼里看来,这位怀先生的样貌寻常,境界寻常,功法寻常,唯一不寻常的就是这种毫无道理的自信。   如果说他是翱翔在辽阔穹苍之下的巨鹰,那这女先生便是一只毋庸置疑的蝼蚁。   与一只身在井底,随时都会被井水淹死的蝼蚁置气,未免太过无稽了些。   这只蝼蚁唯一特别的地方,无非就是姓氏与圣女殿下恰好撞上,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他莫名生出了些不快的感觉。   临川道人看了她一眼,淡然说道:“你需要有人支持你。”   怀素纸心想确实有很多人支持自己。   临川道人不在乎她的沉默,继续说道:“与神都相比,与八大宗山门所在的地域相比,益州自然算不得什么,但你应该清楚一个事实。”   怀素纸说道:“嗯?”   临川道人看着她,神情漠然说道:“你只是一个从乡野山村走出来的教书先生,仅此而已。”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说话。   “现实从来都是残酷的,不会给予任何一个人怜悯。”   临川道人看着欲言又止的她,冷淡说道:“如果你真的足够聪明……”   怀素纸终于忍不住了。   她偏过头,看着临川道人的眼睛,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我这是第一次见面?”   临川道人说道:“是的,然后呢?”   怀素纸说道:“你不觉得初次见面,以一个陌生的人与我说这些话,稍微有些无稽吗?”   话是真话,因为此时的她着实有些无语。   早在临川道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便感知到了这位元始宗的长老,才同意了这场本不该存在的谈话。   只是她没有想到……此人的说话能够莫名其妙到这种程度。   或许元始宗的长老或多或少都不太正常?   想起死去多年的九山,怀素纸忽然间生出了这个想法,有些担心。   “那你思考过这无稽背后的原因吗?”   临川道人神情不变,看着她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无缘无故的。”   怀素纸心想师父说的果然是对的。   人世间的聪明往往千遍一律,唯有愚蠢才能千奇百怪。   当然,临川道人暂时还谈不上是白痴的。   纵使世间强者有如过江之鲫般多,但他终究是一位踏入炼虚境的修行者,在云安书院乃至整座益州甚至西南一带,只要避开那么几个地方,便有骄傲目空一切的资格。   可惜的是,此刻与他谈话的人偏偏是怀素纸。   “我与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欣赏你,认为你不必去遭受某些苦难。”   临川道人的声音很是冷淡:“如果你被这种开门见山伤到了自尊,我可以理解,但这对你无疑是一件好事。”   还是那么居高临下。   怀素纸也不生气,说道:“你平日里也是这么和人说话的吗?”   临川道人说道:“我说过我欣赏你。”   话是假话,他又怎会真的把一个山村教师放在眼里,不过是见此人姓氏恰巧与圣女殿下相撞,兼之闲来无事而已。   这其中最重要的那个原因,当然是姓氏相同。   更准确地说,是他对那位始终不愿见自己的圣女殿下的不满。   怀素纸心想这算不算是一种钓鱼?   这般想着,她有些生硬地问道:“你的欣赏又有什么意义?”   临川道人轻挥衣袖,便有气息出现,凝结成阵。   阵法颇为玄妙,妙在无声无息,既能阻绝阵中人的气息流向阵外,又让阵法本身不为人知,可见其中妙思。   怀素纸感知着这座阵法,没有说话。   临川道人说道:“你现在应该清楚,我的境界比你想象中要强大出无数倍。”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提醒说道:“无数这两个字,还是谨慎些用更好。”   临川道人微怔,眼里终于流露出不解之意,心想为何你已亲眼看到我展示境界,还能这样风轻云淡,不为所动?   下一刻,他明白了过来,摇头想道终究是山野间走出来的教书先生。   再如何为人称赞,被人看好,眼界方面与大宗门的弟子还是无法相比较。   但凡是有些见识的修行者,都能看得出这座阵法有多么的精妙,从而对他的境界生出诸多猜测,继而心生震撼,最后为自己先前的冒犯低头致歉。   这一切事情没有发生,当然不可能是自己的问题。   临川道人皱起眉头,听着大殿一楼传来的声音,知道那些学生已经开始测试天赋。   便在他思考片刻,决定继续这场谈话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话。   “就聊到这里吧。”   怀素纸说道,从精妙阵法中走出,回到人群中去。   这场谈话看上去没有意义,事实上确实也没什么意义。   但她至少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以临川道人这样的性情,为元始宗招收弟子的方式,也许威逼利诱,但杀人全家的可能确实少了很多。   原因很简单。   怀素纸不曾在这场谈话当中,从这位魔宗长老的身上,感受到哪怕一缕的杀意。换做死去的九山,又或是再另外那两位魔宗长老,这场谈话不见得能如此轻易结束。   临川道人望向站在栏边,正在注视着学生的怀素纸,突然间觉得有些不妥,却又无法确定问题出在何处。   正事在即,他无暇对此多加思考,转身望向场间的学生,认真寻找着适合的人。   ……   ……   在道盟治世的如今,禅宗落寞已久。   数年时间过去,渡山僧不再如前骄傲,性情变得更加沉稳。   这主要体现在他愿意脱下那件僧衣,换上寻常衣裳,戴上斗笠,掩藏自身行踪这些平平无奇的细微方面之上。   作为元垢寺在人间的唯一行走,他很清楚道盟在益州的真正底线,由始至终都是禅宗,或者说元垢寺。   这是近五千年漫长时光后,仍旧坚定留存着的深切忌惮。   哪怕是在百年之前,元始宗掀起的魔潮席卷天下,道盟依旧不忘镇压元垢寺。   这种近乎没有道理的重视带来的结果,便是益州当地民众对于禅宗僧人的天然敌视,以及元垢寺的香火无比冷清,入夜后便成一座巨大的坟墓。   渡山僧不愿遭受那些敌视,只能乔装打扮。   他来到益州城已有一段时光,却迟迟找不到师父预言的那场血光之灾的征兆,心生愧疚之下,便想着为寺里招收几个徒弟,也算是弥补一二。   而他住的那家客栈在城西,尽管最近的书院不是云安书院,但和尚的耐心一般很好,就跟他们的私生子一般很多是同个道理。   戴着斗笠,行走在暴雨之中,再到阳光重临大地,在这段谈不上漫长的时间里,渡山僧走过了好几家书院,却一无所得。   ——禅宗在传承方面,与道门有着一定区别,更重因缘,而非天赋。   连看对眼都做不到,何谈因缘?   渡山僧有些失落,正准备往城西最后那家名为云安的书院走去时,却在雨后重新繁忙的青石路上停住脚步。   人海茫茫,衣袂如云,他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小铺门前,穿着黑红相间长裙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神情认真,正在和小铺的老板讨价还价,容颜并不如何惊艳,看上去再是寻常不过。   然而在看到小姑娘的那一瞬间,渡山僧便毫无道理地生出一种预感——这将会是元垢寺,或者说禅宗再现人间的最大希望所在。   这种直觉毫无道理可言,却让他深信不疑。   他甚至觉得,就连自己的师父也会做出相同的判断。   那个小姑娘的身上,有着一种让他如痴如醉,如饥似渴的气息。   渡山僧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直接去到那位小姑娘的身旁,神情真挚恳求道:“请姑娘皈依我佛。”   小姑娘有些茫然,偏过头望向他,问道:“我?”   渡山僧看见她的正脸,眼神变得更为炙热了,点头说道:“是的,您与我佛有缘。”   小姑娘不太习惯这样的目光,拎着刚买好的麻辣兔头往后退了一步,正准备摆脱这位怪僧人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看着渡山僧,一脸好奇问道:“皈依你佛之后,我还能吃肉吗?”   PS:现实里遇到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自找了很多的麻烦,精神非常疲惫,实在写不出第二章了,抱歉。 第十二章 一杯敬暮色   渡山僧没有怔住。   他不是瞎子,看的很清楚这位小姑娘正在买麻辣兔头吃,便知道自己很有可能遇到这样一个问题,早已想过该如何回答。   “清规戒律为的都是静心。”   他看着小姑娘,神情虔诚说道:“姑娘您与我佛有缘,只需入门,自能参得无上妙境,享尽世间一切欢喜,何须再为五谷发苦?”   听到这句话,那位本就对和尚没好感的益州本地人店老板,直接皱起了眉头。   没有太多的犹豫,他直接提起那把还沾着辣子的菜刀往外走去,要挡在清秀小姑娘的身前,赶走这个莫名其妙来发癫的和尚。   就在这时,小姑娘墨眉微蹙,眸子里的好奇都变作了严肃。   “所以就……还是不能吃肉对吧?”   她看着渡山僧,声音逐渐认真:“我要是信佛了,那我可以变得很高兴,但为了这些高兴我就不能吃肉,我越想要高兴就越不能吃肉,越不能吃肉我就越想要吃肉,因为我没肉吃会不高兴,所以我越高兴就越不高兴,是这个道理吗?”   话音落下,提着菜刀的店老板直接愣住了。   那些本来在为生计而努力,正在路上奔波着,对这件事毫无兴趣的人在听到这番话后,也下意识停住脚步,回头望向那位小姑娘,眼神错愕中夹杂着茫然,心想这话说的是啥?   就连认为自己百密而无一疏的渡山僧,这时候也都有些茫然。   越高兴就越不高兴?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换做别的僧人面对这个问题,在片刻错愕沉默后,理应能够给出一个不错的答复,因为禅宗僧人最擅长的就是辩难之术。   然而渡山僧出身元垢寺,而这座禅宗祖庭终日如同荒野孤坟,连人影都找不出几个,能与谁辩难?   所谓的辩难之术,说白了就是如何吵架的门道,他总不能去跟自己的师父吵架吧?   就算是苦行僧也不会如此自虐。   因此当他听到小姑娘说的这句话后,不由怔了好会儿,直到周围的街坊回过神来,凭借着骨子里对禅宗的厌恶,暂时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向暴露身份的僧人围了过来,颇有些虎视眈眈的意味。   都是一群凡人,寻常街坊,连一个正式踏上修行路的人都没有,这对渡山僧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不可能当众掳走那位小姑娘,这无疑是坏了禅宗的清规戒律。   他更不可能对这群热心街坊动手,除非他想让五净大师话里的那场血光之灾,应在自己的身上。   故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小姑娘离开,欲要开口为禅宗辩解,却被热心群众的声音淹没,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甚至还有小孩子往他的身上扔臭鸡蛋。   小姑娘消失在人海里。   ……   ……   云妖从人海中走出。   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眸子里还是有些困惑,心不在焉地啃了一口麻辣兔头,才是真正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去。   对它来说,渡山僧与虫子没有任何区别,想要碾死这只虫子都不需要看上一眼,随便想想就行了。   之所以困惑和心不在焉,是因为它从这只虫子的体内,感知到一道不次于自己的强大气息。   更关键的是,它可以确定自己要是踩死这只虫子,那这道气息将会无可阻止地倾泻而出,瞬间笼罩整个益州城。   云妖当然不会害怕。   那道气息的主人站在它身前,大不了就是打上一场,谁赢谁输可不一定呢!   ——要是它在自己家里,那肯定是能赢的。   但这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那道气息一旦倾泻出来,益州……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它最近爱吃的火锅与蹄花,兔子以及牛肉,很可能全都要消失。   到了那时候,圣女殿下肯定会很烦的。   它可不想挨骂。   云妖赶紧吃完那个兔头,谨慎地隐去了自己的身形,这才继续闲逛,拿着圣女殿下给的银钱到处觅食。   至于幻鹿斋的那对兄妹。   它早在圣女殿下交代的瞬间,便以足以笼罩整个北境的强大神识,寻找到那两只蝼蚁,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的出现。   毕竟它真的很强呀-   想到这里,云妖忍不住哼了一声,眼里满是得意。   ……   ……   云安书院大约有两百位学生,当然不可能尽数参与今天的修行天赋检测,不过四五十人而已。   道盟在天赋检测之事上有着极为成熟的流程,不过半个时辰过去,整家书院的检测就已经完成了,同时也得出了结果。   与往年间没有区别,执事们没有立刻公布结果,而是回到了各宗派代表所在的二层楼,直接展开一场简洁而重要的谈话。   这场谈话的内容不用想也知道,与此刻正在不安等待着的学生们有直接的关系。   道盟执事在简单的商讨后,将会列出一个名单,交给某些宗门的代表,让他们内部自行分配。   这些宗门,自然都是当地的修行大宗。   当地寻常宗派的代表,早已习惯这一幕画面的出现,懒得去看那些人拿着新鲜写下的名单,去到殿外阳光下进行争执。   ——这也是那些大宗门没有兴趣与教书先生建立起关系的缘故,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   在很多年前也曾有人对此不忿,认为这就是一种无耻的利益勾连,为此发生过数场争执。   最后的结果没有出现意外,闹事的宗门被益州本地的大宗门联手针对,其宗主孤身前往神都,希望将这件事揭发出来,然后……杳无音讯。   益州一带多是荒山野岭,再适合抛尸不过。   这件事过后,那些小宗门都安静了下来,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   ……   五年时间,怀素纸带着云妖走过中州的诸多地方,见过很多的阴暗腌臜事。   那些地方的人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见不得光,都会下意识地进行掩饰,披上一件或厚或薄的衣服,不至于赤身裸体。   唯独益州此地的道盟执事与掌权者们,能够如此堂皇正大,找不出半点心虚的味道,将这一切视作为理所当然。   怀素纸收回视线。   有人来到她的身旁。   还是临川道人。   “现在呢?”   他微笑问道:“你也算是见过道盟腐败的冰山一角了,可有感想?”   怀素纸没有说话,心想我的感想……大概是南离看到这一幕,肯定会笑的很愉快,晚饭的时候能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以及宋辞肯定会愤怒。   临川道人敛去笑意,看着她说道:“今日我……”   怀素纸举起手,示意话到此处。   临川道人沉默不语。   怀素纸转身离开。   临川道人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缓缓皱起,有些不解地想着,为何当她刚才举手让自己闭嘴的时候,自己心里生出了惧怕的感觉?   这是何缘故?   忽然之间,他的识海中闪过一个可能,瞬间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错愕。   姓怀。   自矜。   淡漠。   骄傲。   是一位女先生。   言语中的训斥意味。   让他慎用无数这两个字。   随意离开阵法。   从容不迫。   临川道人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转身向殿外走去,想要找到怀素纸的背影,却发现斯人已然远去,无踪可觅。   ……   ……   怀素纸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在云安书院当一位教书先生,为的是确定临川道人以何种方式为元始宗招收弟子,如今她见到了临川的本人,大致确定了此人的性情,便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今天的她有很多事情要忙。   因为今日还是那三位益州本地的大人物,决定平息幻鹿斋一事的日子,把事情放在今日的原因很简单——道盟大量执事分散到各个书院后,力量出现薄弱之处,元始魔宗借此机会动手,再是合理不过。   毕竟他们总不能为了那对兄妹的安危,放下一切事对吧?   就算宋辞前来责问,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让人无言以对。   怀素纸提前离开,为的就是这件事。   当她走出书院,在一棵榕树下找到那个小姑娘,已是半个时辰后。   这颗榕树坐落在湖边,不远处有数座殿宇。   那些殿宇相对矮小,并不高耸,为绿树青花所掩映,于盛夏时节中独得一份荫凉,虽失神圣肃穆之感,但其中自有静美之意。   殿宇所在的位置,是益州城里最为核心的地段,周遭都是益州乃至西南一带的权贵人物。   在绿树青花秀美风景中,隐藏着一个极其强大的阵法,足以抵挡炼虚上境的修行者,并且某座殿宇内还存在着特殊的手段,能够联系上远在它方的神都。   这些殿宇自然是属于道盟的。   幻鹿斋的那对兄妹,此时就被留在其中一座殿宇中,可以在这片清美风景中随意行走,却无法真正离开,更不会有人回应他们的话,说上哪怕半个字。   这无疑是在软禁。   “怎样了?”   怀素纸坐在小姑娘的身边,直接询问。   云妖抬手指了几个地方,面无表情说道:“人都都到齐了,有两刻钟了,结果到现在都不动手,都不知道在等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轻微的恼火,不太愉快。   怀素纸说道:“辛苦了。”   “嗷呜。”   云妖听到这三个字,顿时犯起了困,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连懒腰都懒得伸,直接靠在某人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炎日西斜,阳光穿过榕树枝叶,洒落在两人的身上。   怀素纸早已习惯借它肩膀,没有再说话。   “再过一阵子,我们就要去西北了诶。”   “嗯。”   “听说西北都是雪和山,感觉没什么意思。”   “还有草甸和羊群。”   “……烤全羊?”   “我不会做,但可以和你一起吃。”   云妖顿时精神了起来,不再昏昏欲睡。   它睁开眼睛,端正身姿,望向那些隐藏在不远之外的魔道刺客,心想你们能赶紧动手行不?   怎就摆出一副在火锅店外排队的模样呢?   怀素纸轻声说道:“还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道盟将会向整个益州公布今次检测的结果,换而言之也就是放榜。   这是最适合动手的时机。   云妖闻言一怔,眼里流露出想睡却睡不了的痛苦,眼眸微转间,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刚才有个和尚找我,说我和佛有缘,让我去信佛。”   “信佛?”   怀素纸墨眉微蹙。   云妖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连忙说道:“我当场就拒绝了!可没有答应,你不要乱想!”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去当尼姑。”   怀素纸看了它一眼,说道:“我想的是那个和尚。”   不等云妖胡思乱想起来,她接着说道:“整个西南只有一座寺庙,便是元垢寺,你见到的那个僧人应该是渡山僧。”   云妖好奇问道:“这又怎么了?”   怀素纸说道:“大概在六年前,有人邀请我去元垢寺做客,我一直没有去,接下来的事情要是顺利,去西北之前,我们可以先过去那边逛逛。”   云妖犹豫了会儿,低声说道:“那要是到时候再有人缠着我,让我信佛,那圣女殿下您来拒绝?我今天可是废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才摆脱的那个和尚。”   “嗯。”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到时候我们可以去吃一下斋饭。”   听到斋饭两个字,云妖的眼睛明亮了一些,但不多。   因为它真的很爱吃肉,对素菜着实没有什么兴趣可言。   随后两人再继续闲聊着,直到有嘹亮钟声响起,代表道盟向整个益州公示结果。   在钟声的掩饰下,那些藏在绿树之中,青花丛里,湖水之下,甚至于烦躁蝉鸣声里的刺客,终于不再隐藏下去,开始向那座偏殿前进。   与此同时,负责守在那座偏殿的道盟执事,恰好被各种各样的事情调走,将幻鹿斋那对兄妹留在了殿内。   榕树下,怀素纸和云妖还在随意聊天,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而在不远之外,一位青衫男子穿过因钟声而沸腾的人群,向那片幽美宫殿群走去。   益州城中的某幢高楼上,黄姓道人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座偏殿接下来的美好血腥风光。   他转过身,端起早已备好的酒杯,望向同桌的两位盟友,微笑说道:“让我们先敬暮色姑娘一杯吧。” 第十三章 既见我来,为何不拜?   听到这句话,青枫居士很是配合地饮尽杯中酒,甚至还赔着笑了一下,再是赏脸不过。   然而身为益州当地巡天司首领的应离,却没有喝下那杯酒,更不要提露出笑容。   他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事情还未尘埃落定,现在庆祝是不是太早了些?”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沉默了下来。   黄姓道人笑容不减,放下酒杯,点头说道:“有道理。”   应离沉声说道:“我这些天特意去翻阅过巡天司内部关于那个人的全部宗卷,比你们更清楚这位未来魔道共主的恐怖之处,就算接下来我们没什么能做的,也要始终全神贯注,直到事情被确定下来的那一刻。”   青枫居士闻言,犹豫了会儿,问道:“那个人……暮色终究只是一位晚辈,真的有这么恐怖吗?”   大半月前幻鹿斋那场血案固然惊悚可怕,然而往深处看出,那天死去的道盟执事并无真正的强者。   他对那个人的忌惮,更多是来自于对方的复杂身份,以及这些身份带来的恐怖权势,而非那个人的修行境界。   黄姓道人对此也流露出一定的兴趣。   巡天司是道盟下属的重要机构,应离作为益州当地的首领,其身份与他完全对等,区别只在于双方所肩负的责任不同。   他在没有适合理由的情况下,无权调动巡天司的情报,对暮色所知其实不多。   归根结底,还是位于西南一带的益州离中州的权力中心太过遥远,让他们没有必要关心这些事情。   暮色、黄昏、元始魔宗、清都山、北境以北和云妖……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变故。   道盟八大宗对益州的唯一要求,便是看住那座元垢寺,让生活在此间的凡人与修行者,千年如一日地敌视禅宗僧人。   与此相比起来,其他一切都是可以退让的。   “比你们想的都要恐怖。”   应离回想起那堆积如山般的卷宗,想着如山卷宗全都属于那个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问道:“你们还记得明景真人为何受伤吗?”   青枫居士点头说道:“根据清都山的说法,是真人于北境一行有所感悟,在试探着踏向最终大道的时候不慎行错,故而受伤。”   黄姓道人皱起眉头,说道:“我能猜到这个说法不是事实,可真人总不可能是伤在了那个人手中吧?”   世人皆知,玄天观的明景道人虽不入九天之列,但毫无疑问是当世最强者之一,而暮色再如何了不起,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   修行,修的终究还是岁月。   “我不知道,案卷上面没有相关的记载,又或许是有的,只是我没有翻阅的资格。”   应离顿了顿,声音变得很沉重:“但我能从那些案卷的蛛丝马迹里看得出来,真人曾经试图不顾身份,直接动手杀那个人。”   话没说完,但包厢内的两人都明白其中的未尽之意。   要是明景道人成功了,他们最近这些天何须烦恼?   场间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姓道人笑了起来,再为自己添了一杯酒,微笑着说了一番话。   “那个人自然是可怕的,但这世上绝无完美之人,我们今日做的是顺水推舟,而非逆水行舟,结果理应不同。”   “临川这老魔头再怎么孤傲偏执,也不可能在未经那人同意之前,为我们背上这一口锅。”   “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答复,其实是那个人正在考虑这其中的具体得失。”   “所以真正同意为我们背锅的,其实是那个人,而非临川这个老魔头。”   “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见到那个人。”   “因为她愿意让元始魔宗背上这一口锅,背后必然是有所图谋的。”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只要满足她提出的条件,这件事就会彻底结束,再无下文。”   “益州还是我们的益州。”   应离与青枫居士沉默不语,默默思考着话中所言。   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段话里的推断符合逻辑,至少听上去是有道理的。   就在两人即将被说服,准备点头赞同,然后讨论那个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伴随着门轴转动声到来的,还有一句话。   “临川这魔头反悔了!”   一位道盟执事冲进来,看着房间里的三人,声音微颤说道:“就在刚才,他直接派人过来,说自己不可能背这口锅!”   听到这句话,青枫居士神色骤变。   “这是怎么一回事?”   应离的声音幽幽响起,有杀意流露。   “不要自乱阵脚。”   黄姓道人微微摇头,安静片刻后说道:“事情到了这里,就不是临川一个人说了能算的,这口锅元始魔宗不背也得背,今天动手的人可不是他的人,他没有资格让这事停下来……”   话还是没能说完。   他霍然转身,冲向栏杆处,望向那片绿树青花所掩映的宫殿群,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在他的神识感知当中,那些正在接近偏殿的魔道刺客们全都停了下来,没有一个再继续前进,分明是收到了明确的命令。   青枫居士的声音无奈至极:“这件事不能和我们扯上关系,我只能让魔道的人来动手,而他们……不可能不听临川这老魔头的话。”   “该担心的是这件事吗?”   应离寒声喝道:“是临川这个老魔头凭什么在大阵的隔绝下,把自己的话送到那些人的耳朵里面!要是他能破解这座大阵,是不是改天能潜进去把我们都给杀了?!”   黄姓道人没有说话。   从他难看至极的脸色来看,显然也是想到这个生死攸关的严重问题。   青枫居士不再说话。   三人忽然想起来,在元垢寺封山不出的西南大陆里,最强者一直都是临川道人,这位沉寂多年的元始魔宗长老。   “不要慌……”   黄姓道人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是魔宗在抬价而已,不要怕。”   话刚说完,门外再次传来一阵匆忙至极的脚步声。   与先前还勉强维持着平静的那位执事不同,这位执事的脸上写满了慌张,颤声说道:“宋辞……宋辞他已经到了。”   ……   ……   钟声悄然远去,幽美宫殿群复归平静。   宋辞站在偏殿最深处的露台上,负手而立,看着湖水里的那株翠绿榕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在他的身后,是黄姓道人与巡天司首领应离。   幻鹿斋的那对兄妹站在一旁,紧张而认真地叙说着这些年来的遭遇。   两人的语速不快,某些时候甚至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以至于片刻沉默。   半刻钟后,兄妹二人的声音停了下来。   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宋辞没有转身,看着远处坐在榕树下的女子与小姑娘起身离去,对那对兄妹温和说道:“去休息吧。”   兄妹二人低头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露台却未曾安静。   “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宋辞转过身,望向黄姓道人和巡天司首领,面无表情说道:“或者说,颠倒黑白?”   ……   ……   夜色笼罩下的益州城正在发生的巨变,与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并无太多关系,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不管头顶上的哪位大人物,日子还是得过。   故而街上一片热闹。   今日是各家书院大考结束,兼之道盟放榜的大好日子,益州城里的酒楼几乎家家满座,都是在为自家孩子庆祝。   正值盛夏,门窗难关。   于是数之不尽的欢声笑语从酒楼的大门,从寻常人家的窗户流淌而出,汇聚成一条无形的欢乐河流,与万家灯火一起徘徊在益州城里。   怀素纸牵着云妖的手,行走在这片欢乐中。   云妖不在乎这些,因为她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在美滋滋地吃着。   吃着吃着,它忽然睁大了眼睛,咔哒一声把冰棍给咬断,声音含糊说道:“我有事忘记告诉圣女殿下您了!”   “嗯?”   怀素纸看了它一眼,问道:“什么事?”   云妖有些羞愧,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道:“您说的那个渡山僧,他身上有一道气息,特别的厉害。”   她想了想,觉得话里说的不太具体,便用剩下半截的冰棍指着自己的脸,特别认真说道:“和我一样的厉害!”   “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显然是不为所动。   云妖眨了眨眼,迟疑问道:“您好像不太在意这个事?”   怀素纸说道:“因为这才是正常的。”   云妖睁大了眼睛。   它的眸子里满是茫然与不解,心想自己难道不是最最可怕的灭世三灾之一吗?   为什么圣女殿下会觉得有人能与它为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难道灭世三灾已经变得不值钱了吗!   就像花一两钱就能买好多个的麻辣兔头?   云妖越想越是不安,只觉得嘴里的冰棍都没了味道。   “不要乱想。”   怀素纸看它一眼,便知道它在想些什么,解释说道:“我不知道那道气息的源头是什么,但既然最终指向元垢寺,那就是正常的。”   云妖还是不懂,老实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人不喜欢和尚。”   “唔,我现在也不喜欢!”   “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去,没有与你一般的强大存在庇护着,早已成为史书上的一页了。”   “圣女殿下您放心,我会护您一辈子的!”   “……我没担心过这个,这也不是我们现在说的事情。”   “那,那言归正传?”   “我没有话要说了。”   “诶?圣女殿下您不会是生气了吧?”   “没有生气。”   “感觉不太像……书上都说这种叫做嘴硬。”   “书上还说了什么?”   “说,说……”   云妖的声音变得浅不可闻:“遇到这种事情得要亲亲,用力亲到变软。”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云妖以为她生气了,又想过去一样,不愿理会自己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你最近很少变回去。”   “好像是诶。”   “嗷呜也少了。”   “唔,人家还是很喜欢嗷呜的,是你不想听而已。”   “所以你很想亲我?”   “啊?”   怀素纸说的风轻云淡。   云妖听得如雷贯耳。   怀素纸没有停步,轻声说道:“是吗?”   云妖低下头,很是老实地嗯了一声,小心翼翼说道:“是……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的想。”   说话间,它有些慌张地抬起头,举高手到怀素纸的眼前,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那一点儿。   然而它的手举得有些高。   怀素纸从那云妖的双指之间,看见的是整片夜空,是宇宙万物。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说什么。   云妖悻悻然地放下手,双颊略微泛红,更不敢说话了。   怀素纸默然想道,以后自己确实要把你当作是一个小姑娘了。   只不过……这到底算什么?   ……   ……   走出烟火长街,远离满城热闹,把万家灯火渐渐抛在身后,一人一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益州城。   幻鹿斋的事情已然了结,那对兄妹不会再被软禁下去,因为宋辞已然现身,便代表他在这些天里收集到足够多的证据,足以肃清益州当地的道盟。   怀素纸自然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益州城外,有一处豪奢如帝王行宫般的庄园。   园中有湖泊。   据说在烟雨天气时,甚至看不到对岸。   庄园占地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今夜这处庄园灯火通明,映得黑夜如昼,让园中风光无比清楚。   庄园的门没有关上。   怀素纸推门而入,沿着灯火的指引,向园中深处走去。   一座殿宇映入她的眼帘之中。   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数十名境界不一的修行者,其中某几位的气息分明已至化神,是毋庸置疑的真正强者。   所有的这些修行者,都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神情凝重。   怀素纸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目光在这些人的身上扫过,找不出半点仰望的感觉,更像是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众人。   她收回视线,神情淡漠说道:“既见我来,为何不拜?”   PS:还有一章。 第十四章 以暮色之色,祭黄昏   话音落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死寂笼罩着整座殿宇内外。   就连灯笼里的火光都感受到这种压抑,变得都静了下来,不再跳动。   在片刻的沉默后,殿前众人想到了怀素纸的身份,下意识想要跪下来的时候,殿内深处却有一声冷硬至极的声音响起,制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既见我来,为何不跪?圣女殿下你的意思是,我也要跪吗?”   说这句话的人自然是临川。   此间唯有他才有资格说出这样一句话。   紧接着,有很多人注意到话里的称呼是你,而非体现尊敬的您。   场间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所有人都在看着怀素纸,试图从她的眉眼间找出些许情绪的变化或者流露,却只看到了她平静如前的神情,找不出一丝的变化。   这无疑也是一种极为强硬的表现。   如果双方坚持自己的立场,都要强硬到底,谁都不愿意向后退出那一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显而易见了。   这很有可能是元始魔宗暌违数十年的第一场内乱。   殿内,作为临川道人弟子兼心腹的金宏,眼神明显着急了起来,看着神色漠然的师父,低声想要劝说,却无法开口。   就在这时,怀素纸给出了自己的反应。   这一切不过刹那之间。   她没有回应,向前走去,拾阶而上,便要入殿。   殿前阶上,那数十位修行者愣了一下,想到临川道人所言,顾不上彼此身份之差别悬殊,直接出手阻止。   然后。   一道超然绝伦的宏大高妙气息,随着怀素纸的前行,倏然降临在此间,笼罩住整座殿宇。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道看似平和的气息当中所蕴藏着的恐怖力量,清楚认识到自己在这道气息面前,如同尘埃般渺小,不值一提。   一声轻响。   有人禁受不住这道气息带来的巨大压力,直接跪了下来,如行大礼。   这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这个人的跪下,剩下的所有人也都无法再站着了。   声音连成一片。   仿佛浪花拍打礁石。   怀素纸踏着这片浪花,向殿内走去。   有夜风徐徐而来,拂得殿宇四周青树叶乱作响,吹皱那一袭黑裙,裙摆微扬如云。   黑云入殿。   殿内,临川道人感受着那道逐渐逼近的恐怖气息,缓缓站起身来,神情早已凝重到极点,眼中却不见半点惧意流出。   “你似乎对我很有敌意。”   怀素纸平静前行,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过往五年间,她也曾与其他三位魔宗长老见面,哪怕是其中明确心怀叵测的那一位,都没有把事情做到今夜这个程度。   临川道人却直接做了,没有任何的犹豫。   这代表他必然有着自己的理由。   那个理由不见得是正确的,但必然是他所坚信的,为此可以撑到底的。   “很简单。”   临川道人面无表情说道:“你还记得掌门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吗?”   话音落下。   怀素纸停步,不前。   她看着临川道人,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但那些复杂的情绪很快被敛去,只剩下绝对的平静,以及一声轻轻地嗯。   第二声,即是请教的意思。   “在七年前,掌门为你掺和到哀帝传承之事当中,于前朝旧皇都与八大宗掌门正面交锋,随后再无音讯。”   临川道人看着她的眼睛,神情漠然说道:“这可是事实?”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然后?”   临川道人说道:“不需要再有什么然后,就凭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七年时间,世间再无黄昏。   暮色却依旧。   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前者身负重伤,不得不闭关养伤,只能沉寂。   但在临川道人的眼中,这其中还存在着一个更可怕,更惊悚,更加大逆不道的可能。   那个可能叫做欺师灭祖。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   在哀帝传承之争过后,暮色出卖自己的师父,决意向清都山投诚。   清都山的楚真人同意了这件事,故而谢清和才会与她联袂出现在世人面前,宣告她即将成为清都山的下一位楚真人。   然而暮色怎么也没想到,在哀帝之事结束后的不久,云妖无故醒来,给予正值巅峰的清都山迎头一击。   那时候的她已经弑师,再无回头路可走,才会在眠梦海上不顾一切分裂道盟,要为清都山寻求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最后她成功了。   谢真人退位,让谢清和成为清都山的掌门,即是对此的回报。   然而在这背后,暮色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处理,便是与自己的过往彻底断绝联系,让世间唯有怀素纸,再无暮色。   这也是云妖之灾平息后的五年时间里,道盟为何对怀素纸与暮色讳莫如深,让她成为‘那个人’的根本缘故。   ——中州五宗在谢真人给予的巨大压力之下,不得不为暮色抹去过去,让曾经发生过的那一切淹没在时光中,无法留在史书之上。   临川道人静静看着怀素纸,道心越发坚定。   这五年间道盟对怀素纸的讳莫如深,与暮色的销声匿迹,全都落在了他的眼中,不断加深着他对这四个字的相信。   直至半个月前,怀素纸于幻鹿斋现身杀人后,却不与他见面,把这种长时间堆积下来的怀疑,推至了最高处。   为什么不来见他?   当然是因为在暮色的眼里,他临川早就成了一个死人。   临川道人嘴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漠然想道:就算你再如何了不起,杀我也要付出代价。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让人阻止那场刺杀的发生?”   榕树下,静湖边,她将那场有着闹剧般转折的变故尽收眼底。   无需去想,她都知道能让事情如此变化的人,整个西南只有临川这位魔宗长老。   临川道人似笑非笑说道:“你觉得我是九山那种白痴吗?”   怀素纸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临川道人不以为意,继续说下去。   “你以元始道典中的神通,直接取替了云安书院里的一位教习,刻以选在今日和我见面,便是要保下幻鹿斋那对兄妹的性命。”   他冷笑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就算我坚持下去,最终也会有人护住那对兄妹的命,只不过过程稍微曲折一些罢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临川道人看着她的眼睛,微仰起头,骄傲说道:“而且这终究是本宗的事情,哪里是道盟的废物们有资格掺和的?”   怀素纸想着当地道盟那三位所谓的大人物,说道:“有些道理。”   临川道人忽然问道:“宋辞之所以忽然来到西南,其实是因为你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思索。   临川道人闻言好生感慨,说道:“让长生宗当代大师兄为己所用,真是了不起,掌门真人当初果真没有说错,你注定了是未来的魔道共主,这个千年里本宗复兴的最大希望。”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很自然地想起了江半夏,想起这五年间彻底被她掌握的岱渊学宫,无法赞同这句话。   临川道人也不需要她的回应。   “但是……”   他神情骤冷,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寒声喝道:“你现在就是一个忘尽师恩不知廉耻甚至向曾经的同门挥刀的无耻叛徒!”   殿内一片死寂。   片刻后,有脚步声响起。   那些跪在殿外的元始宗弟子,尽数回到殿内,眼中依旧残存着先前留下的那些惊恐,但更多的还是逐渐生出的坚定。   所有人都在看着怀素纸,如视仇敌。   叛徒永远比敌人更值得憎恨。   在这句话落下之前,怀素纸就隐约猜到了临川道人的想法,但此时真的听见了,情绪还是有些复杂。   以暮色之死,为黄昏祭奠……这世间怎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存在?   这些复杂具体呈现在她的眼神里,是无语。   然而在殿内众人看来,这不像是无语,更像是人生中最大秘密被揭穿后的下意识不安。   临川道人看着她,冷笑问道:“没有话要辩解吗?”   怀素纸说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推测,自然没有辩解的必要。”   临川道人微微挑眉,说道:“证据呢?”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个故事太长,而你是故事之外的人,解释起来很麻烦,我不习惯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临川道人忽然笑了起来,嘲弄说道:“那年春天,你在学宫登山观碑之前,好像也说过这么一句话?”   怀素纸说道:“不重要。”   “是吗?”   临川道人微笑问道:“那要是我告诉你,你杀我的代价是重伤,道途彻底断绝,甚至是直接死去,你还是觉得不重要吗?”   怀素纸说道:“你想多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难得不复平静,带着些许情绪……似乎是无奈?   临川道人神情不变。   他很清楚,像暮色这等忘恩负义到极致的人,也必然惜命到极致,否则如何去享受背叛带来的好处?   今夜她敢孤身前来,便是确信自己可以活着离开。   问题在于,她的倚仗是什么。   不可能是境界,因为暮色岁月尚浅,身至化神已然近乎奇迹。   那就只能是别的手段,或是法宝,或是符箓,又或是有清都山的强者为她护道?   这些问题临川道人都有想过。   然而从下午暮色现身,再到今夜的正式会面,时间终究太短,他无法针对这些做出足够的布置……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师父她活着,过些天你们便会收到她的亲笔信。”   “今夜过后,道盟那两人以及那个青……什么,都会被关进道狱当中,当地道盟会出现暂时的权力真空,你挑干净的人尝试顶上去。”   “宋辞不会在这里给予任何方便。”   “这几年里你们从幻鹿斋的那对兄妹,以及所有死在北境以北那场战争里的人身上夺得的遗产,尽数归还回去。”“你为元始宗招收弟子的方式还算可以,但效率太低,借此机会多作改善吧。”   “最后。”   “不要再惦记着那个魔字了。”   “元始宗就是元始宗。”   “不该是元始魔宗。”   怀素纸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众人下意识要挡住她的去路时,那道宏大的高妙气息再次降临此间,平静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临川道人没有打断这番话,便是在默然蓄势,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他赫然睁大眼睛,浑身真元瞬间奔涌,于道体内折回天衍之数,再向前踏出那至为关键的一步!   这是元始宗的最高神通之一,与归藏焰不相上下,名为大道一。   这门神通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之真言推演而成,历经元始宗数代祖师的呕心沥血完善,至今堪称无暇。   与焚尽因果,玄妙无匹的归藏焰不同,这门出自道门真经的神通,求的不是圆满,而是去觅得那天道之外的一线渺茫可能。   简单些说,这是一门不求来世只问前尘,将自身性命付诸于东流的搏命赴死神通。   修行者在踏出那一步后,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境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不断突破,直至道体神魂所能承受的巅峰。   接着,当修行者在最巅峰处祭出那一击后,就会直接入寂道化,身与魂皆归于元始。   大道一的一,即是应在人遁其一,亦是印证在这一击之上。   怀素纸墨眉微蹙。   她确实没想到这一幕的发生。   一位正常的炼虚境的大修行者,怎么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元始宗果然没几个正常人。   在怀素纸这样想着的时候,临川道人正注视着她的背影,眼中找不出半点悔意,皆是快意。   下一刻即将到来。   他将踏出那至为重要的一步,以此为掌门真人复仇,将这百年间元始宗的最大叛徒杀死。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前一刻,那道气息落在临川道人的身上,于瞬息间绽放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将那一步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临川道人咳嗽了声,鲜血喷溅而出,打湿了胸襟。   他抬起头,望向殿外夜空,颓然一笑问道:“谢真人既然大驾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人间再怎么大,又有几个人能把他即将踏出的这一步硬生生给逼回去?   清都山无非那一人而已。   原来是谢真人为你亲自护道吗?   难怪你有恃无恐。   一声叹息响起。   怀素纸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说道:“你还是想多了。”   PS:昨天现实发生了点儿事情,到家太累了点儿,后面写的时候感觉起来不太对劲,只好无奈地烧了一张请假条,今天倒是准备好好更新的,结果疲惫地睡了又睡,间间断断地睡了几乎一个白天,哎,这些年来最真切地感受就是身体的变化,想当初写王大小姐的时候几乎没有断更,每个月都维持着十八万字的更新……都已经回不去了。   抱歉,从今天开始奋起直追吧……努力挽回一下信用。 第十五章 与你斗,其乐无穷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哪怕这个推测再如何荒谬,其中也有自圆其说的逻辑存在。   怀素纸很无语,越发无语,无语至无言以对。   最终这些无语都化作了一声叹息,以及那一句你还是想多了。   但这句话显然还不足以说服临川道人,让他放弃这个玉石俱焚的念想。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一直以来都相信着一句话。”   临川道人盯着她的背影,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冷声说道:“什么话?”   “一个人可以活得糊涂。”   怀素纸还是没有转身,说道:“但至少死的时候要清醒着。”   她的声音很平静,看似没有情绪,然而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话里所蕴藏着的那些认真。   临川道人沉默不语。   “我还是不会向你解释,与麻烦有关,更与你的性情太过偏执,不愿相信我有关。”   怀素纸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那就是你现在死了,便真的只能死了,连一滴血都溅不到我的身上,与其这样死去,不如耐心等待上一段时间,让自己有一个清醒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她向殿外走去,再无片刻停留。   那道气息没有随之离去,仍旧笼罩着整座殿宇,让时间如若凝滞了一般。   灯火不跳,风不再动。   此间唯一鲜活的事物,是怀素纸平静行走间,轻微扬起的黑色裙摆,如花般。   当那一袭黑裙被夜色淹没,不复踪影之时,那道站在人间最高处的气息悄然匿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人们发现身上的无形枷锁消失后,下意识望向彼此,见到的都是茫然。   就连素来固执自信不疑的临川道人,此刻眼里也有几分微惘。   想着今夜发生的这一切,众人只觉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如梦般难以置信。   “先下去吧。”   临川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去好好休息一下,忘掉今夜发生的一切。”   众人领命分别散去。   临川道人转身,正准备回到静室之中,认真思考暮色带来的那番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让金宏停了下来,吩咐说道:“按暮色所言,你让人去争一下那两个大废物和跟着他们的小废物空出来的位置。”   金宏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应了下来,问道:“圣女殿下那边……”   临川道人微微摇头,说道:“不管在她身旁,为她护道的那人是谁,我们都没资格去理会了。”   金宏又问道:“如果圣女殿下说的都是真的,师父您准备怎么做?”   听到这个问题,临川道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   ……   踏入夜色,远离烦嚣,宁静如潮水般涌来。   怀素纸行至河畔,看着水面的点点星光,与对岸随风轻摇的柳枝,还是觉得今夜的事情过分荒唐。   云妖就在旁边,不时偷偷看上一眼她的侧脸,再望向天上繁星,双手负在身后,纤细十指正在激烈的战斗着。   拇指纠缠着互相压制,食指如剑来回交锋,中指相抵不让分毫……   十指之间的战斗有多激烈,便代表着此刻云妖的心情有多么的复杂,犹豫。   之所以这般模样,是因为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可这时候……貌似不太适合说话?   “说吧。”   怀素纸停下来,转身望向映着星光的河面,声音很轻,如水般。   云妖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问道:“我有这么明显吗?”   怀素纸轻声说道:“你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听着这话,云妖睁大了眼睛,强行控制住跑到河边以水为镜的冲动,故作冷静地哼了一声,说道:“人家还小嘛……”   “嗯。”   “你好冷漠啊,圣女殿下!”   “……我平时不也这样的吗?”   “好像是诶,不是,我现在有一个很严肃的发现要告诉你!”   “严肃的发现?”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她,眼神几分疑惑。   云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微仰起头说道:“是的,我现在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在某些时候不那么聪明了。”   “不那么聪明……”   怀素纸想了想,看着小姑娘一脸你赶紧问我为什么的表情,很配合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这也是我今晚才恍然大悟,彻底明白过来的一个事实。”   云妖看着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那就是大环境有很大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偶尔笨笨上那么一次,甚至半次!”   说这句话时,她颇为夸张地张开双手,用切身行动比划了一下,表示自己没有胡说八道。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问道:“大环境?”   云妖抓紧点头,看着她解释说道:“就是元始宗。”   怀素纸说道:“具体一些。”   “你想嗷,圣女殿下,今晚这个长老的脑子是不是多少有点儿问题?”   云妖理直气壮说道:“我这几年一直跟在你身边,见过的元始宗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不太正常,当然,圣女殿下您出淤泥不染,肯定是不能算在这里面的。”   说着说着,她眼神越发明亮了起来。   “我跟这些人接触多了,肯定就会变笨啊,好在我原来特别的聪明,所以笨的不算多,还有救!”   “圣女殿下,您说,这是不是大环境有问题?!”   云妖斩钉截铁问道。   怀素纸莫名有些心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果不讲道理,那这番话确实有些道理,即便不多。   “可是陪伴在你身边最长时间的人不是我吗?”   怀素纸忽然问道:“如果你受影响,不应该受我的影响最多吗?”   云妖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心想好像是这样嗷,为什么我有些时候还是会没那么聪明呢?   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难道……真正笨的人其实是圣女殿下?   “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是聪明人。”   怀素纸收回视线,望向夜空繁星,说道:“归根结底,我也是个白痴。”   当然是白痴。   就像她那位与道盟相争百年,为自己落得一身伤痛的师父般,都是不知悔改的白痴。   “如果我真的聪明,那我现在理应是在清都山,享受整个北境乃至道盟的供奉,而不是来到这座城市,行走在寻常街巷中,为世俗中事奔波不休。”   怀素纸轻声说道:“谁都喜欢享受,喜欢当一位世外高人,喜欢高高在上笑看风云,我当然也不例外,选了相反道路的我,当然也算是一个白痴。”   云妖认真听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体会这种心境,无话可说。   怀素纸唇角微翘而笑,笑容很是温柔。   “但我不觉得这种痴有什么不好,人生在世,总要有那么几件事执着吧,若是什么都不痴,什么都无所谓,活得未免太过干净了些。”   “那年归晚对我说,欲问天道,那便莫要理会世间事,若世事来问你则一剑斩之,或是万剑杀之。”   “我很清楚,我到不了这种心境。”   “现在的我不行,十年后的我还是不行,百年之后的我也不行,很有可能这辈子都不行。”   “但我很确定这种痴,是我所选择的。”   话止于此。   怀素纸的笑容没有淡去,温柔依旧。   夜风拂过水面,带起阵阵涟漪,带走盛夏最后的余温。   一片清凉。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诶?”   云妖有些没反应过来。   “与人斗,其乐无穷。”   怀素纸莞尔一笑,说道:“这话听着有些俗气,但我还挺喜欢的哩。”   哩字落下的那一瞬间,云妖看着她的清丽不可方物的侧颜,只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软了下来,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只想要倒在她的怀里,嗷呜上很多很多声。   “你,你,你怎么就哩了啊?”   云妖声音微颤问道。   怀素纸说道:“因为心情不错。”   云妖心想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明明先前还在为那些琐碎事烦恼,怎就转瞬间心情不错了呢?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道:“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说出来便能感到如释重负,继而因此产生发自内心的愉快。”   云妖恍然大悟,说道:“这就是书上说的坦白?”   “是的。”   怀素纸望向她说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用怀云这两个字来做自己的名字了吗?”   话音落时,繁星在天亦在水。   夜风送来温柔,带着如丝似缕的嗓音,很是让妖不能自拔。   云妖听得迷迷糊糊,便要说出心里想法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算了。”   怀素纸敛去笑容,伸手揉乱了云妖的头发,看着她说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   话很真诚,云妖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盯着怀素纸,说道:“你就是在故意捉弄我吧!明知道我都准备说出来了,偏偏又不让我说。”   怀素纸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妖被看的很是不安,再也维持不住面无表情,小声说道:“难道我说错了吗?”   “没有说错。”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有些意外。”   “意外?”   “你真的变聪明了。”   “哼,我早就说过我很聪明……不对,什么叫做变聪明啊,怀素纸你给我解释清楚!”   “不叫我圣女殿下了吗?”   “我在生气呢!你怎么还不哄我,要我喊你圣女殿下啊,你这……你这是欺负妖!”   “对不起。”   “就一声对不起吗?”   “去吃火锅。”   云妖不说话了。   她的眼神倏然明亮起来,立刻丢掉了那些糟心事,但还是不忘冷冷地哼了一声,表示一顿火锅可不能收买我。   然而就在哼这一声的同时,她却悄无声息地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   意思很清楚。   别在这里发呆了!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几分愉快,向益州城走去。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再牵着云妖的手,因为在她的眼中,云妖已不再是它,而是她。   ……   ……   日出时分,岱渊学宫深处。   有纸鸽随晨光一并落下,来到姜园的窗台之上,映入正在伏案的清冷恬静的青衣女子眼角。   她放下手中笔,起身向窗边走去。   她一面走着,一面取下了束发的带子,任由瀑布般的青丝倾泻在肩头在后背,神情显得很是放松,唇角微翘,不知觉地笑了起来。   连带着她那眉眼间的深沉疲惫,都悄无声息地舒缓了许多,不再那般恹恹。   江半夏拿起那枚纸鸽,以独有道法解开其中禁制,将其拆解成信。   信是怀素纸所书。   信中详细讲述了西南一行遭遇,与临川道人的偏执,希望她能承担起元始宗宗主的责任,解决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而在信的最后,是笔迹稍浓的七个字。   ——好久不见了,师父。   江半夏借晨光,解决看着这最后的一句话,什么都没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轻弹指尖,归藏焰凭空而生,将这枚纸鸽留在世上的一切痕迹抹去,不复存在。   然后她关上了窗户,把明媚阳光挡在了外头,仿佛回到了从前。   室内一片幽暗。   江半夏行至书桌前,开始研墨。   她看着缓缓晕开的墨水,心想……我们确实好久不见了。   ……   ……   数日过后,益州这场自上而下的剧变,暂时进入相对平缓的阶段。   在宋辞的操持之下,黄姓道人与应离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直接被关入道狱之中,择日将有飞舟起航,将两人押送至神都,进行最终的判决。   这必然是一个不平静的过程,此二人能在益州屹立数十年不倒,背后站着的当然是中州五宗之一。   无论是为了确保人心安稳,还是基于利益被侵犯后需要表现出的强硬姿态,宋辞都必将迎来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   “虽然我是长生宗弟子,但我也知道那个最著名的笑话。”   宋辞看着对坐的怀素纸,笑着说道:“长生宗最是擅长开会。”   怀素纸坦然说道:“我一直都觉得这个笑话很冷。”   宋辞有些遗憾,说道:“是吗?”   怀素纸说道:“不过从你口中说出,倒是有些意思。”   宋辞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神情几分豪爽。   下午时分,此时的两人坐在临街的一处茶馆里,听着寻常街巷里的吵闹声,正在做最后的告别。   怀素纸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到这位长生宗首徒,于是她问出了那个想问很久的问题。   “你应该清楚自己现在做的这一切最终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道盟的倾塌已成注定,那一天终将到来,为什么还要和我合作,殚心竭虑去做个裱糊匠?”   宋辞想了想,说道:“大概有两个原因,前者是我认为这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情,而后者……则更多出自于私心。”   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私心?”   宋辞说道:“嗯。”   “那便不听了,再见。”   “再见。”   怀素纸举杯,饮尽杯中茶,以为别。   宋辞亦然。   他起身向茶馆外走去,默然想起第二个原因。   ——与你斗,其乐无穷。   PS:防止有人产生误解,我先叠个甲,这里我单纯就是写一个同辈中人的对手,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跟王大小姐里王泽言是一个样子。 第十六章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怀素纸收回视线。   然后她望向窗外那株青树,看着在阳光映照下的嫩绿树叶,静静等待着。   不知道多久后,再有人来到这家茶馆。   这人是僧人。   渡山僧。   怀素纸这一次前来西南,本就准备去一趟元垢寺,随后云妖又在大街上被追着说与它佛有缘。   ——云妖作为元始宗的未来镇守,岂能为旁人所窥视?   这两个理由堆叠下来,足以让她与渡山僧见上这一面了。   渡山僧平静入座,然后开门见山。   他说道:“道狱里死了多少人?”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渡山僧说道:“我下山的前一天晚上,师父与我说,益州将要迎来一场血光之灾,但我这些天行走在街头巷尾,却见不到半点血色。”   “师父他的推演不会错,那就代表有很多人死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看着怀素纸,宣了一声佛号,说道:“整个益州,唯有道狱和那几座殿宇,是我进不去的地方。”   怀素纸说道:“不清楚,但几百人是有的。”   听到这句话后,渡山僧眼里流露出几分悲悯,想象着道狱中被秘密处决的那些人,想象着被流淌的鲜血染红的青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怀素纸忽然问道:“死的那些人里有很大一部分,与元垢寺有关,或者说是信佛的,是吗?”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话是真话。   然而他声音里的些许迟疑,已经说明了许多。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看惯生死是每一位修行者都要学会的事情,禅宗之法与道门虽有根本区别,但在这方面却是一致的。   五净大师作为当世禅宗最强者,本不该关心这等小事才对,可他却偏偏关心了,甚至还让渡山僧亲自来一趟益州。   事出反常必有妖。   唯一的解释,便是身陷这场血光之灾里的那些人,与禅宗有缘,值得被他施以援手。   怀素纸心想宋辞这次倒是真的杀对了。   紧接着,她再想到宋辞在决定杀死这些人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察觉到禅宗留下的隐秘痕迹,便知道接下来的益州将会热闹上很长一段时间。   难怪急着离开。   元垢寺和元始宗,作为道盟在人间的最为强大的敌人,两者展露出结盟的苗头,足以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坐立难安,离开山门,齐聚神都,展开一场又一场的议事了。   怀素纸心想自己接下来要修书一封,提醒临川道人了。   这般想着,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说道:“就今天吧。”   渡山僧微微一怔,不解问道:“今天?”   “去元垢寺。”   “……好。”   怀素纸为自己倒了杯茶,端起饮尽,起身向茶馆外走去。   渡山僧随之而行。   在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茶几,看着那个已无余温,犹然可见残茶的杯子,心想前一位与你喝茶的人是谁?   是那位临川道人吗?   渡山僧收回视线,没有开口询问怀素纸,因为这不可能得到答案。   就像他出于私心缘故,刻意不提起那位与佛有缘的小姑娘,希望怀素纸对此一无所知,不要动收徒的念头那样。   都是人之常情而已。   茶馆的店老板目送两人离开,没有冲出来要账。   原因很微妙。   是宋辞不曾忘记那天那顿火锅,走的时候刻意提前结了账。   ……   ……   与此同时,云妖就在不远处的一家店里,认真对付着大碗里的甜烧白。   而她的身旁则是站着一位神情紧张,仿佛在等待先生阅卷的厨子。   最近这些天里,她拿着圣女殿下的不多工钱,几乎吃遍了益州的大街小巷,从最为常见的益州火锅吃到颇为精致的百菜百味,吃到后面店家甚至不要她付钱,再是享受不过。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云妖每一次吃完以后,都会与厨师进行认真有理的交流,充分发挥自己走南闯北的丰富见识,做出极为有用的点评,以至于她吃出了一番不小的名气。   如今的益州大小食肆里的大厨,都在摩拳擦掌严阵以待,时刻准备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云妖的到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云妖名声已然不小。   故而她准备稍微牺牲一下自己的睡觉时间,去认真编撰一本食记,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吃全部记录下来,借圣女殿下的关系发行天下,作为爱好美食者的最高指南!   ……   ……   元垢寺地处西南,暑意早深。   满山树叶明明青翠,为阳光所映照后,却生出一种过分油腻的感觉,教人心生不喜。   有钟声自寺庙深处响起。   钟声悠扬,回荡在烈日之下,让盛夏风中的燥意淡了几分,渐静人心。   怀素纸行至寺门前,回身望向后方,看着那面照壁上刻着的咫尺天涯四个字,若有所思。   不等渡山僧解释,她便收回视线,就此踏过寺门。   门后一片清凉。   有古树参天,繁茂枝叶掩去炽热天光,隙间遗落几缕光斑,不觉刺眼,更生禅意。   元垢寺占地极大,寺内却极为冷清,放眼望去了无人影,难免有种坟墓的感觉。   然而即便是一座坟墓,这也是一座被勤加打扫的坟墓,找不出阴森的气息。   怀素纸是客人。   渡山僧作为元垢寺辈分最低的那个人,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导游的责任。   两人行走在这座千年古刹里,走过一间间禅室殿宇,看着或是壁画或是古画上记载的前人故事。   怀素纸也不着急,静静欣赏着禅宗的久远历史,不时开口询问。   禅宗被道盟打压多年,连祖庭都被迫封山不得出,留在史书上的痕迹相对稀少。   纵使她也算得上博览群书,对禅宗的历史依旧所知不深。   这场闲游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日落西山,黄昏与暮鼓一并到来,才是结束。   两人行走在暮鼓声中,在橘红天光映照之下,沿着崎岖山道前行,再从一座佛殿外走过,经由隐秘夹道后视野骤然开阔,有塔林映入眼中,塔中埋葬着的自然是元垢寺的历代高僧大德,而塔林之后则是一座与松林为伴的禅室。   这座位于后寺的禅室的建制颇为低调,谈不上高耸之余,门庭甚是老旧。   一位老僧坐在禅室前的石阶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坐姿相当随意,并无半点庄严感觉。   与巷陌市井里坐在自家门前乘凉的老人,着实找不出太多的区别。   “师父。”   渡山僧停下脚步,向石阶上的老僧认真行礼,恭敬至极。   怀素纸随之一并行礼,说道:“见过五净大师。”   然后,她抬头望向这位元垢寺的当代住持,万劫门所列的九天之上的第五人,神情认真。   在阴帝尊伤势尚未痊愈,顾真人决意不再下山,谢真人云游世间的如今……   这位看似寻常的老人,事实上就是当世第五人,或者说第二人,甚至有资格和莫由衷去争一争谁是天下第一人。   五净大师微笑问道:“今日一路走来,暮色施主可有感想?”   “风景不错。”   怀素纸望向老僧后方的那座禅室,说道:“以及不少的好奇。”   五净大师站起身来,向禅室缓步走去,示意她跟上。   渡山僧默然退下。   行至无名禅室门前的时候,五净大师停了下来,与怀素纸说了几句话。   “暮色施主你应该清楚,老僧为何称呼你为暮色吧?”   “这不像是大师你该说的话。”   “太过直白了些,没有禅机可言?”   “是的。”   “在这荒野孤坟中,便纵有千般禅机,能与何人说,尽付山鬼罢了。”   “那位终日游荡在勾栏酒肆里的柳先生,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数千年后的今天,会被您这样引用他的词句。”   听到这句话,五净大师笑了笑,笑容慈祥温和,没有半点愠怒之意。   “本寺与贵宗如今立场也算得上是相同,当年长歌门山门倾覆那夜,我曾在此拦下明景,也算是为贵宗宗主之后的离开出了一份力。”   他说道:“道盟已然势衰,不复过往如日中天之姿,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本寺愿意与贵宗联手共抗道盟。”   怀素纸神情不变,仿佛听到的不是一件足以决定人间未来格局的大事,而是云妖在叨念哪个菜好吃哪个菜难吃,平静说道:“我不喜欢长生宗的开会习惯,但这件事确实太大,必须要经过足够详细的谈判,如此才能敲定。”   五净大师温声说道:“细节可以决定一件事的成败,暮色施主的担心自有道理,但真正值得你我关注的,应该是整个人间大局的走向。”   怀素纸说道:“大师谬赞了。”   “不到五十岁的化神上境,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五净大师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暮色施主,你与寺里那些携宿慧转世而来的祖师相比也不逞多让了。”   怀素纸没有接话,转而说道:“本宗与贵寺确实在同一立场之上,但结盟绝非小事,恕我无法随便同意。”   五净大师本就没想过她能直接答应,对话里的同一立场四字已然满意,不再多言此事。   老僧微微笑着,行至禅室门前,缓缓推开。   怀素纸墨眉微蹙。   在门轴转动,发出吱呀声的那一瞬间,她如止水明镜般的道心忽有波澜泛起。   如坠冰窟。   如堕深渊。   一道幽冷至极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住她的道体与神魂,欲要将她拽入无间地狱的最深处,永世不得超生。   ……   ……   益州城中的某家酒楼,正拿起勺子准备吃豆腐的云妖心生感应,身影微虚,正要打破空间去到怀素纸身旁的时候,那道气息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放下勺子,起身走到窗畔,如同大人般负起双手。   她朝元垢寺的方向望了过去,心想这家伙居然比自己想的还要强,但问题也比之前的自己要大,感觉就像是一个……残疾?   那种有所缺失的感觉太过强烈。   就像白切鸡失去了沙姜蒜蓉。   就像九转大肠没有给弄干净。   就像益州火锅被分成所谓的鸳鸯,以红白相对。   所以-   不足为惧!   云妖微微挑眉,眼里颇有几分得意。   她不再担心,回到饭桌前坐下来,继续吃着豆腐。   直到那位恭候在旁等候的厨师不安发问后,小姑娘才是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把别人给吓到了,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她咳嗽了声,清了一下嗓子,看着那位厨子说道:“在我看来,这豆腐要做的好吃,是有要诀的,这要诀一共八个字,就是麻、辣、鲜、香、嫩……”   如果江半夏此刻在场,看到云妖故作严肃模样,认真训话的这幕画面,必然会想起小时候的怀素纸,然后由衷感慨一句,何以这般相似。   ……   ……   晚霞凄艳如火,落在幽暗禅室之内,照出了那尊佛像脸上的血泪。   怀素纸站在禅室门前,看着这尊佛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她心里早有准备,但此刻真正见到道盟所忌惮的事物,还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年轻人对这个世界总是抱有好奇,想要知道那些藏在历史背后,不为人知的隐秘,却忘了一个很素朴的道理。”   五净大师看着那尊佛像,没有回头,声音里满是感慨:“这世界绝大多数的秘密,都只是秘密,没有太多的意义可言。”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也许。”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起那年在北境以北最深处,那个死后荒凉世界里听到的一句话。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句话原来是认真的。   观海僧不曾欺她。   怀素纸敛去多余的思绪,不再去思考这些与现状无关的事情,忽然说道:“大师你应该还记得一件事吧?”   五净大师沉默片刻,叹息问道:“贵宗与阴府的盟友关系?”   怀素纸说道:“那年旧皇都里,阴帝尊为本宗争得那一枚长生道果,不惜与莫由衷倾力一战,伤势至今未愈,是极其厚重的一份情谊,即便不算这份情谊,阴府与本宗亦是切切实实的百年盟友。”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   “我必须要思考,与贵寺结盟后阴帝尊会作何想法,会不会破坏这段被证明足够可靠的盟友关系。”   五净大师没有立刻回答。   这是他自这场谈判开始后,第一次陷入沉默。   在这个时候提起阴府,怀素纸的言行看似莫名其妙,事实上是她在婉转表示,自己已经猜到前皇朝覆灭的那段历史的一部分真相。   比如。   大涅盘作为世间仅有的七件仙器之一,禅宗的无上至宝,如今为何会落在阴帝尊的手中。   再比如。   阴帝尊为何视禅宗僧人如仇寇,欲杀之而后快的根本原因。 第十七章 三十年,重立山门   五千年前,正值前皇朝的统治末期。   其时人世已乱,民生多艰,朝中接连数位皇帝无心政事,一心一意求在世长生却始终无果。   禅宗作为前皇朝的国教,在那段漫长的艰苦岁月当中,僧人们以悲悯天人之姿行走人间,多有善举,在时局的稳定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是一个大道尚未显圣人间,修行者仍旧藏身在云深不知处,冷眼旁观世俗中人的年代。   禅宗之善行,为其收获了无数信徒,各地大兴土木,无数寺庙被新建而成。   烟雨之中又岂止四百八十寺?   朝廷对此一清二楚,朝中亦有人担忧禅宗尾大不掉日后将成大患,但当时那位陛下一心只在长生之上,而长生之路最不可缺的就是禅宗,或者说当时的元垢寺主持。   在当朝陛下的刻意无视之下,禅宗越发势大,隐有几分地上佛国的意味。   便也是这个时候,以长生宗为首的道门诸宗终于无法再继续稳坐下去,开始在暗中与禅宗抗衡,抑制其扩张的趋势。   然而就像大江东去般,众生愿力不断聚向禅宗,为其铸成大势。   道门错过最好的时机后,禅宗再无顾虑,当时元垢寺的那位主持亲至京城,与当时的皇帝陛下深谈十天十夜后,终于做出了那个遗祸至今的决定。   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下黄泉。   这个决定带来的结果,史书上记载的很清楚。   ——引发大劫,生死失衡,轮回被断,天地间倏然多出无数死人活魂,人间几近成为阴间,死气弥天。   ……   ……   “我的朋友不多,姜白是其中之一。”   怀素纸看着那尊流血的佛像,平静说道:“那年在东安寺里,她对我说过一句话,幽泉阴府的存在,归根结底是因为禅宗的一己之私。”   一声叹息响起。   五净大师沉默了会儿,说道:“姜施主说话还是这般直接。”   话外之音很明显,在某年某月某日姜白也曾到访元垢寺,而她见到无名禅室里的这尊佛像后,给予了一个充满不屑嘲弄之意的评价。   怀素纸对此也不意外,只觉得理所当然。   那些年里,姜白为求破境飞升,除却北境以北和幽泉阴府这种有去无回的绝境之外,她几乎走遍了整座人间。   元垢寺固然是道盟明文列出的禁地,禁止一切修行者靠近,但再如何禁地,又怎能禁得住身为万劫门太上长老的她?   更何况元垢寺就在西南,与位于西北的万劫门称得上是邻居,以姜白的性情岂会错过。   “看来她说的都是事实。”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五净大师神情诚恳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姜施主话中有言过其实之处,一己之私这四个字过分偏见了。”   怀素纸说道:“她还对我说,你们还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五净大师安静片刻,不再注视那尊佛像,转身望向怀素纸的眼睛,缓声问道:“暮色施主您到底想要说什么?”   怀素纸无视他的目光,静静看着佛像上的朱颜血泪,说道:“五千年前,贵寺乃至整个禅宗与旧皇朝也算得上利益相同,站在同一立场之上,最终阴帝尊却落得那般下场,时隔五千年依旧视天下僧人如仇寇,前事在此,本宗又岂能视而不见?”   “那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情了。”   五净大师看着她说道:“你我理应活在当下,而非沉溺过去。”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便向我,向本宗证明元垢寺不再是五千年前的那个元垢寺。”   谈判至此处,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   五净大师明白怀素纸的意思。   结盟一事当然可以谈,元始宗不会因为阴府的缘故,把这条路给彻底堵死,但元垢寺想要结盟的前提,是必须要展现出足够的诚意。怎样的诚意才能算是足够的,这将完全取决于元始宗。   换而言之,元始宗在这场谈判中占据绝对的上位。   五净大师看着怀素纸,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施主你是在威胁本寺,以及整个禅宗?”   怀素纸摇头说道:“错了。”   五净大师说道:“何错之有?”   怀素纸认真问道:“贵寺有什么资格代表整个禅宗?”   五净大师神色不变,理所当然说道:“本寺乃禅宗祖庭,天下佛经缘起之处。”   “长生宗也很喜欢说道自长生来,但清都山对此显然不赞同。”   怀素纸淡然说道:“当然,这是道门自己的事情,不能生搬硬套在贵寺与禅宗的身上,但我和孤闻大师交好,可以确定他并不赞同你的看法。”   听到孤闻二字,五净大师的眼神略微黯然,但只是瞬间的事情,不为人知。   哪怕是怀素纸也不曾见到这一抹变化。   “大师你刚才说过一句话,那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情了,你我理应活在当下,而非沉溺过去。”   她看着五净大师,平静说道:“我想这句话也很适合用在这里,贵寺就算是禅宗祖庭,在被封山五千年后,道盟始终不忘打压的今天,对人间各处的佛寺还能有多少的影响力呢?”   五净大师叹息说道:“看来施主心意已定。”   怀素纸说道:“我的意思从未改变过,贵寺若想要与本宗结盟,便拿出相对应的诚意,而不是把我的话理解成威胁,再以此反过来威胁我。”   五净大师没有说话。   怀素纸不再看他,望向那座流着血泪的佛像,平静问道:“要试试留我在这里吧?”   ……   ……   不知何时,阴云密布于天空之上。   星光就此黯淡,夜色笼罩下的元垢寺便如荒野孤坟,隐有死气四散弥漫。   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无名禅室内的那尊佛像,却有血光流露。   幽冷的血光洒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她神情平静如前,仿佛什么都没有感知到。   片刻后,忽有爽朗笑声响起。   随着笑声的出现,血光带来的诡异森然意味,仿佛盛夏时节的凉快,于顷刻间消散无踪,与错觉并无两样。   那是五净大师的声音。   “难怪黄昏在多年前便认定你能继承她的衣钵,成为世间魔道共主,让元始宗重建山门,再次伫立人间。”   他好生感慨说道:“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怀素纸神情漠然说道:“师父她做事一直都很有道理。”   五净大师说道:“前段时间,我隐约感知到益州城中有一道强横至极的气息,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就是你此刻的一切勇气来源?”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猜?”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用的是师父最喜欢的语气,一字不差。   最能让人不快。   五净大师却依旧心平气和,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借淡弱血光看着怀素纸,说道:“我不知道那道气息的主人是谁,但我想你应该清楚一个事实,他再如何强大,这里也是元垢寺。”   “或者……”   僧人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温和说道:“你觉得那人真的天下无敌?”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本就天下无敌。”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故而显得过分轻描淡写,淡然至极。   就像她说的不是天下无敌,而是日出东方,水往下流,人被杀就会死,这种最为朴素最无法反驳的世间真理。   “要试试吗?”   怀素纸看着五净大师问道。   长时间的沉默。   一片死寂。   佛像上的那行血泪不再流动,仿佛睁开了双眼,正在注视着禅室内的两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五净大师收回视线,向禅室外走去。   怀素纸与他并肩而行。   踏过禅室门槛之时,那扇古旧的木门无人自关,把那一抹血色留在了禅室里面。   有风起。   阴云随风微散,有星光从中落下,虽黯淡,亦足以视物。   五净大师叹了口气,似是深感疲惫,直接说道:“当年我让渡山邀你入寺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就是暮色。”   “在得知你就是暮色以后,我心中颇为高兴,认为你我立场相同,理应可以携手为友。”   他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自嘲:“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今夜这场谈话竟如此……超出我的意料,听说你在剑道之上颇有造诣,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言语如剑锋。   教人无言以对。   怀素纸说道:“我不习惯浪费时间,便真诚一些,仅此而已。”   然而实话往往最是伤人。   五净大师没有再对此多言,把话头拉回先前,说道:“就算此时此刻,你我立场依旧相同,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你出手。”   怀素纸不为所动。   “你先前所言确有道理,我愿意向贵宗证明,本寺不会重蹈覆辙。”   “如何证明?”   “这不取决于本寺,而是取决于贵宗需要一个怎样的证明。”   “我知道了。”   五净大师知道,今夜这场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和他最先设想的情况确实有所出入,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内,便不再奢求。   但这一次他猜错了。   怀素纸给出了那个条件。   “本宗重立山门的那天,贵寺上下若能前来祝贺,足矣。”   “何时?”   “三十年内。”   听到这句话,五净大师再也维持不住平静。   他转过身,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十八章 那一朵相似的花   “三十年?”   “嗯。”   “三十年后,你最多不过炼虚,凭什么为元始宗重立山门。”   “元始宗不是我一个人的元始宗。”   “黄昏这些年的销声匿迹,便是在为此事忙?”   “你猜?”   随着怀素纸再次说出江半夏最爱的这两个字,对话也就无法再继续下去。   五净大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说道:“兹事体大,我必须要认真考虑后才能给你答复。”   怀素纸说道:“请尽快。”   五净大师思索片刻,说道:“一年之内。”   怀素纸道了声好,然后向这位元垢寺的当代主持简单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如此行径,看似无礼,落在五净大师眼中,却是暮色在告诉他一个事实。   如今的元始宗,宗主也许还是黄昏,但真正主事的人已是暮色。   故而暮色才会在他面前展现出这种平等的姿态。   问题在于,这是否过于着急了些?   五净大师望向那个远去的背影,藏在僧衣里的右手食指轻弹,开始推演计算最迟在三十年后的那一战。   是的,就是那一战。   暮色所言,听上去是邀请元垢寺前来观礼,事实上这就是在要求禅宗参战。   元始宗重建山门之日,道盟,或者说中州五宗,必然会掀起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的规模很有可能仅次于百年之前,八大宗联手覆灭元始宗的那场决战。   比哀帝道果的那一战更分生死。   比梵净雪原抵御兽潮那一战更为壮阔。   就算这百年里阴府及元始宗和道盟之间发生所有的战争相加起来……   还是不如这一战。   无需推演,五净大师都可以确定,届时整个人间都会被卷入这场大战当中,没有哪个宗门可以置身事外。   以这个角度来看,元垢寺有太多的理由参与这一战,不该躲进孤坟,不管春秋。   然而所有的理由堆叠起来都无法掩埋一个事实。   要是将元始宗重建山门一战视作为赌局,那坐到赌桌前的每一个人,都要付上自己近乎所有的筹码。   中州五宗放在赌桌上的是整个道盟。   元始宗则是自身的存亡。   清都山远赴中州,胜则胜矣,落败的结果,则是其对北境的两万年统治,极有可能被中州五宗假他人之手推翻。   天渊剑宗若是参战,战败后的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阴帝尊率领阴府重回人间,身死的可能也极其之大,而这一次中州五宗绝不会再给这位前朝皇帝苟延残喘的机会了。   在这所有的势力当中,唯有元垢寺存在跳出去,避过此局的可能。   五千年的漫长煎熬时光都已走过,何必着急这片刻?   对元垢寺来说,这一战最好的结果似乎是参战的双方两败俱伤,再也无暇理会世事,从中窥得一个结束封山的机会。   但事情岂会如此简单。   五净大师可以肯定,只要元垢寺敢置身事外,双方无论是谁最终获胜,只要还没到兵荒人死道灭尽山门倾覆的境地,那获胜的一方都会将目光落在元垢寺上。   到了那个时候,他固然是有一战之力,但不见得必胜,就算胜了,也不见得能赢到些什么。   如今的元垢寺就是一座孤坟。   禅宗祖庭之名固然流传在世间,为各地寺庙僧人所知晓,但这又有多少意义呢?   就像暮色所言那般,五千年终究还是太久了些,过往那些崇高的辉光,还有多少落在寻常僧人的心中,能让他们为元垢寺不惜性命?   五净不知道。   更加重要的是,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元始宗和中州五宗在正式开战之前,暂时放下过往的恩怨,联手清理掉有资格成为黄雀的第三方势力。   世事如棋,纵横十九道再如何复杂也罢,对修行者来说也是可以耗费时间穷尽的。   人世间的一切推演术算天机之道,归根结底都是尽人事,而非定天命。   既然无法定天命,自然要在尽人事之上穷尽一切所能。   一声叹息响起。   五净大师转过身,重新回到无名禅室前,推开那扇老旧木门,看着那尊流着血泪的佛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一夜他过得极其漫长。   ……   ……   离开元垢寺的时候,还是渡山僧相送。   不同的是,这次他的手上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放满了瓜果蔬菜。   在微暗灯火映照下,篮子里的蔬菜还是绿的养眼,明显是平日里费了不少心思照顾的。   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这些是给我的?”   “是的。”   渡山僧笑了笑,带着些许歉意,诚实说道:“寺里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我思前想后,便去菜园摘了些菜。”   怀素纸说道:“都是上好的灵蔬。”   渡山僧笑着说道:“虽然被封山不得出,但灵脉还是没被断的,这些菜都是在我特意开辟的菜园亲手种出来的,应该还算不错。”   怀素纸没有客气,直接收了下来,心想回去倒是可以给云妖做一桌素菜。   恰好弥补了云妖没有过来,吃不到那顿斋饭的遗憾。   渡山僧见她愿意收下,心里当即松了口气,转而好奇问道:“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了?”   “化神上境。”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随意。   渡山僧禅心早定,遇事往往平静,就连今日得知道狱中死了数百与寺里有关的人后,他都不曾真正色变。   但这时候的他却真的愣住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虽然她和云妖说自己是白痴,但那番话里的痴,指的是人生在世当有所痴,而非真的愚蠢。   既然不愉快,那她当然知道此时此刻,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沉默最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渡山僧叹了口气,抬头望向阴云犹在的夜空,想要找到那轮明月,却是一无所获。   但他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小时候我在书上看过一段往事,说的是从前有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被当时的人们称之为皓月当空。”   “意思很简单,便是这位前辈在世一日,纵使世间天才多如繁星,满天繁星皆璀璨,也要被她以一己之力压得黯淡无光。”   “我觉得怀大姑娘你很像这位前辈。”   “可今夜却偏阴云不散……或许,这就是世上不会有两朵相同的花的道理?”   渡山僧的声音里满是感慨。   怀素纸静静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好奇那位活在传说里的前辈是怎样的人。   至于皓月当空。   她有自己的道号,暮色。   这是师父给她取的。   她一直都很喜欢。   ……   ……   离开元垢寺,再看一眼咫尺天涯四字,怀素纸遁入夜色深处。   两刻钟后,她便越过了那些正在巡视的道盟强者,回到了城西的那座小院里。   此时夜色已深,早早吃饱归来的云妖久违地变回原形,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面,一晃一晃地睡着大觉,睡得美极了。   怀素纸从长天里取出来自元垢寺的瓜果蔬菜,以道法封存起来,放在厨房一角后,再给自己简单梳洗了一遍。   她早已化神,道体洁净无垢,梳洗只是人之常情的习惯。   这时候的梳洗,更多是怀素纸借梳洗的方式来静心,思考与五净大师谈话中的所得。   今天无名禅室内外的谈话,她看起来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不仅亲眼见到了元垢寺最大的倚仗,还取得五净的在一年内给出明确答复的承诺,为元始宗将来重立山门那一战,做出了至为关键的准备。   但她同样承受了前所未有的风险。   如果五净莫名其妙地失去理智,认为自己被作为小辈的她羞辱了,故而决意出手教训她,那她其实没有太好的办法可言。   云妖与那尊佛像境界相同,都站在人间的最高处,与天几乎齐高。   纵使云妖如今的状态比之那尊佛像好上不少,但那里终究是元垢寺,当年八大宗掌门真人联袂而至,欲要灭门却止于封山的元垢寺。   云妖与那尊佛像想要分出胜负,注定不是短时间的事情。   怀素纸再如何了不起,也无法在这个年岁与五净一战。   结果不想也知。   她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谢真人与姜白都曾对她说过,五净此人看似禅宗苦修,实则工于心计,不会轻举妄动。   姜白更是有言,五净为什么叫做五净?   就是因为他六根不净,尽是心思。   即便如此,怀素纸还是在那场并不漫长的对峙当中,承受了如山般沉重的压力。   不过她这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已习惯,无所谓。   她放下毛巾,回到那张摇椅旁,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云妖,心想确实是辛苦你了。   有呼噜声响起。   熟睡中的云妖眉眼弯弯。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妖缓缓醒来,睁眼看到与自己齐高的圣女殿下,久违地嗷呜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高兴的味道。   她用头顶蹭着怀素纸的手心,不断发出惬意的嗷呜声。   怀素纸下意识去听,然后发现嗷呜声里的意思尽数相同,都是幸福与满足。   半刻钟后,云妖忽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有些凝重地坐了回去,又在转瞬间化形成小姑娘。   “怎么了?”   怀素纸有些不解。   云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没有问题后,哼了一声,微恼说道:“你也不提醒我,要是我蹭多了,把自己的头发都给蹭掉了怎么办?!”   怀素纸无言以对。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发现自己是真的不懂小孩子,便问道:“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   PS:第二更,哼哼哼,理不直气不壮地求个票。   要长脑子了   前几天整了部主机,今天配件终于都到齐了,然后早上还没睡两小时快递就来,睡意荡然无存之下,一时心血来潮,便在朋友和说明书的指导下,开始了阔别不知道有多少年的手动装机之旅,自信可以轻易解决……   然后在艰苦奋斗数个小时后,我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眼神茫然中带着血丝,感受着指腹隐约传来的痛意,那是散热器给我的深刻馈赠。   在片刻的凝视后,我生出了无穷的悔意,认真觉得这钱还是该给人赚的,不该逞强的。   然而当我打开京东,搜索装机服务,发现最快也要明天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接了一杯水,咕咕咕咕咕地一口气喝完,再转身上床睡大觉。   在醒来后的此时此刻,我正在一边吃饭,一边以谨慎中带着嘲弄的心态,审视着我今早以及中午的荒唐所作所为,不时嗤笑出声。   我以为。   这便是我要长出脑子的征兆把。   注:饭后,我要轻描淡写地解决电脑问题,只不过长脑子想必是一个痛苦卓绝的过程,今日会努力维持一章更新,在这里向各位读者姥爷诚恳致歉。 第十九章 最后一课   但凡是吃,哪有云妖不愿意的时候?   更别提这还是圣女殿下久违地为她做夜宵。   “下什么面?”   “青菜面,我刚从元垢寺带了些蔬菜回来,那菜叶长得还挺喜人的,吃起来应该不错。”   “啊?没别的了吗……我还以为能吃肉呢。”   “时辰不早了,没必要吃这么丰盛,好吧,给你煎一个蛋。”   “两个!”   云妖一脸认真地讨价还价。   怀素纸懒得计较,转身往厨房走去。   云妖见她一言不发就走,明知道她不可能为这种小事生气,却还是心怀忐忑地跟了上去,唠叨念道:“记得我的两个蛋嗷。”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走入厨房,没有堆柴生火,很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元始宗唯有掌门才能修行的不世神通,归藏焰凭空出现在大铁锅下,温度恰好。   如果临川道人看到这一幕画面,必然要睁大眼睛,激动到不能自已再破口大骂,认为怀素纸视元始宗历代祖师如无物,愤怒寒声质疑她成为元始宗掌门的事情。   怀素纸不在乎这些。   不是因为她骄傲到目无师长,而是她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习惯这样做了。   准确地说,她是从童年时期养成的这个习惯。   那时候的江半夏还很喜欢喝酒,作为徒弟的她最初不好训斥,便想着让师父喝的惬意一些,主动下厨去做些下酒菜。   某天酒醒后的江半夏怜她辛苦之余,心中亦有几分愧疚,想着她以后更方便下厨,就直接传授了她归藏焰,让她方便烧菜。   是的,元始宗的最高神通之一,便是在这般随意的情况下完成了传承。   怀素纸不以为意,因为当时的她还是个小姑娘,根本不清楚归藏焰在元始宗内所象征的具体意义。   至于江半夏又是怎么想的。   唯有天知晓。   多年以后,怀素纸开始行走人间之时,才是渐渐知晓归藏焰原来代表着掌门之位的传承。   只是……都到了那个时候,还能有什么敬畏可言呢   “圣女殿下,你在发什么呆啊?这面都快要不好吃了!”   云妖微恼的声音,让怀素纸从莫名泛起的久远回忆中醒过来。   她轻声致歉,把面连汤倒入碗里,再单手敲了两个土鸡蛋,不再走神地开始煎蛋,直教那鸡蛋被煎得金黄嫩白,戳开便有蛋黄流淌而出的完美状态,才是停了下来。   看着这两面煎蛋,云妖很是满意,决定不再计较圣女殿下走神的事情。   小姑娘随意蹲坐在一张凳子上,捧起碗先喝了一口汤,接着就举箸开吃。   如果厨房里还有外人,单是看她的专注神情,都会觉得这面好吃。   怀素纸想了想,再次生火,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葱油拌面后,与云妖并肩蹲坐了下来,随意吃着。   云妖闻到葱油的香味,眼眸微微一转,趁着怀素纸的筷子刚刚离开碗,连忙从她那碗里夹了一筷子,然后……   嗦的一声!   那一筷子面顿时消失在云妖的嘴里,整个过程双腮只是微微鼓起,便尽数吃完了。   怀素纸看着空荡了许多的面碗,再望向正在举碗喝汤的云妖,也不生气,反而轻松了许多。   她把剩下那几口面吃完,起身离开厨房,回到小院廊下。   在一人一妖煮面再吃面的不长时间里,昏暗夜空的那片云终于开始降雨。   夜雨往往声烦,今夜却不同。   这场雨很像春雨,淅淅沥沥着,找不出盛夏时节该有的滂沱。   如粉般的雨丝随风飘摇,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几分惬意。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吧?”   她随意问道。   不知何时,云妖已然来到怀素纸的身后,正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情过分严肃。   “圣女殿下您要是想吃的话,我确实有很多店可以给你推荐,比如……”   云妖远未成年,就是一个小姑娘,谈着谈着便忘了自己最开始要说什么,变成了这些天来的日记。   伴着雨声,很能让人好眠。   怀素纸没有打断她,静静听着,不时问上两句。   直到夜雨渐大,终于声烦的时候,云妖才是反应过来,讪讪然地闭上嘴巴,低声说道:“圣女殿下您有什么指示吗?”   怀素纸说道:“三天之后,我们要去西北了。”   云妖闻言微怔片刻,然后才想起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怀素纸望向北方,说道:“万劫门的乱象不该维持那么久,久到连凡间说书先生都知道,只能是万劫门的内部出了大事。”   “白天的时候,宋辞说自己对万劫门的事情一无所知,而最近这段时间司不鸣和程安衾的踪迹都是可寻的,唯有莫由衷不知去向。”   她轻声说道:“但莫由衷此人求的是名留修行史,就算干涉别家宗派内务也是低调行事,不可能把事情闹得这般大,持续这么长时间。”   云妖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圣女殿下真是好看啊,但……为什么忽然间就傻起来了呢?   难道你不知道我根本听不懂这些话吗?   她有些为难,想了好久,终于憋了一句话出来。   “那不管怎么样,我都要那个姜白活着!”   “为什么?”   怀素纸听着话里斩钉截铁般的意味,有些意外,问道:“你和姜白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云妖理直气壮说道:“人家的记性可是很好的!当初圣女殿下你拒绝我,不想当我的圣女的时候,可是这人替我说话,让你答应的!”   怀素纸无言以对。   这个理由……确实十分有力。   她继续说道:“裴应矩多年前就是炼虚巅峰,离大乘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是他突破了,确实有可能与姜白对峙至今。”   云妖问道:“那要是这个裴应矩没踏出那一步呢?”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啊?这又是为什么?”   云妖一脸懵然。   怀素纸轻声说道:“在裴应矩不踏入大乘的情况下,姜白就算伤势尚未痊愈,依旧能够轻松镇压整个万劫门,唯独一种情况例外。”   云妖十分配合,好奇问道:“什么情况?”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谈起了一件往事。   “那年你醒来时,整个人间随之而震动。”   “嗷呜,谢谢圣女殿下,我知道自己很厉害的,所以您为什么要把话题扯到这里啊?”   “因为在你醒的那天,朱雀也跟着醒了过来。”   “朱雀?”   “万劫门的镇派神兽。”   “啊?”   “那年沿着雪路去找你的时候,我和姜白在路上聊了很多,她曾经说过,朱雀的性情太过酷烈,特别不好伺候,万劫门的历代掌门在位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让朱雀安心睡觉。”   “所以万劫门的内乱是那个裴什么,故意吵醒朱雀,让朱雀和姜白打架?”   “都是猜测而已,现在还做不得准。”   “不行!那朱雀要是敢烧我的恩人,那我就直接把它给吊起来,洗净拔毛吃上一大顿好的,请整个万劫门吃席。”   云妖冷哼一声,神情语气明明都在认真凶恶着,却无法让人生出恐惧。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   她心想,你把别人家的镇派神兽给拔毛分尸来开席也就算了,哪有请别人全家吃饭的道理?   就算你想请,到时候万劫门又能有几个人来吃?   又或者,你想请的是只有姜白?   问题在于,姜白再如何无所谓宗门之别,再如何勘破生死玄关,再如何擅长谈笑风生,都吃不下这一席吧?   “就说到这里吧。”   怀素纸微微摇头,看着廊外的雨水,说道:“赏景听雨空想难事,不可能想得出真正的办法。”   云妖有些遗憾,心想自己刚准备和您详细讨论,到时候除了清蒸红烧水煮之外,还要用什么方式去烹饪那只朱雀,你怎么就不想聊了呢?   想是这样想,她哪里敢真的违逆圣女殿下的意思。   不过……红烧朱雀的味道肯定会很好的吧?   ……   ……   时间不会因人的意志而转变,朝夕奔流,从未停息。   数日时间转眼过去,益州道盟的变化还在继续着。   青枫居士在一个清晨里被发现自尽身亡。   这位代表着益州本地宗门势力的大人物的死去,就像是一块巨石被掷入湖中,让原本平缓下来的局势,骤然生出无数的波澜。   恰逢宋辞重回神都,道盟无人坐镇益州,乱象渐重。   幸运的是,在这重重乱想中有人挺身而出,成功说服益州本土各大宗门,按照此人提出的方式重新分配各种利益。   不幸的是,青枫居士的自尽身亡竟然别有蹊跷,却又恰好撞上宗门代表之间争的最为激烈的时候,得不到任何人的关注,被冷漠忽视。   至此,原先站在益州最高处的三位大人物,或是落入道狱,或是干脆死亡,将手中的权势彻底交了出来。   为元始宗所得。   本该在这场盛宴中分得一杯羹的元垢寺,却因为死在道狱里的那数百位虔诚信徒的缘故,只能无奈在旁观望,无法上桌。   在这仿佛无尽的热闹里,城西那家名为云安的书院,迎来了一场伤感的告别。   那位自偏僻山村来的女先生,终究是习惯了清高,见不得人间的污秽,把辞呈递到了院长的书桌上,引来了充满惋惜的叹息声。   离开院长的书房,回到安静的教舍,所有的学生都来了。   每一张稚嫩的面孔上,都流露着明显的不舍。   学生们与这位怀姓的女先生明明相处未久,却发自内心地想要亲近她,愿意相信她。   今天是怀先生的最后一课。   学生们看着站在上方,还是那一袭黑裙的女先生,等待着她的告别。   有风穿堂而过。   那道清冷的嗓音随之响起。   “既然是最后一课,便说些别的好了。”   女先生背对着学生们,轻声说道:“我虽年岁不长,但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也算是稍微见了些事情,有资格与你们谈论一二。”   “我做过很多旁人所认为不理智的事情。”   学生们听着这话,心想这指的应该是递上辞呈?   "在我做那些事情之前,有很多人劝过我,以各种方式。"   学生们心想,这句话指的应该是别的先生不希望她离开。   “但我最终还是做了,至今不曾在那些事情上后悔过。”   学生们看着女先生的背影,下意识相信了这句话,不曾有疑。   “今日我想和你们说的不是这些,不是我的过往,而是我想告诉你们,怎样的事情是值得我不顾众人反对,依旧坚定去做的。”   教舍一片安静。   “不是顺心意,因为人心向来多变,我也不例外。不是贪嗔痴,因为这更多是让人执迷不悟,我确定自己始终清醒着。”   “是让我良心能安的事情。”   女先生转身,望向自己的学生,最后说道:“因为这世上唯有良心是不需要从众的。”   ……   ……   走出益州,一路向北。   风在山路吹。   怀素纸和云妖如凡人一般,沿着崎岖山道向西北前行,慢慢地离开益州的盛夏。   她们偶尔还会停下来,夹起炉火在溪边洗菜做饭,认真吃上一顿肉。   如此悠闲野趣,看起来像极了外出游历的八大宗弟子,找不出哪怕半点着急的模样。   以怀素纸和云妖的境界,哪里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掩藏行踪?   这一切自然都是假象。   每当两人停下来的时候,便有最新的情报,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到怀素纸的手中,以供她进行判断和推演。   这些消息有八成以上,都是来自于中州五宗内部。   长歌门,岱渊学宫,以及长生宗都在为怀素纸送来崭新的消息。   按道理来说,如此大规模的情报流动,早该惊动道盟,让其做出剧烈的反应。   然而奇怪的是,如今的道盟轮值主事者司不鸣,亲自为怀素纸压下此事,执意视而不见。   据闻,最近这些天道盟的议事次数急剧增多,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与此事有关,许多人为情报的泄露忧心忡忡,坐立难安,寝食难眠。   正是神都满城风雨时。   怀素纸独坐在高山溪边,闲来垂钓。   PS:好消息是我装完电脑了。   坏消息是点不亮。 第二十章 现道盟的政治正确   神都,通天楼。   时值盛夏,阳光炽热猛烈,照得这座象征道盟最高权力所在的建筑通体金黄,如若通往仙界的阶梯,神圣不可侵犯。   程安衾拾阶而上,行走在光与影之间,眉眼间一片冷漠。   若是有人往她的裙角处望去,便会发现那里还残存着些长途奔波后,留下的风尘痕迹,并未一片干净。   可见她是从某地匆匆赶回神都,甚至未经梳洗,便登上了通天楼。   走过的阶梯,去到最高处,司不鸣的身影便落入了她的眼中。   “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安衾的声音冷淡至极。   话音落时,就连盛夏带来的浓重暑意都被凭空削减了数分,留下一片清凉,透彻心扉。   司不鸣收回俯瞰神都的视线,转身望向自己最为重要的盟友,平静说道:“那些人为了万劫门的事,都已经找到你的头上了吗?”   程安衾面无表情说道:“差不多吧,我离开不过短短两日,回来的时候桌上就堆满了信封,差不多有十部道典那么高了。”   话中所指的道典,是道门最为经典的典籍之一,讲述的并非修行法,而是道门之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道典里面除了道门之祖留下的五千真言,更有人族存世以来,道门古往今来各大宗师、贤人、乃至于圣人,为这五千真言做的注解。   再简单些形容这书的厚,就是可以拿来当床上的枕头。   十部道典那么高的信封……足以说明道盟内部对于近些天来的变故,到底有多么的忧心忡忡与不满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   司不鸣淡然说道:“万劫门不可能一直乱下去,现在怀素纸愿意过去一趟,那便给予她一些方便好了,你当作是借刀杀人就好。”   程安衾看着他的眼睛,摇头说道:“没有人会接受这个解释。”   司不鸣与她对视,问道:“那你呢?”   程安衾沉默不语。   “你赞同我的想法,是吗?”   “只能说不反对。”   “为什么?”   “因为忙的人不是你,是我。”   司不鸣微微一怔,旋即笑了出声,不复先前的平静淡然。   事实的确如此。   当初莫由衷闭关之前,亲自将长生宗甚至整个道盟的事宜,分成明暗两份交到二人的手中,程安衾得到的就是后一份。   以不惹尘埃的通透心境,踏入人世间最为阴暗的一面,处理所有见不得天光的事情。   她手中所执掌的权力确实不如司不鸣,但要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份不需要面对世人审视的权力,反而有更多肆意挥洒的地方。   换做寻常修行者,很容易就会被这种权柄所引诱堕落,这也是莫由衷决意要让程安衾结束平静修道生涯的缘故。   如今道盟的情报系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重大纰漏,程安衾作为主事者当然无法置身事外,只能从东海深处匆匆赶回来,将蓬莱宗的变故抛下。   “我需要你的支持。”   司不鸣神情认真说道:“也许荒唐,但我认为道盟在这件事情上,和怀素纸有着共同的利益。”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应该清楚,现在道盟,或者直接说八大宗的老人们,心里到底有多么惧怕怀素纸。”   像临川道人这样习惯了聪明的局外人,总喜欢猜测道盟不准世人直呼怀素纸的名字,是迫于清都山给予的沉重压力,是不再小谢的谢掌门要为自己的道侣洗白,抹去暮色之名。   然而所有在五年前,亲身赶赴北境,有资格坐在那条船上,有资格深入梵净雪原的局中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谢清和,或者说清都山,从未在这方面对中州五宗给予要求。   怀素纸这三个字之所以被讳莫如深,连提都不能提,到了只能用那个人来代指的缘故,是因为……道盟八大宗的很多长老早已被她吓破了胆,相信此人真有希望让道盟倾覆。   这是他们从飞舟上坠落,又被迫于无尽风雪中如凡人步行,再亲眼见证林轻轻的那场惨剧后,一致得出的想法,甚至执念。   如果可以动手,他们将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怀素纸。   ——当然,这个不惜一切代价的代价里,并不包含他们的性命。   “道盟现在的政治正确,便是对付元始魔宗,或者说杀死怀素纸这个人。”   程安衾看着司不鸣,一字一句说道:“我说句不客气的,你现在就是在和整个道盟对抗,你再继续坚持下去,你觉得那些老人会怎么对待你?”   司不鸣闻言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随意说道:“你说的是对的,但又有什么所谓?”   “你和我都很清楚,我们手中的权柄是来自于掌门真人的,只要掌门不开口,只要掌门还活着,那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他望向栏外,看着缓缓飘来的白云,笑着说道:“如果那群人真能把掌门给请出关,把我打落尘埃,那一走了之就是了。”   程安衾没有说话。   “你坚持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怀素纸和姜白有旧,以她的性情,必然会为万劫门的事情倾尽全力。”   “但我们现在连万劫门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未查明。”   “所以回到上一句话,有怀素纸愿意去为我们冒这个险,何乐而不为呢?”   “你有没有想过,裴应矩有可能因此而死?”   “那是万劫门的山门,裴应矩不是这么好杀的,就算她真的做到,肯定也会暴露自己的底牌。”   “然后?”   “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些老大人们,让他们抓紧这个不可错过的机会,往万劫门走上一趟。”   “最后?”   “无论结果怎样,我觉得道盟都会清净上不少,当然,最好是那些老大人们把怀素纸给杀了,道盟大患自此平息,大家都愉快。”   司不鸣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程安衾看着他的眼睛,从中找不到半点笑意,皆是冷漠。   “怀素纸不可能猜不到你的打算。”她说道。   “我没想过隐瞒自己的想法。”   司不鸣敛去笑意,说道:“这本来就是钓鱼,还是直钩钓鱼,不是愿者怎会上钩?”   程安衾说道:“顺便再把藏在道盟里面,像岳天这样的元始宗内鬼都钓出来吗?”   司不鸣嗯了一声。   ……   ……   万劫门所处中州西北之地,地势极高,风光自成一派。   无数高山奇峰与夹在其间的草甸,阳光映照之下,万般庄严,明媚如画。   一望无际的旷野高原与如海般的一个又一个的湖泊,风自远天来时,在湖面上推起的层层波浪,远看有如仙人俯身为人间梳发。   怀素纸却独坐在一条寻常溪流边钓鱼。   然后。   她一条鱼也没钓到。   她也不失落,更不着急,因为钓鱼本就是不是她的目的所在,而且别有收获。   她留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借钓鱼来思考万劫门的变故,而是这条溪流的尽头是一处小湖泊,湖底有地热,形成了一眼温泉。   云妖现在就在那里泡澡。   泡澡之前,她很是热情地邀请圣女殿下一起,果不其然地被拒绝后也不失落,还是很高兴地泡起了澡。   对云妖来说,行走人间的意义就是发现,以及经历未曾经历过的事情。   无论泡温泉还是卤煮朱雀,都是她想做的。   日落西山之时,云妖美滋滋地从温泉里出来,偷懒化为原形,去到怀素纸的肩膀上,继续前行。   根据道盟刻意送来的情报显示,万劫门之乱起于三年前,距离已有千余日。   万劫门的乱象对西北与西南一带,造成了极其巨大的影响,为凡间带来了诸多隐秘传闻。   那些传闻九成以上都是假的。   因为万劫门早在三年前就进入了封山的状态,根本没有消息自山门内传出来,与世已然隔绝。   在最开始的时候,道盟对封山一无所知,对万劫门的沉默更是不以为然。   修行界皆知万劫门最爱造劫,以为那时候的沉默是裴应矩深感危机,决意为突破大乘造劫,以一时之沉默换来举世震惊。   故而当道盟发现情况不对,一切都已经迟了。   这三年间,中州五宗为了维护局势稳定,一面将万劫门的变故按下来,一面命人前往西北,希望弄清楚这场变故的真相。   然而。   一切都无济于事。   在明景道人重伤未愈,梁皇正在闭关感悟雪原一战所得,元道远忙碌某事,莫大真人尚未出关的如今,中州五宗根本找不到大乘境的强者出手处理此事。   这也是司不鸣在得知怀素纸前往西北后,不顾中州五宗那些遗老的反对,执意为这位道盟最大敌人提供情报支持的根本缘故。   然而说是要什么情报就给什么情报,事实上怀素纸得知的并不多。   那些每过一段时间到来的消息,多是万劫门山门一带的天地灵气流动,地脉与灵脉的变化,深入万劫门山门之内的消息,少之又少。   为此,自岱渊学宫来的某封信中,藏有某人亲自推演得出的结果。   ——绝凶。   以江半夏的境界进行推演,还是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足以证明万劫门的那场变故,绝非寻常。   怀素纸对此早有预感。   以姜白的境界,如果不是这种层级的凶事,又怎能留得下她?   夜色悄然笼罩四野。   怀素纸在高原上行走,看似缓慢,不见其疾,事实上却是举步便数里过去。   裙袂翻飞似舞,猎猎作响。   云妖趴在她的肩膀上,好生不解地嗷呜了一声。   这声嗷呜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在问怀素纸,你之前慢慢都是慢悠悠的,为什么今晚忽然就赶起路来了?   “我没钓到鱼。”   “啊?”   云妖的眼里一片茫然。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钓到了鱼肚里的纸。”   云妖想了想,还是懒得变成人,就趴在她肩头嗷呜。   “那张纸被泡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藏在鱼肚里,早就被泡烂了。”怀素纸说道。   听着这话,云妖非但没有释疑,反而更奇怪了。   她跟着圣女殿下行走人间这么久,知道在道盟初立之时,为了将修行大道普及天下,将基础功法送入每个寻常百姓家,曾经耗费了不少的力气钻研,最终成功造出一种纸。   这种纸造价便宜之余,更是极其耐久,寻常火烧水浸都无法破坏。   近五千年过后,如今的人间所用的几乎都是这种纸,又或者是更好的纸。   但无论是哪一种纸,都不会被流水轻易腐坏的。   怀素纸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因为她也无法确定这背后的原因。   她转而说道:“万劫门位于西北的最高处,这里的每一条溪流,每一片湖泊,或多或少都能溯源到万劫门的山门之内。”   云妖微微歪头,看着怀素纸没有嗷呜,反而显得更加困惑了。   怀素纸接下来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我一直都很奇怪,如果万劫门是陷于内乱,以姜白的境界,怎么会找不到机会向外界传出消息?”   “只要能把信息放出来,她大可以挟恩图报,以北境的那份恩情,要求谢真人出手。”   “但她却没有这样做,那就只剩下两个可能了。”   “她死了。”   “她被困住了。”   “前者不可能,便只剩下后者了。”   “如果是裴应矩困的她,那至少该与道盟通气,把这件事告诉给该知道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司不鸣强行压下反对的声音,执意为我提供方便。”   “我要亲眼看一看万劫门。”   云妖想了想,很认真地嗷呜了一声,表示这有没有可能是道盟在演戏,把万劫门做成一个陷阱,骗你进去?   “没有这个必要。”   怀素纸摇头说道:“因为司不鸣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就算万劫门真是陷阱,我为了姜白也会自己走进去,根本不用做现在这些事情。”   云妖好生无语,没忍住化身成人,抱怨说道:“哪有圣女殿下您这样的,明知道是陷阱还要踩进去!”   带着轻微恼意的声音,被夜空里的寒风一吹,更显刺耳。   “我就是这么个人。”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这应该不能平息云妖的恼火,补充了一句:“就像当初我还不知道你是怎样一只妖,还是留在那颗枯树下,等你来一个道理。”   云妖不说话了。   她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烦了。   她没忍住瞥了怀素纸一眼,再冷哼了一声,心想你见一个就救一个,这样子救下去,还有完没完了啊!?   一人一妖各有心事。   于是彻夜无话。   翌日,日照金山之时。   怀素纸一身风尘,驻步湖前。   她蹲下身来,掬水在手,轻轻搓洗面容。   片刻后,她抬头望向远方那座雪山。   万劫门就在雪山之巅。   PS:这章就是用新电脑写出来的,写的时候还有些伤感。   我的上一台电脑是在18年买的,花的全是写书赚来的钱,它陪伴了我五年时间和数百万字,对这几年的我来说,它是与我朝夕相对的伙伴,见过我在码字时的煎熬与快乐,陪伴我渡过了人生的最低谷,与很多个夜晚。   我当然知道,这种想法太过酸涩和矫情,但我确实就是这么个人,夜深时分,总会格外多情。   闲话就到这里,接下来做个预告,万劫门这段剧情的形式是下副本,而这种副本我以前写过一次,希望这次能写的比上次好。 第二十一章 原是故人来   一抹金色浮现在怀素纸的眼底。   早已修行至前无古人之境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于瞬息之间被她向极点推去,不作任何保留。   与此同时,她向云妖伸出了左手。   云妖在心里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伸出了右手。   握手。   然后,十指交缠。   怀素纸眼中那一抹金色变得更为浓郁,如烟雾般氤氲。   借云妖堪称世间最为强横的神魂,来为自己分担乃至于承受压力,把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推至极处后再行升华,暂时突破自身境界带来的桎梏。   唯有如此行事,她才有得见真实的可能。   随着金色的烟雾萦绕成云,数十粒金色光点,悄然出现在怀素纸的身旁,如星辰般占据着各个星位,构成了一副星图。   下一刻,人间的另一面真实出现在她的眼中。   无数道没有颜色的湍流,于四面八方和整片天空,向远方那座雪山汇聚而去,又或者说是这些无形的湍流正是从中溢出来的。   ——这是天地灵气的具体流向及分野。   这数不清的湍流,便是修行者所需要的灵气,而作为源头又或者说是汇聚点的雪山之巅,则是灵脉。   万劫门所拥有的这条灵脉,论规模之大,灵气之纯粹程度,仅次于长生宗、清都山、天渊剑宗,这三个站在人间最顶端的宗门。   其山门大阵,正是以这条灵脉为根基,再同时深切勾连西北高原的地脉,称得上是天地合一。   故而阵破之时,便是天地分离,山水河流峰石皆崩。   以外力强行破解这座大阵,结果就是直接毁灭整个西北大陆,让这里的一切化为乌有。   万劫门的历代祖师,之所以将山门大阵修缮成这般模样,与西北大陆进行如此深刻的联系,甚至不惜牺牲大阵的杀伤力,造出这么一个东西,与万劫门的行事风格有着绝对的关系。   众所周知,万劫门所持修行之道的突破方式是造劫,而造劫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会结仇,然后被仇家找上门的。   故而万劫门的某位祖师认为,冤冤相报无尽了,与其杀来杀去,倒不如破境之后直接躲进宗山里,管他冬夏与春秋。   那些上门寻仇的修行者,在看见这座大阵后,往往都会直接怔住,在或长或短的沉默过后,发泄似地骂上几句,然后转身就走。   在这些寻仇者之中,甚至有过站在大乘巅峰,与飞升仅有一步之差的绝世强者。   然而即便是强横到这种程度,最终还是只能悻然转身离开。   离开的原因很简单。   谁也不愿意承担起毁灭西北大陆的莫大因果。   对此,天渊剑宗的一位老剑仙曾在私底下骂过一句:这样做就是把自家山门变成一坨臭不可闻的屎,然后里面的人天天拎着屎出去扔,扔到别人身上就躲回老家,反正别人也不敢踩,最多就是骂几句。   这当然是一句气话。   事实上哪有这般不堪?   如果万劫门的山门大阵真的只是一坨屎,那早就被人给破解了,至今仍旧没有人做到,便足以证明这座大阵的玄奥与强大程度。   想要破开此阵,怀素纸最先想到的办法是云妖。   位于北境以北当中,全盛时期的云妖连人间都能直接侵蚀,将世间万物化为无尽云雾为己所有,万劫门这座大阵再如何玄妙不可言也罢,都没有意义。   如今的云妖离开了北境以北,依旧能做到相同的事情,无非是速度要慢上一些罢了。   问题在于,云妖不能出手。   中州五宗不是白痴,莫由衷更不可能是白痴,云妖若是真的出手了,必然会被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继而生出警惕。   在怀素纸的设想计划当中,云妖是元始宗重立山门一战里,最为关键的存在,不该轻易暴露。   谢真人之行踪始终缥缈,不愿为世人所知,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为她和云妖做掩藏。   入阵之事,便只能落在怀素纸自己的身上了。   她默然承受着全力运转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神魂带来的急剧消耗,片刻不曾眨眼,平静注视着万劫门山门大阵的流转变化。   欲劫众生云,要破一切法,须观万物道。   怀素纸此刻在做的事情。   即是观万物道。   ……   ……   日至中天时,怀素纸终于合上双眼。   那数十粒如星辰般,散落在她身旁的金色光尘,这时候已然隐去。   唯有眼角处正在消散的金色云烟,叙说着先前发生的事情。   云妖偏过头望向怀素纸,看着她眉眼间掩之不住的疲惫憔悴,心疼之余,不满的小情绪愈发之多。   她犹豫片刻,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咬着下唇,默默地把这事记了下来。   怀素纸对云妖说道:“辛苦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挥手唤出长天,随手掷向数里之外。   这一剑毫无征兆,突兀至极。   长天浑身漆黑,在炽烈阳光的映照之下,尤为刺眼,便如星坠。   数里之外,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山崖。   三位巡天司的高阶执事站在此间,正在注视着远方那位身着黑裙的女子,全神贯注,一刻不敢放松。   ——如果不是巡天司中的真正强者,又怎有资格跟在怀素纸的身后?   然而即便如此,这突如其来的一剑,还是超出了三人的想象。   终究是常年游走在黑暗当中,与生死为伴,极其擅长战斗的人物。   在不到片刻的诧异过后,三人运转真元,正要联手抵下这一击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情……   这如同流星坠落的天外一剑,其中竟然不带任何杀意。   飞剑。   真的只是飞上一剑而已。   剑光散尽。   长天伫立三人之前,一道声音随之而响起,听不出一丝的情绪。   落在这三位巡天司强者的耳中,这道声音不只是平静,还带着一种很难形容的异样味道。   “把万劫门山门大阵的一切相关记载,这一百年间西北一地的灵气变化趋向,以及当地的地脉地图,给我送过来。”   听到这句话,三人全都愣住了。   片刻沉默。   他们再次望向彼此,看到对方眼中的茫然,然后终于明白,为什么最开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所感觉到那种很难形容的味道是什么了。   原来是吩咐。   是理所当然的吩咐。   想到这里,三人更是觉得荒唐,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一位让道盟如临大敌的魔宗妖女,凭什么用吩咐的语气来让我们办事?   而且你凭什么让道盟为你做这些事情?   真是荒唐。   疯掉了吧?   明明这般想着,这三人却没有说出半个字,也没有无视怀素纸的话,而是祭出一件仅能动用三次的法器,再以巡天司独有的秘法往其中灌入真元,把暮色的要求送往神都。   这并非代表他们赞同怀素纸,希望促成这件事。   而是这件事或者说这个麻烦太大,彻底超出了他们的权力范围,必须要让站在最上面的人得知。   在他们看来,怀素纸的要求最终只会得到一个答复。   便是拒绝。   道盟没有任何理由去同意她这无理至极的要求。   ……   ……   半个时辰后,神都方面给予了明确的答复。   是同意。   在答应怀素纸的要求同时,还命令三人与这位魔宗妖女保持联系,简单说明一下当前的情况。   三人对视着,眼里找不到茫然与荒唐的感觉,只剩下了麻木。   没过多久,他们离开了这处寻常崖畔,去到那位妖女的身前,用极其生硬的语气,复述了一遍神都方面传来的看法。   大致上的意思就是……   这件事我会尽快为你办妥,但因为你的要求太过特殊,道盟无法完全满足你的要求,但会尽力而为之,请您稍作谅解。   并且此事涉及众多,资料之繁复并非一时半刻间能够整理完毕,还请阁下静心等待片刻。   七日之内,道盟定将此事结果呈现在你的身前。   听完这番话后,怀素纸嗯了一声。   很随意。   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如此没有道理的事情,落在她的身上,却显得理所当然。   那三位巡天司的强者无言以对,低声告辞离去。   ……   ……   暮色笼罩着岱渊学宫。   姜园风光如旧。   二层楼里,江半夏微仰起头,伸手揉捏着有些发酸的脖子。   待到稍微舒服后,她才是起身下楼,去见依旧还是学宫主事的庄高阳。   这位岱渊学宫的大人物,当年曾经和怀素纸有过不小的过节,如今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是因为他转的足够彻底。   “你去万劫门一趟吧。”   江半夏的声音很随意。   与她那位徒弟,几乎如出一辙。   庄高阳愣了一下,低声提醒说道:“但是蓬莱宗的事情还未明了,我留在这边为您处理俗事,是否更好一些?”   “小事罢了。”   江半夏神情淡然说道:“长歌门再怎么衰落,依旧是长歌门,哪是蓬莱可以取代的。”   前些天里,程安衾前往东海,便是以长生宗代表的身份,亲自调解长歌门与蓬莱宗之间的矛盾,希望双方能够搁置争议。   庄高阳苦笑说道:“若是山门还在,长歌门自然无惧,但山门倾覆的如今,又恰巧遇上蓬莱宗即将出现一位新的大乘境……这事便说不准了。”   江半夏没有理会。   即将出现一位大乘罢了,又不是真有一位大乘。   庄高阳知道她意已决,沉默片刻后,转而问道:“此去西北,我要做些什么?”   江半夏说道:“尽你所能,别让梵净雪原上的事情再重复一遍了。”   暮色孤身一人。   道盟如八方云至,向她而去。   这是何其熟悉的画面?   再有梵净雪原这四个字作为提醒。   庄高阳亲身经历过那场失败到极点的围杀,岂能不明白江半夏在说些什么?   现在的中州五宗,再也经不起一次这样的失败了。   他心有余悸说道:“我会尽力而为的。”   江半夏嗯了一声。   庄高阳满怀担忧,就此退下。   江半夏回到小楼二层。   夜色将至。   小楼没有点灯,一片幽暗。   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轻轻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想着一切事情。   那天推演得出的卦象确实是绝凶,但她推演的时候没把云妖算进去,所以素纸至少不会有生命的危险,所以她不会去万劫门。   留在岱渊学宫,是因为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得做。   最近这些天,长歌门承受着相当巨大的压力,其源头当然是步步逼近的蓬莱宗。   中州五宗在梵净雪原一事受挫过后,许多老人们的看法都发生了改变,觉得八大宗的位置稍微变一变,其实也无妨,只要蓬莱宗证明自己有资格,为何不能变?   至于理由,用的当然是流水不腐,是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只是他们都下意识遗忘了,长歌门曾在百年前与元始宗的决战中,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八大宗的位置,是长歌门的诸多强者以自身鲜血甚至性命,所交换得来的。   如果南离与长歌门无关,江半夏很是乐意看到这件事情的发生。   在她看来,蓬莱宗在没有付出的情况下,将长歌门取而代之,会在中州五宗之间埋下一条无形的裂缝。、   可惜了。   这一切注定无法实现。   因为蓬莱宗那位长老无法踏入大乘。   江半夏会出手杀死此人,结束这场争端。   这数十年来,她与道盟战过近百次,曾挽开道一弓重创莫由衷,曾在神都直面八大宗掌门,救下自己唯一的徒弟。   于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忘了,她还有一个身份。   江半夏是整个中州乃至整个天下,甚至是整个人间,最了不起的刺客。   元始道典,本就是最适合刺客修行的功法。   ……   ……   当朝阳第六次从山后跃出,照亮整个世界的时候,有人自远方御剑而来。   怀素纸睁开双眼,结束修行,向那头望去。   落入她眼中的是一位故人。   原是故人来。   顷刻间,那道剑光穿过数十里距离,降落在怀素纸的身前。   那是一位浑身酒味难散的女子。   那是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之一。   她曾与怀素纸有过再战之约。   她是林晚霜。   在见到怀素纸后,她睁大了眼睛,满是好奇问道:“所以你真就是暮色啊?” 第二十二章 怀大姑娘的私生女   怀素纸看着林晚霜,不想说话。   她再怎么光明正大也好,无愧于心也罢,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嗯上一声。   这样做不是坦然。   是纯粹的白痴。   林晚霜想了想,才发现这确实是自己冒犯了。   两人过去虽有交集,相看还算顺眼,但归根结底也就是点头之交而已。   “没事了。”   她耸了耸肩,有些遗憾说道:“当我没说过得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便把话头拉回正事之上,开门见山。   “本来司不鸣是打算让岳天过来见你的,结果被我知道了,便让我给抢了过来。至于我为什么要抢过来呢?原因也很简单,八年还是九年前来着?我在神都和你打过一架,被庄高阳给捣乱了,没分出胜负,后面我不是就去闭关了吗?”   “一年前出关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算了,不和你说这些废话了,反正都不重要。”   “大概你就这么理解吧,我过来比较快,所以从岳天手里抢了这个活过来,而我过来是想找你打一架。”   林晚霜看着怀素纸,挑眉问道:“有没有问题?”   虽是挑眉发问,但给人的感觉却无半点嘲弄,更多是一种无所羁的潇洒。   怀素纸点头说道:“可以。”   林晚霜闻言一笑,爽利说道:“那就行!”   说完这句话,她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如山般的厚重卷宗,直接砸在坚韧青草上。   砰的一声闷响。   怀素纸望向约莫有两个自己高的书山,墨眉微蹙。   她当然知道,这就是道盟在六天时间里,按照她的要求搜集而来的消息。   问题不该如此之多才对。   林晚霜解释说道:“那边本来打算给你筛选一遍的,但考虑到你给的要求太过宽泛,不够仔细,怕坏了你的事,干脆让我全给你送过来了。”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云妖看着这座书山,顿时回忆起那些痛苦到不堪回首的时光。   她哼了一声,微恼说道:“找什么借口,明明就是不想干活!”   怀素纸神色不变,因为她不觉得这句话和自己有半点关系,只觉得是小姑娘正在为她心疼。   毕竟那时候的她为了云妖的学业,确实是费了好些心思。   听着这话,眼中唯有怀素纸与战意及醉意的林晚霜,循着声音望了过去,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位小姑娘。   她仔细打量云妖,只见这小姑娘眉眼稚美,小脸微红,看上去像极了一颗美味多滋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好好品尝其中滋味。   林晚霜着实没忍住,再次挑起眉头,饶有兴致地望向那位魔道妖女,啧啧称奇道:“又来一个,你这是真行啊,就一点儿都不怕出事的吗?”   怀素纸不说话。   因为说了也没意义。   就像她为什么敢让云妖化形,变作一个小姑娘跟在身边,无所谓被世人发现。   道理很简单。   这世上除却知晓个中真相的那些人以外,在见到她和云妖以后,心里都会生出林晚霜一样的想法。   怀素纸之所以落得这么一个刻板印象,当然是因为她与太多姑娘纠缠不清。   否则当初林轻轻又怎会起意让南离主动去亲近她?   “唔……”   林晚霜全然不介意这时的沉默,视线在两人的身上来回,眉头渐皱渐深。   忽然某刻,她霍然抬头望向怀素纸,心想难道是谢清和彻底长大,不再是小姑娘的模样,故而你又去新找了一个回来?   这种怪癖放在那些故事话本里面……是怎么称呼来着?   林晚霜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眼神越发明亮,正寻思着要不要旁推测敲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不要说话。”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接着补充了三个字:“题外话。”   林晚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理会这些小事。   她望向那堆积如山般的近千份厚实卷宗,安静片刻后,轻挥衣袖。   书山骤然崩散。   在怀素纸的神识牵引之下,那些卷宗全都飘了起来,离地数尺,萦绕在她的身旁,佁然不动。   下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闭眼的刹那间,原先被静止不动的那近千份卷宗,被骤然翻开,看着就像是静如明镜般的海面忽遇狂风,生出无数朵浪花,或大或小。   怀素纸就站在这片浪花中央。   眼中无书。   一心看书。   ……   ……   早在浪起微澜之前,云妖和林晚霜就已经退了出去。   云妖看着自家圣女殿下,眼神明亮。   林晚霜在前来的路上喝了些酒,酒意还未曾消散,行事自然要肆意一些。   她的视线在天地间扫过,看远方雪山,近处如茵绿草,还有那一方碧蓝湖泊,才发现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   “别的不说,人是真没变。”   她感慨说道:“还是这么会享受。”   听着这话,云妖更生警惕之心,心想圣女殿下到底认识多少人,为什么每个人都和她这般熟络的模样?   不是说正邪不两立吗?   这些人怎就一点儿边界感都没有的呢?   真是要气死妖了!   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放心不下,正准备发问的时候,便又听到了一句话。   “还是这么爱装。”   林晚霜叹了口气,有些羡慕说道:“但就算是不装也好看啊。”   云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和……她很熟?”   林晚霜看了小姑娘一眼,嫌弃说道:“你傻啊,我刚不都说了,就八九年前和她打过一架,聊过几句天而已,这哪里谈得上熟?”   云妖微微一怔,心想你怎么就骂人了呢?   然后。   不知为何,她明明被这么说了一句,心情非但没有变差,反而愉快了些许,只觉得这确实不是圣女殿下的问题,而是圣女殿下实在太过耀眼,便如太阳一般,让人止不住地想要飞蛾扑火罢了。   林晚霜看着莫名其妙傻笑起来的小姑娘,不由来了些兴趣。   “你和她应该很熟?”她问道。   “嗯。”   云妖想也不想,直接承认了下来。   紧接着,她警惕地看了林晚霜一眼,认真说道:“你别想着在我这里打听消息。”   听到这句话,林晚霜眼里流露出一抹厌恶,说道:“想多了,我可没兴趣掺和那些人的破烂事。”   出关后的不久,她便得知那年北境发生的事情,不屑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年她和怀素纸那一战,能打着打着停下来,转头就给在旁叨叨絮絮的庄高阳来上一剑,足以证明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以她这般性情,又怎会看得顺眼那些老大人们的龌龊之举。   “到时候真要开打,那就直接打呗,非要捣鼓那些见不得光的做什么?”   林晚霜取下腰间酒壶,拧开后给自己灌了一口美酒,不屑说道:“一百年前又不是没打过,又不是打输了,我都不知道那些人在怕什么。”   听着这话,云妖看她总算是顺眼了几分。   林晚霜抬手,用衣袖抹去唇角的酒渍,直接坐在草地上,望向不远之外的怀素纸,声音几分懒散:“就算是这样子看,她要看完这些卷宗也得一段时间,你准备做啥?”   云妖心想这要是寻常时候,自己肯定是在睡大觉了,但现在得为圣女殿下护法,确实没有什么好做的。   “那你呢?”她反问道。   “我还能做啥?”   林晚霜翻了个白眼,说道:“等着呗,我是来找她打架的,又不是真来送货的。”   不等云妖回答,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好奇问道:“对了,你名字是啥?”   云妖本就看她还算顺眼,这时候听到这个问题,更是再顺眼上了几分。   “咳咳。”   小姑娘往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神情端正说道:“我姓怀。”   林晚霜微微一怔,心里顿时想到了一个精彩复杂中带着狗血味道的意外故事,只觉得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都是能够说的通的。   比如怀素纸为何隐姓埋名近五年时间。   比如她身边为何多了一个小姑娘。   比如这个小姑娘为何长得这般好看。   与怀素纸堪称不相上下?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其来有自。   “所以……”   林晚霜下意识站起身来,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眼中再无半点醉意,认真问道:“你姓怀,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云妖很是满意,心想你果然懂事,一字一字说道:“我叫怀云,怀素纸的怀,白云朵朵的云!”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明明很端正,很认真。   然而话里的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有种要高兴得快要跳起来的感觉,雀跃极了。   林晚霜听得再是清楚不过,再次确定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她望向怀素纸,心想这个小姑娘果真是你的私生女。   是的,唯有这个理由,才能完美解释这五年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怀大姑娘的隐姓埋名是为了养女儿!   至于为什么是她来养,而不是谢清和养?   这当然是因为谢清和要继承清都山掌门之位,而怀素纸怜她辛苦,故而选择自己承担起这个沉重的责任!   想到这里,林晚霜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心中生出些许怜惜。   她收回视线,看着云妖,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以后记得多些体贴你女……怀素纸,她是真的很不容易的。”   云妖不觉有异,满是骄傲地仰起小脸,挺起胸膛,傲然说道:“那可当然!”   PS:写到一半的时候昏睡过去了。 第二十三章 前世今生不败之人   听着这话,林晚霜不禁为怀素纸倍感欣慰,心想你确实是养了个好女儿。   然后她再看了一眼那头,见书页如浪花般飞舞着,确定那近千份没有被筛选过的厚重卷宗,还要再耗费上一段时间才能被看完,便生出了一个想法。   ——让我为你分忧,替你带带女儿吧。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做的没?”   林晚霜故作随意问道。   云妖想了想,抬手指向远方那座雪山,说道:“我想让那山赶紧塌了。”   林晚霜愣了一下,眼里满是不解:“啊?”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座雪山就是万劫门的山门所在,是修行界的圣地之一,在天下修行者的心中有着无可比拟的崇高位置。   这座山要是塌了,接下来被山崩砸死的人,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小小姑娘,高不过她的胸口,岁数更是连她的零头都不够,心中便有如此生猛强大的志向……   真不愧是未来魔道共主的亲生女儿。   了不起!   林晚霜由衷感慨,自然不会打击小姑娘的积极性,却也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称赞。   她咳嗽了声,有些生硬地说道:“那姐姐祝你……”   话还没有说完,林晚霜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   “但她不让我这么做。”   云妖看着不远外的怀素纸,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失落。   林晚霜安慰说道:“这是她想告诉你,办事情呢,还是得脚踏实地一点儿,步子不能一下迈那么大,会出问题的。”   云妖小声说道:“能有什么问题嘛。”   林晚霜见她偏要嘴硬,更觉得她来得可爱了,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免得说下去打击到小姑娘的自信,转而问道:“天色还早,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姐姐陪你一起?”   “想睡觉。”   云妖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吃东西。”   林晚霜听着前半句,心想我可不是你娘,没法陪你睡觉,但吃东西这个好说,不是什么麻烦。   她想了想,说道:“那我让人送一只烤全羊过来?咱俩一块儿吃?”   云妖认真说道:“一只羊不太够,我还要烤串,大盘鸡,还有氽灌肠和蒸鹿尾儿,烧鹅烧鸭也不能少……”林晚霜微微一怔,心想你怎么还报起菜名来了,连忙认真记了下来。   记到半途,她忍不住打断了小姑娘,问道:“这你能吃的完吗?”   云妖好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说道:“要不然呢?”   林晚霜无言以对。   她抬手,唤出那名为九陵的血红飞剑,把一段神识附在剑身之上,转瞬远去,行至那三个站在数里外的巡天司强者的眼前。   那三位巡天司的高阶强者,自然认得出这把传承自太虚剑派,于万器谱上有名的九阶飞剑。   正当他们以为事情出了变故,怀着不安的心情,接受藏在那段神识里的消息后,便陷入了沉默。   “这到底算什么?”   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我们在巡天司里再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之前帮暮色传话就算了,她有那个资格,现在怎么都沦落成市井里跑腿的了?!”   某人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别人跑腿起码还能赚些银钱,咱三不要说赚钱,还得自个儿倒贴出去呢。”   这句话听着很是自嘲,但确实是真话。   兹事体大,三人哪敢随便应付这个要求,只能去最昂贵的酒家让店家以最好的食材做上这么一席。   而那些最好的食材,无一不是以各种灵草培育出来的,结账自然也要用灵石来结,而不是银钱。   按道理来说,以三人巡天司高阶执事的身份,只要表明身份,哪有人敢收他们的钱?   问题在于,神都那边再三强调过,这件事决不能声张,必须要尽可能地低调。   三人都很清楚,要是真的低调不下来,那上面的人责怪的肯定不会是堂而皇之御剑前来的林晚霜,只能是他们这三位见不得天光的小人物。   “走吧,想这些作甚?”   最后那人无奈说道:“就当作是暮色没一剑杀了你我三人,我们凑个钱,请她吃顿席面好了。”   “账还是得好好记下来的,指不定事后能报销。”   “那得事成吧?”   “问题是怎样才算是事成呢?”   “难道我们要把希望寄托在暮色身上?”   “……好像是的。”   “那从现在起,我们还是称呼她怀大姑娘?”   “此言大善。”   “这是不是稍微有点儿见风使舵?”   “要不然呢?难道你还真要为了那些老人拼命啊?”   “也对。”   “换别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上面的人明显不想和怀大姑娘和元始宗和清都山开战,我们归根到底就是个拿俸禄的,操心那么多作甚?”   ……   ……   暮色来临时,怀素纸睁开眼。   风自远天而来,带着天地间的第一抹秋意。   随着这一缕秋风的到来,那近千份卷宗纷纷落在地上,书页皆敞开,远看便如厚雪堆积在地。   下一刻,大约三百份卷宗飘至半空中,萦绕在怀素纸的身旁。   她的眸子里流露出一抹倦意。   这是她耗费半天,以神识同时翻阅这近千本厚重典籍,并且仔细进行对应印证筛选过后,最终得出的结果。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看了这么多枯燥的卷宗,把这一百年间的灵气与地脉流动变化尽数映入识海当中……   这当然不容易。   哪怕是怀素纸也罢,都在这方面耗费了很大的精力,以至于心神疲惫。   就在她准备稍作休息,开始精读那被挑选出来的三百余份卷宗,以及道盟关于万劫门山门大阵的相关记载,思考如何破阵的时候……   有声音落入怀素纸的耳中。   也许是今天的风儿好生喧嚣的缘故,那句话是喊着说出来的。   “别搁那忙了,这事都出了三年整了,哪里还差这一天两天的,先过来吃个饭吧!”   云妖当然不敢这么对她说话。   说这句话的人是林晚霜。   这位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站在百余丈外的湖边,向她挥着手。   怀素纸没有说话。   沉默不是因为对方的过分热情,而是……林晚霜的手上举着一串羊肉。   那串羊肉洒满了调料,油脂极好,看着就教人胃口大开。   这些都是寻常的。   真正让怀素纸无言以对的是,林晚霜拿来串羊肉的是九陵。   是的,就是那把名列万器谱上第十三,仅次于天渊剑宗之朱颜改的绝代飞剑,此时承担起烧烤铁串的责任,正在勤勤恳恳地串着肉。   这人间的剑修……确实都不是什么寻常人。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原先拒绝的念头淡了下来,向那处走了过去。   待她靠近后,才发现云妖手里也拿着一把血色小剑,正在一只烤全羊上愉快割着肉,放在一个碟子里。   “等会儿!”   云妖头也不抬,着急说道:“很快就好了。”   怀素纸不想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云妖把那盛满了羊肉的碟子递到她的手中,着急说道:“快尝尝!”   林晚霜看着这一幕,再次感慨想到,你们母女之间的感情果真极好。   她与怀云相处了半天时间,便知道这小姑娘最是喜欢品尝美食。   然而就是这么喜欢吃东西的人,还是要把烤全羊上最为美味的部分留下来,亲手递给自己的母亲,这足以看得出感情之深厚。   怀素纸没有拒绝,就此坐了下来,举箸夹起一块肥瘦得当,油脂丰满的羊肉放入口中。   “好吃吗?”   云妖一脸期待问道。   怀素纸点头说道:“很好吃。”   她想了想,从碟子里夹起一块羊肉,说道:“张嘴。”   云妖的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仿佛被星光照亮的湖面,格外动人。   “啊-”   小姑娘张大嘴巴,一口把那块羊肉给吃了下去,吃到双颊微微鼓起。   林晚霜在旁看着这对母女,越看越是喜欢,就连剑上那串羊肉的油脂滴落在裙上都没感觉。   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两人一妖坐在高山湖畔,吹着盛夏尾声的夜风,伴着粼粼波光,如闲散游客般野餐,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探讨哪个菜比较好吃。   吃到一半的时候,林晚霜终究还是没忍住,取出贴身的酒壶。   在问过两人得知都没有兴趣后,她的酒意丝毫不减,咕嘟咕嘟地便饮了起来。   酒水沿着唇角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襟,让她的眼神渐生迷离之色。   与此同时,怀素纸取出一块手绢,仔细擦去唇角上的油水,神情认真。   云妖看着两人,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白天说的话,不确定问道:“你们要打架了?”   “嗯。”   林晚霜偏头望向云妖,莞尔一笑说道:“我这几年一直惦记着和你的怀大姑娘打上一架,分出当年没分出的胜负,现在饭差不多吃完了,不打架等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也等今天很久了。”   “嗯?”   林晚霜很是意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好奇问道:“你居然也惦记着我?”   怀素纸说道:“与你那一战,是我修行生涯至此为止,唯一一次不分胜负的战斗。”   “而且。”   她看着林晚霜说道:“那晚你给庄高阳那一剑,当时的我确实接不下来。”   林晚霜感慨说道:“真不愧是怀大姑娘,真人也。”   下一刻,她话锋骤然一转,问道:“那你觉得你今晚能胜过我吗?”   “你理解错了,我是说我接不下那一剑,不代表当时的我就会输给你。”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我没有输过。” 第二十四章 我是你这辈子都赢不了的女人   正在吃烤肉的云妖闻得此言,连忙放下手里的烤串,正准备鼓掌赞美圣女殿下的时候,忽然发现手上还沾着不少的油渍,有些悻悻然地放下双手。   接着。   她一脸真挚地点起头来,表示自己完全赞同圣女殿下的胜败之言。   大概是生怕两人一心认真对峙,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点头,小姑娘还偷偷踢了一下林晚霜的小腿,表示你赶紧看过来,给我一点儿画面。   至于为什么不踢怀素纸……当然是因为她不敢啊!   林晚霜被小姑娘踢了一脚也不生气,眼带醉意地偏头看着云妖,直接问道:“怎么踢我一脚啊,有事吗?”   话音落下。   云妖直接愣住了,双颊以极快的速度涨红,微微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好会儿,她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没什么……就是坐久了,脚有点儿不舒服了。”   怀素纸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云妖不再说话,埋头继续吃东西,认真装死。   怀素纸的声音及时响起。   云妖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吃肉。   “那就现在打吧。”   她站起身,向数丈之外的湖畔走去,对林晚霜说道:“恰好那年也是在一个夜里。”   林晚霜举起酒壶,痛饮一番后,望向怀素纸的背影,说了一句话。   此言一出,场间骤然寂静。   怀素纸停下脚步。   她面朝大湖,背对两人,素来平静的眸子里泛起了极为明显的情绪。   那情绪是荒唐,是错愕,更是无语。   这是她在梵净雪原那株枯树下,面对中州五宗那场围杀时,都不曾有过的情绪。   这是姜白在沿着雪路浪游的途中,不惜说出诸多秘闻,还是求之而不得的事物。   这是谢清和与南离及虞归晚曾经试过,却都做不到的事情。   唯有江半夏做到了这种程度。   就连打定主意装死的云妖,听到这句话后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啊?”   小姑娘一脸懵然,看着林晚霜的侧脸,声音里满是错愕:“是我听错了吗?”   林晚霜看着这对母女的反应,更是满意自己的决定,肯定说道:“你没听错!我是认真的。”   怀素纸沉默不语。   有风起。   湖水生波,浪起千层。   她看着这一幕画面,深深地叹息一声,感慨说道:“有些意思。”   林晚霜似是不满,挑眉问道:“就只是有些意思吗?”   怀素纸沉默片刻,纠正了自己的话,认真说道:“是很有意思。”   她接着说道:“因为归晚的缘故,我和天渊剑宗更为熟悉,潜移默化之下,对太虚剑派确实没那么在意。”   林晚霜的声音满是无奈之意。   “那这其实也不怪你,毕竟这个千年吧,我们确实打不过对家,但这归根结底,还是顾真人当年拜的是天渊,要是他入太虚,那这个千年的剑道第一宗就是太虚了。”   话至此处,她话锋骤然一转,满是得意说道:“但你要因为这个轻视本宗,早晚是得要吃大亏的。”   怀素纸轻叹说道:“只凭你今夜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轻视贵宗了。”   林晚霜听着这话,眼神随之明亮起来,说道:“这句话好听,再来几句?”   怀素纸只当做没听见。   “好吧,我们聊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林晚霜喝了口酒,眼睛微微一转,望向坐在一旁的云妖,微笑问道:“怀云啊,你知道不知道剑道之真义所在?”   云妖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自己的身上,微微一怔后,回忆起过往那些死在北境以北的强大剑修,不太确定地说道:“不假外物,只在直中取?”   “这答案不算错,但肯定谈不上全面。”   林晚霜放下手中酒壶,用衣袖擦去唇角酒渍,模样严肃了起来,一字一句说道:“剑道之真义,就在于剑这个字上面!”   怀素纸早有预感,听到这句话后,还是被无语到了。   “剑?”   云妖还是一脸懵然,不解问道:“剑道之真义在于剑字上,这和您说了一句话,说自己说了一句话,有什么区别呢?”   林晚霜沉默了。   她微微张嘴,很想要为这句话做出解释,却又惦记着那个不能主动解释笑话的道理,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了。   怀素纸猜到她的意思,自然不想接话,心想这到底是算通假字,还是谐音字?   场间一片沉默。   云妖以为是自己不解其中深意,很认真地思考着林晚霜的话,然后想到了五年前九十六圣君遮天蔽日的壮丽画面,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我知道了!”   她看着林晚霜说道:“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练剑就得要有很多把剑?”   林晚霜微微一怔,旋即反应了过来,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点头说道:“不错,看来你很有练剑的天赋。”   自从云妖读书识字后,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最大的消遣活动便是看那些演义志怪小说。   而在这些杂书里面,剑修往往是纵横来去,潇洒写意的代名词。   纵横来去,天下无敌,云妖自然是能做到的。   问题是潇洒写意,这四个字与她的战斗方式……确实没什么关系可言。   总之,她对剑修确实颇有向往。   故而林晚霜这句话,确实戳到了她的心窝里去。   “然后呢?”   云妖一脸期待问道。   “啊?还有什么然后?”   林晚霜有些无语,抬手指着怀素纸,没好气说道:“你女……怀素纸就是当今年轻一辈的剑道第一人,你真想要练剑,找她不就行了嘛?”   怀素纸听着话里那个没说完的字,墨眉微蹙,觉得有些不对劲。   云妖摇头说道:“她说自己不懂剑,只是觉得顺手,拿来用一下而已。”   听到这句话,林晚霜忍不住看了一眼怀素纸,眼神好生幽怨,心想你这随便练练,就直接练出来个横压一辈……   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   “好吧,那我简单说几句。”   林晚霜挺直腰背,端正坐姿,说道:“我先前说,剑道之真义在于剑字,而你说练剑要有很多把剑,这个说法确实对得上本宗的剑道,在本宗历代祖师看来,剑道是……”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打断了她,说道:“这样不好。”   话中所言剑道,明显是太虚剑派对剑道的看法,以及认知。   这已经够得上不外传的层级了。   “无所谓。”   林晚霜摆了摆手,说道:“这又不是真正的修行功法,就是些看法而已,听了之后有所得,那是你自己了不起,和别人没关系。”   怀素纸见她这般坚持,便也不阻止了。   云妖早已正襟危坐,等待开课。   林晚霜很满意,没有废话,直接开始讲课。   ……   ……   “剑道源远流长,早在无数万年前,修行之路尚未出现在世间之前,便有游侠负长剑而歌游历天下,见不平处斩不平,被世人称之为剑客。”   “本宗祖师当年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岁月,而这位祖师极其幸运,在他人生暮年的时候,侥幸勘破了那玄之又玄的关键一着,踏上了修行路,这才让太虚剑派得以真正存世。”   “在这位祖师看来,修行者与凡人是彻底不同的物种,那剑客,不,剑修,当然要换一种方式来用剑,如此才能彰显出超脱之处。”   “事实上,本宗这位祖师当时的境界也就是筑基,远未成仙,这种想法是愚昧和错误的,但我们不能也不该以现在的目光去衡量活在历史里的人。”   “总之,太虚剑派的后人依循着这位祖师的遗训不断修行,壮大,直至今日之盛况。”   “那条祖训是:剑不在一,而在万。”   “与其身前三尺,不如纵剑万里。”   “这也是本宗为什么和天渊剑宗不对付的根本缘故,在剑道理念上截然相反,彼此能看顺眼就奇怪了。”   “好了,言归正传啊,本宗为何将此奉之为剑道真理,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数万年前的一句话,说句不好听的,人死如灯灭,谁会把一个死人的话当回事啊?”   “当然是因为这条路能走得通。”   “本宗认为,剑为外物,修行者无需诚于剑,便也无需一剑而终。”   “再简单一些说,就是去他娘的飞剑。”   “所谓的剑道,归根结底就是凡人的一种称呼,真正的道,唯有天地间的大道。”   “不管是道门还是禅宗还是你们魔宗,不管什么修行者,修行者的目的都是得道飞升,而剑道只是一种手段,求道的手段。”   “以万剑拟万物,终至万物皆剑,万剑开天。”   “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我用九陵来割肉,来当铁串,便是这个理念下的一种体现。”   “欲以万剑拟万物,须先将万剑视为万物,剑可以是一根草,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具骸骨。”   “然后,这根草可以斩尽日月星辰,那棵树可以演化众生,那颗石头也能只是一颗石头。”   “而骸骨自然就是九十六圣君了。”   “这就是本宗之剑道所在。”   ……   ……   秋夜湖前说剑道,听取往事一片。   林晚霜本就是善谈的人,此刻打开了话匣子,更是络绎不绝。   云妖听得滋滋有味,不时开口提问。   当然,她问的更多是太虚与天渊两宗因剑道不合而发生的那些故事,对剑道的关心没有那么多。   怀素纸则是一直沉默。   她不清楚的只有太虚剑道。   天渊剑宗与太虚剑派的那些前尘往事,她早已在书上看过很多遍——作为修行界公认的剑道源头之二,两者称得上是联手书写了剑道史,这些故事真的很出名。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菜都凉了的时候,这场闲聊才是结束。   夜色却未深。   星光笼罩四野。   远方那座雪山在繁星的照耀下,散发着莫名的光彩,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怀素纸静静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晚霜的声音忽然响起:“所以你不谢谢我?”   怀素纸说道:“有何可谢?”   林晚霜微微挑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想尽快解决万劫门的事情是吧?”   怀素纸平静说道:“既然来了,那自然要快些办妥。”   林晚霜说道:“那这不是更应该谢我了嘛?要是岳天过来的话,起码明天清晨才能到,这一天时间你只能干看着雪山发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理。”   她收回视线,望向林晚霜,认真致谢。   然后。   她再问了一句话。   “刚才那句话是认真的吗?”   有资格被怀素纸刻意提起的话,自然是最开始让她错愕无语的那一句。   林晚霜似是不悦,挑了挑眉,说道:“要不然呢?我还能是开玩笑的吗?知不知道剑出不二的道理啊?”   怀素纸说道:“那谢了。”   林晚霜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你回答我个问题就行了。”   说这句话时,她的视线随之而下移,落在趴在怀素纸的大腿上。   云妖这时候就趴在那里睡觉。   按道理来说,这个姿势理应是不舒服的,但小姑娘却睡得格外香甜,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声音,看上去幸福极了。   “什么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   林晚霜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生她的时候……痛吗?”   一片安静。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看着林晚霜,神情再也无法平静,复杂到了极点。   因为她终于明白那个没说完的字是什么了。   原来是娘亲的娘。   怎么会是娘亲的娘?   怎么能是娘亲的娘!   怀素纸忽然发现,今夜自己无语的次数,已经超过过往十年间的总和了。   “看来是挺疼的啊。”   林晚霜看着她的复杂表情,以为是回忆起了当初的痛苦,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后怕说道:“还好我没想过要嫁人。”   怀素纸还是不想说话。   林晚霜也不勉强,起身唤出九陵,将残饭余菜倏然卷起斩成虚无,说道:“那我走了。”   怀素纸说道:“再见。”   林晚霜说道:“当然会再见-”   话音落处,有风起。   飞剑破空而去。   斯人已然不在。   怀素纸抬头,望向夜穹下的那道血色剑光,再次想起了那句话。   ——既然你一次都没输过,那我要是不和你打这一场,是不是就变成你这辈子都赢不了的女人了?   PS:写的很愉快,哼哼哼。 第二十五章 世界奇妙物语   血色剑光留下的痕迹渐渐淡去,夜空复归平静。   满天繁星也不眨眼,冷漠地注视着人间,无声嘲笑着那些想要掩埋它光芒的人。   怀素纸收回视线。   她低下头,看着睡在自己大腿上的云妖,想着这顿确实算得上是愉快的晚饭,忽然觉得林晚霜带来的那些无语也没什么了。   赢不了就赢不了吧。   不过还是有些遗憾啊。   这五年时间里,她与云妖行走人间,一路低调,不曾横行无忌,便也注定遇不到那些真正强大的敌人。   偶有出手的时候,往往也是一剑了事,一剑杀之。   她天赋高绝,日夜勤修不怠,很清楚如今的自己比之五年前强大上太多。   今日林晚霜远道而来,说要与她一战时,她久违地生出了些战意。   这位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多年前就站在化神巅峰,与炼虚境仅剩一步之差,今次出关后,想来很快就能踏出破境的那一步。   对怀素纸而言,这是一位再好不过的对手。   可惜的是,如今人间的剑修……或者说她认识的那些剑修,或多或少都有些奇怪的地方,说不打便真的不打,转身就走,干净利落至极。   其实也还好。   人生难免会有些遗憾。   与世已是无敌,与己何必强求?   怀素纸随意想着这些事,唇角微微翘起,不知觉地露出一抹笑意。   然后她望向那座雪山,这一抹笑意也就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平静。   尽管事前没有经过任何的筛选,刻意让林晚霜送来如山般厚实的近千份卷宗,要在这种小地方恶心她,但这确实是符合她要求的东西。   当今世上,唯有道盟能给出这样一份东西——在不算万劫门的前提下。   以最终筛选出来的那三百份卷宗上,记载的这百年间西北大陆的灵气流向与地脉变化为基础,再结合万劫门山门大阵的相关记载,兼之姜白在过往闲聊间的只言片语……   怀素纸将会以此为根基,于识海中构建出一座雪山。   这座雪山,自然是此刻她眼中的那座雪山。   ——万劫门的山门所在。   是的,两者之间必然有着天差地别,因此她接下来将会继续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之法,对雪山进行更加深入的观察,以观察所得作为样本,对识海中的那座雪山进行调整修正,尽可能地接近真实世界中的那座雪山,然后觅得这座大阵的运转规律和薄弱之处,从中捕捉到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尝试进入山门之内。   这当然是一个漫长且枯燥的过程。   然而这也是唯一的选择。   就算她舍下脸皮,把云游中的谢真人请到此间,还是只有这个办法可言,无非就是事情进展能快上一些。   如果事情不是到了这般境地,司不鸣又岂会轻易满足她的要求,不与她做任何利益上的交换?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直到现在,怀素纸还是不确定,自己要在这件事上耗费多长时间。   但这都是值得的。   与大局有关,与姜白与她的交情有关,与最迟在三十年后的重立山门之战有关……   然而哪怕与这些都无关,怀素纸还是愿意做这件事。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所持修行之道,是观万物道,具体落实即是以万般修行功法养就一己之道。   怀素纸行走世间这些年,得禅宗真经,学清都无上法,岱渊学宫之道为她所有,长歌门之音早已是囊中之物,就连万劫门最高神通真灵不灭身都落在她的手中。   八大宗的最高传承,将近一半都为她所得,至于剩下那一半……也都在北境以北的死后荒原中落入她的手中。这五年间,她一直在努力消化这份庞大的传承,准备一次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修至巅峰。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世事变幻之下。她再次迎来了一桩难以描述的机缘。   山门大阵对这世间任何一个宗门而言,都是其最为重要的事物。   因为这是一个宗门的最终手段,是安身立命所在。   ——当年谢真人立于清都峰顶古树之巅,一念间让无数阴云笼罩北境大地,万雷齐鸣,即是一个最为鲜活的有力例子。   每一个宗门的山门大阵,都凝聚着这个宗门的历代祖师的心血,从某个角度来说,山门大阵就是由一个宗门在修行路上所得之全部感悟升华而成。   破阵。   破山门大阵。   对怀素纸来说,这就是一场修道生涯至此,从未有过的盛大修行。   如果她成功踏出了这一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必然再有精进,甚至被推至当年创造这门功法那位祖师设想之外的境地。   ……   ……   数日后,神都。   盛夏的尾巴还未离开,天气格外炽热,却都比不过人们身上流露出的浮躁之意。   自从司不鸣决意与暮色合作后,道盟内部就出现了巨大的分歧,尽管明面上依旧平静着,但暗里的局势早已汹涌到极致。   据闻,有人已经动用了极为特殊的手段,把信送到了闭关不出的莫大真人的身前,希望他能出关,亲自解决道盟如今的乱象。   那封信最终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即便如此,司不鸣的处境还是很艰难,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比如被调去西北大陆的那些巡天司执事,申请的款项被人以各种理由卡住,不予下发——如今都是司不鸣自己在做补贴。   再比如接连不断的议事被召开,那些常年坐在山上的老大人们纷纷出席,以各种角度向怀素纸与万劫门的事情发出强烈的质疑。   再再比如,作为司不鸣独子的司白晓的门庭,骤然间变得冷清了下来,连一个敢陪他喝酒取乐听曲子的朋友都找不到了。   面对如此巨大的压力,司不鸣却没有半点动摇,甚至还有闲心看杂书。   “你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吗?”   林晚霜看着他说道,神情很是不解。   司不鸣没有抬头,随意说道:“那些老人比我更着急,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他接着问道:“听说你没和怀素纸战上一场,反而是坐下来吃了顿饭?”   “要问就直接一些,别加个听说的名头,谁不知道你一直在盯着那边看啊?”   林晚霜翻了个白眼,说道:“我本来是想打的,后面感觉不打更有意思,那就不打了呗,但总不能白走一趟吧,和她一起吃顿饭怎么了?”   就在这时,有人走进房间,打趣着说了一句话。   “你吃饭花的是他的钱,他怎么能不着急?”   来人是程安衾。   她唇角微翘,带着久违的愉快笑意,对林晚霜说道:“好久不见了。”   两人是多年好友,如今久别重逢,自是喜悦。   司不鸣也不打扰两人叙旧。   半刻钟后,闲话聊尽。   言归怀素纸。   “这次我过去一趟,确实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林晚霜看着两人,神情认真说道:“跟在怀素纸身边的小姑娘,原来是她的亲生女儿。”   话音落下。   场间一片死寂。   司不鸣以为自己听错了,原先的平静神情荡然无存,睁大了眼睛,眼里尽是错愕。   程安衾最是清楚挚友的性情,回过神后,直接沉声问道:“你没在开玩笑?!”   林晚霜白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当然没有,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有什么证据吗?”   司不鸣还是觉得这件事好生荒唐,声音根本平静不下来。   “我当时直接问生孩子痛不痛,她没有回答我,表情相当的复杂。”   林晚霜神情坦然,如实说道:“怀素纸的性情素来淡冷,鲜有情绪起伏,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她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有没有可能……”   程安衾认真说道:“是怀素纸也被你给弄不会了?”   林晚霜挑了挑眉,不加掩饰地嘲笑说道:“那年你们在梵净雪原围杀她的时候,她都没这种反应,是当得起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这句话的人,怎么会被我这么一句话给弄傻掉?”   “纠正一个事,梵净雪原那场围杀我和安衾没有参与。”   司不鸣的声音有些冷淡。   “好吧,对不起。”   林晚霜诚恳致歉,转而说道:“总之,我不觉得我的判断有问题。”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问道:“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林晚霜说道:“怀云。”   “这个名字很简单,怀是怀素纸的怀,云是在纪念云妖之灾的平息。”   她好生得意,断然说道:“所以这肯定是怀素纸跟谢清和的孩子!”   像谢家这种修行界里的高门大阀,早在多年以前,为了确保自身血脉不会断绝,就钻研出来了如何留下后代的手段。   至于小姑娘是怎么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长大成现在的模样,那就更好解释了。   一切都是说得通的。   然而司不鸣和程安衾还是不愿相信,因为这实在太过荒唐。   “在确定这件事的真假之前,那个小姑娘绝对不能出事。”   程安衾忽然说道。   司不鸣神情凝重,沉声说道:“我留在神都与那些老人纠缠,你亲自去一趟西北,确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程安衾说道:“好。”   林晚霜知道两人为何如临大敌到这种程度。   如果她的推断是真的,那就代表小姑娘的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脉,但凡有半点损伤,指不定翌日正在云游世间的谢楚两位真人,便上长生天峰做客了。   到了那种境地,中州五宗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够平息清都山的怒火?   稍微想想都教人心颤。   更关键的是,事后这口黑锅很有可能被扣到司不鸣和程安衾两人头上,届时轻则失去一切权势,重则身陷道狱之中,余生再无天日可见。   “你少喝些酒。”   程安衾看着林晚霜,认真说道:“千万别喝醉了,把这件事往外说。”   林晚霜闻言微怔,神情有些为难,问道:“大概多久?”   程安衾说道:“直到我们确定事情真假之前。”   林晚霜心想那得要多久?   她好生无奈问道:“我私下一个人喝可以吧?”   “当然可以。”   司不鸣看着她,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辛苦了。”   林晚霜叹了口气,说道:“确实很辛苦,你们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好。”   话至此处。   接下来,三人不再讨论此事,简单叙了一下旧,便到了分别的时候。   林晚霜在最后问了一句话。   “为什么你非要和怀素纸合作?偌大一个道盟,真就找不到别的可用之人了吗?”   司不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笑了起来,感慨说道:“大概是因为比起那些人,怀素纸更值得相信一些?不用去勾心斗角”   林晚霜不再多言。   她如何能听不出来,这句话里藏着的莫大失望。   梵净雪原的那场变故,确实改变了很多。   从这个角度来看,明景道人真是遗祸无穷。   ……   ……   时间无声流逝,世事静默变化。   神都的上空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云,将道盟内部的激烈争执掩埋在内,但就像是云中的雷霆,仅是极淡一缕流露出去,便足以换了人间颜色。   在道盟的争执越发激烈之时,岱渊学宫为了平息争端,庄高阳奉江半夏之命前往西北大陆,居中调和各方分歧,为此忙到焦头烂额却还是一无进展。   蓬莱宗对此同样不满。   因为这件事情的突然发生,直接导致其成为取代长歌门,成为中州五宗之事被搁置在旁,到了无人理会的尴尬境地。   很自然地,从中生出的愤怒憎厌情绪都落在了怀素纸,以及司不鸣的身上。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江半夏已然敲定好计划,只待万劫门变故发生,世人目光被彻底吸引的时候,低调前往一趟东海深处。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   ……   夏去,秋至,冬来。   时间走的比诗人笔下的字还要利落,转眼将近冬末。   大雪封山,湖面结冰,放眼望去一片素白。   云妖最是熟悉这样的画面,深感无趣之下,近些天来一直睡觉,与冬眠没有太多区别。   有飞剑落至湖畔。   怀素纸伸手,接过那份剑书。   飞剑破开离去。   这道飞剑来自于巡天司的一位强者,剑书上是她在前些天里,向道盟索要的一样东西。   这样的画面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以至于所有人都为之麻木,就连性情最为执拗的道盟老人,都懒得再借此来攻击司不鸣了。   那几位巡天司的强者,甚至借此机会,与怀素纸变得熟络了起来,偶尔还会闲聊上几句。   夜色深沉时,雪云笼罩穹苍。   天地无光。   云妖睡醒过来,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正准备向自家圣女殿下撒娇,却发现她的神情极为专注,便知道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三刻钟后。   怀素纸并指为剑,以道韵为墨,于雪空写下一篇金色的经文。   她审视着那篇经文,唇角忽然翘起,微笑说道:“找对方向了。”   云妖很是高兴,抱住她的手臂,用小脸蹭了又蹭。   “嗷呜-”   PS:从大师晋级赛输到钻二51点,整个人都给输麻木了,最后居然是码字平复了我的心情。   感谢Nate_的刀片。   今夜无更及几句话   精神太疲惫了,写了几百字,感觉状态有点儿撑不住,想了想用最后一张请假条,稍微调整一下状态好了。   我先去睡一觉,起来再写更新。   然后剧情上,下一章就是进入副本,更新自然也该提起来了,而且为了月底不再坐牢,怎么也得写日更两章。   大概就是这样。   现在心里有点儿忐忑,希望接下来能写好,能写成吧。 第二十六章 入阵!   万涓成水,终究汇聚成河,然后一路奔流高山峡湾平原与丘陵,最终历经千辛万苦遭逢起一经,于是由衷微笑,即是怀素纸此刻的心情。   她轻挥衣袖,散去那篇在风雪掩盖下略显黯淡的金色经文。   然后她对云妖说道:“如果我接下来成功了,你不要跟着进去,就留在这里。”   云妖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觉得这事好没道理,蹙眉问道:“为什么?”   “我知道你这些天呆在这里,早已经闷得不行,想要找些新鲜的事情做。”   怀素纸的声音带着歉意:“但我需要你留在这里。”   不等云妖开口,她接着解释了下去。   “这百余天的辛苦,不只是让我找到了入阵的道路,更是确定了一个事情,万劫门之所以启动山门大阵,不是为了困住谁,而是为了自封。”   “我不知道万劫门里发生什么变故,严重到为了避免对外界的影响,只能直接开启山门大阵,但不用想都知道是极为凶险的。”   怀素纸看着云妖,认真说道:“与你相比起来,我足够渺小,不会因为自身的存在,导致万劫门内部的局势出现剧烈变化。”   云妖哼了一声,还是不高兴,微仰起头望向怀素纸的胸口,心想这不比我大多了吗?   到底是哪里小了?   肯定是小在心胸狭窄!   她微恼想着,那张小脸便端了起来,闷声闷气问道:“那我除了等你,还能做什么?”   怀素纸知道她不高兴,更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早已想过该怎么解释。   “我想你成为我的锚。”   “锚”   云妖的眼神重新明亮了起来。   不过她的小脸还是端着,没有立刻松口,甚至又故意再哼了一声。   怀素纸认真说道:“你我能以神魂相连,不管我在里面出了什么问题,你都能够知道,这就像是渔夫入海打捞珍珠的时候,需要先在身上系好绳子,更需要有人握着那根绳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取出一块手帕,然后握住云妖的小手,再把两只手绑在了一起,直至清楚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现在明白了吗?”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很淡,如往常一般冷静。   然而这声音落在云妖的耳朵里,却让她莫名乱了起来,一点儿都无法平静。   “知道了!”   她没有去看怀素纸的眼睛,望着被绑在一起的那两只手,似是微恼说道:“啰里啰嗦的,我有说过不答应你吗?”   怀素纸心想自己又不是白痴,你刚才那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换归晚来都能看得出你在不高兴。   这话自然不会被付诸于口,她解开了手帕,看了一眼有些失落的云妖,想了想说道:“万劫门里发生的事情仍未明朗,但极有可能超过了我能处理的范畴,所以到最后也许需要你出手。”   云妖翻了个白眼,纠正说道:“是出爪!”   怀素纸知道她已经答应了,轻笑说道:“不管是出手还是出爪,都是一样的可爱。”   听着这话,云妖忽然有些害羞,低下头去。   片刻后,她想到了很关键的一个问题,连忙抬头望向怀素纸,眼里满是好奇,认真问道:“那是之前的我可爱,还是现在的我可爱?”   怀素纸很是无语,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到底是谁教你这么问的?   是林晚霜吗?   这般想着,她的神情却平静如前,说道:“我刚才说过了,是一样的可爱。”   云妖有些不满,心想这答的也太敷衍了些。   不等她委婉表示自己的心情,便又听到一句话。   “要是往细了说……”   怀素纸沉吟片刻,然后认真说道:“那时候的你很大一只,坐在你怀里睡觉很舒服,是那种温暖的可爱,而现在的你小小的,才到我胸口,是让人怜惜的可爱。”   听到这句话,云妖睁大了眼睛,心想原来可爱还分那么多种的啊?   紧接着,她发现圣女殿下原来真的没敷衍自己,是自己的可爱太多种多样了,确实没有办法分出高下。   这很合理!   这完全没问题!   怀素纸似是没看到云妖的眼神变化,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都是一样的可爱,一样的让人喜欢。”   随着最后那两个字的落在,云妖再无任何意见,再也止不住心里的高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笑了出声。   “安心了吗?”   “嗯嗯嗯!”   云妖忽然敛去笑意,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要是你在里面出问题了,我会直接把那座山给拆了的,不管死伤多少人。”   怀素纸认真说道:“嗯。”   云妖还是不放心,想到先前的画面,决定要和她做一个约定,格外认真地伸出了一根手指,说道:“还有,你一定不能逞强。”   怀素纸温声说道:“我知道的。”   说话间,她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指,认真勾住了云妖的手指,就此把事情定了下来。   “那我们吃顿饭再出发?”   “不了?”   “啊?”   “就现在吧。”   云妖有些不解,心想吃顿饭能用多长时间,之前不都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吗?   怀素纸知道她在想什么,抬头望向远方那座雪山,说道:“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只能冷静等待,但现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自然要快上一些。”   直至此刻,云妖才知道原来她并非这些天表现的那么淡然,心里始终着急的,担心着。   ……   ……   时值寒冬深夜,正是万籁俱寂,星光黯淡时。   怀素纸离开冰湖湖畔,向那座雪山走去的消息,却在半刻钟不到的时间里,落入了道盟那些老大人的耳中。   但最先得知的还是程安衾。   早在很多天之前,她就应司不鸣的请求,亲自来到此间主持大局,防止意外的发生。   与怀素纸相关的一切事务,几乎都是她亲手操办的。   但她这些天里,却没有与怀素纸见过哪怕一面,甚至没有隔着山水风雪远远地看上一眼。   这种克制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种委婉的妥协,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道盟内部的剧烈争执,让事情维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此时怀素纸有所异动,程安衾自然是最先得知。   “一切按照原定进行就好。”她说道。   有人低声问道:“就算怀素纸失败并且负伤了,计划还是不变吗?”   程安衾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此人一眼,面无表情说道:“收起那些无聊的白痴想法,如果怀素纸真有那么好杀,那她早就死了五年有多了,还能活到现在吗?”   说完这句话,她朝雪山的望去,再次回忆起发生在北境的那些事情。   片刻后,程安衾的思绪平复了下来,收回视线,向一个方向行去。   有人认出她正在前往的方向,正是冰湖所在的位置。   她准备去见那个小姑娘。   ……   ……   夜色笼罩的高原上,散落着不少的庭院。   与周遭风光对比,这些庭院难免来得有些刺眼,不那么的协调。   这显然是道盟那些老大人们,为了自己住的舒服些,让人临时以飞舟搬过来的庭院。   如此豪奢作派,没有引来任何人的质疑,都觉得这再是正常不过了。   哪怕这期间的一切耗费,比如飞舟专程走一趟的所需灵石,比如这些崭新打造出来的庭院,比如……都落在了道盟的身上,不需要这些老大人付出一枚灵石。   而相对应的司不鸣还在被迫自掏内库,以供巡天司在西北大陆的所有开销,众人还是觉得理所当然。   照旧而已。   过往那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又有什么好被质疑的?   由于南离的缘故,身为长歌门长老的梅雪也参与到这件事里。   她本就是炼虚境的强者,修行岁月又颇为漫长,亲身经历过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更在五年前的梵净雪原上与怀素纸有过直接的冲突。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梅雪都有充分的理由与怀素纸过不去。   众人对她再是信任不过。   然而事实上,她从南离处得到的请求,却是阻止这场复仇的发生。   众人纷纷入座。   与梅雪几乎一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略显老态,鬓角带有星霜,没有哪怕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如果将整个修行界的辈分划分为四代,那站在最高处的毫无因为就是顾与姜二人,紧随其后的第二代则是莫大真人与明景道人等人,再往后便是黄昏与楚瑾等人,裴应矩与林轻轻和司不鸣也算入第三代,最后则是以暮色为首的年轻一辈。   而此刻入座的修行者,辈分在第二代的老人不是少数。   或者说,如果不是这些手握重要权柄的老人放下过往的矛盾开始扎堆,司不鸣又怎会应付的如此辛苦?   “暮色必须死。”   坐在最上方主位的是一个胖老人,姓丘,名中生。   他出身自玄天观,慈眉善目,语气却是冷漠至极:“我们不用去管司不鸣到底在做什么打算,只要机会真的来了,他肯定要出手。”   有人问道:“如果司不鸣坚持不出手呢?”   胖老人面无表情说道:“那就代表他失职了,连道盟的心腹大患都听之任之,他还有什么资格坐在现在的位置上?”   有声音继续响起。   “如果司不鸣放弃现在的坚持,向怀素纸出手,那要是失败了,责任自然该他来背。”   “此言大善。”   “司不鸣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们怎么才能杀怀素纸,而且谢真人在世,怀素纸若是死了,接下来的那阵狂澜,没有人可以躲过。”   这句话是梅雪说的。   场间一片沉默。   胖老人望向梅雪,神情漠然说道:“此事掌门真人自然考虑过,你无须担忧。”   话音落下,众人略感诧异,心想你的掌门自然是明景道人。   然而明景道人不是还在养伤吗?   是怎掺和到这件事里的?   就在这时候,有人问了一句:“所以万劫门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何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胖老人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不知道,也许除了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事,现在的万劫门就是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怀素纸偏往火山行,必然会害了自己,就算她最后能活着出来,那也要落得一个身负重伤的下场。”   话至此处,他话锋骤然一转:“这是我们不可错过的机会。”   梅雪认真问道:“怀素纸是习惯骄傲,不是白痴,如何确保她愿意入局?”   胖老人微笑说道:“你忘了吗?”   梅雪沉默了。   她看着胖老人,声音微沉问道:“你说的是跟在她身边那个小姑娘?”   胖老人平静说道:“行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暮色已经证明了自己有资格动摇道盟对人间的五千年统治,我们当然要给予她最大的尊重。”   梅雪没有说话。   “但行正道,莫问前程,我确定这是你我应该做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胖老人神情漠然说道:“如果能用那个小姑娘的命,让暮色就此死去,那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史书会为替我们记住这个小姑娘的。”   ……   ……   夜幕天穹下,怀素纸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来到了那座雪山的山脚下。   那座山门大阵不曾显世,风景便如往昔。   山脚下有牌坊,上面写着松雪二字,而山门后的景色自是万颗松树。   一切如常。   看似别无两样。   怀素纸的道心却不复平静,前一刻如平湖般的心境,这一刻已然沸腾起来,有狂澜不断升起,警告着她不要再往前一步。   她无视这些警告,继续向前走去。   有风起。   万松成涛。   怀素纸的裙袂随风而起,被束好的发丝骤然飞起狂舞,有如泼墨。   她神情不变,眼里流露出一抹淡金色的光,从狂风中找出唯一的曲折道路,继续向前。   她走的有些辛苦,脸色很快变得苍白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强大神念,通过一道若无若有的线条为桥,渡入她的神魂当中,为她分担了几乎所有的压力。   这道神念来自于云妖。   怀素纸轻松了许多,眼里那抹金色不再淡然,顿时变得明亮了起来。   就像夕阳入海。   又像幽暗的海底生出了一轮朝阳。   怀素纸一声清喝。   响彻四野!   万籁骤然寂静。   长天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手持长天,刺入前方那道无形的屏障里,然后凭借着将近两百日的苦心造诣,剑锋以分毫不差的精准度,划过这座大阵的变化之处,落在那因此而生出的薄弱环节之上,硬生生地划开了一条极为狭小的口子!   不等下一刻到来,她身形就此虚化,以幽泉阴府最为高妙的遁法溯影,抓住这凭借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捕捉出来,仅有一瞬的机会,遁入其中!   下一刻。   万劫门山门前,已经没有怀素纸的身影了。   云妖感受着那道依旧存在着的,名为因果的线条,但还是无法平静下来,轻咬着下唇,眼里满是担心。   ……   ……   当怀素纸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后,落入她眼中的是一个正在燃烧的世界。   但不是一座雪山。   更不是万劫门的山门。   PS:大概该有一章吧,十二点前,这次不再经典! 第二十七章 真相一角   乌云笼罩整座天地,凄冷雨水自云中洒落人间,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正在被火焰吞噬的宫殿。   怀素纸站在一处雨廊下,看着眼前这幕画面,沉默片刻后,将手伸到屋檐外。   有雨落在她的掌心。   思绪微转之间,她便知晓这场雨是秋雨。   问题在于,如今是暮冬时节。   为何这里下着一场秋雨?   为何她所见到的画面,并非是万劫门的山门,而是这样一处显然位于俗世间的宫殿?   怀素纸看过很多书,与姜白更是相识已久,虽未亲自来过万劫门一次,但也认得出这里绝对不是万劫门。   天时不对。   位置也不对。   落在手心的雨水太过真实,不像是幻觉。   她默然运转真元,以元始道典秘法隐去自身存在,认真打量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倾秋雨之力也无法扑灭的大火下,仍有无数人提着装满了水的木桶,正在奋力灭火,哭喊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声嘶力竭。   她向那些正在奔波的人望去,发现那些人身上的衣裳款式极为老旧,与现今的差距相当明显。   更重要的是,那些人的身上没有任何真元的痕迹,不是修行者。   道盟治下的人间,修行法早已被彻底普及开来,哪怕位于山野乡村的穷苦少年郎,都能触碰到修行的门槛,知晓炼气为何物。   这是道盟留在人间的最大功绩,是八大宗强盛至今的根源之一。   怀素纸若有所思。   她没有去抓住一个人,问今夕是何年,因为这一年肯定不是道盟大治四千四百零二年,必然是道盟成立之前的某一年。   对她来说,现在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身陷此间,看到无数年前的一幕画面。   以及。   是身在万劫门的所有人都深陷其中,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倘若是前者的话,那她会不会在这个地方遇到万劫门的弟子?   若是后者,其余人现在又是怎样一种情况?   又或者干脆是她破阵没有成功,此刻是被困在阵中,不得真假,不知来去?   只是稍微想了想,怀素纸便知道这件事里有太多的问题存在,比自己事先设想的还要棘手上数十倍。   现在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道体与神魂没有被分开,依旧是完整的一体。   与云妖之间那道若有若无的线,同样真实存在着。   一道浸人心脾的寒意,正在以这根线作为桥梁,向她不断涌来,维持着她的心神清醒,甚至是更多。   这便是她敢孤身进入万劫门的最大底气所在。   怀素纸敛去思绪。   下一刻,她向正在秋雨中燃烧的宫殿走去,神情平静。   就像她对云妖说过的那句话一样。   无始何来终。   ……   ……   万劫门外。   黎明前的夜色最为浓郁。   程安衾孤身一人,借夜色低调前行,来到了那位小姑娘的身旁。   她认真说道:“你好。”   云妖没有理会,静静看着那座雪山。   程安衾望向她的侧脸,发现这时候的小姑娘与平日里有很大的不一样,神情过分平静,那双澄净透明的眸子里,流露着漠然的意味。   这种漠然是居高临下的,是理所当然的,全然找不出先前存在过的温暖。   果真是谢家的血脉吗?   这般想着,程安衾下意识认真了起来,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讨。”   云妖的声音就像冬风般微冷:“说。”   程安衾认真说道:“道盟有很多人想对你,以及怀素纸动手。”   云妖没有说话。   程安衾仔细打量着她,确定这不是故作的沉静,继续说道:“我不赞同这个做法,这半年间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我在这件事情上的诚意,所以我希望你能给予我一定的信任。”   云妖问道:“理由?”   程安衾平静说道:“我和那些人同属道盟,但不代表立场相同,他们对你动手最终损害的将会是我的利益,因此我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便要反对。”   云妖心想圣女殿下说的果然是对的,人类最喜欢的就是内斗。   她说道:“我接受了。”   之所以接受,当然是因为她不愿意提前暴露自己的存在,破坏圣女殿下重建山门的计划。   “谢谢。”   程安衾转而说道:“接下来我会和你在一起,直到怀素纸出山,以此来防备那些人对你动手。”   话至此处,她思虑片刻后,还是决定开诚布公。   原因很简单。   这个叫做怀云的小姑娘给她的感觉,太过沉静与理智,不像是一个小孩子。   既然如此,那便直接把事情给阐述清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矛盾的出现。   “我和我的盟友无视立场帮你的原因很简单,我不认为现在是一个适合爆发冲突的时候,但我在道盟内的敌人不在乎这一点,或者说无所谓。”   程安衾看着云妖,缓声说道:“他们甚至不在乎你的真实身份,因为他们有信心让我以及我的盟友,背上这口黑锅,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云妖微微蹙眉,觉得这话好生荒唐,问道:“所以他们让你背黑锅,你们就一定得背吗?这是什么道理?”   程安衾莞尔一笑,笑容里却几分自嘲,说道:“人多势众,以及法不责众的道理。”   “无论我还是我的盟友,甚至我的敌人们,都不是真正执掌道盟权柄的人。”   她说道:“对执掌道盟的人来说,取舍的最大因素在于利益,而我和我的盟友是两棵树,我的那些敌人却是一片树林,所以这是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我不认为有资格做这个决定的人,愿意为了两棵树而放弃一片森林。”   这些天来,程安衾一直在想,为什么莫由衷明明知晓道盟正在发生的一切,却选择坐视不管,就是闭关不出,就是任由事情不断发展下去,争执越发激烈。   后来,她渐渐认清了一个过去不愿认清的事实。   对莫由衷来说,无论这场道盟的内斗最终胜利的是哪一方,都是可以接受的。   司不鸣若是顺利战胜了那些老大人,借怀素纸为刀,将内部的反对意见灭杀一空,那便代表他选对了继承人。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老人就是一块磨刀石。   如果是老人们事成,成功置暮色于死地,那他就会满怀悲痛地降下法旨,顺着老人们的意思,把司不鸣给推出去,平息事态。   要是这样还不够,那他大不了就把那些老人也推出去充当耗材。   总之,还在闭关的他依旧是一位圣贤的君王。   只不过偶被蒙蔽而已。   是可以被谅解的。   ……   ……   当外界那场对话发生的时候,怀素纸已然穿过层层秋雨,行至燃烧的宫殿前。   大火不曾被扑灭,梁木被烧毁崩塌之时,星火从中四射而出,让雨水蒸发成烟。   怀素纸走在萦绕烟云中,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古人,看着梁木上即将被焚毁的雕花,听着宫殿深处传来的惨叫声,辨认着这是什么年代。   过往她所读过的那些古籍,终于在此刻绽放出了光芒,带来最为真切的用处。   不是前朝。   距今是七千五百年前,是前朝统一之前,诸国争霸天下的乱战时期。   被困在宫殿里即将死去的那对母女的姓氏不是顾,与前朝的皇室基本没有关系,应该是当时的燕国皇室。   不是燕国都城沦陷时的殉葬,否则无需救火。   若无意外,这是一场激烈的宫廷斗争,但幕后藏有修行者的痕迹,而且不止一批。   其中有万劫门的人。   怀素纸默然确定着这些事情,往正在崩塌的宫殿深处走去。   秋雨与火不曾落在她的身上半点,更别提那崩塌的梁木。   这不代表她无法影响此间发生的一切,相反,她完全可以随手熄灭这场熊熊大火。   问题在于,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能够带来怎样的改变?   怀素纸行至宫殿深处,找到了那对即将死去的母女,挥袖唤出一道气息,护住其最后的生机。   半个时辰后,在绵延秋雨的浇淋下,大火终于得以扑灭。   宫殿早已被焚毁殆尽,只剩下一地的废墟,梁柱都成了焦炭。   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此间,看着眼前的画面,脸色铁青,分明愤怒到了极点。   就在他准备发泄的时候,有人向他惊喜汇报,说皇妃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只是暂时还未清醒过来,还在昏迷当中。   这位君王愣了一下,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撼到,茫然无措。   站在旁边的怀素纸却清楚看见,这位君王眼中的些微错愕,于是猜到了这场大火的真相。   一个宣战的理由。   夜深时分。   怀素纸站在安置那位贵妃的寝宫里,看着一位宫女神情紧张地往药里放了些粉末,再把汤药往贵妃的嘴里灌。   那明显是毒药。   然而人还是没死。   就像那场连秋雨都无法扑灭的大火般,贵妃如有天护,就连藏在幕后的修行者亲自出手,还是死不去。   皇宫里的人们渐渐无奈,然后麻木,最终默认。   与此同时。   怀素纸清楚感知到,此间的天地不再那般真实,一道气息变得孱弱了些许。   那道气息在修行界里有一个名字。   劫气。   于是她终于得以确定,此刻自身正在经历的一切从何而来。   PS:晚了点,但没晚太多了! 第二十八章 姜白   人世间宗门无数,但这五千年间始终站在巅峰的宗门,无非就那么几个罢了。   中州五宗,天南一剑,北境清都,以及久经打压的佛魔两派。   在这些宗门里面,万劫门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个,因为它的根本修行路。   高居万丈雪山万余年,看似彻底超凡脱俗,神圣不可接近,但所有人都知道万劫门对世俗的关注极深,最好的证据即是那层出不穷的各种榜单。   无论是居于最高处的九天,还是针对年轻一辈的登天榜,乃至于存世至今的万器谱,以及当初引起好大风波的人间绝景图,都代表万劫门对人间俗世的关注之深,远远超过其余诸宗。   所有人都知道万劫门这样做的原因,是其修行路必须要引起纷争,必要时候甚至亲自下场讨打,以此凝聚劫气修行破境。   ——数年前,前朝旧皇都里的长生道果之争,便是姜白为谋求破镜飞升,亲手策划出来的变故。   当初莫由衷更是怒斥过她,眼中唯有一己之私利,置天下苍生不顾。   这也是修行界普遍不喜欢与万劫门打交道的根本缘故。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问题,像万劫门这种要教大地起刀兵的修行法,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邪魔外道,为何能够成为八大宗之一?   这无疑涉及到道盟建立之初的利益交换,个中真相,大概只有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才真正知晓。   忽有风来。   怀素纸抬手,把随风轻飘的发丝拢至耳后,望向阴霾天空。   随着那一缕劫气的变化,一切都已经可以确定了。   她此刻经历的过去,是万劫门的前人亲手缔造劫数,以此截取劫气的一个过程。   这与幻境相似,却比幻境要高出太多的档次,因为这是以劫气作为载体,再次呈现出来的一段史实。   想要从这里离开,最为直接的办法毫无疑问就是瓦解这段史实,让蕴藏在其中的劫气成为无根之物,自然而然消散。   问题在于,这很有可能只是其中一道劫气。   更重要的是……如果万劫门内现在的情况是在某种变故影响下,劫气四散溢满山门上下,致使门中弟子尽数陷入劫气代表的过去当中,这该如何解决?   对万劫门的弟子来说,这些劫气就是无可取替的天材地宝,没有任何道理主动去让劫气消散。   怀素纸默然想道,万劫门之所以开启山门大阵自封,即是为了避免劫气逸散对人间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亦是这些劫气本就是其深厚底蕴之一。   那么,裴应矩和姜白和万劫门的那些隐世长老强者们,乃至于其镇派神兽朱雀,分别在这场变故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敛去思绪,不再去思考这些问题。   因为有人来了。   来的是万劫门的修行者。   怀素纸能让劫气成为无根之物消散,旁人自然也能进行维护,确保劫气的存在。   “是元始宗的道友?”   一道声音自远方而来,传入她的耳中。   怀素纸没有说话,望向来者。   落入她眼中的是一位中年文士,神情冷漠而谨慎,与语气并无两样。   怀素纸墨眉微蹙,向前走了一步。   有雨随风而落。   她解开元始道典隐去的身形,出现在那位文士的眼中,与其对视。   时值浓秋,又是凄风苦雨之夜,光线自然黯淡。   然而当文士看到怀素纸的颜容时,却觉得这方天地骤然间明亮了起来,不再如墨漆黑。   文士仔细打量着怀素纸,眼里满是赞叹之色,想着那句凡极致者必不凡的话,认真说道:“请问阁下为何干涉此事?”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文士皱眉说道:“此事本宗策划已久,事前有过详尽调查,确定与贵宗毫无关系,阁下妄自插手,还请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只能视作贵宗要与本宗开战了。”   怀素纸忽然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听着有些莫名其妙。   就在文士眉头紧皱,准备继续发问的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白痴啊你?”   有人走了出来,没好气说道:“元始宗的人做事什么时候讲过理由了,不都是怎么高兴怎么来的吗?连这都不知道还搁这威胁人,丢不丢人啊?平时就知道修行不知道修一修自己的脑子是吧?给我滚回去把诸宗纪给抄上十遍。”   话音落下,那位文士不由愣住了,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却什么都不敢说,低头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   很明显,这位训斥他的人比他的地位高上太多,到了高不可攀的程度。   “这是怎么回事?”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如淅沥秋雨,微寒。   来者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一言难尽。”   怀素纸望向来人,认真打量片刻后,蹙眉问道:“所以你怎么弱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是的,来者是姜白。   当今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举世唯二的大乘之上。   然而如今出现在怀素纸眼中的姜白,气息却孱弱到连她都有所不如。   如果不是说话的方式还是那么的独特,她甚至都不敢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还是一言难尽。”   姜白伸了个懒腰,与她并肩看天地浩荡,声音懒散说道:“反正这一次轮到你来护着我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以你刚才展现出来的地位,应该没有需要我护着你的地方。”   “你这个人是真的烦,明明自己都看出来不对劲了,非要我把话给掰开来说清楚?”   姜白对着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这人确实是门里的一位执事,现在已经被劫气彻底侵占神魂,与这段历史相融合,变作维护一切照常发展,类似于傀儡的事物。”   怀素纸心想果然如此。   她先前就是认出了那位文士的来历,才愿意解开道法掩藏现身一见,却发现对方竟然认不出她是谁,于是为之不解与奇怪。   毕竟。   她自问在这人间尚有几分薄名。   ……   ……   “既然一言难尽,那就多说几句。”   “好吧,大概就是我被人背叛,从后面捅了一刀狠的,再之后发生了一些我也不清楚的事情,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还有人能背叛你?”   “不是,怀素纸,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说过的,你就我这么一个朋友。”   怀素纸的声音淡然如旧。   姜白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道:“又不是只有朋友才能背叛,盟友就不能捅刀子了吗?”   怀素纸说道:“那只能说明你大意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白痴。”   “我没骂人的习惯。”   “真的吗?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想骂江半夏的,原来都是我的错觉吗?”   “……我现在不担心了。”   “担心什么?”   “你已经被劫气入侵,浸染心神,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   姜白听懂了话里的嫌弃,忽然觉得莫名愉快,没忍住笑出了声,笑的好生快活。   大概是觉得干笑没什么意思,她敛去笑意,换做严肃模样。   “问世间谁最了解劫气?”   她微仰起头,挺起胸膛,背负双手,一脸傲然说道:“舍我其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姜白自有一番不容分说的气势,教人下意识信服。   廊下一片寂静。   秋雨淅沥。   怀素纸一个字都没说。   姜白叹了口气,看着她无奈说道:“你能不能稍微给点儿反应?我也是会尴尬的。”   怀素纸心想你都沦落成现在这般模样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平静说道:“谈正事吧。”   姜白转身,向秋雨中走去。   怀素纸随之而行,撑起不知何时寻来的一把黑伞,很自然地把不如她高的姜白,给罩进了伞下。   两人此刻依旧身在燕国的皇宫里,雨夜里明亮的灯火不多,偶尔稀疏几点映入眼中,没有带来半点温暖的感觉,反而生出了些幽暗可怖的味道。   “那年我和你告别之后,便直接回到万劫门里,去后山喊了几个人出来,再加上醒过来的朱雀,算是充当我和裴应矩这场谈判的中间人和见证者。”   姜白说道:“起初谈判进行的很顺利,原因当然是我足够坦然,明确说了自己想要安度晚年。”   怀素纸说道:“然后?”   姜白淡然说道:“为了确保自己可以安度晚年,我当然不能把昊天钟给让出来,这是整场谈判里的唯一矛盾。”   怀素纸懂了,问道:“再之后,就是你被自己从后山请出来的盟友偷袭了?”   “嗯。”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我到现在还是很好奇,裴应矩究竟是怎么说服他们从背后捅我一刀的,朱雀在这个过程里又是怎样的立场。”   怀素纸说道:“这些原因只有当面对话才能知道了。”   “是啊-”   姜白叹了口气,视线越过伞檐望向幽暗雨空,神情怅然说道:“现在真正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平息这场动乱。”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问。”   姜白的声音很干脆。   怀素纸望向她的侧脸,认真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姜白收回视线,与她对视,沉思片刻后,试探说道:“大概是……你和我早已心有灵犀?”   PS:今天还是和昨天一样。   然后,写姜白还是很愉快的,就跟第二卷写小谢掌门认真撒娇一样,是同样的愉快。 第二十九章 万劫之不朽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认真些。”   姜白挑眉问道:“这哪里不认真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要不然呢?”   姜白随意说道:“你指望我和谁说话,刚才那种被劫气入侵心神,跟白痴没区别的人吗?我还不如找块池塘,看着自己的样子问,姜白啊姜白,谁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呢?”   怀素纸完全不想接话。   姜白与她相处已久,对此十分习惯,很自然地说了下去,络绎不绝。   “水里的姜白就和我说,那当然是来到你身边,陪你唠叨那个人最漂亮!听到这句话,我当时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这不是指鹿为马吗?要是到时候来个丑人到我面前,难道我还要奉承她长得真漂亮?”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总有一天,我的意中人会踩着七彩祥云,威风盖世,不可一世,霸念无限,狂态无比,来到这块泥潭把我给救出去?”   “可问题是我真没什么意中人,更不觉得有什么人能比我的一个朋友漂亮。”   “水里的我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走了。”   话至此处,姜白的声音里满是揶揄:“原来她说的都是对的,那个来到我身边的人就是我的朋友,怀大姑娘您呢,水里的那个我说的没错,您确实是这世间最漂亮的人啊-”   怀素纸神情不变,说道:“我知道我长得好看。”   姜白偏过头,看着她问道:“然后?”   “不需要你绕这么一大个圈夸。”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姜白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和你这种人说话是真没意思,而且你就不觉得这稍微有点儿自恋过头了?”   怀素纸说道:“事实本就如此。”   姜白给她翻了个白眼。   久别重逢。   一路闲聊。   都是姜白在聊。   两人就这样走着,穿过层层秋雨,把漆黑抛在身后,行至灯光如昼处。   雨幕之下,一座庄严宫殿灯火通明,数十位奴仆不断进去。   丝竹之声从中流淌而出,与淅沥雨声齐鸣,却没有半点悲戚哀婉的意味,而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沉默凄冷肃杀感觉。   大殿里正在进行一场送别宴。   怀素纸真元微转,掩去伞下的两人存在,行至殿前。   姜白不再与她叙旧,说道:“一种方法行不通,还有另一种方法,你强行救下那位贵妃,确实会让本宗从这段历史里截取出来的劫气变得衰弱,但这不会致使劫气直接溃散。”   怀素纸平静问道:“我现在进去把殿里的人杀完,这段历史还能继续进行吗?”   “这还要问的吗?”   姜白有些无语,说道:“当然进行不下去,你都把人给杀光了,谁来给你唱这台戏?”   “问题是,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话锋骤然一转,问道:“你还记得我为什么飞升不了吗?”   怀素纸说道:“以劫气将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的过程中,沾惹了数之不尽的因果,故而无法飞升。”   “还记得就好。”   姜白看着她,认真说道:“劫气是这世间最麻烦最难缠的事物,你在破劫的同时注定也会沾惹上劫气,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最终就会像我一样,到无法飞升的境地。”   “万劫门有过飞升的人。”   怀素纸淡然说道:“而且我有道一弓。”   道一弓可以让一切不应存在的事物都消逝,让万物回归原初。   纵是千般因果缠身,万种劫气在心,在道一弓的弓弦之下,亦是无用之物。   姜白说道:“先说前面那个,万劫门立派至今将近两万年,虽然有过飞升者,但在八大宗里是偏少的那一个,然后这所有的飞升者,几乎都是费尽心机,将自身境界与劫气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界线上,险之又险的飞升。”   “几乎?”   怀素纸微微蹙眉。   姜白望向殿内,看着那觥筹交错的画面,说道:“这涉及到本宗最大的隐秘,顺带还牵扯到当年本宗为什么和禅宗翻脸的真相。”   怀素纸没有和她客气,直接问道:“时间够你说完吗?”   “很想说不够卖关子吊你胃口,可惜,确实是够的。”   姜白伸了个懒腰,然后直接说出了这件不为人知的秘闻:“万劫门的开派祖师是一只鬼。”   怀素纸沉默了,眼神微变。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元垢寺,但你要是去过的话,五净应该会带你去看那尊佛像,那尊佛像是元垢寺的一位祖师,这位祖师当年发了个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以时局为自己谋划成佛机缘,骗了前皇朝也骗了天下人。”   姜白嘲弄说道:“结果没想到阴帝尊最后发疯了,拉着满朝文武自堕幽泉沦为恶鬼,以此打断了他成佛的过程,最终变成一尊被留在人间的佛像,半死不活。”   怀素纸问道:“那大涅盘?”   姜白说道:“当年元垢寺的主持,为了阻止阴帝尊自坠幽泉,失败后大涅盘便落入阴帝尊的手里,直到今天。”   怀素纸心想这仇确实太大了些。   五千年的幽泉与封山岁月,足以让这份仇恨铭刻在双方的心底,唯有一方被彻底灭绝才能消除。   “本宗与元垢寺翻脸就更好解释了,你可以简单理解成,自家祖师爷的坟头被别人给挖出来了,这关系还怎么好的起来?而且当时禅宗基本是人人喊打,不翻脸等什么?”   姜白随意说道:“从事后来看,这个决定正确的不行,直接为本宗换来一个八大宗的位置,虽然当时道门当初也打的差不多油尽灯枯了,肯定是要招安本宗的,但这确实换来了更好的待遇。”   这些修行界最为重大的秘密,不曾留在史书上的前尘往事,就此被她说了出来,以漫不经心的语气。   “再说回那个几乎,万劫门里只有一个飞升者是以劫气成仙的,就是开派祖师。”   “至于他为什么无所谓劫气,能以劫气飞升成仙,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万劫阴灵终成圣。”   怀素纸听明白了,说道:“这是无法重复的一条路。”   姜白嗯了一声,坦然说道:“当然没办法重复,我怎么可能先把自个儿给杀了,跑到黄泉里重走一遍修行路?本宗以前倒是有人尝试过,但没一个成功的,全都白死。”   “至于你刚才说的,以一剑杀万劫,任万般劫气入体,最后再以道一弓自戮一箭,我不同意的原因很简单。”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就算是我,这样做也是冒着身死的巨大风险,而你不是我,更是必死无疑。”   怀素纸没有说话。   这句话是真的,认真的,充满警告意味的。   “所以呢?现在这个局你准备怎么破?”   “实话说就是不知道。”   姜白叹了口气,说道:“从立派之初积攒到现在的劫气一并爆发出来,就算把本宗开派祖师从天上叫下来,也不见得能收拾现在这局面。”   怀素纸问道:“劫气已经弥漫整个万劫门了?”   姜白摇头说道:“不止如此,甚至形成了一个洞天世界……我带你去看点别的。”   说完这句话,她向怀素纸伸出右手。   怀素纸没有拒绝,伸出左手。   握住。   然后风起。   待秋雨微乱时,斯人已然不见。   ……   ……   再次落入怀素纸眼中的,仍旧是一片宫殿。   与先前的燕国皇宫相比起来,这片宫殿群来得更为辉煌,气象万千。   两人站在一处阴暗角落,不为人见。   怀素纸望向那座宫殿,发现有些眼熟,辨认片刻后,确定自己曾经看到过。   不是在史书上。   而是在前皇朝的旧都城。   这里就是前皇朝的皇宫。   那座宫殿正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议事。   “殿里正在吵的事情在史书上很有名,大礼议。”   姜白看着那头,淡然说道:“那年我和你去找云妖的路上聊过的,大礼议一事本宗参与极深,支持的当然是赢了的那一边。”   怀素纸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亲眼见到史书上的记载那些故事,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像这样的画面,在这个洞天世界里还有多少?”   姜白说道:“之前我粗略算过一遍,约莫有两千两百零一十五段这样的历史在同时进行着,从中诞生出来的劫气支撑着洞天世界的运转。”   怀素纸问道:“万劫门上下,所有人都身在其中?”   姜白嗯了一声,又道:“唯有朱雀不在。”   怀素纸抬头望向天空,见晨光明媚,与片刻前的阴晦秋雨截然不同,再问道:“这里的时间流速与外面可有区别?”   “封山几年了?”姜白问道。   怀素纸告诉了她。   姜白略一思忖,说道:“没有定论,大约在一比七左右,但在这种鬼地方,时间再多也无法修行,都是折磨而已。”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轻声问道:“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姜白往后靠在红色宫墙上,说道:“就这样过呗,对我来说,这又没什么难熬的,唯一的麻烦是我的徒子徒孙们就像你师父。”   怀素纸没反应过来,墨眉微蹙,说道:“像我师父?”   “想杀了我啊。”   姜白没好气说道:“孝顺得很。”   怀素纸不说话了。   她是徒弟,不该评论师父的家务事。   她转而问道:“谈不了?”   姜白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她说道:“你笨啊,我弱成现在这个样子,凭什么和别人谈判?”   怀素纸也不生气,平静说道:“我和莫由衷和五净相比,境界上有着天差地别,但他们都愿意和我谈。”   姜白闻言一怔,旋即没忍住笑了起来,冷笑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的性格,或者说你的为人确实有问题。”   怀素纸淡然说道:“否则不至于到没人愿意和你谈判的程度。”   姜白呵呵一笑,恼火说道:“行啊,现在都要教我做人了,改天是不是要欺师灭祖了?”   怀素纸说道:“你又不是我祖宗。”   姜白似笑非笑说道:“但我是你师父的祖宗。”   “她不认。”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那就不算。”   姜白略微恼火,自然笑不下去,却又不愿被她发现自己为此恼火,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问道:“你想和裴应矩谈?”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说道:“底气是什么?”   怀素纸没有隐瞒,说道:“它就在外面,与我心神相连。”   话里的那个它,指的自然是云妖。   姜白曾与她沿着雪路浪游,自然能听得懂话里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这确实可以,但我觉得不行。”   之所以可以,是因为云妖足够强大,有资格让这世间任何势力坐下来,进行谈判的资格。   不行的理由则要复杂上很多。   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先知道,怀素纸想让云妖成为元始宗的镇守,为其重立山门发挥出决定性的作用。   若是云妖为了万劫门的事情暴露出来,落入中州五宗的眼中,事情将会凭空生出诸多变数,甚至是让重建山门之事直接失败。   就像元垢寺里那尊佛像的成佛之路。   姜白认真说道:“风险与利益不成正比,没有道理这样做。”   怀素纸平静说道:“如果不是你弱成现在这样子,我也不需要出此下策。”   图穷匕见。   事情不到最危急的关头,她当然不愿意让云妖出手或者出爪,提起云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逼问。   姜白沉默片刻,说道:“你一定要知道?”   怀素纸说道:“你可以不说。”   姜白心想我要真不说,你怕不是再换一种办法恶心我,无奈说道:“这里涉及到另外一件事,也是我为什么会被成功偷袭的缘故。”   明明晨光正明媚,此言落下后,却有寒意莫名生出,浸人心神。   似是这方天地有所感应。   怀素纸静静听着。   她早就猜到这其中有问题,以姜白的性情和习惯,怎会被所谓盟友轻易偷袭成功,直接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姜白抬起头,望向渐有阳光到来的天空。   “我曾经和你说过,大乘之上有诸般妙境,顾乌龟入的是斩命,那枚道果代表的是长生,而我所凝结出的那枚道果的名字是……”   她说道:“不朽。”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之前猜的是涅槃。”   姜白莞尔一笑,得意说道:“那你猜错了。”   “继续。”   怀素纸不想与她纠缠。   姜白微笑说道:“那时候我在准备坠境。”   PS:还有一章……然后劫运经的道果名早就定好了,我感觉还挺合适且带感的。 第三十章 一个名为诛仙的剑阵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坠境?”   对修行者来说,这无疑是陌生到极致的两个字,是永远都不该去思考的事情。   哪怕是她这般世所罕见的真正天才,在修行路上的每一次破境都极尽辛苦,好不容易才得以破境,为何还要自行坠境?   就算不提坠境对自身带来的危险……   这还是太没道理了些。   姜白微笑说道:“因为我想试试。”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试什么?”   “还能是什么?”   姜白笑容很是随意,声音同样如此:“当然是坠境之后,再行破境之事。”   怀素纸沉思片刻后,问道:“时间够吗?”   坠境不是寻常事,对修行者的伤害难以估量,姜白曾对她说过,自己如今已然步入一生暮年,最多不过几十年的寿命可活。   若是坠境,这几十年的寿命必然会遭到相当程度的折损。   这相当于她用自己最后的时光去换取那连一线都算不上的希望。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选择和自杀没有太大区别。   “咦。”   姜白敛去笑意,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会说这不值得。”   怀素纸轻声说道:“飞升是你毕生所求之事,只要能够从中得到一线希望,那就是值得的。”   “所以我喜欢你是有道理的,说话总是这么中听。”   姜白靠在宫墙上,感受着阳光落在身上的温暖,惬意地松了口气,然后言归正传:“时间基本是不够的,所以我之前基本没考虑过这个选择。”   怀素纸问道:“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因为朱雀醒了啊-”   姜白说道:“忘了你师父过来当小偷的事情了?”   话中所言,指的自然是江半夏当年趁朱雀沉睡的机会,窃去其真血,服下永生花增添寿元。   怀素纸无视了小偷二字,说道:“这是你和裴应矩谈判的内容之一?”   “要不然呢?”   姜白嘲弄说道:“想我彻底退下来,退的干干净净,不付出点代价怎么可能?”   怀素纸微微蹙眉,问道:“朱雀同意?”   姜白说道:“当初祖师和朱雀谈判的时候,在天道见证之下,签订了几条盟约,其中之一就是每一代掌门都能向朱雀提一个请求。”   “我之前和你说过,朱雀的脾气不太好,但换一种说法就是它做事比较直,说话算话。”   她淡然解释道:“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请求,一般都会同意。”   怀素纸没有说话,心想这天道誓言未免太君子了些。   要是万劫门再多几个像你这么无耻的人,过几年便换上一位傀儡掌门,那朱雀岂不是要流血而死?   姜白都不用看,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没好气说道:“朱雀又不是白痴,以它那臭脾气,我敢这样子糊弄它,准要被它追着烧。”   怀素纸说道:“所以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彻底退下去,跟那些隐世长老一样,放弃手中的权力,甚至是昊天钟,才能换回来的东西?”   姜白说道:“但是我不同意放弃昊天钟。”   话至此处,那场谈判的大体内容已然明了。   “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愿意放弃,这怎么可能谈得成?”   怀素纸好生无奈说道。   姜白微微挑眉,看着她说道:“你意思是我让所有人都不高兴,所以才会被他们给联手对付?”   怀素纸说道:“还有第二个原因吗?”   “应该是没了吧……”   姜白轻轻点头,然后话锋骤然一转,笑着说道:“但你有资格对我说这话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为什么没有?”   “啧,这就忘了你自己才是那个让全世界都不高兴的人了?论不让人高兴这件事,我哪里比得过怀大姑娘您呢?”   “我不觉得中州五宗是全世界。”   “也行,那他们总归能代表大多数了吧?”   “我和中州五宗立场相对,让他们不高兴的事情,便是我该做的事情,和你让万劫门上下不高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说这么多,不还是让人不高兴?”   “姜白,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诶,到底是谁在胡搅蛮缠啊,怀大姑娘-”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姜白已然眉飞色舞,尾音轻荡摇曳间有欲飞之感,得意极了。   怀素纸说道:“幼稚。”   姜白听到这两个字也不恼火,笑意嫣然说道:“不客气啊,看来我在你心里还是挺年轻的。”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   下一刻,她望向晨光映照下的那座宫殿,声音微沉说道:“现在真正的是找到破局的方法。”   姜白心里有些无奈,说道:“你还是想和裴应矩谈?”   怀素纸说道:“嗯。”   姜白想了想,点头说道:“也行吧,谢渊还活着,他终于不至于疯到对你出手,但说实话,我不看好你能谈出些什么来,毕竟现在的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了。”   话是实话。   两千余段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同时存在一个洞天世界之内,进行着永无休止的循环。   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已然前无古人。   大概后无来者。   谈话至此,天光已然大盛,那座宫殿里的朝会已然结束。   怀素纸准备离去。   姜白却让她稍微片刻。   没过多久,远方有声音落入两人耳中。   “国家养士……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怀素纸看了姜白一眼,说道:“就为了让我听这句话?”   姜白说道:“要不然呢?来都来了,不听一听岂不是太可惜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理。”   不等姜白开口,她接着问道:“如果想要解开这一劫,除了把人都杀光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事归根结底是一次政治事件,你身居其中,说服双方各退一步,放弃争端呗。”   姜白说道:“但是这有多难,你再清楚不过,而且这就不该是修行者的选择。”   修行者不是朝廷的官吏,不该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这是南辕北辙之事。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望向那座堂皇宫殿,自嘲说道:“而且不只有这么一件,与这件事情相似的还有两千两百一十五件,你如何能解的过来?”   怀素纸说道:“没人可以。”   “是啊,没有人可以。”   姜白叹了口气,说道:“所以直到这一刻,我还是想不出破局的方法。”   怀素纸说道:“因此我更应该和裴应矩见面谈一谈。”   姜白看着她,似是不满说道:“连我都不行,你觉得他行?”   “这不是可行与否的问题,而是……”   怀素纸的话没能说完。姜白神情忽然严肃,盯着她的眼睛,打断了这句话,认真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在得知这一切后会选择离开,头也不回地离开,因为这件事已经彻底超过了你的境界,不是你能解决的。”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这才是你真正想和我说的话吧?”   时隔数年,两人久别重逢后,闲谈至今,几乎是无话不说。   然而姜白明明身处险境,却没有半点焦虑情绪,眉眼间甚至找不出一丝的着急。   如果怀素纸与她相识尚浅,或许会以为这是她的高人风范。   但两人真的很熟。   那年在雪原枯树之下,云妖恳求怀素纸成为圣女之时,被连番拒绝,正是姜白生怕云妖羞恼成怒,让她暂时答应下来。   这足以证明姜白并非那么淡然的人。   今次一反常态的背后,当然存在一个原因。   原因就是这句话。   “嗯。”   姜白抬头望向天空,眯起眼睛,说道:“我朋友不多。”   怀素纸说道:“就我这么一个。”   姜白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会不高兴的。”   怀素纸说道:“反之亦然。”   姜白摇头,笑着说道:“不一样,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而我本就没多少年可活,如今能够走在这些历史中,亲眼目睹前尘往事,不失为一种乐趣。”   怀素纸的声音清冷了起来:“所以你已经放弃了吗?”   姜白听得出话里的情绪,知道她此刻已然不快,甚至是生气,有些感动,沉默片刻后说道:“谈不上放弃吧,只要我还活着,就会一直去找破局的方法。”   怀素纸不说话了。   话至此处。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姜白收回视线,看着她温柔一笑,说道:“那就这样?”   怀素纸忽然说道:“虽然师父不愿承认她流着和你一样的血,但她和你现在这一幅自说自话,自做自事的风格,确实是如出一辙的令人不悦。”   听着这话,姜白很是意外。   然后她心里莫名地有些高兴,心想这句话虽然不好听,但确实很动听。   怀素纸神情漠然说道:“不论如何,先和裴应矩见面谈一谈。”   姜白微微蹙眉,不解问道:“为什么非要和他谈?”   “因为……”   怀素纸转身,向宫门的方向走去,平静说道:“我大概想到破这个局的方法了。”   姜白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沉声问道:“什么办法?”   怀素纸轻声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诛仙的剑阵?”   ……   ……   万劫门外,一片寂静。   当道盟的老大人们把目光放在云妖的身上,准备对这位与怀素纸关系极深的小姑娘动手时,却发现程安衾竟是不顾非议声,就坐在小姑娘的身旁。   于是一切阴谋和行动被迫戛然而止。   正值寒冬,万里冰封,千里雪飘,一大一小两位姑娘行至冰湖上,闲来冰钓。   “怀素纸进万劫门将近十天了。”   程安衾坐在小板凳上,轻声说道:“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来。”   云妖没有搭话,认真盯着洞口里的那根鱼线,等待着鱼儿上钩,没有说话。   程安衾也不在意。   这些天来,两人朝夕相处,尽管至今仍算不上熟络,但也算是对彼此稍有了解。   主要是程安衾对云妖有所了解。   自从怀素纸踏入万劫门后,云妖就变得冷漠了许多,沉默成了常事。   唯有吃饭的时候,她才会流露出些许情绪,不再如冰雕般。   程安衾看着小姑娘,认真劝道:“你也该睡一觉了,总不能一直睁着眼睛,等她从里面出来。”   是的,平日里最爱睡觉的云妖,最近这些天连一觉都没有睡。   “谢谢。”   云妖礼貌而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用了。”   程安衾没有再说什么。   交浅言深的道理,她自然是明白的。   只不过小姑娘生得这般可爱,又落得这么一个艰难的处境,便让她忍不住生出了些恻隐之心。   她当然知道这是多此一举。   小姑娘流着谢家的血,在谢真人俯瞰世间苍生的此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正当程安衾准备换个话头,要说些简单愉快的事情,试图让小姑娘的心情稍微好转的时候,有轰鸣破空声响起,自后方而来。   那是飞剑的声音。   云妖不为所动。   程安衾蹙起眉头,放下手中钓竿,起身望向随剑而至的下属。   “出大事了。”   这位巡天司的执事神情难看到极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黄昏……黄昏出现了。”   时隔多年,这位沉寂多年的元始魔主,再次重现人间。   道盟巡天司作为这个百年间,与元始魔宗交集最多的势力,再是清楚不过这位魔主的恐怖,很难不为之恐惧。   程安衾怔了怔,问道:“黄昏?”   执事点头答道:“是的。”   程安衾醒过神来,眼里旋即生出诸多不解,说道:“黄昏若是亲身前来,为何会被你们发……她来的不是这里?”   听着两人的话,云妖冷漠已久的神情终于出现变化,悄然竖起了耳朵。   “魔主去了东海深处。”   执事的声音满是苦涩:“亲至蓬莱宗。”   话音落下,程安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低声问道:“然后呢?”   “魔主入蓬莱如入无人之境,与破关而出的蓬莱宗大长老一战,信手杀之。”   执事低下头,声音再次颤抖了起来:“然后……魔主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了一句话。”   程安衾忽然深感无力,缓缓闭上双眼,问道:“什么话?”   “还有谁要为道盟陪葬?”   PS:白天奥日卡关跳不过去,正准备码字的时候,忽然间就过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玩了三个小时……我有罪- 第三十一章 愿起一剑杀万劫   时值晚冬,神都却有蝉鸣隐约。   暮雪纷飞中,寒蝉凄切。   通天楼上,司不鸣看着那份自东海而来的情报,看着那句平静的问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轻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喃喃自语:“终究还是想的太美了。”   如果黄昏杀人在前,那他再怎么想借怀素纸为刀,去处理万劫门封山之事以及那些老大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   事实上,他这段日子里敢于支持怀素纸的最大原因,是近五年来元始魔宗的销声匿迹。   就在修行界的目光随着道盟的内部纷争,尽数汇聚在西北大陆之时,沉寂多年的黄昏却悍然出手,如入无人之境杀死了一位即将登临大乘的炼虚强者,以此人性命向整个人间发出警告。   这一切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那对师徒在察觉到他的想法后,依着他设想的道路平静走着,在他以为可以携手合作的时候,突然给予了道盟沉重一击。   而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暮色又借林晚霜为信使,告知他那个小姑娘的真实身份,让他难以进退。   “不愧是这千年间最了不起的一对师徒。”   司不鸣深深地叹息一声,开始低头写信。   这封信是给程安衾的。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是不用再坚持下去了。   如果说黄昏杀人之前,道盟内对两人的攻讦是狂风巨浪,那此事过后,风浪已成海啸。   他们已经不可能再维持得住现在的局面。   既然如此,不如尽早放弃。   然而他不知道的,黄昏与暮色唯一来往的那封书信上,从未谈论过今日这件事。   更不要说云妖。   这对师徒根本没有将此事付诸笔墨,仅凭道心相印,便促成了现在的局面。   待墨迹被风干,司不鸣起身向楼外走去。   道盟的飞舟在云台等候已久。   蓬莱宗出了这等大事,他必须亲自去一趟东海,稳定当地局势与人心。   ……   ……   眠梦海,长歌门。   南离面朝平湖,膝上横琴。   她微微低头,让耳畔的青丝随风轻荡修饰颜容,纤细的指尖平静拨弄膝上的那张古琴的琴弦。   曲调悠扬明媚,很是轻快,   不时间,她还会轻轻地哼上一两声,以此为和声,听上去好生温柔。   沈依澜就坐在她的旁边,同样笑的很开心,甚至笑出了声。   “出去就别笑了。”   南离没有回头,提醒说道:“被人看见不好。”   沈依澜连忙敛去笑意,低头说道:“师妹明白的。”   她想了想,又问道:“师姐您之前说不用管蓬莱宗,是因为你早就料到这件事的发生?”   南离很随意地嗯了一声。   沈依澜由衷敬佩,望向师姐的眼神更加炙热,更加坚定相信长歌门会在师姐的率领下复兴。   下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有些不情愿地把话说了出来。   “……掌门真人想要见你。”   话里面的这位掌门,指的还是林轻轻。   如今的长歌门死的死,老的老,正值壮年勉强有资格成为掌门的那几位重要长老,也都熄了心思,愿意静下心来辅助南离,送她走完最后这段路。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五年时光是长歌门内部近百年来气氛最为平和,争端最少的日子。   “还是算了吧。”   南离淡然说道:“不管有再多的理由,归根结底,我就是个欺师灭祖的逆徒,过去见面,除了让彼此不高兴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沈依澜心想师姐还是这般温柔。   就在这时,南离话锋骤转。“不过确实有个人值得我去一趟西北,稍微见一见。”   “啊?”   沈依澜不太确定问道:“难道您要去西北见……怀大姑娘?”   南离平静挥手,指尖于琴弦之上划过,弹奏完曲子的最后部分。   琴音绕梁。   不绝于耳。   她抬头,面朝眠梦海,微笑如春暖花开,莞尔问道:“不然还有谁值得我专门去一趟西北?”   ……   ……   益州城外。   金宏低下头,将手中那封紧急情报递到师父的手里,很是紧张。   临川道人接过这份情报,认真看完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问道:“你知道为师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吗?”   金宏声音微颤说道:“弟子岂敢妄加揣测?”   临川道人没有责怪,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至极,说道:“很疼。”   “疼?”   “被人甩了几百上千个耳光一样的疼。”   ……   ……   沧江之上风雪不绝,两岸皆白。   有轻舟行于江上。   如一袭孤影,顺流而下。   谢真人坐在舟首,戴着蓑笠,独钓江雪。   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楚瑾。   “黄昏把蓬莱宗的那个老不死给杀了。”   她淡然说道:“还顺便放了句狠话。”   谢真人安慰说道:“影响不到我们的。”   楚瑾说道:“但她分明是在借你行事,以你来震慑道盟,让那些白痴不敢明着动手。”   “这也算是我欠你师姐的,借就借吧。”   谢真人笑了笑,说道:“而且不敢明着动手,终究还是生了动手的心思,不是吗?”   听着这话,楚瑾有些不满,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谢真人放下手中钓竿,望向妻子说道:“春天快到了,不如去一趟西北看看?”   楚瑾静静看着他。   谢真人想了想,走过去认真抱住她,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样?”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还是你觉得我心胸狭窄到今天还记着当年的仇,不惜让唯一的女儿孤独终老?”   谢真人心想难道不是吗?   尽管如此,但他知道她已经同意了。   片刻后。   轻舟逆流而上。   转瞬已过万重雪。   ……   ……   随着黄昏的那句话落入所有该知道的人耳中,过往五年间的平静彻底不复存在。   在司不鸣亲赴东海,慰问蓬莱宗之时,位于西北的程安衾同样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指责与训斥如漫天雪花一般,在极短时间内堆满了她的整个世界。   如果不是程安衾常年病弱,早已习惯面对这种压力,换做寻常人物,这时候早已低头。   然而就算是她,此刻的眉眼间也尽是疲惫。   司不鸣的信已经到她手中了。   “抱歉。”   程安衾揉了揉眉心,望向神情依旧平静的小姑娘,歉意说道:“看来我要食言了。”   云妖说道:“嗯。”   程安衾看着她,忽然问道:“清都山的人来了吗?”   云妖闻言有些不解,心想这事和清都山有什么关系?   程安衾见她沉默,再想到五年前损失惨重的北境,便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会尽力为你争取时间。”   “……嗯?”   云妖还是不解,眼神终于不复平静,生出了些茫然。   程安衾看着小姑娘眼里的茫然,知道她为何会感到茫然。   换做谁知道自己是谢家的唯一血脉,都不觉得有人真敢对自己动手。   这种自信很有道理。   这想来就是小姑娘近些天来,始终平静,始终无所谓的缘故——就算她来到人间只有数年时间,境界最多不过炼气。   一念及此,程安衾神情严肃了起来,声音如冬风般寒冷:“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不是骗你,那些人只要找到机会,必然会对你动手,甚至不会顾及你的身份。”   云妖面无表情,心想就那群虫子,自己一个念头就可以杀完的白痴东西,有什么好提的。   程安衾不觉有异,以为是她正在愤怒,叹了口气,说道:“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我会主动向那些老人暴露你的真实身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云妖闻言一怔,好生意外,心想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然后她才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程安衾要守在她的身边,生怕那些人对她动手?   很明显,这是害怕她被彻底激怒后,直接出爪毁灭整个万劫门,让局面变得不可挽回!   果然,圣女殿下说的都是对的,人世间的一切看似莫名其妙的事情,背后都存在着理由,或许荒诞,但却真实。   “不行。”   她盯着程安衾的眼睛,说道:“你不能说出去。”   程安衾也怔了一下,然后醒过神来,表情变得相当凝重,心想这其中原来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曲折?   难怪你没有留在清都山上,而是随着暮色来到中州。   她没有多想,因为这不是现在该关心的问题,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   “谢谢你的好意。”   云妖看着程安衾,眼里流露出几分欣赏,心想你在知道我是谁的情况下,这些天来居然半点害怕都没有,确实很不错。   她认真说道:“我不会有事。”   程安衾安静了很长一段,最终说了一声好,没有再坚持下去。   以怀素纸的行事风格,既然敢把自己的女儿留在外面,孤身踏入万劫门,必然留有足够可靠的后手,不可能仅靠她和司不鸣的照看。   如此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再见。”   程安衾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长相清稚的小姑娘,转身离开。   云妖嗯了声,没有目送。   她的视线依旧在那座雪山,感受着那道若有若无的线条,心想圣女殿下您现在怎样了?   ……   ……   “一个叫做诛仙的剑阵?”   姜白语气复杂问道:“诛仙剑阵?”   不知为何,当她说出这四个字后,场间有寒意悄然生出,就连阳光也无法掩埋下去。   怀素纸说道:“嗯。”   长时间的安静。   姜白的辈分当世第二,曾为飞升钻进故纸堆里数十年,不知道翻了多少或真或假的古籍。   在沉思过后,她终于回想起自己在某本古老至极的道藏上,见到过这四个字。   问题是……   “这不是早就失了传承的东西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   “其实是被元始宗给藏了起来?”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机缘。”   怀素纸的声音很坦然。   姜白不再多问,转而说道:“以你现在连大乘都不是的境界,就算真的得了神话传说里的那个诛仙剑阵,又凭什么摆的出来?”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没想过立阵。”   话音落下,姜白忽然回想起当年某椿旧事。   那年旧皇都里,她在崇圣寺前与怀素纸一战,曾经见过三把飞剑。   长天。   云载酒。   不动明王。   倘若再算上虞归晚手中的朱颜改,便是四把品阶仅次于君不见的九阶飞剑。   更关键的是,这四剑的渊源各有不同,分别自三教一宗而来,再是合适不过。   四剑已然齐聚。   那还缺什么?   姜白看着怀素纸,无奈说道:“你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客气了?”   怀素纸说道:“或者你想个别的办法出来破局?”   姜白不说话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道:“在入阵之前,我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不是抱着这个想法才来的万劫门。”   “我又不是白痴。”   姜白嘲弄说道:“你是觉得我会因为这事怀疑你,觉得你居心叵测?”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始终认为,像这些事情,能说清楚就该说清楚,不要留下含糊的地方,才是长久相处的正确做法。”   姜白安静片刻,说道:“也许吧。”   接着她笑了起来,自嘲说道:“但我不见得能和你长久相处了。”   “我还有一个坚持到现在也没改变的看法。”   “嗯?”   “一件事情,必须要真实发生以后,才能被称之为事实,因此现在你和我说了的都不能算。”   “这不就是一句废话?”   “但是人生在世,总需要有一些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或者让自己生出对抗命运的勇气。”   “你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到底我是你祖宗,还是你是我祖宗啊?”   怀素纸从善如流,不再多言。   姜白很满意,心想你总归还是懂得尊老的。   就在这时,远方有剧烈的争吵声传来,代表着大礼议一事去至最高潮处。   “所以……”   姜白看着怀素纸问道:“你准备怎么炼制最后的阵图?”   怀素纸的声音如常平静。   然而如此平静甚至温柔的声音,最后却说出了一句截然相反的话。   “愿起一剑杀万劫。”   PS:最后这句话及本章标题出自大道争锋,很不错的一本仙侠,这句话惦记很久很久了,终于找到用的机会。   然后稍微解释一下更新为什么拖到了现在,主要原因是昨天没睡好,零零散散可能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结果白天还补不了觉,晚上吃完饭倒在床上,直接就昏到了十二点。   这章只有四千字,为了避免月底赎罪,待会儿再写一章,毕竟现在精神还算不错。   第三十二 重铸诛仙剑   “愿起一剑杀万劫吗?有些意思。”   姜白提醒说道:“但就算是当年准备以劫气凝聚道果,破境大乘之上的我,见到现在这个画面,都得摇头转身就走。”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摇头说道:“哪怕是真的诛仙剑阵,也不见得能承受得住。”   话是真话。   劫气本就是人世间最为麻烦,最为难缠的事物。   而今万劫门山门内的劫气之强盛,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这个同时存在着两千两百一十五段历史轮回的洞天世界,即是最好不过的明证。   怀素纸平静说道:“剑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果连诛仙剑阵都承受不住,那这世上也没什么东西能受得住了。”   姜白沉默了会儿,叹气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事肯定比你想的要难,而且难的不只是一点儿。”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所以你得帮我。”   听着这话,姜白好生无语,忍不住抱怨了句:“我现在比你还弱,你还惦记着我帮你啊?”   “为什么不能惦记你?”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如果我这辈子输过给谁,那就是你,我对你抱有期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这句话时,她仿佛忘了不久之前,自己在夜里湖畔对林晚霜说过的那句话。   ——我没有输过。   姜白哪里知道万劫门外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后,她神情不变,唇角不扬,看似不为所动。   然而从她那倏然间明亮起来的眼神,便知道她对怀素纸的这句话极为受用。   只是想着自己作为前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而已。   “归根到底。”   姜白叹了口气,似是怅然说道:“崇圣寺前那一战,我就是在以大欺小而已,算不得你输。”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但你确实很了不起,就像你之前说过的,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劫气,顾真人也不行。”   姜白越听心里越是舒坦,便也更不愿表现出来,话锋骤然一转,说道:“我怎么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啊?”   怀素纸问道:“嗯?”   “原来你自己没发现吗?”   姜白挑眉笑道:“你现在给我说好话的样子,真的很像那种……就凡间家里的老祖宗快死了,小孩子凑到床边,抓紧时间说好话,争取多分点儿家产的画面。”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姜白最喜欢怀素纸的地方,就是此刻的这种平静。   或者说这种有理故而理所当然的独特气质,她心想江半夏这个师父做的确实不错,把你教的可谓是青出于蓝。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尽力而为吧-”   “谢谢。”   怀素纸神情认真。   姜白转过身,背朝那座大殿而行,说道:“走吧。”   怀素纸跟了上去。   姜白说道:“你应该明白,以劫气来重铸诛仙阵图,这个想法看似没有问题,但实施起来肯定会遇到数不胜数的问题。”   两人踏入一处偏殿。   守在殿门外的两位侍卫,甚至向她们行了一礼,亲手打开殿门。   “这是怎么做到的?”   怀素纸问道。   在上一段属于燕国的历史中,她也尝试过接触这些人,结果不尽人意,都是被视为敌人。   姜白的声音很随意:“我说过,我对劫气的掌握和理解无人能及,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我怎么在两千多段历史里找到你,又怎么躲过裴应矩和那些盟友的搜寻?”   说到盟友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咬字略重,惦记的十分显然。   怀素纸默然记下。   两人入殿。   这座偏殿的风景颇好,窗外有湖,湖中游鱼数百尾。   有春风过湖而至,拂珠帘,绕屏风,落鬓间。   怀素纸打了一个响指,然后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开始了讲述诛仙剑阵的法门。   在响指声落下的那一刻,此间的联系便与外界隔绝。   这是她借助云妖的神魂力量,布下元始道典中记载的阵法,笼罩了整座偏殿,确保这场谈话的内容仅有两人知晓。   姜白神情专注听着。   她从未怀疑过怀素纸,知道这位晚辈不喜撒谎,待人之诚恳举世有名。   但就像她不久前说过的那样,诛仙剑阵是神话传说里的事物,早已失了传承。   因此她很自然地设想过,怀素纸有可能是得到了一份后人伪作的诛仙剑阵。   像这样的事情,在过往的历史中发生过不少次。   其中甚至有人凭借这种作伪的功法,修出一条通天大道,名留修行史。   至于后人为什么要作伪……这就和那些前辈高人消失或飞升前留下假洞府一样,也许是别有图谋,但更多是觉得这样有趣,想与后辈开个玩笑。   ……   ……   姜白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她听完怀素纸的讲述,听完诛仙剑阵的法门所在后,这些想法早已消散彻底。   她的神情变得很复杂。   因为这个诛仙剑阵……很有可能是真的,就是神话传说里的那个。   “你这到底是什么运气,连这种东西也能拿到手的?”   姜白好生无语。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我的运气还算不错?”   姜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嘲弄说道:“这句话就跟你说自己长得也就一般,谈不上好看那么的假。”   怀素纸觉得此言有理,说道:“那看来我的运气确实很好。”   姜白叹了口气,看着她说道:“这哪里是运气很好?这用气运来形容都可以了,前面还得再加个所向披靡,无可抵挡。”   怀素纸不关心这些,直接问道:“所以你觉得怎样?”   姜白沉思片刻后,说道:“应该可行。”   她接着补充了一句:“但有很多地方需要调整,而且还有一个至为关键的问题,是你打算用什么来作为阵图。”   就像诛仙剑阵要有四把剑,阵图当然也是一件真实的事物,而非只存于心中的一个念头,一张虚无缥缈的观想图。   这世间能够成为诛仙剑阵的阵图之基,并且同时承载劫气的天材地宝屈指可数,绝大多数都已经绝迹。   偌大人间,也许只有八大宗的宝库内藏存有那么一两件。   当年楚瑾给予怀素纸的烛龙骨片,便属此列。   怀素纸反问道:“你有想法吗?”   姜白有些不满,说道:“这是你的剑,又不是我的剑,怎么开口就问我有没有想法?”   按道理来说,这句话也算颇有力度,很容易让人感到羞愧。   怀素纸显然是那个例外。   “你是前辈。”   “所以你想先听听我的看法?”   “是的。”   “……怎么有种我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到头来就是为了等你出生,然后还债的感觉啊?”   姜白没好气说道。   “你想多了。”   怀素纸听着只觉得无语,心想你还是这么莫名其妙,声音微沉说道:“谈正事。”   姜白本想继续胡言乱语下去,但见她认真了起来,最终还是放弃,开始认真讲述自己的设想。   “作为阵图的材料肯定是没有的,所以我的想法是再炼制一把飞剑,毕竟你看顾乌龟,他练了一辈子剑,结果到头来手里连一把剑都没,所以阵图不见得非要是一张阵图,可以是一把剑,只要把阵图刻在剑身之上就好,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河流……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她解释道:“而且这个法子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你在朱颜改不在的时候,依然能够动用剑阵。”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此剑干脆名为诛仙?”   “我就是这么想的。”   姜白的声音里满是得意:“以诛仙为剑名,恰好还能对应上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以一剑杀万劫,再是合适不过。”   怀素纸问道:“那铸剑的天材地宝从何而来?”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如果她还在万劫门外,此刻当然可以向道盟索取,只要不是太过珍贵的事物,想来司不鸣再如何舍不得,到最后也会给她。   但她要是没有猜错,蓬莱宗那位大长老这时候已经死在了师父的手下,道盟方面的渠道已经断绝。   而北境与中州客观上存在着漫长距离,谢真人不可能为她当邮差。   楚瑾会生气的。   至于天渊剑宗……她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自万劫门中来。   “当年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姜白看着怀素纸,笑意嫣然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师父,真的就这一次,求……”   话没能说完。   怀素纸叹息了一声,说道:“非要说些这样的话,看来你现在的心情很不错。”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心情确实挺好的。”   “如果你想要我再说一遍那句话……”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答案是不行。”   “真的不行?”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求求你啦,纸纸,就这……”   “你非要恶心我?”   “不是,这怎么就成恶心你了?你对我是不是太有偏见了些?”   “那就不谈这个。”   “为什么不谈?”   “很简单,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你出去,不是来讨好处的,无论炼制飞剑还是炼制阵图,都是到目前为止,这道题的唯一解法。”   姜白听着这话,便知道怀素纸快要生气了,顿时放弃。   怀素纸见她不再胡搅蛮缠,说道:“继续吧。”姜白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了阐释。   劫气爆发弥漫,如流水置平地之上四泄而去,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已然浸入了万劫门的每一个角落。   除却朱雀所在的那座火山核心,其余地方尽数被劫气所笼罩。   无论是寻常弟子的居舍,还是宗门大人物的洞府,乃至于不得进入的宗门禁地,此刻都已经化作洞天世界的一部分。   那些被万劫门所珍藏的天材地宝,自然也无法例外。   如今这些天材地宝,被藏于每一段历史当中。   若想铸剑,那两人最先要做的事情,便是踏入这些历史当中,取出需要的天材地宝。   若是按照常理,就算是八大宗之一的万劫门,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恰好适合铸剑的珍贵道法材料。   然而姜白又岂是寻常人?   “当年我想过练剑,主要是为了挑衅那只乌龟,逼他出剑,而练剑得有一把剑是吧?”   她感慨说道:“我就顺便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把这些东西全给凑齐了,为了避免炼制失败,还给凑了两套出来,但我后来没有练剑,只好把东西都放着了,权当纪念,没想到最后便宜了你。”   怀素纸没有说话,心想活得久果然还是有好处的。   像姜白此刻提到的这些珍惜材料,放在如今的人间,想要搜集一套出来,时间起码得以百年来计算。   之所以要耗费如此之多的时间,是因为其中某些天材地宝,必须要经过时间的熬煮,根本无法着急,只能等待。   “那接下来主要就是两件事,一是对诛仙阵图不断进行调整,直至完全符合我们的想法。二则是走进历史里,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取走那些天材地宝。”   “会不会有一些已经落入旁人手中?”   “那些材料上面都是下了禁制的,正常情况下不会被取走,但劫气浸染之下……不太好说。”   “既然如此,这就更应该和裴应矩谈一谈了。”   话至此处,姜白忽然想起不久前的对话,很是不解问道:“你前面问我有没有听过诛仙剑阵的时候,为什么说不论如何,都要先和裴应矩谈一谈?”   这句话她当时就想问了,只是诛仙剑阵带来的震撼太大,让她一时间忘了。   此时再次听到裴应矩这三个字,她很自然地回忆起来,问出了这句话。   怀素纸神情不变,说道:“破局带来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裴应矩,与其到时候让矛盾一并爆发,不如提前进行谈判,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姜白轻轻点头,说道:“有理。”   万劫门如今的境况,不可能是裴应矩希望看到的画面,故而当他看到破局的希望后,或多或少都会生出几分合作的心思。   “走吧。”   姜白起身,向偏殿外走去。   她说道:“该去上朝了。”   怀素纸微怔,问道:“嗯?”   “那里刚好有一件你要的,不对,是……”   姜白莞尔一笑,笑容里满是愉快,一字一句说道:“我们要的东西。”   PS:十分遗憾,写了没一千五又昏睡了,最近作息紊乱的不行,距离月末赎罪的道路貌似又近了一步。 第三十三章 我一直都很擅长谈判   穿过夹道,走过广场,走在炽热阳光下,姜白神情随意。   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她作为当今人间对劫气认知最深的强者,哪怕是境界有损的现在,对劫气的掌握依旧天下无双。   换做怀素纸想要前往那座大殿,唯有全力运转元始道典,掩埋自身气息,而且被发现的可能相当之大。   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施展出来的元始道典,终究还是不得精髓,有所欠缺。   越是靠近大殿,劫气便来得越发浓烈。   很显然,那张椅子就是这段历史的核心所在,一切的缘起。   两人推开殿门,平静步入大殿。   那场历史上的著名变故,不在此间发生,故而殿内一片安静。   窗户早已被关上,但内里的光线并不幽暗,因为阳光纵使刺不破窗纸,仍旧在地板上留了一层浅浅的光泽。   “有兴趣坐坐皇位吗?”   姜白的语气很是轻快:“你当女帝,真是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怀素纸说道:“我不觉得有意思。”   听着这话,姜白有些遗憾,说道:“想当年,姜家在前朝也是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是有资格谋逆的,指不定真能让你当女帝呢-”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姓的又不是姜。”   “也对,说起来感觉还挺好笑的。”   姜白嘲弄说道:“前朝的时候姜家没有参与谋逆被灭满门,结果到了更为开明的道盟,却因为你师父拜入元始宗,而被灭了满门,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   怀素纸只当做没有听见,说道:“到了。”   几句闲聊,一场往事。   两人已然穿过空旷大殿,行至皇位前。   “准备出剑。”   “嗯。”   姜白伸出右手,朝着皇位结起道印。   怀素纸没有去看。   不知何时,长天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微微低头,视线落在黑沉如夜的剑锋之上,真元默然流转,屏息静气,蓄势待发。   就在这个时候,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好生诧异。   “你在干嘛?”   “不是你让我出剑的吗?”   “我是让你出剑,但没让你这样出剑啊,随便来一剑就得了。”   “……”   “呵呵,我算是明白了,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很厉害的话都是假的,就是在骗我这个孤寡老人。”   “你能不能稍微有点儿前辈高人的模样?”   怀素纸好生无语。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下次再说-”   言语间,她手上的动作不曾停下,道印即将结成。   怀素纸手腕微动,剑尖轻挑。   下一刻。   道印结成,劫气随之而动,以金玉铸造的皇位发生激烈颤动,渐有分离之势。   锵。   一声清鸣。   长天倏然斩落。   如墨般的剑锋与金玉相遇后,没有迸发出半点声音。   如石沉大海。   如燕归群山。   那方皇位却在瞬间消散无形,仿佛从未存在过。   接着。   本该无形无质的劫气,于剑尖之上展露身形,凝聚成一道深灰色的气息,便要四散分溃而去。   与此同时,大殿开始颤抖,战栗不安!   便在这一刻。   姜白一声轻喝。   “静。”   深灰色的劫气旋即静止下来,长天剑锋恰好从中穿过,如猛虎细嗅蔷薇,没入劫气深处,触碰到藏于其中的隐秘事物。   “准备走。”   姜白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切发生的极其之快,连片刻都不到,最多三息。   怀素纸神情平静,以长天剑中天地,将触碰到的事物卷入其中,便持剑洒然转身。   在她转身瞬间,片刻前的明媚阳光已然消散无踪,历史的天空一片晦暗。   有悲切恸哭之声落入两人心间。   就像这一幕历史里极其出名的那件事——哭宫。   仿佛无穷无尽的劫气随着哭声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如巨浪般拍向大殿,欲要将两人彻底包围,然后碾碎。   大殿本就几近崩塌,面对着如同山倾般的恐怖劫气浪涌,再也无法坚持续下去,轰然倒塌!   怀素纸神情平静。   这一幕画面看似恐怖,如若天地大怒,但不可能是真的天劫。   既然不是天劫降临,那就必然不如当初云妖苏醒,江半夏引星光落地,莫大真人以神都轰向幽泉的那一击,以及北境以北最后的那一战。   她道心不曾有半点波澜,手腕再挑,剑尖再上。   长天便要化作剑光,在这铺天盖地的汹涌浪潮中斩出一条堂皇大道。   姜白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没必要。”   “好。”   “手给我。”   “嗯。”   怀素纸依言回剑。   姜白执手。   当大殿倒塌成废墟,又有巨浪劫气将此间一切事物碾过去后,此地却空无一尸。   凄风冷雨更为急促,落在大地之上,发出如战鼓被敲响般的声音,愤怒躁动之意溢满了这片天地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幕画面似是要永恒持续下去之时。   一抹火光自角落里悄然跃出,仿佛野花般,于刹那间开满了整片天地。   当无数多火光汇聚为一,凝成一朵通天彻地的燃烧之花的瞬间,这段历史里的所有异变骤然平静了下来。   一片死寂。   短暂的平静过后,那朵燃烧之花开始盛放。   然后。   历史开始重复。   那些倾塌的建筑与宫墙,那些蕴藏在劫气里的人,乃至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回到了原先该有的位置上。   静默不动。   又是一个艳阳天。   阳光映照下,一位尚未登基的皇帝,正坐在马车上,忐忑期待着那张椅子。   一切如前。   不曾有变。   ……   ……   另一段历史不曾有阳光。   满城柳絮,皆为雨湿。   姜白与怀素纸坐在一处亭下,听着淅沥雨声,没有对视。   “这是怎么回事?”   怀素纸问道。   姜白似是稍感疲惫,伸了个懒腰,说道:“这就是妄图改变历史的下场。”   这句话当然是玩笑话。   时间不是一个圆,而是一条永远前进且永无止境的直线,修行者或许可以从中跃出刹那,回头望向后方一眼,但也仅此而已了。   那一眼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切都已经被确定。   怀素纸看了姜白一眼。   “好吧,简单些说,我刚才做的事情就和你护着那位贵妃,让别人杀不了是一个道理,这段历史会自然发力来修正你。”   姜白解释道:“但没了那位贵妃,还有这位贵妃。那位贵妃在那段历史里只是一个起因,而非关键所在,因此你所遭遇的修正力度不会太大。”   怀素纸明白了。   在大礼议一事当中,皇位就是那件至为关键的事物。   她墨眉微蹙,看着姜白问道:“所以像刚才的事情,接下来还要发生上很多次?”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不会。”   听着这话,怀素纸的眉头没有舒开,依旧紧蹙着。   因为话里显然还有话。   姜白笑着说道:“因为接下来可没法这么轻松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说道:“所以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生气了?”   “你想多了。”   姜白有些狐疑,心想这是真的没生气,还是在嘴硬?   怀素纸平静说道:“按照你的意思,接下来每一次取走你留下的东西都会愈发困难,是吗?”   “嗯。”   姜白说道:“劫气会记住你和我的气息,视你我为敌,在我境界有损的现在,没有办法扭转这种认知,所以下面我们不可能再大摇大摆走进去,把东西随便一拿就跑掉。”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再问道:“你逃离先前那段历史的方法能用多少次?”   “约莫九次,有少无多。”   姜白说道:“这个洞天世界里的每一段历史,看似没有任何关联,没有任何道路相通,但只要你对劫气的认知够深,就能找到被掩埋在其中的那条道路,随便走过去,便是另外一段历史。”   怀素纸说道:“所有的距离都不存在了?”   姜白挑眉,反问道:“那不然呢?”   然后她接着说道:“但这是在劫气相对平稳的时候,才能轻松做到的事情,像刚才那种情况的话,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有些费劲了。”   怀素纸看着姜白眉眼间的疲惫,心想这不就是在逞强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师父,发现这俩的身上确实流着同样的血。   行事风格都是如出一辙。   以前她不知道,归根结底是这两人的境界都比她高,她见不到那些有心无力的逞强画面。   怀素纸敛去思绪。   再想下去,那她便会想到师父,想见师父了。   她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再次沉默片刻,然后望向亭外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问道:“这里是哪段历史?”   姜白眼里流露出明显情绪,是不屑至极的嘲弄,是厌恶至极的反感,说道:“一段千古奇冤。”   怀素纸知道还有下文。   历史上的冤屈数不胜数,她纵使通读史书,又怎能凭空分辨出到底是哪一椿冤案?   姜白只用了三个字,便完美解释了这椿冤案。   “莫须有。”   怀素纸沉默了。   她收回视线,看着此刻身在的亭子,声音微冷问道:“最后就是在这里?”   姜白说道:“嗯。”   两人所言之事,不在前皇朝的史书上,距今已有八千余年。   漫长时光消磨之下,相关的史料记载却未曾模糊,八大宗内留有极为详尽的史料,因为这段历史太过触目惊心。   怀素纸不愿再谈,因为没有任何意义,说道:“裴应矩能注意到先前的变故吗?”   “当然可以。”   姜白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讥讽,不屑说道:“我可不是采云那个白痴,为了没人能反抗自己,硬生生把一个废物推到掌门之位上。”   话里说的那个废物,自然就是林轻轻。   怀素纸认同这个说法,说道:“如果是裴应矩,南离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但也艰难很多。”   之所以好过,是因为裴应矩不可能无由冷漠对待自己的徒弟,而艰难的来由,则是南离想要像现在这般将长歌门彻底握在手中,近乎没有可能。   君不见连姜白都落到如今的境地?   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本就没有废物可言——就算真的有废物,那也是不同寻常的废物。   “那就在这里谈判吧。”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满地被打湿的柳絮,神情平静。   柳絮这种东西美则美矣,烦也是真的烦心。   像现在这样零落满地,其实不错。   很适合让人联想到某些画面。   比如纸钱。   姜白认真问道:“确定?”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出事。”   姜白听着这话,心里不禁生出了些荒唐感觉,又或者说是牢骚。   曾经被她另眼相看的晚辈,如今才过了多少年,便敢对自己说这么一句话。   而且还是实话。   纵使她向来乐观,不以荣誉名声悲喜,否则当年也不会混进一堆年轻弟子里去,这时候仍旧心有别扭。   “那你准备怎么谈?”   姜白想了想,看着怀素纸说道:“我没听说过你有这方面的事迹。”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一直都很擅长谈判。”   姜白不疑有它,点头说道:“那就等吧,至多半个时辰,裴应矩就能找到这里。”   话止于此。   两人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些正事。   姜白起身离开亭子,找了个店家借来一整套茶具,回到亭下便是煮茶。   伴着淅沥雨声,茶壶里的水沸腾了。   呼噜噜的声音很是悦耳。   时值暮春,空气里犹存寒意,浸入衣裳深处。   以热茶消去倒春寒,再是惬意不过,   时间缓缓流逝。   暮色至。   在昏黄的世界中,有脚步声落入亭下两人的耳中,越发清楚,越发沉重。   杀意昭然而出。   怀素纸没有望过去,更别提站起身。   她端起茶杯,静静抿了一口热茶,感受着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的恐怖杀意,神情平静如故。   姜白看着她的侧脸,眼里满是好奇,心想你到底准备怎么说服裴应矩?   这杀意真实不虚。   接下来只要被裴应矩找到机会,这位万劫门的掌门真人,将会毫不犹豫出手,将她置于死地之中,完成欺师灭祖的大逆不道伟业。   凄冷寒雨,亭外人缓步而来,亭下人静心品茗。   某刻。   杯中热茶饮尽。   一声轻响。   原来杯落。   随之响起的是一道淡然平静,甚至称得上是温和恬静的声音。   “你若想万劫门上下皆坟,那便出手。” 第三十四章 温柔善良怀素纸   亭下一片死寂。   姜白怔了怔,旋即险些笑出了声,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这也能算是擅长谈判吗?   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当年旧皇都崇圣寺废墟里的那桩旧事,微翘的唇角顿时平了下来,眼里再无半点笑意,连神情也复杂了起来。   那时候的她也想过与怀素纸谈判,试图以长生道果换得道一弓,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三个字。   ——你的命。   怀素纸用她的命,来换她手中的长生道果。   在姜白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遭遇过无数威胁,早已对此习惯,但那一次却是不一样的。   因为怀素纸真的做到了。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心想这确实称得上是擅长。   尽管谈判里的手段稍微有些与众不同,但不管是什么手段,只要能谈的下去,便是好手段。   雨声淅沥不停。   暮色渐浓。   亭下亭外的气氛越发紧张,凝重。   裴应矩站在亭外,望向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我不觉得你过去的那些作为是装出来的,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这句话?”   怀素纸没有说话。   因为姜白的声音已然响起,带着几分遗憾,甚至是同情的味道。   “那你还记不记得,她这人特别诚实,从来没有骗过人?”   她看着裴应矩,叹息说道:“别人怀大姑娘说要杀你全家,就真的是全家,鸡犬不留那种的那种全家。”   怀素纸看了姜白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句话确实是有助于谈判。   然而她很确定,姜白开口的时候,想的绝不是谈判,而是觉得这样做会很有趣。   裴应矩沉默不语。   怀素纸转过身,静静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对视。   长时间的安静。   姜白难得配合了起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曾开口打破这种死寂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应矩的声音响了起来。   “就算你不只是怀素纸,还是暮色,我凭什么相信你能让万劫门上下皆坟?”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声音冰冷至极:“难道你要让清都山举宗南下,为你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你要试试吗?”   裴应矩不说话了。   因为他不敢试。   换做任何一个人对他说这句话,他都会不以为然,奈何偏偏是怀素纸。   过往的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位元始魔宗的妖女不能用常理看待,故而他不愿接话,更不愿意去尝试。   姜白等了片刻,依然没等到下一句话的出现,不由得直接笑出了声。   笑声刺耳。   裴应矩终究不是林轻轻。   听着如此嘲弄的笑声,他的神情却始终维持着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看着怀素纸问道:“所以你特意让我来到这里和你见面,为的到底是什么?”   怀素纸说道:“解决这件事。”   话音落下,裴应矩再次沉默了。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他不再平静淡然,眼里流露出极其明显的情绪。   是诧异。   是荒唐。   更是不可置信。   紧接着,所有的这些情绪尽数化作冷笑声,从裴应矩的双唇间喷薄而出,响彻整座离亭,震得满天雨水停滞,暮春寒风倒卷而去。   就在下一刻,这道极尽嘲弄不屑的笑声骤然敛去,连半点都不剩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裴应矩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漠然说道:“今天我总算是明白了,你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如果不是疯子,怎么可能说得出这五个字?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接着说道:“既然你是疯的,那就谈吧。”   说完这句话,裴应矩迈步走入亭下,神情依旧冷漠,杀意仍然存在。   怀素纸为入座的对手倒了杯茶。   姜白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甚至还往后退了些,表明了自己在这场谈判里的定位,仿佛怀素纸的侍女一般。   如此明显的表态,让裴应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里闪过了些话。   那些话自然是不知廉耻,有辱师门。   以及老而不死是为贼。   他收回视线,端起茶杯,用嘴角碰了一口茶水,以此表示对这场谈判的尊重。   下一刻。   谈判正式开始。   “万劫门现在的情况。”   怀素纸言语如剑锋,没有留下半点委婉余地:“我要你们手中掌握的全部消息。”   裴应矩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可能给你全部,最多只能给你一部分,所以你为什么要来万劫门平了这件事?”   怀素纸说道:“救人。”   裴应矩很想说这个理由不够,但想到说这两个字的人是她,于是无言以对。   然后他望向姜白,说道:“祖师,你是什么时候与怀大姑娘的关系好到这般境地的?”   姜白微笑说道:“你猜?”   怀素纸把话头拉了回来,没让这对话继续下去,问道:“那些出关的长老现在都怎样了?”   “无可奉告。”   裴应矩的语气很冷硬。   从谈判开始那一刻,他就注定会在这场谈判里落入下风,被动至极。   这不只是因为他是被逼上的谈判桌,更因为怀素纸把自己的立场放在了一个极其没有道理的位置上。   别人是来救你的,提出的要求也都是围绕着这方面来展开,那你纵使心中有无限牢骚,又能如何,难道还能直接骂出来吗?   所谓恩重如山,莫过于此。   而且他片刻不曾忘记最开始听到的那句话。   ——万劫门上下皆坟。   裴应矩此刻表现的有多么强硬,心里便有多么的憋屈。   这种憋屈便如见青天不得出,如见大道不能近。   他看着怀素纸问道:“你准备怎么破这个局?”   怀素纸平静说道:“无可奉告。”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希望这场谈判里定下来的事情,就是接下来发生的全部。”   “你怎能说出这般白痴的话的?”   姜白在旁说道:“世事无定论,连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裴应矩神色不变,说道:“我说的自然是成功破局,尘埃落定后的事情,是我们所能掌握的那一部分。”   怀素纸说道:“请。”   裴应矩没有委婉,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条件。   “如果你成功破局,让此劫消弭殆尽,万劫门自有厚报,甚至可以放弃对你,对元始宗的敌意,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能借此来干涉万劫门的内部事务,这是底线。”   “即便我想干预,长生宗也不会让我干预。”   “请你答应。”   “我能得到什么?”   事实上,怀素纸无所谓这个要求,完全可以同意。   原因很简单,无论如何姜白终究是万劫门的太上长老,只要她境界恢复过往,对万劫门便有着绝对的影响力,不需要她费心。   裴应矩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还是如此执着,显然是别有所图。   “你能救到人。”   下一刻,裴应矩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然后他讥讽说道:“如此斤斤计较,难道怀大姑娘您先前的救人之言是假,挟恩图报是真?”   怀素纸心想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为了抢回谈判的主动权。   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   但她早在谈判开始前,那半个时辰里就思考过。   “我不喜欢让人背负上太重的恩情。”   她的声音很平淡:“大恩似仇,这个说法确实很没道理,但人世间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尤其是对宗门这种集体的存在。”   宗门是无数个人的集合体,当人多到一定程度后,个人的情感必然会被集体的利益所淹没。   报恩这种事情,着实谈不上什么利益。   五年前,怀素纸执意离开清都山,与此也有一定关系。   裴应矩安静了会儿,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我要知道是谁在杀姜白。”   裴应矩眼神微冷,声音微寒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怀大姑娘这是要干预本宗内务了?”   听着这话,姜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欣赏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选的人确实要比林轻轻强上太多。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有些好奇接下来的回答。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怀素纸的答案很直接:“她不只是贵派的祖师,更是我的朋友。”   裴应矩神情微沉。   怀素纸没有理会这些,说道:“我的朋友很少,她现在出事了,我很不高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清淡如常,并不如何决然,更不见半点杀意。   仿佛初春微风。   然而裴应矩的心里,却无端生出了一阵强烈的寒意。   下一刻,他便明白了这阵寒意从何而来。   “参与谋算她的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你当然可以继续拒绝,但请准备好承受相应的结果。”   那个结果是什么?   裴应矩不用想也知道,当然是灭你满门。   亭下再次安静。   裴应矩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这也是谈判的内容之一?”   在他的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苦涩意味。   怀素纸说道:“是的。”   姜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想哪有你这样谈判的,真不怕别人不跟你谈?   好吧,你都说让万劫门上下皆坟了,这确实没法不跟你谈,再如何痛苦也只能硬生生地谈到底,免得你恼羞成怒到直接掀桌。   可问题是……这真的能算得上是谈判吗?   到底是我对谈判的认知有错,还是如今的人间就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裴应矩说道:“我需要时间。”   “可以。”   怀素纸淡然说道:“但请你不要生出某些白痴想法。”   裴应矩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就在他即将走出亭下,踏入凄冷春雨中的时候……   姜白的声音恰好响了起来。   “帮我给那些老不死带句话,当年旧皇都我之所以功败垂成,就是拜她所赐,要是你们觉得比那时候的我更强,不妨一试。”   裴应矩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姜白,说道:“谢姜长老的好意。”   ……   ……   雨一直下,气氛还算融洽。   亭下的茶水早已凉透,滋味变得糟糕,两人便撑伞向雨中去,准备随便找一家食肆入座。   “所以你觉得自己擅长谈判的原因,其实是我?”   姜白很是好奇。   怀素纸没有隐瞒,很干脆地嗯了一声,说道:“我连你都能说服,当然能算得上擅长谈判。”   猜想被验证,姜白却高兴不起来。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无话可说,因为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   她最后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有种被你拿来当垫脚石的感觉。”   怀素纸说道:“我没那个意思。”   姜白对她翻了个白眼,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要是你有这个想法,那我多少得问你一句。”   言语之间,雨渐大。   伞外的世界渐渐模糊了起来,于是伞下的两人悄无声息的近了。   怀素纸听着雨声等了会儿,还是没等到下一句话,便问道:“问我一句什么?”   姜白嫣然一笑,声音极尽温柔,妩媚:“怀大姑娘,我的身子踩着还算舒服吗?”   怀素纸沉默了。   她久违地生出了悔意,心想自己就不应该好奇。   姜白见她这般模样,兴致不由更浓,故意调戏说道:“旁人不知道,可你分明是懂得,我也就是长得没你高,别的地方可不比你差,还是说你觉得我穿着衣裳,不太方便,那我也不是不能脱了外衣……”   怀素纸哪里还听得下去,神情冷淡说道:“换做我是你,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而是抓紧思考如何铸剑,破局。”   “嗯,你说的很对。”   姜白点了点头,紧接着话锋骤然一转,忽然问道:“所以你真的没有害羞吧?”   怀素纸说道:“我为什么要害羞?”   “是啊,你为什么要害羞呢?”   姜白似是不解,眸子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意味。   然后她以手掩唇,极尽愉快的轻笑出声,压低声音说道:“当然因为你还没尝过个中滋味啊。”   怀素纸停步,没有看她说道:“那你呢?你尝过吗?”   姜白的笑容微微一僵,愣住了。“看来是没有了。”   怀素纸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既然如此,你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人,是怎么厚着脸皮与我说出这些话的?”   PS:正式进入月底,所以我也正式开始补更了。 第三十五章 少女终末旅行   姜白无话可说,于是羞恼,成怒。   “你这小姑娘懂什么?”   她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说道:“我这是一心奉道,眼中别无外物,这才是修行者应有的追求和态度。”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漫不经心说道:“就算不谈你说话前后反复,食言而肥的问题,你有我长得高吗?”   姜白跟了上去,蹙眉问道:“这和我的高矮有什么关系?”   怀素纸说道:“你我走在一起,别人只会认为你才是那个小姑娘。”   姜白怔了怔,旋即冷笑出声,说道:“所以我没资格对你说三道四?”   怀素纸淡然说道:“是只要读过书的小姑娘都知道,不要在自己完全没有经历的地方上信口开河,尤其是在比自己经验丰富的人面前,这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意义。”   姜白有些生气了,问道:“你觉得我是在自取其辱?”   “换做师妹她听到这句话,大概是会故作羞涩地微微一笑,然后说前辈您想多了。”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我不是她。”   听到话里的师妹二字,姜白更是不快,问道:“然后?”   怀素纸说道:“我会告诉你,是的,你没有误会,我就是这么觉得。”   姜白沉默片刻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你就不怕我真的生气?”   怀素纸早已想过这个问题。   “你心胸没有这么狭窄,而且……”   她平静说道:“我想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你现在不只是比我矮,还比我弱,如果你非要在这种话题纠缠下去,最后吃亏的人只会是你。”   姜白不说话了。   毕竟事实的确如此。   只不过……还是有些别扭啊,被一个小了自己几百岁的小姑娘,如此义正辞严地训斥着,再想到自己长得确实不如对方高。   一种难以描述的微妙感觉,悄然出现在她的心头。   大雨滂沱。   油纸伞被雨珠敲的劈啪作响,仿佛苍天乱弹琴。   恰如姜白此刻的心情。   烦,却烦的别有一般滋味。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视线越过伞檐与雨幕,落在远方的食肆上,无奈说道:“你赢了,我说不过你。”   怀素纸说道:“不是你说不过我,而是我的话本来就比你的有道理。”   不等姜白气急败坏到狡辩,她及时转了话题,说道:“就谈到这里吧。”   ……   ……   “就是这么一回事。”   裴应矩缓声说道,望向汇聚一堂的万劫门诸位长老,等待着下一句的到来。   与怀素纸的谈判结束后,他没有片刻的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将剩余的万劫门强者召集到一起,展开了这场无比关键的临时议事。   场间一片安静。   众人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位姜白口中的老不死及盟友,平日里闭关不出的万劫门二长老,终于打破了这种死寂。   “这场谈判的关键在于,暮色有没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老人的声音十分平静:“如果暮色做得到,那我们只能和她谈,而且就算她做不到,我也想和她谈。”   有人提醒说道:“不要忘记,暮色救人之外,还要追究姜白的事情。”   二长老神色不变,说道:“事有轻急缓重之分,若是万劫门真的上下皆坟,在这方面纠结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而且我们没能把姜白幽禁起来,本就该付出代价。”   老人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沉声说道:“我说过很多次,万劫门中人,做每一个选择之前,都必须要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其后果,而不是在后果到来的时候想着逃避。”   无人反驳。   不是因为这句话有道理,而是这位常年闭关的二长老,是万劫门内唯二的大乘境强者。   早在三百年前,他就遁入万劫门的禁地流火池中,苦思破境解脱之法。   ——这个是对外界的说法。   事实上,此人当年和姜白相争落败,最终被迫交出手中的所有权力,成为一个地位崇高却无实权的长老。   这也是姜白请出此人,见证那场谈判的根本原因。   如果不是这样,裴应矩又怎会相信那场谈判是认真的?   至于姜白为什么会把这位二长老视为自己的盟友,背后自然存在着相对应的利益交换。   “我与怀素纸接触不多,但我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因此我相信她能做到。”   裴应矩沉默片刻,然后话锋骤转:“在我看来,现在问题关键在于,她准备以何种方法来破此局,对我们的计划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是好还是坏。”   万劫门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当然不是在场众人想要看到的。   这三年来,他们一直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努力,直至数个月前才找到了可行的办法。   以修行者的时间观念来看,这个速度当然算不得慢,但万劫门作为人间对劫气了解最为深入的宗门,无疑还是慢了太多。   之所以如此,原因便在于姜白被他们亲手推向了对立面。   在现在定下的计划里,万劫门众人将会耗费快则十年,短则三十余年的时间,将四散的劫气重新汇聚归一,平息这场前所未有的动乱。   十年。   或者三十年。   如果是寻常时候,这对万劫门的修行者来说并非不可接受,问题是长时间处于劫气笼罩的环境内,必然会对自身的修行造成影响。   轻则境界停滞,重则像当初怀素纸见到那位万劫门执事一般,神智为劫气所侵蚀,彻底失去自我意识。   想要抵抗劫气的侵蚀,根本在于自身境界与神魂强度,阵法与法宝的施以的庇护都无法长久。   若是真的三十年才能消弭此劫,届时万劫门还有几个年轻弟子清醒着?   极有可能一个不剩。   这是万劫门不能承受之重。   ……   ……   “是的。”   二长老缓声说道:“这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去关心的事情。”   有人接过话头,说道:“怀素纸既然选择和我们谈判,肯定会提及这方面的事情,我认为更值得关注的地方,是她的底气从何而来,难不成是谢真人在外面守着?假如是这样,是否能利用一二?”   另外一人却有不同的意见,摇头说道:“山门大阵早已开启,百年之内绝不会出问题,甚至还会随着劫气而越发强盛,谢真人亲至又如何,还能破阵救我们出去不成?”   眼见要为此事发生争执,二长老轻轻叩打了一下桌面。   一声轻响。   场间顿时无声。   “今日议事就到这里,你们回去冷静仔细思考,改日再议。”二长老吩咐说道。   众人对视一眼后,起身向坐在最上首的掌门与二长老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待人去楼空,脚步声散尽,对话声再次响起。   “你还需要多长时间?”   二长老看着裴应矩,神情凝重。   “最慢十年。”   裴应矩沉思片刻后,说道:“最快三年后,我便能踏入大乘。”   二长老眼里流露出几分欣赏,心想确实是被姜白看好的人,天资果真不凡。   然后他说道:“那就先拖着吧,顺便借这个时间,弄清楚怀素纸的底气从何而来,方便将来对付。”   裴应矩摇头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怀素纸不是白痴,不可能让事情依着我们的意思进行。”   二长老看着他问道:“你的想法是?”   “该给的诚意不能少。”   裴应矩说道:“怀素纸希望得到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我的想法是可以给出一部分,以此来交换,观察她准备如何破局。”   “可以。”   二长老同意的很是干脆。   谈判之事止于此,两人没有再继续深入。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应矩神情凝重,认真问道:“朱雀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到此事,二长老的眼里顿时流露出了明显的厌烦,甚至是愤怒。   他面无表情说道:“还是之前的意思,在你和姜白真正分出胜负之前,它两不相帮,谁也不见。”   裴应矩望向老人的眼睛,问道:“那你见到它了吗?”   “没有。”   二长老的声音越发冷漠。   很明显,这正是他眉眼间的厌恶情绪来由。   裴应矩安静了会儿,微笑说道:“无论如何,我给予你的承诺都不会改变。”   二长老眼里的寒意稍散,同样笑着说道:“我也会是你最为坚定的盟友。”   对话到此彻底结束。   两人各自离去。   裴应矩走出楼外,抬头望向万里晴空,笑容骤然消失无踪,只剩下了最彻底的厌恶。   “都该死。”   他面无表情默然想道:“不管是姜白还是你,是明景还是别的谁,这世上的所有老不死都该死,死无葬身之地。”   ……   ……   雨已经停了。   云却未散,雷鸣隐约,天空阴霾。   即使天无雨,怀素纸和姜白还是留在食肆内。   不是为了品尝八千年前的精致糕点,而是在等待时机的到来。   姜白尝了一口桂花糕,放下筷子,忽然问道:“你知道这段历史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时值雨后,不见初晴。   铅云洒落的阴影覆着老姑娘的容颜,却掩不下她的飞扬神采,反而衬得她年轻了起来。   仿佛少女。   正青春。 第三十六章 少女终末旅行之下   怀素纸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说道:“你不觉得这句话奇怪的吗?”   姜白问道:“哪里奇怪了?”   怀素纸还是不懂,无法理解她为何变得这般……活泼?   是的,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现在的姜白。   仿佛重回少女时代的姜白。   “别不说话。”   某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带了些不满:“装哑巴是吧?”   怀素纸微微摇头。   然后,她对刚才的问题给出自己的答案:“如果你说的是历史,那我当然可以和你探讨,就像五年前那样,但你现在明显说的是劫气,这我哪里能知道?”   姜白挑眉说道:“我还以为怀大姑娘您无所不知呢-”   怀素纸叹了口气,好生无奈说道:“你现在是真的像极了一个小姑娘,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便喊我快来看,又问我是什么,最后再问我能不能吃。”   姜白闻言微怔,下意识回忆了一遍最近的所言所语,发现确实有种这样的味道。   她顿生恼意,神色却更加如常,声音冷淡说道:“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了引起你的兴趣,把我的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你。”   怀素纸不愿接话,因为这显然不是好为人师。   她忽然生出了个念头,看着姜白摇头说道:“你还是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姜白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认真说道:“不吉利。”   听到这句话,姜白心里不由生出了些暖意,只是不愿流露出来。   “你可以放心,我可没有过那种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赶紧找个传人的想法。”   “那就好。”   怀素纸不再多言。   雨早已停了,结过账单,离开食肆,两人便朝近这座前朝京城的最中心处走去。   行走间自有闲话。   与之前不一样的是,尽管这一次还是姜白在说,但怀素纸的话也显然多了起来。   也许是雨停缘故,两人很自然地放缓了脚步,甚至有闲情去欣赏沿途的八千年前的风景。   雨后春寒料峭,街道上行人如织,越是靠近皇宫一带,便越是来得繁华,那座闻名后世的湖泊旁更是热闹,颇有几分盛世繁华的味道。   然而想到不久后发生的那一切,以及相对应的后果,便让人再无半点赏景之心。   再好的风景,终究还是要看览物之人的心情。   “你知道劫气是从何而来吗?”   “……不知道。”   “真不错,我就喜欢听到你说这三个这三个字。”   “所以?”   “很简单,所谓劫气,就是应劫而生的气息。”   “关键在于,怎样才能算得上是劫数?”   “真不错,当你老师还挺愉快的,难怪江半夏这么喜欢你。”   怀素纸当作没听见。   姜白兴致依然,继续讲述下去。   “什么是劫,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如今很多人认为人族内战,钩心斗角,皇朝覆灭这些重大变化,就是劫,劫气从中生出。”   她说道:“但在无数万年前,在人族尚未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便没有劫气的存在了吗?”   怀素纸说道:“不是的。”   “你说的没错。”   姜白微笑说道:“劫气并不是随人族而生的事物,而是早就存在的事物。如今万劫门将劫数定义为,一切能够致使天地灵气发生异常剧烈变化,出现相应恶性征兆的事情,劫气正是从中而生。”   怀素纸说道:“然后呢?”   姜白说道:“劫气是会自然消散的事物,但所需时间十分漫长,如果一处地方常年发生相应的变故,劫气不断堆积下来,岁月推移的情况下,最终就形成了修行界里的那些禁地。”   “你我现在身处的洞天世界,也能算得上是一处禁地,只不过规模稍微大了些。”   她说道:“如今我们就是在前往禁地的最核心处。”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先前你说的,这段历史里最为重要的东西,指的是引发这场劫数降临的事物?”   姜白很是满意这句话,嗯了一声。   “那是什么?”   “当然不是皇位。”   “……”   “你先别急。”   怀素纸听得越发无语,墨眉微蹙,心想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怀念,说道:“我一直都很喜欢那年在北境,与你沿着雪路浪游,一路谈天说地的愉快,所以出于私心,我想再重复一次,而且对你我来说,如今眼中所见,不正是最熟悉的陌生风景吗?”   怀素纸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叹息说道:“以历史作为风景吗?”   “嗯。”   姜白看着她说道:“在我看来,沿途路上的风景,是可以去欣赏,可以去触摸,却不该去改变的事物。正如这个洞天世界里的一段段历史,也是你我所无法改变,只能目睹的。”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理。”   姜白笑着说道:“我遮遮掩掩,不想告诉你的原因很简单,我觉得一段风景里最为瑰丽的事物,理应让你亲眼所见,而不是由我说出。”   怀素纸心想那你就干脆别问。   姜白接着又解释了一句:“铸剑要的那件东西,不在这段历史的尽头,与我刚才的问题无关。”   怀素纸轻声说道:“历史的尽头吗?”   姜白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忽然有个想法……”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阴霾天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一段走向终末的旅途。”   听着这话,姜白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神情真挚赞美道:“我很喜欢你这个说法。”   “为什么?”   “因为浪漫。”   “是吗?”   “你不这样觉得?”   “嗯,我只觉得这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那我会努力让你为之愉快起来。”   “谢谢。”   “不客气。”   ……   ……   言语间,两人即将行至大道末端,远远可见巍峨宫墙。   就在这时,姜白很自然地拐了个弯,踏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这条路的名字不重要,关键在于这里距离皇宫足够近,很是方便上朝——古时候的京城与如今的神都没有区别,都是严厉禁止修行者施展遁法,御空而行。   故而朝廷诸公作为境界不浅的修行者,还是得要在京城留有府邸,避免拥挤。   如今风头最盛,最受圣上恩宠,手中权势最为滔天的自然是那位相爷。   很自然地,这位相爷占据了这条路上位置最好的那座府邸。   故而怀素纸和姜白很快就找到了这座府邸。   恰好那位相爷今日在府。   怀素纸对此十分满意。   ……   ……   怀素纸开始杀人。   没有任何言语,她直接从前门杀到后院,从三进三出的厅堂杀到风雅别致的书房。   这一路上,除了那些婢女与杂役以及一些无辜者,几乎所有人都被她杀了。   紧闭的府门掩不住鲜血的腥味,更埋不下那些惊慌的惨叫声。   直至鲜血遍地而流,再也找不出雨水的痕迹,怀素纸才是停了下来。   姜白不会因此感到恶心,更不会在乎她这般杀人,但心里却是有些奇怪。   以及无语。   她看着怀素纸,神情复杂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先前说过这是一段旅途?”   怀素纸正在低头洗手,很随意地嗯了一声。   姜白好生无语说道:“可你这一路杀过来,就差鸡犬不剩了,这也能算是旅行吗?”   怀素纸淡然说道:“旅行的意义在于发现,更在于让自己身心愉快,而且不是我想杀人,是这些人本就都是该死的。”   姜白无话可说。   时值傍晚。   太阳的余晖却穿不过雨后的层云,人间依旧昏暗,但并不漆黑,仍有一丝的余光。   借天光而行,怀素纸越过那具生前极尽尊贵的尸体,向靠墙的书架走去,在姜白的示意之下,从上面取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玉石,流转着如月色般的银辉,仿佛有一轮月亮藏身其中。   这枚玉石有一个很美的名字。   青霄月。   此月产自玄天观,须其门中弟子日夜勤奋不堕,历时百年采集夜间清辉而成,乃是世间第二层级的天材地宝,仅次于那些已然绝迹的事物。   ——姜白当年为取得此物,想来废了不小的功夫。   在姜白设想中,以青霄月与上一段历史中得到的那样东西,建立起阴阳流转的根基,去容纳万般劫气,并且承受随之而来的庞大压力,是重铸诛仙剑的第二步。   忽有风起。   姜白偏过头,望向窗外,只见无边密云开始翻涌,整个世界都在躁动不安。   这是理所当然的变化。   就像她之前和怀素纸说过的那样,杀人永远是破劫的最快方式,而且没有之一。   唯一的代价是随之而来的劫气入体。   然而她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以劫气为根本,炼制诛仙阵图。   “准备吧。”   姜白的声音认真了些。   接下来,两人将会尝试以诛仙剑阵,截下杀人破劫后产生的劫气。   这是重铸诛仙阵图的第一步。   一切的开始。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并指为剑,凭空斩落四下,即是四道剑光。   四道剑光一经出现,顿时散发出凌厉至极的剑意,更有随之而来的杀意飘散四方。   断梁柱,倾楼台,灭尘埃,斩万物。   姜白欣赏着这一幕,即便早已有所准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就是诛仙剑阵?”   “嗯。”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虚弱。   姜白循声望去,只见她的脸色急剧苍白,几乎瞬间成纸,眼神却越发来得明亮,仿若有星海在其中生灭轮回,让人想要溺死在其中。   怀素纸感受到她的视线,蹙眉问道:“出事了?”   “没事。”   姜白摇头,看着她微微蹙起的墨眉,洒然一笑说道:“就是觉得哪怕诛仙剑阵,也不如你来得让人惊心动魄而已。”   PS:二更……明天争取三更。 第三十七章 来自深渊   一声感慨过后,姜白便敛去所有笑意,眸子里只剩下绝对的专注。   她闭上双眼,将那四道剑光拒之眼皮外,把一切多余的思绪逐出识海之中,留下一片清净后,开始以神识捕捉劫气的流转去向。   在这个不算漫长的过程当中,怀素纸必须要将诛仙剑阵维持在巅峰处,不能有哪怕刹那的松懈。   她虽是当今修行界年轻一辈毋庸置疑的最强者,甚至被很多人认为与前代强者相差无几,但终究是身在化神境。   战力可以依靠法宝,神通,乃至于各种手段来弥补。   然而境界却不行。   元婴就是元婴,化神即是化神,两者之间就是存在不可弥补的云泥之别,因为境界的突破带来的是生命层次上的直接变化。   以化神之躯施展诛仙剑阵,是毫无疑问的越境之事,其后果虽不如当年旧皇都里动用道一弓严重,但也非同小可。   正常情况下,怀素纸根本无法长久坚持。   但她终究是不同的。   就在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要随风倒下之时……   一道冰凉至沁人心脾的强大神念,借因果为线,再以此线编织成桥,将这道浩瀚如若沧海般的力量,几乎毫无折损地渡入她的神魂当中,为她分担诛仙剑阵带来的巨大压力。   这道神念自然是来自于云妖。   姜白神情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   早在见面的第一时间,怀素纸就已经告诉过她这件事,明确说过云妖是一切底气的来源。   满天阴云骤然静止,再于刹那间疯狂涌动,凝聚成一个占据了整片天空的恐怖漩涡。   阴云翻滚不安。   深灰色的劫气从中显露,如闪电般游荡于漩涡中。   压抑的气息笼罩住整座京城。   下一刻。   轰!   一声巨响,劫气化作雷霆悍然落下,劈向怀素纸!   这自然不是天劫,而是劫气刻意以修行者最为恐惧的方式出现,试图以此来震慑怀素纸的心神,欲要将她化作一具随意操纵的傀儡。   就在这时候,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在怀素纸的识海中。   “出剑。”   话音落下瞬间。   那四道伫立在怀素纸身旁的剑光,倏然间明亮起来,无比刺目。   杀意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就像是要把这片历史的天空给直接给捅破!   劫气所化雷霆再如何快,与剑光也不过是一样的快。   两者先后仿佛,几乎没有差距,于数百丈高的天空相遇。   一声轻响。   听着像是银瓶乍破,又像是玉珠落盘。   唯有抬头望向天空的人才能看到,是那道深灰色的闪电被四道剑光硬生生拦腰斩断,让其深陷于剑阵之中。   劫气不曾因此平息安静,所化闪电如若狂蛇,于剑阵中不断四处撞击,剑光随之黯然减弱,不复光明。   便在这时,姜白终于睁开双眼。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却把手伸向天空。   她的双指轻微分开,如若棋手执棋,又似佛祖拈花。   双指合起瞬间,劫气所化闪电顿时静止了下来。   与此同时,四道剑光纵横交错,将闪电斩成四万三千九百六十余片,尽数卷入剑阵之中,不留分毫。   姜白看着这一幕,眼神无比专注,直至确定其中变化符合事前的推测后,她才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以了。”   “嗯。”   怀素纸挥袖,长天破空而去,没入剑阵之中。   劫气没入剑中天地,找不出半点反抗意味。   做完这一切后,她缓缓闭上双眼。   那如若星海般璀璨的眸子,就此消失在姜白的眼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怀素纸才是缓了过来,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寻常黑白分明,再无先前的半点异象。   “累吗?”   姜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怀素纸嗯了一声,又道:“有些。”   说这句话时,她看了一眼四周,眉头微蹙。   原先的书楼已然倾塌,连带着如若仙境般的华美院落都消失不见,被一片废墟取而代之。   姜白一直在看她,注意到她的目光,轻拂衣袖唤来一阵清风,吹走满地尘埃。   “谢了。”   “这也要谢啊?”   两人寻了处石阶坐下,没有着急离开。   之所以如此随意,是因为支撑这段历史存在的劫气,已然被怀素纸以剑阵彻底斩碎,不复存在,此间便再无可以威胁到她们的事物了。   以姜白在劫气之上的造诣,就算不在这段历史彻底消散前离开,也不会出问题。   “之前和你说了。”   姜白与她并肩坐着,提醒说道:“以杀人的方式破劫,固然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但带来的麻烦也是最大的。”   怀素纸等了会儿,发现没有下一句话,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你要劝我别坚持了。”她说道。   姜白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跟我说了你就会放弃一样,而且我是你的朋友,不是你妈,之前已经劝过两次了吧,事不过三,再劝下去你不烦我自己也烦。”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我说话一直都有道理。”   姜白理所当然说道,抬头望向阴霾天空,只见那些云儿正在虚化,悄然袒露出背后的无边深灰。   ——那是劫气形成的洞天世界的真实一面,同时也是万劫门的山门大阵的边界。   穿过劫气凝聚的漫长边界,便是人间。   姜白收回视线,眼中情绪一片平静,对怀素纸说道:“方法是可行的,但有太多的地方需要改进,否则最后只能是失败。”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劫气比我想象的还要麻烦。”   她作为主持剑阵的那个人,对此感受自然极为深刻。   就像姜白说的那样,以杀人的方式直接破劫,会把本就不稳定的劫气推向极端之上,极大程度的反噬破劫之人。   更麻烦的是,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或许以元始道典中所载神通,可以掩去自身存在,让劫气无从降临。   问题在于,她既然决定要以劫气重铸诛仙阵图,就必须要让自己暴露在劫气的感知当中,让其得以进行反噬。   “以你现在施展出来的诛仙剑阵,不可能承受得住劫气的反噬,计划想要进行下去,我们必须要找到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姜白沉思片刻,看着她说道:“这里的问题主要是你的境界太低,云妖固然可以让你维持住剑阵,短时间内不会溃散,但囿于你本身的境界所限,剑阵的强度很难提上去。”   怀素纸说道:“所以我要有一把剑。”   姜白纠正说道:“是剑胚。”   在两人说话间,这方天地渐渐陷入虚无,所有的风景与人都在消失着,不复存在。   从某种角度来看,此时的画面很像是灭世时的景象。   万物虚无。   天地虚无。   一切虚无。   怀素纸看着这幕画面,看着如潮水般缓缓涌来的深灰劫气,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问道:“那些被劫气侵蚀心神的万劫门弟子会怎样?”   姜白安静了会儿,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其实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只是还没有埋而已,现在就是给他们的尸体撒上一抔黄土,让他们入土。”   怀素纸不再所言。   没过多久,深灰色劫气凝成的浪花涌至两人脚前,带来轻微的寒意。   若是往远处望去,隐约能够看见历史的残骸,但就像是海市蜃楼那般,都是虚假。   姜白站起身,看着怀素纸说道:“该走了。”   “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   姜白认真说道:“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怀素纸说道:“希望一切顺利。”   言语间,两人再次握住彼此的手,最后看了一眼这段历史,再是离开。   ……   ……   万劫门外,真实的人间。   程安衾与云妖告别后,并没有离开西北大陆,而是留在了这里。   留下来的原因颇为复杂,即是她不完全相信小姑娘的话,忌惮事情无可挽回的恶化,亦是她想要亲眼见证接下来的发展。   不久后,某日。   道盟有人相邀。   程安衾没有拒绝,依言前往那些坐落在高山间的静美庭院,见到了那些老大人们。   为首的依旧是那位出身自玄天观的胖老人。   “这些天里,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但你似乎不愿见到我们?”   胖老人的语气很是温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露着让人安心的慈祥意味。   前提是不考虑话里的明显讽刺意味。   程安衾平静说道:“您想多了。”   胖老人笑了笑,没有与她计较太多,转而说道:“梵净雪原上的教训深刻铭记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暮色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年岁不长,在境界上不足多虑,但终归是要小心一些。”“我请你过来的意思很简单。”   他敛去笑意,看着程安衾说道:“以你的手段,与那小姑娘相处多日,理应有所发现,我希望你能说出来。”   程安衾与他平静对视,没有说话。   胖老人沉默片刻后,神色骤然凶厉,寒声喝道:“魔主在蓬莱宗的所作所为,你比我知道的更多,难道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   声落如雷。   窗外花落如雪。   程安衾却是神色不变,唇角微微扬起,轻笑说道:“我忽然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胖老人盯着她,面无表情问道:“什么事情?”   程安衾微微一笑,嘲弄说道:“为何五年前的我和司不鸣,没有在你们的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呢?”   PS:算了一下字数,连带今天,必须要每天三更。 第三十八章 绝园的暴风雨   “我不是很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胖老人缓声说道:“程司主,方便稍微解释一二吗?”   在说到下半句话前三个字的时候,老人的语气骤然低沉,就像是一块断龙石轰然砸下。   程安衾笑意不减,更不曾惧,礼貌问道:“你是谁?”   胖老人看着她,没有说话。   书房的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程安衾浑然不觉,仿佛没有注意到。   更不在乎胖老人的肃杀沉默。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玄天观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曾在五年前远行北境,为平息云妖之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够了。”   “这就够了吗?”   程安衾似是不解问道。   胖老人寒声呵斥道:“你不觉得你太放肆了吗?”   不等程安衾开口,他用力地拍了一下书桌。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落下,愤怒的声音旋即淹没了整间书房。   “黄昏都已经直接动手杀人了,道盟都已经危在旦夕了,你还在这里纠结五年前的事情,你是不是疯掉了?!”   “宗门危难之时,你要做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暮色,杀死黄昏,为此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和这件事相比起来,其他所有的都是不重要的,是无足轻重的!”   胖老人近乎嘶吼出来的这三句话,有如凛然烈风席卷而过,足以摧毁很多人的心理防线。   程安衾不属此列。   她的笑容更加温柔,说道:“那你准备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胖老人早已料到这句话,面无表情说道:“我在来万劫门之前,便已做好身死的准备。”   换做旁人,听到这样掷地有声的言语,或多或少都会生出些许羞愧的感觉。   然而程安衾本就是道盟中人,更是中州五宗的真正掌权者之一,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这些同僚?   这只是一句漂亮的话,仅此而已。   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   不会被付诸于行。   “真是了不起啊。”   程安衾微微笑着,甚至抬起手开始给老人鼓掌,动作分外认真。   掌声响亮。   仿佛一道道耳光。   与胖老人的肥脸很是般配。   “然后呢?”   胖老人没有理会程安衾的嘲讽,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漠然说道:“在我如此耐心的解释之下,你还是要一意孤行,坚持自己的做法吗?”   程安衾想也不想,笑着说道:“是啊。”   胖老人一字一句说道:“为什么?”   “为什么?”   程安衾敛去笑意,看着老人的肃然面容,似是不解问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原因很简单,你是谁?”   胖老人冷声说道:“我是谁?”   程安衾轻轻点头,说道:“是的。”   胖老人想起片刻前的那段话,想起当年那段此生仅有的屈辱,心中再次涌起强烈愤怒。   他强行冷静下来,控制住这些情绪,寒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安衾看着他,温和说道:“我想说的是,我不想理会你,就像当年你们不曾理会我和司不鸣那样,这句话解释的够清楚了吗?”   话音落下。   书房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胖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与先前相比,这道声音不再尖利刺耳,变得平和了许多,低沉了许多,同时也更有力量了。   他看着程安衾的眼睛,说道:“这是私仇。”   “错了。”   程安衾叹息了一声,看着老人摇头说道:“不是私仇,是身在其位,当谋其政。”   胖老人没有说话。   程安衾的眼里流露出几分嘲弄。   “我先前一直没有说,是因为照顾您老的情绪,现在您连私仇两个字都冒出来了,我再委婉下去,便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了。”   她看着老人说道:“我想再问您一句,您到底是谁,您有什么资格喊我过来,你在道盟内身居何职,能让我把事情彻头彻尾交代给你,到底是你在执掌巡天司,还是我在执掌?”   说这番话的时候,程安衾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情绪上的起伏,冷淡到近乎进行客观的阐述。   胖老人愣住了。   是的,他是玄天观的长老,在门中德高望重。   但他确实不在道盟任职。   按规矩来说,他根本无权过问道盟相关的一切事务,更别提强迫程安衾交代自己手上的情报。   问题在于,道盟自立世以来就是中州五宗统治人间的一件工具。   过往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理所当然唤来程安衾,理所当然询问与那个小姑娘有关的一切事情,然后被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   “我的答案很简单。”   程安衾的声音再次响起:“您老还是回山养老吧,不要管这些世俗闲事了。”   胖老人沉声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程安衾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难道您老忘了你们上次惹出来的那场祸事了吗?”   话中所指,当然还是梵净雪原上的那场让中州五宗丢尽颜面,与整个北境几近撕破脸皮的变故。   这已经是这场谈话里的第三次提及了。   事不过三。   胖老人已经知道,今天这场谈话只能到此为止,因为他不可能对程安衾出手。   “很好,如此怯弱绥靖之举能被你们做的这般理直气壮,真的很好。”   他忽然冷笑出声,看着程安衾说道:“我现在开始期待,道盟在你和司不鸣的手中彻底衰落了。”   程安衾还是不生气,莞尔一笑,说道:“不客气,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史书上想必也会有您老的名字。”   胖老人冷漠说道:“但你们的名字会在最上方。”   “是啊,就像你指望着我和司不鸣为您背锅一样。”   程安衾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最后说道:“不用送了。”   ……   ……   人去楼空。   在程安衾离开后,一场议事被紧急召开,来自中州五宗的前代强者们再次齐聚一堂。   随着胖老人将先前那场谈话的内容,不予保留地缓声道出,场间的气氛越发低沉。   当最后一句话落下后,众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时值冬末,今日恰逢雪后初晴。   阳光穿过树梢,越过窗檐,洒落在所有人的身上,却没有带来半点的暖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开口打破了这种死寂。   “无论如何。”   梅雪认真说道:“事情的范围都要被控制住,不能演变成一场道盟的内乱。”   听到这句话,有人叹息说道:“要是走到那一步,暮色不知如何,但黄昏显然是要痛饮三杯的。”   言语之中,不着一字,却尽是悔意。   事实上,所有参与了五年前那场围杀的道盟强者,事后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悔怒之意,认为当初行事太过着急,是被利益蒙蔽了双眼。   这也是五年后,在怀素纸踏入万劫门后将近一个月的现在,他们没有贸然对那个小姑娘出手的缘故。   不论谨慎,还是惧怕。   总之,所有人都在事情到来的这一刻,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终究是要做的。”   胖老人面无表情说道:“还是那句话,暮色必须死。”   梅雪提醒说道:“如今情况未明,对那个小姑娘出手,后果很有可能不堪设想。”   旁边有人接过话头,说道:“程安衾不愿配合……有没有可能是她知道怀素纸的后手所在,确定这个小姑娘动不了?”   再有人说道:“不一定,你要考虑到她和司不鸣之前刻意交好怀素纸,为此不惜无视我们给予的压力,这时候的行为很像是赌徒孤注一掷。”   话至此处,众人不再沉默,纷纷开始了发声。   在场这些前代强者愿意离开山门,聚集到一起,便是都认同胖老人的说法——暮色必须死。   随着时间的流逝,冬日西斜,天地一片暖红。   场间的声音越发稀薄,直至不复存在。   静的让人心悸。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   “我觉得这件事很简单。”   胖老人看着众人,神情漠然说道:“既然程安衾不愿站在我们这边,那就让她不得不站在我们这一边好了。”   梅雪问道:“您的意思是?”   胖老人的声音冷淡至极:“她不是执掌巡天司吗?就让巡天司的人对那个小姑娘动手,难道她还能拉得下脸皮,去给那个小姑娘解释?”   ……   ……   与此同时,万劫门内的洞天世界里也有一场谈判。   不再是那处亭下。   人却还是那三个人。   裴应矩面色不善,看着坐在廊下赏枫的那两位女子,低声缓慢问道:“我可以过问一句,你们最近这些天,到底在做什么吗?”   姜白当作没有听见。   怀素纸素来有礼,平静答道:“在做正确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裴应矩道心更为激荡,无数情绪生出,却都被他强行控制了下来,不曾有半点流露在面容之上。   “怀大姑娘,您所谓正确的事情,指的是……”   他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沉声呵斥问道:“您从这一段历史杀到那一段历史,把所有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杀上一遍,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吗?!”   怀素纸神情不变,简单的嗯了一声。   也许是觉得这不太礼貌,她还很贴心地多说了两个字,语气诚挚。   “是的。”   PS:虽然我很想要打游戏,但我真的没打游戏,另外这几章的章节名确实是在故意玩,不知道还能玩多少章。   但虽然是在玩吧,用的标题还算是贴切的,至于为什么贴切……这我当然不可能在PS里解释,毕竟这是引用,但不完全的引用,基本当作字面意思来理解就好了。   最后,我真的很喜欢不破爱花。   最最后,还有一章,九点之前吧。 第三十九章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裴应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一本簿册留下后,转身离开。   簿册里记载着上一次谈判当中,他所许诺给予怀素纸的事物,即他如今所掌握的万劫门的情况。   当然,这簿册上记载的不可能他掌握的全部,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离开到一半的时候,裴应矩忽然停了下来,说道:“既然怀素纸你决定了要合作,行事之前稍微考虑一下本宗,而不是把自己的痛快放在最前方。”   说完这句话后,他真的离开了。   怀素纸拾起那本簿册。   时值浓秋,天光清丽之余带着几分凉薄的感觉,落在簿册上,恰好养眼。   她翻阅着簿册,看着这份不完全的情报,看着写在情报后的那些文字,没有说什么,递给身边那人。   姜白从她手中接过,以极快的速度随意扫了几眼,然后说道:“和我猜测的基本一样。”   怀素纸嗯了一声。   在裴应矩发来见面的邀请后,两人有过一场深刻的交谈,主要是讨论万劫门愿意给出多少情报,以及正在采用怎样的方法平息劫气之乱。   就像姜白事前推测那般,在失去她以后的万劫门,果不其然地选择了最为笨拙的那个办法——重新梳理劫气,让其回到应有的位置中。   与治水是一个道理。   这个方法落在姜白的眼中,固然是笨拙了些,但胜在足够稳定。   只要操持大局的那个人有着足够的眼光,确实是最为稳妥的解决办法。   “是小二在操持大局。”   “小二?”   “万劫门又不只有我一个长老,当然会有一位二长老,我习惯把他叫做小二。”   “难怪他不喜欢你。”   怀素纸客观评价说道。   姜白满不在乎说道:“我不需要他的喜欢。”   “言归正传。”   她说道:“小二这人虽然是个大乘,但实力其实也就那样,活了几百年还是个初境,而且脑子也不怎么好使,只能用这种方法了。”   怀素纸没有接话。   不管姜白把这位二长老贬得再怎么低,都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大乘,站在如今的她所不能见的风景之原中的当世顶尖强者。   “另外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姜白放下那本簿册,说道:“裴应矩差不多要破境了,最迟三年,最快就在今年之内。”   如果话里那位二长老此刻在场,有幸听到这句话,必然会发现与自己从裴应矩口中听到的,他破境大乘的时间有着极大出入。   ——不是最迟十年,而是最迟三年,最快甚至就在今年之内。   怀素纸墨眉紧蹙。   无论是放在什么时候,这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以裴应矩的立场以及对她们的感官,在破境大乘之后,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诛仙剑被炼成,必然会破坏两人定好的计划。   更重要的是,两个大乘比一个大乘多一个大乘,因此一个大乘打不过两个大乘。   这句话当然是废话。   然而这世间很多的废话,其中都存在着颠扑不破的真理。   当然,云妖有资格把这个所谓真理给打碎。   但问题在于,它无法进入万劫门内,只能隔着那座山门大阵出手,不见得还可以同时镇压两位大乘。   “是啊。”   姜白拖曳着尾音:“很是麻烦啊-”   听着话里不加掩饰的从容自信,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找到重拾境界的方法了?”   姜白莞尔一笑,看着她说道:“你猜?”   过往与江半夏相处的岁月当中,怀素纸曾听过无数次这两个字,知道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不理会。   像姜白这种对世界仍旧充满兴趣的老姑娘,往往会主动说出来。   然而当怀素纸等了好会儿,还是没等到下一句话的时候……   她才发现这次似乎不一样了。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之前的办法会行不通,便只能继续沉默了。   姜白眼里流露出一抹得意,心想你还想和之前那样,用这种小手段就把我玩弄在股掌之间,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些。   真以为我这几百年都是白活的?   怀素纸不再纠结此事,转而说道:“能抢在裴应矩破境之前,把事情直接定下来吗?”   话中所指,自然是两人的计划。   “现在已经足够快了。”   姜白摇头说道:“再快,便彻底超出我预估的范围了,你很难承受得住。”   不久之前,裴应矩说的那句话尽管言过其实,但确实是真的。   这些天里怀素纸一路随行随杀之,剑锋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造成的动静根本无法掩饰,早已被万劫门众人得知,以至于人心惶惶。   在万劫门的很多人看来,这是怀素纸在向裴应矩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也是今天见面的根本原因。   ——裴应矩与那位二长老原先的计划当中,这次见面应该放在数十日后,对怀素纸观察足够的那一天,但他们却没想到这位魔道妖女,竟然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毕竟这很像是在掀桌。   但这当然不是掀桌。   这是怀素纸与姜白定下计划中,所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   杀人是破劫的一种方式,但不代表只要杀了人就能够破劫。   在一定程度内的杀戮和破坏,会被劫气自主修复完整,维持历史原有的发展。   怀素纸之所以杀人,为的是将诛仙剑意刻入那一段段历史当中,以此留下自己的烙印。   这是一个看似轻松简单,实则无法着急的过程。   一则是洞天世界里的每一段过往历史,都是由劫气变化而成,随着她的不断杀戮,劫气必然会以某种方式记住她,阻扰她继续杀人。   以姜白现在的境界,最多只能延缓这个过程,无法根本杜绝。   二是以诛仙剑意留下烙印,对怀素纸的神魂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负担,并非随手而为之事。   两者相加之下,杀人之事自然越发艰难。   ……   ……   “我想试试。”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姜白安静了会儿,说道:“那就试试好了。”   时值浓秋,夕阳归山渐早,红暖的暮光映得枫叶鲜艳如血。   若是往远山望去,有染尽层林落入眼中,很是悦目。   这是一处皇家行宫,风景自然极好。   与过去不同,两人此刻身处的这段历史,是一个统治整个人间的帝国最为强盛时期的末端。   在不久后的那场剧变到来之前,此刻的一切仿佛永远。   “说起来,你好像对这些古人没有兴趣?”   姜白看着她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闲极无聊又无法修行,就是靠和古人聊天打发的时间,可你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和他们说过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言语间,她收回赏枫的视线,沿着长廊向行宫深处走去。   姜白想了想,最终没有问为什么。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在元始道典的掩饰之下,沿途一路皆平静。   直至一座宫殿出现在两人眼前。   时已入夜,殿内正在举办一场宴席,光筹交错之间,自是欢声笑语不绝。   两人止步殿外。   姜白望向怀素纸,看着她眉眼间的淡淡疲惫,忽然说道:“其实还真有个办法。”   怀素纸嗯了一声,表示不解。   “让你抢在裴应矩破境前,把事情给定下来的办法。”   姜白顿了顿,说道:“但这很难。”   怀素纸知道她不是在恐吓自己,而是认真的劝告,平静说道:“我不会勉强自己。”   姜白心想你就嘴硬逞强吧。   你连道一弓都敢用,还能有脸说出这句话的吗?   她忽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只是话已出口,便不该沉默了。   “这一路杀过来你应该明白,在这个洞天世界里,所有的人与事都是虚有其表,没有历史上的真正风采,这也是你当初能如此轻易的杀入相府,让那位奸相满门灭绝的缘故。”   修行界向来认为一代更比一代强,但这指的是整个人间,而非个体。   八千年前的大乘依旧是大乘,放在今日同样是最为接近天穹的人间至强者,不会有任何区别。   那位权相能秉持朝政,前提是他有着足够的境界,可以不高,但决不能太低。   怀素纸却如同杀鸡一般,把他一剑杀之,根本原因是劫气无法重现这位奸相的境界,更别提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珍贵护身法宝。   姜白继续说了下去。   “我之前还和你提到过,劫气是天地灵气剧烈变化下,自然出现的事物。”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故而劫气在你身上留下印记的方式,是通过你施展道法,剑诀,一应涉及到天地灵气波动的手段。”   怀素纸听懂了,问道:“如果我自封境界,像凡人那样子杀人,劫气在我身上唯一有迹可循的地方,是我催动剑意留下烙印的时候?”   姜白嗯了一声,看着她说道:“你应该知道这有多难。”   在自封境界的情况下越过层层保护持剑杀人,纵使劫气所凝聚的人与事都是伪物,不得真实,依旧是极难之事。   “是很难。”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忽然展颜一笑,说道:“但我想试试。”   说完这句话,她抬手唤出长天,随意提着,向灯火通明的大殿走去。   PS:谁说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九点的! 第四十章 杀人考察   夜色深沉,殿内亮若白昼。   今夜这场宴席的召开人是一位亲王殿下,史书上明确记载这位亲王在此时颇受恩宠,且其行事颇为大气,不见吝啬之处。   故而参与宴会之人,其中不乏修行者。   所谓修行者不近红尘的说法,归根到底还是要看红尘够不够红。   一位阔气的愿意礼贤下士的亲王殿下,足以让很多修行者放下身段亲近——哪怕这是近万年前,修行者地位高不可攀的时候。   怀素纸与姜白来到这里,原因便是后者所珍藏的一件天材地宝,落入了这位亲王殿下的手中。   而他将会在今夜这场宴席当中,把这件珍宝作为奖品,赠与所谓的有缘人。   这自然是历史之外的变故,但就像是必须要杀的人足够多才能破解那般,这种轻微的意外在劫气的修正范围之内,不会造成影响。   当怀素纸推门入殿,踏入灯火的海洋里,向殿内深处走去时,那些歌舞丝竹之声就像是朵朵浪花,逐一平复了下来。   凡她过处,尽皆寂静。   坐在最上首的那位亲王殿下,察觉到场间的异常变故,目光往寂静起处望去。   然后,他的眼里映出了来人的容颜,眼神随之明亮了起来。   他就像是史书所载那般礼贤下士,站起身,微笑说道:“这位姑娘……”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怀素纸做了一件事。   她手腕微动,剑锋轻挑,便从一位靠近自己的侍卫的咽喉处抹过,带起一泼刺眼的鲜血。   当鲜血成花绽放之时,那位亲王殿下的娘字,才是堪堪在空旷的大殿内徘徊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位美不可言的姑娘,竟是一言不发直接杀人。   如果你是刺客,决定当众袭杀亲王殿下,那你至少要在动手之前说些什么,以此来表达自己在某些方面,比如政局之上的诉求吧?   如果是杀手……哪有杀手会当着无数人的视线悍然杀人的呢?   是嫌弃自己活得太久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殿内响起一片哗然声。   亲王殿下看着持剑而来的怀素纸,皱起眉头,神情漠然说道:“留她一命,活捉。”   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来自于他府中供奉着的一位修行者,此人以确凿语气告知他,黑裙女子的身上不见半点真元流动。   换而言之,此人最多也就是一个炼气境,远未入道。   既然还算不上是真正的修行者,那就没有什么好值得担心的。   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大殿的门窗忽然被关闭。   随着吱呀声的响起,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觉笼罩在殿内众人的身心之上。   与此同时,怀素纸开始向大殿深处走去。   她走的不快,黑色裙衫无风自飘,在灯火凝聚而成的光明海洋中,就像是夜色的真实化身,毫不起眼却又极尽夺目之能。   她的手中剑同样不快,却带有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一首曲子。   当那些遵循着亲王命令,向她围去的侍卫,不断死在那把似缓实快的黑沉如墨长剑之下的时候,人们再也无法冷静下去,狼狈着退向大殿的两侧角落。   就像是遭到某种恐怖压力后,不得不被分开的海水。   那位亲王看着这幕画面,只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衅到极致,无法再继续从容下去,寒声喝道:“给我出手!不论生死!”   话音落下。   一道飞剑倏然出现,化作带着淡灰色的流光疏影,向怀素纸的咽喉疾驰而去。   这是毫无疑问的剑修手段。   换做寻常时候,怀素纸连看都不用多看一眼,甚至不用动念,这道飞剑也近不了她的身。   然而现在的她自封境界,浑身真元内敛,可以倚仗的唯有自身道体。   但,这已经足够了。   砰!   一声轻响。   怀素纸眼中无剑,目中却有人。   她一直在看着那位供奉的眼睛,当对方的眼神出剑的变化瞬间,便以此判断出其剑路所在,提前横剑身前,这才拦下了那道淡灰剑影。   拦下剑影,不代表这一剑就结束了。   飞剑以极快速度破空而至,必然也携带着相对应的强大冲击力。   当这股力量通过长天的剑身,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时,她的身体也随之颤抖了一下,将所承受的冲击力向大地宣泄而去。   元始宗不是无归山,从未有躲进龟壳里的无趣习惯,不以道体之强立世。   在失去真元的支撑下,她必须要动用这些方法,才不会直接负伤。   飞剑出而无功,殿内再次响起一片哗然声,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以为是自己眼花的时候,再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落下。   人们沿着声音望去,只见那位黑裙女子高举手中长剑。   然后。   一剑悍然斩落,斩在那道淡灰剑影之上,直接将其斩出原形,斩落在地面。   轰!   烟尘四起!   飞剑落地的瞬间,与其心神相连的那位修行者心神受创,一口鲜血自嘴里喷溅而出,染红衣衫。   就在这时,怀素纸不再缓步而行,脚尖轻轻一点,借烟尘隐去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她便穿过了重重侍卫的保护,直接出现在那位亲王殿下的身前。   同是这一刻。   另一位始终警惕着的供奉,早已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一点寒芒跃出,直指怀素纸咽喉,却只见她仿佛早有预感一般,顺势偏身低头,恰到好处地躲过了这处心积虑的致命一击。   供奉眼神骤然一变,正要大喊出护驾二字,让亲王退至自己身后时,已有利物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   亲王殿下的胸膛出现了一道恐怖的创口,几乎是被拦腰斩断。   不知何时,怀素纸已然出剑。   亲王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了呼吸,摔倒在地。   直到这时,那道被斩落在地的飞剑才是迟迟而回,朝怀素纸的心脏刺去。   这一剑依旧逃不过她的感知。   擦的一声轻响。   飞剑最终划破了她的衣裳,在她的肩膀上带出一道血花。   与此刻摔倒在地,鲜血如涌泉般喷溅而出的亲王殿下相比,这朵血花显得太过渺小,不值一提。   怀素纸仿佛感受不到痛苦,神情依旧平静。   她抽出长天,顺势斩向最近的那位供奉,不见片刻迟疑。   战斗还在继续。   ……   ……   大殿外。   姜白坐在栏杆上,看着殿内的烛光与剑影,闻着扑鼻而来的浓郁血腥味,听着绵延不绝的惨叫声响起,心情无比复杂。   她没想到怀素纸在自封境界,放弃修行者的手段后,还能有如此强悍的杀人手段。   换做寻常剑修,在被迫放弃御剑的情况下,就算境界仍在,战力也会有极大程度的下降。   怀素纸此刻的表现,同样有些生涩,但更像是朝花夕拾,绝非第一次执剑杀人的模样。   “不是第一次……”   姜白想到这里,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忍不住好奇她的过去。   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造就出这样一位魔道妖女?   殿内的惨叫声还在不断响起。   她很清楚,怀素纸是在借殿内那些修行者,来让自己习惯这种战斗方式,以最快的速度洗去身上残留的那些生涩,变得成熟起来。   当她想到这一切是因自己而起,心中很自然地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怪异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安,却又下意识不愿逐出识海,无比微妙。   直到殿门被推开,怀素纸从中走出,姜白才是醒过神来。   与推门入殿之时相比,此刻的她自然是要狼狈了许多,束发的带子早已在战斗中绷断,肩上衣裳有着一道明显的豁口,可以看见还在流血的伤口。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雪上沾着很多的血,如妆。   那件黑色裙衫不再如前纯粹,颜色变得深沉了许多,看着有些碍眼。   “是不容易。”   怀素纸的声音带着倦意:“有些累人。”   姜白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布满了尸体的殿内,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自封境界的情况下,以最不熟悉的战斗方式,硬生生以一敌多,把这位亲王殿下的贴身侍卫与供奉的修行者尽数斩杀剑下。   最后的感想是……有些累人?   “我开始相信了。”姜白忽然说道。   “相信什么?”   怀素纸有些不解。   姜白望向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相信你能抢在裴应矩破境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怀素纸没有说话,沉默着。   姜白微微一怔,心想你怎就这样沉默了,没有哪怕一点儿的表示吗?   这时候的你就算是故作冷淡,至少也该嗯上一声吧?   哪怕懒得嗯上那么一声,点个头也不算事吧?   便在这时,怀素纸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白痴啊你。”   她看着姜白的眼睛,声音越发虚弱,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觉得我的伤口都是假的,我是不会疼的吗?”   姜白安静片刻后,才发现这是自己见过最为狼狈,比之当初旧皇都之时还要狼狈的怀素纸。   片刻后,她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忘记了。”   怀素纸听着这话,觉得好生荒唐,不可理喻。   她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最后说道:“我现在已经很累了,先睡一下,你替我治伤。”   话音落下,怀素纸靠在墙壁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姜白看着已然睡过去的她,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琢磨了会儿,才是把她的身体以真元包裹住,背到了身后,向离开的方向走去。   PS:看到一个叫余歌的读者投票,真是让人怀念呢。   然后今天还有两章。 第四十一章 新人旧事两不忘   翌日傍晚,怀素纸才是清醒过来。   她没有着急睁开双眼,默然感受着道体各处,确定伤势被处理的极好,差不多痊愈后,心情才是好转了些许。   直到这一刻,她对陷入沉睡前看到的那个姜白,还是抱有一定意见。   主要是太不靠谱。   “醒了?”   姜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怀素纸这才睁眼,不快不慢地坐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发现只剩下一道浅淡的白痕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嗯了一声,说道:“谢谢。”   听到这两个字,姜白再次生出羞愧。   只不过与昨日相比,此时的她已经冷静下来,故而这种情绪并不浓烈,但也不淡。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她看着怀素纸,带着歉意说道。   怀素纸听得出来,这句话不是客气,是认真的。   她微微摇头,示意事情到此为止,没有必要再重复提起。   “还是在同一段历史里吗?”   “换了。”   姜白起身向一旁走去,为她倒水,解释说道:“昨日的动静太大,那边已经戒严,短时间内不会结束,等下一次轮回再过去吧。”   怀素纸只是自信,并非自负,自然不会对此抱有半点异议。   她掀开被褥,起身下床,然后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然不同,从那件习以为常的黑色裙衫,换做了一件淡青色长袍。   先前睡在床上没有太多感觉,此刻双脚落地后,她才发现这件青袍不太合身——但睡起来确实不错,很是舒服。   具体来说,是裙袂比起过往短了不少,让她的脚踝暴露在天光之下。   这让她更不习惯了。   很明显,这件青袍是姜白的。   在她睡过去的时候,姜白为她换了那件破了的黑色裙衫,一时间却又找不到新的衣裳,唯有出此下策。   怀素纸对此可以理解。   毕竟哪有穿着带血的衣裳睡觉的道理。   而且她也能清楚感受到,身上的亵衣还是那件亵衣,对方并没有越过朋友之间的那道界线,给予了她足够的礼貌。   “不介意吧?”   姜白走回来时,见怀素纸正在打量衣裳,便问了一句。   “嗯。”   怀素纸说道:“不介意,就是有点儿不习惯。”   姜白把水递给她,好生奇怪说道:“这你当然没法习惯,我可是差不多矮了你半个头,你穿我的衣裳,凭什么能立刻习惯?”   怀素纸接过那杯水喝了口,感觉稍微好了些许,又听到了一句话。   “不过说真的,我倒是觉得你这样还挺好看的。”   “嗯?”   姜白看着她,随意说道:“你平日穿的有多严实便多严实,衣裳的款式又是那种不显身段的,一点都不像个姑娘家。”   怀素纸好奇问道:“那像什么?”   姜白想了想,眼神忽然明亮起来,打趣说道:“像我。”   怀素纸再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确定与自己所习惯的有明显区别,于是更加不解。   “我的意思是……”   姜白微微一笑,得意说道:“你很像我这个年纪的人,而我看似比你年长数百岁,事实上却要比你年轻数百岁,不像你这般暮气沉沉-”   怀素纸无言以对,心想这不过是习惯上的区别,何至于牵扯到年岁之上?   真是莫名其妙。   这般想着,她端着那杯水坐了下来,向窗外望去,看着那被雨水打湿的微黄树叶,便知道这里也是一个秋天。   “秋雨淅沥,可以高眠。”   怀素纸有感而发。   说话间,她随手把被秋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露出清丽侧颜,几分苍白。   在窗外凄冷秋景的映衬下,难得生出了几分柔弱的感觉。   姜白静静看了会儿,温声说道:“你身上的都是些寻常伤势,没有什么棘手的地方,基本上没有问题了。”   怀素纸问道:“那还差多少?”   话中所指,自然是铸剑所需的各种材料。   之前那些天里,两人行走在历史里,除却以诛仙剑意留下烙印,便是在重新收集属于姜白的那些天材地宝。   对此怀素纸几乎没有过问,全由姜白抉择。   这并非是不关心,而是她在炼器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可言。   那年清都山上,谢清和为祭炼长天苦思冥想无数日夜时,她也只能起到一个在旁陪伴的作用,无法给予真正的帮助。   在明知自己不擅长的情况下,倒不如彻底放手,选择相信到底。   “还差最后一样。”   姜白说道:“就在这里。”   怀素纸不再多问,转而说道:“材料都准备好后,便直接开始铸造剑胚?”   姜白想了想,说道:“到时候先去见一个人。”   “谁?”   怀素纸有些奇怪,心想你在万劫门里难道还有可以相信的盟友?   姜白猜到了她的想法,摇头说道:“是一位古人。”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是真的意外了,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不久之前还对我说过,这里的一切人和事都是伪物,不得真实。”   “确实都是假的,但不代表假的就注定一无是处,连用都不能用。”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最起码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存在过的,每个人所拥有的记忆也许片面,但都是他们当时的作为。”   怀素纸懂了,看着她说道:“原来你不懂炼器。”   姜白也不羞愧,神情坦然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若真有这么个存在,那就不可能是人,该被称之为天道了。”   怀素纸心想这不就是在狡辩?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怀念谢清和了,也不知曾经的小姑娘如今过的怎样,是否被清都山的诸般俗事给烦到,与她此刻一般的疲惫?   唯独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   如果她真的需要,谢清和绝对会放下手中一切事情,为她辛苦,为她疲惫,为她烦。   可惜。   都是奢念了。   哪怕无视北境与中州存在的真实距离,她也不可能向谢清和提出这样的请求,这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怀素纸敛去思绪,望向姜白问道:“那你有几成把握?”   姜白说道:“大约在三成左右吧。”   三成把握看似渺茫,事实上已经很不错,毕竟诛仙剑阵早已失传,况且两人还对其作出了不少的改动,要将阵图铭刻在剑身之上,必然会更加困难。   怀素纸沉默了。   “放心。”   姜白安慰说道:“我当年也和你一样,生怕自己失败,所以同样的材料足足准备了三份,就算失败了也可以换个方向来过,不是孤注一掷。”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更加不想说话了。   哪怕是她,这时候也会生出疲惫的感觉。   秋雨随风入窗,落在她的脸颊上,带来点点寒意,浸人心神。   她偏过头,望向阴霾天空,神情若有所思。   “怎么了?”   姜白的声音在旁响起。   怀素纸收回目光,看着姜白的眼睛,叹息说道:“我想到办法了。”   姜白有些意外,问道:“铸剑的办法?”   怀素纸说道:“嗯。”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应该没有问题。”   “……到底是什么?”姜白越发好奇,问道。   “你能猜出来的。”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里是久违的轻松愉快。   以至于她甚至都忘了,说这句话的自己,正是平日里她最讨厌的那种人。   换做寻常时候,姜白此时必然是要反唇相讥,嘲弄她成为自己厌恶的模样。   但出于某个原因,她很有耐心地按下了这种情绪,认真思考了起来。   以怀素纸的性情习惯,不可能是在故意报复她昨天的所作所为,因此是真的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下一刻,姜白生出了一个猜测,神情微变。   “与云妖有关?”   “嗯。”   怀素纸不意外被猜出来,毕竟她踏入万劫门后,能够动用的手段已然不多。   她说道:“这件事解释起来很麻烦,无法长话短说,所以不如不说。”   姜白微微蹙眉,犹豫片刻后,最终没有追问下去,话锋一转说道:“这事难吗?”怀素纸说道:“不难,但有些麻烦。”   她想到的那个解决办法,不曾离开过她片刻,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只是由于某些缘故,被她下意识忽略了过去。(注)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在北境以北的死后荒原世界中,怀素纸曾经遇到过天下诸宗,乃至于前皇朝的大乘强者。   这些不愿彻底死去的强者们,欲要联手夺舍她的身躯,却被她借云妖之手反杀,就连神魂都无法留存,被她以手中长天彻底吞噬。   落入她手中的不只是天下诸宗的不传真经,以及诸多隐秘传闻,还有这些强者所擅长的事情。   比如炼器。   比如炼丹。   比如诵经……   怀素纸向来自知,没有着急去消化这份莫大的机缘,而是单独取出了功法,便将其搁置在旁,至今已有五年之久。   时间推移之下,又有俗事不断缠身,以至于她渐渐忘了这回事。   姜白问道:“有几成机会?”   “不确定。”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但比你的多。”   姜白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因为都是真的,不是假的。”   姜白怔住了。   片刻后,一道带着恼火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怀素纸,你这是在嘲讽我吗?!”   PS:首先给大家道个歉,这里出现了一个……应该不算严重的bug,至少不会比八大宗有九个来得离谱。   注的地方,纸纸之所以忘了这件事的某些缘故,当然是我码字的时候浑浑噩噩,把自己明确写过的,她在云妖帮助之下,吞噬了那些死在北境以北的强者的神魂,并且得到相关功法,以及诸多隐秘,还有大道感悟,甚至是人生所见一切的事情给忘了。   然后,这其中当然也包含有炼器,毕竟那么多人,总不可能没一个擅长炼器吧?   另外,这不会影响后面的剧情。   最后稍微解释一下。   我之前把这里的记忆点,主要记成了两个地方,即是元垢寺和长生宗的线,前者在不久前已经提到过一次,后者是之后才提及的东西。   在强大的习惯影响下,我甚至在写本卷第二十五章的时候,写成纸纸没有得到八大宗全部不传真经。(现在已经修改)   十分抱歉。 第四十二章 圣女心中有我   “……你想多了。”   怀素纸看着姜白,忽然有感而发,说道:“你刚才那句话是对的。”   姜白问道:“哪句?”   怀素纸笑了笑,说道:“你比我年长,我却没你年轻。”   姜白对此十分满意,于是决定不和她计较,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听着秋雨淅沥声,怀素纸的笑容却多了些暖意,就像她此刻的嗓音那般,微微沙哑,分外动人。   “今天吧。”   “这么着急?”   姜白蹙起眉头。   “不算急。”   怀素纸看着她,温声说道:“你应该准备了很长时间吧?”   姜白怔了怔,然后醒过神来,不解问道:“你还打算走我那条路?”   “为什么不走呢?”   怀素纸望向窗外秋雨,看着阴郁天空,笑容却更深刻,轻声说道:“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本就无关真假,拘泥其中没有太多意义。”   姜白沉默了。   怀素纸没有回头,问道:“怎么了?”   昏暗的天光落在她的身上,却无半点颓废之意,更显平静坚定之意。   从姜白的角度望过去,只见她唇角微扬。   半身光。   半身影。   那张落在阴影里的侧脸,就像是天光不曾有缘落下的绝笔,让有幸见到的人只需一眼,便毕生难忘。   “没什么。”   姜白醒过神来,不再看她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就不论真假,一起做好了……所以,是你那边暂时还没有办法动吗?”   怀素纸也不狡辩,很坦然嗯了一声。   过往五年间,她自那些神魂中攫取功法后,便再也没有理会过。   如今想要重拾起来,并非易事。   更何况她不见得还有这份余力。   因此她想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办法。   毕竟云妖就在万劫门外,她总不能让小姑娘坐在那里,万般无聊地等她归来,天天对着皑皑白雪与高山发呆吧?   这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些。   既然如此,那就为云妖稍微找些事情做,不要那么的无趣,想来她也会因为这种挂念而高兴的吧?   ……   ……   万劫门外也是一个白天。   云妖坐在湖边,看着远近皆千篇一律的景色,越发犯困想要睡觉。   不是因为遇到困难,而是真的无聊。   况且冬天本来就很适合睡觉吧?   冬眠可是很多人和妖都抵不住的事情呢-   大概也就圣女殿下那样的圣人,才能做到不管春夏秋冬,一如既往地修行不怠。   真是厉害啊。   云妖由衷想着,犯困的越发厉害,小脑袋一晃一晃的,快要摔倒在膝盖上,直接昏睡过去的时候……   忽然有一道神识沿着那道若有若无的因果线,落入她的浩瀚如世界般的识海中,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圣女殿下给她布置功课了!   云妖顿时睁大双眼,眸子里的困意倦意尽数消失无踪,被难以置信彻底取代。   对她来说,这个消息与天劫根本就没有区别!   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你不是正忙着救人吗?   怎么还能给我布置功课的?   难不成你是怕我闲的无聊变回原形?   云妖只觉眼前一黑,天昏地也暗,恨不得立刻睡大觉,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般想着,她却还是诚实地接受了那道神识里蕴藏的全部消息,准备老实完成圣女殿下布置下来的功课。   然后她发现这份功课有些奇怪,不像是圣女殿下平日里习惯的手笔,十分特别。   就在这个时候,风雪中有脚步声响起。   云妖不在意。   偌大人间,有资格让她在意起来的人类,最多不过三个半。   ——这是她从某本书上学回来的说法。   她轻咬下唇,认真琢磨着圣女殿下这份功课的深意,又想着特意要求她尽快完成的附带条件,越发觉得这一次不同寻常。   一声咳嗽声响起。   云妖有些不耐烦了,声音微冷问道:“怎么了?”   “怀姑娘,我们是最近这些天里,侍候您和怀大姑娘的那三个人。”   一位身着黑衣的巡天司高阶执事,站在云妖的身后,好生谨慎地说出了这段话。   前日夜深时分,某位老人亲自找到了他们,似拉拢实则威胁的与他们谈了谈,告知他们拥有为道盟作出重大贡献的机会。   三人又不是白痴,哪里不清楚老人话里的真实意图,就是要借他们把程安衾与司不鸣给拖下水。   但问题是,像他们这种站在夹缝里的小人物,又能有什么选择可言呢?   不过一粒尘埃罢了。   如果不是程安衾对此早有预料,事先早有吩咐,三人便只能认命。   那个吩咐很简单,是让他们被威胁后直接去见怀云,把自己的来意讲述清楚。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交代。   不管怎么看,这都来的不太靠谱。   如果不是程安衾在过往数年间,为自己在巡天司立下的形象是过分宽厚的,不够心狠手辣的,三人大概是不敢这般行事的。   云妖听着三人的话,还是没有回头,神情若有所思。   冰湖畔一片安静。   就在三人以为程安衾的交代是错的,一颗心沉向湖底的时候,云妖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事?”   与先前相比起来,此时小姑娘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不再冷冽如风。   三人微怔,旋即清醒过来,正准备委婉道出来意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有什么说什么就行。”   云妖说道:“那些人听不到你们的话。”   纵使她昏昏欲睡,想要冬眠不断,但她还是那个近乎天下无敌的她,又怎会感知不到那十几道藏在远方云雾深处的视线?   如果不是圣女殿下交代过,她一个念头就能让那群人灰飞烟灭,彻底不复存在。   三人已做决定,便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开始讲述自己得到的命令。   很自然的,他们着重强调了这与程安衾无关。   “那些老大人,希望我们凭借这些天里与你建立起来的关系,试探你,从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话说到这里,其中一人怕她不懂,解释道:“这个要求看起来不过分,是我们职责之内的事情,但只要我们真的答应了,那就会陷入对方的节奏,再也无法回头,直到死去。”   云妖确实不懂,听了解释才是明白,心想人类真是麻烦啊。   “所以你们想怎么做?”她问道。   为首那人认真说道:“我们想要活着。”   云妖没有立刻答应,反问道:“那你们能给我什么?”   另外一人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你有想法?”   云妖也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看出来,毕竟她不曾遮掩,说道:“只要你们能帮我一个忙,那我可以确保你们活着,谁都奈何不了你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相当寻常,就像是在说今晚要吃烤全羊那样,找不出半点起伏。   然而正是如此,反而给予了巡天司三人莫大的信心。   “何事?”   云妖神情不变说道:“几件小事而已,不会让你们为难的,而且你们也能把这当成情报给带回去,让你们讨厌的去烦。”   三人愣了一下,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云妖哪里会给他们反悔的机会,直接说道:“就这样定了。”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挥手让他们离开。   三人欲言又止,心想您就这样让我们走,那我们拿什么回去交代?   云妖误解了他们的意思。   “放心。”   小姑娘神情诚恳说道:“你们肯定不会出事的。”   见她如此肯定,三人不好再多说什么,想着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可走,只好相信这位看起来并不靠谱的小姑娘,起身离去。   三人一无所知的是,早在先前谈话的时候,云妖便在他们的身上落下了自己的气息,确保没有人可以杀死他们。   之所以这样做,一则是言出则行,二是她……指望靠着三个人来偷懒,完成圣女殿下临时交代下来的功课呢!   当然,这三人想必是完成不了那份功课的。   但是……他们背后的道盟人才济济,肯定没有问题啊!   想到这里,云妖不禁得意了起来,只觉得自己当真是聪明极了,连这种天才般的方法都能想到。   圣女殿下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为她高兴的吧?   不过还是很奇怪啊。   为什么圣女殿下会把炼器当成功课,甚至课题还具体到是炼制一把飞剑呢?   幸好这次的功课明言她可以找人帮忙,唯一的要求是,她必须要认真检查自己的功课,确保没有差错。   这当然不难。   毕竟圣女殿下考虑到她可能不擅长这方面,还特意送来了一份辅助她完成这份功课的东西。   云妖忽然觉得好有意思,心想现在似乎是她把自己的功课转交给道盟,而道盟为了确定她的情况,只能捏着鼻子来完成这份课题,然后交给她检查?   这样的话……   那她岂不也是一位先生了?   想到这里,云妖再无半点怨言,只觉得圣女殿下心里果真有她。   真好啊-   ……   ……   当天夜里,参与此事的中州五宗诸位长老再次齐聚一堂。   与之前不同的是,场间的气氛不再凝重。   而是一种奇妙的荒唐。   众人看着放在桌上的信封,看着被张开来的信纸,看着信纸上写着的那些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梅雪打破了这种沉寂,苦笑问道:“这到底算什么事?难道我们真的要照做吗?未免太荒谬了些吧?”   胖老人面无表情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先按信上的意思做着,不要着急动手,变化很快就会到来。”   PS:还要日万三天,所以今天还有两章,多的话可能三章。   唔。   厚着脸皮,月底求个保底的刀片和月票啥的,谢谢各位大佬啦- 第四十三章 旧日重现   就在这时,梅雪忽然说道:“信上的那道题我们要解,信之外流露出来的那些意思,我们更要去弄清楚。”   在场众人望向她,静待下文。   梅雪神色从容,拾起那张信纸,缓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信上的这道题与劫气有直接的关联。”   听到这句话,有人皱起眉头,说道:“但这封信是我们从那小姑娘处得到的,而非怀素纸的手中,一个小姑娘凭什么来解这样的题……”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被旁人开口打断,而是说话的人终于醒悟了过来,发现了问题所在。   梅雪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凭什么去解这道题,就算她真的解开了,又怎么把答案给送进去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小姑娘有办法和身在万劫门中的怀素纸联系,同时这个小姑娘还能找到解开这道题的人,这也是怀素纸为什么敢把小姑娘留在万劫门外的根本原因。”   “而当今世上,有资格解开这道题的人屈指可数,其中最后可能帮怀素纸的那位……”   梅雪的目光在场间众人身上扫过,沉声说道:“我想不用我说出来了吧?”   一片安静。   没有人说话。   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猜得出来,话里说的那位就是正在云游天下的谢真人。   如果小姑娘的底气真是来自于谢真人,那他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在徒惹人笑。   正是如此,众人才会突然静下来,如同死去那般,让此间寂静如坟墓。   “还有另一种可能。”   胖老人神色不变,说道:“这是怀素纸在故布迷阵,以此为震慑,让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梅雪说道:“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因此信纸这条线不能断,这是我们查明真假的最好方法。”   有人叹息说道:“看来我们是要认真解题了。”   在梅雪提出这个假设之前,众人虽然愿意去看信上的那道题,但没有谁真的放在了心上,都是打算简单应付一下,把那小姑娘糊弄过去就算了。   “你们看出这道题的真正意图了吗?”   “不就是炼制飞剑吗?”有人接过话头。   “错,炼制飞剑只是表象,在我看来,这道题关键是在于如何妥善处理劫气。”   话音落下,众人对视了一眼,再次陷入沉默。   万劫门封山至今,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如此反常的事情,中州五宗内部自然有着很多相关的猜测,但是囿于没有相关情报的缘故,猜测始终只是猜测。   现在他们似乎得到了一份情报,但情报指出来的那个方向,却是在场所有人都不想要的。   “如果真是劫气引起的动乱……”   梅雪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非同小可。”   在场众人相继附和。   胖老人皱起眉头,不着痕迹地看了梅雪一眼,心想难道是我的错觉?   为何你一直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猜测。   就像是……在暗中阻止我们对付暮色?   未免太奇怪了些。   胖老人越发来的不解,却没有将此事过分放在心上,只觉得是梅雪过分谨慎。   毕竟当年长歌门山门倾覆的惨剧,如今仍旧历历在目,长歌门中人行事小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他思绪微转间,在场众人三言两语之间,已然确定好彼此负责这道题目里具体的哪一部分了。   如果这时候徐卿在旁听着,必然会觉得这画面好生熟悉,然后回想起来当年那桩旧事。   ——为了请怀素纸离开清都山,他连同追随自己的诸多同辈,为重铸长天呕心沥血,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最终却一无所获。   可惜的是,这件往事由于各种缘故不为人知,自然也不为在场众人知。   在场某人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说道:“那我们要把这道题解到什么程度?”   梅雪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说道:“以这题的难度,就算我们全力以赴也不见得真能解开,先尽力而为吧。”   “是的,先尽力而为之。”   胖老人不再沉默下去,看着那人说道:“至于给那小姑娘一个怎样的答案,到时候再决定也不迟,现在无需关心这些。”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再无异议。   ……   ……   历史的天空在下雨。   怀素纸撑着一把油纸伞,与姜白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朝小巷深处走去。   在巷子深处有个安静的小院。   院里住着一位大隐于市的神匠。   姜白要见的自然就是这人。   此人在修行史上有着一定的笔墨,却与此刻被重演的这段历史无甚关系,故而拥有的灵智不多,十分适合合作,或者说利用。   推门而入,穿过厅堂,来到小院深处,一位鬓发霜白的老人落入怀素纸的眼中。   在修行史的记载中,这位老人的境界在炼虚。   可此时落入怀素纸眼中的他,与一位寻常老人并无区别,甚至可以用风烛残年来形容。   姜白没有寒暄,以神识牵动此间劫气变化,让老人眼中恢复些许神采后,便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与寻常说话不同,这时候的她是把话彻底掰开打碎,每一个要求都说的极为仔细却极具条理。   如此说话,难免要耗费上更多的时间。   怀素纸没有掺和进去,在廊下坐了下来,看着淅沥个不停的秋雨,静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白终于结束漫长的交代,来到她的身边。   那位神匠在这段历史里虽已风烛残年,并无境界在身,但记忆和眼力犹在,便有资格去解决姜白提出的那些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人就是一件工具。   至于姜白为什么不提前动用这件工具,非要等到现在,为的自然是避开那位二长老可能存在的目光。   “在想什么?”   姜白轻声问道,打了个呵欠,眉眼间有些疲惫。   怀素纸收回视线,望向那个神情呆滞的老人,忽然说道:“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和这些古人说话,这就是原因。”   姜白听懂了,叹了口气,说道:“是有些让人难过。”   为什么会难过?   当然会难过。   任谁见到这些名留青史的人物,像一具傀儡般存在着,没有半点自我意识,都会由衷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尤其她们两个的名字,都是后人编撰历史时绕不过去的存在,这种感觉便来得更为强烈了。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不想成为回忆。”   “我也不想。”   姜白看着那位神匠,认真说道:“至少是不能成为这样的回忆。”   怀素纸嗯了一声。   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没有再说过话,并肩而坐,静静等待着结果的出现。   然后。   在翌日清晨到来前,一个意外发生了。   那个与傀儡并无区别的老人,身体忽然开始虚化,不再真实。   就像一根燃烧殆尽的蜡烛。   姜白不曾入睡,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却发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为了解决她提出的那个问题,老人残存的一丝神智被消耗殆尽,于是消散。   这种消散不是片刻,而是永久。   哪怕这段历史进入下一次轮回,这位老人也不会再次出现。   姜白神情微沉,没有任何的犹豫,顾不得此间的动静被发现,以万劫门的秘法在老人消散之前,取走那个还未完成的结果。   片刻后,老人烟消云散。   小院一片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   “这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吗?”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有些迟疑。   姜白没好气说道:“你觉得这像是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可靠的人。”   姜白怔了怔,下意识想要说谢谢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怀素纸接着说道:“现在很难这样觉得了。”   姜白不想说话了。   见她沉默不语,怀素纸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说道:“其实这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为什么?”   姜白怔了怔,眼里满是不解,认真问道:“这怎么就是一件好事了?”   怀素纸抬手指向老人消失前的位置,说道:“毕竟这大概也能算是一种超度。”   姜白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偏过头望向她,幽幽说道:“你忘了吗?我真的很讨厌禅宗。”   怀素纸沉默片刻,有些生硬地说道:“没事,我对禅宗也谈不上喜欢。”   不知为何,当她说完这句话后,气氛没有半点被缓和到的感觉,反而愈发来得尴尬了。   长时间的安静。   当晨光真正落下,朝阳自远方升起,照亮整个世界的时候,这种尴尬才是随之淡了许多。   然后。   一个问题出现了。   怀素纸看着姜白问道:“现在怎么办?”   姜白不甘示弱,与她冷静对视,反问道:“你那边呢?”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还要一段时间,没有这么快。”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很坦然,语气很真挚。   姜白微微低头,掩去眸子里的诸多情绪,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当她再次抬起收拾,神情已然平静,说道:“那就去找下一个。”   怀素纸说道:“这样行吗?”   姜白终于忍不住了,恼火说道:“凭什么不行,我就不信我摆不平这个剑阵!”   怀素纸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要是你真的摆不平呢?”   “那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怀素纸,难道这脸不是你让我丢的吗?”   “这就是迁怒了。”   “我怒一下又怎么了?”   “可你都是快七百岁的人了。”   “不是,你这提我年纪是什么意思?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还给不给我面子了?!”   “我要是不给你面子,我现在已经提起我师妹的名字了。”   “好吧,那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两人逆着晨光行走,一路胡言乱语,几分愉快。   PS:第三章晚点吧,累了,稍微休息一下。   最近这天气是真折磨人,吃饭没胃口,工作没精神,出门走几步想吹个晚风,结果回到家衣服都已经湿了。   真是糟糕透了。 第四十四章 怀素纸,你打算娶几个?   离开多事之秋,两人走入苦闷之夏,就像是逆着时光长河行走。   四季的流转于此间不再寻常。   前一刻还是秋雨缠绵,下一刻即是烈日当空,转眼又是大雪封山。   无论天气如何变化,姜白都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当前身处历史的炼器师,仿佛背诵课文那般,将自己的要求以及当前进度彻底掰开,极尽详细地说出来。   然后。   她将会忘了是第几次,再次见证一位在修行史上赫赫有名的神匠,为了完成自己的要求耗尽最后的一丝神智,继而烟消云散,而她就会以那门秘法取走完成其中的成果。   每当这个时候,姜白总会觉得自己是在收尸,忍不住叹气上那么几声,向身旁转头望去的时候,却发现空无一人。   是的,怀素纸不在她的身边。   都是千篇一律的事情,在这位魔道圣女的眼里看来,没有必要非得两人同行。   故而。   她去持剑杀人了。   这自然是极辛苦的事情,在自封境界的情况下,以一己之身潜入每段历史的最中心处,在层层保护下行刺客之事,留下诛仙剑意的烙印。   最开始的那些时候,她往往会带着一身伤势回来,在见到姜白后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身上的伤势就会被处理妥当,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一的问题是衣裳破损。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姜白在闲暇时偷偷去收了几位大师的尸,很快就学会了做衣服这件事。   怀素纸对此有些意外,曾问她为何这般热情,得到的答复是无所事事,便为自己找些事情做。   当天夜里,怀素纸阔别多日亲自下厨,从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铁锅,为姜白做了一顿铁锅炖大鹅。   两人吃得很是愉快。   但还是没有喝酒。   姜白想喝,但想到怀素纸不想喝,便也不想喝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   怀素纸越发习惯持剑杀人,受伤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这当然与她的强大有关,然而更有关的是,她的每一位对手都是姜白为她认真挑选的。   简单些说,她只杀能简单杀死的,那些杀起来麻烦的她根本没去。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似乎来得有些怯战,又或者说是欺软怕硬。   姜白也曾在闲聊时,问过她这方面的问题。   怀素纸给出的答案是无所谓。   对她来说,杀人与耕田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在自封境界后都会来得疲惫,都是一件必须要处理的事情,仅此而已。   姜白听完后,很是无语,更多赞叹,由衷赞美她不愧是魔道未来共主,竟能理所当然地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   紧接着,她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久违地重新拾起了前辈的模样,给予了怀素纸相当认真的警告。   那番话的内容并不复杂,是叮嘱怀素纸不要对此习以为常,要清楚认识到此刻身在的此间并非真实,不能把这种杀戮养做习惯,直至得意忘形。   说这些话的时候,姜白的神情很是凝重,声音更为沉重,严厉之外流露的是肉眼可见的关心。   怀素纸很认真地听完了她的话,然后更加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自从这场谈话以后,两人的关系悄无声息地又近了些。   这主要体现在说话的时候,她们谈论的话题变得更加深入。   值得奇怪的是,姜白还是不想听到南离的名字。   甚至比起之前更加的不想了。   怀素纸为此思考了半刻钟,隐约猜到了一个可能,但又觉得那个可能太过荒唐,无法询问出口。   两人的关系没有因为这个可能被搁置,相处的依旧坦然。   姜白还是会为她认真挑选对手,做衣服,寻神匠。   怀素纸仍旧在专心行凶。   然而好事不长,坏事总是来的那么。   某日,那位二长老终于察觉到了一些苗头,于是裴应矩主动找上门来,与两人第三次见面。   这次见面与前两次不同,谈话的内容相当深入。   双方进行了坦率交谈,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彼此的了解。   这场谈话自然是有益的,至少明确了双方都会保持态度,短时间内不做改变。   对此,作为万劫门当今掌门的裴应矩深表遗憾,明确表示不会置之不理,保留了做出进一步反应的权利。   姜白则是强调了己方立场,以及第一场谈判的筹码,希望裴应矩能识大体。   谈判就此结束。   双方并不愉快的各自离去。   在谈判结束后,当天夜里怀素纸与姜白进行了更密切的讨论,大致确定那位二长老已然察觉到不妥,但无法确定她们正在做些什么,以及做到了什么程度,而是单纯的忌惮。   以裴应矩的性情,只要确定她们的所作所为,将会破坏他踏入大乘,必然会不顾一切出手,无论怀素纸的威胁有多么可怕。   对此,姜白思考过去策反那位二长老,让万劫门再生内讧。   可惜的是,她最终无奈放弃了这条道路。   原因很简单,怀素纸提醒了她一句。   ——你觉得那位二长老是怕一个初入大乘的裴应矩,还是怕你多一点儿?   答案不言自喻。   事情已无缓和余地,两人便无法再继续悠闲下去,像之前那样杀杀人,行行凶,收收尸,做做饭,谈谈话,目光落在了那段最为重要的历史上。   人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平等。   就连这个劫气所化的洞天世界也无法例外。   万劫门以造劫与入劫为手段,自人世间截取万般劫气用以修行,但万劫门不是道门领袖的长生宗,不可能深刻参与到每一段历史当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身影,很多时候都是浅尝辄止。   这种浅尝辄止带来的,便是重演的历史不够真实,来得虚假。   就像是一场糟糕的样板戏。   换而言之,这些历史片段便是不重要的,是两千两百一十五段历史中,可以随意舍弃的。   与之相对应的,重要的自然就是那些万劫门深度参与,甚至亲手推动发展的历史了。   而其中距今最近的那段历史。   是前皇朝的倾覆。   是道盟的创立。   这是洞天世界最为主要的劫气源头。   怀素纸与姜白准备踏入其中。   ……   ……   与此同时,万劫门外的人间并未平静。   尽管梅雪奉南离之命,暗中阻扰阻止中州五宗的强者对暮色出手,但事情仍旧在缓步进行着。   五年前梵净雪原的那场变故,让这些老人们对暮色恐惧之余,还滋生出了刻骨铭心般的强烈仇恨。   只要还有一线机会,他们便不愿意放弃。   正是这个缘故,这些前代强者最近这段时间,都在不留余力地解决云妖带来的那个问题,为此甚至动用了不少道盟的资源。   当远在东海深处的司不鸣得知此事后,沉思一夜还是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而程安衾还是没有离开西北,只不过刻意低调着,冷眼旁观一切发生。   这过程中的唯一意外,是岱渊学宫的庄高阳与她见了一次面,双方简单交换意见后,没有达成合作关系,但也留了些默契,相信能在不久后发挥作用。   万劫门内外的人们都在忙碌着,各行其是,沉默准备着不久后那场必然到来的剧变。   时间流逝之下,冬天悄无声息离开。   又是一年春再来。   至于云妖。   冬天早已过去了。   因此她正在犯春困,不断打着瞌睡。   为解决这个难题,她最近甚至拿起了钓竿,学圣女殿下开始钓鱼。   与怀素纸及姜白不同。   不知为何,云妖只是简简单单往那一钓,湖里面的鱼儿就开始争先恐后,纷纷跃起誓要上钩。   这让云妖很快就对钓鱼失去了兴趣,更加犯困。   而在犯困之余,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用神识注视中州五宗的老人们,确定这些人有在认真完成自己的功课,没有半点倦怠。   云妖对此十分满意。   这也是她与怀素纸分别后,最为快乐的时候。   直到某天,谢楚二人来到她的身前,与她久别重逢时,这种快乐才是稍微淡了一些。   其时正值傍晚,浓春暮色如火。   云妖看着联袂而至的那对夫妻,眼神骤然明亮,很是高兴地嗷呜了一声。   楚瑾停下脚步,望向谢渊的侧脸,幽幽说道:“听说你之前特意学过怎么嗷呜?”   ……   ……   那头浓春,这边盛夏。   怀素纸与姜白坐在城外一座高山道观屋檐上,看着远方灯火通明的旧皇都,看着不时升起的烟花,安静了很长时间。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接下来的这段旅途,将会决定最近这些天来的最终成败。   洞天世界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大约是一比七。   这数年间的朝夕相处,让她们变得越发默契,关系越发来的亲近,年龄留下的隔阂越来越少,几乎荡然无存。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姜白指着一朵刚升起的烟花,问道。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是什么日子?”   姜白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认真说道:“七夕。”   听到这两个字,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七夕吗?”   “嗯。”   姜白收回目光,望向那朵即将凋零的烟花,忽然问道:“怀素纸,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你这辈子打算娶几个?”   PS:这章是补昨天的,在最后的四十二个小时里,我还有大约一万九千字的缺口,但并不如何绝望,因为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好,接下来可以狂飙突进了。 第四十五章 都娶了吧   重回当年,值此七夕良夜,又是烟花盛景不夜天。   前朝旧皇都灯火通明,与满天繁星相映而美,目之所及仿佛都洋溢着幸福的感觉,人在其中难免会稍微多想一些,所以姜白问出这个问题……还是很不正常。   因为她问的不是你喜欢谁。   而是你准备娶几个。   如果怀素纸没有理解错的话,几个后面被姜白省略掉的那两个字,应该是妻子。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好,这句话都是荒唐的,让人根本不想理会的。   举世皆知,她与谢清和有婚约在身,只是尚未正式成婚。   “你不说的话……”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那我只好理解成你全都要了。”   两人早已熟络到极致,是真正的朋友,这样的话便也算不上太过冒犯。   怀素纸很是无奈,转而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些事情如此关心?”   “不奇怪就奇怪了好吧?”   姜白理所当然说道:“你出去随便在大街上找个人,问那人对这事有没有兴趣,十个里面保证有十一个感兴趣!”   怀素纸怔了怔,问道:“为什么是十一个?”   姜白向她眨了眨眼,声音满是愉悦:“因为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尚未出世。”   怀素纸不想说话。   “别谦虚。”   姜白见她沉默,看着她的侧脸,一脸真挚说道:“当年那份人间绝景图,可是我亲手把你排在第一的,虽然吧,当时确实是抱了些拱火的小心思,但你长得确实就是好看啊,而且这些年过去,你现在就是毋庸置疑的举世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   怀素纸更加不想接话了。   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哪里知道什么美丑?   更何况好看与否是很主观的事情。   比如她就觉得师父比自己长得好看。   姜白猜到她的想法,神情真挚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的好看已经超越了时代,无论是这个千年,还是上个千年,乃至于过往四十个千年里,你都是最好看的那个。”   怀素纸偏过头,还是不说话。   屋顶一片安静。   只剩风声。   就在姜白以为怀素纸不会理会的时候,后者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我也习惯了被别人夸奖,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因此而尴尬,可以坦然接受一切赞誉。”   怀素纸顿了顿,说道:“我错了。”   她看着姜白的眼睛说道:“这世上还有你能用这件事恶心到我。”   “那我可没想着恶心你。”   姜白憋着笑意,还是在故作认真说道,一脸的诚恳。   怀素纸摇了摇头,示意这个话题过去了。   姜白也不在意。   或者说,她本身对此也没太多兴趣。   “那就言归正传,你这辈子准备娶几个。”   “我还是无法理解。”   “理解什么?”   “你为何非要好奇这件事。”   怀素纸看着姜白。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大概是我准备重新拾起之前丢掉的,在你心里的前辈形象?”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姜白似是不悦,反问道:“不然呢?难道我闲着没事故意恶心你?”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意思十分清楚。   这样的事情你做的还少了吗?   姜白只把这眼神当作好奇。   “我知道,不管换谁来问你,你都会说自己要娶谢清和,别无二心。”   她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但我不只是你的长辈,还是你的好朋友,所以在这方面我想稍微给你一点儿建议。”   怀素纸说道:“我对你的建议没有任何兴趣。”   “我知道你没有兴趣,但是……我有兴趣啊-”   姜白笑意依旧嫣然:“我的建议很简单,就是你全都娶了吧,有一个算一个,能娶几个就娶几个。”   怀素纸神情不变,以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她站起身,踩着玄黑色的砖瓦,向屋檐下走去。   姜白的声音在后方响起,语重心长。   “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是出于利益的角度在为你考虑。”   “比如天渊剑宗那个姓虞的小姑娘,她当年为了你可以愿意跟我拼命的,明显是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你真的忍心让她孤苦终老?难道你就不怕她因爱生恨,这辈子都和你过不去了?”   “她和你过不去没什么,但她可是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代掌门,哪怕她对掌门的位置没兴趣,几百年后当个太上长老也是没问题的,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对付她呢?”   “你这人看似无情,实则多情,她真要是想不开了,来找你拼命分生死了,你能忍心下狠手吗?”   “肯定是不行的。”   “在我看来,避免这种未来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她给娶了,这样不管是从利益上,还是情感上,都能完美契合你的需求。”   “至于成婚了也会有矛盾,甚至是闹的更加剧烈?”   “确实是有这种可能。”   “但你到时候大可以抱住她,把她放床上一放,咬她耳朵,和她耳鬓厮磨,和她水乳交融,让她人和心都给你软下来,软到随便拿捏不就好了吗?”   事实上,早在姜白第一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怀素纸就已经走远了。   然而无论她走了多远,耳边还是能听到姜白的话,不曾含糊上哪怕半点,无比清晰。   这真的很像是当年血神教蛊惑人心的做法。   道观门前,怀素纸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问道:“你说够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姜白已然站在大门一旁,懒洋洋地靠着墙壁。   “当然没够!”   她偏过头望向怀素纸,一脸诚恳说道:“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一个虞归晚可不能把别人都给代表了,我接下来准备和你细谈一下南离,依我看,你师妹对你多多少少也是有想法的。”   自踏上修行路的那一刻起,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赞美过怀素纸,说她每逢大事皆有静气,不骄不躁,不急不缓。   往后岁月里发生的那些事情,证明了这个评价是对的,并不是夸张。   然而被世人给予如此之高评价的怀素纸,这时却再也静不下来了。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在师父之外的人身上,出现想要破口大骂的强烈情绪。   “到此为止。”   怀素纸看着姜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再说下去,就别怪我与你过不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格外认真,语气颇为沉重,流露着强硬到极致的意味,不容任何的反驳和质疑。   然而。   明明是如此严肃的怀素纸,落在姜白的眼中,却是给她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可爱。   是的,姜白觉得现在这样子的怀素纸很是可爱,极为可爱,绝对的可爱。   出于这个缘故,她很认真地闭上了嘴巴,甚至还用食指贴住双唇,表示自己不会再说下去了。   怀素纸这才收回视线,没有再说什么。   姜白跟了上去,目光悄无声息落在某人的胸上,看着连夜色都掩之不住的妩媚动人曲线,心想这确实是气的不行啊。   一念及此,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强烈的成就感。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姜白下意识说道:“这个问题我之前不是已经回答过了?”   怀素纸的声音已然冷静:“假的,你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撒谎吗?”   姜白闻言微怔,心想你前一刻明明还在生气,下一刻就直接恢复了平静,还顺便回想了一遍先前的那些话吗?   “确实是假的。”   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敢撒谎,说道:“你和我都很清楚,之前那些相对平静的日子已经彻底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有着无数的可能。”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你就把你想说的话,在事情来之前一口气给说完?”   “嗯。”   姜白笑了笑,坦然说道:“我知道,就像你之前和我说的那样,这种做法不怎么吉利,很像是人之将死,所以要乱七八糟有的没的都说一大堆,但……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怀素纸轻声说道:“是吗?”   姜白微微笑着,很认真地嗯了一声,说道:“要不然人死了,想说的话都来不及说,那死的也太憋屈了吧。”   两人早已离开道观,沿着山道往下,向近五千年前的前朝旧皇都走去。   远方的灯火笼罩着山道,却褪不去那层幽寂的面纱,反而让身处其间的人生出一种远离尘世的超然感觉。   怀素纸对风景没有太多兴趣,她只是随意看了眼,便不再理会。   换做寻常时候,姜白会很主动地寻找话题。   但这一次她意外的安静。   故而沉默是被怀素纸打破的。   行至山道一半时,她忽然说道:“我不喜欢做无用功,所以你要活着,不要浪费我这些天来的辛苦。”   姜白微怔,然后醒过神来,笑着说了一声好。   怀素纸说道:“你还提醒了我一件事。”   姜白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怀素纸轻声说道:“人世间,最让人遗憾的就是来不及。”   “来不及吗……是啊。”   姜白的声音有些怅然,也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   怀素纸说道:“所以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喜欢我?”   PS:目前进度是今天还差两章,如果今天摸了,只写一章的话,就是明天要写四章,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把重任交给明天的自己,就像月初的我疯狂摸鱼,让月末的我疯狂补字数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比起狼狈不堪的上个月,这个月的月末其实轻松了很多(因为有三十一天),果然我还是有明显进步的。   然后章末唠叨这个没办法,再不多唠叨几句,我整个人都会彻底麻木的。 第四十六章 少年情事老来悲   “喜欢你?”   姜白轻声念出了这三个字,神情很自然地认真了起来,眼神如水,却不见半点羞意。   怀素纸用鼻音嗯了一声,又说道:“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姜白白了她眼,说道:“我又不是听不到,哪里还要你重复。”   怀素纸问道:“所以?”   无论是前一句话,还是这一句话,乃至她重新开口到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是平静的。   这种平静不是无所谓,相反,其中给人一种无由来的坚定意味,让人下意识相信,愿意说出心中最为真实的那个想法。   姜白自然能够感受到这种真诚。   “喜欢啊。”   她微微一笑,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色坦然说道:“你是一个值得被喜欢的人,谢清和喜欢你,虞归晚喜欢你,南离喜欢你,这世上很多很多的人都喜欢着你,就连你师父也是喜欢你的,我当然也不例外。”   谁不喜欢怀素纸呢?   在如今的人间,人们总爱说这句话。   哪怕在道盟让整座中州避讳后,这句话依旧在流传着,根本没有受到影响,只是稍微变得隐晦了些。   比如,怀素纸成为了那个永远住在隔壁宗门的传奇大师姐,徘徊在人们的口中。   按道理说,这理应会让怀素纸被年轻人们厌恶,奈何万劫门当年曾经把一本簿册推行天下,而那上面留有怀素纸的真颜。   所以。   还是那句话。   谁不喜欢怀素纸呢?   然而这种喜欢是仰慕,是憧憬,是追随,是神往,却唯独不是真的喜欢。   不是怀素纸此刻所言的喜欢。   不是那种可以结为道侣的喜欢。   ……   ……   怀素纸不再继续向前,停了下来,转身望向姜白。   她没有说话,眼神平静如前,却又锋利如剑。   哪怕此间恰好有树,光线几分昏暗,遮去了远方的通明灯火,还是遮不住这道目光。   更掩不住藏在目光里的那种执着。   姜白没有转身,侧对着怀素纸,视线落在繁华京城上。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至于你说的那种喜欢……这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怀素纸直接问道:“为什么?”   姜白有些恼了,忍不住再次白了她一眼,说道:“到底是谁教你这样说话的啊?懂不懂什么叫做委婉,哪有这样子追问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给出了一个答案。   “师父。”   “……江半夏?”   “嗯。”   “实话说,我觉得你在骗我,但我又知道你不会骗我,所以我真的想不出来她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徒弟的。”   “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好吧。”   姜白很是遗憾,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神色却不变。   然后,她以客观冷静语气解释道:“没有办法回答你,便是真的没有办法回答你,这就跟难过一样,春风难过北境,英雄难过美人,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答案的。”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理。”   话是如此,但她却没继续迈开脚步,往山下走去。   姜白便知道事情还不算完。   “这些天里与你相处生活下来,我过得一直很愉快,不管是杀人还是做饭,无论发呆还是闲聊,都有不同的乐趣。”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对这件事其实很意外。”   姜白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认真说道:“因为你不像是一个有朋友的人,一个过去没有朋友的人,却能让我过的这么愉快,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相爱很难,相处更难。   生活是需要经验的,无数事后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归根结底都是起自于日常里的琐碎。   姜白却从未让她有过这种感觉。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   姜白叹息说道:“你不说这句话,我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思考。”   怀素纸说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多了些起伏,不再平静如水。   大概是有几颗叫做无可奈何的顽石落在了湖里?   姜白听出了话里的那些无奈,莫名得意,只差如往常那般哼上一声。   怀素纸收回视线,望向繁华京都。   夜风清凉,吹来人间烟火声,少年情爱事。   听着那些藏在风里的,数千年前的,早已被岁月掩埋的情话……那三个字再次浮现在姜白的心中。   ——来不及。   “看着天边,死在眼前。”   姜白忽然说道:“在我入道之初,我师父曾经和我说过这么一句话,说的是飞升之难,现在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觉得这句话其实是一种劝诫。”   怀素纸静静听着。   “当然,年轻时的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因为那时候的我和南离一样,都被人认为是整个宗门内有史以来天赋最高的弟子……可能这就是我不喜欢她的理由之一?”   姜白回忆着当年往事,唇角微微翘起,轻笑说道:“但我和你师妹不一样,我的来历很清白,肩膀上没有任何责任,一心修行就好。”   相识至今,怀素纸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起往事,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我做的很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接连破了万劫门甚至整个中州五宗的修行记录,就在我理所当然地骄傲起来的时候,那只乌龟出现了。”   姜白笑了笑,笑容十分平静,没有介怀。   怀素纸轻声问道:“然后呢?”   姜白说道:“这很大程度上改变我的想法,因此我没有继续留在山上,决定下山行走,想着山上的路走不通,换条路指不定就行了?”   对怀素纸来说,后来的故事不再那么的陌生了。   但她听得还是那么认真。   “在那几十年时间里,我做了很多事情,完善真灵不灭身,重修编撰万劫门的所有功法,将自己对劫气的钻研所得汇聚成书……”   姜白平静说道:“不客气地说一句,我为万劫门做出的贡献可以位列前三,仅次于开派祖师,与那位决意与禅宗分道扬镳,挽狂澜于既倒的祖师。”   怀素纸没有对此给予任何评价,无论赞美,还是愤怒,又或者悲哀,都没有。   姜白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正是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才深刻明白了一件事,万劫门的修行路理应是孤独的。”   怀素纸说道:“所以你没有朋友。”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所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谢谢。”   “不客气。”   姜白话锋忽然一转,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说道:“我的想法第二次被改变,原因是你,因为你赢了我,断了我最后的希望。”   怀素纸对此早有猜测,并不奇怪。   “再后来,我被迫与你同行的那段时间里,一开始其实不太适应,毕竟这些年来,我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姜白负手望向天空,温声说道:“后来与你相处久了,才发现这其实也挺好的,毕竟你这人麻烦缠身,在你身边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怀素纸有些意外,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对那些麻烦习以为常,没想到你会觉得有趣。”   “好像是没什么有趣的。”   姜白想了想,说道:“又或者,那些事情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变得有趣?”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姜白认真说道:“直到这一刻,我还是很怀念和你相处的时光,很享受和你相处的日子,这应该能算是你说的那种喜欢?”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是喜欢。”   “这方面你比我有经验,那我这应该就是真的喜欢了。”   姜白微笑说道:“所以啊,我觉得事情到这里,其实就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   怀素纸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   “喜欢是很好的一件事情,人生在世,总要喜欢些什么,比如修行,比如大道,比如天空,比如清都山,比如很多很多的姑娘。”   姜白的声音很温柔:“我喜欢修行,此生却不得大道,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是求不得的,不是你偏要勉强,那就能勉强换来的。”   怀素纸沉默不语。   姜白自嘲说道:“就像飞升,无论我有多么的努力,不行就是不行,天道不会因为我一心向道就网开一面。”   然后她再次微笑起来,轻声说道:“与其勉强到自己遍体鳞伤,蓦然惊醒回头发现一无所得,倒不如往后退一步,这样活着反倒能轻松上不少。”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种轻松是你想要吗?”   姜白没有躲避,平静对视,说道:“是的。”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再次问出了那三个字。   “为什么?”   “我很久以前就和你说过了,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是吧?”   姜白似是不悦,眼里却有着盈盈笑意。   怀素纸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明白了。   姜白望向夜空,看着满天繁星与凋零烟花,微笑说道:“因为我真的不年轻了。”   “如果我对你的喜欢,真的是你说的那种喜欢,抱歉……”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我生得比你稍微早了那么一些。” 第四十七章 让水倒流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山道上,她们看着星光映照下不断凋零的烟花,看着光明如海的繁华人间,看着被少年少女们亲手放在河上的灯船,看着那些无声流淌的想念与爱意,静静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色渐浓渐重,街上游人缓缓归。   烟花也不再升起盛放。   天空一片漆黑。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还是不认同。”   姜白的声音如水轻柔:“你要是认同了,那我倒是觉得奇怪。”   怀素纸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发生改变,往往还会执着到底。   “我还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   “嗯?”   姜白眼带笑意问道。   怀素纸说道:“既然你早就定了主意,觉得到此为止就好,为什么先前还要问我这辈子准备娶几个?”   姜白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事儿,说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吗?”   怀素纸说道:“请讲。”   “很简单啊,我觉得到此为止就好,是出于我对自身现实状况的认知,但这不代表我不好奇接下来的事情。”   姜白看着她问道:“难道你觉得这不值得好奇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说道:“是值得好奇的。”   “那不就妥了吗?”   姜白莞尔一笑,话锋却随之骤然一转,说道:“不过呢,就算你现在改变主意,对我说我愿意,那我会很认真地对你一句话。”   怀素纸问道:“什么话?”   姜白敛去笑意,说道:“就算现在你愿意了,那我也不见得乐意。”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略微低沉,听上去便有一种强调的感觉。   至于话里被省略掉的那两个字。   前者自然是娶。   后者自然是嫁。   怀素纸看了她会儿,忽然说道:“感觉你现在心情很愉快。”   “要不然呢?”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把话和你彻底说清楚了,这本就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情,难道你希望看见我难过的样子?”   怀素纸想说不是,却没来得及。   “那你只能失望了。”   姜白正色说道:“我这一辈子都没难过给别人看的习惯,就算是你也不能例外,这件事你就别好奇了。”   怀素纸默然想着,所以你还是难过的。   姜白猜到了她的想法,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当然会难过,想开了不代表就能坦然,像我确定自己飞升无望后,就是会有一种数百年过往尽数付诸东流的无力愤怒感啊,这是无可避免的人之常情。”   “我也很遗憾我生的太早,与你不在同时代,偶尔总会觉得要是和你在同个时代修行,争锋,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最开始会是相杀,然后会是互相欣赏,接着再是和你沆瀣一气,直到狼狈为奸。”   “这还挺合理的。”   “毕竟莫由衷一直看我不顺眼,都能和你师父联手来杀我,那我和你凑合在一起也不算勉强,是很有道理的一件事。”   “嗯……这些我都是想过的,因为想想都觉得很有趣啊。”   话至此处,姜白潇洒一笑。   然后她抬手挽起被夜风拂乱的发丝,说道:“当然,现在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也很愉快,只是我这个人确实比较贪心,总是忍不住想要更多。”   怀素纸说道:“换做是我,大概也会如此。”   “但是贪心是不好的。”   姜白的笑容里多出了几分感慨,与声音一般:“有些时候,我总会觉得我这辈子就是败在太贪心,天道要问,世事要理,到了一生暮年的现在,竟连情事都要去琢磨。”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白偏过头望向她,笑颜几分温暖,说道:“好在最后总算是有了个不错的结果,哪怕我尝不到这个果子是什么味道,还是心满意足。”   话音落下。   长时间的沉默。   夜风送来摇曳树影,乱了两人的眉眼,却吹不走那一抹名为忧愁的情绪。   “就到这里吧。”   姜白轻声说着,似是犯困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转身继续往山下走去。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什么不坚持到底?”   “嗯?”   姜白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怀素纸望着山下人间,平静说道:“明明你都贪心了大半辈子,为什么要在最后放弃呢?不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吗?”   姜白沉默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这样会后悔的。”   姜白说道:“人生本就会有无数后悔。”   怀素纸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说道:“所以我们更要让自己少些后悔。”   姜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是过去,她会以前辈的身份,否决这句话。   但现在她与怀素纸的关系,不再是单纯的前后辈。   “以前我听过一句话。”   怀素纸说道:“人生若是无悔,那该多无趣?”   听着这话,姜白若有所思。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认同这个说法,我始终认为这就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或许人生是需要一些这样的安慰,但这不能成为放弃的理由。”   姜白缓缓转身,微仰起头,与她对视说道:“然后呢?”   怀素纸说道:“你在学宫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你已经在思考如何安度晚年。”   姜白说道:“是的。”   “所以。”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希望你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没有值得悔恨与羞愧的事情,可以平静地踏入夜色里。”   姜白沉默不语,望向深沉夜空。   怀素纸眼神坚定。   姜白忽然笑了,说道:“那样会舍不得的吧?”   怀素纸毫不犹豫,直接说道:“不舍总比悔恨来的要好。”   姜白说道:“是吗?”   “而且不见得会不舍。”   怀素纸再次望向烟火人间,忽然问道:“你知道凡人一生能活多久吗?”   姜白微微一怔,不知道她为何提起这个,想了想说道:“七八十年?”   怀素纸说道:“这是现在的。”   “在道盟存世以前,修行路不曾敞开人间之前,绝大多数凡人只能活四五十岁,故而当时有一个说法是五十而知天命。”   她说道:“我们不是凡人,但我们活在青天之下,便终究是人,在感情这种事上与凡人不会有太大区别,为何别人穷尽一生不过四五十年,都能勇敢踏出这一步,而你却不行呢?”   姜白没有说话,因为真的无言以对。   对她来说,这是从未历过的事情。   怀素纸看着她,认真说道:“你我都是修行者,理应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就像相聚离开都有时候,一切都是有尽头的,感情又如何能例外?”   姜白隐约明白话里要说的是什么。   “几十年对闭关来说是一眨眼,可你要是用这几十年来活着,那将会是别人的一生。”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一辈子还不够你贪心的吗?一辈子这么长你还要让自己来不及吗?一辈子这么长你都要放弃吗?”   姜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怀素纸的声音愈发坚定。   “谁都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师父会死,谢真人正在死,就连顾真人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死去,生死本就是寻常事,是每个人生来就注定面临的命运,无法逃避。”   “是的。”   “活着是只有一次的事情,所以你我更应该学会珍惜,贪心从来都不是错,连贪心都不敢才是问题。”   “是吗?”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怅然,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贪心的吗?”   “很多。”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想要有一天水在倒流,太阳落下不再升起,冬天走后来的是深秋,我想要看到天道的真相,万物的缘起,飞升后的世界。”   姜白望向天空,轻声说道:“这些也是我想要的。”   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有种失望的感觉,很淡,很轻,却格外的真实。   直到下一刻,怀素纸坚定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这抹失望荡然无存。   “我更想要你能好好活着,一直活下去。”   “几十年不够。”   “一百年太短。”   “千年还行。”   “最好永远。”   ……   ……   远天忽有风来。   树影纷乱,月色得以落下,剪出了两人的身影。   姜白望着夜空明月,忽然笑了出来,问道:“我可以把你的这些话理解为表白吗?”   “我管不了你,你当然可以这么觉得。”   怀素纸神情平静说道:“但我现在没有这种想法。”   姜白偏过头,似是不满地看着她,说道:“那你又何必把话说的如此动人?”   “因为我想你还是你,想你继续贪心下去,想你不要想死。”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神情坚定,不可动摇。   姜白没有说话。   再次安静。   那阵风过了。   树影重新覆下,月亮悄然隐去。   怀素纸的眸子不再那般明亮,可以直视了。   于是。   姜白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是微不可闻。   她怕怀素纸听不到,顿了顿,最后认真说道:“我会努力贪心下去的。”   PS:章节名来自于伍佰的一首歌,平时听得就不少,感觉十分适合这几章的主题就拿来用了。   然后算上这一章,目前还差九千五百字,我先去吃个饭,回来继续埋头奋斗,争取在十二点前解决战斗。 第四十八章 素纸是坏,理应成渣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再无疑虑,展颜一笑。   姜白看着她的笑容,故意叹了口气,像是不耐烦那般问道:“现在可以继续走了吧?我们在这都站多久了?你不觉得无聊,我都觉得无趣。”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那就走吧。”   沿着山道向下,风景自会随之而变化。   但这种变化并不剧烈,更像是春夜里的细雨,以点滴浸入人心。   这与人生很是相似,绝大多数时候的改变都是轻微的,当某一刻偏过头向外面望去时,才会发现自己的世界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姜白对此颇有感触。   她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忽然说道:“说起来,你这人确实有些问题。”   “嗯?”   怀素纸有些不解。   姜白叹息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是让我努力贪心下去吧?”   怀素纸还是没听懂,问道:“这是顺着你的话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言语间,两人不曾停下。   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上始终有脚步声。   山间隐有轻微的声响传来,但不是蝉鸣。   也许是仓鼠在搬家?   身在其间,仿佛一切都变得轻快了起来,没有什么再是沉重的。   故而姜白也越发无所顾忌。   “你想啊怀素纸。”   她说道:“你刚才让我贪心,贪的是你的心,而你又对我说了一大堆和表白没什么区别的话,什么我想要你能好好活着,一直活下去,这不就是情话吗?”   怀素纸已经发现话里的不对,不想搭理。   姜白也不在乎她的沉默,追问道:“所以你自己也没法反驳是吧?”   怀素纸说道:“我只是不想反驳。”   “好吧,那我们就先略过这个不谈,继续往下。”   姜白似笑非笑说道:“你跟着又再对我说,你想我继续贪心下去,想我不要想死,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怀素纸思考片刻后,还是决定配合一句。   这当然不是好奇。   而是姜白以如水般的明亮目光,正凝视着她。   “是什么?”   怀素纸很是应付问道。   姜白很满意,决定无视掉话里的那些应付意味,沉声说道:“是你在委婉地告诉我,让我继续喜欢你,甚至是以此为理由而努力贪心,放弃安度晚年的机会……其实到这里一切都还算是正常。”   怀素纸回忆了一遍,说道:“然后是哪里不正常了?”   姜白冷哼一声,似是愤怒说道:“哪里都不正常!”   “因为你接下来和我说的是,请你不要误会,我现在还不喜欢你,我刚才不是在告白,而是在为了让你活下去而努力。”   她盯着怀素纸的侧脸,冷笑问道:“你自己说,这句话到底有没有问题?”   怀素纸无言以对。   如果抛开她的想法不谈,那确实是话里描述的这么一回事。   “你知道你这样做像什么吗?”   姜白收回视线,再次问道。   怀素纸这一次是真的不想听了。   然而就像不久前在道观上,谈及婚嫁时一样。   有些话就算她再不想听,还是躲不过。   “像那些故事里面的人渣,在别人姑娘准备用尽力气忘记你的时候,你忽然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对她深情表白,却又转头否认自己表白了,让她抱着那一线希望活下去,让她为了被你喜欢上而活下去。”   话至此处,姜白望向怀素纸的眼神里不再只是一昧的讥讽与嘲弄,由衷地生出了好些敬佩。   她神情真挚说道:“以玩弄人心方面论,千年以降,你怀素纸当属第一,无人能及。”   怀素纸本想装作没有听到,沉默到底。   然而这句话的指控太过严重,罪名太过深沉……   当然,这对一位魔道妖女更像是赞美。   问题在于,她想要元始宗是元始宗,根本没兴趣成为这种所谓妖女。   “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怀素纸看着姜白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听到这句话,姜白眼神更加明亮,似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说道:“懂了,你根本没有这种想法,所以一切都是浑然天成,难怪我当时被你感动的一塌糊涂,完全没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妥,直到事后才反应过来。”   话至此处,她深深地叹息了声,神情悲苦说道:“连我这种经历无数世事,看惯春风秋月,见过生离死别的人都逃不过去,别的小姑娘更是可想而知了。”   怀素纸好生无奈,叹息说道:“我让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你听成了要胡搅蛮缠是吧?”   姜白微微一笑,不接话了。   怀素纸见她这般模样,知道她正高兴着,便也懒得计较了。   姜白心想这到底算是温柔,还是宠溺?   这个念头生出瞬间,她突然觉得无比奇怪。   为何她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被一个小了自己几百岁的姑娘宠溺?   这未免太荒谬了些。   一念及此,姜白神情骤然严肃,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于是她咳嗽了声,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那就谈正事。”   她说道:“你那边准备的怎样了?”   话中所指,自然是重铸诛仙剑。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话锋转的如此之快,说道:“有所进展。”   姜白想了想,正色问道:“能快一点吗?”   “我试试。”   怀素纸答应的很是干脆。   姜白看了她一眼,又说道:“不用太过勉强,我这边应该能赶得上。”   怀素纸说道:“不勉强。”   话是真话。   忙这件事的又不是她,是身在万劫门外无所事事的云妖。   她能做的不过是催促一下,无法真正决定事情的进度。   ——怀素纸之所以让云妖负责此事,而非自行从长天剑中的神魂,取出与炼器相关的一切记忆,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在这方面没有天赋。   云妖或许也没有,但她显然能够借力道盟,只要做好检查便可,无需亲自动手。   “那就好。”   姜白不再多问,转而望向山道外,看着远方的前朝旧皇都,说道:“你接下来要去崇圣寺。”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崇圣寺?”   她当然还记得崇圣寺在皇宫最深处,是前朝皇室的家庙,元垢寺的主持也就是前朝最后一位国师,偶尔也会在崇圣寺内亲自为皇室子弟讲经。   这都是史书上明确记载过的事情。   “嗯。”   姜白平静说道:“那位国师是这段历史里最关键的存在,比顾家的皇帝还要重要,你必须要在他身上留下剑意烙印。”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去应付裴应矩和那位二长老?”   姜白点了点头,说道:“总不能让你去吧?”   怀素纸没有说话,但担心的很明显。   “放心吧,我有办法解决这俩人。”   姜白微笑说道:“更何况我还没把你的心给贪到手,哪里舍得死去?”   “在我看来,这件事最重要的地方由始至终都没变过,就是你能不能炼成诛仙剑。”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敛去笑意,再次叮嘱说道:“我在炼器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可言,只能给你尽量创造出相应的环境,归根结底还是得看你自己。”   怀素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谈话自此结束。   山道还漫长。   两人没有沉默,而是再一次开始闲聊,如往常那般。   不知为何,明明夜空那轮孤月分外明亮,人间并未昏暗。   怀素纸心里却出现了一道阴影。   “对了。”   姜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怀素纸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姜白正色说道:“就是准备送你一件礼物。”   怀素纸说道:“等事情都结束吧。”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你不会想着拒绝吧?”   怀素纸不想骗她,平静说道:“看情况。”   “你啊-”   姜白无奈说道:“就当是你来这里救我的礼物?总不能你千辛万苦来这么一趟,然后一无所获地走吧?这确实很潇洒,但也真的很笨。”   怀素纸提醒说道:“只要阵图能够炼成,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收获了。”   姜白若有所思,缓声说道:“有道理。”   ……   ……   万劫门外。   谢真人坐在湖边,认真看完云妖递来的簿册,神情微凝,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云妖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等待答复。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真人醒过神来,说道:“我要想想。”   楚瑾蹙眉问道:“很难?”   “嗯。”   谢真人说道:“但是很有意思,我想试试看,可以吗?”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要是我说不行,你会放弃吗?”   谢真人想了想,老实说道:“很久没遇到这样的事情了,放弃的话……着实有些可惜,我应该会多问你几句。”   楚瑾说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嫌弃的很明显。   谢真人却笑了。   云妖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心想这应该就叫做腻乎了?   “赶时间吗?”   谢真人看着它问道。   云妖连忙点头,神情格外诚恳,说道:“很赶!特别赶!最好现在就要!”   听到这句话,谢真人哑然失笑,摇头说道:“我还没那么了不起,可没办法立刻为你解开这道题。”   云妖不由生出些遗憾,抱着最后的希望,试探问道:“那……你要多久?”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大概一个晚上吧。”   PS:还差两章两章两章两章。 第四十九章 愿望   云妖闻言有些茫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确定天色是黄昏。   “你……是认真的吗?”   她看着谢真人,眼神里几分狐疑。   为了完成圣女殿下布置下来的功课,她可是连觉都不睡了,就是为了盯着道盟那群人,确定自己交代下去的事情没有被随便应付,有在认真对待。   然而即便如此,道盟那些人现在的进度也都慢了下来,好长时间没有具体的进展,甚至那群人内部都出现了一定的分歧。   一方认为不应该再在这件事上耗费精力,事情的关键是置暮色于死地,而非破解这道越是深入了解,便越发来得困难的题目。   另一方则是觉得此事关系重要,很有可能涉及到万劫门变故的真相,理应认真对待。   更何况之前数次杀不死暮色,最为关键的一个原因,即是准备不够妥当,这次不该重蹈覆辙。   以此为观点的那个人,自然是长歌门的梅雪。   双方为此争执数次,却始终没有得出结果,云妖甚至还为这烦恼过,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当作没看见罢了。   “你是否弄错了些什么?”   楚瑾的声音在旁响起,很是冷淡。   她看着云妖,面无表情说道:“道盟那群废物做不到,不代表没有人能做到,更不代表他做不到。”   云妖眨了眨眼,发现这句话好有道理,哪里还顾得上话里的尖锐意味,看着谢真人郑重说道:“等你做出来了……我请你吃饭!”   谢真人看着小姑娘模样的她,不由想起远在清都山的谢清和,笑着问道:“吃什么?”   “都行!看你,反正不管吃什么,肯定是你在这里能吃到最好吃的!”   云妖豪气十足说道,心想结账的人又不是我,你最好大吃大喝一顿,让我跟着一起吃个痛快!   至于她为什么自己能请谢真人吃到最好的。   当然是因为那三位巡天司的高阶执事,早已熟练知晓西北大陆的最好食肆,并且通过某种手段建立起了相当稳定的合作关系。   甚至连进货价格都比最开始降低了不少。   云妖知道的如此清楚,当然是因为那三人被打发过来的时候,向她委婉地诉过苦,明里暗里表示过自己办事相当努力,希望能得到一个好的下场。   “那……”   谢真人想了会儿,说道:“我要一碗葱花面吧,加一块煎蛋就行,不用多。”   云妖怔了怔,好生疑惑地看着他,心想这到底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歪了呢?   楚瑾忽然问道:“你想吃一顿好的?”   云妖顿时醒过神来,小脸严肃地望向她,沉声说道:“什么叫做我想吃,是我觉得一碗葱花面表达不出我的谢意,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楚瑾懒得说话,心想我若是信了你这句话,与相信师姐她不在乎怀素纸有什么区别?   都是一样的白痴。   “北境以北的事情能解决,与你有着绝对的关系,清都山和我都欠着你人情,不用不好意思。”   谢真人顿了顿,看着失望肉眼可见的云妖,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说道:“不过你说的也对,这道题不算容易,想要解开还是要费不少功夫的,是该稍微多吃一点儿。”   话音落下。   云妖的眼神随之明亮了起来,试探问道:“那你要吃什么?”   谢真人温和说道:“我对这边不怎么熟悉,你来做主吧。”   楚瑾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云妖用手拍了拍胸口,一脸自信说道:“那就放在我身上,到时候你肯定满意!”   说完这句话,她当即起身离开,便要去准备明天的早饭。   湖畔一片清净。   谢真人看着云妖离开,直到背影消失不见,才是再次拾起那本簿册,准备正式破题。   楚瑾却不给他安静。   “你别动歪心思。”   “嗯,知道了。”   谢真人有些遗憾,看了一眼远方那座雪山,心想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情。   楚瑾说道:“这题不对劲。”   谢真人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簿册,轻声说道:“是整件事情都不对劲。”   楚瑾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谢真人没有解释。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这位妻子太过自我,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自己在认真推测的时候,被旁人忽然揭开了谜底。   两人初相识的那些岁月里,他曾犯过不少次这样的错,惹了她不高兴还不知道为什么。   故而他也知道怎么让她高兴。   “这道题里有些地方确实很麻烦。”   谢真人看着楚瑾说道:“帮我参详一下?”   楚瑾没有说话,伸出右手。   意思很清楚。   谢真人握住她的手。   神识相聚。   心意相通。   待云妖找完那三位巡天司的执事,回到湖边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画面。   两人并肩而坐,面朝雪山。   星光剪出了他们的影子,落在春湖上,仿佛一体,不离不弃。   云妖眼里满是羡慕。   ……   ……   万劫门内,某段历史。   一座明亮宫殿内,裴应矩坐在最上方的位置,两侧是诸位峰主与长老,找不出一张年轻的面孔。   这场议事关系重大,自然不能让寻常弟子参与其中。   场间的气氛十分凝重。   “事情其实很简单。”裴应矩神情漠然说道:“如果怀素纸真的在破阵,那代表她选择的道路和我们截然相反,根本无法合作,最开始那句话只是为了震慑住我们,争取时间罢了。”   有人说道:“掌门您的意思是?”   “这里是万劫门。”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视线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说道:“不是北境,不是眠梦海,更不是梵净雪原,是你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万劫门,我想你们清楚一个事实。”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高昂,反而低沉。   然而这种低沉就像是石头,重重地砸落在殿内所有人的心中。   “事情至此,你我都已经没有继续退让下去的余地了。”   一片死寂。   在场的人没有谁是真正的白痴,何况就算是白痴也知道用屁股来思考,知道怀素纸来这里是为了姜白。   劫气之祸被平息后,就该轮到他们付出代价了。   众人最初的想法是争分夺秒,赶在怀素纸和姜白之前结束这一切,然后将山门大阵掌握在手中,再把这两人给请出去。   若是一切顺利,无论怀素纸有何等手段,都奈何不了他们。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个想法都足够务实的。   可惜走不到最后。   “问题是……”   有人神情苦涩说道:“我们根本找不到她们在哪,又怎么阻止她们呢?”   听到这句话,原本即将沸腾起来的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事实的确如此。   早在三年前变故发生之时,包括那位二长老都找过姜白,试图与她谈判,却发现除非是她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人可以找到她。   或许朱雀可以。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现在都很清楚了,朱雀的态度从未改变过,将会中立到最后。   “错了,根本不需要找到她们。”   裴应矩神情漠然说道:“在这近两千段历史里,有一段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不管她们打算怎么做,最后都要去到那里,我们只要坐在那里,等着她们上门,然后决一胜负就好。”   话音落下,众人神情皆变。   有人低声说道:“但是……我们对那段历史的掌握还不够吧?”   二长老说道:“姜白必然清楚这一点,因此她和怀素纸必然会趁这个机会,把事情确定下来。”   见他开口,众人再无异议,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裴应矩看着这一幕,神色不变,眼神里流露出一抹厌恶。   他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将此表现出来,在那位二长老的示意下站起身来,说了些与诸君共勉之类的废话,才是结束了这场议事。   离开大殿后,二长老与他还谈了几句话。   “你与我一起去应付姜白。”   “为何?”   “我知道姜白已然坠境,但她终究是姜白,不可轻视,我需要你在旁牵制,避免她不惜性命动用昊天钟。”   “那怀素纸呢?”   “姜白若能死去,她又算什么?”   “我知道了。”   谈话自此结束。   裴应矩目送二长老离开,忽然生出一种很没道理的强烈感觉。   与此人共事。   不如姜白远矣。   ……   ……   前朝,旧皇都。   夜色已浓,街上已经不像之前那般热闹,变得安静了许多。   唯有水面上流淌着的那些灯船,还在无声叙说着今夜发生的一切,让人看的着迷。   怀素纸与姜白走在晚风中,如同寻常旅人那般,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姜白看着河面上的灯船,有感而发。   怀素纸问道:“什么诗?”   姜白的声音很轻柔:“醉后不知天在水。”   怀素纸提醒说道:“你没喝酒。”   姜白最讨厌的就是她这样子较真,眼眸微微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还好你不喜欢我。”   “你又要说什么?”   怀素纸有些麻木了。   “自然是说事实。”   姜白嘲弄说道:“要是你喜欢我,岂不是天天盯着我,不让我喝酒了?”   就在她以为怀素纸会认真否认,表示自己绝不会如此霸道,是一个极愿意讲道理的人时,却听到了一句话。   “你说对了,我确实会这样做。”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不见半点心虚。   姜白怔住了,睁大了眼睛,问道:“你居然还是这么一个人?!”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一直都是这么个人。”   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是了。   她想着这些,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说道:“就走到这里吧,我们该分开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然走到长街尽头处,皇宫已然落入眼中。   “好吧。”   姜白叹了口气,心想这路应该要长一些的。怀素纸向前走去,却发现没走成。   她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被牵住的左手,用鼻音嗯了一声,是不解。   姜白看着她的侧脸,问道:“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怀素纸有些无奈,说道:“又怎么了?”   姜白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听说情侣间都会亲吻,我想试一下,那是怎样的感觉。”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我没听错?”   “如果你没听清楚,我可以重复一遍。”   姜白微笑说道:“十遍,百遍,千遍万遍,到你听清为止。”   怀素纸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   姜白敛去笑意,望向不远处的皇宫,看着夜幕下的红墙,认真说道:“我想到待会儿可能我会死掉,而我死之前还是一个不识人事的老姑娘,便有种白来人间一趟的感觉。”   她收回目光,望向就在身旁的怀素纸,问道:“所以你能满足我最后的愿望吗?” 第五十章 天不生你怀素纸   并不如泣,更非似诉。   姜白说这句话时,神情和语气都很淡,却有种娓娓道来的悠悠意味。   又像是一池清水。   让人忍不住想要沉入其中,下意识答应她的请求。   我见犹怜。   莫过于此。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的眼神依旧极淡,如水,似云。   她静静看着怀素纸,唇角微翘,牵起一抹温柔清雅的笑容。   她不见半点着急,仿佛愿意永远地等待下去,无惧风雨阳光,无所谓四季流转。   但这和喜欢与否关系不大。   真正的原因是她很得意。   是的,姜白此刻确实有些得意。   她心想,自己的确是一个老姑娘,过往数百年间不曾有过情爱。   但就算没有过又怎样?   难道她还没见过了吗?   那些年行走天下,她不知见了多少悲欢离合,多少有情人不得成眷属,多少道侣大难临头各自飞!   就凭她见过的这些画面,真下定了决心,还拿捏不了一个小她几百岁的晚辈?   哪有这样的道理?   果不其然,她只是略施手段,便让怀素纸为她沉默欲泪……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姜白醒过神来,神色如前不变,轻声问道:“想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在想我师妹。”   “嗯?”   姜白的尾音略微翘起,似是好奇,而无介意。   怀素纸说道:“旧皇都一事结束后,我伤得很重只能坐在轮椅上,有天师妹怕我受不了闲愁,推着我出去散心,与我说了好些话。”   姜白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时候她和我说了很多,说的是我和她相爱后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我和她相爱却不曾相亲,相望却不曾相守,最后她为我死了,死在我的怀里。”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我至今仍旧记得她编的一句话,三生七世,但为情故,虽死不悔。”   姜白说道:“你想说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再温柔清雅,带着清楚的恼意。   怀素纸偏过头,与她对视,冷静说道:“是你自己承认的,你和南离很像,那么她的选择大概也会是你的选择,如果你真的要死了,肯定是要让我抱憾终身的,而不是在这里要我亲你,完成你所谓的愿望。”   姜白真的有些恼了,生气说道:“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你师妹喜欢让你抱憾终身,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我要和她一样?!”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淡然问道:“让我记你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还是亲你一次更重要?”   姜白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是让你记我一辈子啊。”   怀素纸不说话了。   姜白沉默片刻,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往另一边望过去,低声问道:“能当我没说过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行走。   夜风吹着,却吹不走那些尴尬。   灯火映照下,那些沉默竟生出了刺眼的感觉,让人浑身不安。   可能是因为今夜的灯火,亲眼见证了太多告白失败,少年少女不得相亲的画面?   姜白忽然说道:“但我真觉得自己装……不,是做的很漂亮啊。”   先前的那一幕是她在山道上就开始准备,回忆了很多遍自己看到的那些故事,以此为根据并且做了调整的,精心打造出来的画面。   怎么就失败了呢?   怀素纸用一句话做出了解释。   “你最多也就是一个给人出谋划策的军师,任凭你装的再怎么像,归根结底都是第一次,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行?就凭你见过不少类似的事情,能纸上谈兵吗?”   姜白彻底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抿了抿唇,声音微沙说道:“那我还是比你师妹要强的。”   怀素纸说道:“嗯。”   姜白微恼说道:“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儿啊?”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比如?”   “……比如。”   姜白沉吟片刻后,眼神忽然明亮了起来,认真说道:“我不会说什么三生七世,我有一句更漂亮的,更适合你的话。”   不等怀素纸开口询问,她长声一笑,好不潇洒。   “天不生你怀素纸,未免太无趣了些!”   ……   ……   万劫门内外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   当第八次日落降临的时候,真实的人间才是堪堪见到晨光落下。   谢真人把一本簿册还给云妖,眼里不见半点疲惫,还是那般平和温暖。   云妖接过册子,随意看了一眼,然后吃了一惊。   “怎么了?”   谢真人温声问道:“是有什么错漏的地方吗?”   云妖与他境界相同,都是当世最强者,有独到的见解是很合理的事情。   “不是。”   云妖连忙摇头,心想我意外的是圣女殿下居然会骗妖,明明你写的字这么好看,一笔一划都温柔极了,她居然说你的字格外难懂。   这是哪门子的难懂?   她收起那本册子,以神识认真描绘了一遍,再以那道若有若无的因果线,把这封信送给了身在万劫门中的怀素纸。   做完这一切后,云妖松了口气,抬头望向谢真人,神情真挚说道:“该我请你吃饭了!”   楚瑾对世事漠不关心,心中眼里唯有一人,但不代表她没有好奇心。   云妖不只是灭世三灾之一,更是人世间最大的神秘存在。   关于它的一切都是值得好奇的。   比如……它喜欢吃些什么?   便在楚瑾默然猜测之时,一幕难以言喻的画面落入了她的眼中。   云妖小手一挥。   有大桌凭空出现,坐落在湖边,稳当如履平地。   桌上面摆满各式各样的菜肴,冒着该有的热气与香味,一眼望去,堪称琳琅满目。   楚瑾沉默了。   如果云妖有报菜名的兴趣,相信可以把菜名给串成贯口,一口气给说个不停。   谢真人也怔住了。   他沉默了会儿,望向正蠢蠢欲动的云妖,说道:“我可能吃不了那么多……”   话还没说完。   云妖眼神骤然明亮,豪气十足说道:“没有问题,让我来解决就好!”   楚瑾看了一眼谢真人。   谢真人与她对视。   两人交换眼神。   “这也太好养活了吧?”   “好像是的。”   “比清和好养。”   “……嗯。”   ……   ……   当云妖专注美食的时候,怀素纸在第八次日沉西山后,终于在靠近皇宫的一处府邸深处,敲定了行刺的计划。   那天夜里,她之所以猜到姜白在骗自己,最关键的原因就是一切还未到该发生的事情。   就像盛事未到压轴一刻就亮了灯,任谁都知道是有妖,是意外。   按照姜白的计划,这场刺杀比起过往的每一次都要困难,怀素纸在自封境界,不愿惊扰劫气反噬入体的情况下,必须要经过足够详尽的观察。   这需要时间。   更何况如何炼制诛仙阵图的事情,根本还未确定下来。   在怀素纸为刺杀考虑的时候,姜白同样也要为此奔波不断,继续偷尸学艺。   如此之多的事情堆积下来,哪里还能有生离死别的心思?   “怎样了?”   姜白关心了一句。   怀素纸说道:“定下来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道:“不过来新的事情了。”   姜白抬头望向她,认真问道:“休息一下?”   怀素纸摇头,说道:“休息不了。”   说话时,她随意挽起在身后的黑发轻轻荡着,就像是湖畔的垂柳那般柔顺好看。   姜白认真看了几眼,再是问道:“你那边准备妥当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似是无语,说道:“结果到头来,我们两边的进度完全一样,根本就没有区别。”   怀素纸说道:“不是什么坏事。”   “也对。”   “看我。”   姜白依言而行。   怀素纸与她对视,以神识将云妖的功课交给了她。   姜白眼帘微垂,仔细看了一遍其中内容,不由诧异了起来。   这个方法的水准极其之高。   如果不是执笔的人对劫气不够了解,甚至到了她无可挑剔的程度。   世间几人能有这等境界?   不想也知。   姜白不再多问,正准备开口时,却心生感应。   “怎么了?”怀素纸问道。   “来了。”姜白心里很烦,神情却格外平静,说道:“我的那些徒子徒孙们。”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姜白微微摇头,说道:“还是不要了,这终究是万劫门的事,你没必要掺和进来,我自己来处理就好。”   怀素纸提醒说道:“我早就掺和进来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   姜白说道:“但你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微微蹙眉,不解问道:“为什么?”   姜白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说道:“因为你接下来很忙,要先去当刺客,接着再铸剑,没时间理会这种小事。”   怀素纸怔了怔,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流露出很多意外,问道:“现在?”   “嗯。”   “为什么?”   “因为风起雨落夜将至……好吧,是夜已至,总之,我觉得今夜很适合你动手,而且我的那些徒子徒孙们,肯定不会让你得偿所愿,得趁他们还未准备妥当,抓紧时间把事情做了。。”   “……好。”   听到这个字,姜白很是满意,停步转身望向怀素纸,说道:“放心,我不会出事的。”   怀素纸没有相信,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理由。”   姜白嫣然一笑,说道:“因为万劫门,从来都是我的万劫门。”   PS:四更完成,明日无更,若是有更,便是加更。   感谢各位这几天忍受我的唠叨,这里稍微再多说几句。   接下来就是这个副本的收尾,前几天有个朋友看出来了,这副本跟王大小姐里的天道碎片很像,甚至某段对话都是差不多的,这当然是我故意而为之的。不过因为一些缘故,故事的走向还是怯弱了一些,没敢往太深入的地方去走,导致有些地方流露在表面。好在这个副本的收尾是我喜欢的那种,希望也能给大家带来愉快的阅读体验。   就这样! 第五十一章 人间第一魔头   离开之前,两人之间还说了几句话。   “铸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我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想过要操心这方面的事情。”   “真是理直气壮啊,怀素纸-”   “因为我相信你。”   “那我确实值得相信,不过你这人说话也是真的好听,难怪我看你顺眼。”   “谢谢。”   怀素纸神情淡然。   姜白不再多说什么,收回视线,继续向外走去。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在她即将消失时,忽然问道:“我还有什么能做的吗?”   姜白没有停步,唇角微微翘起,笑的很是开心,声音里却是故作嫌弃:“怀素纸,你才说了相信我,转头又来这么一句话,刚才在骗人是吧?”   不等怀素纸开口,因为她知道这句话不好接,骄傲地哼了一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按照我之前和你说的做就好,其余的事情我会解决,你不用想那么多。”   话音落下时,姜白恰好离开。   斯人远去。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然后收回视线,开始准备。   如瀑般的黑发不再简单挽起,而是以如剑般的发簪认真束好,一丝不苟。   然后她关上窗户,挑出前阵子姜白为她亲手做的一件衣裳。   与她寻常习惯的黑色裙衫相比,这件衣服略失仙气,要简洁上不少,更加适合持剑行凶杀人。   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窗纸,在室内留下深沉暮色,可以视物。   束发。   换衣。   怀素纸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镜中的那个她,穿着一袭如血红袍。   然而这血并不鲜艳,更非嚣张。   相反,这血色深沉到了极点,仿佛凝滞后的墨块。   就像是传说中那个杀人无算的暮色,把手上粘过的鲜血都用作为染料,从而染出的旧血之红。   事实上,怀素纸最开始对此很有异议,认为这件红袍看似低调,实则嚣张到极致,无论怎么看都不适合在当刺客的时候穿。   然而姜白却始终坚持,或者说死缠烂打,让她烦不胜烦到点头同意。   如今对镜自观,怀素纸终于明白姜白为何这般坚持了。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是真的很好看。   裙子好看。   人更好看。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收回视线行至窗前,双手一推。   晚霞倾洒入窗。   暮色把她笼罩在内,为她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非人间的光辉,让她仿佛重临凡世欲要涤尽一切罪孽的仙人。   这种美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甚至不可接近的。   然而物极必反。   越是不能接近的,便越是想要去触摸。   越是不能侵犯的,便越是想要去破坏。   姜白如今是最接近怀素纸的那个人。   换而言之,这件红袍就是她在满足自己的私欲。   ……   ……   怀素纸对此并无不喜。   更准确地说,比起这种事情,她更在意这裁剪简单的红袍方不方便杀人,其他都是无所谓的。   之所以无所谓,是因为她早就经历过相似的事情了。   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师父她禁止酗酒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所事事,那时候便染上了这样的习惯。   要不然为什么元始宗的情报地点都是一家又一家的布庄?   看似毫无缘故的事情,事实上背后自有道理。   至于怀素纸有没有顺着师父的意思?   最开始自然是有的。   后来……   后来她嫌弃麻烦,直接反过来让师父自娱自乐,别来烦她,便再也没有后来了。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按道理来说,大战在即,数年时光万般艰辛就在今夜此举之中,她这时候理应要再检查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定没有差错,让事情万无一失才对。   然而这时候她的心思却飘回从前。   这看似莫名其妙,极其没有道理的变化,说明她道心不安。   不知为何,从山道上的那次夜谈过后,怀素纸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一些很重要的细节,又或者说是下意识忽略了某些问题。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始终找不到这种变化的源头,于是道心难静。   事实上,她之前与姜白提过这件事,但后者就像刚才那样,给予了她一切尽在掌握的回答。   唯一的难题是重铸诛仙剑。   一念及此,怀素纸想到此刻就在万劫门外的谢真人,发现不必再独自沉思。   她没有片刻迟疑,直接以因果为线,让云妖将她的这种感觉加以描绘,请求谢真人解惑。   ——云妖的强大毋庸置疑,但她在这方面的造诣上,与站在世间至高处的人族最强者相比起来,终究还是有所欠缺。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是她直到现在为止,还是没能把死生轮转真章修至与自身境界相应的水平。   哪怕死生轮转真章极尽深奥,异常难懂,是为死后神魂专门创造出来的功法,与云妖自身格格不入,必须要经过不断的修正才能修炼下去……还是来得慢了。   站在门前,怀素纸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等到谢真人的回信。   暮色无声消散。   她不再等待,提着狭长剑匣,离开院落。   向夜幕笼罩下的皇城走去。(注)   ……   ……   在万劫门的漫长历史之中,有着数段极其重要的过往。   其中一段即是怀素纸身处的这段历史。   这甚至称得上是万劫门历史上最为关键的时刻。   在道盟立世,八大宗联手共治人间之前,万劫门一直被道门诸宗斥之为外道,与禅宗同属一列,这也是二者关系甚好,好到互为盟友的重要原因之一。   自修行大道被人族发现以来,道门始终牢牢占据着道首的位置,其余势力远有不及,以至于只能联手抗衡——至少在中州是这样的。   万劫门能够从一介外道,变作如今被道门诸宗承认的八大宗,就是从这段历史开始的。   对万劫门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故而这段历史就是洞天世界的最核心所在,是支撑其运转的绝大部分的劫气的源头,是一个栩栩如生到如同昨日重现的真实世界。   对怀素纸来说,真实就是最为麻烦的事情。   皇宫作为前皇朝皇族的起居之处,负责举办朝会与处理公务,是最为重要的权力中心,其防护规格之高不想也知。   ——要是没有相应的手段,五千年前的道门之主何必费劲心思,不惜接连翻动众生书推演算计,直接杀入皇城问哀帝一句陛下何故造反不就好了吗?   这当然是因为做不到。   劫气重演的历史,确实无法复刻当年的盛况,但不代表无所作为。   在劫气最为浓郁的这段历史里,身陷其中的修行者若是动手,必将会无可避免地牵动劫气入体。   当自身体内的劫气浓郁到一定程度后,纵使是以劫气为食的万劫门弟子,同样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更别提寻常修行者。   ——这也是以那位二长老和裴应矩为首的万劫门众人,始终停留在外,不愿踏入这段历史的最根本原因。   在姜白最初的计划里,她会为怀素纸处理这个问题,但后者提前选择了另外一个解法,让她省去了这方面的功夫。   但这只是麻烦之一。   最麻烦的是破劫后带来的劫气反噬。   以怀素纸现在的破劫方式,这种反噬已经被降到最轻,但不代表没有,因为她必须要以诛仙剑意,在那位国师的身上留下相应的烙印。   届时,劫气必然会应声而来,与她纠缠到底。   这只是劫气方面的麻烦。   怀素纸想要杀人,还要面对相应的被劫气所腐化的万劫门弟子,乃至于劫气捏造出来的历史上的那些大人物的虚假身影   除非她能无视劫气的制衡,肆意动用自身境界,才能连过九道宫门,直入皇城最深处,完成当年那位道门之主都做不到的壮举。   怀素纸做不到这些。   故而她此刻坐在一辆马车里。   这辆马车来自于一位权臣的府邸,受到邀请入宫,但不是面圣,也不是与某位公主或者娘娘见面,而是听佛。   准确地说,是听元垢寺当代住持讲解佛经。   前皇朝的统治末期,是禅宗有史以来最为鼎盛的时代,烟雨之中不止四百八十寺,正是因为其时的元垢寺住持愿意频繁行走人间,不断宣佛讲经。   当朝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是默许,乃至是赞扬,臣子们自然不会唱反调,乐于听佛。   为了与禅宗的高僧们打好关系,许多权臣会让家人听佛,乃至是借这个场合,暗中完成一些利益的交换。   禅宗的僧人们对此心知肚明但不予反对,甚至愿意成为中间人,促成交易的发生。   在这个大前提下,再考虑到那位国师大人本就是其时的当世最强者,皇城侍卫对前往崇圣寺的车辆的检查自然放松了不少。   怀素纸在接连数日观察后,所敲定下来的这辆马车,更是属于‘礼佛’最为虔诚的那位权臣。   至于她为什么能登上这辆马车。   原因很简单。   这辆马车平日里坐着一位姑娘家,怀素纸对她说了几句话,便让她心甘情愿等待着,随时带她进入崇圣寺。   那几句话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   比如以色诱人,以剑逼人,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怀素纸认识这位姑娘,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是的,这位姑娘就是当年她在北境以北深处,死后荒原里遇到的那位与王侯厮守的将军。   当你清楚知晓一个人的未来命运,想要说服这个人,再是容易不过。   马车里,怀素纸闭目养神。   一位姑娘坐在她的对面,长相并不英气,看上去有些凄苦柔弱。   截然相反的是,这姑娘的声音很是坚定,听着甚至有种强硬的感觉。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你会死无全尸,在漫长夜色中艰难活着,于数千年后看到希望,然后死于希望之下。”   “这就是我的结局?”   “是的,但你最终和你喜欢的人死在了一起,耳鬓厮磨。”   “那就是值得的。”   随着对话的结束,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也结束了,进入位于皇宫深处的崇圣寺。   怀素纸透过车帘往外望去,只见星光落在明黄色的琉璃上,反射出极具富贵意味的光线。   讲经殿内灯火通明,为佛像镀上了一层金身。   元垢寺住持的夜讲还未开始,已有数十名僧人提前到场,陪在前来听讲的人们的身边,声音浅浅地说着话,叙旧。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没从这那些庄严的佛像上,感受到半点该有的高妙气息,只觉得格外市侩。   一位僧人靠近马车。   那姑娘下车应付,与其寒暄,不时有笑声传来。   怀素纸则是留在马车里,浑身气息不显,与凡人没有区别。   不久后,那些寒暄的声音都结束了。   一道钟声响起,元垢寺住持入殿。   他没有说什么开场白,直接开始讲解经文,声音温和中富有趣味,不时举出一个生动的例子,引得在场众人陷入深思。   不知何时,怀素纸离开了那辆马车。   她走在夜色中,默然行至讲经殿后方,依循着姜白亲手描绘出来的地图,前往适合刺杀的位置。   那一袭红袍不曾沾惹上半点佛光。   仿佛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   ……   与此同时,皇宫外。   姜白恰好登上旧皇都的城门,立于城楼飞檐之上,负手身后。   夜风尤为凛冽,吹的她衣袂猎猎作响。   就像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旌旗。   她俯瞰着偌大皇都,注视着皇宫深处的崇圣寺,仿佛视线能穿过无数高楼,穿过漫长的距离,落在走在刺杀路上的怀素纸身上。   片刻后,她忽然笑了笑,不回头问道:“这么着急吗?”   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是裴应矩。   “因为我永远不会低估您。”   他神情认真说道:“在我看来,你其实是这世间最为可怕的那个人,比莫大真人可怕,比顾谢两位真人更可怕。”   姜白笑着问道:“为什么?”   裴应矩没来得及开口。   二长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强烈的情绪,是憎恨,是厌恶,还带着隐约的恐惧,话到最后,甚至是嘶吼出来的。   “因为你这人行事没有任何顾忌,眼中从未有过正邪,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都说黄昏是魔头,事实上你才是真正的人间第一魔头!”   PS:再懒一天,明天正常两更(大概),这个月不月底还债了。   注的地方是古龙,小时候看……应该是英雄无泪?那个匣子真把我给帅的不行。 第五十二章 铸剑之始   姜白转身望向两人,唇角微翘而笑,抬手鼓掌。   啪啪啪。   掌声很是轻快,带着欣赏的意味,却给人一种轻蔑无所谓的嘲弄感觉。   她微微笑着,说道:“谢谢。”   见她这般模样,那位二长老很奇怪地没有加剧愤怒,眼中的暴戾甚至淡了起来,唯有那抹恐惧变得更真实了些,不再是隐约的。   这看似毫无道理的变化,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时至今日,姜白留在他道心上的那层阴影,片刻不曾散去。   裴应矩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无意与你说你是正道中人,是当世辈分最高之人,理应为后辈以身作则,因为你从未在乎过这些东西,对此毫无敬畏可言。”   他看着姜白的眼睛,话锋骤然一转,说道:“事实上,我也不在乎这些。”   姜白笑意不改,明知故问道:“那你在乎什么呢?”   裴应矩面无表情说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与暮色掺和到一起。”   数年前,北境与眠梦海上,让中州五宗主人丧尽颜面,让林轻轻愤怒到极致的那道声音,旁人听不出来是谁,他怎可能听不出来?   当时他一言不肯发,沉默到底,即是形势所迫,亦是他不愿因此让中州五宗之间出现裂缝。   姜白似是不解,笑着说道:“为什么?”   二长老听到这句话,忽然离奇地愤怒了起来,寒声喝道:“因为这是背叛,你背叛了整个宗门,你背叛了所有相信你的人,你根本没想过这会让所有相信你的人的利益受损……”   姜白打断了他,眼里满是嘲弄,反问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两人没来得及说话。   “无所谓,你们忘了,那我给你们重复一遍就好,我年纪虽然不小了,但记性还算可以。”   姜白的声音很是轻快,不见半点恼意:“你说我是真正的人间第一魔头,黄昏与我相比也然不如,既然我都是魔头了,那我和暮色这个妖女厮混在一起,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话音落下。   城楼之上一片沉默。   如此没有道理的一句话,被她如此理所当然的说出来,听上去竟像是真的有了些道理。   至少是让人无言以对。   “说实话,我无所谓你们想要杀我,换我站在你们的位置,我也会看我自己不顺眼,想要杀上一杀,所以你们就没必要废话了。”   姜白看着两人,说道:“当然,要是你们觉得欺师灭祖这事压力太大,必须要找几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好让自己心安理得起来的话,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淡,神情更淡。   明明没有半点嘲弄的意思,却锋利到难以面对,可以让一切皮袍下的小被暴露出来。   片刻沉默。   裴应矩与她对视,平静说道:“你很清楚,我是一个从来不敢奢望的人,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的话则是我过分谨慎,干大事而惜身。”   姜白似笑非笑说道:“你都敢对我出手了,还说自己惜身,到底是习惯了自贬呢?还是不把我这个老祖宗当成一回事?”   裴应矩平静说道:“当今人间谁敢轻视您?”   听着这话,姜白很自然地要承认下来,如过往那般骄傲自矜一般的时候,忽然回想起来与怀素纸相处的许多过往,于是哑然而笑。   她笑的很浅,很好看,声音也温柔了几分:“所以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就按照那场谈判的内容。”   裴应矩看着她,认真说道:“请您放弃昊天钟,安心归老。”   姜白说道:“那我能得到什么?”   在两人谈话的时候,二长老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裴应矩,不满的很显然。   为何不满?   似乎是因为这场谈判,是裴应矩临时起意,没有与他商量过?   从皱眉到眼神变化,长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但又怎可能逃得过姜白的眼睛。   然而她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平静与自由。”   裴应矩说道:“这是我能许诺给你的。”   姜白笑了笑,说道:“还有呢?”   裴应矩继续说道:“我不想招惹元始魔宗,因此我会以最温和的方式,请暮色离开这里,当作这一切未曾发生过。”   姜白感慨说道:“听起来可真不怎么样。”   言语间,她向前走了一步。   一步。有疾风起。   纵横天地间。   ……   ……   风过禅室,乱了三千烛火。   怀素纸平静行走在佛光的世界里,不染尘埃。   她就像是一片最深沉的海,可以吞噬一切的光芒,自然没有人能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穿过流传在风中的温和讲经声,经由数座大殿的侧道进入崇圣寺深处,行至后寺的一座佛塔前。   ——那年旧皇都一战,她就是在这座佛塔废墟处与姜白谈判,更是在此杀死的陆南宗,亲手促成师父入主岱渊学宫之事。   由此来看,这里无疑是她的福地。   佛塔前不见僧人,一片清冷。   大概是塔前立着的那几盏石灯笼,洒落向周遭的光线太过昏暗,连坟头都无法照亮的缘故。   此间甚至有种阴森的感觉。   怀素纸停步在佛塔前。   她背负双手,微仰起头,静静看了会儿这座佛塔,然后闭目养神。   仿佛远方的讲经声很好听,极有深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中传来的经声消失了。   一片安静。   片刻后,有脚步声响起。   从远至近,再至无。   那位元垢寺住持,借着昏暗灯火,看见了那一袭如血红袍。   然后。   他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不是风动,更非幡动。   是剑起。   血影凝。   一道剑光破空而至,连带那袭红袍翻涌成血海,带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压抑气息,向僧人扑面而来。   没有言语。   没有宣告。   这无疑是刺杀,是偷袭,但这一剑却偏生光明正大到极点,让人生不出半点被偷袭的感觉。   元垢寺住持撑起眼帘,神情悲悯地看着这道剑光,不见半点慌乱。   他双手合十,以禅宗大悲天悯掌,将剑光夹在双掌之间,竟是不见丝毫偏差。   剑光顿止。   随剑而起的磅礴力量却不会无端消散,一道强大而沉重的冲击力传到元垢寺住持的身上,让他不得不后退了数步,以此泄力。   与此同时,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便有真言欲要从中迸出,化作无光雷霆轰落在此刻的道心之上!   就在这一刻,怀素纸弃剑,飘然而退。   ……   ……   疾风起时,二长老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看似微渺,不值一提,却让裴应矩的身影顿时显得伟岸了起来。   姜白的声音随之响起:“如果我不答应呢?”   裴应矩仿若不觉,说道:“那就只能请你归老了。”   姜白淡然说道:“凭什么?”   二长老冷声说道:“就凭现在的你不是从前的你,不再是那个仅次于顾真人的绝世强者。”   姜白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其实你们真的高估我了。”   不等两人开口,她接着说了下去,语气很随意。   “我的辈分确实很高,境界也是举世无三,但顾乌龟确实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而仅次于他的天下第二……”   她自嘲一笑,说道:“真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裴应矩漠然说道:“不管现在的天下第二有几个人,你肯定不是其中之一,你和活在这些历史里的大人物没有任何区别。”   二长老接着说道:“只是一具冢中枯骨。”   “仅此而已。”   最后这四个字并非出自于两人口中,而是来自于姜白的唇间,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轻蔑意味。   “如果你们真的能把我是作为一具冢中枯骨,那见到我的第一时间,便该出手杀我,而不是和我站在这里,进行这种看似很有意义,其实双方都知道没有任何意义的对话。你们不敢对我出手,试图以谈判为手段,试探我的底气从何而来,这归根结底就是一种怯弱罢了。”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们这么好奇,那我便告诉你们好了,我确实留有后手,要来试一下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怀素纸,心想这些人果然是成熟到腐朽,无甚意思可言。   哪像你说做就直接做,还是区区一个元婴就敢对我出剑,说不怕就不怕,连云妖都无惧。   “又或者……”   她敛去笑意,眼神怜悯地看着两人,说道:“就在这里和我僵持?”   ……   ……   佛塔前,鲜血飞溅不断。   一道血影穿行其间,片刻不曾停留,不断破开闻声前来的僧人的胸膛,让阵法无法结成。   元垢寺住持的佛言如雷响起,却无法落在那道血影的身上。   那人的身法快至不可思议,竟是连佛言都无法跟上,只能徒然无功。   当速度快到一个境界,在这洞天世界重演的历史当中,某种意义上即是无敌。   以阴府之溯影为根基所化的身法,既能到达这样的境界。   当怀素纸决定自封境界,以此躲避劫气的反噬,要赶在裴应矩踏入大乘之前破局后,姜白就为她想出了一个办法。   就像此刻她身上那件衣裳一般,都是贴身定做的。   这个方法很简单。   一个字。   快。   只要她快到一定的程度,确定自己只要能永远面对一位敌人,同时避开飞剑与道法的袭击,便算得上是一种无敌。   以自封境界为前提,想要做到这件事并不容易。   幸运的是,怀素纸曾在多年前被那位前朝末代皇子赠予了一门遁法,其名为溯影。   姜白得知后,亲自出手为她修改调整,将遁法化作为身法。   怀素纸以姜白挑选出来的对手,不断磨炼此身法,于前些天终于大成。   今夜是她第一次全力以赴。   那道让元垢寺住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佛言不断响起落下,却始终无可奈何的血影,即是她这些天的辛苦所在。   当佛塔前满地鲜血残骸,僧人惨叫哀嚎声遍地,皇宫的侍卫闻讯而来,将崇圣寺重重包围却不敢近时,这段历史已然不安了起来。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掩去本该存在的星光,却遮不住人间的光明。   皇宫侍卫们握着火把,照亮了佛塔前的血腥画面,触目惊心,无法言语。   袈裟早已染血的元垢寺住持,盘膝坐在尸体堆的最中间,低头念诵着禅宗真经。   而在他的身边,一道血影不断游弋着,仿佛藏身阴云中正在吐信的雷蛇,轰隆破空声不绝于耳。   那不是真正的雷鸣,而是厚重剑锋划破空气时产生的恐怖动静。   剑啸声中,元垢寺住持身上的伤口愈发之多,鲜血流而不止,已是危在旦夕。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僧人脸上的艰苦神情,不曾流露出半点悲悯。   远方有弓弦声响起。   陛下传来旨意。   片刻后,将有箭落如暴雨,覆盖那道血影所能前往的一切地方,让她身死当场。   怀素纸视若无睹,继续专注杀人。   同一时间,万劫门的弟子们通过天象变化,得知崇圣寺内正在发生的变故,不惜一切赶往现场。阻止事情继续下去。   ……   ……   城楼上。   裴应矩收回视线,不再去看皇宫深处的那场剧变,脸色早已难看到极点,寒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姜白微微一怔,觉得这话好有意思,反问道:“难道你还能比我懂?”   “这段历史被破坏重启后,你们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将白费,又要重头再来,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用你们那种笨法子来平这件事了?”   二长老厉声喝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劫气暴乱之下,门中有多少弟子会受到影响沦为傀儡?”   姜白神情平静说道:“身为万劫门的弟子,还能沦为劫气的傀儡,有什么好值得可怜的地方吗?”   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仿佛整个万劫门被毁灭,所有人死的干干净净,满山皆坟都与她没有关系,不足以让她稍微蹙起眉头。   就在这时候,裴应矩问了她一句话,意外的平静。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姜白没有立刻回答。   下一刻,一道带着无上杀意的剑气自皇宫深处冲霄而起,满天密云随之翻涌成浪。   她感知着那道熟悉的气息,温柔一笑,答道:“铸剑。”   PS:不是不想写,是真的有点儿卡文,卡在一些奇怪的细节上面。 第五十三章 诛仙阵成,昊天钟响   话是真话。   哪怕姜白的神情并未严肃,唇角微微翘起,笑容温柔明快如春雨,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貌似敷衍。   但裴应矩与二长老都听得出来,她是认真的。   然而正是这种认真,让两人为之茫然,甚至感到无措,眼神里满是疑惑与不解。   在事情真实发生之前,他们想过很多种可能,对姜白和怀素纸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有着诸多推测。   那些推测无一不是引经据典,极尽思虑,千方百虑,虑至山穷水尽水落石出,力求机关算尽。   只是那时候的他们再如何殚精竭虑,还是没有想到这个答案。   ——铸剑。   世间何处无剑?   何处不能铸剑?   二长老的声音响了起来,如砂砾摩擦般难听至极。   “你是要以这个洞天世界为炉,借造化为工,以无尽劫气为炭,借百代光阴为铜?”   姜白闻得此言,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欣慰说道:“看来你被我送去闭关几百年,尽管境界还是那么差,半点长进都没有,但别的方面还是稍微有些进步的,不算是虚度光阴。”   裴应矩脸色无比难看,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话。   “所以还不来杀一杀我吗?”   姜白转身望向皇城深处,视线穿过无数宫阙,落在崇圣寺佛塔前的红衣姑娘身上,漫不经心说道:“我都这么配合地和你们聊天,让你们随便看我,确定我的虚实到现在了,还是没有把握吗?未免让我太失望了一些。”   话音落下。   两人反而冷静了下来。   就连那位二长老眼中的恐惧,都在这一刻淡了几分,被坚定取而代之。   姜白轻笑出声:“终于准备好了吗?”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说道:“人间再大,此地就是万劫门,我再退又能退到何处去?”   二长老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不愿留哪怕一丝的余地,那我们除了与你生死相见之外,还能做什么选择?”   他沉声说道:“是你不给我们选择。”   姜白还是不看他,带着笑意说道:“我确实不习惯被背叛我的人选择。”   话至此处,便是无话可说。   裴应矩平静向前。   随着他的前进,满天密云的翻涌之势肉眼可见地缓慢了下来,不再如风暴中的海面。   这并非是真正的平静,而是他正毫无保留地向这方天地释放出自己的境界,以此牵动劫气的流动,不再一昧向崇圣寺的方向流去。   此刻的他是把自身化作一根船锚,强行锁住这段历史,避免直接被那道带着无上杀意的剑光彻底毁灭,作最后的挽救。   姜白眼里流露出一抹嘲意。   就在这时。   那位二长老出手了。   没有任何的保留,他直接祭出了自己最为强大的手段。   一面青铜镜凭空出现,迎风见长成百余丈。   与此同时,满天阴云中有雷霆浮现,化作璀璨天光落在镜面上,最终凝聚成一道带着无边炙热的恐怖光柱,向姜白笼罩而去。   这一击看似寻常,无甚特别,事实上是本命法宝与自身最强神通近乎完美的结合。   堪称是二长老数百年修道生涯的总结。   旧皇都重返白昼!   姜白立于天光之下。   身影缥缈。   与此同时。   有浩荡钟声响起,从九天而落,自十地而起,化作无边樊笼囚向那个在天光下愈发缥缈的身影。   ……   ……   早前。   崇圣寺中,佛塔下。   在旨意到来的那一刻,数百名皇宫侍卫同时放开手中弓弦,铁箭如暴雨倾盆落下,占据了目之所及的一切空间。   黝黑箭矢破空而至,覆向场间的每一个角落。   怀素纸再如何快。   只要她还在自封境界,不愿招惹劫气反噬的状态下,就不可能躲得过这泼天般的箭雨。   故而。   她从未想过要躲开。   她逆暴雨而前,横云载酒在身前,以其为盾,平静挥舞卷动,迎上!   铁箭不断敲打着厚实剑身,发出极为沉闷的声音,就像是正在被敲响的战鼓,为这处清净地带来五千年后才有第二次的紧张窒息气氛。   箭雨被拒于剑锋之外。   人们看着那道在磅礴箭雨中纵横折返来回,却滴雨不曾沾身的恐怖血影,再也无法平静下去,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恐惧之意。   随着恐惧的到来,箭雨越发稀疏,继而停歇。   那道血影终于停下,真实地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无数道视线里。   她站在布满铁箭与僧人尸体的地上,轻薄红袍随着腥风而裙角微扬,随意提着云载酒向前走去。   她的神情平静如前,仿佛身处闲庭之间,周遭一切正安详。   是雨后天晴。   是草长莺飞。   正是这种淡然,让所有看着她的人,下意识生出一种不可战胜的感觉,以至于场间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能做出反应。   仿佛天地间。   唯有怀素纸踏破血洼的轻微声响。   在她道路的尽头处,是此刻仍未死去的元垢寺住持。   老僧的袈裟早已被鲜血染红,浑身上下皆是伤口,但都是剑伤,几乎没有箭伤。   这自然是怀素纸有意而为之。   她先前迎接那场箭雨,刻意避开了这位元垢寺的住持,那些侍卫自然也不会瞄着老僧放箭。   于是僧人得以活到现在。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苟延残喘。   怀素纸抬手一招。   落在后方,此刻无人注意的剑匣,随之而打开。   不动明王剑化作流光,落在她的手中。   元垢寺住持闻得剑锋破空声,霍然抬头,正要睁大眼睛时,忽有剧烈疼痛自心头涌起。   怀素纸已然出剑。   骨剑穿胸而过。   僧人就此死去。   与此同时,有破空声自远方而来,于数个呼吸间急剧接近,是万劫门正在赶赴此间的强者。   怀素纸对此置若罔闻,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僧人,松开不动明王剑。   直到这个时候,那些包围住现场的侍卫与皇室供奉们才是醒过神来,强行控制住心头不断蔓延出来的恐惧,准备向站在尸体堆里的女子出手。   她仿佛没有察觉到,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露出沥血后愈发明妍动人的侧脸。   这一刻。   怀素纸再次伸手向前。   她的神情不再平静,眉眼间尽是专注,凝重。   她五指渐渐合拢。   她仿佛正在试图握住一把看不见的剑。   有剑光自虚无中生出。   从微小至壮丽。   所有人,无论是活在历史里的那些傀儡,还是正在赶向此间的万劫门强者,但凡是亲眼目睹这道剑光的人,都发自内心感到一种极致的危险。   下一刻。   怀素纸再次出剑。   与先前不同,这一剑她没有再对着谁,而是朝天。   朝天一剑。   或者说,四剑。   在她出剑的那一瞬间,散落在鲜血尸体箭矢当中的三把剑自生感应。   长天倏然而出,不再沉寂于僧人的十指之间,立于那一袭红袍的身旁。   紧接其后的是云载酒。   重剑如墙,伫立在怀素纸的身旁,剑意如山似海。   最后是不动明王。   这道出自于禅宗僧人的骨剑,穿过元垢寺住持的心口,浴血而出。   三剑齐聚,各自在怀素纸身旁占据了一个位置,连带着她手中那把看不见的剑。   即是四剑出。   阵成。   一道带着无上杀意的剑光,自怀素纸的手中一跃而出,没入今夜星光璀璨的天空之中,斩却人间一应光。   于是。   城楼之上的三人,得见天空又再涌起密云,满天星光就此被遮掩。   天地间一片昏暗。   漆黑中,剑光以劫气为食,剑意不断攀升高涨,仿佛永无止境一般。   就在这时,万劫门的强者们终于到了。   也是此时,怀素纸不必再自封境界。   “若想阻我。”   她谁也没看,对所有人说道:“请。”   有钟声响起。   落在万劫门强者的耳中。   便如归家的讯号。   ……   ……   城楼上。   那道凝聚到极致的光柱,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笼罩向姜白。   若是这大乘境的全力一击落实,以她此刻的实力,纵使真灵不灭身的底蕴犹在,仍旧会身受重伤,落得一个垂死的下场。   二长老对此极为确定,甚至是肯定。   然而正是如此,他反而意外的冷静了下来,没有半点提前的欣喜,神识不留余力地锁住姜白,确保接下来不会出现任何的变化。   那道光柱越发接近。   言语已经来不及被付诸于口。   就连神识的交流也快要来不及了。   二长老道心感知当中的姜白,却还是微微笑着,眼里的那抹嘲弄之意不曾淡去。   仿佛她在坠境后,已然来不及对这一击做出任何的反应。   一念及此,二长老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强烈情绪。   是喜悦!   是痛快!   是大仇得报后的畅意!   就在他准备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以神识与姜白做告别,宣告自己赢下这场数百年来的斗争之时……   有钟声响起。   在他心间。   昊天钟。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应矩出现在他的身后。   掌起无风。   掌落似山。   然后。   这座山落在了他的头顶。   请他死去。 第五十四章 最后的谎言   一口鲜血自二长老的嘴里喷溅而出。   他感受着自身后传来的剧烈疼痛,听着自神魂深处响起的恐怖钟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姜白,目光已然涣散。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开始摇摇欲坠,岁月的痕迹蜂拥而出。   是落在他眼角的皱纹。   是骤然浮现在他身上的老人斑。   是所有死亡将至之时才会出现的征兆。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他大乘初期的境界,直面昊天钟蓄势已久的一击,最好的结果也是身负重伤。   刹那之间,二长老的心里生出无数想法。   然后,在无法以时间量词来形容的刹那时光,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没有回头望去,没有去质问裴应矩为什么背叛自己,而是将最后的力量放在那面青铜镜上,不顾性命。   如果真的要死,那他希望和姜白一起死去,如此才算得上是值得。   也许是感受到他最后的奢念,青铜镜的镜身微微颤抖了起来,落在镜面之上的天光,于刹那间又强盛了数倍。   天光骤盛。   落下。   姜白被光柱笼罩在内,无处可逃。   炽烈耀眼的光线如同巨浪,瞬间将她的身影淹没无踪,点滴不剩。   ……   ……   看着这一幕画面,二长老不顾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烈痛苦,用尽全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把其中的细节看得再清楚一些,想要看到姜白是怎样死去的,不愿错过哪怕刹那。   天光渐衰。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二长老很是遗憾,莫名怅然,只觉得一切都变得虚无时……   一道声音在他的心中浮现,带着淡淡的憾意。   “小二,你果然还是这么蠢啊。”   砰的一声轻响。   那面青铜镜碎了。   天光凋零,如七夕夜里的烟花,走到了生命的最后。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姜白自天光中走出,眼里带着些怜悯。   片刻沉默。   二长老撑开干枯的嘴唇,颤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姜白下意识说了两个字。   “你猜?”   话一出口,她不由怔了一下,笑着解释道:“抱歉,最近习惯了这么说话。”   二长老冷冷地看了她眼,转身望向已然退去的裴应矩,寒声问道:“你呢?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姜白说道:“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想我和你一起死,别再碍着他当掌门,对他指指点点。”   裴应矩没有说话。   二长老看着他,渐渐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嘲弄。   “所以她没有被我杀死,现在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吗?自作聪明!”   裴应矩沉默不语。   就像姜白所说那般,他设想中最后的情况是这两位老人同归于尽,然后他再去把怀素纸请走,接着安心破境至大乘。   若是一切按他所想的发展,那万劫门便能抛去旧日的一切累赘,踏上正确的道路。   可惜的是,世事向来不如人意。   当然,这也在他的考虑之中,并非不可接受的情况。   自从很多年前,他就习惯了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思考。   “一半满意,因为你要死了,这对我来说就是可以接受的。”   裴应矩望向二长老,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   二长老显然不愿相信这句话,冷笑不语。   姜白怜悯说道:“是真的。”   二长老的笑声骤然消失。   裴应矩看着他说道:“你闭关太久,不经世事变化,不知如何与人相处,还不愿意安静,与你这样的人成为盟友,对我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二长老面无表情问道:“所以你就心甘情愿地给她当狗吗?”   姜白没有说话。   事实上,她对这场谈话没有任何兴趣,但这两人愿意谈那就谈吧,因为她不愿将精力浪费在这件事情上。   就像她和怀素纸说的那般。   今夜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重铸诛仙剑。   余者皆小事。   如今剑阵已成,只待时机到来,她便能出手铸剑。   既然如此,那这两人爱怎么吵就怎么吵,只要不碍到她就可以了。   “是的。”   裴应矩平静说道:“因为在我看来,盟友这种东西,可以坏,但决不能愚蠢,这会让我为之不安。”   二长老大怒,厉声喝道:“你觉得你这样做就不是白痴吗?你真以为你有资格当她的盟友吗?可笑!可笑至极!”   裴应矩神情不变说道:“连你自己都认为不行,那你当然不行。”   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落在姜白身上,认真说道:“我想继续之前那场谈判。”   姜白觉得有些意思,问道:“嗯?”   裴应矩说道:“我的条件还是那个,请你归老,以及放下昊天钟。”   姜白没有看他,随意说道:“你为何还能向我提这样的条件?”   余光才堪堪散去。   片刻之前,二长老不顾性命的全力一击,不曾给予她哪怕半点的伤势。   无论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缘故,都证明了她有着足够的自保能力,没有必要在这场谈判里后退,哪怕只是一步。   裴应矩却还是这样说了。   假如他不是无法接受现状,陷入疯狂无法自拔,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猜到了些什么。   他说道:“我不会干扰你接下来做的一切事。”   姜白看了他一眼,表示明确的赞赏,说道:“不愧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掌门。”   裴应矩不再多言下去。   该说的都已说清楚。   事情走向何处,早已由不得他来决定了。   二长老听着两人的谈话,也许是即将死去,也许是没有听清,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只觉得这一切都来的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可言。   姜白说道:“他还不能死,暂时。”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眼神复杂地看着姜白,嗯了一声。   “很好,你会得到你想要的。”话音落下。   姜白向前一步,身影随之消失不见。   裴应矩看着她消失前的位置,心想自己果然猜对了。   然而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哪怕半点的愉快,反而让他愈发愤怒起来,只是这种愤怒没有维持上太久,又化作了茫然。   最终所有的这些情绪都成为了缄默。   在裴应矩思考的时候,二长老没有和他一并沉默,等待死亡的降临。   在最初赴死的勇气消散后,老人很自然地生出了恐惧,便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用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你觉得你会有好下场吗?!”   “你别痴心妄想了!”   “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她的人!”   裴应矩只当做没有听到。   二长老看着他,那些恐惧变作了愤怒,终于开始出口成脏。   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与最为恶毒的诅咒,不断从他的嘴里喷溅而出。   裴应矩终于忍不住了。   然而他没有骂回去。   “不好意思,虽然我很想她死,朝思夜想想了数千个日夜,但我真的没有背叛过她,所以……”   他看着二长老,眼神怜悯说道:“真正该死的人只有你一个。”   话音落下。   二长老愣住了。   片刻后,比先前更加激烈的声音响了起来,彻底不堪入耳。   ……   ……   当城楼上只剩下无尽的咒骂声时,姜白来到了崇圣寺。   满地尸体映入她的眼帘,却不曾让她蹙起眉头,眼里反而流露出一抹极明显的愉悦。   她不喜欢僧人,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元垢寺。   这样的画面自然能够取悦她。   当她穿过这无边血色,行至佛塔前,看到怀素纸被万劫门的一应强者包围的时候,眼中的愉悦才是消失了。   没有片刻犹豫,姜白平静踏入众人的视线当中,直接问了一句话。   “还要继续吗?”   场间顿时陷入死寂。   无人发声。   “那就散了吧。”   姜白的声音很轻,听着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然而没有那位万劫门的弟子敢轻视这句话,不将此放在心上。   道理很简单。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掌门与二长老是去与姜白决战,先前远方城楼上的那些动静,乃至于昊天钟声的响起,都是那场战斗的余波。   而姜白此刻出现在崇圣寺,无疑直接说明了那场生死之战的结果。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继而散去。   来时匆匆,去时更匆匆。   随着人群散去的,不只有灯火,还有那根强行锁住这段历史,不让其崩溃的‘船锚’。   当船锚消失,以及这段历史里最为重要的元垢寺住持及当朝国师凄惨死去,往事自然无法重演下去,一切开始崩溃。   首先是那些鲜活的傀儡开始消失,紧接着是远方天地的虚无,劫气显露出被掩盖的真实面目。   与过去的数百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虚无的到来被放慢了。   不知何时,那道自怀素纸手中绽放的剑光,成为了这方天地的唯一支柱。   剑光通天彻地,将漫天层云卷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灰白色的劫气如若万顷海水,向漩涡不断倾泻落下,尽数没入剑阵之中。   这是姜白与怀素纸最初所设想的画面。   “真好看。”   姜白望向这方天地,感慨说道:“那时候就觉得画面会很壮观,果不其然。”   怀素纸说道:“是的。”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脸色已然苍白。   这不是因为杀人,而是维持诛仙剑阵对如今的她来说,是极其艰难的一件事。   “再坚持一下。”   姜白看着她的侧脸,认真说道:“我没那么快好。”   怀素纸闭上眼睛,用鼻音嗯了一声。   姜白挥手,唤出这些时日里重拾回来的诸多天材地宝唤出,认真按照着无数位被烟消云散的神匠,以及谢楚二人和道盟诸多强者联手造就的铸剑之法,把这些珍贵的材料置于剑阵当中。   这是一个枯燥而不容有错的过程。   就在这时候,姜白忽然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有件事骗了你。”   PS:是两更,明天也两更,把这段剧情给结束,收尾的部分我自己过了一遍,心里十分满意,希望写出来也能让大家满意,哼哼哼,博德3昨天早上就下好,但我可是碰都没碰。 第五十五章 我怀念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怀素纸睁开眼睛,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此刻的她必须要将全部心神注入剑阵之中,不能有丝毫的分心。   姜白正是知晓怀素纸这时候的处境,才会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开口。   “不要分心。”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挑这时候和你说话,是不想和你吵,因为我确实吵不过你,我从认识你到这一刻为止,就没有哪次在嘴上赢过你。”   怀素纸眼神微冷。   姜白望向她的侧脸,对天地间的壮阔画面视而不见,看着那双清澈明净如琉璃般的眼睛,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然后说了一句话。   “但你可以放心。”   “放什么心?”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听着很是艰涩,充满冷厉的味道。   姜白微微一怔,旋即神识落在剑阵中,确定一切还在有序进行,无半点异样的时候才是放下心来。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从未想过要为谁去死,我对生命有着无限的眷恋,所以你不用去担心我有以身铸剑的荒唐想法。”   然后她认真说道:“在我看来,世间所有事情的前提都是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只要有一线希望的存在,那就是值得的。”   话至此处,姜白笑了笑,笑容里几分唏嘘感慨。   怀素纸忽然说道:“但我改变了你的想法。”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甚至可以说是笃定。   “嗯,所以我现在有新的,或者说第二个想法。”   姜白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向步入末境的天地,悠悠说道:“如果真的要死,那就死的干净一些,至少不能像这些人一样。”   那天两人坐在屋檐下,听着秋雨敲屋声,亲眼目睹那位神匠的死去,就着雨声说了好些话。   当时怀素纸说的很清楚,她讨厌这样的事情。   姜白记得也很清楚。   “所以?”   怀素纸眼帘微垂,声音变得清冷起来。   “所以很简单。”   姜白说道:“你接下来不要再说话了,认真做好自己的事情,别让你我这数年时光被白费,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   怀素纸沉默不语。   像是被说服了。   姜白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我骗了你什么,为什么要骗你,我都会和你解释清楚的,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我计划的顺利。”   任凭谁来听这话,都会觉得这话好生没有道理。   如果你想要计划得以顺利,那就不应该在这时候开口。   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怀素纸却什么都没说。   原因很简单。   既然姜白非要这么做,那就代表她有不得不这样做的道理,不会是一次简单的心血来潮。   其中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天地间的剧变仍在继续着,片刻不曾停歇。   ……   ……   满天劫气如江河入海,却生不出万重浪,尽数湮灭在那道通天彻地的剑光之下。   与此同时,洞天世界内正在循环的两千两百一十五段历史中,无数剑光如朝阳出海般跃起。   又像是正在升起的璀璨烟花。   那些剑光来自奸相的胸口,来自帝王的野心,来自书生的希冀,来自僧人的悲愿,来自看似无所求的道人,来自于……怀素纸在他们身上留下的诛仙剑意烙印。   当剑光出现瞬间,每一片历史的天空都沉寂了下来,不再继续流动,万物开始失去颜色,整片天地陷入无止境的虚无当中。   活在其中的那些人,纷纷抬头望向天空,看着展露出真颜的劫气,眼神里生出很多的茫然。   仿佛是在疑惑为何历史没有重演,自己为何还在这里。   这些茫然注定得不到回答。   汹涌如大江大河的劫气,被剑光无情吞噬,以壮己身。   然后。   无数剑光得以壮丽,刺破穹苍,向诛仙剑阵汇聚而至。   劫气随之而行。   于是。   旧皇都的天空,不再昏暗,一片光芒。   无数道剑光穿破层云,从天而降。   万剑归宗。   归一。   ……   ……   旧皇都的城楼上。   裴应矩看着这一幕画面,确定自己的猜测是真,情绪再次变得糟糕了起来。   在他身旁的二长老神情茫然,忘了继续愤怒咒骂下去,嘴唇不断颤抖着,难以置信说道:“原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听到这句话,裴应矩满是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声音里满是不屑:“到现在才明白,难怪她从未把你放在眼里。”   二长老睁大了眼睛,厉声喊道:“她怎么能这样做,她怎么敢这样做?”   那些正在赶往此间的万劫门强者,听着老人的嘶吼声,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中的壮阔景象,心中茫然越发之多,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崇圣寺后寺,佛塔前。   那些无比珍稀的天材地宝,都回到了各自应在的位置当中,分毫不差。   姜白神情微凝。   怀素纸再次闭上眼睛。   当那些剑光随着她的呼唤而出现,自过往走过的每一段历史破劫而来后,她肩上的重量确实被减轻了许多。   但此刻的她却还是无法轻松,甚至变得更加艰辛。   因为她正以身为剑,与长天和云载酒与不动明王三剑,共同支撑着诛仙剑阵的运转。   劫气依循着剑光留下的清晰轨迹,按照事先计划中的那般模样,不断进入剑阵之中,再被阵中剑意斩成过往皆无的最原初状态,成为崭新的柴薪。   这自然给予了剑阵极大的压力。   怀素纸作为剑阵之主,不曾拜入太虚剑派,亦未在天渊求过剑。   故而这时候的她真的很需要有一把剑,来让剑阵得以完整,减轻自己的压力。   姜白说道:“要开始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   事实上,她很想要问刚才的事情,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姜白不再多言。   对话结束时,有赤影自天穹一闪而过。   是朱雀。   朱雀振翅!   狂风乍起。   有星火随风坠落人间,没入诛仙阵中。   阵中无穷劫气被瞬间点燃,于刹那间蔓延至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染红了昏暗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如红莲绽放。   ……   ……   无论是姜白挥霍近百位神匠的最后灵智觅得的铸剑法,还是由谢真人亲自出手耗费一夜时间得出的那个方法,以及道盟诸多强者的思路当中,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一个环节,或者说一样不可或缺的事物。   ——火焰。   炼器当中最为重要的过程之一。   以火焰来融化各种天材地宝,取其精华,将其赋予一种全新的形态。   当年清都山上重铸长天,是谢真人亲自出手引落天雷,来完成这个过程。   如今万劫门中,朱雀振翅挥落天火,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朱雀真火开始燃烧,事先落位的那些天材地宝,无法再维持原有的形状,开始变化。   还差最后一步。   姜白伸手。   怀素纸松开那把虚无的剑,握住她的手。   十指紧扣。   两人的神识依循着铸剑之法,牵动阵中剑意,落在相应的每一件事物之上。   无尽火光中,有剑影隐约浮现。   ……   ……   一切都已进入正轨。   以洞天世界为炉,借诛仙剑阵为工,以万劫门立派至今的无穷劫气为炭,最终由朱雀真火点燃。   这是两人设想中最好的结果。   然而在这个结果真实出现之前,怀素纸对此并无任何奢望。   在她看来,只要能够成功破开万劫门的僵局,那就算是得偿所愿。   至于别的更多,她未曾想过。   那时候姜白和她聊天,得知她的想法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唇角微微翘起。   如今回想起来。   不就是在暗自得意吗?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到底骗了我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在姜白的识海中响起,清冷如前。   当两人十指紧扣,共执一剑之时,神魂便已紧紧相连。   故而这场对话会在识海中进行。   “嗯。”   “我希望接下来我听到的事情,将会是全部的真相。”   “我知道了。”   “请讲。”   “万劫门一切变故的起因,都是来自于我,而我从未忘记过这个事实,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这就是你最开始找到我的时候,对我说了两次一言难尽的原因?”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真的不好骗,临时想出来的谎言,很有可能被你直接看穿。”   “你没想到我会来找你?”   “我想过很多次你会来见我,但我却不想你来见我,所以当你来见我以后……那种感觉很难描述,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然后呢?”   怀素纸的声音越发清冷,甚至是漠然。   姜白轻笑说道:“我很喜欢和你相处的日子,享受和你度过的每一刻,那是我这些年来境界停滞后,难得感觉到自己还在活着,这让我很开心。”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所以你对我说,你被那位二长老偷袭,你不知道朱雀的立场,你觉得重要的事情是如何平息这场动乱,是为了给我一个和你结伴而行的理由?”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   姜白叹了口气,笑容里多出几分无奈,说道:“但我没想到你真有破局的办法。”   谁能想到诛仙剑阵会从虚无缥缈的神话中走出,化作可以触碰的真实呢?   世事总是这般不如人意。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的声音几分怅然。   “我至今仍旧怀念那段与你沿着雪路浪游的美好时光,因此我要你护在我身边,走在过往的每一段历史里,去看那些曾经活着的人,去见那些已经消失的风景,去切身经历史书上的一切。”   她带着憾意说道:“那应该会是一段很愉快的旅途。”   听着这话,怀素纸回想从前。   很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姜白眼中唯有铸剑,不把其余一切事情放在眼里,因为她始终牢牢掌握着局面,无论裴应矩还是二长老都无法威胁到她半点。   以朱雀现身振翅来看,万劫门的镇守从来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二长老的偷袭也许是真的,但这很有可能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并非意料之外。   故而姜白始终从容。   怀素纸敛去思绪,不再去想这些事情,问道:“我以为在今夜到来前,我们相处的日子也算得上是愉快。”   “当然愉快,但不够。”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因为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越是美好的东西,我越是想要更多。”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天在山道上,你和我说过相似的话。”   姜白说道:“可能我就是这么个爱唠叨的性子?要不是这么个脾气,当年也不会往一堆年轻人里凑合,恰好遇到了你,就此误了余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明明是笑着的,却给人一种难过的感觉。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很喜欢你。”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所以你不要生气。”   怀素纸说道:“我很难不生气。”   是的,她性情素来清冷,每逢大事皆有静气……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脾气。   任谁被骗了这么久,直到现在才得知事情的真相,都有生气的道理。   “就算你再怎么喜欢我,我也还是会生气,因为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谁做这样的事情都会让我生气,清和会,南离会,归晚会,师父会,你当然也不能例外。”   怀素纸的声音还是那般平静。   但谁都能听得出来,此刻她的话里充满了情绪。   她看着姜白,认真问道:“你到底会怎样?”   这才是她真正生气的原因。   从开始到现在,姜白说的每一句话里,都流露出一种让她发自内心不安的气息。   那种气息来自最深处的夜色,也许温柔,但却是所有修行者都不愿去面对的。   那是死亡。   姜白能够感受到话里的那些情绪,很是感动,安慰说道:“虽然我骗了你很多,但我刚才真的没有骗你,我真的很想要活下去,至少再活五百年。”   怀素纸沉默不语。   仿佛下一刻就会破口大骂。   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还记得吗?”   姜白忽然问道:“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第五十六章 我把最好的送给你   怀素纸看着姜白,一字一句说道:“我没有答应过要收你的礼物。”   姜白嫣然一笑,眼神分外明亮,看着她得意说道:“现在可由不得你了。”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是非要让我生气才高兴?”   听到这句话,姜白笑容里多了些歉意。   “我知道这确实是很自作主张,但我为这件礼物已经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推敲过,要是送不出去的话……”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轻:“真的会很遗憾。”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是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姜白看着她,笑容越发温柔,说道:“总之,那肯定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你没有办法拒绝的。”   怀素纸冷声说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那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的神情严肃了起来,认真说道:“这可不是我在胡搅蛮缠,你想,我送这件礼物之前可是有深思熟虑的,要是不合你的心意,那只能说明你之前一直都在骗我,没有真心和我相处,才会让我做出错误的判断。”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总而言之,就算你这样盯着我,这事还是我有道理-”   姜白理所当然说道:“毕竟我猜错了,就是你在骗我,你都骗了我,那你凭什么还生我的气?你总不能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吧?”   这些话看似有些道理,实则还是没有道理。   怀素纸沉默不语。   她很清楚,现在无论自己再说些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因为姜白根本不会听。   本就是极固执的人。   哪有在这时退让的可能?   非要说下去,最后也只是让彼此都不愉快。   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二人不再对视,望向天地,神情平静。   天地间一片赤红。朱雀真火早已蔓延至天边,染尽满天层云,仿佛要焚灭整个世界。   诛仙剑阵也无法例外,自洞天世界每一段历史而来的剑光,被镀上了一层最为深沉的红。   当这数千道剑光带着这一抹真红,没入剑阵之中,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颗高入云端的古树被点燃,正在剧烈焚烧着。   画面壮丽,而隐有凄绝之意。   两人静静看着这一幕。   姜白有些失神,说道:“真美。”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忽然说道:“你准备叫什么名字?”   怀素纸微怔,问道:“嗯?”   “剑。”   “不是诛仙吗?”   “那就好,我本来还有些担心你有别的想法?”   “你很喜欢诛仙这两个字?”   “要不然呢?我这辈子是无望飞升了,看到别人成仙还不能嫉妒讨厌一下了吗?这可是人之常情!”   “有几分道理。”   “不过……”   “嗯?”   “你是例外,我不会讨厌你的。”   两人随意说着话。   以神识。   天地间一片寂静。   ……   ……   当劫气依循着剑光留下的轨迹,没入诛仙剑阵之中,沦为朱雀真火的柴薪后,历史随之寂灭。   阴雨笼罩下的偏殿,艳阳天时的鲜红宫墙,秋雨淅沥的深巷小院,烟花盛放的山道上……怀素纸与姜白走过的每一段历史,都迎来了终末一刻。   那些被劫气铭刻下来的记忆,与记忆中的鲜活的身影,都在慢慢地淡化,至不复存在。   然而。   无论是怀素纸最初护住的那位贵妃,还是哭宫的皇帝与臣子们,乃至于更多她们曾经见过的人,眼中都找不出半点不舍。   生活在此间的所有人都知道。   自己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   ……   旧皇都,城楼之上。   裴应矩看着天地间的壮丽画面,心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直到先前才猜测出事情的真相呢?   偌大一个万劫门,谁有资格让劫气四散,与山门大阵融为一体,演化出这方洞天世界?   唯有以万般劫气加诸己身,将真灵不灭身推至前无古人的巅峰高处,并且事实上执掌了万劫门近五百年的姜白,才有这个资格。   为什么朱雀始终不愿见他和二长老,任由洞天世界的剧变维持着,始终不出手干涉?   当然是因为姜白亲自做出了交代,让它袖手旁观到底,什么都不要做。   为什么他们始终找不到姜白?   因为这是姜白的世界。   她曾以万般劫气铸就真灵不灭身,而她强行坠境后,不愿铸就自身境界的劫气风流云散去,于是她强行以山门大阵容纳劫气,最终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再次登临大乘之上,成就不朽,仍旧是那个天下第二。   是万劫门最大的底气所在。   裴应矩想着这些,视线穿过燃烧着的世界,落在崇圣寺佛塔前的姜白,心情很是复杂。   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他确定姜白已经决意舍弃,与过往数百年修行所得做了最后的诀别。   早在很多年前,裴应矩就已经知道,自己穷尽余生也不可能登临大乘之上。   故而他一直都很仰慕姜白。   他想要看到她眼中所见的风景。   只是从未付诸于口。   “疯子……就是一个疯子。”   二长老颤声说道,声音里尽是茫然。   裴应矩安静了会儿,说道:“这件事确实很没道理,但这样做才是她,是万劫门在这个千年里走的最远的她,这个选择放在她的身上,再有道理不过。”   二长老很愤怒,再次破口大骂,骂的都是他这个掌门。   裴应矩没有阻止,静静听着肮脏言语,默然等待着。   他仰起头,看着诛仙剑阵中越发真实的那道剑影,知道那一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   ……   某刻。   忽有剑鸣声响起。   通天彻地。   天地间的无数道剑光,向那道剑影汇聚而至,于即将成型的剑身上留下独一的痕迹。   是日月星辰,是山川河流,是春夏秋冬,是风花雪月,是世界万物……   是两千两百一十五段历史里,那两人并肩而行走过的每一步。   是她们曾经唠叨过的每一句话。   是她们有过的共同回忆。   是她们的诛仙剑阵。   ……   ……   于是。   当无数剑光渐弱渐无,如层云般占据天空的劫气即将散尽时,诛仙剑阵便也破了。   剑鸣声随之停歇。   阵破而剑出。   那把剑落入世人眼中。   ……   ……   姜白睁开双眼。   她偏过头,望向身边那人。   火光落在怀素纸身上,映得她眉眼清楚,让那一袭红袍更是艳丽。   她的衣裳素来单调,都是黑白二色,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姜白看着她,眼里满是欢喜,心满意足说道:“真好看。”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   “我知道自己好看。”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时候的她很不高兴,没有半点得偿所愿后的高兴。   姜白似是恼了,哼了一声,说道:“我是说我亲手做的衣裳。”   怀素纸问道:“那我呢?”   姜白怔了怔,旋即失笑出声。   片刻后,她敛去笑声,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你当然是最好看的。”   ……   ……   怀素纸没有说话,更没有因此高兴。   她沉默着,仿佛只要这样做,时间就不会再往前走,能够一直停留在这一刻。   姜白知道她的想法,温声说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浪费时间。”   怀素纸嗯了一声。   “去吧。”   “好。”   姜白没有松手,与她一并飞至空中,望向悬于穹苍之下的那把飞剑。   朱雀余火尚未散去,映得残云如晚霞。   然而晚霞纵使再浓烈上十分,还是掩不下那把剑的绝代风采。   此剑修长,剑身上篆刻着繁杂至极的阵纹,却没有半点厚重笨拙累赘的感觉,甚至有种素净的感觉,散发出来的气息超然物外。   然而终究还是欠缺了些。   怀素纸看着略显黯淡的剑锋,并不明亮的剑身,知道还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那一步。   ——开锋。   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邀功的得意味道。   “我都想好了。”   “……谢谢。”   怀素纸握住了那把剑。   姜白牵着她的手,向前一步。   两人穿过晚霞,于刹那间去至城楼之上。   裴应矩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   二长老的叫骂声停了下来,同样沉默。   他看着怀素纸手中的那把剑,知道自己即将迎来最终的命运,忽然觉得过往的一切好生可笑,问道:“这是什么剑?”   说话的时候,他艰难地站了起来,与姜白对视。   姜白温声说道:“诛仙。”   二长老愣了一下,神情变得难以置信,偏过头望向天空,仿佛再次看到那个已然消散的剑阵,颤声问道:“那个剑阵是……”   姜白有些欣慰,说道:“你终于没这么白痴了。”   二长老看着诛仙剑,缓声说道:“这剑还差最后一步。”   姜白平静说道:“我要把当年饶你的那一命,连带着你现在这条命,在今夜收回来,有问题吗?”   二长老沉默片刻后,笑着说了一声好。   这时候的他,全然看不出之前还在不停咒骂裴应矩,莫名地从容了起来。   就像裴应矩那样。   万劫门上下所有知晓姜白存在的人,有多么的憎恨她,便有多么的仰慕她。   这是对于先行者的尊敬。   姜白望向怀素纸。   怀素纸握剑,平静向前送去。   一剑穿心。   鲜血不曾从二长老的胸膛喷溅而出,而是如水般缓缓流淌着,覆住了整个剑身。   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以大乘境的心头血为剑开锋。   当最为滚烫炙热的心头血尽数消失在剑身之上,那些黯淡如同陈年的锈迹,纷纷消失无踪,渐渐流露出了本该存在的锋芒,无比明亮。   有剑意随之而生。   清冷,孤寂,凌驾于众生之上,漠然俯瞰世间万物凋零。   其剑意之极端,世间已然无剑能及。   二长老看着这把剑,最后笑了笑,就此断了气息。   然后老人的身躯随风散去,如尘埃,不复存在。   至此剑成。   怀素纸收剑。   历史的天空正在崩溃,显露出被遮掩许久的真实,是黎明将至前的黑暗。   事情却仍未结束。   姜白收回视线,望向裴应矩,说道:“我可以助你登临大乘,条件只有一个。”   裴应矩看着她说道:“请讲。”   姜白平静说道:“登临大乘后,你以及万劫门不能再参与任何与元始宗有关的事情,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裴应矩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复杂问道:“因为她?”   姜白说道:“嗯。”   怀素纸没有说话。   长时间的安静。   裴应矩说了一声好。   有鸟鸣声响起。   不知何时,朱雀已然来到场间,作为见证者。   姜白轻挥衣袖,带走最后的云彩。   与劫气。   这些曾经属于她的劫气,依循着她的意志,笼罩住裴应矩。   最迟数日之后,万劫门便会迎来一位新的大乘。   姜白对此并不关心。   她向朱雀认真行了一礼,旋即牵着从未放开的手,向万劫门的最深处走去。   随着劫气的消散,那个洞天世界已然被毁灭,万劫门的弟子站在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看着真实的世界,神情一片茫然。   姜白有些着急。   于是两人没有用太长的时间,便来到了一处雾气萦绕的地方。   这是万劫门的禁地,很是冷清,但不冷。   有热雾如瀑布般自禁地之内汹涌而出,扑面而至。   “流火池。”   姜白唇角微翘,轻笑说道:“那年你师父来偷东西,其实我是知道的,但没有管她而已。”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流火池是一座火山。   朱雀平日就在此间。   两人行至山巅。   “不算那把剑。”   姜白看着正在流动的岩浆,温柔说道:“让万劫门维持中立,不参与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了。”   怀素纸眼帘微垂,说道:“我知道了”。   姜白认真说道:“这可是我想了好长时间才想出来的礼物,所以你真的不能生我的气了。”   怀素纸不想接话,用鼻音嗯了下,很是生硬。   姜白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虽然我骗了你不少,但有件事是真的,我之所以做这么多,都是为了坠境,而坠境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问道:“然后?”   “我想到了一个不太聪明的办法。”   姜白说道:“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天里想到的。”   怀素纸追问道:“什么办法?”   姜白没有立刻回答,笑着转开了话题,感慨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世间奔波,为了飞升不断忙碌,结果到最后还是一无所得,难免有些疲惫,人也苍老。”   怀素纸看着她,神情还是那么认真,想也不想说道:“你还很年轻。”   “你的错觉而已。”   姜白笑了笑,摇头说道:“只是和你一起的时候还能年轻罢了,我早就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是一个这么多年下来都没人要的老姑娘。”   这句话很轻很淡,没有任何抱怨和自嘲的意思,就是一个玩笑。   然而怀素纸听在耳中,落在心上,却生出了一种无法抑制的难过。   姜白抬起头,望向仍旧漆黑的天空,轻声说道:“我想,我也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真的只是睡觉吗?”   “当然。”   姜白松开她的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虽然我早就腻了人间,但我可没厌了你,哪里舍得死去?”   怀素纸笑不出来,因为她很不舒服。   但她不想让这些情绪被看到,于是很认真地嗯了一声,说道:“我记住了。”   姜白看着她说道:“最后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自修行以来,我这辈子就没有再睡过一次觉,所以我觉得睡觉的时间不能作数,至少不能算作是我的岁数。”   “好。”   “所以,你要努力活到和我一样大,让我不要再整天惦记着,我的年纪比你大,我生的比你稍微早了那么一些些,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   听到怀素纸的答案,姜白嫣然一笑,很是开心。   她说道:“那就好。”   怀素纸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姜白望向她的嘴角,想起那天山道上的谈话,犹豫片刻后,摇头说道:“还是算了,我可不想输给你师妹……”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低头,在她的唇上亲了一口。   姜白怔住了。   片刻后,那一抹温暖离开。   她醒过神来,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角,神色复杂说道:“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没我想象的那么美好。”   怀素纸没有羞意,看着她说道:“因为这不是真的亲,只是碰了一下。”   姜白很是好奇,问道:“要是真的亲下去,那感觉是怎样的?”   怀素纸认真说道:“等你醒了,我再告诉你。”   “好吧。”   姜白有些遗憾,但没有强求。   不知何时,天边已有晨光泛起。   她静静看了会儿天光,仍旧觉得无甚意思,于是转身望向怀素纸,便发现人间还是值得。   有活着的理由。   晨光破晓。   日照金山。   姜白看着怀素纸,忽然笑了起来,最后说道:“那我睡了,可能睡得有点儿久,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等我醒来。”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地靠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   不知何时醒来。   不知何年再醒来。 第五十七章 一个时代老去   “她会睡多久?”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怕吵醒怀中人。   “以百年为期。”不知何时,朱雀已然来到此间,正在口吐人言。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眼中找不出半点的诧异,低声问道:“还能醒来吗?”   朱雀平静说道:“换做寻常修行者,自是不能,但她可以。”   怀素纸说道:“那就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淡,找不出半点的轻松。   更不要说什么如释重负。   她回想着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还是觉得这一切太过匆匆,还是觉得这变故太没道理,还是会发自内心的由衷不痛快。   当然是不痛快的。   如果她能在察觉到不妥的时候,坚持追问下去,把该执着的都执着了,今夜的结果肯定会不一样的吧?   可惜了。   都已经迟了。   时光就像是生命,从来一去不回。   那些被重现的昨日,注定都是虚假。   怀素纸低头,看着笑着睡了过去的姜白,看着那温柔如春的眉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还有很多话想说,但那些话终究是彼此的,是该在清醒时候说出来的,不该是现在。   朱雀漠然说道:“随我来。”   话音落下,有风起。   它振翅而飞,从火山口中一跃而入,留下赤影在茫茫白雾中若隐若现。   怀素纸抱着姜白,往前一步,在崖边跌落。   狂风随之扑面而至,吹得她的衣裳猎猎作响,黑发凌乱。   然而所有的风与热浪,与不时溅起的岩浆,却没有哪怕一缕落在姜白的身上。   没过多久,怀素纸追随着朱雀的赤影,穿过了漫长的深红通道,终于来到了最后的目的地。   是群山之后。   朝阳在此间已然升起,向大地洒落金光,映得此间一切温柔。   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   群山过后,已无山。   无垠海面撞入怀素纸的眼中。   风起微澜,沧海在阳光的映照下,变幻出无穷色彩。   朱雀不再振翅,带着怀素纸缓缓向前,沿着一条险峻山道向下行走。   怀素纸静静跟着她,没有去看沿途的绝境风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朱雀止步。   这里与无垠海面已然极近,不足三十丈。   海水被强风推向此间,翻涌成浪,与崖壁相撞,轰隆仿佛雷鸣。   在它的前方,是一座与崖壁结为一体的小楼。   怀素纸推门而入。   雷声就此消逝。   小楼不小,楼内找不到半点的尘埃,一切洁净如新。   她褪去鞋袜,抱着姜白行至小楼深处的房间。   房间布置的很是简洁,却不简单,看着有种温馨的感觉,显然让主人费了好些心思。   最深的心思自然是那扇窗。   推窗望去,映入眼中的即是无尽沧海,与天空。   仿佛这片海就此被私有。   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摆放着主人的崭新鱼竿,或许这就是小楼要临崖而立,与海面相近的缘故?   怀素纸想着这些小心思,想着某天姜白从沉睡中醒来,所能看到的画面。   那应该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   老姑娘迷糊着揉着眼睛,赤足下床,走到窗前双手一推。   晨风入窗,落在她的脸上,吹走那些睡意。   于是。   她面朝大海,露出真心愉快的笑容,春暖花开。   接着她会很慵懒地伸腰,打着呵欠回去洗漱,再回到床上补觉。   等到晨光稍微淡了,她睡得差不多了,便会拿起自己的鱼竿,坐在特意加宽的窗台上,像那年在阳州城的客栈里一样钓着鱼。   然而还是像当年。   直到日近黄昏,她还是没能钓上鱼儿,眸子里满是恼怒的时候,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来人站在她的身后,很认真地对她说了一句话,有些不好意思。   听到那句话,她眼里的恼怒都消失了,只剩下眷恋与追忆。   对她来说。   那句话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注)   ……   ……   怀素纸敛去思绪。   她把姜白放在床上,为不老的姑娘挽起头发,束至一丝不乱。   她亲手褪去了她的衣裳,从最外层的衣袍,到最贴身的亵衣。   她取出一块毛巾,以道法凝聚的至纯清水打湿,为她认真擦拭身子。   她再为她穿上崭新的衣裳,仔细整理好每一个衣角,发现她眉眼还是温柔,带着笑意,很幸福。   那应该是一个黑甜的梦乡吧?   怀素纸低头,再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起身离开。   ……   ……   推门而出,朱雀尚未离开。   怀素纸向它行了一礼,认真道了一声谢。   “不要谢我。”   朱雀的声音很冷漠:“这些都是她的意思。”   怀素纸说道:“人走茶凉,你愿意坚持她的想法,我便该谢你。”   朱雀很是不满,瞪了她一眼,说道:“我是滚烫的,凉不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   然后,她隐约明白朱雀为什么会坚定站在姜白这一边,理都不理那位二长老和裴应矩了。   原来是性情相投。   想到这里,怀素纸的心情不再那般沉重,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朱雀看着她,很是生动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万劫门在西边,这里还能是什么地方,当然是西海啊。”   怀素纸也不在意,认真问道:“西海虽是人间绝境之一,但偶尔也会有修行者出没,这会有问题吗?”   朱雀有些恼了,反问道:“这里有她亲自布下的阵法,还有我在旁边照看,能有什么问题?”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终于安心。   朱雀问道:“你要走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朱雀似是不悦,说道:“这就走了?”   怀素纸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朱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声说道:“以后我希望能多点儿看到你。”   意思十分清楚。   怀素纸说道:“嗯。”   朱雀这才满意,扑通着翅膀,落在她的肩膀上。   是的,朱雀此时就是一只小鸟,不是世人所知晓那只双翼如垂天之云的神鸟。   当它口吐人言的时候,看上去甚至有种可爱的感觉。   怀素纸对此却漠不关心。   她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悬崖上的小楼,说道:“走了。”   ……   ……   万劫门外。   谢真人坐在湖畔,把万劫门内发生的变故与楚瑾娓娓道来,声音温和。   云妖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诚恳提出问题,将不耻下问这四个字贯彻到底。   日照金山时,余音袅袅而散。   长时间的沉默。   楚瑾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座皑皑雪山,望向身前平湖,怅然说道:“都已经到最后了吗?”   话里的最后,指的自然是时间。   谢真人平静说道:“无法飞升,注定会迎来这一天,没有人能逃过去,姜白是,莫由衷是,五净也是……。”   楚瑾想起他所剩无几的寿元,不愿再谈下去,直接打断了这句话,说道:“该走了。”   谢真人想了想,说道:“她差不多也该出来了。”   “我不喜欢她。”   楚瑾神情漠然说道:“这次来万劫门,为的是还她的人情,不是见她。”   不等谢真人开口,她望向云妖,说道:“再见。”   说完这句话,她握住谢真人的手,踏湖而行。   谢真人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渐行渐远。   “其实你一直都很欣赏,或者说喜欢她。”   “怀素纸?”   “嗯。”   “你在说出口之前,不会觉得这句话荒谬的吗?”   “没觉得,因为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把事情分得格外清楚的人,你会因为我记仇怀素纸,但这不会影响你对她的欣赏。”   “你在用话堵我的嘴?”   谢真人知道她有些恼了,笑了笑,不再多言。   楚瑾沉默不语,心想你在这方面是真的白痴。   你我二人与怀素纸又不算熟,而且还是她的长辈。   在姜白离开后的现在,她的情绪必然不好,我和你留在那边,除了碍着她发泄情绪,还有什么多余的用处?   真是笨极了。   无药可救。   ……   ……   当春日行至中天时,怀素纸回到了那处湖畔。   云妖正在春困。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然后闭上眼睛。   阳光很暖。   春风恰好。   她感受着天地间的温柔,才发现自己原来也累了。   也许是先前太过疲惫的缘故,没有感觉而已。   破阵。   入山。   行走在历史中。   再见姜白。   铸剑。   破劫。   诀别。   此刻回想起来,她才发现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倦意。   真不容易。   怀素纸睁开眼睛,再次望向远方那座雪山,轻声说道:“等到风景都看透。”   听到这句话,云妖迷糊着醒了过来,才知道圣女殿下已经回来了。   正当她眼神瞬间明亮,万分惊喜的时候,却发现圣女已经睡着。   怀素纸睡得很沉。   云妖愣了一下,旋即认真了起来,以神识笼罩方圆千里,确保没有任何人能打扰到这里。   怀素纸这一觉没有睡上太长时间。   傍晚时分,她就睡醒了。   云妖很是紧张地看着她,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怀素纸笑了笑,让云妖不用担心。   然后她起身行至湖畔,双手掬起一捧水,认真搓洗了一下面容,让最后的春寒浸入心神。   “我一直觉得这种事情离自己很远。”   怀素纸站起来,望向正在沉向群山之后的夕阳,轻声说道:“原来不是的。”   云妖来到她身旁,没有说话,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所有故事的开端,都是一个人来到或者离开。”   云妖看着她,很是担心。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但我没想到,这故事会结束的这么快,快到让我反应不过来。”   云妖眼帘微垂,抱住她的手。   怀素纸看着落日,说道:“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都是让她高兴的话……”   话到这里。   她自嘲一笑,打断了自己,感慨说道:“真俗。”   云妖抬头看着她,认真说道:“不管是怎样的你,我都喜欢。”   怀素纸喃喃说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云妖咬着下唇,很是紧张地看着她,茫然不知所措。   “不用担心我。”   怀素纸挤出了一个笑容,看着云妖说道:“我是难过,但也还好,还没到想不开的程度。”   云妖嗯了一声,更加认真地抱住了她。   夕阳隐去。   繁星再现。   一人一妖站在湖畔,吹了一夜的风,什么都没做。   ……   ……   当天夜里。   天渊剑宗,那座孤峰上。   周美成登上峰顶,看着祖师的背影,正要为某件俗事烦他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很没道理的事情。   夜风中有残酒余香。   他愕然问道:“祖师您喝酒?”   顾真人放下酒壶,没有回头,看着西北方的天空,说道:“有位故……应该算是故人,今后都不可能再见了,觉得有些悲凉,便喝了。”   周美成想了想,问道:“是姜前辈?”   “嗯。”   顾真人说道:“我与她虽不曾谋面,但她确实是最后一位与我同时代的修行者,自她以后,人间再无与我同辈中人,思及此处,多少也会有些伤感。”   话是真话。   他无敌人间至今,姜白是唯一敢与他战的人——梵净雪原那一战不算。   尽管他因为各种缘故,不曾和这位故人交手,但不代表他对她一无所知。   事实上,他一直都很敬佩姜白。   历经无数挫折,始终不见希望,仍能坚定前行……这样的人,当然值得他的尊重。   他此生修行顺遂,所求皆有所得,从未遭遇过真正的困境。   若是真落入困境中,他不觉得自己能比姜白来的强。   “今夜过后”   顾真人轻挥衣袖,唤出满山剑意,平静说道:“我便入死关。”   周美成微怔,然后想到他先前的那些话,知道他心意已定,再无任何挽留余地,叹息着应了一声好,然后道出了最后一个请求。   “还请祖师出手。”   他看着顾真人的背影,认真说道:“为我解惑。”   顾真人问道:“何事?”   周美成认真说道:“元始宗重立山门之日,本宗应该站在哪一边?”   PS:注的地方,指的是三十二章,姜白希望怀素纸对她撒娇。 第五十八章 清算   顾真人沉默不语。   周美成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沉静而专注,分明是认真到了极点。   只要不是横生巨变,天渊剑宗日后的一切抉择,都将会围绕着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   长时间的安静。   夜风微寒。   剑意归山入窍,留下无数浅白色的剑痕,就此编织出一张弥天大网,将整座孤峰笼罩在内,彻底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这毫无疑问是人世间最高的剑道造诣,最为精妙的剑道禁制。   周美成感知着这一幕,眼里终于生出了不解,低声问道:“祖师,您的意思是?”   顾真人叹了口气,说道:“这还不明白?”   周美成微怔,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无法理解,说道:“请祖师明言。”   顾真人转过身,看着自己最为亲近的晚辈,面无表情说道:“我是剑修,不是道士,更不是和尚,我怎知道数十年后的人间是那般模样?”   周美成无言以对,心想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事实上未免太无道理了些。   通往大道的路有无数条,但终点归根结底就只有那么一个。   然而话至此处,他也知道祖师不愿为此事耗费心神,沉默片刻后,终究没有再次开口。   就当是祖师要让天渊剑宗习惯他飞升后的日子好了。   这般想着,周美成向顾真人行了一礼,说道:“那我走了。”   顾真人挥了挥手,便是道别。   周美成转过身,驭剑飞行,离开孤峰。   便在这时,那座即将被无数剑意化作的帘幕掩盖的孤峰上,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云妖在那小姑娘身边。”   话音落下瞬间,周美成霍然回头望去。   那座孤峰还在天地之间,却又给人一种不存在的感觉,若有还无。   这代表剑阵已成,禁制已立。   周美成看着这座孤峰,深深地呼吸了数口,想要把心中激荡的情绪压制下来,最终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心想哪有你这样当祖师的?   怎么能嫌麻烦到这种程度的?   这可是涉及宗门兴衰的大事!   他想着这些事情,没有真的生气,因为最后那句话已经足够重要,可以让他做出抉择了。   “云妖啊……”   周美成抬头,望向南天。   今夜星光灿烂,但他视线所在的地方,却存在着一片无比刺眼的黑暗。   就像是一道永暗之河,横亘在星海之间。   那里就是天渊。   自祖师天下无敌后,人间已久不见域外天魔。   那么。   祖师离去后呢?   念及此处,他心中隐约已有决定。   ……   ……   数日后,万劫门山门重开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中州,乃至于整个人间。   与这个消息一并到来的,还有裴应矩成功破境,正式踏入大乘的宣告。   一时之间,在北境云妖一事中饱受挫折的中州五宗,顿时有了重整旗鼓的势头,一扫过往五年间的沉重颓势。   无数贺礼带着各种各样的意图,自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硬生生堆满了万劫门的四座大殿。   与这一并到来的,还有那些早就身在西北大陆,以胖老人为首的中州五宗强者们。   这些老人有资格与司不鸣正面对抗,手中自然握有实权,身份与地位都称得上是贵不可言。   换做过往任何时候,万劫门面对这些老人的到访,裴应矩都会亲自出面接见,甚至是陪同一段时间,以此表示郑重。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出面,只是让门中峰主与长老接待,以境界不稳为由。   那些老人自然着急,但这个理由太过无懈可击,无法开口催促,只能每日旁推测敲,试图弄清楚怀素纸进入万劫门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最终无功而返。   ——因为无论是峰主还是长老,都不清楚事情的真正内幕,更别提裴应矩早已明确交代过。   在这种暗里焦虑而明面和谐的气氛中,司不鸣终于处理完蓬莱宗的变故,自东海一路风尘赶来,与等候已久的程安衾汇合。   翌日正午,一场议事在万劫门展开。   与会者不足十人,足以证明这场议事规格之高。   这场议事的发展超出所有人的意料,裴应矩以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向众人叙说了万劫门的立场。   于是。   在议事结束后的一时间,胖老人没有片刻的迟疑,直接离开了万劫门,朝长生天峰而去。   此行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他将会求见莫由衷,然后把这件事复述给一遍,以此来攻讦司不鸣和程安衾,要求二人承担起相应的一切责任。   当天傍晚,司不鸣与程安衾站在某处崖畔,看着沉向群山的夕阳,很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重视怀素纸了,没想到最终的结果还是轻视。”   “谁又能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呢?”   “抱歉。”   “不必抱歉,我当初既然没有坚决反对你,这时候就没有资格责怪你。”   “终究还是我判断错了……等到掌门问责的时候,我会承担起所有的罪名,尽力让你置身事外。”   “谢谢。”   程安衾没有推辞,她与司不鸣相处多年,很清楚这位师兄的脾性。   她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但我又怎能真的置身事外?”   说这话时,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些追随她的巡天司执事,是将忠心给予她的那些下属,是即将要被此事波及到的所有人。   司不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以胖老人的习惯,必然要借此机会对道盟上下进行一番最彻底肃清,其结果注定是血流成河。   讽刺的是,司不鸣和程安衾都很确定,自己不会因此而死,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被关入道狱当中,不见天光数十年而已。   甚至很有可能只是被剥去一切权力,禁步洞府。   “有办法吗?”程安衾的声音越发沉重。   “没有。”   司不鸣叹息说道:“我只能尽力阻止。”   程安衾沉默不语,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她没有将这个名字说出来,因为不适合,而且……这事真的很讽刺啊。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夜幕降临时,有飞舟破云而落,在片刻停留过后,去往长生天峰。   ……   ……   十数日后,原本还在热烈探讨着裴应矩破境大成后,天下局势将会有何变化的修行者们,忽然迎来了一个了无比震撼的消息。   闭关多年的莫大真人,于长生天峰颁下法旨。   法旨的内容很清楚,即是司不鸣与程安衾二人于修行之上有所精进,故而决定复返世外,闭关感悟天道,择日卸下肩上的重任。   如此委婉的说法,并不能掩盖背后的真相。   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司不鸣和程安衾在道盟内部的斗争中落败,被迫放弃手中的所有权力。   对这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而言,两位大人物的崛起与落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   但是,这次却是不一样的。   如今哪怕是瞎子,都知道天下局势已到最为紧张的时候,再往下很有可能就是战争的到来。   ——不久之前,元始魔主当众出手杀死蓬莱宗的那位大长老,便是山雨将至的最好证据。   在这种时候,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更何况这本就是一件大事。   一时间,整个中州乃至于北境与天南的人们,都在讨论这两人的离开将会带来怎样的变化,言语中满是担忧与关心。   而身在道盟中的人,对此感知最为深刻。   比如那三位巡天司的高阶执事。   五天前,他们便得到了上级的命令,要求前往神都。   三人无法反抗,只能遵命。   然后。   在他们抵达神都的瞬间,就被往日的同僚直接控制了起来,分别关押在留有禁制的道法石屋内,不得离开,每日只有最简单的清水。   三人对此并不意外,早在莫大真人的法旨降下瞬间,他们就知道自己会迎来这样的下场。   至于生死,全看上面的大人物是何心意。   与这三位巡天司高阶执事有着相同待遇的人,并不在少数。   更关键的是,根据那位胖老人的意思,道盟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任何遮掩,甚至称得上是光明正大。   如此意图,目的自然是为了一扫过往的风气。   不久后,再有消息通传天下。   道盟即将举办一场峰会,地点就在神都,以长生宗的名义。   峰会是道盟内部最高规格的议事,上一次讨论的是云妖苏醒,这等足以灭世的灾祸。   时隔五年后被再次召开的峰会,讨论的内容不想也知,当然是如何应对元始魔宗带来的威胁。   以及。   到底是谁接过司不鸣与程安衾离去后,空出的那两个位置,执掌道盟大权。   为了第一时间得知议事的内容,诸多修行者自各地纷纷赶往神都,希望能在接下来的狂风巨浪中得以安身。   ……   ……   时光在紧张与不安的笼罩下流逝,春天就此远去。   神都不是什么避暑胜地,入夏后素来燥热,暑意一天比一天更深。   近些天来,不断有飞舟自中州各地陆续而至。   就连刚死了一位长老的蓬莱宗掌门都到了。   至于中州五宗,据说除了莫大真人与明景道人之外,其余几位掌门都会悉数到场——林轻轻除外,长歌门来的人是南离。   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同样也会有人参与这场议事,但来的人自然不会是谢清和与周美成,而是驻守中州的晏磊晏峰主和江先生。   唯有极少数人才注意到,作为当代剑子的虞归晚,十分低调地来到了神都。   在抵达神都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当年那家店,吃了一顿酱大骨。   可能是时隔多年的缘故,又或是因为独自一人吃饭,她很难过地发现酱大骨没那么好吃了。   与此同时,神都里还有一位大姑娘带着小姑娘到处觅食。   ……   ……   盛夏某天,随着天下诸宗的代表尽数抵达,峰会正式召开。   第一日,司不鸣与程安衾于众人面前,平静地说了一番无甚滋味的官话,宣布正式辞去肩上的重任。   为了表示尊重,当天没有更换别的议题。   第二天,峰会进入最关键的环节,谁来接过那两人的位置。   中州五宗事先显然没有完全达成共识,峰会上发生了颇为激烈的争辩。   有人认为理应让莫大真人再次出山。   有人认为裴应矩破境大乘且年龄适合,理应担此重任,却遭到了本人不留余地的直接拒绝。   有人希望元道远接过这个位置,结果十分明显,直接被他骂了一通。   如果不是南离境界太低,她的名字必然会出现在其中,被许多人真心推崇。   在这一片争执声中,事情最终的解决方案是让位置暂时空悬,取而代之的是各宗派分别选出德高望重者,联手执掌道盟。   很显然,那位出身玄天观名为丘中生的胖老人,在此列中。   这个方案照顾到了各宗派的切身利益,很快就被多数赞同通过,至于方案存在的缺点,比如决断效率降低,则是被下意识无视了。   在这件至为重要的事情被敲定后,峰会并没有结束,而是进入了最后也是最多人关心的环节。   ——清算。   ……   ……   神都最高处的黑色宫殿群,那座正殿内。   与过往数日不同,今天殿门紧闭着,所有的窗户都被关上了。   殿内的光线依旧明亮。   胖老人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平静而冷漠。   “我的想法比较直接。”   他说道:“道盟已至危急存亡之时,诸位不能再继续犹豫下去,必须要借此良机,将过往颓废风气一扫而清,如此才可真正重整旗鼓。”   梅雪微微蹙眉,认真说道:“按照你现在定下的范围,将会有接近三百人入狱,近百人被处以极刑,这种清洗未免太过恐怖。”   数百人看似不怎么多,但问题是这数百人,几乎都是类似于那三位巡天司高阶执事般的修行者。   这是十分可观的一股力量,如今这些人却要因为司不鸣和程安衾的落败,不得不落难,乃至于身死,未免太过没道理了些。   胖老人摇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想法,按照事先定好的规矩来吧。”   众人开始投票。   不消片刻,结果已经出来,是通过。   胖老人望向梅雪。   梅雪沉默不语。   胖老人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先从巡天司起,肃清过往一切余毒。”   便在这时,门轴转动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   殿门被推开了。   盛夏的阳光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分外炙热。   与阳光一同到来的。   还有很简单的四个字。   “我不同意。”   一位身着青衣的白发少女,从殿门处走了进来。   PS:最近更新会比较少,因为忙着在博里当圣武士。 第五十九章 当掌门的人   殿内一片沉寂。   众人望向推门而入的少女,看着她那一袭青衣,看着那简单挽起以木簪竖起的白发,不由陷入了沉默。   青衣,白发。   手执一剑。   有勇气推开这扇殿门,以平静语气否定众人决定,堂而皇之干涉道盟大事的真正少女,这天下间无非就只有那么三个。   谢清和贵为清都山掌门,宰治偌大北境,轻易不能离开,此刻自然不会出现。   更何况自云妖之灾后,清都山与中州五宗的关系已然降至冰点,她没有理由对此事横加干涉。   或者说她越是干涉,中州五宗的念头便越要来的坚定。   至于第二人,当然就是南离。   她被明景道人视为道盟未来希望所在,与元始魔宗有不可磨灭之仇恨,在中州五宗内部的地位尤为尊贵,这些年里有人甚至在私下将她称之为皇太女。   意思十分清楚。   如果她真的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开口,以胖老人为首的这些掌权者们,必须要慎重考虑她的意见,不敢轻易拒绝。   但这一次来的人显然不是她。   而是最后的第三人。   天渊剑宗当代剑子。   虞归晚。   ……   ……   在天渊剑宗的漫长历史中,剑子这个身份,具有着相当特殊的意义。   根据道盟的统计,天渊剑宗历代掌门真人有七成在继任之前,都曾有过当代剑子的身份。   从这个角度看,想要成为天渊剑宗的下一任掌门,前提就是成为当代剑子。   这件事本该是修行界的常识,奈何这个千年里天渊剑宗站得最高的那位顾真人,极大程度地掩盖了剑宗掌门的风光,以至于这件事渐渐被遗忘。   更重要的是,根据某些隐秘传闻的说法,天渊剑宗最近三位掌门,皆是由顾真人直接指定。   如今顾真人已入死关,出关之日即是飞升之时,而周美成显然不会在真人飞升之前寿终入灭。   这是否代表天渊剑宗要重拾过往规矩?   倘若事情真是如此,那虞归晚的剑子身份,无疑变得重要了起来。   至于天渊剑宗为什么要掺和到今日这件事里,在殿内众人看来,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   顾真人的离开已成定局,天渊剑宗不可能再继续维持如今的超然地位,必须要考虑往后的事情,比如接下来那场战争要站在哪一边。   而周美成又不可能亲自出面,否则定然会招惹来清都山的不满。   在这种情况下,他让具有特殊身份的虞归晚前往神都,介入到这场权力动荡当中,以此向中州五宗传递出某些意思,比如天渊剑宗在不久后那场战争里的立场。   这些都是能够说得通的。   毕竟这次即将与中州五宗开战的不是清都山,而是元始魔宗。   天渊剑宗没道理再像云妖之灾那般,坚定站在中州五宗的对立面,有很大程度的选择余地。   只不过……众人看着虞归晚,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唐。   要是你不同意,早些出来说不行吗?   为何非要等到大家都表决完了,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出来反对呢?   这到底是要打谁的脸?   胖老人神色不变,望向平静走来的虞归晚,让一位道盟执事搬来新的椅子,缓声说道:“请坐。”   ……   ……   殿外,某处屋檐下。   司不鸣看着殿门被重新关上,默然收回视线,望向站在旁边的程安衾,问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嗯。”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说道:“但我没想到来的人会是虞归晚。”   司不鸣思考片刻,问道:“你拜托的人是江明煦?”   话中的江明煦,即是许多人口中的江先生,天渊剑宗驻守中州的重要人物。   “是的。”   程安衾望向通天楼,低声说道:“早在无数年前,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便对中州起了窥视之心,就连道盟的成立也无法熄灭这种渴望,而暮色崛起这些年,中州的颓势更是肉眼可见的在增多,就连本宗都接连受挫不顺,无法维持过往的强横之势。”   她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对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来说,如今无疑是渗透中州的最好机会。”   话音到此为止。   很多事情,本就不必说得那么透彻。   天渊剑宗想要渗入中州,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人。   如今恰好有将近五百位道盟高阶执事,或是入狱,或是被处于极刑。   程安衾在前些天,就此事写了一封信给江明煦,信上简单叙说了一下这些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多余的文字。   她相信江明煦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出面救下这些即将被清算的人,引为己用。   司不鸣当然也能明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脸自嘲说道:“这是真的叛了。”   程安衾平静说道:“你我既然被按上这么个罪名,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是的,这就是那位胖老人在万劫门变故后,给予两人的罪名。   当然,莫大真人最终没有同意这个说法,以自身威望将此事强行压了下去,但这显然是为了长生宗的名望,而不是为了他们的性命。   ——很有意思的是,纵使出了这么大一件事,这位真人还是没有正式出关。   程安衾对此并无怨言,但她是真的讨厌那些老人了。   她漠然说道:“想要把你和我的下属都救下来,不死在这场风波里面,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司不鸣神情复杂,说道:“那这事能成吗?”   “当然可以。”   程安衾的声音分外冷漠:“除了梅雪,其他那些老人早就被暮色给吓破了胆,只要能稳住天渊剑宗,甚至只是让天渊剑宗承诺不参战,他们都愿意为此不断让步。”   司不鸣沉默不语。   程安衾忽然问道:“换你是周美成,你发现如今的中州五宗对你连番退让,目的是求你不参战,你会作何想法?”   司不鸣安静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可笑。”   “错了。”   程安衾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讥讽,说道:“是可笑至极,是可欺至极。”   言语间,她转身望向长生天峰的方向,好奇说道:“我很想知道,掌门真人究竟还要闭关到什么时候,才愿意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司不鸣没有接话。   两刻钟后,大殿的门被重新推开。   一道崭新的消息传向四方。   消息的内容很简单,用古时候的话来形容,即是——大赦天下。   那将近五百位被关押在道狱的道盟执事,都会被赦免过往犯下的一切罪行。   除去被剥去身上的职司外,他们不会得到任何的惩罚。   此决定一经传出,便让所有关注事态发展的人为之茫然错愕,继而动用一切手段去打听变故的真相。   ……   ……   在无数人夜里奔波难眠,满心焦虑不安的时候,亲手掀起这场风波的虞归晚,却在吃火锅。   正值盛夏,按道理来说不是吃火锅的时节,但她却吃的很是愉快。   这与鸳鸯锅无关。   与她不是一个人吃饭有关。   怀素纸和云妖就坐在她的对面。   小的那个,正在盯着随着花椒在鲜红汤汁里沉浮的上好食材,眼神格外明亮。   大的则是在和她说话。   “谢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认真。   “不用谢。”   虞归晚微微摇头,说道:“就算你不开口,我这次也是要救那些人的,这是掌门师叔让我做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但我终究拜托了你。”   虞归晚不习惯这样的话,只是想着自己不久前正式做出的决定,还是很勇敢地嗯了一声。   云妖吃了一片黄喉,抬头望向两人,忽然觉得这两人说话的语气都很古怪。   是那种……刻意正式的古怪?   火锅沸腾声中,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你现在已经彻底不怕了吗?”   “嗯?”   “你以前很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都是让别人代劳的,我本以为这次是江先生出面的,没想到你亲自去了。”   “……其实我现在还是不习惯,还是会觉得很局促,但应该能变好的。”   虞归晚有些不好意思。   怀素纸微微蹙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虞归晚抿了抿下唇,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因为……我想做掌门。”   怀素纸沉默了。   虞归晚继续说道:“那年我跟谢清和在梵净雪原同行的时候,约定好了要一起当掌门,现在她已经是清都山的掌门了,我当然也要努力。”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平静如常,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小事。   怀素纸心想以你的性情,哪里是当掌门的料,提醒说道:“这会很辛苦的。”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那你多帮一下我?”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听到这声嗯,虞归晚很是高兴,胃口变得更好。   正当她准备举箸时,却发现锅里的肉都已经消失干净,尽数落入了云妖的碗里。   云妖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肉,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无声表示不行。   虞归晚有些不喜,心想哪有吃火锅把肉都夹到碗里,半点不留给别人的道理?   她的性情素来直接,当年初见之时就敢直言谢清和的不是,与清都山未来掌门势同水火,此时当然也不会惧怕。   然而就在她准备开口,认真告诫云妖这样做不好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是要当掌门的人。   于是。   她顿时没了声音。   是的,她很清楚自己的性格有很多毛病,就不是一个能当掌门的人。   与她相比,她那位处事八面玲珑的师弟叶寻,要适合上太多。   但她必须要坐在那个位置上。   那就要改掉这些毛病。   无论是不喜欢说话,还是喜欢怼人,都要改掉。   这般想着,虞归晚再次咬住下唇,举箸夹起一块毛肚,放入了白锅里。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眸子里的情绪变化,心情很是复杂。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留在神都,跟在江师叔的旁边,一边练剑一边学他做事。”   “江先生确实很擅长这方面的事情,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不要学了他那些的怪言怪语。”   “嗯,我知道了,那你呢?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我准备去见师父。”   怀素纸平静说道。   峰会作为道盟最高规格的议事,江半夏作为学宫之主,自然不能无由缺席,此刻就在神都。   师徒二人早已约定好,在今夜见面,于姜园中。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安静。   包厢里只剩下火锅声。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很是不解,心想你为何这时候沉默了起来?   一念及此,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神情顿时微变。   “是出事了吗?”   “啊?”   虞归晚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话里的意思,连忙摇头,再也顾不得先前还在努力维持的未来掌门模样。   云妖看着她,心想自己果然是对的。   除了圣女殿下之外,人类或多或少都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   “那是怎么了?”   怀素纸的声音里还是不解。   “没什么……”   虞归晚低下头,很是不好意思说道:“我刚才想称呼你师父做魔主,但感觉这样不太好,想要换个称呼,可是没有想到别的称呼。”   怀素纸无言以对。   这个理由真的很强大,就算她再想一万遍,也不可能想得出来。   “你可以叫她黄昏。”   “直呼其名……是不是不太好?”   “名字就是用来称呼的,有什么不好?”   “咦,那她叫什么名字?”   虞归晚望向云妖,有些好奇。   听到这句话,云妖的眼神瞬间明亮了起来。   她顿时原谅了虞归晚之前的诸多愚蠢,放下手中筷子,咳嗽了一声,小脸严肃说道:“我叫怀云,怀素纸的怀,白云朵朵的云!”   虞归晚琢磨片刻,迟疑说道:“怀云……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云妖闻言微恼,心想这可是我想了好久的名字,生气问道:“这哪里奇怪了!”   “哪里不奇怪了?”   “你给我说清楚!”   “可以啊。”“你不要和我说什么谐音字,那我会生气的。”   “你现在不就在生气了吗……唔,你不要着急,比如怀这个字,意思是持有,可云却是缥缈无踪的事物,你怎么可能去拥有一朵云呢?就像谢清和也不能把清都山私有。”   “可我就是能拥有啊,还不是一朵,是全天下的云!”   “但这个意头就是不好吧?”   不知为何,怀素纸看着两人有些可爱的幼稚争吵,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她起身离开包厢,没有梦回当年再次忘记结账,向姜园行去。   夜色已深。   师父想来已在等她。   PS:昨天和今天都有点儿过度,接下来师父和南离都会陆续登场,当然也包括一些之前的老人物。   今晚无更及剧情闲话   精神不济,今夜确实写不太动了,所以没有更新。(注:并非是去打游戏了)   然后字数不够,所以简单聊聊,前几章姜白的离开,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怀素纸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这点会体现在师徒二人接下来的见面和谈话上。   另外这一卷的故事会比较长,按之前那几卷来算,现在大概在三分之一的位置。   最后的最后。   这本书剩下的内容,大约还有两卷,也就是再有两卷完本。 第六十章 我不接受没有你的故事   走过三条长街,上了五个缓坡,怀素纸回身望去,神都依旧一片繁华,灯火正如昼,映得满天繁星无颜色。   仿佛一切世事的变迁,都无法影响到这座雄城,它将会永远伫立在人世间,俯瞰芸芸众生。   她静静看了会儿,然后收回视线,追着盛夏的微凉晚风,走进寻常巷陌,在尽头处看到了那座破落多年的府邸。   ——姜园。   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园中杂草丛生,枯黄与嫩绿齐飞,干涸龟裂的黄土搭着半残的木桥,隐约可见蜘蛛留下的白网。   近些天有暴雨来过,假山叠石却未曾因此干净,反而变得更为肮脏了,满是泥泞。   怀素纸看着眼前的画面,再次想起还在沉睡的姜白,情绪变得有些低沉。   她与学宫那座姜园很是熟络,但真的从未来过这座姜园。   她敛起思绪,依循着师父留下的若有若无气息,行至姜园的最深处,便也来到了那座祠堂。   祠堂内,江半夏负手而立,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忆着些什么。   夜风远去。   一片安静。   “师父。”   怀素纸的声音,让江半夏从久远的回忆中醒来。   但她依旧没有转身。   “姜白怎样了?”她问道。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她睡着了,要再过很多年才能醒过来。”   听着这话,江半夏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沉默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   又有什么能说的呢?   是的,她年幼时在这座姜园里有过很多不好的回忆,为此决意拜入元始宗,为整个姜家带来灭门之祸。   但这和姜白又能有多少关系?   她在灭姜家满门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位老祖宗,能有什么爱恨情仇可言?   这时候的沉默,更多是一种来自于同为修道者的物伤其类。   哪怕你风华绝代到不可一世,只要一朝仍在天之下,终究还是要迎来生命的终结。   像江半夏这般登临大乘,有望成为人世间最接近天穹的强者,对此感受自然极为深刻。   越是接近天空,便越是知道想要跨过那一线天堑,有多么的艰难。   一念及此,她没有回头,对怀素纸叮嘱说道:“你以后若能飞升,便不要去惦记尘世间的俗事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江半夏转过身,望向她的眼睛,看着她眸子里掩之不住的复杂情绪,说道:“你和姜白的关系,比我想的似乎要好上很多。”   怀素纸说道:“嗯。”   她接着补充了三个字:“是很好。”   江半夏有些意外,但想到她与姜白曾一路同行数万里,走过春风与冬雪,便也不足为奇了。   这世上当然有不少人讨厌憎恨怀素纸。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那些人却偏偏都不愿意接近她,更别说与她伪装相处下去。   故而与她同行相处的人,往往都会对她心生好感,与她有着不错的私人关系,纵使立场相对也不会影响到彼此的情谊。   近之如谢清和与姜白。   稍远则是沈依澜与宋辞等人。   “谈正事吧。”   怀素纸略显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说道:“万劫门在接下来的事情里将会维持中立,这是她帮助裴应矩踏入大乘的条件,后者答应了。”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静静看了她会儿,没有说什么,往祠堂外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   就着凉风,夜游故园。   “这些年你和云妖过得怎样?”   “还不错。”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烦的。”   “烦?”   “云妖就是个小姑娘,对这个世界满是好奇,问得多了,你不就烦了吗?”   “我的耐心不错。”   “是吗?那看来你确实是长大了。”   “嗯?”   “没什么。”   江半夏的声音如常,神色一片平静,心里却真的有些不快。   不知为何,她听到怀素纸说自己耐心不错,便下意识回想起了当年的诸多往事。   当年是哪一年?   当然是她被某个姓怀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开始管教的那一年。   她心想,那时候的你怎不见得有耐心了?   还是过去的我铸就了你现在的耐心?   想到这里,江半夏的心里忽然有些泛酸了。   “你呢?”   怀素纸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这几年你过得怎样?还好吗?”   江半夏神情平静如前,说道:“无所谓好与不好,只要事情能进行下去,那就足够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像蓬莱宗那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江半夏声音微冷说道:“你想说什么?”   话至此处,两人恰好行至一处断桥前。   桥下留着一汪水,水上皆是绿藻,看上去有种渗人的感觉,分外幽静。   如果是过去,怀素纸会很认真地委婉着,比如说你现在是岱渊学宫的掌门,不应该做这种事情。   又或者像是当年长歌门山门倾覆后,她说的那句‘你想死吗’一样,直截了当地生气。   这一次她仍旧直接。   说的话却不一样。   “我一直很担心你。”   怀素纸没有避开江半夏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想你出事。”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我能出什么事?你倒不如想想自己。”   怀素纸听得出来,她的情绪已经有些问题,便没有再说下去了,移开目光。   要看便对视,要是不看便都不看。   这对师徒本就是这世间最喜欢倔强的人,无论在何种方面都是,不过是一个人犟的坦然,一个人喜欢故作风轻云淡罢了。   江半夏没有再开口。   她又怎会不明白怀素纸的意思,不知道话里的关心都是真的?   但她终究是师父,又怎能把事情都丢给徒弟,自己什么都不做呢?   怀素纸也没有说话。   她又怎会不明白江半夏的意思,不知道师父是觉得她在逞强?   但她终究是徒弟,又怎能把事情都丢给师父,自己什么都不做呢?   夜风再至,又从故园过,呜咽着如泣似诉。   漆黑中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知道,很多事情是你放不下的,所以我会和你一起走到最后,但在这之前,最重要的是你能好好活着,一直活下去。”   话都是真话,真心话。   以江半夏如今学宫之主的身份,就不应该去处理蓬莱宗的变故,该让她去的。   这次是她吸引走世人的目光,而且黄昏沉寂多年,久不与世人相见,才会让道盟措手不及,中州五宗反应不过来。   下一次呢?   元始道典固然神妙至极,在因果之道上的造诣举世无双,但终究不可能掩盖所有,永远不为人知。   若是被发现了,那便是性命之危。   以岱渊学宫自立派以来的行事风格,不可能接受被元始宗宗主成为自己的掌门,学宫内如万劫门二长老这种闭关不出的老人们,将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杀死她,以此洗清这段前所未有的耻辱。   江半夏还是沉默。   她眼帘微垂,看着星光难至的旧池塘水面,心想我哪有很多事情放不下呢?   不就那么一件事,一个人吗?   虽是如此,但她心中并无任何恼怒,而是多了些许的暖意。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这没有任何意义。”   江半夏的声音不见起伏:“因为你根本做不到,你再遇到今次万劫门的事情,还是会忘掉自己对我的要求,非要去走一趟。”   怀素纸无言以对。   江半夏说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云妖苏醒。   “我之所以不反对你去万劫门,是因为我很清楚那里是姜白的地方,她不可能完全失去掌控。”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事情来了,终究是要有人去处理的,不是你不去理会就不存在的。”   江半夏心想你自幼就觉得我爱逞强,就不知道自己才是最爱逞强的那个吗?   她反问道:“所以你是一个人吗?非要把事情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吗?”   怀素纸认真说道:“这次云妖也在我身边,要是出问题了,她会出手,我从来没有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被江半夏打断了,而是她自己不想再说下去。   准确地说,是再说下去肯定又要吵。   何必呢?   时隔数年再见,然后再次争吵……哪怕彼此都已习惯,还是不愉快的吧?   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顿时沉默了下来。   气氛却不尴尬。   “你这些年过的怎样?”怀素纸问道。   “还不错。”   江半夏随意说道:“学宫的世俗事务虽多,但终究不如当年我重建宗门的时候,偶尔觉得有些烦了,便去讲讲课,听听海声。”   怀素纸问道:“会觉得无趣吗?”   江半夏说道:“换做寻常时候,这自然是无趣的,但以如今世事变迁的激烈程度,我很难无趣的起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眉眼间尽是骄傲之意,但声音里也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微酸感慨。   她与中州五宗相争百年,自元婴登临大乘,为道盟带来无数风雨,若是不算当年以道一弓和诸天星盘倾覆长歌门,便是加起来都不如怀素纸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这真的让她很骄傲。   这也真的很让她泛酸。   怀素纸听得出来这些情绪,认真说道:“这一切都是起自于你。”   江半夏挑眉问道:“因为我把你给捡了回来?”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继续说道:“那换一个人捡到你呢?要是莫由衷把你给捡到了,你现在就是长生宗的圣女殿下和未来掌门了吧?而这时候的我大概是在苟延残喘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在你的剑下?”   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理解江半夏此刻的情绪变化,会因此愕然不解,觉得这话就是在无理取闹,莫名其妙至极。   但怀素纸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她的那个人,没有因此生出半点诧异,只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如果。”   “为什么……”   江半夏没能把话说完。   不知何时,怀素纸已经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平静而坚定。   “因为我只会接受现在这个故事,与你在一起的故事。”   江半夏怔住了。   她根本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   下一刻,让她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怀素纸往前一步,直接抱住了她,认真问道:“知道了吗?”   江半夏被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徒弟身上的温热气息,沉默片刻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没有再说过话,静静享受着彼此的温暖。   直至夜色深时,她们才是缓缓分开。   与之前不同的是,在江半夏想要当作什么没发生过的时候,怀素纸却没有依着。   她从长天里取出雷木梳,又让江半夏坐在云载酒上,开始梳发。   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她表现的相当强硬。   与过往吵架时一般的强硬。   江半夏有些措手不及,忘了反抗,被迫坐在了云载酒上。   这时候的她……看上去甚至有种乖巧的感觉?   怀素纸低头,为她认真梳发,没有说话。   明明还是同样的安静,江半夏此刻却莫名有些不安。   也许是她忽然回想起当初怀素纸昏迷时,她做过的那些事情?   故而她主动打破了这种沉寂。   简单些说,她就是在没话找话。   “原来你长得和我一样高。”   “嗯,不用我低头,也不用你踮脚,是刚好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没什么……云妖呢?”   “她和归晚在一起吃火锅。”   “你就把她丢在外面?有没有想过吃完火锅怎么办?”   “只要愿意,火锅这种东西可以一直吃下去,不停往锅里加汤和食材就好。”   “要是这句话让云妖听见了,那她肯定会忍不住抱怨你。”   “她的胃口很大,而且也很喜欢吃东西,最近还写了一本书,名字叫做云园食单,想来不会因此抱怨我。”   “……真好养。”   “和小时候的我比起来呢?”   “啊?”   “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那当然是你要难养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握着雷木梳的手微微一僵,没有说话。   江半夏似是不觉,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梨涡清浅。   “但我还是觉得你更好,”   她顿了顿,纠正了自己的话:“不,你是最好的。”   PS:今天高强度博了一天,舒服。   然后写到师徒两人,更加舒服。 第六十一章 问道于师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说话。   听不到她的声音,江半夏莫名有些不习惯,说道:“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很高兴。”   江半夏心想你当然要高兴。   这般想着,她却没有把念头付诸于口,话锋忽然一转:“你变了不少。”   怀素纸嗯了一声,神情坦然说道:“有些事情改变了我的看法。”   江半夏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话一出口,她便猜到了答案,但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是姜白的沉睡。”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同样也是谢真人的选择。”   江半夏沉默听着。   怀素纸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在为师父温柔梳发。   待如瀑青丝彻底柔顺时,不知要编出怎样的发。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带着些许温柔的感觉,就像今夜的晚风:“我现在有些时候会发呆,想一些始终想不清楚的东西,这应该是道心乱了?但不管怎么想,有一件事我是可以确定的。”   江半夏低声问道:“是什么?”   “刚才已经说过了。”   答案很简单,不想你出事。   不想再有人离开。   怀素纸没有正面回答,就此话题给带了过去。   然后她挽起师父的发丝,放在手心上,开始编发。   她准备编两根蓬松的麻花辫,但在此之前必须要换个话头,不让江半夏把注意力放在这方面。   知师莫若徒。   她很清楚,以江半夏的偏执性情,纵使心里完全可以接受,表面上还是要断定她在胡作非为,不让她继续下去。   这其实很好处理。   她稍微往后退一步就好,不是什么难事。   “中州五宗这次议事具体情形如何?”   怀素纸的声音很认真。   这是谈正事的态度。   江半夏微微蹙眉,感受着她不曾停下来的动作,越发不适,强自维持着平静,说道:“你被放在一旁了。”   怀素纸说道:“果真如此。”   早在她离开万劫门,却没有遭遇到道盟哪怕是装模作样的追杀,就知道那些老人的心思都已经落在了内斗上面了。   至于这些老人为自己找的理由,不想也知,无非是那六个字罢了。   “那你现在的处境怎样?”   怀素纸继续问道。   在万劫门执意中立的现在,中州五宗不可能再放任岱渊学宫维持中立,必然会对江半夏施加压力,要求她直接表态。   当然,这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谈不上是什么施压。   元始宗是魔宗。   岱渊学宫是毋庸置疑的正派,且自立派以来入世最深,在俗世中的影响力天下没有宗派能够相提并论。   道成山上皆尽圣贤碑,便是最好的证明。   在所有人看来,当暮色再次掀起魔潮,席卷整个人间的时候,学宫的书生们肯定会站在第一线,不惜性命。   江半夏当然不会坐看这样的事情真实发生。   故而她接下来所承受的,来自学宫内部和中州五宗的压力,将会是前所未有的。   “还不错。”   江半夏猜到了怀素纸在担心什么,声音冷淡说道:“与我当年的处境相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怀素纸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江半夏平静说道:“待神都事了后,我会在学宫内召开一场议事。”   怀素纸编着麻花辫的手微僵,接着继续了下去,说道:“你想改变那些书生的想法?”   江半夏说道:“嗯。”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到时候我也来一趟吧。”   话音落下,场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云载酒屹然不动,夜风自远处而来,在旧园里肆意回荡着,很是刺耳。   江半夏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很擅长谈判。”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这还不够。”   怀素纸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平静说道:“到时候我会修书一封给谢真人,请他旁观,以怀素纸的身份介入这场议事里。”   江半夏不说话了。   话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非要拒绝下去,除了让自己显得蛮不讲理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忽然说了一句话。   “好了。”   “什么好了?”   “麻花辫。”   “……你是认真的吗?”   江半夏的声音如夜风骤寒。   怀素纸不作回答,神识微动。   有水珠凭空浮现出来,以极快速度凝聚成型,化作一面镜子。   在镜中,江半夏双手交叠于膝上,静坐云载酒。   哪怕四周一片破败,满眼荒芜,她依旧仿佛身处明堂之中,气息恬静温和。   夜风不曾停歇。   她的两根蓬松麻花辫随着凉风荡起又落下,让整个人顿时显得青春了起来,看上去仿佛回到了年少之时。   甚至……有种天真烂漫的感觉。   怀素纸站在江半夏的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师父,眼神瞬间明亮,说道:“很好看。”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有多好看?”   就算是白痴,也能听得出这时候她的不高兴。   怀素纸却恍然不觉,很认真地沉思片刻,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听到这句话后,江半夏再也无法生气,只能沉默。   ——比我好看。   怀素纸是这么对她说的。   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半夏挥袖,打碎了那面水镜,神情漠然说道:“这不适合我。”   话是如此。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挥袖震碎水镜之前,她却深深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有意的呢?   怀素纸也不反驳,想了想,说道:“那就一个晚上?”   江半夏沉默。   怀素纸知道她已经同意了,温声问道:“明天我再为你梳发?”   江半夏望向荒凉姜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道:“我又不是真的世家门阀的大小姐,这些事情还不需要你来做。”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离开云载酒,向离开姜园的方向走去。   怀素纸与她同行。   一路有话,不曾沉默。   “要回去了吗?”   “有很多俗事要处理。”   道盟这场变故,事实上就是在改朝换代,各方面的事务陡然增多是很正常的事情。   若是换做别的时候,八大宗的掌门真人当然有资格不理会这些变故,超然于外。   但如今的人间已然不同过往,谁都能看出风雨将至,欲要笼罩整座中州。   就连过往最不愿意理会世俗中事的元道远,这次都不辞路途遥远,亲自来到神都参与峰会,除莫由衷外,又有何人能够例外?   “有我能帮忙的吗?”   “没……”   江半夏顿了顿,说道:“确实有一件事,但不是学宫的事情,你可以听听,但不用想着帮忙。”   怀素纸心想这话未免太奇怪了些,问道:“嗯?”   “阴帝尊。”   江半夏缓声说道:“阴府那边出问题了。”   怀素纸问道:“是那年旧皇都落下的伤势?”   “嗯。”   江半夏说道:“阴帝尊在十余天前,动用了我留给他的情报渠道,送了一封信给我,希望我能还上欠他的那份人情。”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然后呢?”   江半夏说道:“我答应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阴帝尊想要什么,如何才能还上那份人情?”   “他想要的很简单。”   江半夏的声音很复杂:“超脱之法。”   怀素纸抬头,望向被万家灯火照亮的夜空,问道:“阴帝尊要撑不住了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说道:“旧皇都一战带给他的伤势,比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预想的还要沉重。”   言语间,两人已然行出姜园,来到了那条幽深小巷。   “你相信吗?”   “无论真假与否,我都只能选择相信,谁让元始宗欠了他的人情。”   “信上有给出方向吗?”   “两个,一是再启轮回路,二则阴府重登人间,光复前朝。二者的目的都是同一个,便是让他借人间的气息,与道体内积攒数千年的黄泉气息完成平衡,不再成为他的负担。”   “都很难,难如登天。”   “阴帝尊的真实想法是第二个。”   怀素纸没有反驳。   这也是她心中的猜测。   当年禅宗引发大劫,致使生死失衡,轮回被断至今已近五千年。   谁也不知道再启轮回路后,人间将会迎来怎样的变化,是否又一场灭世之灾的到来。   若是师徒二人做第一个选择,此刻立场暧昧的天渊剑宗,有极大的可能直接改变态度,站在中州五宗这一方。   就连北境都不见得能够追随下去。   原因很简单。   当年逼迫元垢寺封山的,不只有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清都山与天渊剑宗那两位掌门也是在场的。   八大宗对当年那场剧变的记载,不曾因为时光流逝而半点模糊。   “光复前朝吗?”   怀素纸轻声说着,回忆起当年在东安寺与旧皇都中亲眼所见的画面,眉眼间的情绪有些复杂。   “这个词稍微大了些,准确而言……”   江半夏说道:“他想要的其实是一条灵脉。”   怀素纸猜到了。   两人即将走出幽深小巷。   光明如潮水般到来,落在她们的身上,却带不来半点的暖意。   “真不容易。”   “一直都不容易。”江半夏看着繁华如旧的神都,心中自有感慨。   怀素纸忽然说道:“辛苦了。”   江半夏笑了笑,说道:“早些年确实辛苦,但自从……前些年开始,便也还好了。”   哪有什么前些年?   不过是捡到你的那一年罢了。   怀素纸听懂了,然后装作没听懂,说道:“你也变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是不解的意思。   “没发现吗?”   怀素纸很是意外,心想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江半夏问道:“发现什么?”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我们这一次没吵架。”   听着这话,江半夏微微蹙眉,声音微冷说道:“上一次也没有吵架。”   怀素纸不想接话,心想我上一次还在伤着,你如何舍得与我吵架?   “总之,我觉得现在很好。”她说道。   “世事多变,平静终不可久。”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看来你已经忘了那个约定了。”   怀素纸心想你怎就生气了呢?   一念及此,她不禁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就不该说先前那句话。   “就到这里吧。”   江半夏停下脚步说道,没有再与怀素纸并肩,望向已然不远的那家食肆。   怀素纸说道:“我以为你想和云妖见面的。”   江半夏平静说道:“总有见面的那天,何必着急,而且我想云妖应该没兴趣见我。”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向无数灯火拱卫的黑色宫殿群走去。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云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叫什么?”   “怀云。”   江半夏微怔,但没有因此停步。   于是。   怀素纸追了上去,与她并肩,说道:“她很满意这个名字,但我觉得不好。”   “这名字是不怎么样,读起来很一般。”   江半夏没想到她会追上来,很是不习惯,直接问道:“所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很多。”   江半夏沉默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这五年时间里,我还遇到过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听下去,我当然愿意和你说。”   江半夏心想我又怎会没有耐心?   这般想着,她却说了一句截然不同的话:“下一次吧。”   怀素纸没有失望,没有生气,平静地说了一声好。   两人一路同行,向神都最中心处走去。   直至那片黑色宫殿群映入眼帘,她们才是停下脚步。   “不要再送了。”   “嗯。”   “回去吧。”   “好。”   “还有……”   “嗯?”   “数日后若是能清闲下来,我想喝杯茶,你陪不陪?”   怀素纸闻言一怔,然后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江半夏看着她的笑,莫名生出了些情绪,似乎是羞恼?   “你笑什么?”   “觉得这样很不错。”   “这便不错了吗?”   “嗯。”   “理由呢?”   “这样和你相处,会让我有种回到当年的感觉,难道你没有吗?”   怀素纸望向江半夏。   江半夏偏过头,躲过她的目光。   片刻安静后,她浅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很是生硬地说了四个字。   “一些,不多。” 第六十二章 南离,故而难舍   又是数日,神都暑意渐深,   人们预想中的大规模清算没有到来,那些曾经效忠司不鸣和程安衾两人的,被关押在道狱当中的前道盟执事们,得以重见天日,而非最初众人所断定的死亡。   然而这个大赦天下的决定,不曾化作哪怕一阵凉风,来缓和神都如今的紧张气氛。   随着数百个关键的位置被空出来,道盟内的各方势力开始为此而涌动。   无数场宴会因此被召开,各方势力的代表不断磋商,力图在这场剧变中为自己赢得最大的利益。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事情,这是那场已经结束的峰会的真正延续。   而在峰会结束的翌日黎明前,司不鸣和程安衾便登上了一艘飞舟,向长生天峰归去。   与当年两人前往神都的盛况相比起来,此刻要在最为黑暗的黎明到来前低调离开,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件极为落寞的事情。   落寞不代表可欺,纵使此刻以丘中生为首的老人们执掌了道盟大权,但也没有人愚蠢到去挑衅司程二人,以此来表明忠心。   偌大神都,无人再往他们的身上多看一眼,以无视相送。   正是这个缘故,神都上下近乎无人得知,在那片黎明前的黑暗中,还发生过一场谈话。   怀素纸借夜色而行,与司程二人道别,兼之闲谈了半刻钟。   也许是经历诸多变故后已然疲惫的缘故,在发现怀素纸前来送别时,就连和她有过深刻仇怨的司不鸣,都近乎没有情绪上的波动。   更别提直接出手,让怀素纸暴露在神都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场谈话的气氛很平静,主要内容都落在了万劫门的变故上。   怀素纸是道谢,哪怕她很清楚司程二人最初的想法,是借剑杀人。   司程二人平静拒绝,然后心生感慨,再次确定纵使彼此为敌,立场完全无法调和,与暮色谈话还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如此来往数句后,司程二人登上飞舟,就此没入即将明亮的天边,消失无踪。   怀素纸目送飞舟远去,转身离开,开始忙碌别的事情。   与师父的见面当中固然也谈论到了如今的局势,但更多还是叙旧也是关心——阴帝尊的要求太过庞大,不是一时半刻间可以处理妥当的。   更加重要的是,她十分清楚如今道盟上下盯着师父的人太多,两人若是见面太多,难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归根结底,启动神都大阵的代价再如何高昂,对道盟而言都是能够承受的。   若是神都大阵再启,接下来很多事情,都会凭空变得麻烦起来。   故而。   怀素纸接下来要见的是南离。   如今的南离本就被修行界视为皇太女,未来定将执掌道盟,而长歌门最大的威胁蓬莱宗又因黄昏遭逢巨创。   她这时候的地位自然无比尊贵,仅次于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她自入神都后,除了少数几场不可缺席的会议外,几乎没有出现在过在世人面前,始终深居不出。   最开始人们对此猜测纷纭,但随着局势的不断变幻,绝大多数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别的事情上。   这正是南离想要的。   ……   ……   天有雨,雷鸣隐约。   南离站在一处离亭中,凭栏而立,俯瞰雨幕笼罩下的繁华神都。   雨中有脚步声响起。   怀素纸收起伞,搁在一旁,与她并肩。   狂风携着暴雨落下,没入离亭时却骤然温柔了起来,化作微风与细雨,落鬓间,抚身心。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南离叹了口气,带着慵懒味道的嗓音,伴着雨声响起。   她说的随意,看似嘲弄,都是不满的意思。   但事实上又怎会如此?   怀素纸听得出话里的那些关心,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辛苦了。”   南离摇了摇头,忽然说道:“万劫……不,姜白她怎样了?”   这个问题很熟悉。   前些天夜里,怀素纸与师父见面的第一句话,谈的同样是这件事。   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姜白对师父和南离来说,本就是颇为特殊的存在,前者是人世间最后的血脉,后者则是世上最为相似的两个人。   人最讨厌和喜欢的往往就是自己。   喜欢和讨厌都是极浓烈的情绪,关心在意是理所当然的。   怀素纸简单陈述了一遍。   “要睡很多年吗?”   南离沉默片刻后,忽而洒然一笑,说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怀素纸明白她的意思。   南离说道:“辛苦奔波了这么多年,总该是要休息一下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下意识想到自己与怀素纸的将来,声音变得很轻。   就像是害怕有什么东西被摔碎那般。   怀素纸说道:“如今便该你我辛苦了。”   南离敛去思绪,不再沉溺在那种莫名的情绪中,转而说道:“为了见你,这些天我谁也不见,也算是难得清闲了一段时间。”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蹙眉说道:“确定?”   按道理来说,像南离这样有资格决定事情走向的人,一反常态地闭门不出谁也不见,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才对。   “你又不是道盟中人。”   南离翻了个白眼,说道:“就别用你觉得正常的应对方式,生硬套在他们的身上。”   怀素纸无言以对。   南离继续说道:“都到现在这个年头了,就算是真的白痴也能看得出道盟的不对劲,比起关心我的心思,当然是握住自己看得见的利益更重要。”   怀素纸说道:“以你手中的权势,这些人既然想要好处,更应该盯着你。”   听到这句话,南离似乎真的有些烦了,面无表情说道:“道盟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道盟,巴结我哪有巴结那些老人们来的愉快?”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望向她的侧脸,越发觉得奇怪。   “我说的是性格。”   南离的声音不满了起来。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我觉得你性格没问题。”   话音落下,南离顿时愣住了。   她偏过头望向怀素纸,盯着自家师姐的眼睛,看着那双清澈如前的眸子,确定这句话居然是认真的,更是觉得荒唐。   “不是……你以前不是最嫌弃我了吗?”   南离睁大眼睛,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怀素纸平静问道:“你喜欢我嫌弃你?”   南离微微蹙眉,恶狠狠说道:“你别在这里转移话题,我说的是你为什么变了个人,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世上唯一不变,是人都善变。”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自然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自己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说这句话,南离都会无法反驳,继而选择换个话题,又或者是直接结束这场谈话。   但她是她的师妹,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姐的倔强程度。   在过往的某些时候,她甚至为怀素纸的死犟而生气烦恼过。   故而她很确定。   自家师姐出问题了。   那么问题来了。   问题出在何处?   南离想着这些问题,发现问题真的很多,一时半刻间根本理不清楚。   一念及此,她倏然觉得原先的满亭雨声不再悦耳,只剩下了无尽的吵闹。   她有些狐疑地看着怀素纸,说道:“但改变总归要有一个契机。”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在姜白沉睡后,她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确实发生了改变,最显著的自然是没有再和师父吵架。   “不能说吗?”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   怀素纸点头说道:“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   南离移开视线,望向雨中神都的朦胧景色,忽然说道:“师姐,我要是好奇这件事,您应该不会生气的吧?”   怀素纸说道:“好奇是人之常情,我也会好奇,又怎会生你的气?”   南离嗯了一声,点头说道:“那就好。”   就在怀素纸以为话题到此为止,叙旧已经结束,接下来要开始谈论正事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一句话。   “是姜白吧?”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那个所谓的契机。”   怀素纸沉默了。   这种时候的沉默,和默认没有任何区别。   南离神情凝重,看着她缓声说道:“姜白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居然能让固执如你这样的人都性情大变?”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摇头说道:“我没觉得我性情大变。”   南离冷笑说道:“那我敢情还觉得自己胸大呢。”   怀素纸不想接话了。   她转过身,望向亭后的无数宫阙,那幢高入云中的通天楼,说道:“谈正事。”   “好吧,谈正事。”   南离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但在谈正事之前,我得先和你说一句,你和姜白的事情,我肯定是要好奇到底的,这事儿就算掌门来劝我让我放弃,我都不会答应。”   怀素纸心想师父若真的知道了,怕不是还会反过来鼓励支持你。   哪里舍得让你放弃追查?   一念及此,她问道:“还有别的话吗?”   南离见她这般冷静,心中想法不由更加坚定,咬牙切齿说道:“三年,最多三年,我一定会把你和姜白发生了什么全都给查出来!”   怀素纸心想这也能三年之约的吗?   她微微摇头,说道:“既然没有了,那就谈正事吧。”   南离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结束了这场奇奇怪怪的叙旧。   雨声中,两人进入了今天见面的正题。   ——如何更深刻的影响道盟,以及中州五宗。   元始宗在神都的情报渠道相对孱弱,自北境一事过后,清都山更是被中州五宗严防死守,难以介入道盟内部事务中,自然也无法得到最为确切的消息。   至于天渊剑宗,在周美成尚未决定立场时,怀素纸不愿为此让虞归晚为难。   更何况长歌门作为中州五宗之一,得到的消息必然更为真切,她又何必舍近求远?   “宋辞最近的处境不太好。”   南离的声音有些冷淡:“他之前忙活了差不多一年,差不多能把益州那两人给定罪处死的时候,突然遭逢这场剧变,前功尽废。”   怀素纸微微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南离说道:“益州那两人的靠山是玄天观,准确地说,是丘中生。”   话里的丘中生,即是如今与中州五宗数位长老,联手执掌道盟的那位胖老人。   怀素纸懂了。   “所以宋辞就白忙活了。”   南离嘲弄说道:“益州那个两人是在为玄天观做事,丘中生不可能见死不救,否则以后哪里还有人愿意为他办事?大势所趋之下,不要说只是长生宗首徒,就连我都不好掺和这事,宋辞又能怎么办?”   怀素纸说道:“对我们来说,这称得上是好事。”   这五年间,南离和她虽未见过哪怕一面,但这不代表她对她正在做的事情一无所知。   与宋辞结盟,最基本的那一层目的,确实是为了建立起新的情报渠道,弥补岳天身份遭到暴露后的损失。   但这不是全部。   在两人的设想当中,宋辞在更深刻地见识道盟的腐朽程度后,想法极有可能发生变化,继而与元始宗建立起更深的合作关系。   以南离和宋辞为首的中州年轻一辈,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将来都必然能够执掌道盟。   如果日后的南离真的成功站在最高处,那么宋辞等人的观念改变,无疑能够极大的减轻她的阻力,让她得以更加轻松地执掌道盟。   然后。   毁灭道盟。   南离望向亭外,见天光自云与云间的缝隙落下,照亮雨中神都一角。   景色绮丽。   她说道:“走吧。”   怀素纸不解,问道:“嗯?”   “宋辞约了数位好友,在今日见面,我们现在过去,差不多就是他们相谈甚欢的时候。”   南离白了她一眼,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在今日和你见面,真以为我喜欢下雨天?”   怀素纸忽然有些好奇,问道:“那你喜欢什么天?”   晴天。   阴天。   又或者是风雪连天?   这就是很随意的一个问题,没有别的多余意思,是闲聊。   南离答的也很随意,再是自然不过。   “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天。” 第六十三章 天要下雨,人要归老   怀素纸没有意外,因为早已习惯了南离的说话风格,很难再为此有所触动。   她说道:“不是打麻将的那些天?”   听着这话,南离忽然安静了会儿,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打麻将了。”   怀素纸怔了怔,问道:“嗯?”   这次她是真的意外了。   “因为忙啊。”   南离神情淡然如故,一边撑开搁在亭边的那把伞,一边说道:“更何况长歌门也没人给我当牌搭子了,难道我还能偷偷溜出去,什么都不管,像以前那样打上三天三夜的雀吗?哪里还能这样做?”   怀素纸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她看着亭外不曾渐歇的滂沱雨幕,想着那年住在长歌门外云来镇上的日子,才发现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然后她回想起一件事,随着岁月流逝而来的些许伤感,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尽数化作略带无奈的一句话。   “谁让你喜欢出千?”   南离微微挑眉,神情不复平静,说道:“那你的意思是,当年我不出千,现在我的那些师妹就乐意当我的牌搭子,陪我打麻将了是吧?”   怀素纸不说话了。   当然不会乐意,这与南离的师妹是否爱戴她没有关系,而是基于一个十分朴素的事实。   没有谁会喜欢陪大人物打麻将。   ——妄图借此窃得利益不算。   “那这不就得了吗?”   南离见她无言以对,颇为得意的哼了一声,以此宣告自己赢下了这场意料之外的争论,转而说道:“你我一把伞?”   怀素纸微微摇头,随手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把新伞,撑开往雨中走去。   南离跟了上去。   借着雨幕,两人不曾并肩,但也能愉快闲聊。   “听说虞归晚最近一直跟在江先生旁边,出席了不少的宴会,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她想当掌门。”   “我知道她想当掌门,我问的是她为什么想当掌门。”   “归晚对我说,是因为当年在梵净雪原同行时,与清和约定好了,但……”   “但你觉得最根本的原因是你。”   “嗯。”   “怀素纸哟怀素纸-”   “怎么了?”   “没,就是觉得某个人啊,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呢,不对,不是一点问题,是罪大恶极!”   不知为何,南离故意拽长的尾音,伴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没有让人生出吵闹心烦的感觉,反而莫名有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就像是酒后的微醺夜话?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那你觉得我罪大恶极吗?”   南离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至少在我这里,你没问题。”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   南离也安静了。   两人走在暴雨中,踏过被打湿的青石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重重宫闱,自一处偏门重回繁华热闹的世俗。   然后在某处街角里,等到百无聊赖的云妖,欢快地穿过雨幕,踩破了水洼,来到了怀素纸的身上,很自然地抱住了她的手。   南离微微蹙眉,看着这一幕画面,正要向怀素纸询问这小姑娘来历的前一刻,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于是沉默了下来。   “就是你想的那样。”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很淡。   云妖微仰起头,望向南离,很是友好地点头致意。   她虽是小姑娘模样,可这时候看上去却颇有一番宗师风度,渊渟岳峙。   南离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云妖怎就变成了一位小姑娘呢?   她离开的时候,明明还是一只怪懒怪爱睡觉的枭熊吧?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更加坚定地相信,师姐确实是不一样的。   ……   ……   又过几条长街,再踏入幽森孤巷,一处院门便落入了两人一妖的眼中。   神都坐落平原之上,地势却如依山而建,起落参差有序。   这座别院的位置极佳,与那片象征着道盟最高权力的黑色宫殿群,相距不远,足以见得非凡。   南离收起伞,扣响门扉。   片刻后,门开。   站在门后的那人,正是无归山的当代大师兄,都华藏。   他身量颇高,穿着一件寻常灰袍,若不是身上散发着的气息,看上去与寻常修行者并无区别,就像是一位……朴实的铁匠?   “你怎么来了?”   “本就是同辈中人,我为何不能来?”   南离的神情再理所当然不过。   都华藏无话可说,偏过头望向在她身后的雨中两人。   那小姑娘眉眼稚美,容颜秀丽,让人见之难忘,故而他确定自己未曾见过。   至于另外那人,微垂的伞檐遮去了她面容,落入都华藏眼中的唯有唇角,与那一袭黑裙。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南离好奇问道。   都华藏迟疑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说些什么,转身带着三人走进宅院。   院落深处有湖。   湖畔有殿,窗户正敞开,迎接天光风雨。   此时殿内坐着约莫十余位中州五宗的年轻人,与风吹不散的浓郁酒气。   然而很奇怪的是,明明场间不曾片刻安静,但气氛却莫名压抑低沉,众人眉眼间的情绪都是恹恹,没有半点儿放肆恣意后的痛快与欢乐。   听着脚步声,众人不曾转移视线,仍旧在借酒出言。   “眠梦海和梵净雪原那两件事过后,内部的裂痕都已经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了,就连白痴都能看得出来,道盟的声势大不如前,结果现在还要内斗不止,我是真不明白那群人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想的当然是为自己谋好处啊,连黄行基这种废物都要保下来,真是脸都不要了!”   话里提及的黄行基,便是执掌益州道盟的那位黄姓道人。   “哪有这样谋好处的道理,这又不是太平时节,现在是清都山离心离德,天渊剑宗立场不清,元始魔宗在旁虎视眈眈,道盟已经岌岌可危了!”   话至此处,说话那人怒意上头,把手中酒杯往案几一砸。   砰!   这人犹自不平,寒声喝道:“当真就是一群白痴,虫豸!”   听到这句话,有人叹了口气,接过话头:“你觉得他们白痴,殊不知他们想的是就算道盟败了,到时候自己也能躲回山门里,借着这时候拿到手的实在好处,足以确保整个家族后辈修行无忧,心里精明得很。”   那人冷笑说道:“按你的说法,如果他们考虑的是后人,那不更应该尽力维持道盟的存在吗?”   “道理确实如此,但你不要忘记,他们都是我们的长辈……”   “长辈做错了便不能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他们已经半截身入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哪里还能管那么多的身后事?”   “正是此理,他们甚至都活不到与元始魔宗决战的那天,为什么要去考虑道盟衰败后的事情?”   “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老不死胡作非为了吗?”   “要不然呢?”   “当然是要阻止他们啊,寻常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清楚吗?前些天之所以大赦,是虞归晚亲自去要的人,天渊剑宗点名保下这些人,目的能是什么?分明就是对中州又起了野心。”   “这件事确实不妥,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天渊剑宗的谋算,那些长辈理应也能看出来,结果还是同意了。”   “真是越想越来的荒谬!气人!”   “再荒谬又有什么办法呢?连司程两位前辈都落得如此下场,你我凭什么去扭转这个局势?”   “哪怕我们真能这样做,本质上不也是在掀起一场内乱吗?”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怎么净是在说这种丧气话?非要大家都不开心吗?”   “难道我们就开心了吗?”   “别说了。”   听到这三个字,正在争吵的数人顿时沉默下来。   说话的人是那位出身自玄天观,当年曾联手围攻过怀素纸的道姑,挽秋。   她依旧是一袭道袍,与过往并无区别,气质冷冽如霜。   见那两人不再继续争吵,她站起身,望向在殿门前旁听已久的南离,说道:“让师姐你见笑了。”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才是醒过神来,发现来者居然是这位深居不出多日的皇太女殿下。   “没什么好见笑的。”   南离没有入殿,站在门前,看着众人说道:“我也不喜欢这群老人。”   她顿了顿,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梅长老不算在内。”   不知道为什么,当南离开口后,殿内原本紧张凝滞的气氛,倏然间舒缓了下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沉重。   众人相继站起身来,邀请她入殿相聚叙旧。   南离微微一笑,没有依言而行,说道:“先前听你们说了这么多,我心中难免也有些想法。”   “就和你们一样,我也认为道盟这样下去不行,那些老人可以无所谓百年之后,因为他们活不到那个时候,但我们能活到。”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激荡,只是陈述,听着甚至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所以你的意思是?”   有人看着她,略显迟疑问道。   南离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道盟的事情我们必然要管,因为现在放手不管,届时你我接手的道盟,必将是一个千疮百孔的道盟。”   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扫过,说道:“诸位可以试想,未来的道盟中的每一个人,眼中唯有一己之利益,而无人间之大局,将会是何种模样?”   都华藏沉默片刻后,说道:“与名存实亡,并无区别。”   百年之前,与元始宗的那场战争,本就已经消耗了天下宗门对道盟的信任。   百年后的现在,要是再重演一次过去的故事,那还有谁愿意给予道盟尊重与信任?   “道盟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区分世俗与世外,以此维持人间的太平,最为理想的情况是两者互不相干。”   南离笑了笑,笑容里几分嘲弄,说道:“当然,你我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至少不该是现在这般模样,该在山里修道的人不修道了,跳出来兴风作浪,甚至不惜颠覆原有的稳定秩序。”   然后她敛去笑意,神情倏然冷漠,说道:“上位后又迫不及待地除去前朝余孽,结果在除到一半的时候,又因外人的阻扰而放弃,如此蛇鼠两端的行径,只能说明他们确实是一群废物。”   殿内一片死寂。   众人望向她,眼神纷纷变得炙热了起来,如遇知己。   “这些天来,我一直深居不出,便是想看看这群老人要怎么做。”   南离漠然说道:“结果让我很失望。”   站在殿门外一侧,不曾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怀素纸,心想你确实很擅长撒谎。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因为南离早已知晓这些老人的面目,对目前的局势早有预料。   更重要的是,她哪有什么好失望的?   高兴都来不及。   “那你想怎么做?”   陈安歌问道。   这位太虚剑派的大师兄,此刻眼神平静,未曾炙热,冷静如初。   南离神色不变,心想剑修就是麻烦,说道:“当然是解决这个问题。”   陈安歌继续问道:“如何解决?”   南离没有立刻回答,再次看了一眼场间众人,意思很清楚。   “都是生死相交的师兄弟。”   直到这时候,宋辞的声音终于从殿内深处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可以信任,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问题。”   南离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   事实上,她最先确认的就是这件事,一切都是以此为前提进行。   “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很简单。”   她看着陈安歌,漫不经心说道:“都已经是老人了,请他们归老就好。”   话音落下,殿内骤然安静。   暴雨落在屋檐上,噼里啪啦个不停,很是刺耳。   “归老?”   宋辞抬起头,缓声念出这两个字,与南离对视着。   南离莞尔一笑,说道:“归老。”   宋辞说道:“你要如何请他们归老?”   这才是众人沉默不语,倏然安静的根本原因。   修行,归根结底修的是时间。   那些老人无论境界,还是手中拥有的权势,都比在场的年轻人要强上太多。   岁月堆积而成的沟壑,本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偌大人间,又有谁能跨越这道天堑?   一念及此,殿内众人纷纷想起了一个名字,心中情绪骤然复杂。   下一刻。   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我之前做过一次这种事,还算擅长。”   怀素纸从旁走出,对所有人说道:“我来吧。” 第六十四章 魔道巨擘   话音落下,满殿雨声骤然响亮。   不是雨势倏然变大。   而是在怀素纸出现的那一刻,殿内的所有人都清醒了过来,再无半点酒意,怒意,乃至审视之意。   这群中州五宗的天之骄子,神情皆凝重至极。   许多人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一抹惊惧。   在场所有人都曾见过怀素纸,最是清楚这位元始魔宗圣女的恐怖,哪怕他们知道接下来不会有战斗发生,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还是忍不住如临大敌。   如见天劫。   都华藏向前一步。   陈安歌的右手落在剑上。   挽秋道姑的指尖按着命盘,随时准备拨动。   这些都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他们曾与怀素纸有过一战,最终却一败涂地,直至今日,仍旧对那一战耿耿于怀到无法忘却。   殿内一片死寂。   “你来了啊。”   宋辞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碎了这片沉默。   与先前相比,此刻的他不再疲惫憔悴,尽数换做往日的平静。   事实上,他这时候依旧倦意满身,不曾随着怀素纸的到来有丝毫改变。   之所以要表现出这般淡然模样,是因为他作为长生宗当代大师兄,必须要在此刻站出来,为相信自己的师兄弟们撑起一方喘息的空间。   怀素纸说道:“嗯。”   宋辞行至众人最前方,望向南离说道:“师妹,这未免太过突兀了些。”   “是有些。”   南离莞尔一笑,看着他说道:“但我觉得这样还挺好的。”   宋辞面无表情问道:“好在何处?”   “比如这样醒酒比较方便,比如生活需要一些惊喜,再比如……”   南离微笑说道:“我现在可以确定你和怀大姑娘有过一番交情了?”   怀素纸眼神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她与宋辞结盟的事情,南离几乎是最先知道的那个人。   听到这句话,殿内众人望向宋辞,眼神微变,显然是不清楚这件事。   宋辞看着南离,等待她给出一个解释。   “我想说的是……”   南离笑意依旧嫣然:“我和她的关系,要比你和她的关系好上更多,这其实是很无所谓的事情。”   话音落下,许多人回想起一件事情。   当初梵净雪原惊变之时,身在局中的南离曾经站出来,为怀素纸与明景道人发生冲突。   而这件事发生不久后,怀素纸寻到林轻轻,逼迫长歌门众人放弃自家掌门。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两人都称得上是交情极深。   “而且现在的修行界不是也流传着一句话吗?”   南离视线越过宋辞的肩膀,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过,笑着问道:“谁不喜欢怀素纸呢?”   殿内众人无言以对。   哪怕是平日里脾气最为执拗,让人觉得难以相处的挽秋道姑,此刻都无法出言反驳。   南离最后望向宋辞,说道:“还有问题吗?”   宋辞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比起怀大姑娘,你更有魔道圣女的风范。”   “废话。”   南离白了他眼,与怀素纸向殿内走去,没好气说道:“别说我,这天底下有谁和她相比起来,不会被衬得自己才是那个魔道中人,你给我举个例子出来?”   宋辞闻言顿时一怔,想要争论,然后发现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殿门被缓缓关上。   雨势不曾减,天光故黯淡。   殿内却没有点灯,留下一片昏暗。   今日这场聚会本就是发泄牢骚,故而位置安排的很随意,没有任何讲究。   南离知道怀素纸的破毛病,简单挑了个没被酒气熏过的位置,便坐了下来。   挽秋道姑为两人送来一盘果点。   谈话就此开始。   “我不是很明白。”   陈安歌看着怀素纸,出言如拔剑:“怀大姑娘,你说你之前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所以让你来吧,这是什么意思?”   怀素纸提醒说道:“上一次你也在场。”   陈安歌怔了怔,犹自不解的时候,挽秋道姑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指的难道是……东安寺那一次?”   “嗯。”   怀素纸看着她,有些意外,说道:“我记得那次你不在场。”   挽秋道姑没有片刻迟疑,认真说道:“我翻过所有有关你的卷宗,不止一次,当然知道你当时为保下东安寺,与邹缪那老妇人的冲突。”   听到这句话,南离偏过头看着怀素纸,语重心长说道:“你看,我就说这世上真的有很多人喜欢你,这我没有骗你吧?”   挽秋道姑摇头说道:“我不喜欢。”   南离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但是你仰慕她。”   挽秋道姑无话可说,因为这是事实。   在南离这几句话过后,殿内的气氛舒缓了许多,不再那般凝重紧张。   “是的。”   陈安歌神情冷静,看着她说道:“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仰慕怀大姑娘,但你刚才谈的事情,不是仰慕二字可以解决的,那是背叛,是最为纯粹的正邪之争。”   南离微笑不语。   不是她反驳不了这句话,而是话至此处,总该到某人开口了。   难不成她一个人把事情全办完吗?   那岂不是亏死她了?   怀素纸望向程安歌,平静说道:“比起正邪之争,我更愿意用立场不同,形容你我之间的关系。”   陈安歌沉默片刻,说道:“无论是正邪还是立场都好,终究是水火不相容的。”   “我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同样仰慕你。”   他看着怀素纸,声音无比认真:“可是和你联手,不管用何种理由去掩饰,本质上都是一种背叛,对宗门的背叛,而我们必将与你有一战,生死之战。”   宋辞神情淡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若无其事。   殿内众人望向怀素纸,眼神复杂。   这是所有人在听到那句‘我来吧’后,第一时间生出的想法,犹要在如临大敌之前。   如今中州乃至整个人间,最主要的那个矛盾,就落在元始魔宗与中州五宗之间,是无法调和的。   事实如此。   谁也无法否定。   怀素纸没打算否认这个事实。   “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如清风般:“不是现在。”   宋辞忽然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怀素纸说道:“很简单,我认为你们应该分清当下与未来,理清楚目前最主要的矛盾,如此才是正确的做法。”   都华藏摇了摇头,说道:“但这终究还是背叛,我们对道盟和宗门有再多的不满,也不可能与你联手,这是最基本的立场问题。”   这是绕不过去的两个字。   “你想多了。”   怀素纸看着殿内众人,说道:“不是背叛,更不是联手。”   有人皱起眉头,不解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平静陈述道:“现在的你们没有与我联手的资格。”   此言一出,场间骤静。   ……   ……   人世间最难听的话,永远都是真心话。   在如今的修行界,怀素纸早已被视为与上一代强者相当的人物,没有人会把她看作是一位晚辈,都会给予她最郑重的态度。   万劫门前,林晚霜对她展现出来的态度,便是最好的证据。   很不凑巧的是,今日殿内的这些人,此刻仍然是那些老人眼里的晚辈。   陈安歌沉默不语。   都华藏偏过头,叹了口气。   挽秋道姑的指尖离开命盘,眼神却明亮。   其余人神情各自复杂,但很有趣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为此而愤怒。   当彼此差距太过巨大的时候,这种看似羞辱的言语,便也无法让人触动了。   更何况说这句话的人是怀素纸。   就算是立场相对,相谈不欢,殿内众人也不觉得她会借此羞辱自己。   怀素纸说道:“我今日来到这里,没有想过说服你们背叛师门。”   宋辞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怀素纸说道:“看看你们的想法。”   “现在你已经看到了。”   宋辞看着她说道:“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对那些老人心怀不满。”   怀素纸说道:“所以我很满意,对你们有所期待。”   南离偏过头,望向她的侧脸,心想你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老气横秋了吧?   “我不喜欢这些老人。”   怀素纸说道:“无论他们的做事方式,还是他们对待绝大多数事情的看法,都让我很不喜欢。”   话音落下,在场不少人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觉得这事好生荒唐。   然而想到这句话出自于她的口中,却又发现再正常不过,万般合理。   怀素纸说道:“我这辈子已经管了不少的闲事,这五年间也一直在管,无所谓再多管几件。”   “怎么管?”   都华藏看着她问道:“杀人?”   “杀人只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因为人是杀不完的。”   她望向殿内众人,继续说道:“就像你们刚才说的那样,我不是道盟的人,与你们立场相对,无法调和,所以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唯有你们才能真正解决。”   话至此处,一切都已彻底明了。   “我会让该归老的人都归老。”   怀素纸望向殿外,看着正被暴雨冲刷的屋檐,说道:“接下来的事,便是你们的事了,我希望你们能做好准备。”   南离说道:“所以这不是联手,更不是背叛。”   陈安歌看着怀素纸,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沉默了。   下一刻,有人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你就不怕我们把这件事告知长辈,借此设局杀你吗?要知道你才是道盟的心腹大患,真正的敌人。”   怀素纸没有回答。   都华藏叹道:“如果她连这都害怕,哪里还会有眠梦海和梵净雪原上的事情?”   那人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候,挽秋道姑的声音响了起来,格外认真。   “我更好奇的是一件事。”   她盯着怀素纸,认真问道:“要是多年以后,道盟因为你今日的抉择,内部弊端尽数扫去,重回百年前的鼎盛之时,你会不会有悔意生出?”   “若是我有悔意生出,只能说明一件事。”   怀素纸说道:“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是我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如此寻常淡然,越是让人生出一种不可企及的强烈骄傲感觉。   众人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如今的暮色,已然称得上是一位魔道巨擘了吧?   “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端起案几上还未凉去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后放下,起身向殿外走去。   有人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叹息说道:“我所远不能及。”   “这世上又有谁人能及呢?”   挽秋道姑认真说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也没发现的仰慕之意。   陈安歌忽然笑了起来,感慨说道:“以前在书上常常看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才是真风流的说法,这些年来见多了世事,便觉得书上的故事都是装腔作势,今日此事过后,方知世上真有这般人。”   都华藏看了他一眼,说道:“刚才你对怀大姑娘意见最大。”   陈安歌说道:“谁让她练剑,我对剑修肯定是要挑剔一点儿的。”   这句话不管怎么听都莫名其妙。   南离幽幽说道:“她虽然习惯用剑,但还真不是剑修。”   听着这话,很多人想起暮色擅长用拳的传闻。   都华藏眼神顿时明亮,神情诚恳说道:“未来若是能有一天,与她对拳而死,该是何等畅快?”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宋辞望向不曾起身离去的南离,问道:“烦请师妹与我等一起参详,该如何借这个机会,扫清道盟陈年弊端的同时稳住局势,并且接过长辈们的责任,可否?”   南离莞尔一笑,说道:“正有此意。”   都华藏皱起眉头,低声说道:“当年眠梦海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随怀素纸而去,这次那些老人被请归老后,我们立刻就站出来,这会不会引出某些问题?”   话里面的某些问题,指的当然是引起旁人怀疑,认为在场众人都叛了。   “长辈们不幸归老,道盟再生乱象之时,我们这些晚辈站出来,担起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稳住局势……”   南离微笑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大功一件,能有什么问题?谁敢觉得我们有问题,那才是真的有问题。”   宋辞听到这句话,终于知道自己与南离差在了何处。   如此没有道理的事情,被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来,这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开始吧。”   南离敛去笑意,认真说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PS:章节名的魔道巨擘指的是这对师姐妹- 第六十五章 日行一善   离开别院,再见云妖。   小姑娘在屋檐下躲着雨,看着雨中繁忙景象,眉眼间不见恹恹。   怀素纸走到她身旁,望向她眼中所见景色,问道:“不会觉得无聊吗?”   云妖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无聊?”   “最近我们没有怎么在一起,或者说我没怎么陪着你。”   怀素纸说道:“比如,今天刚接了你,结果没有走上几步,又把你给丢在这里,一个人听雨?”   听着这话,云妖这才明白了过来,很自然地靠在了她的身上。   “其实我还挺开心的。”   “嗯?”   怀素纸知道她没有撒谎。   云妖小脸严肃,说道:“因为您最近这个样子,真的很符合我对圣女的想象啊。”   “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纵横捭阖,无所不能。”   小姑娘扳着手指,细细数着,声音格外认真:“凭借一己之力,在轻描淡写间造出一道道暗流,悄然改变整个神都的局势,这就是很了不起啊。”   雨声滂沱。   屋檐下一片安静。   怀素纸看着雨中街景,难得有些无奈,解释说道:“其实我最近更多是在叙旧,而非思考准备你说的这些事情,你想多了。”   云妖闻言微怔,眼神旋即更为明亮,说道:“所以这一切都是圣女您信手拈来的……这不是显得您更了不起了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你给我好好说话。”   这哪里是她们过往所习惯的相处方式?   想来是某妖又看了不知道什么书,故意模仿学习。   云妖眨了眨眼,似是不解其意地嗷呜了一声,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那圣女殿下,您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啊?”   怀素纸平静说道:“杀人。”   云妖说道:“需要我吗?”   怀素纸抬起头,望向神都的天空,说道:“很需要。”   云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鼓胀的小肚子,然后抬起头嫣然一笑,认真说道:“那我也很需要圣女殿下您需要我。”   “走吧。”   怀素纸再次撑开伞,往外走去。   云妖抱住她的手,好奇问道:“现在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   ……   五千年前,八大宗联手创立道盟共治人间后,中州五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建立起神都这座万古未有的绝代雄城,以这座都城镇压通往黄泉的道路,避免再有人以一己之力掀起灭世之灾。   这座封命绝运禁神的大阵,最为主要的作用始终是消磨黄泉自然上涌的死气,避免其侵蚀人间。   其次才是笼罩整个神都,确保道盟对城中一应状况的掌控。   在很多修行者看来,神都的安全程度,仅次于自家山门。   哪怕哀帝道果一战中,黄昏在八大宗数位掌门的围攻之下,仍旧逃出生天,这个看法依旧没有被改变。   原因很简单。   当今人间,有资格知晓那日一切变故真相的人,是真的屈指可数。   寻常修行者根本不清楚内幕,自然相信,全然不疑。   长街上,某家酒楼的雅间之内,正在举办一场接风宴。   窗正开着,天光风雨尽数落入席间人的眼中,带出一连串的感慨。   “可惜今日并未天晴。”   席间有人看着黄行基,笑着说道:“不过你能从道狱那种鬼地方走出来,便是最值得庆贺的事情,无论下雨还是刮风。”   黄行基微笑回应,举杯与此人对应,眼里满是自矜,与得意。   如何能不得意?   毕竟这世间能有几人在罪名确凿,且被长生宗当代大师兄死死盯着的情况下,仍然能从道狱潇洒离开,重见天日的?   而他却真的做到了,当然有骄傲得意的资格。   哪怕他之所以能够从中脱身,最为根本的原因是那位胖老人开口,以手中的权势强行把他捞出来,他还是忍不住骄傲。   今日这场为他接风的宴席,所有人前来庆贺的修行者,事实上都是在发现这件事后,试图借他为桥梁,与那位胖老人搭上关系。   否则又有几个人会在意他这个来自益州的‘大人物’?   黄行基对此十分清楚,但依旧享受。   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很有可能凭借这个机会,在胖老人的面前崭露头角,一步一步爬到更高处。   毕竟此刻也在席间的应离,终究是巡天司出身,见不得天光,没有办法处理这些俗事,只能让他代劳了。   他想到这里,为应离倒了一杯茶,笑着说道:“今天总归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酒可以不喝,但茶不能少。”   应离没有拒绝。   这两位来自益州的道盟人物,彼此的命运早已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到了一损皆损的程度。   觥筹交错,谈话声不绝。   “……我等相信在丘长老的带领下,道盟必能一扫过往尘埃,顿挫元始魔宗之气焰。”   “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成的事情,还需你我认真处理好每一件事,坚决完成丘长老的每一个命令,如此才能雨过天晴。”   “当是此理。”   “那么……烦请黄前辈您?”   “此事自无不可,只不过丘长老事务繁忙,我也不见得能与他老人家见面,只能尽力而为,不过诸位如此诚心,想来邱长老得知也会倍感欣慰。”   风雨不散,宴席更不散。   天光尚未黯淡,离暮色还很遥远。   就在这时候,雅间外传来了脚步声,轻柔而稳定,应是闲庭信步。   席间众人醉意都已上头,几乎都没有注意到,除了始终以茶代酒的应离。   他察觉到不妥之处,因为雅间有隔音阵法笼罩,避免了这些烦杂声音,除非门被打开了。   如今门未被推开,为何会有脚步声响起?   应离沉思片刻,最终还是觉得自己多疑了。   这里是神都,天下间安全程度仅次于八大宗山门的地方,如今峰会虽是结束,但诸多事情尚未尘埃落定,诸宗掌门都身在此间,暂时不会离开。   不要说寻常修行者,就算是修行到化神境,甚至炼虚的魔道人物,都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闹事。   唯一有资格出手的人只有元始魔主,这位站在修行界最高处的魔道巨擘。   然而黄昏站的位置太高,眼里不会也不该有他们这种小人物。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般想着,应离还是下意识望向雅间的门。   然后。   那扇门就被推开了。   一袭白裙映入他的眼中,却如夜色降临。   当应离看到这一抹白裙的瞬间,没有刹那犹豫,浑身真元瞬间流动,直接施展出巡天司所传的搏命秘法。   他曾看过巡天司中,所有他能看的与暮色有关的卷宗,清楚这位魔道圣女身着白裙之时,往往就是准备动手杀人的征兆!   思绪不过片刻。   当那一袭白裙过门瞬间,应离陡然一声怒喝。   声音掀起的狂暴气浪,如飓风般冲向整个雅间,其势之凶悍,足以撼动崩塌整栋酒楼,远至十余里外的远方,直接惊醒整座神都。   到了那个时候,神都将会有无数强者汹涌而出,万般道法遮蔽天空,暴雨不再。   故而应离很确定。   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在暮色的手中活下来。   甚至是反杀!   下一息。   所有的这些美好念想,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轰的一声巨响。   那阵足以冲垮整栋酒楼的气浪,在撞上雅间墙壁的瞬间,竟是毫无道理的倒卷而回,将场间的所有事物肆虐了一番。   从房门被推开,到应离不假思索地动用秘法燃烧精血,再到恐怖气浪的来回肆虐……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怀素纸恰好踏过房门。   席间众人醒过神来,眼神一片茫然与羞恼,正忍不住愤怒把目光投向应离的时候,却发现黄姓道人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至极。   桌断椅残。   酒菜撒遍一地。   黄行基抬头,望向怀素纸,眼神变得极其幽深,分明是动用了攻击神魂的恐怖道法。   怀素纸与他对视,没有说话,随手打了一个响指。   与此同时,应离毫不犹豫,转身便往窗外去。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最正确的那个选择。   今日参与这场洗尘宴的修行者,境界最低也有元婴,像他和黄行基更是化神境的修行者。   根据巡天司的情报,暮色尚未破境炼虚,如今最多就是化神上境,与他们没有根本上的区别,不存在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但他没有任何信心与暮色一战。   哪怕己方人多势众,这个念头也没有出现过在他心中。   从暗无天日的道狱中走出,重获新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如何。   也许是他的决定太果断,暮色没想到他会决意舍弃在场的所有人,意料不及之下,竟是真的让他破窗而出,沐浴在风雨之下。   风过,雨落。   一片清凉。   应离感受着这片清凉,心中不胜欢喜,如若重获新生般。   正当他眼神明亮,欲要远行之时……忽然发现整个身体变得冰冷了起来。   明明盛夏,纵使暴雨,又何至于置身深寒冰窟之中?   在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不知道什么时候,应离的身体覆上了一层浅霜,浑然天成,仿佛本来物。   忽有风起。   那层浅霜被狂风吹走,然而紧接着露出的却不是衣裳或者肉体,而是更多更深的冰霜。   他的整个人都已经变成了一座霜雕。   随着风吹雨打,冰霜就此被洗去,纷纷从空中坠落,飘洒一地。   天光映照下。   如雪。   更似盐。   又或满天柳絮。   ……   ……   身在雅间内的众人没有看到这幕画面。   不是不愿,不是不想。   而是在应离死去的那一刻,他们中就已经有人死去了。   死的当然是黄行基。   这位曾经执掌益州一地的道盟强者,只是与怀素纸对视瞬间,便直接死去,没有任何的挣扎。   只见到他片刻之前还意气风发的面孔,变得无比扭曲与病态老化。   他的双眼睁得极大,眼珠就像是要飞出来那般。   没有人知道,他在身死前一刻,究竟看到了怎样恐怖的画面,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场间一片死寂。   但其他人都还活着,不曾死去。   然而没有人敢开口说话,都在颤抖着。   片刻之前,那些关于人多势众或可与暮色一战的心思,此刻已经消失一空,彻底不复存在。   在应离和黄行基真实死去之前,他们根本想象不出,身处同境界的三位修行者的战斗,竟能结束的如此之快,甚至连战斗都称不上。   应离在逃。   黄行基与她对视一眼,直接死去。   这是何等的恐怖?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她想,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至于求饶……面对这位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魔道妖女,又有什么意义呢?   怀素纸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离开之时,她神念微动。   归藏焰凭空而生,烧去她留在此间的一应痕迹,只留下她想要留的。   众人看着她的背影,神情不由错愕,心想你这就走了吗?   没有话要问,没有人要杀,没有事情要交代?   就在他们终于忍不住,抱着纵使死去的念头,准备大声喊出为什么这三个字的时候……   这些人识海中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与那一袭白裙有关的记忆。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一切仿佛未曾发生过。   众人神情茫然,感受着自破碎窗户而来的狂风暴雨,看着一片狼藉的场间,不知所措。   片刻后。   有破空声自远方而来,是神都巡天司察觉此间的天地灵气异常变化,正在赶赴现场。   ……   ……   暴雨未尽,天光已黯。   原是暮色至。   不远处的某家茶楼,身着白裙的姑娘合起油纸伞,随着小厮登上二层,在窗边坐下。   一位可爱至极的小姑娘正在埋头点单,认真寻思着今晚吃什么。   街道上传来的吵闹声,惊恐声,愤怒呵斥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专注。   满座宾客无人注意到这一幕。   怀素纸问道:“想好吃什么了吗?”   “快了!”   云妖抬头望向她,好奇说道:“圣女殿下,待会儿我们还要继续忙活吗?”   怀素纸嗯了声,眼里不见疲惫,平静说道:“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PS:抽卡出保底只能强娶了,不过小鹿是真戳我啊。(这里指的是1999的洁西卡) 第六十六章 日行二善   听到这句话,云妖顿时蹙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怀素纸的目光不曾离开片刻,见她这般凝重模样,不由有些意外,问道:“出什么事了?”   话虽如此,但她的神情并未紧张,依旧平静而从容。   仿佛这里并非神都。   杀人者亦不是她。   “没有。”   云妖醒过神来,老实说道:“就是想着圣女殿下您待会儿还要杀人的话,是不是应该多吃几碗饭,然后又发现要是加饭的话,那菜肯定得多点几份,可这上面看起来好吃的没几样,所以我现在很苦恼。”   怀素纸哪里还不懂她的意思?   “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圣女殿下,您好笨啊!”   云妖看着她,伸出食指戳了又戳身前的桌子,微恼说道:“我要是点的菜多了,这地儿哪里能摆得下啊?”   怀素纸沉默了。   这个问题很有道理,而且她是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偏过头,向包厢的方向望去,以神识感知,确定那里头都已有客人入座,于是更加沉默,与尴尬。   片刻后,她对云妖说道:“那我来点吧。”   云妖眼眸微转,看着她说道:“要是不好吃?”   怀素纸说道:“一道菜一顿。”   云妖却是想也不想,直接摇头拒绝,说道:“不要。”   “那你要什么?”   “要您给我下面!”   “什么面?”   “什么面都行-”   怀素纸点头答应,转而问道:“你为什么惦记着这个?”   她很清楚自己的厨艺只是寻常,远比不上那些浸淫多年的人,而云妖几乎吃遍了整个中州,不知尝过多少人间绝味,没道理惦记她下的面才对。   这背后定然别有缘故。   云妖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这样真的很有感觉啊。”   怀素纸说道:“很有感觉?”   话音落下,云妖的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   她看着怀素纸,兴致格外高昂:“圣女殿下您试想一下嗷,要是有一个你很喜欢的人,在外面忙了一整天,杀了很多很多的人,连借雨水洗血手的功夫都没,可这人回到家之后,却仔仔细细地搓洗每一根手指,一边洗去指缝里的鲜血,一边问你要吃什么东西,然后给你认认真真地下一碗面,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眉飞色舞,眸子里尽是神往。   怀素纸心想这分明又是从某本书上看来的,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想来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幸福的事情。”   云妖怔了怔,发现这确实不太妥,下意识说道:“要不我让他们活过来?”   怀素纸看着她,着实有些无语,无奈问道:“这是玩笑?”   云妖犹豫片刻后,不太确定说道:“可以是?”   怀素纸偏过头,不想说话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在万劫门里的那些年,但凡是偶来空闲,姜白都会找她聊天。   然而她们却很少有彻夜长谈的时候,因为某人真的很擅长把天给聊死,这不是故意针对,而是习惯成自然。   习惯是人世间仅次于时光的伟大力量。   于是。   怀素纸开始想念,然后让自己不去想念,神情平静地说了一句话。“那晚上我给你煮一碗葱花面,加煎蛋的。”   “一块?”   “两块也可以。”   “嗷呜!”   ……   ……   暴雨未曾停歇。   雨幕掩映下,那家酒楼已经被巡天司彻底封锁起来,禁止任何人靠近。   十数位黑衣执事正在执行巡天司上级给予的命令,穿行在周边的街巷,对每一个知晓此事的人作出明确警告,严禁对此进行谈论。   与此同时,巡天司里的真正强者,则是留在现场仔细搜寻,检查凶手残留的气息与痕迹,不敢有一丝错漏。   神都作为道盟的权力象征,在世间修行者的心中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而这种地位最主要的来源之一,则是无与伦比的安全。   偌大人间,除却八大宗的山门,很难再找出一个比神都更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今日这种认知被打破了。   更重要的是,死者不是什么普通人。   那是两位化神境的真正强者,曾经联手执掌益州一地,多年积累之下,这两人必然留有足够强悍的保命手段。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没有半点反抗能力,不曾动用保命手段,直接死在了一众好友摆设的接风宴上。   这是何等的荒谬?   更为荒谬的是,当巡天司的强者询问设宴的那几个人,打算从他们的口中得到线索,直接搜寻那个凶手的时候,却一无所获。   宴席上的这几个人,在谈论到那位凶手的时候,尽数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当中,仿佛亲身经历这一切的他们,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负责处理这场凶案,名为王德的巡天司神都首领,恰好亲手验完了尸。   他站起身来,神情低沉,没有因为下属带来的消息而暴怒,平静抬头望向天空。   雨势不减衰减,天光早已黯淡,   是黄昏。   王德伸出手,接过屋檐外落下的春雨,简单搓洗双手,沉默不语。   一众下属看着他,没有说话。   巡天司因为道盟最近的权力动荡,与半年前相比起来,本身实力遭到了极大程度的削弱,早已不如过往那般富有底气。   ——原因当然是那场彻底清洗。   王德之所以成功上位,在巡天司众人看来,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搭上了胖老人的那根线,并非他的境界实力能耐有出众过人之处。   “那些人什么都没有说吗?”王德忽然问道。   一位下属往前一步,点头应是。   王德再次沉默。   有人看着他,提醒说道:“时辰不早了。”   今日道盟恰好有一场议事,胖老人参与其中,按照时间计算的话,这时候议事差不多是要结束了。   王德这才醒过神来,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要留在此地再做检查,你们先行将此事汇报丘长老。”   下属愣了一下,心想你为了躲骂,居然要留在这里,让别人去替你受罪?   这是否太不要脸了些?   想到这里,众人顿感不耻之余,更是轻蔑,只觉得按他这样的做法,很快就会被那位胖老人赶下现在这个位置了。   ……   ……   雨声吵个不停。   那场议事结束后,胖老人来到一处偏殿,便有心腹下属为他汇报今日的变故。   不过片刻,益州二人身死的具体消息,即落入了他的耳中。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前,他犹自闭着眼睛,老神在在。   话音落下后,殿内骤然冰冷。   胖老人睁开眼睛,神情漠然说道:“怎么回事?”   事实上,他对益州那两人并不如何关心,出手救人只是为了让下属不会因此寒心,愿意为他尽心尽力办事。   甚至他还因为这两人,让他不得不与宋辞发生直接冲突,而有过些许的不悦。   然而这两人死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凶手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那位心腹低声说道:“巡天司还在查,暂时没有太多线索可言。”   胖老人面无表情说道:“这里是神都,不是什么荒野之地,如今距离案发都有一个时辰了,你告诉我还在查,没有什么线索?”   话至此处,他眯起了眼睛,问道:“究竟是查不出来,还是巡天司不敢查?”   神都大阵只是隐而不显,并非不存在,道盟作为执掌大阵的唯一势力,在神都内有着近乎绝对的掌控力,而巡天司作为道盟最重要的机构,理所当然能够借助大阵的力量。   哪怕只是些许,仍旧足以做到许多事情。   在胖老人眼里看来,巡天司手握如此力量,只要不是遇上黄昏这等人物,便没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查不出来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不想查,不敢查。   之所以如此判断,道理很简单,益州二人生前曾经得罪过宋辞。   今日之事如果是宋辞所为,那很多地方便都能解释得通。   但这也有一个问题。   宋辞是如何跨越一个大境界,置那益州二人于死地,且悄无声息的?   “具体死因还没查出来的吗?”   胖老人的声音越发冰冷。   下属低声说道:“巡天司那边还在查,暂时没有结论,大概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   胖老人冷声说道:“代我告诉王德,此案背后无论有何等阻力,都必须严查到底,不能退缩。”   下属愣了愣,犹豫片刻后,低声提醒道:“黄行基和应离此二人,先前落入道狱是因为牵扯到了当年云妖之灾后的抚恤之事。”   他没有再往下说,意思已经很清楚。   天渊剑宗和岱渊学宫当初在梵净雪原末端,与北境一方联手面对兽潮,是切切实实的死了不少人,心有同悲之下,对抚恤一事颇为关注。   如今梁皇与江半夏尚在神都,若是因为此事触犯两位掌门真人,未免太得不偿失了些。   胖老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该低调的时候低调一些就好,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总要给他一个交代,不能让他死的悄无声息,连一滴水花都没有。”   下属不再规劝,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   又或者说胖老人必须如此。   数天之前,天渊剑宗强行要走的那批人,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动摇了老人们的权威,让修行界生出了不少的观望情绪。   如果这次再无作为,这种情绪必然会来得更多,影响到老人们往后的决策能否具体落实。   事情到此地步,不是胖老人想退就能退了。   想到这里,下属再无疑虑,说道:“我这便去告知王德。”   胖老人忽然说道:“顺便查一查,今日宋辞等人身在何处,还有林晚霜,我记得她最近也在神都?”   下属思考片刻,点头应了声是。   正当他准备开口,将此事仔细道来的时候,忽有敲门声响起。   随后有人通传。   来访者南离。   胖老人皱起眉头,没想到竟会是这位皇太女,只好起身往殿外走去。   换做任何一位晚辈来访,他都不至于做出这般模样,奈何南离是明景道人钦点的未来道盟之主。   他作为玄天观的长老,必须要给予到南离相应的尊重,否则就是不尊重自家掌门。   他行至殿门外,看着南离问道:“师侄夜里来访,可是有要事?”   南离见胖老人前来迎接,向他行了个礼,说道:“确实是有一件紧要的事情要麻烦到前辈您。”   胖老人闻言,顿时有所猜测。   南离没有入殿的意思,微笑说道:“前辈您久坐一日,想来也腻了室内,不如边走边聊?”   胖老人听着话里的那些敬意,心里不由舒坦了许多,慈祥地应了下来。   一老一少当即行于长廊下,伴着暴雨落在屋檐上的吵闹声,开始了这场谈话。   “那两人的死我已经听闻了。”南离说道。   “真是好事不出门。”   胖老人笑了笑,然后问道:“但我没想到你会为此事而来。”   南离没有与他废话,开门见山说道:“人死的时候,我与宋辞等人在一起,所以此事和他并无关系。”   话音落下,胖老人眼神微变,笑容却依旧。   “所以南师侄你的意思是?”   “黄行基和应离二人本就罪有应得,此前侥幸逃过一命,今日再死,便说明他们的命数合该到此。”   “我不是很明白。”   “此案没有彻查下去的必要。”   南离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说出了这句话。   胖老人与她对视,神情变得凝重,沉声问道:“师侄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可否明言?”   南离微微摇头,认真说道:“前辈您只需要知道,到此为止就好。”   听到这句话,胖老人忽然回想起数日之前,虞归晚推殿而入,不容分说地救下那些人的画面,心中骤然生出强烈的怒意。   人不能杀?   案不能查?   下属死了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无事发生?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司不鸣违背所有人的意愿,不管不顾,强行强迫整个道盟为暮色提供便利,让她得以进入万劫门,直接导致裴应矩决意中立的时候,你们都去哪里了?   你们怎么不站出来?!   到我要办事了,便都来了?   还对我说到此为止?   到底你是长辈,还是我是长辈?!   这种话是你能对我说的吗?!   就不觉得荒唐的吗?!   刹那之间,丘中生识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心中那股燥热之意愈发强烈,便如块垒重重压在胸膛,让他无比烦闷。   胖老人面无表情说道:“人死不该如灯灭,不管黄行基和应离该不该死,只要他们死了,那我就该拿出一个交代给他们。”   南离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有声音响起。   是江半夏与梁皇,这两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是这个道理。”   梁皇的声音一片漠然。   江半夏看着胖老人,似是欣赏地点了点头,说道:“此案确实该彻查到底。”   丘中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见到两位掌门真人,连忙行了一礼。   不等他开口,请在场众人移步入殿,再行等候之时,暴雨中忽有法宝化作的深沉光芒亮起。   那是巡天司独有的手段。   以法宝展露出的光芒判断,其中携带着的消息,已经是最高的层级。   三息后,那件法宝通过大阵临时开启的通道,来到众人身前。   无关之人尽数退去。   场间一片安静。   丘中生在两位半掌门的目光注视下,打开了那件法宝,取出了其中的消息。   然后。   胖老人看着信上所言,骤然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无法言语。   南离转过身,望向梁皇与江半夏,认真说道:“晚辈觉得此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梁皇摇了摇头,声音温和了些:“我很欣赏你,其他事情可以给你这个面子,但事情涉及到这两人,便没有委婉的余地。”   南离不再多言。   江半夏看着胖老人,说道:“请讲。”   为表尊重,无论她还是梁皇,都没有动用手段去探查那封密信的内容。   但哪怕是此刻不在场,散去一旁的那些人都清楚知道,只要这两位掌门真人愿意,这封信的内容将会以最原本的姿态,呈现在他们的眼中。   故而隐瞒和篡改没有任何意义。   话音落下,场间还是安静。   暴雨不休。   唯有雨声满地。   胖老人看着那封信,没有说话,心中一片冰凉。   仿佛片刻之前,他胸中的无尽愤慨怒意与千万块垒,都被这满天暴雨化作的洪流给彻底冲走,半点都不剩下。   江半夏静静看着老人,不曾开口催促。   梁皇不是她,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冷声说道:“丘长老,还请开口复述信上内容。”   胖老人微微张嘴,数次犹豫过后,终究是开了口。   他的声音干涩至极,如同砂砾与岩石碰撞摩擦。   “据巡天司彻查,黄行基与应离二人,死于御六气之下。”   此言一出,雨声俱无。   江半夏沉默不语。   梁皇皱着眉。   一声叹息响起。   南离别过头,望向远空,不认细看。   御六气在修行界有着极大的名气,近乎神通,与清都山的缚苍龙是同等层次的不传真法。   当然,对在场四人而言,这门真法固然了不起,但还不至于让他们震惊到无法言语。   之所以有这般反应,是因为……   很不凑巧。   这门真法出自玄天观。   PS:昨天和今天都有事,本来想发单章请假的,但感觉发太多单章了,就没有发,抱歉。   然后呢,日行一善是暮色。   日行二善当然就是她的师妹啦- 第六十七章 大道如青天   雨落时檐破,贼来时门开。(注)   在归家的路上瞧见大火,饶有兴致观赏多时,然后发现起火的原来是自己家,于是欲哭无泪……   刹那间,所有的这些凡人俗情,尽数涌上胖老人的心头,让他脸色铁青,神情难堪,声音沙哑凄惨如家里死了一匹心爱的马。   廊下一片安静。   南离看着夜幕下的雨景,默然不语,不曾转身。   落在旁人的眼中,此刻她的这般模样,无疑是为了保留长辈的颜面。   江半夏似乎也被震惊到了。   片刻安静后,她偏头望向梁皇,轻声说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如你我移步他处,再做商讨?”   梁皇沉默了会儿,深深地看了一眼胖老人,说道:“好。”   听着这话,丘中生顿时向江半夏投去感激的眼神,神情变得恭敬了起来。   胖老人很清楚,要是没有这句话,梁皇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暂时放下这件事,必然会对他追问下去,很有可能不留任何情面。   而他是真不知道这其中的变故。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再一次难看,眼里流露出一抹清楚的杀意。   这件案子给予他的不只是难堪,让他在两位掌门真人面前丢尽颜面,更重要的是传递出了一个很严重的消息。   如果巡天司的判断没有错误,黄行基和应离两人,确实是死在玄天观的道法之下,那就代表玄天观内部并不完全支持他的上位,有着相当程度的反对意见。   在他执掌道盟不足月余的时间里,便发生这样的事情,必然会动摇到那几位掌门对他的信心,开始质疑他是否能够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   这才是胖老人所无法接受的真正损失。   与此相比起来,再死十个黄行基和应离,对他来说也是可以接受的。   脚步声远去。   胖老人醒过神来,直起腰身,不再维持行礼模样。   南离随之也要离去。   胖老人望向她的背影,沉声问道:“南师侄,你可是早已得知此事?”   南离举起手,潇洒一摆,头也不回说道:“不要问,因为我不能回答。”   胖老人沉默不语,目送她的离去,再次确定了一件事情。   这位长歌门的未来掌门,如今的道盟皇太女,手中掌握的力量比他预想中的更为强大和深沉。   至于这股力量来自什么地方,他此刻已经有所猜测。   ——司程二人和南离的关系很是不错。   至于今夜南离走这一趟,故意前来提醒他不要追查,目的当然是示好。   毕竟曾经忠于司程二人的势力,转投到她麾下的事情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而她希望借此机会卖一个人情,换取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再是正常不过。   胖老人默然沉思,只觉得自己已经大致理清各人的动机,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他如何才能解决这桩案子,找出玄天观内以如此激进手段,反对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只内鬼?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暴雨渐歇,才是唤来心腹下属。   “为我请来留旭师弟。”   话里的留旭师弟,是玄天观中一位炼虚强者,姓张。   多年以前,此人曾在阳州城中参与过一桩案子,修行界至今无人敢提及的案子。   那桩案子涉及到一株天大的丑闻。   ——长生宗的寻真峰强者亲自出手,为江半夏登临学宫之巅,近乎灭了陆家满门,铺出一条鲜血织就的红毯。   胖老人并非当事人,对此案内幕不甚清楚,但隐约得知其中别有真相。   就在他做完吩咐,准备前往现场亲自彻查今日此案时,又有心腹匆匆赶来,神色微慌。   “又出事了?”   胖老人的声音难听至极。   心腹颤声答道:“又死人了。”   胖老人沉默了。   暴雨将歇。   可他心中的寒意为何更深了一分?   ……   ……   同一个夜,长生宗。   那座云雾萦绕的最高山峰,在沉寂多年后的今夜,迎来了一位访客。   也许是暴雨缘故,访客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峰顶有间草庐。   莫由衷在庐下煮茶。   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同,他的脸色并不苍白,眼神也不疲惫,全然看不出身负重伤难以治愈的模样。   来客是明景道人。   这位玄天观的当代掌门真人,竟是没有昭告任何人,悄然间来到了长生天峰。   “你的伤势怎样了?”莫由衷为他倒了一杯茶,认真问道。   “至少还要再二十年。”   明景道人取出一块手帕,咳嗽数声,看着布料上的那一抹刺眼鲜红,神情漠然地给出了答案。   莫由衷叹道:“这是谢渊给我们所有人的警告。”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愿赌服输,我对谢渊没有任何恨意。”   莫由衷笑了笑,说道:“爱恨情仇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本就是很遥远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明景道人望向西北,忽然说道:“万劫门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话中所指,自然是裴应矩破境大乘后,没有任何征兆与道理,直接向中州五宗明言,凡是涉及元始宗的一应事情,万劫门都不会参与。   在得知这件事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待确定是真的以后,便开始给予裴应矩压力。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如山般的压力之下裴应矩竟是宁愿开启山门大阵,自此不显于世,仍旧执着到底,不让分寸。   这件事就此陷入了僵持之中,至今还是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随裴应矩去吧,没必要强求。”   莫由衷笑容不减,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他为了踏入大乘所付出的代价。”   明景道人皱起眉头,问道:“与姜白有关?”   莫由衷嗯了一声,温和说道:“所以这件事,就当是将来打起来了,裴应矩和姜白对换掉了就好,没有什么好为难万劫门的。”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说道:“这样算下来是我们赚了。”   在如今的修行界里,姜白名声固然不响,但在这些老人眼里看来,她曾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天下第二人,境界战力之强毋庸置疑。   “那黄昏呢?”明景道人再问道:“元始道典越是临近死期,修行者的境界便越高,黄昏将死之时,绝不会比你弱。”   莫由衷敛去笑意,平静说道:“上次是我来,这一次当然也是我。”   “阴帝尊和禅宗有血海深仇,不可能同时出手,届时最多只要面对一位。”   明景道人问道:“还有谁?”   莫由衷摇头说道:“不知道。”   话里没有提及谢渊,因为此战的双方都知道,在这位清都山真人离开之前,那场战争绝不可能发生。   从这个角度来看,谢真人称得上是以一己之力,为整个人间带来太平。   明景道人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这就是你始终不出山的理由?”   “嗯。”   莫由衷望向草庐外的天空,看着夜幕下的茫茫暴雨,说道:“现在的局势就像是这场雨,有太多的细节被掩盖模糊,我想要看清楚,就不能踏入雨中,必须要等到雨过天晴的那一刻。”   明景道人看着他说道:“但道盟正在分崩离析。”   莫由衷神情不变,淡然说道:“这必要的代价。”   “道盟存世将近五千年,漫长岁月侵蚀之下,早已到了腐朽不堪的程度,这是大势所趋,当年我尝试过改变,结果却无济于事。”   他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而且你也应该猜到,这些年很多莫名其妙的变故,归根溯源,都是出自于道盟当中,比如你在梵净雪原杀不死暮色。”   明景道人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莫由衷叹息说道:“元始宗早已经把手伸进了道盟里,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你我这时候出手掺和道盟的变故,便是依了黄昏的意思,踏入她设好的局中。”   明景道人说道:“所以你要把自己藏在暗处,让元始宗站在明处?”   莫由衷点了点头,说道:“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赢得那场注定到来的战争,而且道盟若是因此分崩离析,反倒方便战后的推倒重建,把五千年积攒下来的弊端一扫而空,重获新生。”   明景道人没有再说什么。   “至于所有因此而死去的人……”   莫由衷收回视线,看着身前残茶,举杯缓缓饮尽,说道:“历史会铭记他们为此所付出的一切。”   明景道人说道:“相信他们会与有荣焉。”   莫由衷笑了笑,打趣说道:“这句话未免太过邪魔外道了。”   明景道人思考片刻,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说道:“无所谓了,此世早已无轮回可言,就算轮回再起,你我死后再去面对就好,想来不会让这些心怀怨言的人等上太久。”   莫由衷笑着说道:“是这个道理。”   长时间的安静。   雨声喧嚣。   明景道人忽然说道:“顾真人闭死关了。”   莫由衷沉默片刻,说道:“你觉得千年以降的第二位飞升者会是谁?”   明景道人没有多想,直接说道:“暮色,只要她能活到那时候,定然可以飞升,没有人能追上她的脚步。”   莫由衷抬头,望向夜雨掩盖的天穹,感慨说道:“真是教人艳羡,不像你我,穷此一生也只能留在人间,始终不得大道。”   明景道人说道:“故而你我更该理好人间事。”   大道如青天。   不得出。   故而放眼世事。   莫由衷若有所思,点头说道:“理当如此。”   ……   ……   那场暴雨去的并不匆匆,在神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最为显著的当然是骤然下降的温度。   若不是如今人间修行功法推行极广,人皆修行者,想必会有很多人因此患上风寒。   然而此刻道盟内却有很多人希望自己患上风寒,以此换得休息,又或者说是躲过这场风波。   短短一日之内,神都接连发生了三场凶杀案,死者皆是与当今道盟掌权者有关的人物。   事情至此,哪怕胖老人临时召开议事,在会上向众人再三强调,必须要控制流言的扩散程度,不能带来恐慌,结果还是无济于事。   身在神都的各方势力代表,都已经察觉到事情的不妥,生出了强烈不安,人心惶惶。   为确保自身的性命安全,不知道有多少谈判被暂时中止,换做观望。   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对此变故自然不满,暗里有过一场内容不为人知的谈话——岱渊学宫的江宫主同样参与其中,但她极为吝啬言语,与旁听无异。   与此同时,以宋辞为首的年轻修行者们开始行走,与门中师长进行交谈,向着事前定好的计划,步步前进。   一场暴雨过后,神都仿佛自盛夏转瞬踏入深秋,城中尽是肃杀之意。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位身着白裙的姑娘,拎着油纸伞和新买的肉菜回到了一处院落   这院落看似寻常,但其地理位置极好,与权力中心象征的玄黒宫殿群相距不远,在第三条环城长道之内,故而价格颇为昂贵。   当然,相对于怀素纸的身份而言,这座小院无疑是远有不如的。   云妖推门而入。   小姑娘的心情很好,跑着去把灯给点亮,一路马尾轻扬。   怀素纸没有食言,因为她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而且她的某个地方本就有些胖了,要是再胖到那里去,难免会让她有些烦恼。   她认真洗干净双手,却没有立刻去下厨,陷入了思考当中。   云妖睁大了眼睛,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心想你要是说自己太累了,不想下厨,那我是该抱着你的手撒娇呢,还是该直接坐下来抱着你的大腿用脸磨蹭呢?   这真是一个让妖难做的抉择啊-   “我不想做葱花面了。”   “诶?!”   “牛腩面怎样?”   怀素纸一边放好食材,一边问道。   云妖想也不想,连忙点头答应,说道:“那还有一个呢?”   怀素纸说道:“冷面。”   云妖心想我本来就很冷,还吃冷面是不是太怪了些?   小姑娘犹豫了会儿,想着那碗牛腩面,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委婉说道:“但是我记得,圣女殿下您从未做过这两种面吧?”   怀素纸说道:“嗯。”   云妖一脸担心。   怀素纸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生可爱,莞尔一笑说道:“所以你得指点我。”   云妖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道:“但我只会吃,没做过饭啊。”   “以后总归会有这样的时候,而且这不是做饭,是下面。”   “嗷呜,那以后我也下面给你吃!”   “我会很期待的。”   “我很高兴!”   “嗯?”   “因为您说了以后啊,我就想到,我和圣女殿下您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可以一起度过,就觉得很高兴,特别高兴。”   “这样吗?”   “嗯,但让我最高兴的不是这件事。”   “是什么?”   “我最高兴的是能认识圣女殿下你-”   PS:注的这句话是我抄回来的,非原创。   还有第二章,并且是经典十二点前。 第六十八章 访客!怀素纸今生最强之敌   夜深时分,四碗面,旁有热茶。   一人一妖,相对而坐。   云妖神情凝重,视线在身前的两碗面上不断来回,不知道该吃哪一碗。   那碗牛腩面源自于天南,讲究的是汤清而鲜美,与来自北境的冷面风味相对,况且这两者一冷一热,先吃哪个更为合适,着实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想着想着,她忽然间就有些恼了,抬头望向对坐的怀素纸,正想要撒娇埋怨上一番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圣女殿下,您没换衣服诶。”   “嗯。”   怀素纸放下茶杯,听着残雨自屋檐落下,说道:“怎么了?”   云妖看着她说道:“白裙子,不适合下厨做饭吧?”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白裙自然不适合,但白衣应该是适合的。”   “所以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云妖眼神明亮,话锋骤然一转,好奇问道:“是圣女殿下您那天为什么穿的是红裙,而且之后没再穿过了?”   那天还能是哪天?   无非就是万劫门重启山门的那天。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沉默了一段时间,举箸去夹冷面上的那片西瓜,却不知怎的竟是夹断了。   云妖看着这一幕,不由有些慌了,连忙说道:“我就是好奇一下,您可以不说的。”   怀素纸没有放下筷子,夹起那片西瓜吃下,尝着这习惯不了的味道,平静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那件红袍是姜白亲手给我做的。”   云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道:“然后?”   怀素纸微微一笑,笑容温暖如旧,解释道:“她现在已经睡着了,还要很多年才能醒来,要是我把衣服给弄坏……那就再也没有下一件了。”   云妖下意识想说我也可以去学的。   然而在开口的前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过来,其实衣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件衣服出自谁的手中,是其中藏有的共同回忆。   她莫名有些难过,为怀素纸而难过,认真说道:“我会一直陪在圣女殿下你身边的。”   怀素纸嗯了声,温声说道:“快吃面吧,再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   ……   接下来的数日时间,神都的局势就像最近的天气,时而阴风大作,时而暴雨倾盆,却始终不见阳光重临大地。   自中州各地而来的宗门世家,在无法看清当前走势的情况下,几乎如出一辙地选择了缄默,唯有极少数选择铤而走险,希望能借此机会,得到更大的利益。   所谓铤而走险,便是主动到凶案之中,要为道盟出一份力。   ——事实上,这对道盟而言基本没有意义,或者说其中最有意义的即是因此而展现出来的态度。   虽是如此,但当执掌道盟的胖老人无一例外,尽数拒绝了这些好意的时候,还是让人为之感到不解和震惊。   因为那些释放好意的宗门当中,不乏与蓬莱宗对等的,仅次于道盟八大宗的庞然大物。   这些宗门传承极为久远,底蕴极深,都是有资格上谈判桌的存在。   胖老人对此尽数拒绝,不禁教人生出了更大的疑虑。   神都最高处,某座偏殿。   南离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那株银杏,唇角微翘,分外得意。   有脚步声自远至近。   虞归晚来到她的身旁,低声说道:“师叔让我去问素纸一句话,最近这些人是不是她杀的。”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为此不满,说道:“结果你来问我了?”   说这句话时,她收回望向银杏的目光,视线落在虞归晚的侧脸上,看着如瀑白发挽起的少女,忽然微笑,问道:“你就不怕暴露我的真实身份吗?”   虞归晚与她对视,摇头说道:“我来之前想过这个问题了,答案是不会。”   南离说道:“为什么?”   虞归晚说道:“首先,你和素纸的关系不错,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其次,我和你的辈分年龄相仿,彼此很适合说话,我找你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不会引起太多的目光,最后,我相信你。”   南离微微一怔,问道:“相信我?”   “嗯。”   “相信什么?”   虞归晚认真说道:“就算有我没想到的地方,你也会把问题给处理好,所以不会出问题。”   南离看着她,沉默了一段时间,问道:“这是谁教的你?”   虞归晚说道:“师叔。”   南离问道:“原话是什么?”   虞归晚没有隐瞒,很老实地复述了一遍江先生的话,是真的一字不差,连语气都没有半点区别,是语重心长。   仿佛当年她与怀素纸在中州再相逢,于殿中讲述暮色之事那般。   “你们这些当掌门的,没必要去过分操心小事和细节,那是愚者所为,你只要做得到知人善任就行,最主要的目光得放在大事上面,这才是关键所在。”   南离再次沉默。   半晌过后,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真的没有在骂人吧?”   虞归晚想了想,理解了她的意思,认真说道:“我没有骂你。”   听到这句话,南离更加不想说话了。   “那我也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和师姐平时到底是怎么相处的?不,我的意思是,你和她是怎么聊天的。”   “不说话啊。”   虞归晚答的理所当然。   南离听得直欲呕血。   虞归晚看着她,问道:“言归正传?”   “谢谢。”   南离忍不住叹了口气,点头说道:“人是她杀的,杀人的名单是我定的,但第二件事你不能告诉你那位江师叔,因为我只能相信你,没办法相信他。”   她顿了顿,接着又做了补充:“你肯定不擅长骗人,所以不用骗,到时候直接不说话就行。”   虞归晚很认真地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所以江先生让你问这件事,目的是什么?”   南离问道。   虞归晚说道:“师叔说,如果这件事是你们做的话,那道盟的报复很快就要到了,让你们小心一点儿。”   说话间,她取出一封密信,放到了窗台上。   南离看了看信封,再望向她,问道:“这是巡天司那批人做出的判断?”   话中所指,即是天渊剑宗救下的,曾经效忠于司程二人的诸多修行者。   虞归晚老实点头。   “谢了。”   南离没有客气,直接拿起那封密信。   虞归晚接着说道:“师叔说,要是这封密信收了,便让我再问一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话已至此,南离本就是极干脆的人,便也不再多做隐瞒。   “杀人,为我执掌道盟,提前扫清障碍。”   虞归晚沉思片刻,看着她不解说道:“你的境界比我还差,就算丘中生死了,那也轮不到你吧,你是从哪里来的信心?”   不管从何种角度看,这句话听着都很嘲弄。   但事实如此。   道盟之主作为名义上的修行界领袖,必须要有相对应的境界与辈分,往往由长生宗掌门兼任,几乎没有过例外。   当年司不鸣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便已引起过不少的反对意见。   如果不是莫由衷以自身积攒多年的威望镇压,哪怕司不鸣真的坐上了那位置,也只能有名而无实。   以南离如今的境界和辈分,如何能够染指那位置?   南离却没有生气,微笑说道:“这是我最擅长的事情,而且谁告诉你,我要自己坐上去了?”   ……   ……   同一片天空。   神都,某座院落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当叩门声响起,怀素纸起身前去开门,看见门外站在的那人时,久违地感到了意外。   片刻沉默。   来者看着她,声音随意从容之中,骄傲不言自显。   “过来讨杯茶喝,当然,有酒最好。”   “请进。”   怀素纸转过身,带着这位突如其来的访客去院落深处。   然后她亲手沏了一壶热茶,说道:“我没想到会见到您。”   当今人间,有资格被她用上这般尊称的人物,无疑是屈指可数。   来者究竟何人?   这人傲然说道:“早在你那年孤身入神都后,我就对你起了不小的兴趣,后来的那些事情证明了,我没有看错人,你确实很了不起。”   怀素纸给来客倒了杯茶,接着望向站在门外神情微凝的小姑娘,微微摇头,示意不用担心。   她说道:“我该谢谢前辈你的欣赏?”   这人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摇头说道:“欣赏你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差我一个,何必言谢。”   怀素纸没有坚持,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说道:“师父与清和都曾跟我提起过你。”   “嗯?”   这人顿时好奇了起来,问道:“那小姑娘暂且不提,黄昏是怎么说的我?”   怀素纸回忆片刻,说道:“师父说,中州五宗偌大道盟,她真正看得起的人不过两个半。”   听到这句话,这人纵声而笑,说道:“我猜第一个是莫由衷。”   怀素纸平静说道:“第二个便是您。”   这人问道:“还有半个是谁?总不可能是明景吧,不对,那时候陆南宗还活着,但你师父不该看得起他才对。”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看着她说道:“姜白。”   话音落下,这人敛去笑意,神情若有所思。   “前辈。”   怀素纸看着他,神情平静问道:“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   元道远放下茶杯,如判官拍落惊堂木,漫不经心说道:“就是过来看你一眼,看要不要杀了你。”   PS:稍微迟到了一点,谁说我晚上十二点的,给我站出来! 第六十九章 我相信这个世界相信我   元道远,无归山当代掌门。   多年以前,姜白亲手写就的九天当中,此人位列第六。   这个看似名次不高,然而想到排在他面前的是长生五千年的阴帝尊,元垢寺的五净大师,以及顾谢两位真人及天下正道之主莫由衷,便会发现这个位置已经高的离谱。   而他同样对得起姜白给予的极高评价。   手持仙器,大乘后期,早已修行至圆满的无归道经,不曾为世人所知的诸般神通,身心神魂意志皆坚定如无归山,仿佛永远无法动摇。   在中州五宗的不少人看来,他要是能再往前踏出那关键的一步,眼中所见风景即是谢真人曾经看到过的风景,是莫大真人如今所处的位置。   这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绝世强者,是中州五宗倚仗其力挽狂澜的通天之柱,是天下人间一应邪魔外道所不愿意到的恐怖人物。   当元道远这般强者亲自登门,面对面说出‘要不要杀了你’这样的话。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一道漠然至极的气息,刹那间笼罩住整个小院。   天地灵气就此被彻底锁住,不再流动,或者说依循着元道远的意志而不流动,与外界形成了完全的隔断,阻绝一切目光的到来。   小院仿佛被独立出来,化作一方小天地。   只要元道远动念,这方看似静止不动如画的小天地,将会瞬间涌动起来,与他的拳头化作一体,碾压击杀天地内的一切事物。   某种意义上,身处这方天地里的元道远,可以称得上是无敌。   若是想要战胜他,唯有打破这方天地,又或者是让他力竭至不能维持。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言。   谁来都一样。   这也是怀素纸当初那番推演的根本依据所在。(此处详见,第四卷,第四十八章。)   面对如此恐怖敌人,又恰好身处咫尺之内,纵是素来平静如怀素纸,此刻仍旧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是的,不是如高山倾塌,如海啸崩落的恐怖压力。   而是一些压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妖已经来到她的身后,静静地站着。   ……   ……   “师父还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怀素纸看着元道远,平静说道:“同样是与前辈你有关。”   元道远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位面如寒霜的小姑娘,问道:“是什么话?”   怀素纸说道:“师父说你隐有破门之姿,但终究囿于因果责任,不得真正自由,笼中龟一只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如常,语气是客观至陈述,没有掺杂半点情绪。   于是。   这便显得更加嘲讽了。   元道远沉默片刻后,再次笑出了声,拿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说道:“你身后这小姑娘,不对,肯定不是小姑娘,确实很强,说句强的可怕也没问题,但这个距离她是拦不下我的。”   “所以……”   他抿了一口热茶,抬头望向怀素纸,认真问道:“你不怕死吗?”   怀素纸说道:“自然是怕的。”   元道远笑了笑,说道:“原来你是不觉得自己会死在我手下。”   怀素纸微微摇头,平静说道:“您错了。”   元道远对此很是好奇,继续问道:“错在何处?”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怀素纸说道:“我曾经死过一次,已经见过这最为恐怖的事物,便知道恐惧没有任何意义。”   话是真话。   故而让人无话可说。   元道远看着她,沉默半晌后,感慨说道:“话是这么说,但真要做起来……谈何容易?”   怀素纸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世间道理向来如此,唯有亲身经历才能得见真实,前辈以为如何?”   元道远的双眉微微挑眉,就像是两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大山,缓声问道:“你在威胁我?”   此言一出,场间倏然死寂。   寒意森然如坠冰狱。   怀素纸微微一笑,神情温和说道:“是的,前辈您没有误会,我就是在威胁您。”   一片安静。   元道远的眉头缓缓舒开,那两座大山平稳落地。   他随之再次笑了起来,点头说道:“你这人确实有些……不,是很有意思。”   怀素纸微笑说道:“既然前辈您不愿意杀我,与其再说这样的废话,不如谈些真正实在的事情。”   元道远问道:“有道理。”   随着理字的尾音散去,那道漠然至极的气息随之消失。   天地复归原来。   又或是隐入他的道体之中。   “比如呢?”   他看着怀素纸,问道:“你要和我谈这些天来,接连发生的那八桩凶案,十三位死者吗?”   怀素纸敛去笑意,说道:“自无不可。”   元道远说道:“请。”   怀素纸没有做无意义的不承认。   “既然前辈你知道这八桩案子里死了十三个人,那就应该知道有更多的人,站在死者旁边的人活了下来,毫发无损。”   她看着元道远,反问道:“前辈您以为这些人为何能在我手中活下来?”   元道远没有说话。   怀素纸不在乎,继续说道:“当然不是因为我无力再杀,而是那些人或许有错,但远未到死罪的程度。”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你觉得你杀的每一个人都是该死的?”   “是的。”   怀素纸神情不变,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贪墨抚恤,吃绝户血,不择手段把一对兄妹的父亲留下的最后遗产给吞掉,逼迫所有曾经驰援北境的宗门跪地求饶认错,这些人不该死吗?”   元道远沉默了。   怀素纸漠然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看着宋辞他们在为这些事情奔波忙碌,甚至不惜耽搁了自己的修行,也要为这些英烈的遗孀寻一个出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元道远还是沉默。   “是宋辞耗费了一年时光,好不容易将黄行基和应离两人入罪,却因为道盟内部的权力斗争而前功尽废,让那两人重见天日。”   怀素纸说道:“我不觉得这是什么正常的事情,无论谁觉得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结局,我都不会接受。”   元道远依旧沉默。   “既然道盟不想杀,不舍得杀,那就由我来杀好了。”   怀素纸看着他,声音平静而坚定。   “当初这些人明明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死在北境,这辈子再也回不了故乡,还是愿意和我一同北上,为一片自己从未踏上的土地付出性命,那我无论如何都会给他们一个交代,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你来不行。”   “莫由衷来不行。”   “谁来都不行。”   ……   ……   不知何时,又有滂沱大雨至。   青黑色的屋檐被敲响,吵闹的不行,却怎么也掩不下去未散的余音。   “但这终究是道盟的事情。”   元道远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管你有再多的理由,你归根结底还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而元始宗是道盟的死敌。”   怀素纸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如果一个问题已经沦落到让你的死敌来为你解决,那我认为真正值得你去注意的地方,理应是问题的根源所在。”   元道远说道:“外忧不平,何以息内患?”   怀素纸没有废话,说道:“请。”   若是不服。   请君出拳。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这一战要是打起来,神都起码倾塌一半,不知要死去多少人,按照世人的看法,你不只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位圣人,难道你就忍心看这一切发生?”   怀素纸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什么圣人,我最多就是一个好人。”   元道远说道:“就算你只是一个好人,那也不该看无数人因你而死……”   “错了。”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认真说道:“我想的好人,不是被人以道德困境威胁利用的好人,而是好人能有好报的好人。”   元道远忽然觉得这话很是好笑,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当事情真的发生了,你过往积攒下来的所有名声都会付诸一炬,直接化作最为深刻的恨意?”   人心叵测。   世事繁复。   若是如话中所言那般,一场大战起自于这座小院,神都毁灭大半,无数人流离失所以及死去,再有道盟借此煽风点火,将仇恨引落到怀素纸的身上……   届时,或许真如元道远此刻所言,她将遭受到世人前所未有的滔天恨意。   怀素纸安静片刻,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从未想过。”   元道远怔住了,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认真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相信这个世界相信我。”   ……   ……   换做任何一个人说出这句话,哪怕是莫由衷也罢,元道远都会嗤之以鼻,毫不吝啬地给予最为刻薄尖酸的冷酷嘲弄。   然而,此刻他却又一次沉默了。   这场谈话里的第六次沉默。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终究是不一样的,是让人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   很不凑巧,怀素纸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有意思。”   元道远叹了口气。   怀素纸摇头,看着他说道:“我不觉得这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元道远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说道:“今次之事,我会当作一无所知,但仅此一次而已。”   怀素纸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因为他的退让委婉半点,说道:“这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以及所有能够决定事情走向的人。”   元道远停下脚步,声音微冷问道:“若是再有下次?”   怀素纸说道:“我还会再杀。”   PS:第二章还是十二点左右,这次不前了。 第七十章 云妖之怒   元道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就此离去。   怀素纸目送。   雨渐大,满屋吵闹。   空气里泛着淡淡的寒意。   怀素纸收回视线,把已经微凉的茶重新煮沸,看着随之而升起的热雾,神情若有所思。   云妖很是担心地看着她,想了想,把那张被坐过的椅子搬到屋外,让暴雨冲刷敲打,洗去上面残存的一切痕迹。   事实上,小姑娘比较想直接毁了这张椅子,好让怀素纸看着不碍眼,但是考虑到这和圣女殿下的行事风格不太搭最终才无奈放弃,认真告诫自己遇到事情要沉着冷静!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就直接往圣女殿下怀里一坐,反正她们俩的身高刚好,一点都不会拥挤。   总之。   到时候她坐在圣女怀里,谁再来说这样的话,看她给不给上一拳?!   别看她拳头很小一个,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可爱,但真要让她来上一拳,天空都能给砸开!   谁来都不好使!   云妖想着这些事情,小脸表情不断变化,严肃愤怒凝重骄傲得意自矜皆有之。   怀素纸原本正在认真思考,回忆事情是在哪方面出了问题,以至于被元道远发现了自己的踪迹,没有怎么注意云妖。   然而当小姑娘搬走那张椅子,紧接着就站在原地不动,蹙起好看的眉头,表情骤然变幻时,她想不注意都不行了。   “怎么了?”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把云妖从遥远的畅想中拉回现实当中。   “啊?”   云妖微怔,然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带着歉意说道:“刚才的事情……对不起。”   怀素纸没有说话,起身离开椅子,牵着小姑娘的手,往屋外走去。   走的时候,她随便以道法唤来两张小板凳。   很快,一大一小两位姑娘坐在了屋檐下,高低大小层次分明。   狂风挟着暴雨落下,虽是盛夏时节,寒意依旧显然。   怀素纸没有松手,轻声说道:“不用道歉,我也没想到会被他找上门,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云妖微仰起头,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倔强说道:“就是和我有关系,而且她是当着我的面威胁你,你是我的圣女殿下,这怎么就没关系了呢?”   怀素纸说道:“我说的是事情的起因。”   云妖正要继续反驳,忽然间想起一件事,连忙起身向屋内走去,急匆匆说道:“我现在就去把我们的东西给收拾干净。”   怀素纸有些无语,旋即又觉得她可爱,说道:“为什么要走?”   云妖停下脚步,头从屋内探了出来,一脸茫然问道:“为什么不走?”   在书上写的那些故事里面,主人公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后,都是要一走了之的。   这确实也是正确的做法。   怀素纸耐心说道:“既然元道远说了这一次他会装聋作哑,以他过往的行事作风判断,我在这里的消息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若是我这时候动了离开的心思,除了破坏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云妖还是不放心,但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坐回小板凳上,低声说道:“可是……我们总要做点儿什么吧?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吧?”   怀素纸平静说道:“无视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便可。”   “啊?”   云妖睁大眼睛,心想这真不是我听错了吗?   怀素纸说道:“你知道无归道经吗?”   还是正午,天光尚未昏暗,偶有几缕过层云穿风雨,洒落在她微显红润的唇瓣上,显得格外动人,让妖不知觉地失了神。   ……   ……   无归山与清都山遥相对应,彼此间相互争锋三万年,漫长岁月中各有胜负,是修行史上必须要浓墨重彩描绘,根本无法绕过去的宗门。   当一门功法能以无归二字为名,无形中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这门直指飞升大道的真经,可以让修行者踏入去情去识的状态,永远做出基于自身所知所得的正确选择。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就是太上无情的境界。   无归山之所以被修行界称作乌龟山,除了山上真的有一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乌龟以外,更重要的是无归山中人总会做出最为冷漠理智的抉择,而这种抉择往往是失之性情的,是面对危险时骤然折返,是让自身永远不处于险境之中。   想要做到这一切,前提自然是尽可能地将天地纳入心中,以有限的目光去捕捉无穷的变化。   所谓穷尽,即是如此。   ……   ……   “从道盟峰会召开直到今日,元道远始终沉默,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没有说过话,低调仿佛师妹她那般。”   怀素纸缓声说道:“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不喜欢开会,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下意识忽略了他的存在,事实上他也确实对开会没有兴趣,因为他的兴趣在我的身上。”   云妖愣了一下,迟疑问道:“圣女殿下,您是说,他一直在等你出现?”   “嗯。”   怀素纸抬头,视线越过屋檐,落在绵延雨云中,说道:“要不然他怎能找到你我?”   这里终究是神都,她再如何自信骄傲,也不会真的光明正大行事,有在认真低调。   近些天来,怀素纸每一次动手杀那些该死之人的时候,云妖都是在一旁站着的,确定不会有意外发生,以及清扫留下的痕迹。   在这种前提下,元道远却还是找到了她,事情也就很清楚了。   这位无归山的掌门,早在黄行基和应离死后,便确定杀人者是她,并且推断出她接下来的目标,最终确定了她的行踪。   至于他为什么能瞒过云妖的感知,悄然无声登门,原因十分简单。   还是那句话。   这里终究是神都。   元道远作为中州第二人,道盟仅次于莫由衷的绝代强者,完全有权柄动用神都大阵,无论是以大阵掩去自身存在,还是借此确定怀素纸的位置,都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凭借这座大阵,甚至有资格与云妖一战。   哪怕最后的结果注定还是死,别无其余可能,同样是一种越境而战。   “可恶。”   听到这番话,云妖顿时一脸愤然,咬牙切齿说道:“要是在我老家,这人来几个我打几个,随随便便,一口气都不带喘的!”   怀素纸莞尔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说道:“可爱。”   云妖怔了怔,问道:“可爱?”   怀素纸嗯了声,点头说道:“我是说,你很可爱。”   云妖没忍住白了她一眼,满脸着急说道:“现在都被人给找上门来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的?真要出事了怎么办,天下无敌的是我又不是你,再来一个刚才这人,我真不一定能护得住你,好可恶啊你这人……嗷呜。”   话到后面,小姑娘已经到了口不择言,下意识嗷呜出声的程度了。   听着那声复杂至极的嗷呜,怀素纸敛去笑意,知道她是真的担心极了,说道:“我刚才都已经想好了。”   云妖听到这句话,更加不高兴了,把头埋进双膝,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自顾自地说下去。   云妖不大,是真的小姑娘,比当初的谢清和还要来得娇小。   她本就长得高,这时候侧过身,哪怕姿势并不合适,还是很轻易地就把云妖拥入了怀里。   她轻抚着小姑娘的后背,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不用害怕。   不用担心。   不会有问题的。   无非就是这些话。   云妖很不情愿地挣脱了怀素纸的怀抱,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以后真的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怀素纸没有妥协,因为不想撒谎,说道:“这在于你,而不是我。”   云妖听懂了,轻轻咬住下唇,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我们就来谈正事。”   说完这句话后,小姑娘站起身把小板凳往后挪了一下,与怀素纸维持一定距离后,双手放在了膝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她的小脸绷得很紧,眉眼严肃,很凝重,很郑重,一点儿都不小姑娘了。   怀素纸看着云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小时候师父眼里的她,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她很快敛去思绪,神色如常不变,轻声问道:“你认为现在该怎么做?”   云妖很认真地开始思考。   这些天来,怀素纸不管做什么事都带上了她,故而她就算没有去认真了解过这对师姐妹的计划,还是知道了个差不多。   她神情严肃说道:“我们要继续下去。”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提醒说道:“这是我刚才说过的。”   “啊?”   云妖愣住了,问道:“有吗?”   怀素纸不想让她尴尬,从长天中取出一张薄纸,递了过去,再问道:“剩下的还有这些人,你认为接下来应该先杀谁?谁的死会让道盟产生激烈反弹,谁不会?”   云妖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一连串的名字,发现自己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突然起身向屋内走去。   怀素纸微怔,不解问道:“嗯?”   “没什么,就是觉得圣女殿下您这些天确实辛苦了……”   云妖的声音格外老实:“我去给您泡壶茶,为您提一下神,好处理这些琐碎事情!”   PS:椅子好像该换了,对腰部的支撑变得远不如前,现在我只能端正坐姿,不能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了,要不然坐久了腰部会很酸疼。 第七十一章 南离之幽怨   怀素纸看着云妖,没有因此不喜,反而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时常撒娇,偶尔生气。   这不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模样吗?   云妖好不容易离开北境以北,随她走一趟人间,当然要去发掘那些不曾在生命中出现过的趣味,而非一心专注于蝇营狗苟之中,换来所谓成熟。   那种惹得满身灰尘的成熟,着实没有什么意思可言。   一念及此,怀素纸再次想起谢清和,情绪变得有些低沉。   云妖重新回到她身边,递来一杯热茶。   怀素纸敛去思绪,接过茶杯喝了口,然后神情微异。   云妖看着她,顿时紧张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你……”   怀素纸叹了口气,好生无奈说道:“这壶茶凉透了两遍,又被煮沸了两遍,你觉得喝下去的味道能正常吗?”   云妖才发现自己又犯了蠢,很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想了想伸手夺过那个茶杯,一咕嘟地把残茶饮尽。   怀素纸哪里能抢得过她,看着这一幕画面,心想这算不算是毁灭罪证?   “味道很好!”   云妖没有擦嘴,抬头望向自家圣女,眼神诚恳。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这茶哪里好了。”   “不是茶……”   云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鼓足勇气,抑住羞意说道:“是圣女你的味道很好!”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飞也似的跑开了,去重新煮一壶新茶。   她刚才喝茶的时候,特意对着留有圣女殿下唇瓣余温的方位,那才无视了糟糕的茶水味道,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那四个字来。   怀素纸不想说话。   雨落屋檐,如苍天乱弹琴。   她重新拿起那张薄纸,望向那些尚未被划掉的名字,开始挑选。   以及再三思考今天这场见面中隐藏的信息。   再及担心南离。   ……   ……   雨中长街。   元道远离开那座小院后,便撑开了一把黑伞,如若寻常人般踏上街道。   这一次他登门拜访怀素纸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无归山的门人,还是其余诸位掌门,他谁都没有说。   ——早在梵净雪原那场变故发生后,他就怀疑道盟里有鬼,忠于元始宗的鬼。   若是他提前泄露此事,今日给他开门的很有可能就不是怀素纸,而是那个小姑娘了。   离开小院后的现在,元道远同样不准备毁诺,将此事告知于任何人。   这和他习惯了骄傲有关,但更重要的是那个小姑娘。   哪怕有神都大阵加持己身,他仍旧没有信心越过那小姑娘,直接杀死怀素纸。   想到这里,元道远不禁生出了强烈的憾意。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今天都是他杀死怀素纸的最好机会,是暮色踏上修行路后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然而可惜的是,他最终却只能选择放弃。   与他杀死怀素纸后,自己必将死去有关。   更与那番关于交代的话有关。   死在怀素纸手下的那些人,确实都是该死的。   无一例外。   元道远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座早已经看不见的小院,心想你再这样固执下去,无论有多少手段,终究还是会败的。   道盟与元始宗之争是生灭死活,容不得半点多情。   到了那天,就算整个世界都相信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非就是多死些人罢了。   人间事,终究是由站在最高处那几个人来决定的。   这次你为了给那群死人交代,直接暴露了那位小姑娘的存在,未免太得不偿失了些……   一念及此,元道远忽然失笑出声,摇头自嘲说道:“真俗。”   他敛去思绪,不再多想,向神都最高处行去。   死的那些人他可以不做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别的事还是要管一管的。   比如查出藏在道盟里的那只鬼。   ……   ……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元道远望向虞归晚,看着那满头白发,神情温和而慈祥。   南离还以微笑,平静说道:“那年北上途中,我认识了归晚,这些年来虽未见面,但关系还算可以,谈不上生疏。”   话音方落,她接着便又说了一句话。   “我也没想到前辈您会忽然来找我,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元道远说道:“事实上,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了。”   南离神情微异,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前辈您不是今天才到的神都,而且您真要见我,知会一声便好,何须亲自登门?”   “前些天在忙一件事,着实没有空闲,直到先前才算是告一段落。”   元道远的语气十分随意,听上去就像是在拉家常那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南离诚挚说道:“辛苦前辈了。”   元道远看着她,问道:“不好奇是什么事吗?”   南离笑了笑,笑容很是大气洒脱,说道:“前辈愿意告诉我,那自然不会隐瞒,反之,那我就算追问也没有任何意义。”   元道远也笑了,点头说道:“道理确实如此。”   虞归晚看着这一幕,抿着嘴唇,很认真地不说话。   师叔教过她,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那就好好装哑巴,收敛自己的心思,不要让人以你的神情变化推测出任何消息,这就是最正确的做法。   暴雨还在,窗仍开着。   殿内却一片安宁,不曾半点吵闹。   有茶香四溢。   “我记得你们和怀素纸关系很不错。”   元道远喝了口热茶,语气还是之前那般温和:“有记错吗?”   虞归晚不说话。   “那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用不错这两个字来形容,有些失准了。”   南离莞尔一笑,说道:“至少要在前面加个很字,又或者直接说,我和她的关系很好,这样才是对的。”   听到这句话,元道远是真的好奇了,问道:“如今不是往日了,你没有过避嫌的想法吗?”   虞归晚也很好奇,但想着师叔的交代,还是忍住没说话,认真在脑海里不断复读念诵同一句话。   ——我是哑巴,我是哑巴,我真的是哑巴。   “换做过去的我,那当然是会有这样的心思,但自从那次以后确实没有了。”   南离忽然问道:“前辈你应该记得吧,在梵净雪原那场围杀失败之后,诸宗长辈们赶回中州的路上,发生过一件事情。”   元道远说道:“怀素纸寻到林轻轻,当众为你正名的那场变故?”   南离嗯了一声,微笑说道:“我刚才说的那次,便是这一次。”   元道远安静了会儿,看着她说道:“怀素纸以真心待你,你便要还以她真心?”   “真心这个词儿太重,我不想随便用。”   南离想着那人,眼里流露出怀念的色彩,感慨说道:“但放在她的身上,确实是最好的。”   元道远提醒说道:“但她是暮色。”   “前辈,这话就有些俗了。”   南离轻笑说道:“如今还有几个人猜不出来她是暮色?可仰慕她喜欢她的人还是那么多,甚至比起以前来的更多了。”   元道远说道:“你是不一样的。”   所谓的不一样,还能是什么不一样?   无非就是血海深仇啊。   灭门之仇啊。   正邪之争啊。   如此一类的话罢了。   这句话当然还是俗的,但俗套不代表容易应付。   “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南离敛去笑意,平静说道:“我就是我,换句同样俗套的话来形容,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所以我当然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元道远不为所动,摇头说道:“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话音落下,殿内气息并无变化。   他就静静坐在那里,与先前一般无二,没有放出半点气息。   然而无论是南离,还是默念自己是哑巴的虞归晚,都骤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一声叹息响起。   是南离。   “无归山果然无趣。”   她看着元道远,感慨说道:“连前辈您这般人物,都不能体会此中真义所在。”   元道远没有说话。   南离偏过头望向虞归晚,伸手挽起少女的几绺白发,仔细把玩,缓声说道:“本宗以情入道,认为人唯有体会各种激烈的情绪后,才能真正明悟天地之理,一朝顿悟,就像诗中所言的朝如青丝暮成雪。而贵宗却认为修行是一个舍弃的过程,与之截然相反,虽是如此,但以前辈您的境界,理解不了我的做法,还是很奇怪的事情。”   虞归晚坐如雕像,一动不动,整个人僵硬极了。   元道远再次重复说道:“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南离放下正在把弄少女白发的手,看着元道远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觉得相爱相杀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值得流传千古,前辈您以为呢?”   元道远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南离没有送。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她的识海里出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美感可言。”   “我会一直看着你。”   “若是你违背今天说过的话。”   “我会直接杀了你。”   ……   ……   殿内一片安静。   虞归晚缓缓转过身,盯着南离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为什么要摸我的头发?”   南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摸一下怎么了,还不能摸了吗?刚才一声不吭装哑巴,现在倒是知道开口了?”   “当然不能摸。”   虞归晚一脸认真,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怕她不高兴。”   不知为何,南离听着话里的那个她就止不住地心烦,好生恼火说道:“你是不是笨啊,元道远都说的这么清楚了,你这都没听懂吗?”   虞归晚闻言怔了怔,然后认真地回想了一遍,老实说道:“我在这方面是不太聪明,所以他刚才是把什么给说清楚了?”   南离沉默了。   当一个人都能勇敢到承认自己不聪明了,那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片刻后,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以神识做出了解释,满是幽怨。   “师姐被元道远给找到了。”   PS:玩头发的那一段是我坚持认为南离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不是打结什么的。 第七十二章 师徒的计划   虞归晚眼里一片惘然,不解的很明显。   南离无声叹息,用食指轻轻揉搓着眉心,缓解随之而来的疲惫。   虽然如此,她仍旧给出了明确的解释,还是以神识。   “你知道一位掌门需要管的事情有多少吗?”   “……不知道,师叔和掌门都没给我说过这个,很多吗?”   虞归晚神情真挚,不耻下问。   南离对此早有预料,给出了明确的回答。   “宗门上下人事,战死抚恤相关,附庸宗派事务,宗族相关事务,还有最为重要的修行资源分配,你觉得这些事情是随随便便就能忙完的吗?”   她耐心说道:“更别提现在还是峰会期间,好吧,名义上是峰会结束了,但各方利益置换远未结束,而且现在神都局势动荡,莫大真人不在的情况下,元道远是毋庸置疑的中州五宗第一人,你现在还觉得他闲吗?”   虞归晚思考片刻,然后认真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理解了,疑惑问道:“那阿纸被他发现了,为什么现在一点儿事情都没发生?”   “阿纸又是什么?”   南离没有深究,继续说道:“大概是这两人谈妥了,暗地里达成协议,所以才能无事发生,然后元道远就开始抓内鬼了呗。”   虞归晚认真问道:“那他找的为什么是你?”   南离反问道:“不找我还能找谁?”   不等虞归晚开口,她接着便作出了详尽的阐释。   “这些天里面,神都一共发生了八桩血案,死者都不是寻常人,行踪有一定程度的保密,简单些说,杀人本身就很难,更难的是在这些人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把他们全给挖出来杀掉。”   “只要稍微有……点儿经验的人,都能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师姐的背后存在一张情报网,一张能够在神都暗流涌动的时候,还能让她耳目通天的情报网。”   “到这一步的时候,解释就只有一个了,便是道盟的掌权者本身出了问题,但谁又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呢?”   “那八桩血案摆在眼前,无论是谁,开口之前都得考虑自己会不会死,所以这些天来就算有人猜到问题根源所在,还是不敢发声。”   “但元道远不一样,他是如今神都唯一一个可以无视这些的人,他不需要给任何人面子,他可以直接开口警告威胁我。”   “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   ……   虞归晚认真听完,然后提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听你说起来,你和素纸更像是故事里说的那些坏人呢?”   她蹙起眉头,看着南离说道:“内外勾结,狼狈为奸,犯下连桩血案,借此排除异己,除掉政敌,把控庙堂……好像可以这样形容?”   南离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生气,眼神反而明亮了起来,好奇问道:“那你觉得我是那种祸乱宫廷的奸相吗?”   虞归晚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忽发奇想,老实说道:“长歌门掌门应该比宰相要厉害很多吧?”   南离叹了口气,再一次生出憾意,说道:“当然要厉害很多,然后言归正传,我和怀素纸当然不是好人,因为好人不长命。”   虞归晚认真说道:“但阿纸就是一个好人。”   “行行行,她就是好人。”   南离懒得再生计较,只觉得与她聊天着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转而说道:“接下来事情的重点是,师姐在失去我的情报支援后,还能不能再继续杀下去,如果不能的话,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坐实了那份情报出自我的手中,你听明白了吗?”   “嗯。”   虞归晚问道:“所以我要承担你的责任?”   南离微微摇头,说道:“你什么都不要做,以元道远的眼力,刚才怎么可能看不出你在装哑巴?他只是不想交恶站在你身后的天渊剑宗,才故意没问你话罢了。”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一切如常,不要因此惊慌,更不要把任何无关此事的人牵扯进来。”   她看着虞归晚说道:“这你明白了吗?”   虞归晚想了想,问道:“你这算不算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了阿纸?”   南离笑了笑,笑容莫名潇洒,说道:“当然算。”   虞归晚看着她的笑容,认真说道:“那我肯定比你要早很多。”   “……不是,你这也能比的吗?”   “为什么不能?”   “我现在忽然很想呕血。”   “啊?你受伤了吗?元道远是什么时候对你动手的?我怎么没有看到”   “不是他,是你,和你说话让我想吐血。”   “啊?为什么呢?”   “因为你这人是真的有问题,虞归晚。”   “我的问题在哪?”   虞归晚问的诚心诚意。   南离听得无可奈何,无话想说。   片刻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嫣然一笑:“归晚要是这般态度,倒不如直接去问你的怀姐姐要好,莫要再来显得我无理取闹了。”   虞归晚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很是干脆地起身往殿外走去。   南离看着少女的背影,眸子里几分诧异,紧接着又如释重负,再次觉得师姐果真玩弄人心的高手,竟能将这样一位姑娘对自己死心塌地。   不要说姑娘,就连性情冷酷如元道远这般人物,都无法完全例外。   她想要追上师姐,确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就在这时,虞归晚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南离问道:“所以刚才那句话就是阿纸说的阴阳怪气吗?”   南离敛去思绪,微翘的唇角平复下来,看着她语重心长问道:“麻烦以后你在我这里当哑巴,一句话都别说,可以吗?”   ……   ……   神都为风雨所笼罩,一片晦暗。   待雨势稍减后,怀素纸没有撑伞,简单戴上了一个斗笠,便与云妖离开了那座小院。   她不准备去见谁,因为她还记得上次入神都时,同样是连日风雨。   这看似寻常的风雨,事实上代表着神都大阵已然启动。   人在雨中,一切便逃不出主阵人的感知。   这也是元道远干脆离开,没有与怀素纸做任何约定的根本缘故。   在离开小院的时候,云妖提议过自己出手,阻断藏在风雨中的那道目光,却被怀素纸拒绝了。   因为她不认为接下来做的事情,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是的,怀素纸依循着事前定下的计划,去让那些该死的人死去。   顺便借其鲜血洗清南离的嫌疑。   她的视线穿过斗笠的边缘,落在神都最高处的宫殿群中,知道那里临时召开了一场议事,目的是打乱她的计划,让她原先得到的情报作废。   这是很简单的手段,但还是那句话,越是简单的便越难破解。   然而这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伴着雨声,怀素纸走过两条长街,绕过几人目光,行至一条偏巷深处,找到了一扇不起眼的老旧木门。   在万劫门杀人的那些年里,她积攒了不少经验,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刺客。   姜白是这么说她的。   怀素纸并指为剑,对着门缝平静滑落,就此悄无声息地破了阵法。   她与云妖过门,再随手关上旧门,向院落深处走去,推开了一扇书房的门,开始等待。   ……   ……   早前某时,神都最高处的某座偏殿里,江半夏似是不耐场间的吵闹和喧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   在她的右手边是太虚剑派的梁皇,而坐在最上方的是临时召开这场议事的元道远,对面则是如今道盟的决策层,以那位胖老人为首的中州五宗老人们。   至于坐在最下方的,是被道盟认为有可能死在这场刺杀里的人。   殿内不得安宁。   人声比雨声更吵闹。   这些在寻常修行者眼中的大人物,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或是苦言倾诉,或是以功相邀,或是回顾往日,或是放眼未来,神情语气哪里还能找到平日里的半点高高在上?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求这几位掌门真人的庇护,让自己能够活下来。   对生的渴望从来都不是错,不是一件值得嗤笑的事情。   然而元道远听着这些人的话,便会下意识回想起怀素纸那天与他见面时,平静而坚定地阐述。   ——让遗孀死,逼孤儿走上绝路,侵占一个门派几代人数百年的努力,仅为了一己之私。   要是他对此不恶心,那肯定是假的。   半刻钟后,这场临时的议事结束,殿内倏然安静。   众人却未曾散去。   胖老人站起身,向元道远行了一礼,说道:“谢掌门施以援手。”   元道远漠然说道:“职责之内的事情。”   胖老人没有纠结,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望向江半夏,声音微沉说道:“请问江掌门,对这八桩血案可有熟悉感觉?”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神情微变,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江半夏早已放下茶杯,说道:“嗯?”   “这和当初陆家的变故颇为相似。”   胖老人看着她,直接说道:“故而我有事想要请教江掌门。”   江半夏摇头说道:“那你该找的人不是我,而是被你送回长生天峰的程安衾,又或者是贵宗那位姓陈的炼虚。”   “陈师弟我已经问过,他赞同我的看法。”   胖老人神色不变,说道:“而程师侄现在已然闭关,为此事惊扰她的修行,未免太过不美。”   听着这话,江半夏忽而一笑,问道:“所以你是让我负责主持调查此案?”   “是的。”   胖老人看着她,平静说道:“此案凶手以玄天观道法杀人,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在这个前提下,我不该再涉及到此案当中,岱渊学宫作为唯一的中立方,我认为有必要在这时候站出来,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江半夏微笑说道:“这是指责?”   “并非指责,而是好奇,以贵宗历来的作风,在这件事情的表现上,着实让人有些奇怪,与过往截然不同。”   胖老人顿了顿,补充说道:“或许是贵宗暗里已有结论?”   这句话是诛心之言。   在场所有人都还记得,江半夏之所以能够成为学宫之主,是借陆南宗的不作为与独善其身为踏脚石。   如今岱渊学宫在这场血案中始终不作为……难不成是过往的那些义正辞严,皆是虚伪言语,只不过是你为了坐上现在这个位置,向世人撒的一个谎?   胖老人这样做,当然是在得罪江半夏,而他不惜如此树敌也要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   与当初东安寺变故后的岳天那般,不愿担责。   承担责任永远是官吏最为恐惧的事情。   如今的道盟与朝堂早已没有了区别,胖老人的地位等同于宰相,他若想继续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不遭到有皇帝之实的中州五宗掌门问责,必须要把这个麻烦给送出去。   很幸运的是,黄行基和应离的死法给了他这个借口,让他有理由抽身事外。   至于因此恶了岱渊学宫,或许会在往后的岁月中带来麻烦,但只要他能离开现在的陷阱,这个代价无疑是值得的。   殿内众人都猜到了胖老人的用意,目光尽数落在江半夏的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梁皇的眼里是担心,因为他很清楚岱渊学宫无动于衷的缘故,是江半夏和他一样,都很愿意看到那些废物渣滓的死去。   但这是无法付诸于口的事情。   元道远自然也猜到了。   最为低调的裴应矩,则是再一次确定所有的老人都该死。   这些从百年前那场战争活下来的老人,早已变得腐朽不堪,除了玩弄权柄为自己谋划利益之外,对整个人间毫无用处可言。   尽是一群不可救药的蠹虫!   殿内格外安静。   江半夏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就在气氛越发诡异紧张时,忽有法器破空而至,去至殿内最深处。   元道远伸手取下法器,看完其中信息后,漠然说道:“死人了。”   话音落下,殿内险些一片哗然。   这才过去了多久?   这就有人死了?   这是怎么做到的?   胖老人脸色更是难看,心想杀人的难道不是暮色,而是黄昏?   否则以暮色的境界,凭什么在神都肆意杀人?   一念及此,胖老人彻底放弃了心中残存的侥幸,向江半夏行大礼,郑重说道:“请江掌门出手,彻查此案,早日觅得真凶!”   所有人都在等待江半夏的答案。   梁皇准备起身。   元道远即将开口。   裴应矩欲要不屑嘲弄。   “好。”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淡然如前:“那就我来吧。”   PS:接下来只要做到每天两章,月底就不需要补更咯,感谢nate的刀片,所以顺便求点儿保底的刀片吧。 第七十三章 天下第一美人   话音落下,殿内倏然沉静。   片刻后,以胖老人为首的六人,先后以各种语气感谢江半夏,并且在言辞中诚恳请求对方尽快解决此事,还神都一个清风明月。   然而在场的另外几位掌门,表现出来的态度却都是沉默,不知道是因为不看好此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江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确保那些人的安全。”   她看着胖老人说道:“此事先由你来负责,有问题吗?”   胖老人不愿接受,但不敢不接受,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   “既然没问题……”   江半夏淡然说道:“那就散了吧,你们抓紧时间,别再出事了。”   听到这句话,不少人由衷地感到了错愕,心想这时候不该继续会议,大家一起商量得出接下来的应对策略吗?   为何就直接散了?   下一刻,那些如今执掌道盟权柄的老人才是醒悟过来,话里的负责安全,竟然是让他们亲自去守着那群毫无还手之力,平白惹出这场大祸的废物们?   以胖老人为首的数位老人,心中很自然地生出屈辱,甚至是被羞辱的感觉。   百年前的那场战争结束之后,随着同辈或死或废或不理世事,他们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中州五宗的大人物。   自那以后,哪怕是地位尊崇如莫大真人也好,都会给予他们相对应的尊重,从未让他们去做这种纡尊降贵的事情。   这就是羞辱!   这是多久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   老人们想到这里,正在高涨的怒火忽然熄灭了,因为他们忽然回忆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惨痛往事。   梵净雪原。   枯树下。   暮色。   一念及此,老人们就像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再无半点气焰可言。   在胖老人的带领下,殿内响起遵命的声音,随之则是脚步声。   离开偏殿后,梅雪与胖老人并肩而行,简单谈了两句。   “先前几位掌门真人,好像……并不怎么高兴。”梅雪低声说道。   胖老人神色不变,说道:“出了这种事情,道盟威望明切受累,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梅雪叹道:“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胖老人沉默了会儿,正准备装作不懂的时候,忽然回想起那天南离的好意,说道:“道盟不是一人一姓一家之道盟,如今出了事情,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梅雪提醒说道:“但你应该知道江宫主的态度。”   话里别有深意。   深在不少人都能猜出来,江半夏是愿意看到那些人死去的,可胖老人却强行把她拽入局中,万一她借此机会发难,那该如何是好?   更别提江半夏和怀素纸本就有过一番不浅交情。   胖老人很是意外,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样一句话。   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交浅言深的。   老人平静答道:“江掌门非寻常人,我还记得当年她在雪湖畔怒斥陆南宗的那番话,相信她是一个足够正直的人,不会让任何私情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梅雪沉默不语,心想这不就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吗?   ……   ……   人去殿未空。   在那群老人离开后,江半夏望向元道远,开门见山地说了一句话。   “我之所以一直不愿接接手此事,原因有二,其一是我确实认为至今为止死去的人都值得死上一死……”   她说道:“二是我相信这些案子和暮色有关。”   此刻还在偏殿的都是掌门,是站在修行界顶端的真正大人物,自然清楚暮色所修功法,以及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玄妙所在。   是的,这件事直至今日为止仍旧是中州五宗的最高机密,唯有掌门级别的人物才得以知晓。   元道远看着她,问道:“所以?”   江半夏淡然说道:“我和怀素纸的关系还算不错,那年她来学宫游玩,我陪了她一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认为有避嫌的必要。”   元道远没有对此多言。   偌大人间,与暮色交好的人着实太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怀疑。   ——南离之所以得到特别对待,是因为他在这位长歌门的晚辈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故而他相信南离真能不顾血海深仇,出卖道盟利益。   但江半夏却是不同的。   与南离相比,她行事向来合规矩,从未有过出格的时候,行事称得上是清风明月,是可以信任的人。   “事情定下未久,覆水可收。”   梁皇的声音忽然响起:“此案确实不适合你来处理,不如让我接手,如此更为妥当。”   江半夏温柔一笑,认真致谢,紧接着说道:“不必了,就现在这样吧。”   然后她望向元道远,说道:“我还有几句话。”   元道远说道:“请讲。”   “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尽全力。”   江半夏的语气很平静,却不容置疑。   裴应矩眉头皱起。   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这句话很有暮色的风格。   明明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偏生能来得理直气壮。   元道远神情不变,说道:“既然你不愿尽力,你为何拒绝梁师弟的提议?”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江半夏笑了笑,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梁师兄的立场和我一致,我又怎么能让别人来替我受这个罪?”   她偏过头,望向裴应矩问道:“此事很有可能涉及暮色,裴师弟想来也是不愿接手的吧?”   裴应矩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   元道远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觉得事情好生荒唐。   偌大一个道盟,竟然找不出一个愿意对付暮色的人来?   而且此刻在场的不是什么寻常修行者,都是八大宗的掌门真人,与元始宗有立场上的根本矛盾。   这是何等的荒谬?   紧接着,当他想到自己也是不愿对付暮色的其中一人后,心中的所有荒谬便都消失了,只剩下久违有过的苦涩之意。   “这只是一句。”   元道远没有刻意掩饰,叹息了一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江半夏平静说道:“我认为该重新评断丘中生等人了,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我不认为他们能够执掌好道盟。”   与这句话相比起来,先前关于暮色的事情,顿时变得无关紧要了。   因为这是要改朝换代的意思。   梁皇没有说话。   裴应矩神情冷漠说道:“本就是一群蝇营狗苟的老不死,除了赖着不肯死之外,我看不出这群人有半点特别的地方。”   元道远沉默片刻,说道:“丘中生上位的时候,我不记得你们有反对。”   “裴师弟和江教授不方便开口。”   梁皇说道:“此事主要是我的责任,与他们无关。”   江半夏说道:“比起追究是谁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问题。”   元道远认真说道:“不足月余,便行罢黜之事,必然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动荡。”   江半夏看着他,同样认真说道:“总好过后患无穷。”   元道远沉默不语。   “当然,这只是一个提议。”   江半夏说道:“眼下真正重要的,还是如何平息这桩案子带来的影响。”   元道远敛去思绪,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   ……   “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人最会骗人吗?”   怀素纸牵着云妖的手,如寻常姐妹那般走在雨中街上,早已把那座宅邸抛在了远方。   云妖想了想,扳着手指说道:“不可能是剑修,因为虞归晚明显不聪明,所以应该是道士或者和尚还有书生……这三个里面选一个出来?”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错了。”   云妖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怀素纸说道:“是长得好看的姑娘,越好看的越擅长骗人。”   听到这话,云妖不由微怔,然后微恼说道:“圣女殿下您又在捉弄我了!你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不是捉弄你,这句话是认真的,我也会骗人,只是不喜欢罢了。”   “因为您只要想去骗人,那就肯定是这世上最能骗人的姑娘,所以您不想骗人?”   “不是。”   “啊?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适合骗人吗?”怀素纸偏过头,看了一眼雨中宫阙,微笑说道:“当然有,师父在这方面就比我了不起。”   云妖睁大了眼睛,吃惊问道:“原来她这么厉害的吗?”   “嗯,因为她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怀素纸想着从前往事,温声说道:“所以我就被她骗过,骗了好些年。”   云妖怔住了,心想这时候自己该说什么才对?   要是说以后替你报复回来,会不会显得有些逾越?   要是什么都不说,好像也不正确?   哪有这样子为难妖的!   而且她哪有你长得好看啊!   云妖有些恼了,拽了拽怀素纸的衣袖,说道:“我晚上要吃火锅,吃一个晚上。”   怀素纸没有拒绝,说道:“那杀完这个,我们就去吃。”   在她们的不远之外,有一座府邸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   ……   吃着天南地北的不同火锅,蘸着麻酱辣酱沙茶酱各种酱,杀着所有该死的人。   其后数日时间,神都接连发生命案,死者的身份有大有小,唯一的共通点便是他们曾经牵扯过抚恤之事。   与先前不同的是,随着四位掌门真人达成了共识,这每一桩命案都被道盟给压了下去,到了不为人知的程度。   老人们对此自然不满,认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区别对待。   道盟不该为了维护江半夏的无能,而强行压下相关的所有波澜,在私底下有过很多的质疑。   然而所有的质疑,都被梅雪用一句话化解了。   ——这些人是死在我们的保护之下的。   众人当即沉默。   都是大人物,杀人者是黄昏还好,若是暮色……他们哪里丢得起这人?   反正如今操持这桩案子的是江半夏,就算最后真要问责,那也轮不到他们承担主责,这便是可以接受的。   至于暮色最后的目标是他们?   没有人担心过这个问题。   还是那句话。   修行,修的是岁月。   老人们之所以被称之为老人,是因为他们活得足够久。   漫长时光堆积下,这些在中州五宗内有极大影响的老人,自身境界无一不是炼虚。   在境界之外,他们更是掌握着诸多法宝,以及不为人知的强大手段。   只要不是黄昏亲至,区区暮色,如何能奈何得了他们?   至于这些天里,暮色为何能在他们的保护下杀人,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在真的保护。   老人们真正操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命案发生前谈好的那些交易,尽数陷入搁置当中,以蓬莱宗为首的各地宗门对他们生出了明显的质疑,不愿将交易继续进行下去。   更准确地说,是这些宗门想要推翻之前敲定好的条件,重新再商谈一遍。   老人们自然不愿接受,哪怕绝大多数宗门没有妄图改变利益分成,但在支付结构上的改变依旧是难以忍受的。   原本五年内需要结清的灵石与产出资源,无故翻倍到十年支付,并且没有任何相关的利率变动,这能是一回事吗?!   比起那些死了就死了,总会有人能够顶替的废物,这些才是真正让老人们不可接受的事情。   然而很不巧的是,窗外的雨还在下。   元道远将此听的一清二楚。   ……   ……   当天傍晚时分,神都雨停。   夕阳余晖破云而出,照亮了整个世界。   江半夏应元道远邀请,登上通天楼,凭栏而立,见暮色如血。   “你那天说的是对的,这些人确实不可救药了。”   元道远看着夕阳,声音冰冷说道:“我已经修书送往长生宗。”   “你那天说的同样是对的。”   江半夏温和说道:“若是直接动手罢黜,确实会造成极大影响,于道盟无益处。”   元道远收回视线,望向她的侧脸,看着那随风荡漾的发丝,缓声问道:“你的意思是?”   江半夏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手,将微乱的青丝理至耳后,声音温柔至极,简单地说了三句话。   “我想见暮色一面。”   “方便为我引见一下吗?”   “元师兄。”   江半夏侧颜清美。   有残云落在她的眸子里。   仿佛一朵正在盛开的小白花。   PS:确实是两更就不需要补更,但是我没有两更…… 第七十四章 江半夏与暮色   话已至此,要是再作否认,难免会显得有些虚伪。   然而元道远曾对怀素纸承诺过,自己将会装作一无所知,不暴露她的存在。   承诺就是承诺,他没有毁诺的习惯,无论理由如何正当。   故而。   元道远一言不发,是沉默。   在这种时候,沉默与默认没有任何区别。   江半夏看懂了,唇角微翘而笑,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只不过落在元道远的眼中,这笑容或多或少有些嘲弄。   就像是在说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原来身上也不干净,早在暗地里就和那位魔道妖女勾结到了一块去。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并未因此不满,更多还是有所感慨。   “抱歉。”   江半夏轻声致歉,然后话锋骤然一转,微笑问道:“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食肆,做的红烧肉很是不错,这些天的事情着实不少,我准备去解个馋散心,元师兄应该不介意我忙里偷闲吧?”   如此突兀的一句话,哪怕是寻常人都能听得出话中的深意所在,更何况是元道远?   “辛苦师妹了。”   他很自然地接过话头,顿了顿,接着说道:“师妹你身份特殊,最好稍作隐藏,免得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   江半夏敛去笑意,点头说道:“师兄此言有理。”   元道远望向即将入山的夕阳,说道:“那我祝师妹这顿饭吃的愉快。”   江半夏道谢以及告别,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似是好奇问道:“师兄,你觉得今晚会下雨吗?”   元道远安静了会儿,说道:“这雨已经下了好些天,现在难得歇了,翌日之前,想来不会再来了吧。”   江半夏似是遗憾,说道:“我倒觉得吃饭的时候,伴着雨声会很愉快,可惜了。”   元道远重复问道:“确定吗?”   江半夏说道:“人活着总该要有些诗意。”   谈话在这里结束。   没过多久,夕阳沉山不见,漫天暮色如错觉散尽。   万家灯火渐起。   神都如昼。   在一处不起眼的宫门,有人梳洗过后只身低调出行,往城南而去。   片刻后,某一大一小两位姑娘似是受到临时邀请,推门而出,行走在人山人海间。   她们没有往城南去。   她们就在城南。   ……   ……   时隔多日后,神都雨歇。   随着暴雨的离去,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很自然地迸发出了不小的热情。   他们纷纷走出家门,行走在街上,出没于食肆酒楼,乃至于青楼勾栏之间,宣泄这些天来积攒的郁闷情绪。   如今这个时代,确实是人皆修行者。   修行者无所谓四季的流转,寒暑不侵,本不该被连日的暴雨所影响到,故而真正让人们为之郁郁不得出好些天的,还是那场至今尚未平息的巨大风波。   在道盟把这件事压下去以后,落在不知情的寻常人眼中,便像是这样风波已然平息。   既然如此,神都今夜呈现出这样的热闹画面,再是合理不过。   某座高楼顶层,胖老人临窗而立,俯瞰神都的繁华景象,胸口忽然生出强烈的厌烦憋屈之意。   “所谓天时,如何能抵得过人心,连这都不明白,真是一群愚痴蒙昧之人。”   他冷笑着嘲弄道:“五千年岁月,道盟耗费无数人力物资,不惜代价将修行大道推向整个人间,结果凡人终究还是凡人,不会因为成了修行者而聪明起来。”   站在旁边的数位诸宗老人,听到这句话后,心中顿生感慨,继而发出了真情实意的附和。   “事实的确如此,在我看来,这个决定便是错的,早在数千年前就该停下来了,没有道理维持到今天的。”   “过去也曾有人想过推翻这件事,可惜啊,谁让祖宗之法不可变呢……”   “都这么多年,哪里是想改就能改的。”   “毕竟此乃百万修行者衣食所系。”   “如果将这些资源尽数放在有用的人身上,堆都能堆出来一位顾真人了,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凭什么能像现在这么嚣张?”   “此言有理。”   众人随意说着话,嘲弄着道盟所推行的策略,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事实上,这件事也确实和他们无关,至少在利益上来说是的。   因为推行修行大道至人间之事,从来都是直接由八大宗掌门亲手处理,道盟存世五千年来,未曾有过哪怕一次的例外。   纵使他们再如何权势滔天,仍旧无法触碰其中的存在利益。   梅雪没有掺和这个话题,独自站在一旁,默然回想着南离临行前给予的交代,有些不解。   ——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哪怕站在最上面的那几位掌门真人,对目前这个状况已有不满,但也不可能行罢黜之事吧?   那不就是朝令夕改吗?   既然无法罢黜,那这件事要往什么方向走,才能打破现在的局面呢?   如果对梅雪做出警告的人不是南离,随便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会秉持疑虑。   但这话既然是出自南离的口中,她便会执行到底。   毕竟,长歌门如今事实上的掌门,早就是南离的。   掌门之命,她总归是要听的。……   ……   城南某家食肆,临窗一桌。   三位姑娘分别落座,如寻常相聚,看上去很不起眼。   长得最小的那个姑娘正在和小二唠叨,仔细询问每个菜的味道所在,颇有些难缠的感觉。   如果不是她过分正经严肃的语气,搭配上稚嫩青春的脸蛋,可爱的让人根本无法招架,早就让小二心生不耐了。   至于另外两位大姑娘……   一者微微笑着,一者静默不语。   如此微笑静默互望,两人之间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拒人于千里之外。   “喝茶吧。”   江半夏主动打破了沉默,为对坐的徒儿倒了一杯茶,笑着问道:“很意外来的人是我?”   怀素纸神情微冷,平静说道:“我只是对言而无信不喜。”   江半夏说道:“这是我主动要求的,你不必为此责怪元师兄。”   不知何时,天空又再飘起细雨。   与满天灯火相映而美,别有一番诗意。   仿佛从盛夏重回暮春时节。   云妖终于放过那位小二,把菜点完,有了望向这对师徒的空闲。   可惜的是,以它的恐怖境界,着实没有感知不到藏在纷纷细雨中那道无形目光的道理,很是遗憾无奈地断了自我介绍的念头。   于是她拿起那杯热茶,开始为两人冲洗碗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懂事的女儿。   那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江教授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怀素纸的声音分外冷淡。   听着这话,云妖好生意外,心想圣女殿下您平时明明老是惦记着自己师父,现在为啥表现的这么冷淡?   就算是那个元啥子在旁边盯着,那也不至于这样吧?   江半夏见她神情冷淡,莞尔一笑,说道:“你我自清都山一别,距今已有五年,就算今夜没有正事,再聚叙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怀素纸漠然说道:“如今神都风雨未歇,江教授身居要位,不该将精力放在叙旧上吧?”   ……   ……   通天楼上,元道远听着两人的谈话,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这和自己设想中的画面,未免太过截然相反了。   他本以为江半夏和暮色算得上是熟络,交情不浅,再见哪怕不能感慨万千,总归也是能回忆往昔,唏嘘彼此立场已然相对的。   但现在真的听下来,暮色对江半夏的态度莫名冷淡,甚至是隐有敌意?   最合理的解释,当然是暮色在愤怒他背叛承诺,但他总觉得真相不止于此,理应还有更深的一层。   ……   ……   食肆内,师徒对话仍在继续。   江半夏向云妖道谢,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看着怀素纸说道:“你行事如此端正持理,立场却偏生这般可憎,是真的教人遗憾难过。”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江教授今夜前来,只为了说些这样的废话,那还是请回吧。”   “对不起。”   江半夏歉意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道:“忘了告诉你,如今主持神都一案的人,恰好是我。”   怀素纸沉默了。   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在元道远登门拜访后,她与南离及虞归晚的联络就被切断了,直至今日依然。   至于她这些天里,为什么还能精准地找到那些该死之人的位置,当然是江半夏凭借两人神魂相系,于暗中给予的消息。   但现在这句话,是江半夏从未告诉过她的。   “那我该恭喜你吗?”   怀素纸神情冷漠说道:“江教授。”   在最初的约定当中,某人将会始终维持中立,不真正掺和到此事当中,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问题。   因此她当然有生气的道理。   江半夏见她如此,心情莫名变得更好了些,微笑说道:“可以恭喜,但不必了,毕竟你不想叙旧,那我们还是该谈正事的。”   怀素纸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上菜了。   云妖行走人间五年时光,第二喜欢的事情就是吃饭,点菜的功力随着怀素纸的灵石不断流逝而水涨船高,鲜有让人失望的时候。   红烧肉,盐焗鸡,红烧官燕,蜂巢九肚鱼,白芦笋温泉蛋,清鸡汤松茸浸时蔬,海鲜浓汤烩花胶,红油实心海参,甚至还有一份椒麻炝炒牛肝菌……   自天南地北而来的珍贵食材,在云妖完全不看价格的点菜方式下,齐聚于一桌之上,看上去很是悦目。   江半夏还是第一次与云妖同桌吃饭,看着这满桌的菜,眼里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欣赏。   为何欣赏?   当然是因为这顿饭不是私事,而是公务,道盟理所当然要承担起相关的一切花费。   按道理来说以她的身份,不管是哪个身份都好,没道理在乎这种小事。   问题在于,她在人生过往的某个时节当中,真的……很缺钱。   ——再立元始宗,重建情报渠道,让布庄开遍中州大地,所需要的金钱灵石岂是一般数目?   更何况这花的都是道盟的钱。   这自然让她更加愉快了。   ……   ……   怀素纸不愉快。   玉盘珍羞直万钱,她却找不出半点举箸的意思,静静看着江半夏,问道:“正事是何事?”   江半夏夹起一块牛肝菌,仔细品尝其中味道,随意说道:“元师兄没有和我说过你们的谈话,但我大概猜到了其中的内容。”   怀素纸问道:“然后?”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碗里悄然多出了几片牛肝菌,自然是某人觉得味道不错,让她稍加品尝。   江半夏漫不经心说道:“最近这些天,我和他们都很失望。”   话里的他们,指的无疑是其余三位掌门真人。   “为了避免后患,遗祸无穷,我们一致认为该平息这件事了。”   她说道:“恰好我和你也算得上熟络,便由我来见你。”   怀素纸心想你若是不想来,谁能逼着你来?   “如果我没记错,江教授您如今是岱渊学宫的掌门吧?”   “怀大……不,暮色姑娘,你的记性已经差到连这也要确认了吗?”   “我只是有些好奇,若是让人知晓你与我私下见面,将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这个问题我自然想过。”   “所以?”   “我没有与你私下见面。”   江半夏轻声说着,望向映着面如寒霜的怀素纸,眼神更是愉悦。   她都忘了有多少年时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画面了。   过去总是吵架,吵的不分上下,吵到彼此不愿见。   又或是她单方面被骂。   如今难得一次她可以欣赏怀素纸明明生气极了,还是要装作不熟的冷淡模样,强行维持着冷静,只能拐弯抹角地警告她,拿她全无办法的样子。   着实很有调教把玩的感觉。   一念及此,江半夏夹起一块红烧肉,以道法仔细切割分开成小块,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如此肥而不腻的一块红烧肉,摆在面前却不动筷,未免来得太过可惜了些,你以为呢,圣女殿下?”   怀素纸安静片刻,偏过头望向窗外细雨,看着被云层遮掩的那幢高楼,面无表情问道:“所以这是她一个人的意思,还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   PS:这章写的很愉快,待会儿还会有一章,最近几天忙着博启,四十多个小时终于要结束第一章了。 第七十五章 以身伺魔   红烧肉指的当然不只是红烧肉,是近些天十数桩血案的缘起,曾在梵净雪原上参与谋杀怀素纸,最终连功败垂成都称不上,如今却顺利执掌道盟的中州五宗老人们。   无论黄行基还是应离,乃至于最近所有死在怀素纸手下的那些人,归根结底都是在忠实执行这些老人们的意志,谈不上是真正元凶。   如果怀素纸坚持要杀下去,那这便是最后的目标,是桌上最硬的那一道菜。   所谓动筷,即是杀人。   故而怀素纸在听到这句话后,才会偏过头望向夜雨笼罩下的通天楼,问出这样的一句话。   ……   ……   云妖抬起头,望向不怎么动筷的两位大姑娘,眸子里有很多的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场谈话不怎么对劲,比如现在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圣女殿下在寻求道盟的保证,避免自己的师父背上一口洗不清的黑锅,但声音里又隐隐带着些训斥责怪的意味。   这其中的情绪真是复杂极了。   让妖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不解,但云妖的胃口却莫名地好了起来,张大了嘴巴,一口就把那块硕大的红烧肉给吃了小半,吃的嘴角沾满了酱汁。   就在她吃的分外愉快的时候,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自远方而来,落在一桌之间。   “是我们所有人的意思。”   说这句话的人,自然是身在通天楼上的元道远。   怀素纸收回视线,然后取出一面手帕,侧身为云妖擦去嘴角的那些酱汁。   云妖哪里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下意识睁大了眼睛,愣了愣,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是我在做梦?!   前一刻,她才是心满意足地吃下了那块红烧肉,正准备趁着胃口不错,一点都没觉得腻,赶紧再多来上一口。   下一刻,圣女殿下竟没有半点儿预兆的,直接就为她擦嘴了,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啊!   而且……   圣女殿下的动作格外的仔细,且不失温柔,再配上那莫名认真的眼神,是真的所向披靡,无可抵挡!   任谁来都会傻掉的吧?   云妖这般想着,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化掉了,想要软软地倒在圣女殿下的怀里,来来回回地蹭蹭蹭,蹭!   要是圣女殿下不耐烦了,她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里的床上,再把被子卷起来,闭上眼睛紧紧抱住想象成圣女殿下,嗷呜嗷呜上好多好多声!   至于这满桌子的菜,谁爱吃就谁吃去!   她才不在乎呢!   江半夏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沉溺在温柔中的云妖,眼睛微微眯起,眸子里的那些愉悦渐渐消失,被窗外雨般的微冷之意取而代之。   “你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她没有敛去笑意,低头夹起一块被切开红烧肉的放入嘴里,平静品尝其中滋味,然后说道:“现在总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暮色姑娘。”   如果南离或者姜白这时候在场,定然会忍不住嘲笑出声,直言这还装什么风轻云淡,要骂就赶紧骂,我等着听你们师徒吵架呢。   怀素纸把手帕收回长天之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静说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我必须要考虑一段时间,不可能轻易给出答复。”   云妖很是难过,依依不舍地感受着那些温柔的离开,心想这句话好像话里有话?   应该是……在警告某人谨慎行事,不要自以为稳操胜券,便肆意而为?   一道叹息声响起。   江半夏似是感慨问道:“多年以前,圣女殿下您孤身入神都,为世人所瞩目,曾道天下无双何足挂齿的时候,可曾有过此刻的想法?”   “想来是没有的吧。”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继续说道:“如今你境界高了,行事却开始瞻前顾后,就不害怕变成自己曾经最为厌憎的模样吗?”   ……   ……   通天楼上,元道远的眉头缓缓皱起。   这场谈话的内容,与他事先设想中的有着太多的不一样,没有他以为的久别重逢后的笑谈往日和唏嘘感慨,而是截然相反的争锋相对,显得过分尖锐。   有意思的是,无论江半夏还是暮色,在世人眼中的模样都是极为温柔且富有耐心的,绝非现在这般模样。   他很自然地想起一件事。   当年阳州城陆家变故后不久,暮色前往学宫,与江半夏发生过一场争执,言辞之锋芒相对,与今天极为相似,如出一辙。   如今看来,这两人在某些观念上,确实存在着难以调和的分歧。   元道远默然想着,记下了这件事情。   ……   ……   “我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无需江教授关心。”   怀素纸漠然说道:“江教授您先前称呼我是圣女殿下,既然如此,便该知道你我立场相对,无任何改变可能,何必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   江半夏看着她,微笑说道:“事实胜于雄辩,此刻你我坐在一起,便证明了很多事情都是可以谈的,是具有现实意义的。”   听着这话,云妖好生迷糊,心想你俩说的真是同一回事吗?   为什么她听着总感觉不太像,有种各说各话的味道?   圣女殿下应该是在重复提醒警告,让江半夏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被中州五宗的人给利用?   而江半夏的意思则是,自己现在迈出的这一步,是为了让中州五宗不再犹豫下去,下定决心去和元始宗合作,逐步打破自己的底线?   但道盟能有什么底线可言吗?   至于再前面那一句,说的大概就是……当年你能那样做,现在我凭什么不能这样做?   怀素纸沉默不语。   站在角落里的小二正在抱怨生意太好,没了休息的时间;隔壁桌的客人正在愤慨言语,怒斥道盟之不作为;远处的掌柜忙着算账,希望某桌客人多点上几壶贵酒。   而她只觉得夜雨声烦。   她沉默一段时间后,举箸夹起一片鱼肉吃下,神情冷淡说道:“那就继续谈吧。”   江半夏温声说道:“请。”   怀素纸没有再委婉,直接问道:“这件事你能完全做主?”   “若是不能,我又怎会坐在这里?”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当然,如果你对我不满,那也可以换别的人来和你谈,我不会因此对你产生任何情绪,你可以放心。”   云妖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句话假的也太明显了些。   “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这件事的根本问题在于,我如何才能相信你们?鸟尽弓藏的道理,就算是三岁小孩都明白。”   听到这句话,云妖为了替她壮声势,顾不上在旁独自可爱,赶紧冷冷地哼了一声,表示这个道理自己也是懂的!   谈判于此正式开始。   ……   ……   有人登上通天楼。   元道远站在栏杆前,负手看着城南那处,说道:“今夜请两位师弟前来,是为了做个见证。”   话音落下,他于无声间调动神都大阵,以明镜道法映照出那头的画面。   梁皇与裴应矩见得这一幕,神情不复平静,或是皱起眉头,或是脸色微寒。   “这是何意?”   梁皇的声音格外冷淡。   元道远平静说道:“暮色欲诛首恶,而你我和她四人,不愿行罢黜之事动荡道盟,在这件事上,彼此利益是共通的。”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说道:“师兄请我等见证的,是这场谈判,还是你的这个抉择?”   元道远说道:“两者皆有之。”   “江师妹和暮色的谈判最终若是谈妥,事情顺利进行下去,走向我们所希望看到的结局……”   他转过身,望向身后的两人,说道:“那这件事情要是泄露出去,将会成为道盟近五百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桩丑闻。”   梁皇神情骤冷,欲要开口之时,听到了一句话。   裴应矩似笑非笑,嘲弄说道:“那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建议,可以让这件事变成一件美闻,而非丑闻。”   ……   ……   “这件事情很简单,你们希望罢黜丘中生,让他离开现在这个位置,却又不愿承担随之而来的风波,因此将目光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来做这个恶人。”   怀素纸的声音很冷淡:“在我看来,平息这场风波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江半夏无声微笑。   怀素纸说道:“以我性命。”   云妖微微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心想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与此同时,身在通天楼上的裴应矩,恰好说出相同的建议。   怎样才能让丘中生死去,并且死的让所有人都满意,挑不出半点儿毛病,生不出些许风波?   最好的办法,无疑是让暮色为他陪葬。   在暮色杀死他的同一时候,沉默许久的诸位掌门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动手除去道盟的心腹大患。   待尘埃落定之时,再和这个世界对话,深切诚恳哀悼胖老人为道盟做出的牺牲。   如此风光大葬,就算有人察觉到了这里头的不对劲,那也只能沉默到底,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   江半夏敛去笑意,认真说道:“我来到这里与你见面,为的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才会如此坚决地展开现在这场谈判,代表中州五宗主持这场谈判,避免某些问题的发生。   至于这会不会为自己招惹来不必要的怀疑,与徒弟的性命安全相比起来,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请。”   “时间,地点。”   江半夏说道:“这些都可以由你来决定,我们会尽一切可能配合你,若是你不放心,大可以将地点放在神都之外。”   云妖的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对此十分满意,心想要是不在这里,那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小姑娘下意识想要点头,但看到圣女殿下没有反应,只好咬住下唇,故作沉默。   ……   ……   通天楼上。   元道远听完裴应矩的建议后,安静了会儿,问道:“那你的想法是?”   裴应矩没有退让的意思,冷笑说道:“暮色若是这么好杀,那他早就死在梵净雪原,死在万劫门里了,如何能活到现在?”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最重要的那个原因。   “不要忘记,谢真人还在人间。”   元道远神情不变,平静说道:“我写了一封信,送往长生天峰,此刻应该被拆开了。”   梁皇忽然说道:“师兄此番作为,与过往似乎不太一样。”   在绝大多数人的记忆当中,无归山的掌门还是那个讨厌开会,曾经为此怒骂过,为了耳不闻为宁甚至远去清都山,图个清净的孤僻脾性。   与现在的元道远,当然是对不上的。   “身在其位,便谋其政。”   元道远望向雨中城南,说道:“我现在依旧欣赏怀素纸,认为她是继顾真人后,最有可能飞升的那个人,正是如此,我会给予她最大的尊重,包括今日此事且不止于此。”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语气皆坦然。   梁皇沉默不语。   “确是此理。”   裴应矩拍手称赞片刻,旋即叹息了一声,带着憾意说道:“但这件事我只能旁观到底,还请师兄见谅。”   便在这时,那头的江半夏恰好把话说到了时间与地点,谈到神都之外。   ……   ……   那桌子的菜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就像此刻已经陷入僵局的谈判。   “谈判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浪费时间。”   江半夏说道:“若是后世有知,贵宗与道盟难得有一天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希望一个人能够死去,最终却因为一场谈判而错失机会,让那个人活了下来,未免太过可笑了些。”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我此刻身在神都,便是最大的诚意,现在是贵方的问题。”   “有道理。”   江半夏微微蹙眉,似是因此而陷入了苦思。   片刻后,她给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你应该没有怎么欣赏过神都城里的风光吧?”   “你想说什么?”   “若是圣女殿下不嫌弃,我可以弥补你当年错过的遗憾。”   “……”   “就像你不久之前说过的那样,学宫和元始宗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作为学宫之主与你同游神都,此事若是为世人所知,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江半夏嫣然一笑,道了一声是。   通天楼上,三位掌门听到这个提议后,下意识皱起眉头,心想这和以身伺魔有什么区别?   怀素纸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还是想不到该如何拒绝。   以她的身份和立场,完全没有拒绝这个提议的理由。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个提议都充满了诚意,足以让暮色答应。   故而。   她被她将军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   PS:现实有些事情很麻烦,折磨的不行,今天状态糟糕透了,回到家后直接睡了一大觉才是换了过来,结果现在又变成月底补字数了。   真是无语。   好在接下来的情节,是我想写的约会,而且不是一般的约会,是那种……两个举世皆知的大名人参加一档综艺节目,认认真真地‘真戏假做’的那种约会? 第七十六章 一场举世瞩目的约会(上)   这场明面上是道盟与元始宗狼狈为奸,事实上却是师徒再次交锋的谈判,至此正式告一段落。   江半夏看着沉默的怀素纸,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这场谈话的胜利,唇角微翘而笑。   她的笑容很轻,就像是此刻窗外的细雨,却流露着一抹掩之不住的骄傲得意。   怀素纸不愿见到她这般得意的模样,平静移开视线,夹起一块海参放在云妖的碗里,若无其事说道:“不要浪费。”   江半夏看着这一幕温馨画面,墨眉微微挑起,眼神并不如前微冷,反而有种莫名的从容,甚至觉得某人着实是有些可爱了。   谈判输了。   说不赢她了。   于是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在这里故意转移话题,从而掩饰自己败了的事实?   如此行径,还真是幼稚。   她看着怀素纸,眼里的笑意变得更浓了,仿佛有花在其中盛开。   怀素纸不喜欢江半夏这时候的笑,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给云妖的碗里夹菜。   云妖抬起头,看了看她,又低头望向自己的碗,渐渐不知所措了起来。   小姑娘犹豫了会儿,还是把手放到桌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自家圣女殿下的腰窝,再在暗里以神识说了一句话,满是委屈。   “这样子会串味的……吃起来很奇怪的哩。”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紧接着很自然地把那块鸡腿放到了自己的碗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妖睁大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块鸡腿,心想这可是自己故意留到最后再吃的。   忽然之间,她生出了很多的疑惑。   明明一桌都是好吃的菜,身边也是喜欢的人……   可是,为什么这顿饭会吃的这么奇怪呢?   江半夏坐在对面,把这些古怪看得一清二楚,心情越发来的愉快。   她举箸夹起碗里的红烧肉,放入唇中,慢条斯理地品尝其中的滋味。   片刻后,她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擦去嘴角几乎不存在的酱汁,淡然说道:“我要走了。”   云妖听着这话,连忙放下筷子,正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两个字。   “不送。”   怀素纸的声音略显冷淡,仿佛对坐的不是自己的师父,而是真的岱渊学宫掌门真人,中州正道的支柱之一。   江半夏也不生气,微笑说道:“慢用。”   她起身离开,还未往外多走几步,便停了下来,很是温柔地补充了一句话。   “明日清晨时分,我在金安桥上等你。”   ……   ……   在江半夏离去后,怀素纸放下了筷子。   楼内一片热闹,来自天南地北的食客们,仍旧在指点江山,却不知道身旁便有一场足以决定道盟未来走向的重要谈话。   世事总是如此荒唐。   她这般想着。   “圣女殿下……”   云妖看着她,很是担心问道:“你没问题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然后她觉得这有些冷淡,便抬手挽起耳边微乱的发丝,望向窗外还在淅沥着的雨,想了想说道:“夜雨无声,并不烦人。”   云妖微微一怔,小心问道:“嗷……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怀素纸收回视线,望向一脸担心的小姑娘,认真说道:“就是觉得你真好。”   云妖很认真地想了又想,于是发现自己确实很好,从未真正惹怒过圣女殿下,所以这句话的确是有道理的!   小姑娘越想越是得意,挺起胸膛,满是骄傲说道:“那我当然很好,不,我就是最好的!”   ……   ……   “这样真的好吗?”   梁皇神情凝重,望向归来的江半夏,声沉如落石。   自远方而来的微寒夜风,吹落满天星光,照亮了整座通天楼。   不知何时,那场雨已经停了。   楼内一片安静。   江半夏没有立刻回答,行至栏前,望向雨后的神都。   “若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你我此刻眼中所见之景色,将会尽数付诸一炬……”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人间这般美好,而我恰好又能为此美好做些事情,便没有往后一步的道理。”   元道远看着她,没有说话。   裴应矩心想这句话听上去,未免太过怀素纸了些。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说出来,他都会怀疑到底。   然而这句话终究是出自于岱渊学宫的人口中,想到学宫之人在过往历史上做出的很多选择,便也觉得这不算什么了。   岱渊学宫的人,在尚未步入迟暮之年时,或多或少都会带些痴劲。   元道远或许就是这般想的?   江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   “而且暮色终究还是一个妖女,谈判到了那种境地,若是我不做出让步,以此人展露出来的恶劣虚伪性情,最终必然会借口诸事,让自己放过丘中生。”   她冷淡说道:“如果事情最终是这般模样,那我可以确定,很快天下人就会知道我们曾经丘中生动过杀心,却瞻前顾后,最终无所作为的故事。”   话音落下,在场的另外三位掌门对视了一眼,确定彼此都听到了话里的不善之意,于是觉得此事……真的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无论是元道远还是梁皇,乃至于裴应矩,由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暮色的信用。   这场谈判或许会为外人所知,落入世人的眼中,但那应该是百年之后,世间诸事尘埃落定,大势之争彻底结束的时候,而非不久后的某日。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元道远愿意与怀素纸谈判的重要原因。   三人再次对视了一眼,没有以神识无声交流,因为那太过于不尊重,但凭借这一瞬的眼神,便也足以弄清楚对方的想法了。   江半夏和怀素纸的关系很一般。   有可能是……女子相妒?   又或是前人之恨,后人来承?   毕竟当年江半夏正是伤在了黄昏手下,以至于一身境界囿于化神多年,从一位举世瞩目的天之娇女,沦落为学宫深处的寻常教授,直至百年后才艰难崛起。   如此血海深仇,足以让她不喜暮色,对怀素纸有诸多意见。   然而她却也是真的欣赏暮色,衷心希望这位晚辈能走上正路,故而不惜与这位魔道妖女当众争执,数次争吵不休。   当然。   这也很有可能是她真的很想要改变暮色,让黄昏耗费百年心血栽培出来的这位徒弟弃暗投明,踏上正道,以此奉还当年重伤之仇?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素来冷静的江半夏,在暮色相关的事情上,表现得与过往有明显不同。   想到这里,三人心中纵使再有迟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辛苦师妹了。”   元道远转过身望向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场谈判正如之前所言,全由师妹做主。”   梁皇叹了口气,说道:“若是如师妹所言那般,最终真的出了意外,暮色欲要毁掉师妹你的名誉,我等不会冷眼旁观,你可以放心。”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缓声说道:“虽然我不能对暮色出手,更不相信她是那么一个人,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愿意为你作证清白,证明与你暮色并无关系。”   江半夏说道:“清白也好,名誉也罢,我对此并无太多执念可言,大不了就是回到从前罢了,只要此事能成,便足够了……”   话到最后,她似乎也觉得这样不太值得,哑然失笑出声,自嘲似的补了一句。   “若是真到我身败名裂的那一刻,想来暮色会很高兴吧?”   ……   ……   翌日清晨,朝阳久违升起。   阳光重临神都大地。   怀素纸彻夜未眠,在窗边静坐了一夜,偏头看了整宿的星光。   在她的对面,是一面明亮的铜镜。   镜中人身着一袭白裙,款式如过往单调,没有挽起的头发,与衣裳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照。   她眉眼间挂着些许的忧愁,显然正在为某些事情而烦恼,但这却丝毫没有损去她的美丽,反而让一切变得更加深沉了。   就像是一壶酝酿多年的美酒。   云妖从房间外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面碗,问道:“圣女殿下,咱俩什么时候出发?”   怀素纸收回视线,安静片刻后,说道:“我一个人去吧。”   云妖闻言一愣,险些让面碗掉落地上。   小姑娘顿时蹙起眉头,沉声说道:“这样子不妥吧?万一那个乌龟山的人不讲信用,偷偷藏在一旁,对圣女殿下你出手怎么办?”   怀素纸平静说道:“元道远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杀我的阻力不只有你,更有谢真人,而且他确实不满丘中生,昨日流露出来的杀意是真的,在丘中生死去之前,他没有掀桌的必要。”   云妖还是担心,微微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让她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   怀素纸起身,望向一脸担忧的云妖,说道:“这是师父的意思,我做徒弟的,无论有多少的不满,总归是要听一听的。”   “圣女殿下您当然可以听师父的话,但是……”   云妖眼眸微转,连忙放下手里的面碗,然后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个长度,诚恳说道:“稍微有一点儿自己的主意,不是什么问题吧?!”   怀素纸摇头说道:“她会不高兴的。”   听到这句话,云妖不由有些恼了,生气说道:“那我就高兴了吗!”   那次元道远来访她一直记在心里头,耿耿于怀到今天,始终不得释然放下,坚持认为就是自己疏忽大意的错。   如今眼见圣女殿下有可能重复犯错,那她又说什么都不能同意,一定要抗争到底。   这是多少顿饭都不能改变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仿佛感受到了云妖的坚定意志,走到小姑娘的身前。   云妖长得不高,比之当年的谢清和还要更矮一些,与她的胸口平齐。   于是当她把云妖拥入怀中,小姑娘眼前的世界便骤然黑暗了起来,仿佛陷入永夜之中。   无尽夜色里,有一道温柔的嗓音响起。   “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但这件事是不一样的,师父走到这一步,我接下来必须要确保她的清白,让她不被元道远怀疑之余,更要为她赢得绝大多数人的信任。”   “这真的很麻烦,我也很不喜欢,我也很讨厌被妄自决定。”   “但事情既然尘埃落定了,便只能去接受,然后尽力做到最好。”   “放心。”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这是唯一一次。”   “而且我不是要把你留在家里。”   “昨天夜里,我与归晚说了几句话,今天她会陪着你,一同在旁见证这场谈判。”   “你藏在暗处保护我,不见得比站在我的身边要差。”   “相反,看不见的人和事,更能换来人们的恐惧。”   “可以吗?”   怀素纸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云妖听得却不甚清楚,只觉得自己被一道温柔的浪潮给裹住了,整个妖都舒服的不行,根本没有余暇去思考话里的那些意思。   直到那些温暖离开,晨风吹入房间,把她唤醒过来,她的眸子里依旧残存着许多的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房间,确定圣女殿下已经离开,这才真正清醒。   下一刻,她回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话,顿时生起气来,狠狠地跺起了脚!   云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   因为怀素纸对她说的那些话,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凭什么把她带在身边,就不能确保江半夏的清白,这是什么奇怪的道理?   这话不就是在欺负妖吗?!   她越想越是生气,但又不想骂圣女殿下,因为这显然是江半夏在自作主张,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她回想着书上看到过的那些狠话,想要找出一句来宣泄此刻的心情,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最终万千情绪尽数汇聚成了三个字。   “烦死了!”   “烦死了!”   “烦死了!”   便在这时,一道略显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虞归晚推门而入,望向正在跺脚的云妖,认真说道:“我还没烦呢,你不准烦。”   云妖想到那三声烦死了被人听到,好生羞恼,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凭什么不给我烦?”   “因为我比你更烦。”   虞归晚面无表情说道:“我今天本来有三个会要开,五件附庸宗派的事务要处理,同时还要接受师叔的考核,但我现在来到了这里。”   云妖愣住了。   片刻后,她一脸同情地看着虞归晚,真诚说道:“那你确实比我更有资格烦。” 第七十七章 一场举世瞩目的约会(中)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比你来得更惨的人。   云妖心生同情,顿时把之前的那些抱怨都丢到了脑后,问道:“那她有没有和你说,今天过来要做些什么?”这当然是没话找话,是自觉尴尬后的强行转移话题。   话一出口,云妖便有悔意生出,心想别人都到这里了,怎么可能还是一无所知?   这话问的也太蠢了些。   然而就在下一刻,虞归晚却给出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答案。   “你笨吗?”   “啊?”   云妖一脸茫然。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罕见地有些糟糕,带着几分埋怨的味道。   “要是她告诉过我,今天特意让我来这里的原因,那我怎么会烦?我烦不就是她什么都没说,只让我过来一趟吗?”   云妖怔了怔,然后才反应过来话里描述了一件怎样的事情。   砰的一声!   小姑娘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张可爱至极的脸蛋上身同感受且同仇敌忾的愤怒,狠狠骂道:“圣……不,她这也太过分的,哪有这样子做的啊!简直就和吃饭不给钱一样可恶!”   从圣女殿下变作‘她’,这已经说明了很多。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说道:“后面那句话其实可以不说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往深处去听,还是有些幽幽。   云妖这才回想起她那个闻名于世的外号,羞愧地低下了头,老实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虞归晚不想计较这些,转而问道:“南离呢?”   在她看来,怀素纸最信任的人之一,便是这位长歌门的未来掌门。   如果真的出事了,没道理只让她一个人过来。   哪怕南离囿于此刻局势,无法亲自到场,肯定也会给出自己的意见,以供参考。   云妖摇头说道:“她好像只喊了你来。”   “我本来不想问,因为她没告诉我,那这就很有可能是一件我不方便知道的事情,但现在的情况明显不不同寻常……”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看着云妖,认真问道:“所以今天让我过来,为的到底是什么事?”   云妖想了想,确定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而且圣女殿下没有不让自己交代。   于是小姑娘老老实实,把昨晚到今晨发生的一切事情,如实地复述一遍,不作保留。   虽然说是不做保留,奈何从那年雪原枯树下开始算,她学会与人类交流的时间也长不过十年,如今日常交流说话固然没有问题,但到了复杂的情景下的描述,难免还是吃力。   故而。   虞归晚听得眉头微蹙,眼神一片惘然,才大致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发展。   她不太确定问道:“所以我今天来这里,便是来陪你的?”   云妖点点头,想了想,说道:“还有和我一起去看她和她。”   虞归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抬手,唤出朱颜改。   云妖有些担心,心想难道你不止比我心烦,还比我更加生气,气到要拔剑自尽的程度?   她连忙关心问道:“怎么了?”   “我还没给师叔请假的理由,现在得补上。”   虞归晚面无表情说道:“顺便通知南离。”   ……   ……   晨风吹散浮云,阳光重临大地。   通天楼一片灿烂,如披金甲。   江先生看完那封剑书,松手任由朱颜改离去,奔赴下一个位置。   然后他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晏磊,清都山驻守中州之峰主,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晏磊感受到他的目光,神情悠然地往杯中热茶吹着风,笑着问道:“是虞师侄又让你头疼了?”   自从虞归晚决定要成为天渊剑宗掌门后,江明煦便承担起了极其沉重的教学责任。   尽管前者学的十分认真,但本身性情所限之下,在某些事情上的处理,往往来的不够妥当,时常让他为之头疼。   在晏磊看来,这封随着晨风一并到来的剑书,显然是又一次的重复。   “没有。”   江先生看着这位老朋友,神情变得很微妙,说道:“这次轮到你了。”   晏磊愣了一下,问道:“我?”   江先生没有立刻回答,看了一眼窗外的晨光,确定时间还有,便直接一遍复述了剑书里的内容。   在剑书上,虞归晚没有长编大论,只留了一句很简单的话。   “怀素纸和人约会,我去看看,今天不来了。”   话音落下。   场间忽然安静。   晏磊缓缓放下手中杯茶,神情随之而凝重了起来,沉声说道:“我现在去给掌门传信。”   江先生点头说道:“应有之义。”   话里提及的那位清都山掌门,当然不是此刻正在云游的谢渊,而是谢清和。   晏磊起身向殿外走去。   然而没走上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江先生,认真说道:“烦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二。”   江先生说道:“最多等你半刻钟,因为我也很好奇这件事。”   …………   通天楼外,有两人陌路相遇。   梁皇看着裴应矩,问道:“你今日再来,又是为何?”   裴应矩没有虚伪掩饰,直接说道:“与你一般。”   梁皇说道:“我没想到你是这般好奇的人。”   裴应矩看了他一眼,很认真地提醒了一句:“我是万劫门的掌门。”   举世皆知,万劫门最是擅长和喜欢做的便是拱火,而拱火的前提无疑是凑热闹。   “所以你来是找元师兄?”梁皇再问道。   裴应矩点头回应,说道:“像这种事情,总该要知会一声。”   梁皇说道:“然后?”   裴应矩想了想,说道:“我不准备留在通天楼上。”   梁皇不解,问道:“为什么?”   神都大阵的阵枢就是通天楼,身在通天楼中俯瞰神都,如观盆景,可见一切细节。   如果想看今天这场热闹,或者说谈判,那里无疑是最好的位置。   “通天楼太高了。”   裴应矩顿了顿,解释说道:“有些事情,更适合沉到低处去看。”   梁皇沉思片刻后,觉得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问道:“师弟介意多一个人吗?”   听到这句话,裴应矩笑了起来,说道:“自然是不介意的。”   ……   ……   通天楼上,元道远凭栏而立,负手俯瞰浩大神都。   片刻前,他与裴应矩和梁皇简单地谈了几句,谈的自然是今日这场谈判。   很遗憾的是,出于责任的缘故,他必须要留在通天楼上操持大局,避免某些意外的发生。   否则按照他的兴趣,这时候当然更愿意亲自去到现场,好好去看一看这场‘谈判’的内容,而不是留在这里。   一念及此,元道远眼中再生厌烦,望向长生天峰的方向。   在过往时候,站在这里的人都是莫由衷,何曾需要他烦心这些事?   ……   ……   不算远在清都山上的谢清和的前提下,最后一个知道这场谈判的人,当然是南离。   当那封剑书的内容落入她的眼中,她先是微怔茫然,紧接着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过分疲倦后出现的错觉,最终却发现这便是事实。   南离挥了挥手,让朱颜改离去,没有立刻起身。   便在这时,梅雪捧着一碗热茶来到书房,见她眉眼恹恹,问道:“出事了?”   南离道了声谢谢,安静片刻后,说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梅雪想了想,提议说道:“要是着急的话,你歇一天,去把这事给处理了?事情由我来忙就好,你不用操心。”   南离叹息说道:“这件事我处理不了。”   听到这句话,梅雪是真的意外了。   紧接着,她却是笑了起来,认真说道:“那你就更应该去了。”   南离问道:“为什么?”   梅雪温柔说道:“因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比起案头这些无穷无尽的繁琐事务,更值得你去关心。”   “有理。”   南离本就是极干脆的脾性,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毫不犹豫起身往书房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梅雪问道:“怎么了?”   南离没有回头,说道:“大圣遗音……我记得是在您这里?”   梅雪怔了怔,旋即想起了一件事往事,笑了出声。   这笑声自然是促狭的,是往某个方面猜测的。   南离这才转过身,看着她认真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梅雪听着这话,很想问我想的是什么,但她终究是长辈,便不想让晚辈窘迫,很是温柔地敛去笑意,取出大圣遗音。   南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接过这张稀世名琴,长歌门的珍贵法宝,向晨光起处而去。   梅雪看着她的背影,随风微扬的缕缕青丝与裙袂,心想这样子也挺好的。   毕竟……   上一次南离在她面前,负琴离去也是在神都,为怀素纸入神都之事。   多年后的今天,还能见到同样的画面,不失为一种幸福。   至于怀素纸如今的身份很有问题,这是不需要提醒的事情,她相信南离能够处理好。   “年轻真好。”   梅雪感慨说着,望向案几上堆放着的那些公务,心想这场峰会的余波到底何时才能结束?   正常情况下,八大宗的掌门又怎会这般忙碌?   这种忙碌要是常态,那修行的时间往哪里找去?   事实上,每一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平日里都是时常垂帘偶尔听政的人物。   ……   ……   神都是人世间的第一雄城,坐落于平原之上,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   五千年岁月流逝,山中渐有风景名胜形成。   比如当年怀素纸与林晚霜剑争之处的那片冰湖,这些年来便吸引了不少年轻修行者,特意前来观瞻,希望能够窥得当年的一缕遗韵。   金安桥与那片冰湖相距不远,依稀可见其中风光。   江半夏站在桥上,如寻常人般,静静看着桥下的河水。   正值盛夏,又是连日雨后的放晴,她很自然地撑起了一把伞,掩去阳光,与颜容。   她神情平静,心境却不然,久违地有些起伏。   这种起伏很奇怪,是……一种难以述说的忐忑,或者说忐忑?   但她明明知道今日是一场把握十足的谈判。   是的,这不过是一场谈判,所以她不该要有如此没道理的情绪。   而且这所谓的谈判,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场演给外人的戏,仅此而已,为何她心情却偏生如此复杂?   下一刻,她感知到自远方落在此间的那些视线,觉得自己想到了问题的答案。   之所以忐忑甚至紧张,当然不是因为这场奇怪的谈判,而是她不希望这场谈判横生变故,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进行,瞒天过海。   就是这么回事。   江半夏这样对自己说。   她心境稍定,再次望向桥下水,心想你为何还没到?   昨日最后我不是与你说了,今日清晨时分吗?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江半夏感知着越来越多的视线,心中的不满越来越多。   某刻,这些不满都消失了。   因为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怀素纸被气到了,决定给她一个教训,所以今天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否则为何现在她还见不到人来?   一念及此,江半夏忽然有些不舒服。   或者说,难过。   哪怕是她也好……还是会觉得丢脸的啊。   哪有徒弟这样对师父的呢?   江半夏闭上眼睛,沉心静气片刻,强自冷静了下来。   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去,让所有人失望,以苦涩笑容与元道远叹息感慨自嘲,说那妖女不愿接受这场谈判,看来自己的面子还是差了些的时候……   有人来到她的身边,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   “让江教授久等了。”   说话的那人是怀素纸。   她的声音有些生硬,听着自然不如平常悦耳。   很有意思的是,江半夏反而觉得这更好听。   也许是这个缘故,她很自然地露出了一抹笑容,仿佛先前一切情绪都不曾存在过,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久等也是应该的。”   她似笑非笑说道:“谁让是我约的暮色姑娘您呢?”   怀素纸心想这是很生气了。   “有事。”她解释道。   “何事?”   江半夏微微笑着。   怀素纸却没有解释。   当然不可能解释。   她该如何说,自己忽然想到很久没有与你散过步并过肩,想到今日也算是难得一次,便准备去换身衣裳,以此表示郑重。   可她挑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今天是不一样的,是她们必须要装作不熟络的,是她们要展现出矛盾的。   于是她唯有再换上那一袭白裙,带着憾意。   这浪费了很多时间,因此她迟到了。   如此私事。   岂能与人言?   当然不能与人言。 第七十八章 一场举世瞩目的约会(下)   太阳尚未升至中天,阳光却已渐炽,气候很不怡人。   江半夏撑着伞,静静看着怀素纸,没有往前一步。   怀素纸与她相隔不近。   哪怕落在四周远处众人的眼里,她们之间也有着很清晰的一段距离,无法被模糊到仿佛靠在一起。   无论怎么看,这两人都是陌生的,是不甚熟络的。   某家临河的茶楼三层,虞归晚望向桥上的风景,看着那件被镶上一层金边的白裙,眉头蹙起,越发觉得今天这事儿很奇怪,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味道。   与她抱有相同想法的则是江先生,这位天渊剑宗的长老,与两人分别都有过一定的交情。   晏磊作为清都山的人,则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不是来真的,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今日前来围观的所有人,都可以是看戏,唯独他不可能真的看戏,必须要在某些时候站出来,维护清都山掌门的尊严。   然而落在梁皇与裴应矩,乃至于远在通天楼上的元道远眼中,这一幕画面却是再正常不过。   至于云妖……   她正在认真吃灌汤包,以及各种茶点,弥补清早那一碗放到坨了不好吃的面,而负责结账的人自然是虞归晚。   忽有风来,吹不来清凉,却让那镶有金边的白裙飘荡如云。   桥上的两人,早已成了很多人眼中的风景。   如果不是怀素纸和江半夏都有意低调,刻意不让寻常修行者辨认出自己的身份,这时候早就引起人们的轰动围观了。   都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美人,画像早已在人间各地流传,且双方身份都特殊到了极点,如此私下相见若是被人发现,必然会引起正邪之争,甚至是某些只能流传在暗地里供人猜想的绯色传闻。   “走吧。”   江半夏收回视线,声音平静如故。   听到这两个字,怀素纸下意识想要迈步,踏入伞下的清凉世界。   然而下一刻,她却强行停了下来,因为觉得太亲近不好。   她沉默片刻后问道:“去哪?”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说道:“随便走走。”   “除了那片湖。”   怀素纸摇头说道:“周围没有风景可看。”   江半夏说道:“你上次来是冬天,如今是夏天,风景自然有所不同,何况今日放晴,湖畔有风和树荫,比较凉快。”   怀素纸答应了。   两人向桥下走去,来到街上,穿过名为打铁的长巷,便来到了那片湖畔。   就像江半夏说的那般,盛夏与寒冬终究是不同的,当年被冰封的湖面,如今正碧波荡漾。   清风徐来时,湖畔一角生长着的那些荷花,身姿随风自然摇曳,粉色的花儿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分外娇嫩,悦目极了。   两人走在湖边树荫下,还是维持着陌生的距离,看上去没有半点儿谈判的感觉,更像是两个陌不相识的路人,恰好同路。   某刻,怀素纸觉得沉默太久,便停了下来。   她看着被柳枝划破的湖面,想了想,说道:“好看。”   江半夏微微一怔,然后望向她眼中所见,点头说道:“是啊,很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话说到这里,两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怀素纸心想这话该怎么接才对,再想了想,指着那片娇嫩荷花上,说道:“这也很好看。”   江半夏心想这话该怎么接才对,再看了看,指着湖中央那座孤山,说道:“这也很好看。”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了。   怀素纸问道:“真的很好看吗?”   江半夏诚实说道:“其实一般吧。”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现在是不是稍微有点儿……尴尬?”   江半夏提醒说道:“你可以直接用尬聊来形容。”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她说道:“我觉得这是你的问题。”   江半夏微微蹙眉,问道:“凭什么?”   怀素纸心想你还是这么爱耍赖,解释说道:“是你决定来这里的,那现在只能尬聊,找不到话题,当然是你没有做好的缘故。”   江半夏当然不可能承认,哪怕这其实是有道理的,认真说道:“可你比我有经验,因为我这辈子没有和谁约会过,现在只能尬聊了,这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当然是你的问题。”   ……   ……   从开始到现在,有资格见证今日这场‘谈判’的那些人,视线从未离开过那两位姑娘的身上,故而无一不把这一幕画面收入眼中。   正因如此,此刻所有人包括晏磊,哪怕没有完全听到湖畔的那些话语,都深刻地生出了一种名为无语的感觉。   “这俩人到底是在干嘛啊?”   南离没有自矜身份的习惯,没好气说道:“大清早跑来游湖就算了,还弄得跟两个中老年人似的,一会儿看看水,一会儿看看花,再看个山,这到底算什么约会啊?”   她越说越觉得来气,偏头望向虞归晚,微恼质问道:“你让我放下手里的事情跑过来,结果就是这么回事?”   话音刚落,云妖满是好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那约会应该是怎样的?”   小姑娘看着南离,诚恳问道:“你可以告诉我吗?”   南离沉默了。   就在云妖以为自己不该这样问,说错话的时候,虞归晚恰好做出了反击。   “她这辈子都没有和人约会过一次,又怎会知道?”   听到这句话,南离顿时就急了,恼火说道:“总之不是这样的!”   虞归晚今天的心情本就不好,竟是拿出了当年怼谢清和的劲头,悍然问道:“那我问你,要是让你再选一次,你来不来?”   南离不说话了。   答案很明显,无论如何,她只要知道了都是会来的。   云妖再如何天真可爱,都能感受到这时候的尴尬气氛。   小姑娘很不好意思,心想要是自己说话要是谨慎些,事情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承担起责任,至少不能让尴尬持续下去,于是乌黑眼眸微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新的话头。   “咦!”   云妖故作震惊模样,睁大了眼睛,指着南离负在身后的那张古琴,元气满满问道:“南姐姐,你背这张琴过来是要做什么?”   南离看着小姑娘的可爱模样,听着稚嫩骄扬的声音,却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那是她此刻提都不想提的事情。   她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你不觉得这样比较特别和好看吗?”   云妖有些意外,正准备后退上几步,认真打量一番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话。   来自江先生的口中,满是久被折磨后的由衷欣慰。   “她们终于动了!动了!”   ……   ……   早前片刻,在南离和虞归晚吵架的时候,湖畔的两人也发现了这场‘谈判’的不妥之处。   首先,她们的距离拉的太远,彼此之间的距离起码能站三个人,这与昨夜谈好的有明显的出入。   其次,当然是‘谈判’的内容太过于生硬,到了双方有所不适的程度。   再次,则是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呢?   江半夏心想自己终究是师父,这时候理应要站出来,承担起该有的责任,至少也该把第一个问题给解决。   “天气不错。”   “嗯?”   怀素纸望向她。   江半夏神情严肃,默默地把伞抬高了些,正色问道:“你热吗?”   怀素纸下意识想说不,好在开口的前一刻,及时醒过神来,略显僵硬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她琢磨着此刻该有的情绪,缓步走入伞下。   这是很小的一步。   然而落在所有旁观者的眼中,这却是具有非凡意义的重大一步,这代表‘谈判’中的两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开始做出改变,不再继续折磨人了。   是的,先前那些尬聊与仿佛相隔银河的并肩而立,对在场众人来说,比看别人钓鱼还要来得无聊,与事前所期待的相距不可以道里计。   ……   ……   湖中山上。   梁皇看着两人,想了想说道:“这样应该还不够吧?”   “当然不够。”   裴应矩想也不想说道:“但凡是今日在场的人,谁会觉得她俩不清白?谁都会觉得她俩清白,暮色既然答应了这场谈判,肯定是要得到足够切实的把柄的。”   梁皇沉思片刻,发现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请教问道:“那暮色接下来会怎么做?”   裴应矩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梁皇看了一眼天空,说道:“临近正午。”   “那接下来当然是吃饭。”   裴应矩说道:“总不可能还留在这里看湖吧?”   梁皇再次受教,望向湖畔两人,忽然问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裴应矩觉得自己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这两人站在一起很般配?”   梁皇怔了怔,摇头说道:“不是这个,是我觉得接下来还会再出意外。”   ……   ……   就像梁皇所言那般。   也似裴应矩所说那样。   当那两人跨过并不遥远的距离,在十数道欣慰视线的注视下站到一起后,很快便向湖外走去,准备进行今日的午饭。   然后。   怀素纸和江半夏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未曾想象过的问题。   PS:月底补更开始了,接下来每天日更一万,才能补完之前欠的字数,所以今天还有七千字,所以凌晨六点之前还有两章,猫猫叹息。 第七十九章 约会的三两小事   怀素纸望向江半夏。   江半夏沉默不语。   身处长街之上,两侧皆是食肆与酒家,而这些店的门前几乎都放了好几排的凳子,上面几乎坐满了等待入店的食客。   片刻前,怀素纸礼貌地询问了一下其中的某位店家,被告知正常情况下,她们最少需要再等待一个时辰。   而江半夏在听到这个回答后,委婉开口询问,是否能够花钱解决——她见过虞归晚,很清楚那个酱大骨剑仙的外号,当然不会忘了带钱出门,让自己落得同个下场。   然而很可惜的是,店家以礼貌的笑容回绝了这个提议,并表示本店一视同仁,除非贵客是道盟中人,否则一切免谈。   江半夏当然不可能为此表露身份,于是只能沉默,继而离开。   怀素纸本不想说些什么,但这事着实太过荒唐了些,忍不住说道:“我以为你带我来这里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刻意平静。   然而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就是抱怨的意思。   如何能不抱怨?   任谁在被带去看了大半天荷花与山,对着湖水发了一上午的呆,现在循规蹈矩来吃个饭,想着终于能好好坐下来说些话,不管说些什么,总归是要比之前好的。   结果现在却因为排队这种事情,只能站在外面,去留皆不是,抱怨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更何况怀素纸本就不赞同这场谈判的发生,心有不满,当然会有所怨言。   江半夏自知理亏,这时候当然不会说话。   而且她是真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明明昨夜那家店就不需要排队,为何这边的食肆酒家却都爆满,连一个空位都没?这条巷子里的食肆酒家之所以如此爆火,最关键的原因便是地理位置极好,与神都的权力中心相距不远之余,周遭更是坐落了不少景点。   如今中州各地宗门齐聚神都,其中多有年轻人跟随长辈而至,平日里闲来无事之下,只好游历神都,而这条街上的食肆价格相对颇为便宜,生意火热是很正常的事情。   江半夏如今贵为岱渊学宫之主,平日出行皆有人提前安排妥当,哪里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至于百年前的那个她也曾是神都人,理应知晓神都繁华?   那时候她只能在姜园里吃姜,身上连半块灵石都没有,一身清贫怎敢出门?   她越想越是觉得莫名其妙,微恼说道:“那便换个地方。”   怀素纸却没有动,看着她问道:“去哪?”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偌大神都,总不可能每家店都要排队。”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你知道附近还有哪里有吃的吗?”   江半夏说道:“我可以问人。”   话一出口,她便发现不对。   这条街上都是食肆酒楼,而她却去问附近有什么吃的,这不管怎么想都显得有些蠢了。   哪怕对方明白她什么意思,知道她是不愿排队,可是连这个都没有提前弄清楚,不也还是一种愚蠢吗?   怀素纸再如何尊师重道,终究还是一个正常人,无法闭上眼睛当作天黑,做到抛开事实不谈。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很难让她再对江半夏怀有太多的敬意,至少在生活这方面,往后再难有半点尊敬可言。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一位店家从店里匆忙而来,几乎是连跑带爬地冲到两人的身前,大喊出声。   “两位……烦请两位留步!店里现在有空位了,要是不嫌弃的话,两位可愿入座?”   ……   ……   不远之外,某处凉亭下。   “原来她们一直没有进店坐下,不是没找到想吃的那家,而是因为排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江先生收回视线,不再目送那两位姑娘,感慨说道:“我本以为今天出来是看戏,是散心,是凑热闹的,怎么就沦落到给人跑腿了呢?”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只想要知道,这场约会是谁安排的,若是有人想与我结为道侣,把我给喊出来看半天湖水,好不容易去吃个饭还没位置,那我定然是要拒绝的。”   虞归晚问道:“就算那个人是怀素纸你也拒绝?”   南离毫不犹豫说道:“我不相信她办事会这般不靠谱。”   “所以你的意思是江掌门不靠谱?”   虞归晚是真的意外了。   南离神色不变,平静说道:“你如今跟着江先生办事,理应清楚一位掌门平日里会有多忙,这定然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岂会与江掌门有关系。”   云妖听到这句话,咦了一声,眼里满是好奇,问道:“这难道就是书上说的,其实上面的人都是善良的,只是下面的人办事的时候出了问题……”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此刻凉亭里站着的人,视线几乎尽数落在小姑娘的身上。   唯一的例外,还是尚无自觉的虞归晚。   南离以手扶额。   晏峰主脸色古怪。   江先生看着云妖,咳嗽了一声,欲言又止。   直到这时,虞归晚才是反应了过来,对云妖说道:“这句话以后不要说了。”   云妖老实问道:“为什么?”   虞归晚认真答道:“因为这不是什么好话,用意较为讽刺,而且这里所有人的身份都能对得上,所以我们听着会不太舒服。”   云妖有些不解,望向南离问道:“那你刚才算不算在骂自己……”   南离只觉得自己今日倒了大霉,直接打断了她,无奈说道:“什么都不要再问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是我口不择言说错好了,行吗?”   云妖的性格一直不错,自然不会再开口,但好奇还是在所难免的。   小姑娘认真记下刚才的对话,决定等到晚上的时候,再把今天攒下来的问题,逐一交给圣女殿下,让她来给出答案。   为人师表,理应如此!   ……   ……   几碟菜,两个人,当然没有酒。   怀素纸礼貌性地浅尝几口,很自然地放下了筷子,说道:“吃过饭后,接下来你准备去做些什么?”   “按正常的来。”   江半夏微微低头,捣弄着身前那碗冰粉,似是随意问道:“若是你有不同的想法,可以说出来,毕竟你在这方面比我更有经验。”   怀素纸说道:“那便依你的意思。”   “那你接下来便不要再埋怨了。”   江半夏轻声说着,吃了一口冰粉,感受着唇舌喉咙间的凉意,身心稍微舒畅。今日这场‘谈判’发生了太多的意外,她很难再有昨夜辩论胜过怀素纸后,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心境。   想到这里,她决定提前说清楚计划,以免某人事发后再行甩锅之时。   “接下来我准备去看戏。”   “看戏?”   “不喜欢?”   “嗯。”   怀素纸很坦然。   江半夏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看着她,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知道吗?”   江半夏心想我该知道什么?   书上不都是那样写的吗?   所谓约会,便是同游一片风景,然后愉快用饭,继而并肩看戏,如此一套几乎固定的流程。   这就算谈不上出彩,至少也是一个不会犯错的选择吧?   难道你是担心没有位置?   不等江半夏开口。   怀素纸便给出了答案。   “我不是担心到时候没有位置坐,而是我真的很有名。”   她尽可能客观及谦虚地描述道:“这些年间,很多戏剧都是依着我做过的那些事改编出来的,你确定要带我去看我的故事吗?”   江半夏还真不清楚这件事,因为她未曾关心过,挑眉问道:“这会让你骄傲?”   怀素纸看着她,纠正说道:“是尴尬。”   江半夏本不觉得如何,听到这句话后,却莫名地有些心动,只觉得到时候的画面肯定会很有趣,值得看上一看。   怀素纸如何能看不出她此刻的想法,平静说道:“那些故事里全都有你。”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是吗?”   怀素纸说道:“换个去处吧。”   她从小就在照顾师父,直至长大成人。   哪怕途中彼此分开过好些年,曾经有过很深的矛盾与欺瞒,后来误会解开了,却又无可奈何地聚少离多,到了理应陌生的程度……终究还是无法陌生。   这体现在她很清楚师父讨厌什么,又喜欢些什么,该在何时递台阶等等方面。   “有理。”   江半夏很自然地顺着台阶下,然后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有想法?”   怀素纸沉思片刻后,望向窗外远方,说道:“去逛一逛珍宝阁和天衣坊之类的地方吧。”   江半夏想了想,发现这个提议确实很不错。   这完美符合昨夜那场谈判中的要求,无论是她送怀素纸一件礼物,还是相反过来,都足以成为暮色手中的把柄。   更何况这件事本就很有意思。   念及此处,她忽然想起当年雪原旧事,想起她亲手为徒弟戴上的那根脚链,以神识无声问道:“还在吗?”   怀素纸没反应过来,问道:“嗯?”   江半夏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怀素纸微怔,然后醒过神来,说道:“当然还在。”   江半夏追问道:“在哪?”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还在那里。”   江半夏嫣然一笑,看着她说道:“怎么不摘下来?”   “不想和你吵架,便懒得摘了。”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仅此而已。”   PS:歇一下,下一章会比较晚(早)。 第八十章 小姑娘不懂事,说着玩的   这个理由很好,任谁来都无法挑出毛病。   江半夏听在耳中,却是半点都喜欢不起来?   她只觉得这句话说的太过宠溺,显得自己有种被照顾的感觉。   然而这便涉及到了一个问题,她是她的师父,为人师表,哪有被徒弟反过来照顾的道理呢?   故而这句话无论怎么听,话里都带着欺师的味道,为她所不喜。   出于现实原因,江半夏没有对此说些什么,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   “这菜不合怀大姑娘您的口味吗?”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貌似温柔问道:“怎么不吃?”   怀素纸听着这话,望向桌上的红油兔肉和酸菜鱼以及水煮牛肉,说道:“要是我说不合口味?”   事实上,她对这些菜确实没什么兴趣。   原因也很简单,不久前她和云妖还在益州城里,几乎吃遍了当地美食,与曾经沧海难为水没有区别。   这家店的生意确实不错,但不代表味道也好。   而在她在根本不饿的情况下,未曾忘记动筷夹菜品尝,已是颇有礼貌了。   江半夏微笑说道:“那自然是要再点一桌的,否则岂不是失礼了。”   怀素纸真的有些烦了,心想你这也能有脾气的吗?   她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浪费不好,我带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她不等江半夏开口,便挥手唤来店家,把这一桌子的菜都给打包好,直接结账离开。   整个过程没有片刻的停滞,行云流水般,让江半夏找不到半点儿插手的空间。   直到怀素纸离开这家店的时候,一切尚未到半又半刻钟。   …………   食肆外不远处。   梁皇看着提着食盒,从店里走出来的怀素纸,有些茫然问道:“这也是正常的吗?”   “当然不正常。”   裴应矩认真说道:“无论今天是谈判,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哪有在事情结束之前,就把一桌子的菜都给打包起来,然后提着食盒到处闲逛的道理。”   梁皇想了想,问道:“那要是她们觉得到这里就足够了呢?”   裴应矩神情凝重了起来,说道:“这就代表我们今天白走一趟了。”   两人对视一眼,想到那个未来,竟是莫名觉得有些可怕。   这代表今日到场的所有人,都沦为了笑话,再考虑到围观群众们的身份,便来得更加可笑了。   “应该不止于此。”   “但是再来一次刚才的事情,这场谈判很有可能就结束了,我观暮色神情,她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所以她们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你我提前把问题给处理好,尽量别让她们再尴尬。”   “这我怎么知道。”   话至此处,两人忽然生出了同一个想法,交换过眼神后,确定那就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随之而来的那些问题,相比起这场谈判的稳定,都不是问题。   只要能够挽救这场谈判,谁又能指责他们?   要知道今日的谈判,可是事关道盟的未来大计,意义重大。   这般想着,梁皇和裴应矩不再犹豫,向另外那群人走去。   ……   ……   “你们快看,他俩过来了!”   云妖的声音还是那般活泼,丝毫没有受到片刻前那事的挫折,向亭下众人提醒。   听到这句话,江先生和晏峰主这两位境界最高的长辈,下意识往那头望去,这才发现竟是两位掌门真人联袂而至,不由皱眉。   紧接着,他们才发现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为何这小姑娘能提前发现连他们都发现不了的人?   带着这样的不解和困惑,两人连忙迎上前去。   “我们的来意很简单。”   梁皇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说道:“这场谈判再这样下去,肯定是要出问题的,我想你们也不希望事情变成那般模样。”   话音刚落,南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谈判?”   她神情凝重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应矩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说道:“你不知道吗?”   “今日这事是昨夜定下来的。”   梁皇接过话头,解释说道:“其中具体缘由无法与你们说,你们只需要知道,等等……”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间醒过神来,不解问道:“……要是你们不知道这场谈判,为什么会在这里看着?你们得到的消息是什么?”   亭下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来到了虞归晚的身上。   当然,某只云妖没有。   “归晚啊,我记得你剑书里和我说的是约会吧?”   江先生的声音有些沉重。   他的记性很好,或者说他记性再如何差,都不会忘记晏磊在得知今日此事后,曾急匆匆地动用特殊手段,将此事传回清都山。   如果这是一场误会,而这个误会又致使谢清和与怀素纸的感情出现问题,甚至于是婚姻破裂。   那这究竟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变故?   往小了说,这将会让清都山过往的一切押注尽数付诸东流。   往大了说,这将会直接决定中州乃至整个人间往后千年的历史走向。   谁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江先生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唯一想要确定的,便是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关系。   这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对自我定位的清晰认知,更是他着实没有兴趣,以这种方式名留史书之上,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梁皇与裴应矩在片刻错愕后,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深感荒谬,心想历史的转折点难道就在今天,就在她们究竟是谈判还是约会之上?   虞归晚感受着众人视线,下意识望向云妖。   约会这个说法,正是她从小姑娘和她说的那些话里面,总结得出的结论。   是的,当时她确实是有些生气,觉得怀素纸很不负责任,但还不至于气到故意造谣的程度。   云妖见她望向自己,连忙端正神情,便要勇敢承担起相关责任,认真解释表示约会这个词没有问题的前一刻……   南离忽然开口了。   “我觉得这所谓的约会吧,应该是小姑娘不懂事,闹着玩说出来的。”   她看着众人说道:“归晚则是不知道还有谈判这件事,听了之后便信以为真了,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在意的,就是一个误会而已。”   话音落下,还是安静,因为这个解释真的很勉强。   亭外人来人往,那些吵闹和喧嚣,却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云妖终于察觉到其中的不妥,但还是没懂众人为何这般模样,想了想,便放弃了澄清这件事,很是委屈地认了这口锅,转而提出了一个崭新的问题。   “她们两个已经走很久了。”   小姑娘一脸老实问道:“我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气氛还是很尴尬。   江先生在心里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有些僵硬地笑了出声。   “看来这就是个误会,不过大家来都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他笑着说道:“而且这场谈判很重要,那现在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确实需要我们在背后帮个忙。”   裴应矩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问道:“你连谈判的内容都不知道,便做这种决定了?”   “我们虽是不清楚今日为何会有这场谈判,以及谈判的内容是什么,但这是怀大姑娘做的决定,那肯定是有必须这般做的道理的。”   晏峰主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如此,那自然要尽心尽力,不能让此事前功尽废。”   不管别人信不信这番话,反正他自己是信了,也必须要坚定相信。   因为这是很纯粹的立场问题。   在梁皇和裴应矩出现之前,他当然可以就此事向江先生提出疑问,那是盟友之间的事情,但如今有外人在场,便不能这么做。   这也是他先前万般困惑,却始终没有开口的缘故。   “那走吧。”   南离牵起云妖的手,向亭外而去。   云妖还在纠结前面那句话,惦记自己被说不懂事,想着私下问个清楚,便也没有反抗。   眼见两人离开,其余人也不好再逗留下去,只能是随之而行。   然后。   这群几乎站在了人间最高处,手握道盟权柄的强者们,便跟着这两位姑娘前行,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不时交头接耳,低声探讨某些事情。   落在神都居民的眼里,这便很像是那种特意不远万里而来,瞻仰神都风光的外地人,不时引起几声嗤笑。   ……   ……   离开那条布满食肆的长街,从长安东路走到延安西路,怀素纸提着那个食盒,与江半夏一路并肩。   路上偶有闲话,但更多还是沉默。   因为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她们踏入神都,乃至于整个人间最为热闹的坊市,这种奇怪的安静才被打破。   放眼望去,坊市中伫立着数之不尽的招牌,皆是天下各大宗门的产业。   每天自各地前往神都的飞舟上,接近一半的货物,最终都会流入这片坊市当中,再而经过一定的包装与打磨,最终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这里的铺面租金极其昂贵,卖的东西自然更加昂贵,名气当然也是最大的。   哪怕是怀素纸和江半夏,都知道这座坊市的存在。   来往行人无数,八大宗的弟子也是寻常可见,掩埋身份后的两人站在此间,自然不会惹来目光。   “你要去哪里?”   怀素纸提着食盒,望向江半夏。   江半夏望向某个地方,说道:“先去那看看?”   怀素纸循着师父的视线望去,发现那是一家名为长秋卿的商铺,高有三层,占地颇广。   她隐约记得,这三个字颇有名气。   或者说贵气。   所谓贵气,自然是昂贵的贵。   PS:接下来这个情节,是我的好朋友鱼干(兄长大人的镇守府)在大约两年前向我吐槽过的,我当时听完后很认真地反驳了他,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把当初吐槽的那些给写出来了,心情格外激动且愉快。   注:鱼干于今日下午一点,还问我大乱斗与否,妄图坏我半年奖,真是罪该万死啊! 第八十一章 一见   “……你觉得她们够钱吗?”   “应该或许大概……是够的吧?”   “可以用确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吗?”   “当然不能。”   坊市某处,一行人看着怀素纸和江半夏走进那家名为长秋卿的商铺,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虞归晚,想起那件至今仍旧赫赫有名的逸事,担心是很自然的事情。   南离思考片刻,说道:“长秋卿的名头不小,她们应该是听过的,不至于没有任何准备,依我看来,这次不太能再出意外了。”   众人想了想,发现这句话确实有道理。   如果那两人到时候真不够钱了,看上的东西结不起账,大不了就像之前那样子,大家暗地里偷偷帮个忙好了。   这又不算什么大事。   反正这场谈判最后只要能够成功,一应支出都会由道盟承担,无人损失。   更何况以在场众人的身份,这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一些小钱,谁也不会在乎。   就在这时,虞归晚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所以这里有人去过长秋卿买东西吗?”   答案没有任何意外。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长秋卿的名头,但谁也不曾真正到店里买过东西。   这看似毫无道理,然而考虑到众人的身份,便再是正常不过了。   像长秋卿这样的店铺,就算其中售卖的东西再如何昂贵,幕后老板的身份再如何深不可测,与他们终究存在着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   都是俗事缠身又或者一心修行的人,平日里岂会到这种地方闲逛,真要是看上了其中的某样东西,向下属随便吩咐一句就好,自然会有人把事情办妥。   在这种前提下,谁会有心思特意来到这处坊市,像寻常修行者那般闲逛?   真有这样的闲暇时光,用在修行上岂不是来得更好?   “为什么这样问?”   南离有些不解。   虞归晚迟疑片刻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在吃那顿酱大骨之前,我一直都没有结账的习惯,万一那店里有奇怪的规矩,但素纸和江前辈不知道呢?”   听到这句话,众人旋即开始沉思。   “应该不会有吧?”   梁皇望向那三层店铺,说道:“店里卖的是衣裳和首饰,虽说每一件都是由炼器师亲手所制的法器,但品阶也就寻常而已,更多还是别有巧思的精致,这能有什么规矩可言?”   裴应矩点头说道:“当是此理,开门做生意,只要能付得起钱,那便没有道理出问题。”   江先生笑了笑,感慨说道:“那看来我们总算是不用关心太多了。”   “既然如此……”   晏峰主忽然说道:“那我也该回去了。”   江先生闻言微怔,旋即明白了过来,知道他是要尝试弥补今日之过错,好让远在清都山的谢清和不要产生误会,从而致使某些事情的发生,认真说道:“今日发生的一切,我明日与你细说,还请放心。”   得到承诺,晏峰主终于放下心,最后带着憾意看了一眼那家店铺,这才转身离开。   云妖没有在意这些。   不是因为她不认识这位清都山的峰主,而是……此刻店里的那两人,竟是再次遇到了一个想象之外的问题。   她指着那头,诚恳问道:“这次该怎么办?”   ……   ……   “两位客人,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本店的所有衣裳与首饰,至少都是由金丹境的炼器师所亲自打造,不曾假借他人之手片刻,凝聚着炼器师的全部心血。”   一位貌美的女掌柜看着两人,微笑柔声说道:“世间唯有真诚不可辜负,长秋卿与这些炼器师合作前,曾郑重答应过他们,眼中不会仅有灵石,会为每一件灌注了心血的衣裳和首饰,挑选一位合适的主人,这是本店的宗旨所在。”   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位女掌柜恰到好处地把声音压低到一定程度,是旁人除非有意偷听,很难听到的程度。   然而也许是相似的事情之前发生过不少次,长秋卿店内的客人们即便没有听见话里面的内容,还是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笑声响起。   这些笑声很是轻微,谈不上是刺耳的,但难免还是有些嘲弄。   怀素纸和江半夏都不是寻常人,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很自然地把话给问了下去。   “那怎样才算是合适?”   女掌柜很有耐心,认真答道:“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就像本店的名字长秋卿中的长秋二字,意在长久延续,本店希望与每一位客人建立起一段长久的,彼此充分信任的美好关系,以悠长年月见证真挚情感,届时,本店自然会将这件镇店之宝双手奉上。”   话止于此,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楚了。   那怎样才能建立起这样一段关系?   当然是常年累月坚持不懈地在这里花钱,无论店里出了什么新品,都要二眼不看地从容买下,如此才能称得上是真挚感情。   人世间第二强大的力量便是习惯,长秋卿如此行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客人养出在这里花钱的习惯。   而且这种做法,同时也能极大程度地提高某件衣裳和首饰的价格,赋予其额外的独特意义。   怀素纸和江半夏对视一眼,确定对方都不知道这件事。   在她们的世界里,这是未曾发生的事情,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直到今天,怀素纸才知道谢清和衣柜里很多看似寻常的裙子,其中竟然存在一个如此曲折的置办过程。   当然,这些规矩对谢清和来说,或许从未存在过。   至于江半夏,她固然是将布庄开遍整座中州,但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建立起一张崭新的情报网,又怎会注意到这种无关轻重的小事?   事实上,怀素纸对此并无喜恶。   换做寻常时候,她听到女掌柜的回答,便会直接转身离去。   毕竟这听起来就很麻烦。   今天却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在于……她和她正在谈判,为了完成这场谈判,她有必要送她一件礼物,以此作为把柄。   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般想着,怀素纸再次望向前方。   落入她眼中的,是一件为阵法所保护,悬于空中的深蓝宫裙。   这宫裙的款式极为精致,颇有几分大气的感觉,看上去就很适合江半夏。   “你能做主吗?”   怀素纸忽然问道。   女掌柜怔了怔,低声说道:“本店之内的事情,我自然是能做主的。”   怀素纸问道:“包括这条裙子?”   女掌柜看着她越发不解,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但事后必须要给予上级解释。”   “那就好。”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这条裙子我要了。”   听到这句话,女掌柜终于忍不住了,下意识便皱起了眉头,准备以严厉语气,强调这里不是寻常地方,是道盟治下的神都的前一刻……   怀素纸什么都没有说,平静地解开了道法,露出自己的脸。   女掌柜愣住了。   她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待确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以后,顿时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身体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的神情变得极其精彩,再也找不出先前那些从容与平静,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想要开口,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江半夏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眼里找不出半点意外。   “现在可以了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再次以道法掩去容貌。   与长秋卿建立起所谓的美好关系太过麻烦,而她又确实想要这条裙子,那该怎么办?   答案很简单。   ——请你看我,看我这张脸抵不抵得过你的规矩。   女掌柜看到怀素纸的脸,哪里还敢再提什么规矩,恨不得先前什么都没有说过,连忙挤出一个僵硬至极的笑容,诚恳说道:“当然可以,这条裙子能让忄……您喜欢,是长秋卿的莫大荣幸。”   说完这句话,她以最快的速度解开阵法,迎着店内诸多客人的不解与震撼且茫然的目光,将这条深蓝宫裙以最高规格封存起来,将其送到怀素纸的手中。   直到这一切结束,怀素纸和江半夏离去后。   女掌柜还沉浸在先前的经历当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连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东家,神色匆匆地赶到店内,仍旧一无所觉。   东家最开始也没有在意她,直到发现那条宫裙已然消失,他的脸色骤然苍白,连忙来到女掌柜的身边,压低声音接连发问。   “那裙子呢?”   “怎么不见了?”   “是被客人买走了?”   “你赶紧去给我追回来!”   连番追问之下,女掌柜依旧维持着镇定,因为她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无论是谁找东家走关系,想要拿走那条裙子,只要听到怀大姑娘这四个字后,都会像她刚才那样退避三舍,不作任何争执。   她以平静中暗藏骄傲的语气,叙说先前发生的事情,并且取出了怀素纸亲笔留下的名字,证明一切并非虚假。   东家听到这句话,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然为汗水所打湿。   ……   ……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   “你没付钱。”   “即便我愿意付钱,她想来也不愿意收,而且对这些店来说,我喜欢店里的衣裳,就已经是最好的回报了。”   “有理。”   “我一直都很有道理。”   怀素纸说的理所当然。   江半夏挑眉问道:“所以你是有多喜欢那条裙子,如此不择手段也要拿到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是觉得这裙子还算适合你。”   江半夏微笑说道:“你准备送我?”   怀素纸说道:“嗯。”   片刻后,她有些突兀地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为了谈判。”   PS:这里大概复述一下当时的情景。   那天鱼干忽然对我说,他的读者指出章节里的错误,让他深感羞愧。   具体即购买奢侈品往往是需要前置配货的,没法像小白那样随便买买买,而我当时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不能是店里的人认出了他的主角,刻意无视了这些规矩呢?   就像这段情节里的那样,像纸纸这样的人,刷脸就行了,哪里还需要关心在乎这么多。   注:今日还差两章。 第八十二章 修罗场(上)   从长秋卿中走出时,天色依旧尚早,远未黄昏。   怀素纸和江半夏撑着伞,走在骄阳之下,忽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何方了。   她们当然可以继续在坊市中闲逛,如寻常修行者那般找到一件适合自己的法宝。   但她和她都不是什么寻常人,坊市中售卖的东西,着实起不到什么用处,多是如那条宫裙般的身外之物,不值得多看上一眼。   两人都不好热闹,素来喜欢安静,很难再有兴趣逗留下去。   更何况今日去哪都能出些奇怪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打击了她们的热情。   “那就去客栈吧。”   江半夏的声音突然响起。   怀素纸怔了怔,问道:“嗯?”   江半夏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温柔笑容,说道:“怀大姑娘不用多想,为了谈判而已,毕竟我得给你一个把柄,好让你得以安心,今天至此发生的事情,显然还是不够的。”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好像很愉快?”   “我又怎敢不愉快呢?”   江半夏微笑说道:“若是我今日不愉快一些,只怕怀大姑娘您不满意,担心以后我与旁人说,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被迫的,证据就在我不苟言笑之上,那我当然是要多笑一点儿的。”   怀素纸不想理会。   今日这件事,由始至终都是她这师父的一意孤行。   如果不是谈判的过程当中,遇到了太多莫名其妙的意外,她相信她会笑的更加开心一些。   “毕竟……”   江半夏笑着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那些蠹虫继续盘踞在道盟当中,始终无法被根除。”   她偏过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眉眼流转之间,竟是生出了几分可怜兮兮,如风中白花的柔弱感觉。   “此事只能劳烦怀大姑娘了,我又怎敢让您不快呢?”   怀素纸沉默不语。   这些话落在她的耳中,便像是她对她说:你也不想道盟被这群废物继续把持下去吧?   无论怎么看,江半夏的话都能理解成这种意思。   问题在于,以她们的真实身份与立场来看,这未免过分讽刺了些。   难怪师父这么开心。   “嗯。”   怀素纸决定不再计较这些事情,说道:“那就去客栈吧。”   江半夏莞尔一笑,说道:“还请怀大姑娘您安排。”   过往五年及当初与谢清和同游中州,怀素纸对挑选客栈这方面已经颇有心得。   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她便找到一家名为四季的客栈,与江半夏共同入住。   神都如山,而这家客栈的价格颇为昂贵,自然位于山中的高处,推窗望去,景色自是悦目。   客栈的房间内布置有各种阵法,而且每一个阵法的目的都是为了舒适,住着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   ……   与此同时,留在外头的众人看着这一幕,神情无一不复杂。   江半夏的身份是绝密之事,在场唯有云妖得知真实,就连南离都不曾清楚。   “这是怎么回事?”   江先生皱起眉头,看着梁皇问道:“不是说谈判吗?为何她们就谈到了客栈里去了?还是同一个房间!”   梁皇的心情颇为低沉,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一言不发。   哪怕昨夜他和裴应矩还有元道远,在通天楼上得知江半夏决定后,便知道此刻这一幕很有可能出现,但真的出现以后,心中难免还是有些膈应。   以身伺魔?   道盟怎就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了呢?   梁皇当然清楚。   以怀素纸过往展现出来的性情,不可能真的对江半夏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后者都确切付出了自己的名誉。   “这是谈判的一部分。”   出于某个原因,裴应矩给出了解释:“至于其中涉及到的具体内容,恕我无法告知。”   南离看着他问道:“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是的。”   裴应矩说道:“如果你对此有异议,可以去问元师兄,看他是否愿意给你解释。”   南离无话可说。   以元道远如今对她的态度,她不可能从这位乌龟山掌门的口中,得知今日谈判真相。   虞归晚不在乎这些,因为相信怀素纸,说道:“那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能做的吗?”   听到这句话,众人沉思片刻后,竟发现真的无事可做了。   那两人都住进客栈里了,他们总不可能再继续看下去,这是礼节上的问题,更是一种直接的冒犯。   “就此别过吧。”   梁皇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提醒说道:“还请诸位不要声张今日之事,最好是埋在心里,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完这句话,他和裴应矩转身离去,走的毅然决然,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江先生目送两人离去,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也该走了,本是想着过来看热闹的,没想到最后变成了查漏补缺,还险些没补上,把自己变作笑话。”   不久前那位匆匆赶到店里的长秋卿东家,正是他直接动用天渊剑宗的渠道,把对方请出来的。   至于为什么是他?   原因很纯粹,梁皇和裴应矩两位掌门站的太高,平日里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俗事,而南离和虞归晚都是晚辈,不就只能他来处理了吗?   虞归晚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是我没把事情弄清楚,让师叔你和晏前辈担心了。”   江先生不愿在外人面前训斥她,摇了摇头,说道:“今日你搁置的那些事情,记得给补上,别的往后再说。”   话音落下,这位天渊剑宗的长老也走了。   场间只剩下两大一小三位姑娘。   云妖有家可归,但家里没人,故而不愿归。   虞归晚心想自己今天本就请了假,要是现在回去处理俗事,与没有请假的区别是什么?   一念及此,她更是坚定地留下了的想法。   南离的想法最简单。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场谈判,才能谈到客栈里面去,还是同住一个房间。   这件事要是弄不清楚,她不知道要再过多少天,自己才能再睡上一次好觉。   两人一妖交换过彼此眼神,确定对方想法后,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走进那家客栈,要了一个同样的房间。   然后。   她们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是不是有点儿幼稚?”   “我觉得不是幼稚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第一句话自然是出自于虞归晚的口中,而中间那句则是南离,剩下的当然就是好奇的云妖。   南离叹了口气,越发觉得事情荒唐了起来,无奈说道:“是我们在这里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吧,难道我们还能过去敲门吗?”   云妖回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书,不太确定说道:“要是不能敲门的话,那我们听墙角?”   话音落下,另外两位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心想这是什么离谱发言?   怀素纸平日里到底是怎么教的你?!   “你不怕被师姐打吗?”   南离看着云妖,眼里满是震撼之情,试探问道:“还是说……你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云妖理直气壮说道:“没想过!”   听到这句话,南离沉默了会儿,往外走了一步。   云妖不解问道:“你干嘛?”   南离神情真挚说道:“我怕你被师姐教训的时候,师姐发现我和你站的太靠近,连带着看我不顺眼,顺手给我一巴掌。”   “啊?”   虞归晚震惊问道:“素纸还会给人耳光的吗?”   云妖说道:“我没见过。”   南离有些无语,没好气说道:“重点是这个吗?是我们现在到底该做什么,总不能真的去听墙角吧。”   云妖再次听到这三个字,犹豫了会儿,摇头说道:“我不想被圣女殿下甩耳光,感觉会很疼,要听还是你们去听吧。”   五年前云妖之灾平息的时候,虞归晚和南离都在清都山上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怀素纸没有明确交代过,但两人又不是白痴,怎会猜不到小姑娘的真实身份?   此刻云妖否决了这个提议,她们哪怕真的动心了,想要去听墙角,那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她们根本就没这个心思。   “我饿了。”   云妖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知何时,炎日已然西斜。   天地间一片红暖。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去吃个饭吧,待会儿看有什么能做的。”   虞归晚想不到别的事情,只好同意。   两人一妖本就没有行李可言,便直接往房间外走去。   就在她们推门而出时,隔壁的房门恰好也开了。   南离听到声音,下意识偏头望去。   然后。   她发现了一件极其没有道理的事情。   怀素纸白衣如旧,不曾有变。   不对,她竟是从未有过地束起了一根麻花辫,看上去极为蓬松,分外青春。   而且……江半夏何以黑发披肩,发丝略带湿意,流露着淡淡的光泽,似乎刚刚洗过澡那般?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南离看着这一切,神情瞬间精彩了起来,久久未能言语。   虞归晚的眸子里满是茫然,心想这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过道一片安静。   下一刻,这种安静被云妖打破了。   小姑娘眼神明亮,视线在四人身上来回一圈,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直接说道:“要不我们来打麻将吧!”   PS:写一半昏过去惹,继续写,争取一点前再更新一章。 第八十三章 修罗场(中)   早前不久,客栈房间。   怀素纸推门而入后,行至窗前伸手一推。   阳光被午后的凉风吹落室内。   半室光。   半室影。   在阳光底下,她很随意地褪去鞋与袜,然后坐在窗边的那张摇椅上,让椅子里的软垫把自己的身体包裹住,   江半夏看着她这般慵懒的模样,莫名地有些不习惯,问道:“你现在无所谓了?”   怀素纸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平静说道:“你我都住进客栈了,他们再如何关心今日这场谈判,都只能转身就走,不可能继续留在外面,等你我出来。”   江半夏心想道理的确如此,说道:“我还以为你会与我置气。”   怀素纸说道:“没有意义。”   江半夏在床边坐下,看着她说道:“因为我不会听?”   “嗯,我不想再和你吵。”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而且今日这件事若能顺利,届时我再去岱渊学宫,想来也会方便一些。”   江半夏心想前半句话是真的,但后半句话……我又怎会听不出来是借口?   这般想着,她却没有揭穿怀素纸,淡淡地嗯了一声。   很有为人师表的感觉。   房间一片安静。   为阵法所过滤的夏风,有着当下时节难得的清凉,自远方天空而来回荡在房间里,给人的感觉,便像是从盛夏回到了初春。   怀素纸闭目养神。   江半夏看着她,想着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情,忽然觉得好有意思。   也许游湖看花赏山真的很老年人,但她本就不如何年轻,年已过百很久了。   或许去到酒楼才发现没有位置还要排队,显得她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但某个徒弟不也对此一无所知吗?   再到长秋卿里那颇为奢侈的所谓规矩,当她准备转身放弃的时候,有人却毅然决然地展露真容,为她买……取走那条宫裙。   所有的这些画面,再一次重现在她的眼前,掠过,消失,再掠过,再消失。   在她如静水般单调的生命中,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与在意的人一并度过这些新鲜的时刻,哪怕狼狈,总归也是美好的。   江半夏唇角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然后她起身走到怀素纸身旁,认真说道:“有一样东西我得还给你。”   怀素纸睁开眼,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摇头说道:“我不记得你有欠我什么。”   “你忘了无所谓,我记得就好。”   江半夏的声音很是轻快。   怀素纸问道:“是什么?”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麻花辫。”   怀素纸沉默了。   江半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笑说道:“是师命。”   怀素纸心想这哪是师命,分明就是乱命。   她不愿争吵,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些许腹诽。   “怎样?”   “嗯。”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没有意义。”   江半夏心想的确如此,她很确定,自己会将这件事坚持到底。   怀素纸起身,从摇椅离开,往梳妆台走去。   修行者至境界高升之时,自会脱胎换骨,道体自洁。   但这不代表没有敷脂上粉的需求。   每逢人生大事,比如破境后的宴席,又或是与人结为道侣,再或是别的什么,施以妆容也就成了有必要的事情。   怀素纸至今仍旧记得,谢清和登临清都山掌门之位时,那件金红交织的端庄礼裙,以及那张再无从前半点稚嫩模样的面容。   如今回想,五年仿佛一瞬。   她敛去思绪,不再去想那些事情,在铜镜前坐了下来。   江半夏站在她的身后,取下束发的发带。   如瀑般的黑发散开,倾泻在怀素纸的肩头,与她如雪般的肌肤形成鲜明对照。   “刚才那条裙子也挺适合你的。”   江半夏伸手挽起她的头发,开始替她梳头,似是随意问道:“你要试一下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送给你的。”   江半夏问道:“所以?”   “你和我如今不是没钱。”   怀素纸想着从前那个缺钱的时节,沉默了会儿,说道:“哪有这样做的道理?”   当年她之所以不让师父喝酒,除了酒后照顾起来麻烦,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穷。   一位大乘境的修行者想要喝的愉快,得以沉醉,那酒的价格就必然昂贵。   当年元始宗百废待兴,各个地方都要用钱。   而且那时候的她还有暗伤积攒在身,必须要以诸多天材地宝与丹药,才能稳定住自身的伤势。   如此艰难处境之下,哪里还能有酒钱?   所有的酒钱,都是江半夏好不容易省出来的,被怀素纸察觉后,这对师徒更是为此斗争了很长一段时间,途中发生多不少的事情。   江半夏想起从前往事,没有恼羞成怒,因为那是她最为怀念的旧时光。   更重要的是,铜镜里清楚倒映着她的身影。   若是她眉眼间的情绪因此变化,不复平静,都会被怀素纸看见,一丝不漏。   她唇角微微扬起,轻笑说道:“你若是喜欢,便是你的,我怎可能再要回去。”   怀素纸说道:“但这是我送给你的。”   “好吧。”江半夏顺着这句话,不再纠缠下去,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今日过后,你便有理由动手去杀丘中生了。”   怀素纸心想就算没有今天这件事,自己还是会去杀了这人。   然而这句话着实太硬了些,都是不满的味道,很容易又让聊天变作争吵,她便没有付诸于口,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江半夏继续说道:“有几成把握?”   怀素纸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   要是让云妖出手,那结果当然没有任何悬念可言,胖老人必死无疑。   问题在于,现在元道远已经知晓了云妖的存在,只是无法确定她的真实身份以及来历。   云妖作为灭世三灾之一,是整个修行界乃至于人间的最大威胁。   与云妖勾结这种罪名,没有谁能承担得起,怀素纸再如何相信这个世界相信她,也不愿意去承担这个风险。   人心这种事物,本就不该被拿来考验,因为考验最终滋生出来的事物必然是怀疑。   怀疑,则是一切不幸的缘起。   一个人会被这个世界怎么对待,绝大多数时候都会被其如何立世,所真实预言出来。   ……   ……   “如果动用我掌握的一切手段,十成……”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但这是最后的选择,正常情况下,我杀他的可能不到五成,约莫在三成左右。”   话中所言的最后选择,自然是诛仙剑阵。   诛仙剑阵是她最为强大的手段,凝聚着姜白数百年修行的心血,理应出现在元始宗重立山门一战当中,如此才能发挥真正的用处。   “三成已经足够了。”   江半夏没有问为什么,认真说道:“而且这不只是你的事情,也是道盟的事情,我会与他们就此事商讨。”   怀素纸闻言微怔,忽然发现今天这件事,并不是毫无意义可言的。   如果没有江半夏的一意孤行,以元道远的性情,最多只会默许她对丘中生动手,不可能给予事实上的支持。   丘中生作为玄天观的前代强者,辈分极高之余境界亦深,暗地里必然藏有不为人知的法宝与手段。   怀素纸只是自信,从未自负。   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终究只是化神上境,想要杀死这样一位老人,倚仗外力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如果她真的有战斗方面的洁癖,前些天就不会让云妖在旁掠阵,确定每一次出手都能有所得。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没有再说话。   某刻。   江半夏往后退了一步,认真打量着自己亲手编出的麻花辫,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好看。”   怀素纸问道:“和那天我给你编的麻花辫比呢?”   江半夏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当然是你更好看些。”   怀素纸站起身,侧身望向铜镜里的自己,同样认真地打量片刻后,摇头说道:“我觉得是你更好看一些。”   “凭什么?”   江半夏微微蹙眉,不高兴的很明显。   怀素纸看着她,神色不变说道:“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为你再编一个,仔细对比一下。”   话音落下,江半夏顿时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不由轻笑出声,说道:“不敢让怀大姑娘您辛苦。”   不管怎么听,这句话都有些阴阳怪气的感觉。   故而话刚出口,她心中便有悔意生出,心想自己今日挑衅的次数也太多了写,要是怀素纸为此而吵上一场……那她确实很不占理。   “我有些累了。”   江半夏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往深处去听,还是能听出生硬的感觉。   她若无其事般望向窗外,看炎日西斜,见神都红遍,淡然说道:“我要去沐浴,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待会儿你我吃个饭,就此作别好了。”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当自己沐浴过后,与怀素纸并肩而出门之时,隔壁房间的门突然也被打开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好。   那三位姑娘从中走了出来。   是南离。   是虞归晚。   是云妖的那一声麻将。   PS:稍微晚了点,现在还差两万多字,意思就是我今天还得再写一万字,明天才能平稳落地。   好像比上个月还要离谱了,真是自作孽……接下来我先去洗个澡,拿杯咖啡,稍微打起精神,争取在昏过去之前再写三章出来。   最后再吐槽一句,要是正文能发番外就好了,我现在直接扔上来,两个番外加起来足足有一万五签字,啥压力都没了! 第八十四章 修罗场(下)   过道里一片安静。   然而气氛还未来得及尴尬,就被那一声麻将给打破,再也严肃不起来。   南离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云妖,心想你这时机挑的未免太准了些,竟能挑在我即将发难质问的前一刻,恰好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这到底是有心的?   还是无意的?   再想到今日的约会一说,她看着云妖的眼神里,不禁又多了几分狐疑之色,越发觉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模样,很可能是一种伪装。   就像暮色的冷血无情与怀素纸的日行一善,都是为求达成最终目的,所采取的一种手段。   不愧是灭世三灾之一,果真不可小觑。   南离越想越远,直到一句话落入耳中,才被骤然惊醒过来。   “所以她其实没有骗我。”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和江半夏,说道:“原来你们真的是在约会,不是谈判。”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仿佛只是一句关心。   云妖终于察觉到气氛的不对,想着话里的约会二字,顿时不安了起来,心想待会儿自己不会真要吃耳光了吧?   “是谈判。”   怀素纸神情不变,看着虞归晚说道:“当然,说是一次约会也没有问题。”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幽幽。   “所以您准备什么时候解释呢?不会是等到尘埃落定,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才有空和您的妹妹们长话短说一遍吧?”   哪怕天真如云妖,都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不对劲,更何况是别人?   “待会儿。”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从容而温柔,对南离说道:“先一起去吃个饭,边吃边说吧。”   南离对她一直抱有好感,又想着她终究是个外人,强行控制住心中情绪,有些生硬地嗯了一声。   一行人不再说话,向客栈内的饭厅走去。   就像是过往五年间那样子,怀素纸很自然地牵起云妖的手,如同怕她走失那般。   在这段短暂的道路上,一人一妖以神识展开了一场对话。   “这是怎么回事?”   “圣女殿下……您这里指的是哪一件?”   “约会,我记得我离开之前对你说的是,归晚会陪着你一同见证这场谈判,为什么现在就变成约会了?”   “唔,这我可以不告诉您吗?”   “你觉得呢?”   “对不起,虞归晚来的时候我太饿了,心里惦记着吃什么,就把您给我交代的话给……稍微忘了一些些,复述了一遍昨天见到的事情,最后被理解成了是您去约会了。”   怀素纸沉默了。   任凭她再怎么想,都想不到事情的答案如此荒唐,更荒唐的是这个真相完美符合云妖的习惯,是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   但是……   饿到把话都给忘掉了,这到底算什么啊?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计较下去,也不可能计较。   她对云妖说道:“以后你饿肚子的时候,尽量不要说话。”   云妖正要元气十足地嗯了一声,然后发现这应该也算说话,连忙闭上了嘴巴,如捣蒜般点了点头。   怀素纸不再多言。   片刻后,一行人去到客栈的饭厅,向掌柜要了一个包间。   这家客栈在神都颇负盛名,无论客房还是酒席都是极出名的那种,想要吃上一顿往往要提前许久订位,怀素纸之所以能够插队,凭的当然是……   南离的脸。   怀素纸的身份终究还是太过敏感了些,不宜常用。   包厢内,众人相继落座。   云妖当然想独自坐在角落里,让所有人都不看自己,快快乐乐地干饭!   问题在于,某位姓怀的大姑娘却紧紧握住她的手,找不出半点松开的意思,硬生生地让她坐在了旁边,根本没有办法往角落里躲。   小姑娘本就惹了祸,哪里还敢再违背自家圣女的意思,一脸生无可恋地坐了下来。   这时候的她,看着格外可怜兮兮,惹人恋爱。   “现在可以说了吗?”   虞归晚面无表情,眼神格外坚定,语气尤为认真。   那年云妖醒来,她曾在雪原与谢清和走过很长一段路,很清楚后者为怀素纸付出了多少。   今天谢清和不在这里,那她作为她的朋友,理所当然要站出来,问出一个究竟,没有任何沉默的道理。   “是正事。”   怀素纸看猜到了虞归晚此刻心中所想,认真解释道:“我要杀丘中生,江教授今天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帮我做成这件事。”   南离微微一怔,蹙眉问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江半夏说道:“因为这是我临时起意的决定。”   云妖心想此时应该配合一下,赶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可以作证。   奈何她长得着实不高,此刻包厢内的众人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竟是无人发现。   江半夏将事情娓娓道来。   从中州诸宗掌门对丘中生的不满,到担忧行罢黜之事后的剧烈动荡,再到试图与元始宗合作借刀杀人,而后将仇恨引向邪魔外道之上……   这些天来,藏在神都最深处的恐怖暗流,就这样被她平静揭开,没有任何保留。   南离对此其实有所察觉,奈何她始终被元道远注视着,不得其中真相。   此刻知晓这些变故后,她习惯性地开始思考,便想到了这背后的问题所在。   “借刀杀人。”   她盯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问道:“然后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虞归晚微微蹙眉,显然也想到这种情况。   “今日这场谈判或者说约会,为的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我将自身名誉作为把柄,亲自送到怀大姑娘的手中,让她无后顾之忧,从而与道盟完成这样合作。”   江半夏的声音十分真诚,仿佛穿堂而过的温柔春风,听着很是舒服,极具说服力。   听到这个解释后,南离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她看来,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江半夏贵为岱渊学宫之主,道盟八大宗掌门之一,愿意不惜自身名誉作保,让此事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南离对此还能说些什么?   自是无话可说。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回想起不久前过道上的那一幕画面,再无半点旖旎与妩媚感觉,只剩下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去问江半夏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这太过俗气且无意义。   虞归晚似乎也被说服了。   至于云妖……她在发现没有人理会自己后,便专心致志地干起了饭,争取早点儿吃饱饱,得到说话的资格。   怀素纸则是沉默。   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包厢里没有陷入沉寂,江半夏温柔的声音一直响起,让这顿饭称得上是主客皆欢。   待饭尽菜无,云妖终于有了说话的权力。   小姑娘再次认真提出建议,表示今日难得人齐,为何不凑一桌子打麻将呢?   南离手痒难耐,又想着难得出来一趟,闲暇无事一天,饭后总该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吧,对此自然是大加赞同。   怀素纸无所谓这些。   虞归晚没有说话。   就在云妖以为事情就要成了,江半夏却委婉拒绝了这个提议,让小姑娘的期望落空。   饭局就此结束。   江半夏以长辈的名义,主动结账离开,似乎是有意把空间留给自己的晚辈。   只有怀素纸才知道她其实早就想着要走。   饭后,云妖主动找到南离,要与她详谈雀中大道。   恰好南离也很好奇她为何对此倍感兴趣,便一同回到房间里去,丢下了另外两人。   时过多年,怀素纸再次与虞归晚并肩,走在神都的夜色中。   晚风带走了盛夏的余温,清冷星光为万家灯火所掩埋,有种莫名的温暖感觉。   “那些话是真的吗?”   虞归晚的声音很淡,就像今夜的星光。   怀素纸说道:“是真的。”   虞归晚说道:“但她说的不是全部,对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以及你和她是怎样的关系,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虞归晚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她此刻的脚步,不曾片刻迟钝:“我知道我问这些是过分的,但我不想埋在心里,这会让我很不舒服。”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能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至于后面的两个问题,我没有办法给你答案。”   虞归晚想了想,问道:“所以你不能告诉我的事情……清和她知道吗?”   “知道的。”   怀素纸有些意外,说道:“我记得你和她的关系不怎么好。”   虞归晚摇头说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能现在也还是算不上好吧,但我已经把她当成朋友了,她应该也是一样的。”   “以前我没有感觉,自从决定要当掌门后,我才发现我和她其实很像,我说的不是性情方面的像,而是处境。”   她轻声说道:“大概是这个缘故,所以我跟谢清和这些年来,时不时也有通信,不过信里都是刻意避着你说话的。”   怀素纸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夜空,问道:“所以你在某些时候……和她感同身受?”   “嗯,是会感同身受。”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但这些其实都是借口,没有谢清和,我也会拿另外一个人来举例。”   她停下脚步,偏过头望向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我就是不舒服江半夏凭什么和你这么亲近。”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虞归晚以为自己不可能得到回答的时候,有风落在她的识海之上,带来了一句很简单的话。   “江半夏是我的师父。”   PS:番外就莫问了,那是真的没有写完,不然我早就发出来了。   之所以写不完,主要是核心竞争力的部分我完全不会写,而且整体下来尺度没比正文强到哪里去。 第八十五章 大人物与小姑娘   听到这句话后,虞归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这个过程当中,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向前平静前行,与怀素纸继续漫步在神都夜色下。   一切都如常。   必须如常。   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足以改变无数事情的走向和人的命运,甚至是决定人间往后数百年,乃至于整个千年的历史。   但她依旧没有后悔问出来,只是觉得这个答案太过荒唐,在真实听到之前,自己是穷尽一生也不能想到的。   她微微低头,闭上眼睛,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自唇间流淌而出,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然后她抬起头,以神识与怀素纸说道:“我想说抱歉,但我觉得这有些虚伪,因为就算再来一次,我也还是追问你到底的。”   怀素纸说道:“不用道歉,你对此事不舒服是理所当然的。”   虞归晚认真说道:“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守这个秘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我会尽快让你不用保守这个秘密。”   不知为何,虞归晚莫名觉得这句话很动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望向万家灯火,听着夜风中传来的喧嚣声,不再以神识沟通,温声说道:“难得出来一趟,再随便走走吧。”   虞归晚点头说道:“好。”   怀素纸也觉得今天的一切过分离奇,忽然问道:“有兴趣吗?”   “啊?”   虞归晚没反应过来。   怀素纸说道:“听听我和她的故事。”   虞归晚想也不想,格外认真地嗯了一声。   “你也不要太期待了。”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几分温柔,说道:“真正重要的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就是突然之间想起来,感觉……有几件小事还挺有意思的,可以告诉你,而你也许会感兴趣。”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一切吗……”   怀素纸莞尔一笑,说道:“那我可没办法告诉你。”   ……   ……   客栈内,那个房间。   南离和云妖相对而坐,而她们中间则是摆着一张麻将桌,是客栈给送过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南离的神情却是一片无奈,看上去颇有几分不久前云妖生无可恋的样子。   当然是生无可恋的。   云妖拉着她回到房间,说要与她探讨雀中大道,结果连最基础的怎么胡牌都不懂,还要她亲自解释并且实际举例。   她很难不觉得自己是在带孩子,再次梦回当年在清都山上,对着那本簿册蹙起眉头,认真学习怎么嗷呜的不堪回首惨重悲壮难堪岁月。   她以温柔语气旁推测敲,询问云妖为何惦记上了麻将,却得到了一个让她无言以对的答案。   云妖一脸真挚且诚恳地告诉她,说自己从书上面看到说,多打麻将可以让思路活跃起来。   小姑娘认为自己虽然很聪明,但行走人间未久,在很多方面都是有所欠缺的状态,故而想要懂得变通,于是决定从此起步。   南离听着只觉荒唐,心想到底是谁在误人子弟,很自然地问了一句书名,又问是何人所写。   没有任何的意外,那是一本她未曾看过的书,名为修行界之百年逸闻趣事,而作者本身也无甚名气可言,不为她所知晓。   然而话到最后,她却意外的沉默了。   因为……那本书说是书,事实上就是一份合订本,在摘抄修行界各个著名人物说过的话。   很不幸的是,那句直接指向了麻将的话,恰好就是她当年意气风发,于云来镇上赌坊之中横扫千桌,未尝一败,不可一世之时说出来的。   年少轻狂的不堪往事与荒唐历史,在时过多年后被一个小姑娘从书里拎出来,以最为直接的姿态,摆在了自己的面前,不容任何回避……   这是何等程度的折磨?   南离哪里还能风轻云淡的起来,只恨当时年少,不识天高,不知地厚,想不到多年以后竟会有这样一件事。   某刻,云妖学的有些累了,再次回想起书上记录的那段往事,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   小姑娘看着南离,一脸崇拜的模样,认真问道:“您可以再说一次那句话吗?”   南离神情凝重,沉声问道:“你说的是哪句话?”   “就是书上的那句!”   云妖想象中书中所言的绝代风华,连忙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长得不够高,着实缺了些该有的气势,便褪去鞋袜往床上一站。   然后她深呼吸一口,浑身气息顿从可爱兮兮转为纵横无双,眉眼间尽是睥睨之意,以不可一世之傲气,认认真真地说出了书上的那句话。   “你不必自责,更不必自卑,因为整个长歌门……”   小姑娘轻蔑一笑,以轻描淡写的骄傲语气,复述道:“或者说整个人间,本就没有谁能在牌桌上赢过我。”   话音落下,房间一片安静。   云妖不再故作姿态,眼神期待地望向南离,等待着她的评价。   “挺好的……”   南离唇角艰难翘起,露出一个复杂至极的笑容,说道:“但是,下一次还是别了。”   云妖怔了怔,不解问道:“为什么?这句话不是挺好的吗?我觉得很有气势啊,听上去就有一种纵横无敌的感觉!”   南离不想说话。   她现在只想去死。   回到过去亲手杀死当年的自己。   ……   ……   同一片夜色下。   江半夏穿过九重城关,再次登上通天楼时,诸宗掌门皆在。   一路走来,她曾经微湿的发丝早已被晚风吹干,眉眼间的愉悦都换做平静与淡然,气度从容如旧不变。   “辛苦师妹了。”   元道远向她认真行礼。   江半夏微微一笑,摇头说道:“谈不上辛苦,这些年来我活得太世外了些,对我来说,今天的很多见闻颇有意思,称得上是不虚此行。”   听到这句话,几人想起谈判里发生的那些奇怪的意外,便知道这句话并非委婉,是真心的。   然后她敛去笑意,看着众人说道:“暮色答应了。”   对此结果,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元道远平静问道:“暮色有几成把握?”   江半夏说道:“三成把握杀人。”   梁皇有些意外,说道:“竟有三成这么高?”   裴应矩沉默不语,回想起万劫门中那道不可一世的惊艳剑光,知道这三成必然没把那一剑算在其中。   正是如此,他与梁皇同样有所意外,没想到暮色居然能有三成把握之多。   “三成把握不够。”   元道远摇了摇头,说道:“动手的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要万无一失。”   “此事不能与道盟有关,至少明面上不行,因此我们不能直接出手。”   江半夏轻声说道:“过往的许多事情已经证明过,暮色此人精于算计,所以我的想法很简单。”   裴应矩听懂了,缓声说道:“在时间,地点之外,我们还可以把丘中生所擅长道法与持有法宝,以及他隐藏的保命手段送出去,您是这个意思吗?”   江半夏平静点头,没有否认。   梁皇看着她,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说道:“这件事还真是不太光彩啊。”   “是不怎么光彩。”   江半夏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声音如常坚定:“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将会承担所有我应承担的罪名。”   自夜空倾洒的星光,在她的眸子里摇曳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碎去,让人为之不安。   场间一片安静。   元道远打破了这种死寂,摇头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做出的决定,没有必要承受所有的罪名,此事暂且搁置一旁,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成功此事。”   不等谁开口,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必须要考虑一个可能,即是暮色故意放过丘中生一命,将矛头指向我等,以此来直接引发道盟内部的矛盾。”   他说道:“尽管这个可能不大,但我们不得不防,因此必须要有人在战场一侧,负责战后清扫残局。”   梁皇接过话头,说道:“此事我来负责就好。”   江半夏却是否定了这个提议,说道:“以暮色的眼力,很有可能察觉到你出手的痕迹,这便等于我们再送了一个把柄给她。”   元道远看了她一眼,对梁皇说道:“让林晚霜出手吧。”   众人稍加思索,便发现这个提议确实极好,事后无论谁问起来,都能把事情推脱到恩怨仇杀之上,与大局无关。   至于林晚霜将会因此而受到的责罚?   在诸宗掌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梁皇完全可以让刑罚停留在文书之上,谁也不会无聊到去追究这件事。   “如此甚好。”   “还有别的问题吗?”   “这几天还要保持与暮色的沟通,提前确定时间和地点,方便你我做准备。”   “此事由我负责。”   “辛苦师兄了。”   ……   ……   云海在金黄古树下,为星光所染白,与雪原别无二样。   谢清和坐在树上,静静看着白日里以特殊渠道,横跨数万里而来的那封密信。   曾经的小姑娘,在古树散发的淡光映衬之下,身影竟有几分高大。   很符合人们想象中的大人物这三个字。   直到她看完手上的密信,想起当年那些趣事,噗呲一声,没忍住笑出了来,这种感觉顿时消失干净。   仿佛从世外回到了世俗当中。原来她还是当年那个远游中州的小姑娘。   PS:进度汇报,目前还差15900字,还需要再写五章,截止时间是明天凌晨六点,没法与诸位共勉。   另:昨夜鱼干再次以大乱斗乱我道心,被我断言拒绝。   再另:在我写这段话的时候,他竟然问我还差多少字,这人是真的有问题。 第八十六章 世间再无这般人   “虽然这件事很笨,但难得笨上这么一次……”   谢清和开心笑着,看着信纸上那些极尽担忧的文字,说道:“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一道浑厚的声音在旁响起。   “你不在意吗?”   四周无人,此刻与谢清和交谈的存在,当然就是她身下这株高过层云的古树。   “没什么好在意的。”   谢清和收起信纸,随意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是知道真相的人,总不能也跟着大惊小怪吧,而且我就算在意了,现在也没办法过去啊-”   小姑娘没有强颜欢笑,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早在多年以前,她就知道这对师徒的关系其实很好,只不过相处的方式稍微有些奇怪,准确地是说就是……闹别扭?   她与这对师父都曾同行过一段路,很清楚这两人看似随和淡然,实则骨子里都是最为要强的那种人。   如此性情,闹出像今日这种奇怪的误会,再是正常不过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谢清和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   哪怕北境重建的事宜,基本都踏上了正轨,她还是没有办法随意行走人间。   不是因为责任,更不是有门规限制——门规再大又怎么可能大的过掌门?   根本原因是谢清和的境界着实太低。   连炼虚境都不是,以清都山掌门及北境修行界乃天下正道领袖的身份行走天下,万一到时候出事了,那该如何收场?   她想到这里,眉眼间不由生出几分恹恹,忽然说道:“我要闭关了。”   古树对此很是欣慰,心想终究还是长大了的。   然而当它想到,之所以决意闭关,是因为这位新任掌门,不愿继续留在清都山上,那些欣慰顿时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最少也要炼虚吗?”   她蹙着眉头,试探问道:“要不稍微低一点儿,化神您觉得怎样?”   古树正值迟疑之时,又听到了一句话。   “要是化神就行的话……”   谢清和的眼神格外明亮,趁热打铁说道:“我觉得我现在就能出去了,树爷爷您想哦,我手上可是有清都印的,寻常炼虚都打不过我呢。”   古树沉默片刻后,给予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回答。   “炼虚之前,掌门您不能离开北境,这是您父亲和母亲定下的规矩。”   谢清和听到那两个亲字,立刻就没了脾气,哪里还敢有小心思。   她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想着那个已经很久没见的姑娘,越发想念以及思念。   然后她站起身来,向古树之巅走去。   最终。   她站在了谢真人曾经的位置上。   ……   ……   在往后的好些天里,神都连日放晴,仿佛数天前的绵延阴雨都是错觉。   也许是天气缘故,以丘中生为首的老人们,近些天的心情都很不错。   之所以不错,其中最为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与各方势力的利益谈判进展取得突破,逐渐变得顺利了起来。   其次则是神都连日平安,暮色的身影仿佛随着阴雨的消散而消散,不复存在。   接连数桩喜事的出现,当然会让心情变好。   最为明显的一点,便是今日老人们再次聚到一起议事时,脸上都带着愉快的笑意。   “蓬莱宗差不多也快松口了,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不会再有意外了。”   “那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前几天发生的那些真如恍然一梦,本以为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没想到竟然是一场虚惊。”   “这些人想的无非就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现在看到我们的处境稳定下来,没有问题了,立刻就跟狗一样摇着尾巴回来,真是可笑至极。”   “事实本就如此,八大宗外,众生皆狗罢了。”   “可惜人人都不想当狗,殊不知当狗也有好处,而且是极大的好处。”   “师兄可有高见?”   “自然是有的,你想啊,人站的可是比狗高的,天塌下来的时候,可不是得靠我们撑着吗?你我要撑着这片天,当然得吃饱一点儿,要不然哪里来的力气呢?只可惜这人只看到你我风光的一面,却没看到与之而来的沉重责任。”   “此言大善,当浮一大白!”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充满了欢笑声。   觥筹交错之间,光影浮动不休,掠过每一张苍老的面孔。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梅雪没有参与到这场议事,又或者说宴会当中。   胖老人坐在最上首的位置,轻轻叩打着负手,脸上带着笑意,但始终不浓。   他隐约觉得最近这些天的变化不太寻常,就像是幕后存在着一只大手,以各大宗门为棋,随意捻起又放下,有意营造出了现在的局面。   然而这种直觉着实没什么道理可言。   有资格驱使各大宗门的存在,只能是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是的,其中四位此刻身在神都,如果是这四位的意志,最近这些天的变化也就都有了解释。   问题在于,这四位掌门真人没有理由这样做,因为此刻在场的所有人,谋划的都是自己的利益,与宗门的关系相当之前。   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损害宗门本身的利益。   无论胖老人怎么思考,都想不出这些天变故的根本原因,只能将其推断为是这些宗门内部利益分配出现严重分歧,故而变成一团散沙,任由己方拿捏。   就在这时,一位随身执事来到胖老人身旁,低声说了一句话。   “三华门的掌门希望与您私下见面,仔细商讨一下问题。”   胖老人想了想,问道:“三华门的山门……位于西北境内,我有记错吗?”   万劫门恰好也在西北。   “您没记错。”   这位执事认真回应。   胖老人安静片刻,点头说道:“可以见面,时间……就明日夜里吧。”   执事神情微妙,说道:“此人的意思是,时间地点由他来定,理由是他若是被人发现与您见面,将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   ——这些天的局势变化,与三华门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位掌门就是那个内鬼,那个叛徒。   胖老人皱起眉头,声音微沉问道:“时间,地点。”   执事如实复述了一遍。   时间是傍晚,地点在神都之内,只不过位置比较偏僻,平日里罕有人至。   所有的要素都符合一场见不得天光的会面。   唯一令胖老人不喜的是,时间的选择,让他下意识想起暮色。   但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只要见面的地点在神都之内,那就不可能出事,因为胖老人知道自己真的很强。   凭他隐藏最深的手段,就算是黄昏来杀他,在不面对道一弓的情况下,他自信可以在这位元始魔主的手下坚持半刻钟。   半刻钟当然谈不上漫长,绝大多数时候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这里是神都。   峰会余波未散,道盟诸宗掌门仍在的神都。   谁能杀他?   谁敢杀他!   就算暮色与黄昏齐至又如何?   他又有何可惧?   一念及此,胖老人心中竟是生出了几分热血豪情,胸襟也壮阔。   ……   ……   当天夜里,元道远再一次来到小院门前。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迎接他的人,不再是怀素纸了。   小姑娘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门轴转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元道远很有礼貌地关上了门,跟随着小姑娘的脚步,去到小院深处。   一盏孤灯静悬。   光线昏暗。   怀素纸为他倒了杯茶,什么话都没说。   元道远点头致意,坐了下来,取出一枚明珠,说道:“这是丘中生的情报。”   怀素纸问道:“是全部?”   “当然不是。”   元道远微微摇头,说道:“丘中生平日里行事颇为谨慎,与你联手本就是临时起意,时间太过短暂,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只能查出这么多了。”   “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怀素纸放下了那枚明珠,平静说道:“我会在什么方面得到弥补?”   杀死丘中生是双方的共同需求,如今道盟没有完成自己的承诺,她又不是什么好战如狂的道痴,当然要对方做出相应的补偿。   这是应有的道理。   元道远自然不会拒绝。   他说道:“神都大阵除却遮掩你的行踪以外,还会在必要时候,给予你足够的帮助。”   怀素纸漠然说道:“我不可能相信你,更不可能相信由你来决定的所谓必要时候,这对我来说是不可确定的因素。”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你想要什么?”   怀素纸说道:“丘中生的死会改变很多,但现在这场交易还会进行下去,我要其中的七成份额。”   “不行。”   元道远不假思索,直接说道:“这是资敌,我不可能同意。”   “既然你觉得是资敌,那便换成清都山接受这份利益,还有问题吗?”   怀素纸早已料到会被拒绝,声音平静如前。   元道远皱起眉头,看着她说道:“七成太多了些,最多四成。”   “可以。”   怀素纸说道:“清都山四成,天渊剑宗三成。”   元道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要再做思考,明日清晨之前给你回答。”   怀素纸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请尽快。”   谈话结束。   元道远起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感慨说道:“没想到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怀大姑娘,如今已成这般人,真是令人唏嘘。”   怀素纸不在乎。   云妖在乎。   小姑娘盯着他的背影,声音微冷问道:“什么人?”   大有一言不合就出拳的味道。   元道远笑了笑,说了句不让云妖懂的话。   “自是世间再无这般人。”   PS:还差四章……四章四章四章,还有十八个小时,还剩一万两千字。 第八十七章 不是故事里的事   “这话什么意思?”   云妖蹙着细眉,望向怀素纸,生气说道:“我怎么感觉他是故意不让我听明白。”   怀素纸说道:“就是不让你听懂,也是在嘲弄我。”   云妖想了想,确定自己现在没饿着肚子,一脸老实问道:“那这在是嘲弄圣女殿下你什么?”   怀素纸沉默不语,心想难怪南离这般怕你。   谈判那天,她和虞归晚散完步,从外面回到客栈房间的时候,南离仿佛重见天日一样,几乎是瞬间就来到她的身前,甚至能用一用热泪盈眶这四个字。   然后她的这位师妹,强行拽着她独处一室,痛心疾首地向她倾诉自己遭受的苦难,并且再三强调自己没有受虐的奇怪嗜好,这些都是最深刻的怨言,您千万不要有奇怪的想法,以为我乐在其中。   所有的这些言语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件事,即是怀素纸以后不要再让她和云妖有独处的机会,她宁可再去直面元道远的威胁,与莫大真人的审视。   很有意思的是,话到最后,南离却骤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当中,最终以苦涩神情悲惨语气,无比心酸地说出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其实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小姑娘真的……很可爱,只是和我的相性略有不和,所以请师姐您千万不要因此迁怒她。   这当然是南离考虑到云妖对元始宗的重要性后,不得不含泪忍痛食言而肥,道出的违心之言。   结果就在这场谈话结束后不久,恰好又发生了一件事。   云妖一脸好奇地走了过来,诚恳询问南离,为什么出门还要带上一张古琴。   直至此刻,怀素纸依旧记得南离当时的精彩脸色。   出于同样好奇的缘故,她没有阻止这件事。   最终南离迫于众人目光的压力,在谎言被识破后,不得不说出了背后……令人感动的真相。   得知真相后,怀素纸和虞归晚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觉得南离理应要和云妖独处更长时间。   ——之所以带上一张古琴,是南离准备在‘约会’的情浓之时,恰到好处拨弄琴弦,为局中人送上一曲悠长旧调,以此作为庆贺。   犹记话音落下,云妖眼神倏然明亮,眸子里满是钦佩。   仿佛她下一刻就要拜南离为师,学习抚琴弄弦,效仿这等潇洒之举。   怀素纸沉默不语。   虞归晚终究是剑修,行事比较直接,当场就问了南离一句。   “你有病吧?”   ……   ……   怀素纸从回忆中醒过来。   她伸出手,揉了揉云妖的脑袋,声音温柔如旧。   “元道远觉得我不是当年那个我,沦为玩弄手段的魔道中人,不复过往的光明磊落,大致上就是这样的意思,认为昨日之我已然死去,所以便说世间再无这般人。”   云妖认真听完后,出乎怀素纸意外的,没有对此追问到底,好奇元道远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   小姑娘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话。   “如果圣女殿下您其实是魔女,一点儿都不白,那大不了就跟着你变黑,我们一起当个无恶不作的魔道巨擘!吃香的喝辣的,到时候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黑色的云不好看吧?”   怀素纸轻笑说道。   云妖有些恼了,着急说道:“我没和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怀素纸敛去笑意,想着话里描述的未来,看着她的眼睛,同样认真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和你一起的。”   ……   ……   晨光到来时,元道远再次亲至小院,进行了一场新的谈判。   世俗之事总是如此繁琐惹人烦,却又无可避免。   这场谈判的前提,自然是道盟一方同意怀素纸提出的补偿,但与之相对应的条件是,道盟将会派人监察那些利益的去向。   怀素纸没有再次拒绝,很爽快地同意了这个条件。   事实上,双方都心知肚明,就算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真的如实履行约定,不将其中利益转赠元始宗,也可以在别的方面做出补偿。   之所以多加上这些条件,本质上就是披上一层遮羞布,以及断绝外人通过这笔不寻常的交易,继而察觉到道盟与元始宗沆瀣一气的幕后真相。   所有的前事都已经处理完毕后,迎来的却不是最后的休闲时光。   怀素纸在云妖的陪伴下,与元道远离开小院,前往双方亲自挑选出来的战场。   战场位于神都城西,是一处旧道观,几近荒废。   神都寸土寸金,道观占地却不小,与姜园相差仿佛,出自一个曾经有过光辉岁月的宗门。   那宗门最为巅峰的时候,比之如今的蓬莱宗更进一步,试图正面挑战八大宗的位置,最终被打落尘埃之中,就此风流云散去,在修行史上只留下了片言只语。   道观作为此宗门最为辉煌时候的产物,烙印太深,故而无人敢于窥觊。   中州五宗则是刻意荒废此地,希望以此给予后人深刻警告,不要再动不该有的心思。   时光流逝如水,往事如云烟尽散。   道观就此荒废破败,连带着周遭一带都受了影响,目之所及,是神都所难得一见的凄冷惨淡,找不出半点人气。   ……   ……   道观里有一片湖。   湖畔野草疯长,枝叶横飞,建筑陈旧破败。   元道远站在湖畔,指着一座殿宇,说道:“谈话会从我现在的位置开始,然后慢慢去到那个位置,如果你想要偷袭,殿内不是好的选择,因为环境太过漆黑,会让人下意识升起提防之心。”   怀素纸问道:“与丘中生谈话那人知晓此事与否?”   元道远看了她一眼,摇头说道:“自然是一无所知,如果你的想法是让此人偷袭,那可以放弃了。”   怀素纸沉思片刻,说道:“那就让这人不出现。”   “嗯?”   元道远皱眉,心想你这时候还要故作慈悲模样吗?   这是习惯成自然了?   怀素纸知道他心中想法,神色不变说道:“按照你给我的说法,这人邀请丘中生见面的理由,是暗示自己是那场交易其中一方的内鬼,如果丘中生到场后,发现场间有鲜血和挣扎的痕迹,以他的习惯,有九成可能循着血迹前进,一探究竟。”   听着这话,元道远以无归道经快速推演一遍,发现确实可行。   他点头说道:“但这将会完全引起丘中生的警惕,你准备如何解决?”   怀素纸平静说道:“由你来解决。”   元道远没有拒绝,说道:“暴雨倾盆而至?”   怀素纸说道:“盛夏总有雷鸣。”   元道远说道:“雷鸣起于何方?”   怀素纸说道:“侧方,映入他的眼角,但不能直接看见,必须要偏过头的角度。”   “再然后?”   “我会从正面出拳。”   “拳头?”   “丘中生再怎么自信,也不可能不提防我来杀他,如果我率先出剑,他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我。”   “暮色的拳头也很有名气。”   “近些年来,世间都是怀素纸。”   两人以平静语气,在晨光的陪伴下,商讨着战斗中的一切细节,设计着这场刺杀的走向,如何破解胖老人祭出的各种手段与法宝。   这种设计没有太过精细,留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即是因为世事向来无常,有太多变数的存在,亦是他们不清楚胖老人到底还有怎样的底牌。   随着时间的流逝,各个方面的问题都被确定了下来。   云妖在一旁听着两人的谈话,没有无聊到犯困,反而觉得这好有意思。   日至中天时,战前的讨论正式结束。   怀素纸与元道远就此别过,各自去为今夜的事情做准备。   后者自是去安排各方面的事宜。   至于前者。   她牵着小姑娘的手,在街边找了一家面店坐了下来,向店家要了两碗面。   在等那两碗面呈上来的时候,云妖蹙着眉头,神情凝重地问了一句。   “圣女殿下嗷,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嗯?”   “就是……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很像是故事里的那种内外勾结,残害忠良的角色做的。”   “如果不是这个缘故,元道远又何至于费尽心思,想要掩埋这件事。”   “那今夜会不会有一个勇敢的少年或者少女,因为一个完全无关的原因,闯破雨幕,破坏这场黑暗的谋杀,从而开启一段传奇的故事呢?”   “你要清楚一个事实。”   “什么问题?”   “故事的本质是重复以及瞎编。”   “嗯!”   “但现实不是。”   “我懂了!要是有这样的人,那我就一耳光让他走远远的。”   “为什么是耳光?”   “噢,这个是南离告诉我的,她说你生气的时候会给人一耳光,要是有人在今晚坏圣女殿下您的事,那我当然也要生气的啊!”   怀素纸无言以对,心想怎么又是南离?   她到底什么时候给过别人耳光了?   真是莫名其妙。   看来今夜之事结束后,她有必要与南离长谈一番了。   ……   ……   时间悄然流逝。   傍晚时分,天色尚未完全黯淡。   一辆马车自偏僻宫门驶出,低调融入神都繁华之中,前往城西落寞处。   丘中生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PS:写完上一章之后我甚至去睡了一个午觉,现在还差三章,时间貌似十分阔绰,并不需要担心。   目前具体还差九千七百字左右。 第八十八章 暮色的拳头   车厢里很安静,阵法隔绝自外界而来的声音。   丘中生没有睁眼,用指节轻轻敲打着扶手,忽然问道:“事情查的怎样了?”   坐在车厢角落一侧的心腹,当然知道话里说的事情,指的到底是什么。   他所追随的这位大人,行事颇为谨慎,最近神都更是风云变化,局势之谲诡让人难以预料,自然是要更加谨慎。   昨日那场宴席过后,丘中生就让心腹去调查三华门,确定这宗门在这场交易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三华门确实不干净,有背叛了自身盟友的可能。”   执事低下头,补充说道:“但是时间太短,无法确定事情的真实程度。”   丘中生皱眉问道:“一天时间,连三华门的虚实都查不出来?”   这句话看似刁难,但考虑到他作为当今道盟领袖,而三华门只是一个地方宗派,万劫门的附庸之一,彼此之间的差距有如云泥。   老人的不满也就来得合乎情理了。   执事顿时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以及心中生出了同样合乎情理的埋怨。   自从老人把调查神都血案转交给岱渊学宫后,为了自证清白,主动放下了手中的不少权柄,以至于事情才会变得这般难办。   这明明是你做的决定,结果自己的眼光却停留在从前,未免太没道理了些。   虽是这般想着,心腹执事哪敢开口辩解,只能低头承认错误。   “你继续去彻查此事,直至确定真相为止。”   胖老人眼里流露出一丝厌烦,挥了挥手,说道:“去吧。”   执事愣了愣,没想到老人竟如此着急,不敢再逗留片刻,连忙离开马车。   车厢再次安静下来。   马儿有灵,就算没有人拉着缰绳,同样知道去往何处。   胖老人眉头仍皱。   他掀开车帘,向天边望去,只见黄昏将逝暮色已散。   夜幕已然开始笼罩神都。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约存在一抹极淡的不好预感,就像是此刻天边尚未散去的暮色,萦绕残存在心头之上。   为此他已然算过,先前屈指轻弹扶手,即是在暗中运转玄天观的道法。   结果一切如常。   ……   ……   通天楼上。   元道远最后看了天边暮色,这才转身望向后方两人。   梁皇与林晚霜。   “来的路上,梁师弟应该和你说过今夜之事了。”   元道远看着林晚霜,缓声说道:“此事让你来做的原因,我相信你心里很清楚,因此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林晚霜说道:“请讲。”   元道远认真说道:“你要做的是最后时刻收拾残局,确保丘中生必须死去,而非直接出手帮助怀素纸,如果一切顺利,你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林晚霜看着他,忽然问道:“所以出剑的时机,不在于我自己?”   “你可以这样理解。”   元道远说道:“因此今夜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会确保你置身事外,并且得到一份足以让你突破现在境界的天材地宝。”   听到这句话,林晚霜好生感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出于很多的原因,确实不喜欢丘中生这个人,很乐意看到这位老人的死去。   然而她从未想过,丘中生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   一位在元始宗掀起的魔潮中活下来,一步一步爬到寻常修行者难以仰望的高处的人,在人生末尾好不容易攀上最高处的时候,却迎来了如此突兀的转折。   中州五宗与元始宗为了让他死去,不惜抛却过往的恩怨,暗中联手。   这是何等讽刺的事情?   “如何?”   元道远最后问道。   “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林晚霜笑了笑,平静答应了下来,转身离开通天楼。   夜色已至。   神都灯火渐亮。   ……   ……   那座窗外有银杏的偏殿。   孤灯映照下,江半夏伏案持笔,在信纸上奋笔疾书。   奇怪的是,在书案一角还堆叠着约莫十来封出手,刚被阵法封印的信封。   庄高阳看着这一幕画面,神情已然凝重。   岱渊学宫作为入世最深的八大宗,平日里的俗事自然极多,某代学宫之主为求专心研究天地至理,故而设置了学宫主事这个位置。   他能在学宫主事这个位置上坐这么久,就连权力更迭都没影响到他,当然不是胜在他境界高深,而是胜在他懂得来事。   比如峰会举办前,胖老人曾经邀请他上桌,最终却被他拒绝,以此换得江半夏的信任。   这证明了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有过人的直觉——唯一一次例外,还是当年重开碑林,暮色与江明煦联手坑害他。   庄高阳很确定,今夜必然有大事发生。   就在这时,江半夏恰好写下了最后一笔。   她看着灯光照亮的信纸,等待墨迹被风干,吩咐道:“稍晚的时候,你替我把这些信都送出去。”   庄高阳点头说道:“知道了。”   “不要假借他人之手。”   江半夏说道:“你必须亲自见到本人,把信交代对方的手上,并且要表明事态之紧急。”   庄高阳神情微变,知道自己的预感已然成真。   “都拿走吧。”   江半夏将最后一张信纸放入信封里,以道法封存妥当,然后说道:“亥时之前,这些信都要到该到的人手中。”   庄高阳不敢多言,拿起那堆叠起来的信封,视线落在收信人的名字上,赫然是以胖老人为首的利益集团。   他失神片刻,下意识抬头望向前方。   江半夏正偏头看窗外。   殿内光线昏暗。   幽幽灯火,勾勒出她唇角那一抹嘲弄至极的笑容。   ……   ……   一切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依序发生着,途中也有些许意外发生,但都没能坚持过两刻钟,就在笼罩神都的几道意志操纵之下,消散于无形。   比如那个从马车离开,忠于胖老人的心腹执事,在踏入巡天司大门后不久,便被人不容拒绝地请去喝茶吃饭。   得到同样待遇的人,不只有他一个,更是所有追随胖老人的修行者。   比如胖老人的那些盟友,很快就会收到一封密信,信上的言辞将会极其严厉沉重,致使他们必须要放下手中的事情,前往赶赴一场会议。   比如玄天观方面,今夜将会陷入漫长的沉默,而执行此事的人是江半夏的一个道姑朋友。   通天楼上。   三位掌门真人齐聚一堂,凭栏而立。   他们的视线没有落在灯火通明的神都繁华里,而是穿过万千巷陌,望向那辆正在奔赴沉寂夜色中的低调马车。   不知何时,有阴云无由而至。   神都的天空就此昏暗。   更显人间灯火璀璨。   ……   ……   有风起。   某片屋檐下,怀素纸把随风轻飘的发丝捋至耳后,望向层云密布的天空,知道时间要到了。   云妖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困惑。   “所有人都有事做,就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怀素纸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她,说道:“嗯,你什么都不用做。”   云妖有些失望,心想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场热闹,结果自己却只能看着,真是让妖可惜啊。   “当然。”   怀素纸莞尔一笑,说道:“我真要是遇上了意外,那还是要你站出来的。”   听到这句话,云妖的失望顿时被一扫而空,理所当然地高兴了起来,很是亲昵地抱住她的手臂,蹭了又蹭,只差再满足地嗷呜上一声。   怀素纸静静等了会儿,然后说道:“我要走了。”   “好吧。”   云妖很是乖巧地放开双手,微仰起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会像那时候你站出来,替我撑住我老家的天空一样,替你撑起这片天空的。”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那是两位真人的功劳,与我没有太多关系,而且……”   云妖连忙问道:“而且什么?”   “老家这个两个字一出来,便什么气势都没了。”   怀素纸伸出手,笑着揉乱了小姑娘的头发,说道:“以后说这种话的时候,可以稍微学一下南离,她别的方面不如何,这些却是明白的。”   说完这句话,她离开屋檐下,向不远之外的道观走去。   不久后,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   ……   ……   夜色如墨,不见灯火。   道观内一片漆黑,气息格外阴沉,与荒野孤坟没有区别。   如此幽寂环境,确实很适合暗中会面。   胖老人离开马车,视线穿过虚掩着的门扉,落在被岁月尘封的道观内,下意识生出了这个想法。   他推门而入,踏入了这座被夺了名字的道观,走过前庭,便有一片湖水映入眼帘。   然后。   是鲜血。   胖老人的视线青石板上的鲜血,不断前进,最终落在了那座荒废的殿宇上。   他神情不变,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倏然明亮起来。   这一刻。   丘中生就像是一直从昏睡中醒来的狮子,战意昂然。   下一刻。   胖老人没有任何的预兆,骤然转身欲要化为遁光,向道观外奔去。   忽有风起。   轰!   有雷鸣落下,降临在废弃道观。   胖老人以更快的速度,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缓缓抬头,神情凝重至极,望向那一声雷鸣的起处。   就在这时。   有暴雨倾盆而至。   天地间一片惨白,雷鸣于此刻落下。   原来,先前那不是真正的雷霆。   只是一个拳头。   暮色的拳头。   PS:还差两章……不管是身还是信确实都已经累了,然后很自然地想起很久以前,应该就是在五年前,我在正常连载非补更的期间,曾经一口气直接日更五章,最终字数肯定是超过万五了。   再对比这时候写了四章就撑不住,真是越发让人怀念年轻时候的自己了,年轻真好。   发布这个章节的时候,瞅了一眼后台的记录,发现昨天这个时候也更新了一章,连带这章的话就是二十四小时更新了一万六七,真厉害啊我! 第八十九章 三十三星回   夜雨中,怀素纸缓步而出。   白裙随风摇曳,似花。   她没有撑伞,狂风席卷而来的硕大雨珠,却没有一滴扑到她的身上,衬得她仿佛身处另外一个世界。   轰!   随着那片惨白的逝去,雷声终于来到人间,响彻荒芜道观。   胖老人仿佛被雷鸣所惊醒,眯起眼睛,借着残存的天光,视线终于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   相见瞬间,他的神情骤然生出极多变化,最终尽数化作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声。   “我没想到会见到你。”   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感慨:“更没有想到你竟能愚蠢到在神都里对我出手。”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仿佛战斗尚未正式开始,对方就以一个出乎意料的抉择,成功逼迫她现身出拳留人,没有为她的道心带来半点波澜。   像胖老人这种在百年前战争活下来的前代强者,或许在勇气与决意上有所欠缺,但最不缺的就是对危险的知觉,与活命的本事。   想杀这样的人,确实是极难的事情。   以越境为前提。   难如登天这个四个字,已经可以用上一用了。   如果今夜出手的人不是她,随便换做登天榜上的任何一个人,就算是除她以外的前十全部到场,元道远都不会有半点合作的念头。   ……   ……   胖老人也不失望,因为这句话本就是习惯性的试探,不曾抱有希望。   他背负起双手,随意地看了一眼夜空,发现远方的灯火在雨幕遮掩之下,已经朦胧了起来,越发模糊。   “当年你的很多师长也想杀我,为此曾经认真布局,其中甚至有比今天你所布之局更绝的局,但我最后还是活着走出去了。”   “你猜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   胖老人笑了笑,满是肥肉的脸颊把眼睛挤成了一线,顿时多出了几分幽冷森然的意味:“我比你以及你的师长们想象中的……还要强大上更多。”   话音落下,他藏在身后的右手紧握成拳。   下一刻,平日里与富家翁没有太大区别的胖老人,倏然出拳。   满天风雨骤静,凝滞。   拳势不如山,而是似天。   就像是一片天空开始倾塌,砸向活在天之下的一切人和物,无可逃避,唯有直面。   怀素纸衣袂微飘,眼神沉静。   这一拳看似简单寻常,事实上却凝聚了玄天观道法之精华所在。   以御六气之法,化满天风雨为浪,将自己的拳头轰出。   这等程度的道法造诣,自是世所罕见。   面对这浑然天成的一拳,她该要怎么办?   她的身后即是虚掩的道观大门。   如果她现在退了,胖老人绝不会收敛拳势,必然会彻底轰出这一拳,哪怕拳过之处寸草不生。   届时整座神都都会被惊醒,无数目光纷涌而至,让今夜的谋划彻底化为乌有。   是的,由始至终胖老人都没想过与怀素纸决出高下,更别提生死。   在百年前那场战争中成功活下来的老人眼里看来,任何可以借助外力解决的战斗,都不值得自己去拼命。   所谓拼命,那是最后的不得已选择,绝不是一位修行者该做的选择!   胖老人这般想着,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等待着她的决定。   ……   ……   怀素纸没有退,也没有出拳。   她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又像是被拳势震慑住心神,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丘中生漠然无视。   在胖老人的推演中,以怀素纸过往展现出来的所有手段,都不能挡得住这一拳,她唯一破局的方法,即是动用不为人知的手段。   既然不为人知,那当然也不为他所知,又有什么好值得在意的。   如此情形下,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便是相信自己的拳头,拳落之时,这场战斗的真相便会水落石出!   思绪不过瞬息之间。   拳落。   胖老人微怔。   再落。   胖老人皱眉。   又落。   胖老人沉默。   纵使拳如天崩,但只要崩不到大地之上,对活在地上的人们,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风雨肃然,荒芜道观内一片漆黑,就像是深渊。   这道看不见的深渊,此刻正伫立在他与怀素纸之间,无声吞噬着一切事物。   “三十三……星回。”   胖老人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终于不复平静,声音微颤而惊。   ……   ……   三十三星回是一件法宝的名字,却不在万器谱上。   百年前元始宗掀起魔潮,与中州五宗展开决战,这件属于元始宗的法宝曾经大放光彩,赢得极大名声。   后来的某次交战当中,当时正值巅峰的采云仙姑亲自出手,最终才是破了这件在防御之上,堪称绝无仅有的珍贵法宝。   这也是三十三星回不在万器谱之上的缘故。   三十三星回,这件名字极其奇怪的法宝,其玄妙之处尽在这五个字上面。   一道星光自夜空至深处洒落人间,需要跨过连修行者都觉得过分遥远的漫长距离,若是将这个距离再翻上三十三倍呢?   人世间哪有拳头可以跨越这个漫长距离?   胖老人不行。   谁来都不行。   这就是三十三星回。   大乘之下,无人可以突破其防御的世间至宝,曾为当代元始魔主遮去无数风雨的三十三星回。   ……   ……   通天楼上。   梁皇眼神微凝,旋即变得明亮了起来,右手下意识落在剑柄之上。   他入大乘是这百年内的事情,不曾亲眼见过三十三星回,但也听闻过这件法宝的盛名,今夜倏然得见,心生雀跃在所难免。   就在这时,元道远的声音响了起来。   “三十三星回是世间至宝,以防御论,仅在本宗的天地轮盘之下,称得上是仙器之下第一。”   “但这件法宝并不是全无缺点,那漫长到无法跨越的距离,同时存在与攻守双方。”   “过往元始魔宗的强者,都是以元始道典逆乱因果之能,强行化解这个痛点。”   “怀素纸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其法不纯,其意不正,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   ……   与元道远所言一般无二,怀素纸天资再如何绝世,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再如何超然绝伦,也无法解决三十三星回的根本痛点。   故而。   她根本没想过要解决。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手中已然握剑。   即东安寺孤闻大师自斩佛骨而成,鲜为世人所见的不动明王剑。   且出剑。   禅宗真剑,大日如来。   当胖老人拳势去尽,再无后力之时,三十三星回立下的屏障无声散去。   于是。   有剑吟声突兀响起。   那道曾经为世人所盛赞的悠长平和剑吟,此刻却变得如雷霆般暴烈,仿佛佛祖盛怒而动真火,欲要为人间降下万世太平。   之所以如此,是怀素纸提前出剑,借三十三星回的特殊之处,囚剑吟剑势剑意于身前咫尺,于合适时机的顷刻间全部爆发出来。   时机是什么时机?   是拳老则星光尽。   故禅剑出。   ……   ……   满天风雨被骤然粉碎,化作无数如毛般的细丝。   荒废道观内的土地倏然一震,无数野草被抖出泥土,化作翠绿草屑。   破败殿宇与剑吟相遇瞬间,纷纷倾塌。   当剑吟声即将蔓延出道观之时,有雷鸣自高天之上响起,掩去此间一切动静。   ……   ……   胖老人对此毫不关心。   因为此刻他眼前的天地,已经被一道炽白剑光所彻底占据,如大日陨落!   以三十三星回蓄势而成的这一剑,毫无疑问突破了化神与炼虚之间的那道天堑,足以直接威胁他。   而他因为出拳的缘故,与怀素纸的距离变得太过接近。   玄天观不以道法著称于世,飞剑却是无一不快。   无论怎么看,这一剑都是躲不开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胖老人眼里的震惊,旋即化作冷漠与果决。   念动。   命盘现。   繁复至极的命盘,于刹那间轮转六万五千五百三十五次,抵达极数。   下一刻,那道剑光斩落。   嘶的一声!   有鲜血如箭飙射而出。   胖老人飘然而退。   剑光映照之下,他的心口斜上方,出现了一个洞。   洞中无血,很干净。   可以看到洞后的风景,是滂沱大雨,是倾塌的殿宇,是云中若隐若现的通天楼。   剑光散去。   胖老人依旧活着。   他的右手无力下垂,便以左手取出丹药,面无表情服下。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眼神里找不出愤怒。   他冷漠说道:“你还能再出第二剑吗?”   道观那头。   怀素纸的脸色苍白如雪。   雨水落在她的身上,让她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不再如前稳定。   不动明王剑斜指地面,有白烟萦绕剑身,是雨珠尚未接近,就被溢散的真元所蒸发的景象。   留在她的脚踝上的三十三星回,此刻无比炙热,几乎快要灼伤她。   终究是越境而战。   先前那一剑对她的消耗,于瞬息间动用了她全部真元的七成,给予道体的负担太过沉重,伤人之前已然伤己。   因此胖老人才会这样问她。   如此惊艳绝伦的剑光,今夜不会再有第二道了。   这不是狂妄的判断。   而是基于修行岁月的定论。   就在胖老人站直腰身,强自将体内紊乱气息平复下来,准备结束这场战斗的时候,异变骤生。   怀素纸原本已然衰竭的气息,正在毫无道理的重回巅峰。   仿佛先前一切未曾发生过。   PS:还有最后一章,已经熬过了最为疲倦的那段时间,下一章正确敢在五点半之前出来,先和大家说一声晚安。   目前是五更,大约在一万六千字左右。 第九十章 上清一剑   数百年来吞风吻雨葬落日,欺山赶海再践雪径,胖老人见过人间之大,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彷徨迷茫之时。   然而当眼前这一幕真实发生,出现在自身感知当中,他还是无法再继续冷静下去,无论神情还是眼神,都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情绪波动。   胖老人十分确定,这连片刻都算不上的时光里,怀素纸没有像他一样,默然取出一枚绝无仅有的珍贵丹药服下,以此来稳定自身的情况。   这是事实。   然而正在发生的第二个事实,却是这一切都不存在的情况下,怀素纸原本已然衰竭至谷底的气息,几乎是瞬间回升至尚未出剑的巅峰之时。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违反了修行界认识的事情。   胖老人没有震惊太长时间。   准确地说,他只让自己错愕了三个呼吸,因为他很清楚,在这种决出生死的战斗当中,任何震惊于敌人手段的情绪,都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是毋庸置疑的自杀。   他看了一眼漆黑无光的天空,感受着硕大雨珠敲落在身上的轻微痛觉,再次确定了那个事实——今夜想他死的人有很多。   他没有绝望,因为他相信那些人再如何无耻,也不可能真的下场对他出手,否则他早在刚才就已经死了。   给予战场。   掩饰动静。   这应该就是那些人给予怀素纸的承诺。   在极短的时间内,胖老人对自身的处境做出了准确的判断,然后确定了解开这道题的唯一办法。   杀死暮色。   只要暮色死在他的手下,无论此刻身在通天楼上的那几位对他有什么意见,都会随着暮色的死去而消散,彻底不复存在。   “不愧是被黄昏誉为魔道复兴的唯一希望。”   胖老人看着怀素纸不再苍白的脸色,面无表情说道:“果真是个天才,不,应该用天魔来形容你才对。”   怀素纸神情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在话音落下,她的气息已经再次攀至巅峰。   死生轮转真章作为数万年来,所有死在北境以北大修行者的共同心血所在,取正邪各家所长,其妙境未曾为世人所知。   益州城中,她曾动用过这门功法为人续命,让那人受尽折磨再死去。   事后巡天司在那具为暴雨凋零的白骨上,发现了一道未曾见过的奇诡气息,即是死生轮转真章留下的痕迹,但最终还是没有引起真正的注意。   死生轮转真章之妙境,在于不增不减,这四个字上面。   修行者以神魂对自身进行锚定,画地为牢自囚,而囚犯则是被锚定的那个自己。   在这种奇妙的状态当中,修行者只要不是瞬间死去,尚有一息残存,就能再次成为牢房里的那个囚犯。   唯一的掣肘即是‘牢房’的坚固程度,而这取决于修行者的神魂。   怀素纸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这方面。   她和云妖神魂相连,连万劫门的山门大阵,都无法断绝她们之间的联系,胖老人又怎能做到?   她平静松手,让不动明王剑静悬空中。   云载酒现于夜色中。   长天则是被她随意提着。   三剑已至。   雨势再急。   天地间一片喧嚣。   ……   ……   通天楼上。   元道远看着这一幕画面,手指落在栏杆上,轻轻叩打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下意识运转无归道经,以事前不曾想过的认真态度,极尽仔细地打量这场战斗。   当怀素纸以死生轮转真章,让自身状态重回巅峰的瞬间,他心头顿生凛然之意。   “你看出来了吗?”   元道远的声音很凝重。   梁皇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曾见过,这门功法……闻所未闻。”   裴应矩摇头说道:“朱雀可以做到这一点,但这是它的天生神通,自持妙境,不是修行功法,无法传授给任何人。”   三人再次沉默。   雨声满楼。   “幸好是丘中生。”   元道远叹了声,感慨说道:“换做寻常炼虚,不见得能让暮色动用这等手段。”   ……   ……   雨势不止,战斗再次开始。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胖老人没有再次试图破门而出,让这一战暴露在世人的眼中。   他握住命盘,感受着上面残存的恐怖余温,左手指尖无声破开,让鲜血落下。   玄天观所奉行的修行理念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无论命盘之天机术算,还是御六气的法用天地,都是这个理念的延伸和体现。   此刻当他决意一战,不再回避的时候,变化肉眼可见。   胖老人衣衫微飘,凌空而起。   一尊高有十余丈的法像,随之出现在他的身后,散发着淡暖白光。   满天风雨如衣,依循着胖老人的意志,披在了法像的身上。   与此同时,有玉如意与法剑破空而至,为法像所执。   这一切都在片刻之间。   极其短暂。   怀素纸亦可出剑,但她没有。   这尊法像已是神通,就算不是丘中生的底牌,毫无疑问也是他最为强大的手段之一。   在施展自己最为强大的手段的时候,又怎会是孱弱的时刻?   如果怀素纸真的出剑了,必然会遭到最为强悍的反击,瞬间重伤,让战局的天平直接倾斜。   胖老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些许憾意。   很快,这一抹憾意就消失了。   当他唤出法像后,这场战斗的境界差距,已经被放大到极点。   是的,也许他还是破不开三十三星回的防守,但怀素纸除非动用道一弓这等仙器,仅凭手中飞剑也不可能破开他的这尊法像。   胖老人相信自己已经占据上风。   这是出于数百年漫长时光,无数次战斗而做的判断。   带着这样的念想,他的眼神里多出几分怜悯。   下一刻。   轰!   法身在胖老人的神识驱使之下,举起手中法剑,向怀素纸直接斩落!   风雨萦绕在法剑周遭,若是站在远处望去,就像是一个不断壮大的水龙卷。   法用天地万物!   ……   ……   面对这秉持大势倾轧而至的一击,在绝大多数观战者看来,怀素纸唯一的破局的方法,即是再次动用三十三星回。   然后以不动明王剑,又一次施展禅宗真剑,囚剑意剑势剑光于身前咫尺,寻找合适时机的到来又或是不寻找,不断重复出剑,凭借那门诡异的功法让自身状态始终维持在巅峰。   直至胖老人无力维持法像,最终分出胜负。   这种战斗方式当然是无趣的,是没有任何美感的,但生死之前又何谈美感?   只要能胜,能杀死人,那就是正确的。   ……   ……   怀素纸没有选择这条路。   不是因为洁癖,而是她知道这是错的。   三十三星回与大日如来剑光的转换衔接处,不是真正的天衣无缝,存在一定的空隙,只不过极为短暂。   再如何短暂的事物,在上百次相同的重复当中,必然也会被人发现找到。   是的,怀素纸确定百剑之内,不可能斩破这尊法像。   而且她也没有这么多时间。   暴雨终究会停歇,黎明终究会到来,诸宗掌门不可能真的让此刻的寂静成为永远。   如果她的计算没有错误,江半夏这时候已经在为她留下胖老人的盟友,而这同样不可能长久。   这般想着。   怀素纸微仰起头,望向那尊法像以及其手中法剑,向前平静踏出一步。   剑过有痕,湖边青石连泥带土被彻底翻起,余波向大地深处传去,搅的湖水动荡不安,随风倾洒瓢泼上天,与暴雨融为一体。   大地被撕裂的声音随之响起。   在元道远操持神都大阵,并且有意阻绝双方交战力量外泄的情况下,动静还是如此之大。   胖老人却知道,这足以斩去一座大山的剑锋,根本没有碰到怀素纸。   下一刻。   怀素纸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暴雨之中。   “溯影?”   胖老人皱眉说道,就像是故意告诉正在观战的某些人。   溯影遁法出自于阴府,是世间最为顶尖的遁法。   更重要的是,寻常遁法都是为了远途奔波,而溯影则是旨在近距离的战斗当中,来去无踪。   云载酒出。   风雨微一停滞后,竟是随剑锋而行,宛若鲸鱼入海。   胖老人神情骤然冰冷,寒声呵斥问道:“你怎么会通晓本宗真传道法的!”   盛怒之下,理智仍存。   法像执剑横于身前,化作城墙,将胖老人掩住。   与此同时,那柄玉如意有乳白光芒倏忽绽放,分化成数万道细微光线,依循着命盘推演得出的角度,向怀素纸围拢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   云载酒与法剑相撞,恐怖的气浪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先是将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碾平,继而遇上神都大阵所化无形壁垒,倒卷而回!   狂风骤乱,暴雨随之失去方向,或东或西或南或北或,向着每一个方向激射而去。   于此刻。   怀素纸飘然而起,至天空。   她的视线穿过无数风雨,与通天楼上的元道远对视。   元道远缓缓点头,随之屈指轻弹。   天地一片惨白。   刹那后。   有雷鸣随之而来。   落于怀素纸手中长天。   天空忽然生出一道无双剑意。   时过多年。   上清神霄剑。   再现人间。   PS:这是最后一章了,更新的时间没比预计中的多上几分钟,十分欣慰,这代表我对自己还是很有逼数的。   其实现在有挺多话想要说的,因为我确信这是我写书以来,日更最多的一天,码字软件为我记录下来的字数14041+5434,将近两万。   当然,这个数字并不完全准确,其中包含了一些删改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也好,这也算是拼了。   就是想到之所以要这么拼命,坚持到舒克八月最后的半个小时,归根结底还是自作孽,心情难免错综复杂,想要再次发誓下个月不会重复今天的故事了,至于理由就是事不过三。   至于这事儿行不行,那就要交给九月的我了。   我要去休息了,因为很累十分累特别累,所以明天无更,不是五更。   (老实说,想要求个票的,但考虑到是自作孽,着实没脸。)   一言难尽之请假条   正常情况下,这张请假条是不该出现的,但现在明显是不正常情况了,它也就出现了。   大概意思是我脑子昏昏,想法沉沉,状态不佳,于是将会很可怕的连续请假两天的壮举,这本书的第一次。   这有必要想大家说明,十分抱歉。   (断更的原因是台风天实在太好睡了,痛痛快快地昏睡了一整天,睡得整个人都有点儿蒙蒙的,十分羞愧 第九十一章 温柔善良怀素纸   上清神霄剑算不得绝世之剑,上清神霄经却是真正的绝世之经。   怀素纸手中长天,当年于清都山上重铸之时,更是由谢真人亲自引落天雷为成。   剑由经起。   剑自经出。   剑从经来。   这一剑与缚苍龙等宗门最高道法相比,也只有一线之差,而差的这一线正好为怀素纸手中长天所弥补,再无明显缺陷。   满天密云汹涌成涡,闪电在其中游弋闪现,与无双剑意交缠编织为一体。   天与地之间被刺眼的光芒所淹没。   落在远方的人眼中,忽有天雷如十人合抱之木,自天穹降下!   沿途所过之处,雨水蒸发成烟,继而空间不安扭曲,以道观为中心的建筑开始摇撼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塌成废墟。   而这只是雷光于不经意间自然外泄的些许威力。   在天雷的最前端处,有一道与炽白雷光截然不同,或者说相反的身影。   怀素纸持剑而落。   一剑自天上来。   ……   ……   这世间有无数人想怀素纸死去,朝思夜想,想的殚精竭虑,想的掏心挖肺,想的肝肠寸断,想到为伊消得人憔悴。   胖老人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不代表他不想。   相反,他可以说是人世间最想杀死怀素纸的前十人之一,是梵净雪原上被吓破胆的那群老人里面,始终坚持在做这件事情的人。   为此,他不惜放弃坚持数百年的低调,离开超然世俗的宗山站在修行界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站到司不鸣的对立面上,甚至亲手扳倒了这位不久前还是长生宗未来掌门的正道巨擘。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杀死怀素纸。   如此癫狂想念,让胖老人成为整个人间最为了解怀素纸的人……起码是之一。   从怀素纸于东安寺外出现,与虞归晚相遇,然后结伴同游中州河山,再到远赴北境。   从暮色犯下第一桩血案,为世间带来如海鲜血,再至众生书上所预言的暮色自东南而起,暮色自北落而来……   胖老人的书案上,几乎摆满了与这两个名字相关的卷宗,秘闻,情报乃至于是各种各样的画像。   那些画像里,有当年怀素纸北赴北境,身入朝南城时,满城白幡,沉默行军的一幕。   有暮色于长歌门山门倾覆后,于熠熠星光下,与诸宗强者淡然对峙,飘然离去的一幕。   当然也有怀素纸登临道成山最高处,与嵇溥心直往东海深处,在海天之间分出胜负之后,踏浪如花的那一幕。   上清神霄剑,为胖老人搜所知晓。   世间最恐怖的事物永远是未知。   当这一剑自穹苍落下,挟天雷而至,胖老人没有哪怕刹那被震撼到心神。   那尊十余丈高的身外法像,收回片刻前在绽放乳白光芒的玉如意,平静挥向上方。   随着玉如意的挥舞,那件披在法像身上,由风雨交织而成的衣裳微微一颤,竟是在倏然间崩散了开来,化作千万道细小的溪流,依循着一条看不见的河道,最终凝聚在玉如意的前端。   若是从远方望向此间,法身手中的那柄玉如意,赫然变作了一把拂尘!   拂尘一甩,向如柱雷光拍了下去!   两者终于真正相遇!   荒芜道观的上空仿佛多出了一道烈日。   轰的一声巨响。   拂尘的千丝万缕开始崩散,如瀑布般砸落在地上,让湖水倾塌而大地龟裂。   雷光沿着以水凝作的拂尘丝缕,没入泥土之中,闪电在水面上游离交织,发出极其刺眼的光芒。   瞬息间,道观已成雷池。   玄天观所奉行的修行理念,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上清神霄剑这等近乎神通的剑诀道法,正常情况下岂会为水流所引,尽数落在大地之上?造成这一景象的根本原因,是胖老人以御六气之法,让法身周遭一切的事物依循自然之律运行,万物皆莫能外。   再一刻。   拂尘崩散。   长天剑锋与玉如意相抵。   擦的一声轻响。   玉如意微震,发出一道强大的力量,敲落在长天之上。   长天为之一颤,旋即剑锋擦着玉如意飞掠而过,留下了一道浅而显眼的痕迹。   剑势去尽。   两者就此交错而过。   怀素纸墨眉微蹙。   胖老人立于法身之中,神情淡漠。   如果不去看他那略微苍白的脸色,上清神霄剑竟是完全没有伤到他。   道观上空有声音冷酷响起。   “我知道你的一切,想过无数次要怎样才能杀死你,如何破解你所拥有的一切手段,因此我不会在这场战斗中有任何的骄傲,以大欺小而生出的羞耻感,再为此而愤怒失去理智,又或是掉以轻心……”   胖老人的视线穿过层层雨幕,落在裙袂微扬而飘然回身的怀素纸身上,面无表情说道:“所以凭你现在的境界,不可能战胜我。”   他顿了顿,接着像是建议的补了一句话。   “或者你把清都印和道一弓拿出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诸宗掌门再怎么纵容这场战斗,甚至到了拉偏架的程度,也不可能真敢让道一弓在神都被拉动弓弦。   至于清都印,谢真人怎么可能纵容谢清和,连这件清都山至宝都赠予一位魔道妖女?   “认输吧,这场战斗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胖老人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流露着些许温和的慈祥味道。   越是如此,越能教人绝望,越是能奠定胜局。   ……   ……   “如果你真的有信心,那你现在就不应该说话。”   怀素纸终于说话了。   这是今夜自开战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话里没有什么什么味道可言,就像是最为清澈的水。   炽白雷光早已散尽。   天地间一片昏暗。   胖老人看着怀素纸,看着那一袭被漆黑衬得分外显眼的白裙,嘲弄说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应该开口,又或许是你在这一刻真正发现,自己在这场战斗里没有胜算可言,所以决定以言语拖延时间,找到一个破局之法?这确实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但太不符合你该有的格调了。”   “至于我为什么要说话,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话?”   他神情诚恳说道:“我想你死想到寝食难安,如今你亲自把这个机会送到我的手中,我很难不对你生出感激之心,以及由衷敬佩你与愚蠢无异的骄傲,为此我当然要说很多话,以此来表明我的激动和如释重负,因为这大概就是你最后的陪葬品了。”   怀素纸说道:“你的境界比我高,我现在不是你对手。”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很平静。   是那种让人为之不解,甚至意外的平静。   这是真话。   在那一剑过后,她就确定了胖老人确实很了不起,是她修道生涯中难得一遇的对手,数百年的修道生涯没有把自己修成一条一无是处的老狗。   如果胖老人与她生在同一个时代,以此毅力天赋决心与意志,那应该也就稍微差她数筹,很有可能在她手下撑过三剑,称得上是一时之杰。   在胖老人修道数百年后,有数之不尽的底牌护身的今天,她在不动用那几样特殊手段的情况下,想要战胜对方,确实是不尊重修行界的客观规律。   然而很奇怪的是,胖老人听到这句话后,非但没有露出笑容,神情反而冷漠了起来。   仿佛他预料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怀素纸的声音接着响起。   “所以你也应该清楚。”   她看着胖老人,眼神里似是带着怜悯,轻声说道:“今夜想要你死的人,不只有我一个,还有很多人。”   胖老人沉默不语。   怀素纸说道:“既然你认为自己足够了解我,那就应该清楚,我是一个不喜欢撒谎的人。”   “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我是在意识到不是你的对手后,以过往积累数十年的名声说出这番话,来换你一个道心不稳。”   她安静了会儿,最后说道:“但你不是白痴。”   暴雨永无止境。   雨声如瀑。   天雷随剑锋落下,法身挥舞玉如意还击,持法剑立于黑夜之中,大地震撼摇晃不休,荒芜道观真的化作一片废墟了……   此间还是如此的死寂。   仿佛两人此刻身在的不是神都,而是在哀帝道果之争中被毁灭的旧皇都。   胖老人没有说话。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也不着急。   寒冷的雨水落不到两人的身上,却让道观化作一片泽国。   胖老人只觉得浑身冰冷。   但他的神情仪态乃至身体却依旧平静,不曾颤动哪怕丝毫,缓声说道:“在我认知当中的暮色,不是一个喜欢在战斗中说话的人。”   “你的认知没错。”   怀素纸说道:“但今天终究是特别的,或者说你的确是不一样的。”   胖老人忽然笑了出声,讥讽说道:“我记得你上一次说这么多废话的时候,是当年你在旧皇崇圣寺杀陆南宗,难道我已经不输陆南宗了?”   怀素纸轻声问道:“那你记得陆前辈是怎么死的吗?”   胖老人闻言眼神微变,沉默不语。   “我说这么多话的原因很简单,我希望你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充满痛苦与煎熬的。”   怀素纸平静说着,再次举起长天。   长天脱手而去,直上穹苍,没入层云。   下一刻。   无数闪电在阴云中翻涌亮起。   一剑无功。   那便千万剑。   PS:下一章的章节名已经想好了,感觉还挺好玩的。   是的,今天还会有第二章,因为这章强制自己只写了三千,必须要再写一章才能满足全勤。   为了月底不再补更,可谓是机智如我。   另外今天码字的时候,忽然在寻思一个事情,纸纸算是一个好女人吗? 第九十二章 无恶不作是暮色   长天游弋在满天阴云中。   无光可落的纯黑剑身,在云中雷霆的映衬之下,宛如雷池中的一条黑色游鱼,极为惹眼。   胖老人却没有去看。   他的脸色终于难看。   他看着怀素纸,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   就像是两根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随着怀素纸的亲自承认,以及长天没入云海后,骤然浮现出来的满天闪电,都清楚说明了一件事情。   今夜这场战斗将会是一场无耻至极的谋杀。   是有资格留在史书之上,为后人所探讨多年的恶心背叛。   是一件完全没有道德可言的事情!   中州诸宗的掌门真人,竟然与中州诸宗的最大敌人联手,除去道盟的当今掌舵人?   这到底是什么笑话?   这到底算什么?   胖老人愤怒至极,再也无法冷漠,再也无法冷静下去。   随着他的意志,那尊法身不再沉寂,赫然举剑,剑锋直指穹苍。   ……   ……   某座偏殿。   江半夏坐在最上方,看着被邀请到场的诸位老人,神情温婉。   殿内灯火幽暗,但场间并非一片昏暗,因为窗是开着的。   雷光自云海漏下,洒落此间,照亮了每一位老人急剧变化的脸色。   一片死寂。   某刻,一位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掌门,请问您以亲笔信,让我等汇聚此间的意图是什么?”   这位老人出身自长生宗,是丘中生也就是胖老人,最为忠实的盟友之一。   此人本就与司不鸣不对付,在立场上可谓是截然相对,在自家未来掌门的倒台上,发挥了相当程度的作用。   简单些说,这人就是如今道盟利益集团的核心人物。   此刻他正面无表情,死死地盯着江半夏,仿佛她只要给不出一个好的答案,就会直接掀桌离开。   “我让你们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江半夏放下手中旧书,视线落在场间神情各异的老人身上,似是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们都已经知道了的。”   轰!   话音落下瞬间,远方竟有雷霆随之而起,轰鸣于耳。   殿内老人们的脸色被映得有些苍白。   “我让你们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   江半夏看着殿内众人,温柔说道:“让这件事可以体面的落幕,不要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听到这句话,先前那位老人骤然掀桌,赫然起身指着江半夏的鼻子,寒声呵斥道:“到底是谁在把事情给弄的难看?!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最无耻的谋杀,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呵斥声回荡在偏殿内,仿佛雷霆,与殿外的轰鸣雷声相映成趣。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依旧温柔,但却多了几分嘲弄的意味。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她说道:“还请诸位配合。”   有人幽幽问道:“如果我们不配合呢?不愿接受这种所谓的体面呢?”   江半夏微笑说道:“那我只好让诸位体面了。”   这是最为直接的威胁。   没有人回应。   就连先前怒喝质问江半夏的长生宗老人,这一刻都沉默了。   “夜色还很漫长,外头风雨正盛,各位年事已高,要是贸然外出,落得一个风寒加身的结果就不好了,还是留在这里避雨吧。”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看着殿内的中州诸宗老人,最后问道:“我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场间一片死寂。   谁也没有说话。   那就是都赞成。   ……   ……   通天楼上。   元道远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偏殿内的那场单方面谈判,在心里叹了口气。   道观的战斗尚未结束,今夜就已经出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从胖老人最初的截然转身,不愿与怀素纸进行战斗,再到此刻江半夏展现出来的强硬态度,都给他带来了不好的感觉。   然而后者的强硬发言,本质上是源自于前者。   ——在胖老人与怀素纸陷入僵持的此刻,江半夏必须要如此强硬,才能镇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老人,让今夜这场谋杀继续进行下去,不会陷入一种难以解决的更加复杂局面,这是唯一的也是正确的选择。   为此,江半夏甚至在自身名望上做出了重大的牺牲。   至于让局面倏然复杂,变作如今模样的前者,早在他今日和怀素纸确定战斗内容的时候就有被考虑过,认为是最坏的那种选择。   当时无论元道远,还是怀素纸,都不认为胖老人会做此选择,因为他对暮色的恨意是真实的,没有道理以大欺小的情况下,第一时间逃之夭夭。   故而当胖老人真的这样做了,事情向糟糕的那一面发展,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要让晚霜出手吗?”   梁皇低声问道。   都是大乘,站在当世最顶端的修行者,他们又怎能看不出道观一战陷入了僵持当中?   怀素纸以那门不知名的功法,强行将自己的状态维持在巅峰之上,剑势如潮。   这的确是极其强横的手段。   然而胖老人数百年修道生涯并非虚度,各种手段和法宝层出不穷,两人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除非怀素纸愿意掀开新的底牌,将战局推入另外一个阶段,否则将会继续僵持下去。   “一刻钟。”   元道远看着那座道观,面无表情说道:“我要确定一件事情。”   梁皇怔了怔,不解问道:“什么事?”   裴应矩看了一眼元道远,说道:“怀素纸和丘中生,这时候是不是在故意僵持。”   听着这话,梁皇先是觉得荒唐,继而发现这并非不可能。   “怀素纸刚才说过,她希望丘中生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时光里,是充满痛苦和煎熬的。”   裴应矩缓声说道:“怎样才能带来最大的痛苦和煎熬?”   梁皇懂了,看着道观中交战的双方,说出了那两个字。   “希望。”   他说道:“唯有真实的希望,才能带来真正的痛苦和煎熬。”   “丘中生早在怀素纸出手后不久,就已经猜到今夜的幕后是站在这里的我们,但他始终不愿揭开这个事实,因为他始终相信着,只要事情闹得足够大,我们再怎么想要闭着眼睛不看,最后都是要睁眼的,要见众生的。”   裴应矩说道:“而怀素纸为什么愿意陪着他僵持,不只是出自于私人情感的需求,同时也是她在给予我们困境,逼迫我们真正出手下场,为道盟内部增添出一道缝隙。”   梁皇沉默片刻后,说道:“毕竟我们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给杀了,而今夜发生的事情,必然会在暗处隐秘流传,不可能真的了无痕迹。”   裴应矩感慨说道:“这就是暮色,无论怀素纸这件衣裳有多么漂亮,她本质上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妖女,一位擅于玩弄人心的魔道圣女。”   然后他望向元道远,敛去所有的感慨,认真说道:“还请师兄尽早决断。”   言外之意,无疑是当机立断,让林晚霜准备出剑,从而一举结束今夜这场变故,为这场不利于道盟团结的谋杀画上一个句号,为收拾局面争取时间。   两人谈话的时候,元道远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沉默。   直到这时,他终于对这件事情做出了回应。   “我已有决断。”   话音落下一刻。   满天雷歇。   ……   ……   当雷霆散于穹苍,神都再次陷入漆黑当中,暴雨微散。   长天归来,落入怀素纸手中。   哪怕是当世最为顶尖,仅次于朱颜改的的九阶飞剑,在千万道雷霆的搓洗之下,剑身仍旧露出了明显的疲态,不复先前明亮。   仿佛蒙上一层灰垢。   胖老人的法身则是稍显黯淡,所持法剑已有斑斑锈迹,那柄玉如意更是布满剑痕,就像是下一刻就要碎去。   但这终究只是法身之损。   胖老人立于雨中,除却最初肩膀上的剑创之外,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   两人对望。   胖老人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真觉得你今夜立于不败之地?”   怀素纸没有说话。   雨还在下,气氛不算融洽。   道观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化作一片泽国,周遭漆黑如深渊。   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似乎都得到了提前的知会,没有亮起灯火,向战场投来好奇的目光。   明明雨声吵闹,此刻却莫名有种安静的感觉。   胖老人抬手,指着黯淡下来的天空,说道:“这不是你的想法。”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来,雷光之所以暂歇,并非是怀素纸手中长天不堪重负,而是通天楼上的那人不再继续弹指落雷。   “世间万事从无定论。”   他放下手,看着怀素纸说道:“位置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耐心也是有限的,当你不能把握住应有的机会,必然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怀素纸还是没说话。   片刻沉默。   丘中生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嘲弄与讥讽。   半晌后,胖老人缓缓敛去笑声,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有人刚刚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觉得是谁对我说的,话又是什么话?”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终于不再沉默。   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莫名温柔的笑容,问道:“那你相信吗?” 第九十三章 执天之行   说的温柔,听是关心。   如果抛开事实不谈,这句话真的很像是朋友之间的劝诫,因为难听而显得格外真实。   然而就算是胖老人拾起眼前的事实,将注意力尽数放在自己与暮色的立场冲突上……这句话也还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相信与否,确实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胖老人看着怀素纸,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但这与你无关,这是道盟的事情。”   怀素纸轻声说道:“今夜也是道盟的事情,可我就在这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元道远刚才和你说的大概是……”   她似是认真思考片刻,说道:“只要我能在死去,那人间将会重归太平,而今夜是这些年来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不会再有下一次,对吗?”   胖老人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怀素纸微微一笑,笑容再是温婉不过。   但这种温婉无疑是带着怜悯意味的,是会让人心生压抑从而难受的,是毋庸置疑的高高在上的。   此刻的她明明是站在地上,立于泽国之中,是抬头仰望胖老人说出的这句话,却毫无道理地生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天然感觉。   丘中生感受着这种目光,很自然地不舒服了起来,因为过往修道岁月当中,从来都是他用这样的目光去俯视别人。   “你说的是对的。”   说完这三个字后,胖老人就像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平静了神情,声音也沉静:“无论最终如何,这场战斗结出的果实,与我都已经没有关系可言了。”   话至此处,话锋骤起。   “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我站在这里,出现在神都,本就是想要你死,现在目的能够达成了,再计较太多就是贪心了。”   “我确实是很贪心的一个人,但我现在贪的恰好就是你的死,所以请你给我死。”   随着话音的落下,胖老人的目光越发沉静,淡然而坚定。   他手指破开,鲜血以恰到好处的速度缓缓溢出,如同墨水一般供他挥洒。   他以血为墨,写下的却不是一片经文,而是符篆。   这是玄天观的最终手段之一,是濒临绝境之时的选择。   当符篆随风而去,看似消散无形,实则融入道观周遭天地后,笼罩着胖老人的残破的法像,再次举起手中法剑,锋芒指向怀素纸。   与此同时,无数血色的符篆出现在她的身旁,仿佛天地间的本来事物,流露着极其强大的独特道韵。   ……   ……   通天楼上,元道远看着这一幕画面,心想你不管有再多的手段,这时候都该动用了吧?   这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让那个小姑娘出手,直接结束这场战斗。   这也是元道远最想要看见的选择。   他相信不再回避现实,已经沦为自己手中一枚棋子的胖老人,有资格逼出怀素纸的某些底牌,为不久后注定到来的那一战提前准备。   至于让怀素纸死在今夜?   元道远从未奢望。   ……   ……   道观外,某处屋檐下。   林晚霜蹙起眉头,看着道观里的战况,心中的不解越发深刻。   在她认知当中的怀素纸,绝不是今夜这般模样,以言语接连攻伐,笑容只为嘲讽。   她只觉得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充满了某种不和谐,准确说是刻意的感觉。   当她看到法剑被高举,以血写就的符箓显现,萦绕在怀素纸身旁时……她藏在衣袖里的右手下意识捏出剑诀,为夜色所掩映的九陵,散发出妖异的血色光芒,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空而去,成为那个搅局者。   就在这个时候,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不是元道远的警告。   是一道脆生生的熟悉嗓音。   “圣女殿下说……”   云妖从夜色中走出,来到林晚霜的身旁,老实说道:“现在还没轮到你出场,她很感谢你的好意,但你实在没有必要违背元道远的意志。”   听到这句话,林晚霜眼中有错愕流露。   然后她冷静了下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等到下次我们再遇见,只要不是生死相见,再解释吧……”   云妖看着她说道:“这是圣女殿下的话,我都转告给你了,你有事儿就去问她,千万别盯着我问。”   林晚霜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不觉得自己这句话太冷漠了吗?”   云妖心想一切尽在掌握,这又有什么好冷漠的,接着又想到要解释自己为何冷漠,将会涉及到许多的问题,很容易暴露一些圣女殿下不让她暴露的信息。   于是,她唯有生硬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可奉告。   你要是再问下去,那就真的不礼貌了。   林晚霜说道:“怀素纸能赢吗?”   云妖想了想,确定这个可以回答,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林晚霜不再多言。   屋檐下,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分别站着。   她们的视线穿过漆黑雨幕,落在已成泽国的道观上,注视着这场越发荒谬的战斗,等待着变化的到来。   ……   ……   道观中,怀素纸面对那尊法身,眼神平静如水。   她没有再说话,又变成了平日里的那个自己。   仿佛片刻前的那些温柔与讥讽,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而胖老人所憎恨厌恶到不惜付出生命也要杀的那个人,更不可能是她。   胖老人却只觉得这都是在虚张声势。   如今他重获诸宗掌门的支持,背靠神都大阵,与片刻前所处的境界可谓是截然相反。   攻守已然转换!   他俯瞰着站在泽国道观中的白裙妖女,念头一动,法像便以手中法剑横扫而去。   这一剑并无任何巧妙可言,是纯粹的以势压人。   正因为纯粹,故而难解,不容解。   胖老人十分好奇,暮色在失去神都大阵的支持下,到底要凭借何种手段跨越境界的天堑,让这场战斗继续维持下去。   片刻前,他以血为墨写下的那些符篆,是玄天观的神通之一,其名为执天行。   水往下流,叶会枯萎,花开花谢,春过然后秋至……   所有的这些,都是天地的自然存在规律,而血墨符篆存在的意义,即是将这些规律重新赋予修行者,让其失去一切特殊之处,沦为一介凡人。   这种赋予并不是直接针对修行者本身,是落在一方天地之中。   故而身在其间,便无处可躲。   玄天观的修行者,在动用这门恐怖神通后,于神通笼罩天地中扮演的角色,即是常人所言之天道。   而修行者动用这门神通,所付出的代价是神通消散后,自身的神魂将会有一部分永远道化,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模样。   故而这门神通名为执天行。   如果不是如此恐怖,甚至称得上是诡异的沉重代价,这门神通又怎会成为玄天观的最终手段,非生死之绝境,不会轻易动用?   胖老人的境界本就比怀素纸更高。   在以大欺小的情况下,不惜动用这种拼命手段,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足以直接敲定今夜这场战斗的胜负。   ……   ……   今日清晨时分,怀素纸和元道远行走在荒芜道观,商讨推演今夜战斗细节的时候,也曾提及过执天行,这门玄天观的最终神通。   在那场谈话当中,两人的观点高度一致。   ——即是在没有特殊手段,诸如仙器破局的正常情况下,玄天观的这门神通可称之为无敌。   当一位修行者失去自身所倚仗的一切手段,与执天而行的敌人搏杀。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结果都只有一个。   那便是死亡。   怀素纸认同这个看法。   ……   ……   当怀素纸面对法像所持剑锋横扫而落,在泽国掀起连天水幕,让泥土四溅而飞,如若犁地掀坟般斩向自己的时候,眼中没有任何的惊慌。   因为她不认同自己会有同样的结局。   原因只有一个。   身在北境的云妖比之所谓执天行的修行者,更像是天道意志的化身。   于是。   在那片死后荒原上,数万年来死在云妖手中的诸宗强者,为了得以从无尽痛苦中解脱,曾经尝试过很多办法。   执天行作为玄天观的最终手段,在某些方面与云妖的状态有所相似,早在最初一刻就被定为重点所在,死去的诸宗强者在抛弃门户之见后,耗费了不知多少精力,对这门神通进行了最为详尽的拆解,以及漫长时光堆积下数千乃至上万次的尝试。   最终结果不言而喻,是失败。   失败不代表消失,所有的这些结果都真实存在着,存在于诸宗强者的神魂之上。   为怀素纸所得。   从某种角度来看,她是当今人间对执天行这门神通认知最深的那个人。   就连明景道人也不可能与她相提并论。   是的,修行界是一代比一代强,天下宗门的功法与神通都在不断的演变,变得更加强大和可靠。   但那片死后荒原的强者们,又何曾停下自己的脚步?   云妖沉睡后,荒原进入永夜。   在那段冰冷彻骨,为暗黑所掩埋拥抱的残酷岁月当中,那些死去的强者们为了维持自身的意志存在,只能不断进行思考。   这又何曾不如活着的人?   ……   ……   轰!   满天泥土飞扬而起,与暴雨沦为一体,让人分不清天与地。   仿佛要掩埋一切。   但那随着法剑横扫而亮起的血色符箓,却是怎么也掩不下去的鲜艳颜色。   那一刻,胖老人以漠然目光,笼罩住怀素纸所在的那一方天地,让其中一切事物尽数归于凡尘,不再有超然世俗之力。   执天行作为玄天观的最终手段,被认为是近乎无敌的神通,就像是曾经怀素纸手中的诛仙剑阵那般,大乘之下根本无法发挥其全部威势,存在着诸多的局限。   如果胖老人的境界是大乘,他完全能够凭借这门神通,在瞬间剥夺炼虚一下修行者的全部境界,而后者不会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但现在的他只能是锁住天地灵气,让血色符箓笼罩的天地内,一切违反自然之律的事物遭受到强大的压力,而无法进行最为干脆的剥夺境界。   这当然也是强大的。   然而胖老人不认为这种强大,足以让一位今生未尝一败的未来魔道共主,就此凄然无声死去,连哀嚎惨叫都听不到。   他认为自己将会在废墟中,看到一个白衣不白浑身泥土的狼狈暮色。   这是他在数年前,在前往梵净雪原的飞舟上,便认真畅想过的美好画面。   因此这一刻,胖老人的眼神变得极为专注与期待,甚至轻微压制了动用执天行后的那些漠然。   然后。   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等到了一句话。   怀素纸的声音几分怜悯。   “你在期待什么?”   ……   ……   一道流光忽然出现,以难以想象的恐怖速度,于瞬息间破开层层雨幕。   擦的一声轻响。   那尊法身出现了一个空洞,直至心脏深处。   胖老人就在那里。   他的脸色没有难看,只是变得极其冷漠。   他的身前悬着一枚玉佩,此时已经彻底碎裂,伴随着片片清光,在暴雨中零落。   这是他为求谨慎,在正式开战之后,悄然动用的一件法宝。   为的就是让怀素纸认为只要突破法身的守护,便能直接伤到他,引诱这位妖女以身犯险的后置手段。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诱敌深入的手段,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触动了。   这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怀素纸走了出来。   从暴雨尘嚣中。   白衣如旧。   胖老人看着怀素纸,神情已从漠然到木然,沉默片刻后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明明没有动用仙器,也没有动用超出我控制的力量,执天行怎么会对你毫无用处,连一点儿波澜都没引起?难道……”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神骤然一变,说道:“难道你不在这片天地中?!”   以元始道典篡改因果之能,确实有可能做到这件事。   这也是今夜所有关注这场战斗的人,此刻所为之震撼不解,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云妖不是人,不好奇,更别提震撼和不解。   “不是我不在这片天地中。”   怀素纸随意提剑,从容而行。   狂风吹的白裙猎猎作响,暴雨微湿她的发丝。   她静静看着胖老人,神情淡然说道:“而是你连沧海都未曾真正见过,凭什么执天地之大,让我不得出?”   PS:摸一天四千的,就这样! 第九十四章 三千剑后   通天楼上一片安静。   随着某种道法的作用,怀素纸的声音被如实送往此间,在空旷的楼内响起,回荡于三人的耳中……这种安静很自然地多出了一抹名为尴尬的味道。   当然是尴尬的。   片刻之前,以元道远为首的三位掌门,都做出了相同的判断,认为怀素纸必须要动用新的手段,或者说不为人知的底牌,才能解决胖老人带来的威胁。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与他们的判断截然不同,甚至是最没有道理的不同。   当怀素纸从暴雨尘嚣中走出,白衣如旧,不染尘埃之时,他们很难不为之而沉默以及尴尬。   “这真的没有道理。”   梁皇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种安静,带来了更多的尴尬。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说道:“是没有道理,换做是我面对这一击,只能逃之夭夭。”   梁皇说道:“我会出剑,但结果与你相同。”   元道远没有说话,但显然是认同这个说法。   两人话里的那些我,指的当然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与此刻怀素纸境界相同,多年以前的那个自己。   都是修行界的天纵之才,否则也不可能踏入大乘,成为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裴应矩暂且不提。   元道远和梁皇在今夜,或者说这一幕画面真实出现之前,固然承认甚至惊叹怀素纸的强大。   但他们从未认为自己与怀素纸生在同时代,就会被压制到无法抬头,难以望其项背。   他们始终坚定相信,这是只有真正当面分出高下,才能得出答案的事情。   如今,这种想法被直接改变了。   “我还是不懂。”   梁皇摇了摇头,认真说道:“神通并非道法,是凌驾于道法之上的存在,象征着一个宗门的修行理念的最终升华,就算被破,那也不该被破的如此轻描淡写。”   “执天行的强大,很大程度来自于其纯粹,其中的道理往简单些说,其实就是以己心代天心,但问题是……”   话至此处,裴应矩忽然生出强烈的感慨,由衷叹息了一声:“道理知道的再多,也不见得能过好这辈子,更不见得能破开这门神通。”   执天行作为玄天观的最终手段之一,其中玄奥之深,当然不会像话里描述的那般简单,但这门神通的核心,确实就是那五个字。   就像八大宗乃至世间无数宗门,所持的修行理念,往往都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形容。   大道从来至简。   “御六气,执天行……”   元道远缓声说道:“我本以为玄天观只是功法外泄,和当年的长生宗一样,没想到连立派根本的神通,都落入了怀素纸的手中。”   这是最好的解释。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更为严重的问题。   ——内鬼。   元始魔宗对正道的渗透程度,比众人想象中最为恶劣的情况还要恶劣,才会致使立派根基的神通外泄,落入怀素纸的手中。   一场中州五宗内部的自发清洗,似乎已经到了不可避免的境地了。   场间气氛极为凝重。   裴应矩忽然说道:“怀素纸在这里拖时间,和丘中生说那么多废话,变得全然不像过去的自己,就是为了加剧道盟内部的矛盾。”   他的视线穿过层层雨幕落找到那座偏殿,落在那群越发躁动不安的老人身上,对元道远说道:“我猜,这肯定不是你和怀素纸最初设想的局面。”   元道远没有否认,直接问道:“你想让林晚霜出剑?”   “是的。”   裴应矩说道:“我之前就希望师兄您尽快决定,当时您的回答是自己已有决断,现在已经证明您的看法并不正确,或者说不合时宜。”   元道远沉默不语。   裴应矩看着他,继续说道:“无论您想从这场战斗中确定什么都好,现在都已经不适合了,事情再继续拖下去,对道盟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坏处。”   元道远说道:“那就动手吧。”   梁皇点头。   他往楼外伸出右手,随意一弹指,有硕大雨滴被击中,化作飞剑破空而去,落向神都一角。   林晚霜就在那里。   与此同时,荒芜道观中的战局未曾歇息片刻。   在三位掌门做出决定的时候,胖老人正与怀素纸激战。   ……   ……   那些让局外人为之长时间震撼不解,迫切要以言语寻找出一个答案的变故,对局中人而言,往往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瞬间。   沧海一粟与天地之大,活在井底与死在井外,这种从战斗当中衍生出来的问题,不值得耗费任何精神,除非正在交手的双方有意暂歇,比如先前。   先前是先前。   此刻是此刻。   胖老人在极为短暂的错愕过后,没有理会怀素纸的傲然言语,再次投身到战斗当中。   破空而至,刺穿法身,直抵老人心口前为清光挡下的长天,尚未来得及飞掠而回。   胖老人于霍然之间,双手合十,竟是以血肉之躯直接留下了长天。   一阵金光从他的道体中流露出来,显然又是某件法宝,在短时间内将他的道体强度提升了数个档次,接近了同境界的无归山强者。   怀素纸神情不变。   她以神识为桥,不吝真元之剧烈损耗,推动长天向前。   就在这时候,胖老人平静闭上眼睛,一心数用。   法身再动,执法剑斩向怀素纸,玉如意上再有光芒流转。   又是执天行。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胖老人不再执着于压制怀素纸,而是以法剑挟天地之势发难,将这门神通所有的威力倾注于自身之上。   这是毋庸置疑的战斗智慧,是不应该出现在养尊处优多年的胖老人身上的事物。   怀素纸还是不意外。   当胖老人亲口告诉她,自己想过无数次要她死去,为此思考了百千个日夜,可以舍弃过往所有的骄傲与羞耻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场战斗会出现很多的意外,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这她又怎能再意外的起来?   法剑挟风雨而至,势如海啸。   怀素纸再如何了不起,对执天行这门神通知晓再深,可彼此境界的差距客观存在。   当胖老人以神通专注加持自身,她便无法再像之前那般,通过这门神通的某个漏洞借力打力。   但这不代表她无手段可用。   剑落一刻,怀素纸身影微虚。   阴府之溯影再现。   早在先前时候,胖老人就已经知晓她懂得这门遁法,又怎会毫无准备?   当怀素纸身影再现之时,他霍然睁开双眼,眼神漠然。   “定!”   一声大喝,满天风雨骤歇。   道门真言如雷鸣降临!   怀素纸身形一顿。   法身所持剑锋去而复返,看似是回剑身前,事实上却是以剑身如惊涛骇浪般向她拍落。   这一剑若是落实,怀素纸再如何了不起,在彼此境界的客观差距之前,想来也会身负重伤,从而决定这场战斗的胜负。   面对如此险境,她的应付方式很简单。   三十三星回。   这件伴随黄昏转战三万里,在无数次凶险战斗中发挥重要作用,护住她性命,见证她崛起的法宝,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法剑所化之浪啸,于怀素纸身前咫尺停下,以极其缓慢地速度前进着。   如果没有意外,胖老人执着坚持下去,这一剑能在九十九天后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当然,前提是她那时候还在原地,不曾离去。   怀素纸手中有剑。   不是云载酒。   是不动明王。   她屈指落于剑身之上,就像是名士饮酒甚乐,故而扣舷歌之。   下一刻。   法剑所持之势将尽而未尽之势,怀素纸平静解开三十三星回,动念唤出云载酒,如盾似墙立于自己的身后。   胖老人神情微异,没想到她竟不等这一剑彻底老去。   轰的一声巨响!   两剑相遇,云载酒自然不敌,但也换来片刻光阴。   片刻已经足够。   于轰鸣声中,有暴烈剑鸣迸发。   如数万年来堆积在山崖上的厚雪一朝崩落,重重地砸在了胖老人的神魂之上。禅宗真剑最擅攻心!   胖老人的神魂颤动不安,难以继续维持一心多用。   然而他却没有放弃,动念唤出一枚清心铃,以铃声强自平静神魂,不愿做出任何的舍弃。   遗憾的是,他仍旧低估了怀素纸的这一剑。   连三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铃声紊乱,继而铃铛碎裂。   仿佛只在瞬间。   一口鲜血从胖老人的唇间喷出。   他的脸色倏然苍白,法身顿时虚幻,哪里还有力量夹住手中的长天。   然而长天同样无力向前。   因为就在下一刻,不敌法剑的云载酒,落在了怀素纸的背后。   自开战以来,她第一次负伤。   如果不是胖老人无力坚持下去,神通被破,这一击足以让她重伤。   怀素纸落于泽国之上。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抬起手,以手背抹去唇角溢出的鲜血。   就在鲜血被抹去的瞬间,她孱弱的气息再次回升,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再次回归原点,连带着伤势都稳定了下来。   胖老人的伤势要比她轻上不少。   大日如来一剑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在斩破一件法宝后,再让他身负重伤。   那一口鲜血看着吓人,更多是他神通被破后的反噬,问题不算严重。   但再怎么不严重的问题,面对如同毫发无损的怀素纸,都会成为严重的问题。   此消彼长的道理,不到十岁的孩子都知晓。   胖老人脸色越发苍白,眼神却未黯淡。   因为他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怀素纸那门看似无懈可击的可怕功法,并不能完全作用在道体之上,更多是落在神魂。   而这就代表他有机会积少成多,让暮色的伤势不断堆积起来,最终成功压垮这位未来魔道共主。   没有任何犹豫,他再次取出一枚珍贵丹药服下,兼之又有三件新的法宝出现。   一印。   一拂尘。   一口小钟。   数百年修行生涯的积累,被他尽数付诸于此战之中。   至于为法身所执掌的那两件法宝,早已随法身的消散,砸落在沦为泽国的道观土地上,黯淡无光,如同不起眼的废物。   怀素纸动念。   长天归来。   云载酒列于身侧。   不动明王则被握在手中。   三十三星回在她的脚踝上,再次散发着恐怖的热量,为她带来了轻微的烧灼感。   暴雨未曾散去,这种感觉让她不太舒服。   于是。   出剑。   然而这一次,怀素纸却没有再动用禅宗真剑,又或是别的任何剑诀。   她选择了一种最为简洁的方式。   与姜白同行于历史之中,浸淫历练数百上千次,早已铭心刻骨的那种方式。   ——执剑在手。   怀素纸身影骤然一虚,穿过层层雨幕,出现在胖老人的身前。   胖老人微怔。   他本以为怀素纸无所畏惧剑诀用老,坚持以禅宗不传真剑对敌,没想到这位妖女竟会放弃已有成效的手段,选择了一个很不剑修的做法。   这个决定让他失神瞬息。   在绝大多数时候,一个瞬息无法决定任何事情,就算是在这场战斗中也不例外。   胖老人是这样想的。   事实却不如此。   因为这是怀素纸最擅长的战斗方式。   在这转瞬即逝的刹那间,她已然出剑。   万劫门的旧时光中,她在被迫自封境界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出剑如雷光一闪难以捕捉。   如今她在真实的人间,没有任何莫名其妙的规矩限制,当然能做的更好。   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好。   ——姜白除外。   转瞬之间,怀素纸已出三剑。   胖老人没有反应过来,也不需要反应过来,自有法宝护身。   不动明王为骨剑,剑身较之长天要轻上不少,剑锋之尖锐自然也有所不如。   然而正因如此,怀素纸握剑的手也来得更加稳定了。   三剑过后。   胖老人看着怀素纸,眼里的不解化作了冷漠,而冷漠深处无疑是嘲弄。   他念头微动,那枚小印依循着他的意志,向怀素纸镇压而去。   这是很短的一个过程。   便是这很短的一个过程。   怀素纸继续出剑。   剑出三千。   不动明王果真不动如山。   三千零三剑。   剑锋皆在一处。   一点。   未曾偏离半分。   PS:这几天忙着复诊的事情,要做些检查之类的,比如我在半个小时后就要出门前往医院,精神上有一定的萎靡,所以都是四千字。 第九十五章 看来你没猜到   三千剑锋不偏不倚,尽归一点之上。   于片刻之间。   不要说胖老人反应不及,所有旁观此战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幕的出现。   一千剑时,胖老人的护身法宝开始了剧烈的颤抖,摇摇欲坠欲碎。   两千剑出,那件法宝再也无力支撑,化作一片夜色暴雨中的一抹灿烂花火,照亮了那个肥硕的身体,与不动的剑锋。   三千剑后,那抹碎裂的明亮烟花还未来得及消逝,便有崭新的事物出现。   是一道狂飙而出的鲜血!   在将逝火花映照之下,鲜血被映照得格外清楚,每一滴都隐有不同之处,莫名艳丽。   同是这片刻间,为胖老人神魂意志所驱动的那枚小印,悍然往怀素纸的身上镇压而去,却在半途生出极大颓势,最终砸在了她持剑的肩膀之上。   一切尽在这片刻之间。   两人一触即分,以极快的速度向后方退去。   早已化作泽国的荒芜道观,此刻骤然出现两道极大的浪花,以及一连串水面被破开的声音!   哗哗大雨中,胖老人一脸颓然之相,不复先前之坚定与傲然,半跪在泥水地上。   在他的心口之上,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剑洞。   与最初大日如来剑光撕裂出来的,位于肩膀的那个伤口不同,这个伤口相对而言要浅上许多,看不见位于他身后的风景,但问题是……   这个伤口落在了他的心脏上。   修行者境界至深处时,自有妙境在身,生命力极其顽强,不会轻易死去,可以无心而活,但不代表落在心脏上的伤口就无所谓了。   这三千剑尽数归于一处,以不动明王本身剑锋之利,强行破开胖老人的护身法宝,赠予他的剑伤毫无疑问称得上是重伤。   纵使滂沱暴雨依旧落不到他的身上,但他的脸色同样苍白至极,不断流淌的鲜血打湿了衣衫。   一整瓶出自玄天观的秘传丹药,落在胖老人的手心之上,被他直接吃了下去,这才暂时稳住身上的伤势,没有让道体直接碎裂。   那三千剑带来的不只有剑锋,还有蕴藏在剑锋上的无尽剑意。   这些出自于禅宗的剑意,便如跗骨之俎盘桓在伤口,以其为原点,让伤口无法愈合之余,更是不断侵入他的道体各处,乃至于缠绕心神。   胖老人的识海当中,此刻甚至隐有禅音佛歌隐约响起,唤他早日归去,不要再强自逗留人间,对他的神魂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很显然,这也是怀素纸不选云载酒,不择长天,偏要以不动明王出剑的根本理由。   而在另一头。   怀素纸的状态也不太好。   那枚小印的层级极高,是毫无疑问的九阶,是胖老人最为倚仗的法宝之一。   此刻她右手的骨头,已经尽数断裂开来,到了难以动弹的境地。   如果不是小印最后的攻势被挫,那她同样也会落得一个重伤的下场,不比胖老人好到哪里去。   然而这一切没有发生。   当怀素纸站起身时,死生轮转真章自然运转,看似严重的伤势倏然缓解许多——如果不是死生轮转真章专注于神魂之上,无法尽数付诸道体,那她连这点儿伤势都不会有。   她向前走了一步,平静松开右手握着的不动明王,以左手握住长天。   她的脸色也然苍白,但还是要比胖老人好上了太多,尤其是越发明亮的眼神。   两人在雨中对视。   胖老人的眼角处出现了数道极深的皱纹,身上的两个伤口格外清楚,连夜色都掩盖不下去。   “真是可怕。”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忽然问道:“你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没用?”   这句话发自真心,是胖老人明知身处险境,战斗已经进入最为凶险的时候,依旧忍不住问出来的问题。   怀素纸说道:“你猜。”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复先前的平静与从容,带着明显的疲惫。   当然疲惫。   死生轮转真章可以将她的神魂与真元,始终维持在一个巅峰,就连道体都能够深刻影响,但终究抹不去时光带来的痕迹。   这些极淡的痕迹不断堆积起来,即是疲惫。   她终究是在越境而战,想要跨越境界之间的那道天堑,必须要付出相应的沉重代价,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就像她每一次动用诛仙剑阵,哪怕不是真正杀敌,仍旧会给自己的神魂带来恐怖的负担,是同一个道理。   暴雨无休无止,淹没了那一声你猜,战斗却没有再继续。   战至此处,两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换来片刻的安宁。   怀素纸是得到了某人的交代,让这场战斗被尽量放长,以此引出道盟内部的可能变故,故而愿意暂歇。   胖老人则是需要这片刻的喘息,重新思考这场战斗。   至于更加充分的理由,是两人此刻都伤的有些重。   既然此刻已然分开,不再近在咫尺,那便顺势停歇好了。   ……   ……   荒芜道观不远处,屋檐下。   林晚霜看着战局中的那两人,回想着先前片刻间的交错一幕,神色凝重。   她不是胖老人,在没有刻意提防的情况下,面对那突兀而至的三千剑锋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直接身死道消,不作二想。   而她所能做出的反击,甚至不见得能让怀素纸重伤。   一念及此,她再次确定上一次见面的时候,选择不和这位魔道圣女交手,是自己修道生涯当中最为正确的选择。   然后她心中生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怀素纸能做到这种程度?   执剑在手。   这是一个被修行界,或者说天下剑修所放弃的战斗方式,原因很简单,其中的劣势太过明显。   纵使你身前咫尺无敌,可对方在你的数百里,乃至千里万里之外,你连看都看不到的地方出剑,这种无敌又有什么意义呢?   剑修被修行界认为是杀力最强的修行之路,一直以来都是攻强于守。   久守必失的道理,落在剑修身上,更是显著。   人间剑道二宗,天渊与太虚,早在多年以前就放弃了这条道路。   这两家宗门作为剑道魁首,在修行界的影响力毋庸置疑。   如今的剑修,早已没有人想过将自身剑锋付诸身前咫尺之间,故而怀素纸才能在先前战斗当中一举得手,让胖老人完全反应不过来。   林晚霜作为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之一,于剑道之上的造诣极深,可以确定怀素纸在那片刻间所展现出来的水准,必然经历过千万次的生死磨炼。   可问题是……   无论暮色,还是怀素纸,都不应该有如此丰富的战斗经验。   如果真的有,那道盟巡天司和中州诸宗的情报机构当中,必然存在一份相关的案卷,有着明确的记载才对。   但事实上这份本该存在的案卷,并不存在。   这才是问题所在。   这代表巡天司和中州诸宗,在情报方面出现了极大的纰漏,而这很容易让人再次联想起那两个字。   ——内鬼。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林晚霜的识海中响起,让她神情微变,眉头深蹙。   ……   ……   此刻观战的众人当中,唯有裴应矩隐约猜到,为何怀素纸能做到这种程度。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始终维持着沉默。   沉默的理由很纯粹。   不是因为姜白,与其最后的交代无关,而是他不愿背锅,为万劫门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反正以怀素纸与姜白的交情,前者不可能将万劫门旧时光里发生的事情告知外人,那这件事就不会有被知道的风险。   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   ……   早前某刻。   那座偏殿里。   暴雨仿佛永无止境,令人越发心烦。   江半夏坐在殿内最上首,没有冷漠注视场间众人,强硬宣示岱渊学宫之主的权力。   她闭目养神,就像是与正在发生的一切无关,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正因如此,原先被她那番话所震慑到的老人们,以眼神交换过彼此想法后,终于对目前的局势生出了想法,不再强行按捺自己的心思。   如果任由今夜这场无耻的阴谋继续进行下去,什么都不做,那下一个被阴谋加身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唇亡齿寒的道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   殿内响起一片桌椅被移动的声音。   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江半夏神色不变,仍旧闭目。   “我不赞成。”   一位老人往前踏出一步,声音冷冽如冬夜寒风,对不久前的那个问题做出了答复。   随着他的出声,殿内有声浪涌动。   都是不赞成。   掩过雨声。   江半夏仍旧没有睁眼。   她目中无人,随意问道:“然后?”   为首的那位老人,盯着她寒声说道:“今夜的事情必须要立刻停止下来,并且给予我等一个交代!”   江半夏说道:“继续。”   老人面无表情说道:“从现在开始,我等不会再留在这里。”   江半夏说道:“还有?”   接连三次目中无人的回答,始终不曾睁开双眼,语气也随意至极。   再如何大度的人,面对这种极致的轻蔑,都会为之感到愤怒。   老人没有再说什么。   他俯身,拾起案几上的那封出自江半夏手中的亲笔信,高举在眼前。   然后。   信纸被撕开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随着第一张信纸的飘落,无数相同的纸碎声响起,徘徊在殿内。   这就是回答。   在这座偏殿内沉寂已久的中州五宗老人们,终究是在切身利益的胁迫之下,做出了平日里难以想象的强硬决定。   按道理说,江半夏目睹自己的亲笔信被当众撕开,理应要展现出愤怒的感觉,给予同样强硬的反应,维护八大宗掌门真人的无上威严。   然而她却什么反应都没。   窗外雨声正喧嚣,信纸被撕碎的声音,又如何能大的过雨声?   殿内灯火正昏暗,而她又不曾睁开双眼,当然看不到这齐心一幕。   耳不闻为宁。   眼不见为净。   她什么都看不到,心中自有一片宁静,那也就没有被触动的道理。   雨声满殿。   殿内莫名死寂。   老人们都挺直了腰身,维持着强硬到极致的神情,被撕碎的信纸就在他们的身前,没有任何被忽略过去的可能。   气氛理应严肃。   然而在江半夏的不加理会之下,那应有的严肃和紧张……渐渐变作了一种压抑的尴尬。   很难不尴尬。   当你时隔多年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做出了一个很不自己的决定,却发现被对方直接无视,不予任何回应……   这是何等的羞辱啊?   那些随大众而起身的老人,此刻终于彻底抛弃心中的残存侥幸,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为首老人漠然转身,不再去看坐在最上首的江半夏。   他那藏在衣袖里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连身体都微微颤抖着。   他向殿外走去,每一步走的都是那么坚定,与殿内地面发生碰撞的声音,是如此的响亮。   他走到殿门,搭在门把手上,平静发力拉动,准备面对江半夏最后的强行挽留……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遇到任何的阻力。   殿门被打开了。   夜风入殿,把地上的信纸骤然吹起,在灯火映照下纷飞起舞。   江半夏唇角微微翘起,无声而笑。   ……   ……   通天楼上。   元道远终于注意到这一幕画面,皱起眉头,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他原先的注意力,尽在怀素纸和胖老人的战局上,根本就不在那座偏殿上。   这即是出自对江半夏的信任,同样是他不认为那些被邀请赴宴的老人,拥有奔赴冷雨中的勇气。   与此同时,荒芜道观中的两人才是堪堪分开,出自于怀素纸口中的你猜二字,甚至还未从她的唇间流淌而出,落入众人耳中。   时间在这一刻的流逝竟是那般的缓慢。   所有的变故都汇聚于这一刻。   元道远神情漠然,说道:“出剑。”   ——这就是让林晚霜神情微变,蹙起眉头的那道声音。   ……   ……   当十数道遁光在神都最高处亮起,照亮暴雨笼罩下的漆黑夜空时,那座荒芜道观外,有一道如血剑光悄然出现。   这道剑光的颜色是那般的深沉,就像是无数罪人的鲜血经过数千年时光的沉滞后,自陵墓棺椁中凝聚而成的一道绝代锋芒。   漆黑夜雨被这道血光照亮,转瞬即逝。   于雨中暂歇的胖老人,感受着来自背后的剧烈疼痛,眼里流露出了一抹惘然,以及很多的迷茫和不解。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   或者说心口。   那个三千零三剑后,未曾被刺穿的地方,这时候却多出了一个口子。   来自第三千零四剑。   这口子真的很大,让他清楚看到自己身后的事物,看到了此生经历过的春夏秋冬,乃至于所有的过往旧时光。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带着几分惋惜与感慨。   “看来你没猜到。” 第九十六章 命定之死   鲜血从胖老人的胸膛流出,就此打湿了他的衣裳,顺着身体向下流淌。   暴雨未绝,狂风犹在。   鲜血的味道散不开,那刺眼的红也被夜色淹没,远远看着,便与雨水没有任何的区别。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先一直无法落在胖老人身上的暴雨,此刻已然将他浑身打湿。   随着话音落下,胖老人没有再去看胸膛的那个空洞。   他抬头望向不远之外的怀素纸,眼神早已黯然沉寂无光,再也找不出片刻前的毅然决然,只剩下了无尽的死灰之色。   哪怕他这时候距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可以强硬地逗留在人间,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他认出这第三千零四剑后,他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今夜不会再有谁能改变他的命运。   这是他命中注定的死劫。   命定之死。   胖老人看着怀素纸,声音已经嘶哑了起来:“我确实没有猜到这一剑,因为在我眼里看来,布下今夜这一局的无论是梁皇,是江半夏,还是元道远都好,他们就算再怎么想我死,也不至于亲自动手。”   怀素纸说道:“但你错了。”   胖老人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是的,我错了,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怀素纸问道:“有什么想法吗?”   “很难没有……”   胖老人很是艰难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感慨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当掌门,而我最多也就凭着苦熬天光,当个表明风光的长老了,因为我确实不如他们无耻,不如他们阴险狡诈,更不如他们来得心黑。”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更不如他们强大。”   胖老人的笑容没有消失,那一抹自嘲换做了嘲弄。   然后他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寒声说道:“但我终究还是比你强大!”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神情里没有怜悯,没有嘲弄,更没有说话。   无言,往往是最大的轻蔑。   胖老人见她如此,心中顿生怒意。   这道强烈的怒意直接牵动了他的伤势,让他痛苦地咳嗽了起来,难以支撑之下竟是再次半跪在地。   然而就在片刻过后,他竟是强行撑起了自己的身体,重新站了起身,腰背挺的比先前更加笔直。   “无论如何……”   他声音颤抖着:“今夜这场生死之战,你之所以能够战胜我,根本原因都是外力!”   怀素纸轻声说道:“是吗?”   听到这两个字,胖老人如同见到了一道曙光,又或是最后一根绳索。   他的眼神竟是倏然变得明亮,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之意,厉声喝道:“这是非战之罪!”   然后,就在下一刻。   怀素纸没有任何的温柔,以客观的态度冷静陈述出一个事实。   “你想多了。”   ……   ……   通天楼上,元道远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些奔赴向神都各处的遁光。   他对梁皇说道:“让林晚霜按照事前的布置去做,不要在现场留下痕迹。”   梁皇嗯了一声。   这是早在今夜这一局开始之前,就已经彻底商谈好的事情,该恶心的都恶心过了,这时候他自然不会再有任何的矫情,只有冷静和理智。   当然,这种所谓的冷静理智,或许更像是胖老人所说的那样,是无耻虚伪阴险心黑肮脏狡诈以及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怀素纸的态度。”   梁皇低声说道:要是她不愿意配合,必然会有变故生出。”   元道远平静说道:“我来处理。”   话音落下,他以神魂游神都,转瞬即至那座荒芜道观。   ……   ……   当怀素纸的声音消散在雨声中,就此断了胖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时候,元道远恰好出现。   暴雨越发磅礴,掩去此间的一切动静。   元道远没有撑伞,走在沦为泽国的道观中,硕大雨珠从他的神魂投影中穿过,留不下一丝的痕迹。   胖老人的意志临近崩溃,第一时间竟是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直到怀素纸转过身,视线落在元道远的神魂投影上,胖老人才是有所反应,让自己的眼里倒映出这位无归山掌门的雄厚高大背影。   出乎不少人意料的是,胖老人居然没有为此感到愤怒,神情异样地平静了下来。   元道远没有看他,对怀素纸说道:“交易还未结束。”   这句话说的是胖老人还活着。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句话都太过无情,但想到他是无归山的掌门,便也没有人为此感到意外了   在很多年前,江半夏就和怀素纸说过,无归山认为修行是一个舍弃的过程,其镇派经典无归道经,以太上无情著称人间。   尽管这有失偏颇,并不是全部事实,但这种说法能够长久流传,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怀素纸看着元道远,没有说话。   一位小姑娘撑着油纸伞,从夜色中缓步走出。   “我没有选择真身前来。”   元道远看着怀素纸,继续说道:“便是为了告诉你,今夜我不会对你动手。”   怀素纸不置可否,说道:“是吗?”   元道远说道:“又或者是你试图杀我?”   在两人对话的片刻时光中,道观内的气氛越发紧张,死寂的如同坟墓一般。   怀素纸牵住小姑娘的手,望向胖老人说道:“几句话。”   元道远安静了会儿,说道:“最多半刻钟。”   说完这句话,他的神魂投影没有消失,行至一旁,等待这场谈话的结束。   “如果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愤怒……”   胖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嘲弄:“那我只会觉得你白痴。”   话中所指,当然是他先前的情绪变化。   怀素纸摇头说道:“你还是想多了。”   胖老人眼神微沉,问道:“那你想问什么?”   “不是问,是告知。”   怀素纸纠正了话里的错误,平静说道:“这是我为你挑选的死法,今夜无论你怎么做,最后都会死在背叛上。”   胖老人闻言怔了怔,旋即失笑出声,讥讽说道:“我从来都没相信过,又何来背叛?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这句话很好。”   怀素纸说道:“那些死在北境的人也没想到你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还是平静的陈述。   元道远没有为此触动。   通天楼上的那两位掌门,无法似他这般冷漠,想着过往数年的那些腌臜事,心绪复杂。   “虚伪。”   胖老人神情冷漠至极,一字一句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装出这么一副嫉恶如仇的丑恶面孔,自己心里真就一点儿都不恶心的吗?”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继续讥笑着说了下去。   “数百年人生,我不知道见过多少虚伪的人,现在看来,这些人全部加起来都不如你。”   “那些人都很清楚,自己做的都是假的,是借名望来谋利,你却真的信了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圣人。”   “百年之前,元始宗掀起的那场魔潮,让整个中州生灵涂炭,兵荒马乱犬死人亡龙灭绝,和五千年前旧皇朝覆灭不相上下。”   “结果你一个出身元始魔宗的妖女,反而扮演圣人上瘾了?”   “别人或许觉得你可笑。”   “但我只觉得你可悲!”   “因为你知道自己生来就是有原罪的!你是在借这种方式来自慰!来填满自己那可悲至极的道德需求!”   “你需要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来告诉自己做的都是正确的!”   “否则你根本无法成为暮色。”   “你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你是暮色的时候,可以心安理得的杀人,告诉自己,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是正确的!现在和道盟的对抗是正确的,中州为此再次生灵涂炭是不可避免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真正美好的,百年前没有成就的新世界!”   从最开始的讥笑嘲弄,到中段的狠毒评价,再到最后的冷漠剖析,胖老人的声音不断起伏变化。   随着话语的深入,他的言辞显得格外尖锐有力,化作一柄利刃刺向怀素纸。   没有长时间的安静。   怀素纸几乎就在下一刻,便对此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还是想多了。”   她看着胖老人说道:“你所认为的那些虚伪,是我此生的兴趣所在,仅此而已。”   胖老人愣住了。   因为他能听得出来,这句话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眼里生出许多的茫然,喃喃说道:“所以你费尽心思,不择手段,非要让我死在背叛下,只是因为你的兴趣?”   “你真的想多了。”   怀素纸再一次重复,说道:“对我来说,让你这样死去,真谈不上费尽心思,至于不择手段这四个字,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好,都有人比我来的更加适合。”   这是她对胖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落下瞬间,她神识动。   长天出。   胖老人的头颅落地,而他体内蕴藏的一千零一道剑意随之爆裂,让他的身躯如花般绽放,在暴雨中盛开。   没有鲜血四溅,有的只是满地碎肉,与骨头。   那个被飞剑斩下的头颅,恰好坐落在肉与骨之间。   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眼中仍旧能够看出生前的疑惑和不解,以及清晰到极点的痛苦。   “满意了吗?”   元道远的声音响了起来。   怀素纸嗯了一声。   元道远说道:“那你也到离开的时候了。”   怀素纸抬起头,望向那十数道照亮夜空的遁光,说道:“这不是事先说好的事情,我为何要答应你?”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这里是神都,道盟的神都,而我作为主人不欢迎你这位恶客。”   “有理。”   怀素纸收回视线,说道:“晨光到来的时候,我会离开。”   元道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神识所化的身影就此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怀素纸转过身,牵着云妖的手,共执一伞,向道观外走去。   不久后,终于有一道遁光落在此间,紧接着是很多道的遁光。   当道观内的画面被照亮,所有的血腥暴露在光明之下,再也无所掩藏时,迎来的却还是漫长的沉默。   一片死寂。   如坟墓。   站在雨中的人,看着血肉花瓣中的那颗头颅,仿佛自己即将为之殉葬般,眼里满是惊慌。   ……   ……   那座偏殿。   江半夏不曾离去,始终坐在最上首。   元道远推门,入殿。   殿内灯火幽暗,难以视物。   江半夏睁开双眼,看着站在殿门处的高大身影,起身行礼一礼,说道:“见过师兄。”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说道:“辛苦你了。”   不知为何,他话里还是不带任何情绪,似乎……仍旧处于那个无情无识的状态当中。   “怀素纸将会于清晨时分离开神都。”   元道远忽然说道:“师妹,你可有想法?”   江半夏说道:“还有将近三个时辰,如果师兄你可以下定决心,我可以与你一并完善计划。”   话中所指,当然是一个杀死暮色的计划。   ……   ……   这场谈话没有瞒着站在殿外的那两人。   梁皇望向裴应矩。   裴应矩说道:“如果你来问我,答案还是那个。”   梁皇说道:“数日之前,元师兄曾修书送往长生天峰。”   裴应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他还是摇头,望着仿佛永无止境的雨水,叹息说道:“朱雀在上。”   听到这句话,梁皇的眼神微变,知道这就是万劫门立场转变,不愿与暮色为敌的真正原因。   ……   ……   怀素纸和云妖在雨中拾阶而上,走过漫长的道路,回到那座小院。   伞合,门开。   过门后,一身尘埃与疲惫的大姑娘,不再如往日那般端庄。   她略显随意地踢下鞋子,又脱下袜子,坐在那张舒适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小姑娘站在一旁,很是担心地看着她的眉眼,欲言又止。   “说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深刻的倦意。   云妖认真说道:“我担心那只乌龟翻脸咬人。”   怀素纸没有摇头,因为懒,说道:“是有这种可能,但不多,因为他在忙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   “啊?”   云妖有些茫然,问道:“什么事?”   “道盟有鬼。”   怀素纸说道:“元道远比起杀我,更想要挖出那只鬼。”   PS:连续跑了三天医院,这几天还一直下雨,真的是折磨的不行,还好明天不用再继续了,算是暂时轻松下来,明日开始奋斗日更六千字! 第九十七章 大闹一场,潇洒离去   听到这句话,云妖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来得更担心了。   她看着怀素纸,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那南离不会出事吧?!”   小姑娘的眼里满是焦虑,小手不知觉地紧握成拳,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轰出去,为圣女殿下的唯一师妹轰出一条堂堂大道!   “不会。”   怀素纸想了想,最终还是没问云妖,为何这般关心南离。   她隐约觉得这和自己有一定关系,只是此刻心神太过疲惫,一时之间难以回想起来。   “那就好。”   云妖有些后怕,轻轻地拍了拍胸口,说道:“您师妹没事就好……”   话到这里,她忽然间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圣女殿下今夜辛苦忙碌了这么久,而自己……唔,好听的说法就是起到了牵制的作用,可换个难听的说法,那不就是从头到尾都在看戏吗?   等到现在尘埃落定后,她竟然没去关心自家圣女,反而把心思放在了别人的身上。   真是罪无可恕啊!   云妖越想越是羞愧,哪里还敢再继续说下去,生硬地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那我去给您下个面吃。”   说完这句话,她正准备往后一步,离开这处尴尬之地的时候……   怀素纸睁开双眼。   从褪去鞋与袜,落座在舒服椅子上的那一刻起,她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不曾在谈话中睁开瞬间,很认真地闭目养神,直到这一刻。   “不用下面。”她说道。   云妖愣了愣,问道:“嗯?”   怀素纸抬起头,望向窗外渐小的雨势,说道:“我们出去吃。”   此刻正是夜色极深之时,又兼雨水绵延不肯绝,换做寻常州郡城府,这句话无疑是荒谬的。   但这里终究是神都。   整个天下,乃至于修行界最为繁华,甚至最为美好的神都。   云妖有些遗憾,心想自己在书上看到的那些故事,在最后结束的时刻里,往往都是归于沉寂与平静。   就像是一首夏日悠长之歌。   又像是……那两碗还没来得及下,味道清淡,加了鸡蛋的葱花面?   云妖的情绪却没有低落太久,因为怀素纸很快又说了一句。   “我们去吃火锅,顺便再见几个人。”   “啊?好!”   云妖眼神明亮,心想圣女殿下原来还记得自己在益州城里说过的,想要吃一场彻夜达旦的火锅。   小姑娘很是高兴,赶紧抱住怀素纸的左手,笑的眯起了眼睛,笑出了两个小酒窝,酒窝里盛着房间内昏暗的灯火,看上去就像是一颗诱人的苹果,让人很有一口吃下去的冲动。   她很自然地把先前那些遗憾抛在身后,只觉得自己和圣女殿下,没有必要像别的故事里那样,就该要有一个不同的结尾!   火锅沸腾起来后,汤底就会在那里咕嘟咕嘟地跳动着,很容易就会溅到桌子上面去。   也许是在北境以北的那些年里,她都是独自孤寂,所以她很喜欢这样的热闹画面。   “真好啊!”   云妖很是感慨。   怀素纸嗯了一声,是不解的意思。   她与小姑娘相处甚久,见过很多的活泼,很多的撒娇,很多的天真,但真的没怎么见过此时的感慨。   “就是觉得……”   云妖一脸严肃,看着她说道:“大闹一场,然后吃上一顿火锅,再悄然离开,这就是很潇洒啊,以后有人在书上看到这件事,心里肯定是羡慕我们羡慕的不行的!”   怀素纸微微一怔,旋即轻笑出声,认真点了点头,说道:“有道理。”   ……   ……   “对了,圣女殿下嗷,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一大一小两位姑娘再次出门,撑起油纸伞,牵手而行,随意地说着话。   云妖神情凝重,低声说道:“您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两句话里的重要,分别是想起和遗忘,无疑让这件事情变得郑重了起来。   怀素纸微怔,很自然地回想了一遍,还是没想到话里指的是什么,不解问道:“嗯?”   “就是……”   云妖继续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您杀完人之后,是不是忘了越货呢?那个胖子可是拿了不少好东西出来的,可您一件都没拿诶。”   怀素纸沉默了。   她想过很多,但怎么也没想到云妖话里的重要之事,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云妖见她沉默,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问道:“难道你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的吗?!”   小姑娘顾不得雨还在下,连忙停了下来,努力长大双手,表示这真的很很很重要。   “那么多的好东西,就算我们全都用不上,也能换成灵石啊,这都不知道能吃多少顿火锅了!”   云妖的声音里满是悲痛,神情尽是悲苦,真可谓是痛心疾首。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说道,声音不复先前平静,复杂的十分显然:“真的不适合。”   云妖微微一怔,问道:“不适合?”   “当时的场合不适合。”   怀素纸耐心说道:“元道远在场,还没有走,我要是当着他的面去把那些东西都给捡起来,不管怎么看都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她害怕小姑娘无法理解,再多解释了一句:“我现在不是寻常的晚辈,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与元道远身份对等,做这样的事情,将会损害元始宗乃至整个魔道的格调。”   云妖明白了,但还是很难过,说道:“可那就是你的战利品啊……早知道我就过去把东西全给捡起来了,好可恶啊!”   怀素纸听着这话,忽然回想起童年往事。   那时候她也时常训斥某人,认为某人太过浪费,不懂得珍惜。   没想到多年后,她居然也成了那个某人,被一个小姑娘义正词严地惊醒。   这真是……   她想着某人当时的闪烁其词,死也不肯认错的糟糕模样,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那我下次提醒你,你一定记得去捡。”   “好!”   云妖眼眸微转,生怕她只是随便一说,连忙伸出一根手指,认真说道:“我们拉钩,谁骗人谁就是小狗!”   怀素纸心想你又不是人。   她同样伸出一根手指,认真牵住小姑娘的尾指,说道:“好。”   云妖看着勾连在一起的手指,心里再是满意不过,轻快地哼起歌来。   ……   ……   神都的繁华未曾被暴雨洗去,长街灯火通明如旧,酒楼青楼楼楼皆热闹。   怀素纸没有寻寻觅觅,很自然地走进一家火锅店里,要了一个包厢。   包厢里的火锅很大,而且不是神都最流行的鸳鸯,是宛如落日晕染天空般的红,散发着鲜香麻辣的扑鼻味道,很是诱人。   约莫半刻钟后,十余位带着斗笠的年轻人,纷纷冒着夜雨来到这家酒楼,在店家伙计的带领下进入了这个包厢。   直到这时,这些年轻人才是摘下斗笠。   是长生宗的宋辞,是无归山的都华藏,是太虚剑派的陈安歌,是玄天观的那位道姑,是那天那座殿宇中的所有年轻人。   在入门的第一时间,这些人在片刻的安静后,向坐在主位上的怀素纸,认真躬身行礼。   很明显,胖老人死在那座道观的消息,已经为他们所知晓。   怀素纸起身还礼。   众人相继落座。   云妖不是人,所以没有落座。   小姑娘一只手拿着长长的木筷,一只手拿着放着食材的碟子,往锅里认真下那些需要长时间熬煮的菜——比如脑花。   怀素纸视若无睹,平静说道:“清晨时分,我便会离开神都。”   宋辞没有意外。   胖老人的死亡必然会引起轩然巨波,近些天来勉强维持的平静,将会彻底不复存在。   就算这件事和元始宗没有关系,怀素纸为了避免麻烦,也必须要抓紧时间离开。   更何况凶手就是她。   宋辞直接问道:“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话音落下,包厢内的许多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尽管知道这是应有之义,还是心生微妙感觉。   很意外的是,那位出身自玄天观的道姑,此刻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低头看着那口火锅,仿佛置身事外。   “不必。”   怀素纸摇头说道:“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听到这句话,有人心生意外,不解问道:“那你邀请我们到这里是为什么?”   “简单谈谈。”   怀素纸很有耐心,没有嫌弃这句话过分白痴,说道:“毕竟我下一次再入神都,应该是很多年后了。”   陈安歌问道:“所以你要谈的是我们上位之后的事情。”   怀素纸嗯了一声。   都华藏看着她,好奇问道:“你就对我们这么有信心?要知道这天底下多的是窥视着那个位置的人,可不只有我们几个。”   怀素纸平静说道:“如果我不相信你们,那天就不会去见你们。”   那位名为挽秋的道姑抬起头,望向她说道:“但你并不完全相信我们,你今夜邀请我们来的原因,是你要警告我们,必须要按照当初说好的方式去办事。”   “嗯”   怀素纸淡然说道:“要是你觉得警告这两个字不太好听,那我可以换成提醒。”   场间一片安静。   火锅沸腾了。   仿佛一盆鲜血。   PS:晚点还有一章,明天去看奥本海默,还怪期待的 第九十八章 让元始魔宗不复存在   这一顿火锅没有吃太久,随着怀素纸那句话的落下,很快就迎来了散场。   与今夜还有很多事情忙碌有关,但归根结底,双方终究还是立场相对,注定要在未来的某一天分出生死。   更何况除宋辞外,在场众人与怀素纸并不熟络,是陌生的,而且碍于心中那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久坐下去,最终迎来的只会是无止境的尴尬。   哪有蘸着尴尬这个词儿吃火锅的道理?   宋辞还记得某个小姑娘很爱吃火锅,于是主动起身,率领众人离开,途中还不忘顺便再结了个账。   众人见到这一幕,只觉得他这是为了彰显自己作为主人的身份,警告怀素纸吃完就赶紧离开,不要再继续留在神都,完全想不到他是想起上次那顿火锅的奇怪经历,生怕自己被喊回来结账,提前处理好这个意外。   包厢内。   云妖眼神明亮,看着那一桌子没被动过的食材,心想这确实要吃上好久。   小姑娘这般想着,拿起长筷子夹起一块黄喉,快速过了一遍蘸料,不顾滚烫送入嘴里,唇齿咀嚼间发出愉快至极的叹息声,一脸皆是幸福。   怀素纸则是奇怪上一些。   满桌的荤菜,她却偏挑出了几根垫过肉的生菜下锅,就着鲜红汤汁与花椒吃下。   也许是今夜太过疲惫的缘故,很快她的鬓角就有细汗渗出,但看着不限狼狈,反而更添美丽,尤为动人。   云妖偏过脑袋,看着怀素纸的细汗,想了想,竟是凑过去很认真地嗅了嗅。   “你这是在做什么?”   怀素纸轻声问道,放下筷子,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   云妖老实说道:“我看您出汗了,有点儿好奇是不是香的,所以想要嗅一下。”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蹙起眉头,说道:“我平常不在的时候,你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书?”   “唔……”   云妖心想自己要是如实相告,那肯定是会挨教训的,真不如装死来得划算。   小姑娘打定主意,连忙再次拿起筷子,低头盯着碗里的东西吃,一副打死都不说的模样。   这本就是一件小事,怀素纸不愿为此凶她,只能无奈放下,转而叮嘱了一句。   “以后不要再去看那些书,更不要说这些怪话。”   “咦?”   “咦什么?”   “不能说……那就是可以想?”   云妖一脸好奇问道。   怀素纸没有理她,因为这句话问的太笨。   云妖没敢追问,接着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如实相告,要是刚才说了的话,那现在就可以抱着圣女殿下的手,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得到一个答案了吧?   小姑娘好生遗憾,决定从今夜开始,为自己写一本日记,把这些可惜的事情都给认真记下,避免重复犯错!   ……   ……   等到那一锅鲜红被煮残,满桌荤菜不见,云妖终于吃饱。   小姑娘坐姿略微不雅,小手轻抚肚子,不时心满意足地拍上一拍,紧接着唇间就有饱嗝声流淌而出,看上去真是幸福极了。   怀素纸吃的不多,奈何菜太多,盘里也尽是汤汁与残骨——这顿饭开始之前,她便有意交代过,不要让任何人前来打扰,因此无人收拾。   此时夜色最深,神都雨势也然将止,天空零落着似有还无的雨水。   灯火映照下,很是好看,颇有几分禅意。   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撑着伞,离开那座酒楼,在雨中街上没有走上太远,便合起了手中伞。   雨丝如粉,随风扑落在身上,带来微凉的感觉,再是惬意不过,哪里还用打伞?   “圣女殿下……”   云妖偏过头,看了会儿某个角落里夜雨触花的景致,然后抬头望向仿佛永无边际的飞檐,认真说道:“这个地方真的很好。”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是很好。”   云妖说道:“可是,我们要再过很多很多年,才能再回到这里来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话里的情绪是怅然。   怀素纸说道:“是的。”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平静而坚定。   “但终究会有那么一天。”   ……   ……   行在雨中,再回新居,待行李收拾干净时,天边已然蒙蒙亮。   怀素纸没有拖延的意思,确定一切都已经妥当后,便与云妖出门。   元道远就在门外等候。   没有马车,两人一妖对视一眼后,就这样往城门走去。   神都真的很大,而怀素纸住的地方位于中心,这段路自然漫长。   不过神都地势如山,故而沿途都是下坡路,走起来也就谈不上费力。   就像接下来发生的这场谈话。   “事情处理的怎样了?”   怀素纸直接询问,找不出半点的委婉。   元道远竟也不做隐瞒,直接说道:“暂时算是稳定了下来,丘中生被你杀死的消息,会在你离开神都后公之于众。”   怀素纸说道:“林晚霜会怎样?”   元道远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从昨夜的局面看,当时的怀素纸完全有能力,不让林晚霜出剑,但她却偏要把局势推到那种境地。   以此为前提,现在这句话听上去,无疑是虚伪的。   然而再往前想,早已知晓两人关系尚可的诸宗掌门,在手中有无数人可以动用的情况下,还是坚决选择让林晚霜出手,又何尝来得干净了?   “林晚霜不会有事。”   元道远说道:“但为了避免可能存在的风险,她接下来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怀素纸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接下来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   元道远反问道:“你有想法?”   怀素纸不作否认,因为没有任何的意义,平静说道:“莫由衷离去以后,是司不鸣为象征的上一辈,再之后是丘中生为首的老人,这二者你们都已经尝试过了,结果并不如意。”   元道远安静片刻后,说道:“事实上,我对司不鸣还算满意。”   听着这话,云妖觉得好生离谱,小小的眼里是大大的嘲弄。   怀素纸替她说出了那些话。   “但你在司不鸣被围攻的时候什么都没做,如果你那时候站出来,凭你在道盟内仅次于莫由衷的地位,最近这些天的故事,根本不会发生。”   元道远无法否认,也没打算否认,缓声说道:“我和莫由衷的看法不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坚定认为,世俗的归世俗,世外的归世外,像我这样的人,安心当个山上人享受供奉就好。”   怀素纸说道:“司不鸣要是知道了,想来会有些难过。”   “没有他作为契机,我的想法也不会被改变。”   元道远顿了顿,话锋骤然一转,漠然问道:“你想让那群年轻人上位?”   怀素纸嗯了一声。   元道远说道:“这是基于利益上的考虑,还是你所谓的希望看到一个美好人间的考量?”   云妖眨了眨眼,很是意外,没想到这场谈话会如此深入。   “二者皆有。”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前者我不想回答,因为利益相关,但后者可以谈。”   元道远挑了挑眉,认真说道:“我很好奇。”   怀素纸回答的很认真。   “时间是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力量,所有人都会变老,或许昨夜与我吃那顿火锅的年轻人,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变成他们现在最厌憎的那种老人,但至少我可以确定,他们现在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对这个世界抱有美好的期望,以及将这份期望付诸于行的热情。”   她说道:“而我也有这种期望与热情,这便是志同道合。”   云妖闻言大吃一惊,心想昨夜居然有人动筷了吗?   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   元道远不知道小姑娘的惊慌,继续说道:“因为志同道合,所以你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给予他们帮助。”   怀素纸说道:“是的。”   “这不见得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元道远望向神都,看着千家万户的屋檐,说道:“未曾经历时光搓洗的年轻,很难肩负起那个位置带来的责任与压力,在自身认知与实际情况的错位下,极其容易犯错,而那个位置最不能犯的就是错,最需要的就是稳。”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不愿对道盟诸事多加干涉的根本原因。   ——所处的位置太高,每一个举动都会被世人无限放大,故而不愿轻举妄动。   当然,这个稳字也可以理解为善弈者通盘无妙手。   “那交给丘中生这样的冢中枯骨便对了吗?”   怀素纸说道:“正因为他们还年轻,而像你这样的人尚未老眼昏花,可以为他们兜底,故而他们才可以去不断试错,找出那条正确的道路。”   元道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话题回到刚才,一个焕然一新的强大的道盟,这和你的立场不相符,于利益上存在明显的冲突。”   怀素纸摇头说道:“你错了。”   元道远皱起眉头,认真请教问道:“错在何处?”   “如果他们最终能够成功,届时的道盟必将是明媚的,一扫过往积攒下来的阴森腌臜的。”   怀素纸说道:“这样的道盟必然也是光明的,也许这种光明无法长久,转瞬即逝,但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元道远听懂了,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极其怪异,无比复杂。   “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怀素纸望向远方初升的朝阳,平静说道:“我想要元始魔宗不复存在。”   然后她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元道远,最后说道:“世间唯有元始宗。”   怎样才能让元始魔宗去掉那个魔字?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它的对手,亲自为它摘掉这个魔字。   PS:就在我写完这章后不久,鱼干忽然和我说,他的小说已经正式突破了一千万字,距离完结只剩下两个月,请允许我在这里诚挚推荐这部千万字的刺猬猫旷世巨作! 第九十九章 世事纷乱,云妖与南离   朝阳自远山升起,洒落无尽光芒,照亮整个世界。   神都一片光明。   阳光穿过层层薄雾,留下红暖的金色,并不如何刺眼,反而温柔。   元道远看着朝阳涂出的彩霞,听着怀素纸平静淡然中自有万丈豪情的话,微怔片刻后,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已经老了。   他说道:“你应该清楚,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怀素纸说道:“然而你们阻止想要这件事情发生,所能采取动用的手段,必然是他们所最为厌憎的手段。”   元道远叹息说道:“所以无论他们能否成功,最终结果都会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这个词不妥。”   怀素纸顿了顿,纠正说道:“以有所得这三个字来形容,更为恰当。”   “然后呢?”   元道远话锋骤然一转:“你一心想要洗白元始魔宗,摘下这个名副其实的魔字,可你有没有考虑过那些邪魔外道的想法?”   “现在这群邪魔外道相信你追随你,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你只是在演戏,将正道玩弄在掌心之上,让整个人间随你而起舞。”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继续说道:“这也是我最开始对你的看法,但事实已经证明这种看法是错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于本心,而这个事实,注定是那群邪魔外道所难以接受的。”   这番话是真的。   自从百年前那场决战失败后,中州乃至整个人间的邪魔外道彻底衰落,跌入有史以来的最低谷。   如果不是黄昏横空出世,近乎是以一己之力重新整合元始魔宗,联手蛰伏数千年的幽泉阴府,与道盟对峙抗衡数十年至今,再续魔道气运,如今的境地还要更差一些。   然而即便如此也好,现在世间绝大多数的邪魔与外道,都是零零散散的三两小只,活在难见天日的角落里。   正因如此,这群邪魔外道才会如此仰慕黄昏与暮色。   当这对师徒决意进行割舍,让元始宗与过往诀别,那这群邪魔外道该如何妥善解决?   从最为现实的角度出发,邪魔外道在势衰多年后的今天,所拥有的力量早已无法影响大局,没有什么联合价值可言,直接切割就好。   但事情真能来的如此简单吗?   元道远看着怀素纸,说道:“我现在真的很好奇,你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云妖蹙起眉头,盯着这个老大叔,心想这应该就是书上说的坏人道心?   就连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她,都能听得出来,元道远话里说的这件事处理起来真的很麻烦,不是一个能够轻易解决的小问题。   怀素纸没有沉默,神情平静如故,说道:“你猜?”   “如果我没记错……”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黄昏最喜欢说的,应该就是这两个字了?”   怀素纸说道:“以前是的。”   元道远忽生怅然,感慨说道:“这般说来,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那年旧皇都哀帝道果之争,他嫌弃八大宗互相扯皮无穷无尽,于是干脆北上清都山,找谢渊唠嗑了好一段时间,便与黄昏错过。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的神情莫名淡了,如水,连带着声音也淡了,似云。   “是吗?”   “你应该知道,我和你师父交手过好些次,彼此间互有胜负,也算得上是故人。”   “然后?”   “既是故人,自然要稍微关心几句。”   “临川也曾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是怎样的相似?”   “他认为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父,以此与过往断绝关系,当面怒斥我。”   元道远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极尴尬的一件事。   也许是这个缘故,他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十分识趣地没有再谈论黄昏的去向,而是将话题引入到一个更为正式的地方。   “如你所言,丘中生推动的那笔交易会继续下去,其中的七成份额会按照事前确定,流入清都山和天渊剑宗。”   他说道:“但这场交易本就见不得光,不可能永远,很可能连下一次都不会有。”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哪怕可以持续下去,你们也能通过各种手段,让一笔本身是盈利的交易,最终在账面上呈现出来亏损的模样。”   元道远置若罔闻,继续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会接受你以任何的理由通过这桩交易,把手伸进中州地方宗门的身上。”   这句话里的内容并非是临时起意,是他早就敲定下来要做的事情。   此刻付诸言语,说与怀素纸听,为的自然是警告。   “你可以坚持尝试,但我劝你断了这个念想,因为没有意义。”   元道远对她说道。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元道远问道:“请讲。”   怀素纸说道:“让南离来见我一面。”   元道远皱起眉头,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沉默片刻后,说道:“可以,不过这场谈话我会旁观到底。”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问道:“难道你之前就没有旁观?”   话至此,自是无话可说。   气氛几分尴尬。   云妖却全然不觉。   小姑娘的眼神明亮,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圣女殿下真好,果然有把自己放在心里,昨天才说让她去学南离,今天便特意找了见面的机会。   片刻过后,三人在路旁一处凉亭停下。   元道远和怀素纸对视一眼后,默然隐于某片阴影中,不让自己来的碍眼。   没过太长时间,得到消息的南离匆匆赶到此间,鬓发找不出半点凌乱。   “有事?”   “嗯。”   “何事?”   “小事。”   简单的几个字过后,南离提裙入亭,与怀素纸并肩而立。   神都地势如山,此刻两人身处半山腰的位置,平日里最是热闹与喧嚣,充满人间的烟火气息。   从凉亭往外望去,入目风景颇好。   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之下,这处凉亭更是难得空闲,多出了几分闹中取静的味道。   南离微微挑眉,正要问是什么小事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一道炙热的目光。   明明盛夏,阳光普照。   可她的心却随着这道目光而瞬间凉透。   因为这道目光来自于云妖。   那个她最不想面对的小姑娘。   “怀云很想你。”   怀素纸说道:“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不可能再见面了,总该说一声再见。”   南离很想说不用,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点头说道:“嗯,是该说一声再见,怀大姑娘您真是思虑周到呢……”   话还没说完,云妖便扯了扯她衣袖,问道:“你这是在阴阳怪气吗?”   “当然不是。”   南离的笑容不见半点僵硬,看着小姑娘,语重心长说道:“是在谢谢您家圣女,认真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意。”   云妖恍然大悟,心想人类的语言果真崎岖艰深,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小姑娘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我有一样东西想和你学!”   南离听到这句话,心中骤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想也不想说道:“那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不是我谦虚,而是我修行岁月尚浅,很多事情都没有弄清楚,着实没有资格教别人。”   云妖诚恳说道:“可是圣女殿下觉得你有啊!”   此言一出,亭下顿时安静。   南离沉默半晌后,偏过头望向怀素纸,眼神再也无法平静,满是幽幽。   这眼神很复杂,寻常人无法体会其中情绪,怀素纸却是可以的。   ——时隔五年后再见,结果我们到头来面没有见上几次,话没能单独说上几句,你还给我找了一大堆麻烦,我怎就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嫌弃我呢?   好吧,如果您真的嫌弃我,那大可以直接说出来,何必以这种手段玩弄师妹的一颗真心呢?   师姐你要是这般态度,真不如直接不理我来的要好,如此还能留我一丝幻想,留我几分尊严,不至于显得我这般无理取闹。   换做寻常人,面对这个幽怨中风情万种的眼神,很难继续维持平静,心中多少会有触动。   怀素纸平静如前,不为所动。   下一刻,她甚至还给出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回答。   “我先走了,你和怀云单独聊会儿。”   说完这句话,怀素纸离开凉亭。   南离不由愣住了。   云妖睁大眼睛,心想这样也行的吗?   不远处的角落里,元道远看着这一幕画面,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片刻沉思后,他终究还是跟上了怀素纸的脚步,兼之以神识笼罩那座凉亭,分心二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元道远的声音冷淡了起来。   怀素纸说道:“我留在那里,不太方便她们两个说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找不出半点的心虚。   元道远当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怀素纸说道:“而且这应该是你希望看见的。”   元道远没有说话。   “她现在不在我身边了,你要试一下吗?”   怀素纸说道:“出手杀我,让故事结束在这里。”   元道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确实有这个想法,但今天做这件事的人是你,我不认为你会露出如此之大的破绽,这个破绽必然是陷阱,因此我不会出手。”   怀素纸听得出来,这句话里没有怯战之意,他是真这么想的。   这和她设想中的如出一辙。   “可惜了。”   “是的,可惜了。”   两人各自惋惜,意兴阑珊,便没了言语。   ……   ……   凉亭下。   一大一小两位姑娘,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云妖是起了兴致,将此视作为一场较量,瞪的很认真。   而南离却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元道远传讯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能在今天再见师姐,更没想到一见之后就被丢了下来,与自己最不想相处的妖同处一室。   这其中的变化太过曲折,让她一时之间理不清其中的变化,需要沉心思考。   就在这时,一声轻噫落入她的耳中。   是云妖。   小姑娘说道:“圣女殿下让我给您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南离直接询问,没有任何的顾忌。   当今人间最为强大的存在,此刻就站在这座凉亭下,纵使元道远有神都大阵加持又怎样,凭什么能听到她们之间的谈话?   云妖说道:“圣女让你找个理由,接下来去一趟学宫。”   南离微微蹙眉,问道:“还有其他交代吗?”   “有的!”   云妖一脸期待说道:“圣女殿下说,接下来就是我和你的时间了。”   南离不想说话。   奈何小姑娘眼神太过明亮,伴着初升的阳光,灿烂地让人不忍拒绝,于是她在万般痛苦剧烈挣扎后,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好字。   “所以你找我到底是要干嘛?”   “请教!”   “……请教什么?”   “昨天晚上我和圣女殿下说,我会为她站出来,像她撑住我老家的天空一样,撑住这片天空,结果她说这句话太没气势,让我找您进修一下。”   云妖如实相告,眼神里满是诚恳,没有半点的隐瞒。   换做别的人,此时此刻听到这么一句话,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无语,心生荒唐,从而沉默不愿接话,哪怕接话也是敷衍居多。   但南离终究是不同的。   她因诚恳而认真,沉声说道:“你这确实得进修一下,老家这种充满乡土气息的词儿,怎么能用在这种句子上面的?”   云妖心想这和圣女说的一样,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问道:“那我应该怎么说?”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修正这句话,而是思考下一次遇到相似的情况,如何说出一句真正漂亮的话。”   南离严肃说道:“这才是正确的道路!”   云妖越发觉得她有道理,请教说道:“我该怎么踏上这条正确的道路呢?”   “首先你要做的就是读书,读书,读书,再读书,读书破万卷!”   “在你读书的同时,把你所见过的每一句让你印象深刻的话都给摘抄下来,时刻温习翻阅,直至烂熟于心,这个过程中你必然有所想象,想象这些话能够运用在怎样的场合上,当你养成这个习惯以后,再去思考临场发挥的事情,知道了吗!”   南离的声音骤急,如狂风暴雨般落下。   云妖如闻仙音,只觉整个妖都恍然大悟了,好生惊叹地拍了一下手,大赞说道:“原来如此!”   PS:可恶,又摸了一天,感觉月底又要迎来大危机了! 第一百章 你要不要当道盟之主   “很好!”   南离对云妖的反应十分满意,浑身舒坦,只觉得小姑娘越看越是顺眼,再无半点之前让人厌憎的感觉。   她故作严肃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既然你现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我先来考察一下你的水平怎样,这没问题吧?”   云妖连忙挺直腰背,双手紧紧贴住身子,神情认真说道:“请您考察!”   南离沉吟片刻,声音不带任何起伏,问道:“一念花开,君临天下,这句话你会怎么念出来?”   “一念花开,君临天下……”   云妖微怔,下意识说道:“这前后八个字有什么联系吗?为什么能凑到一起的?这里面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典故吗?”   南离没好气问道:“重点是这里吗?”   云妖想了想,迟疑说道:“好像不是?”   “不是好像不是,是本来就不是。”   南离看着云妖,张开双手比划,沉声说道:“不要试图去理解它,要去感受它!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一种气势?!”   云妖很是老实地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很有气势,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气势。”   “这种气势叫不明觉厉。”   南离挑眉说道:“而我们追求的就是这种不明觉厉,要把人给唬……”   云妖犹豫了会儿,举起小手,小心翼翼说道:“可是我不用唬人,别人也怕我啊。”   这五年下来,她与圣女殿下行走人间,对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评价已经有了很清晰的认知。   灭世三灾之名可不是浪得虚传的!   想到这里,小姑娘情不自禁地迎着朝阳,满是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南离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说道:“那你就更得要学会这样子说话了。”   “诶?”   云妖好奇问道:“这是为什么?”   南离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云妖,然后说道:“因为你现在就是个小矮子,从身量上来说,很难有气势可言,更应该琢磨言语这方面。”   云妖想了想,再次张开双手比划,认认真真说道:“但我能变得很大的,比这整座城都要大诶。”   “啧。”   南离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心想你果真是这么个说法。   她似是温柔问道:“那你现在能变吗?”   云妖老实摇头,说道:“不能,因为圣女殿下会生气的。”   “那不就结了吗?务实是现在的你的第一需求。”   南离笑了笑,说道:“而且你还没发现吗?”   云妖茫然问道:“发现什么?”   南离敛去笑意,以自己想象中最为锋锐的目光,盯着云妖的眼睛,冷声说道:“你已经偏离了原先的话题,你在下意识的反驳我,这是请教我的态度吗!”   云妖怔了怔,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发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顿时不好意思了起来,连着抱歉了数声。   南离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先前的不满没有半点的消散。   然而从她那强行不翘的唇角来看,哪有不满的意思,分明是得意极了。   “看你还算得上是诚心诚意,这次就算了。”   她神情微冷,淡然说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会怎么把那八个字给念出来?”   云妖很认真地想了想,试探问道:“叉着腰,仰起头,用鼻孔看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错!”   南离斩钉截铁说道:“大错特错,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你觉得摆出这么个姿势,再说出这么一句话,别人会当成一回事吗?”   “我最开始就说过了,这句话的重点在于不明觉厉,是故弄玄虚,你一个小姑娘想要达成这种效果,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装深沉。”   她越说越是起劲,其声迅疾如雷:“小姑娘的反义词是老妖怪,所以你念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应该有缅怀过去的怅然感慨,有无数光辉岁月在身的淡然从容,让人觉得你高深莫测!”   云妖睁大眼睛,心想原来这其中还有如此之多的门道,赶紧追问道:“还有还有呢?”   “这是眼神方面的要求,接下来当然就是姿势。”   南离如遇知己般,不做任何保留,耐心说道:“换做是我说这句话,那我要么背负双手,要么是低头嗅花,如果是前者的话,我会是没有表情的,而后者我就会唇角略微扬起,用微笑带出一种追忆往昔的味道。”   云妖想了想,说道:“感觉……后面一个更有故事的感觉?”   “嗯?”   南离微微挑眉,问道:“你想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云妖心想这肯定也是考核,连忙从看过的那些书里面,开始东拼西凑凑故事。   “一个天才在很多年前陷入了低谷,然后天才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一位姑娘,最后姑娘因天才而死……这个姑娘成了天才无法忘记的人,而这个姑娘最喜欢的就是……菊花,嗯,菊花!”   “多年以后,天才最终夺回了那些属于他的东西,唔,这个过程得要热血一点儿,用来映衬出往后的悲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穷!”   “但就算天才不穷了,还是无法挽回被时间带走的那些东西,于是多年以后他重回故地,看到故人坟前的那一束菊花,最后再轻轻地念出那八个字。”   小姑娘看着南离,一脸期待问道:“你觉得这个故事怎样?”   “不行,糟糕的一塌糊涂。”   南离摇了摇头,给出了毫不留情的刻薄评价:“太长,太啰嗦,而且故事的重点完全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能有多少气势可言?”   云妖有些不服气,说道:“那你来一个。”   南离等的就是这句话,淡然说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话音落下,云妖顿时没了声音。   她涉世虽然不深,但也能听得出,这短短的两句确实比自己编造的故事更为动人。   “所以啊。”   南离看着云妖的眼睛,语重心长说道:“你还是得多看一点儿书,要多想。”   云妖问道:“那想了之后呢?”   南离叹了口气,眼神流露出几分复杂,说道:“怀云,我只能告诉你在那以前,要多想。”   说完这句话,她挥了挥手,示意这场谈话就此结束,转身向亭外走去。   云妖看着她的背影,犹自茫然不解谈话结束如此突然之时……   南离突然止步。   然后,她提起裙子身姿优雅地走回亭下,微笑问道:“懂了吗?”   云妖怔了怔,旋即才反应了过来,惊讶说道:“原来你刚才是在表演给我看?”   南离笑容骤敛,有些无语说道:“要不然呢?”   云妖很是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说道:“我以为真的就到这里了。”   “……所以你确实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我会努力的!”   “那我再考一下你,一念花开,君临天下这八个字,本身存在一个怎样的问题。”   “嗯,这本身存在什么问题?”   “我没让你反过来问我……算了,问题就是出在这八个字,根本不适合当事人说出口,因为不管怎么说都很尬,很莫名其妙。”   南离无奈说道,彻底放弃了循循诱之的想法。   云妖完全没感觉,虚心问道:“那这个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呢?”   “很简单。”   南离直接说道:“让站在你旁边的人,替你说出这句话,记得是特别震惊震撼的那种,这就和我前几天带琴出门,准备为师姐伴奏是一个道理。”   云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发现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然后觉得有些难办,说道:“可是这样的机会很少吧?”   “别人会少,你怎么可能少?”   南离翻了个白眼,说道:“整个中州,不,整个天下,有几个人能装得过师姐她?你跟在师姐身边,还能少了让你发挥的机会吗?”   云妖再次恍然大悟,点头说道:“然后我还可以观摩圣女殿下是怎么……”   小姑娘的话音戛然而止,没敢把那个装字给说出来。   南离见她这般模样,满心欣慰,心想自己绕了这么一大圈,总算让你想到了这个地方去,便不再心生留恋。   “时间不早,今天就聊到这里好了。”   “啊?好……吧。”   云妖有些不舍,但没有挽留,因为那头的两人已经快到路尽头了。   就算南离还想谈下去,她也得走。   小姑娘挥了挥手,以此为告别,向人海跑去。   亭下。   南离看着云妖的背影,看着那马尾轻扬的青春模样,唇角微翘,犹自得意之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神情骤然一变,凝重到了极点。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小姑娘在谈话最开始的时候,貌似叮嘱过她接下来要去岱渊学宫?   那这是否代表她接下来会在学宫,与师姐再次见面呢?   届时的师姐,与恍然大悟的云妖相处过后,又将会给她怎样的脸色看呢?   这真是一个值得令人深思的可怕问题啊。   南离深呼吸一口,强行按耐下自己的羞耻心,准备追上云妖,告诉她之前那些话都是自己胡言乱语的时候,却发现小姑娘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追不回来了。   这一刻,她失魂落魄如一腔诗意都喂了狗,青春尽付荒唐不复返。   万分难过。   千般悲伤。   ……   ……   那头的两人一路无话。   怀素纸习惯安静。   元道远不说话,是因为他在思考更重要的事情。   那位小姑娘的真正来历。   以及实力。   他在神都大阵加持下,以神识笼罩那座凉亭,却还是听不见亭下两人的谈话内容。   这代表那个小姑娘的强大程度,很有可能比他之前设想中的,还要更加强大。   问题在于,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自然也不会从石头里蹦出来一位当世最强者。   苍穹之下看似辽阔,实则就那么点儿地方,就站了那么几个人,彼此之间谈不上知根知底,但也算得上是有一面之缘。   然而怀素纸身边这个小姑娘,却是真的无由而来,毫无征兆地就站在了人间的最高处。   ——那是谢渊所在的位置。   元道远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小姑娘的来历。   那些深藏在八大宗内的前代强者,再如何强也走到了自身生命的尽头,以战力论必然不如正值巅峰的他,更不可能是这个小姑娘的对手。   像姜白这样纵横人间五百余年,仅在一人之下的绝代强者,八大宗不会再有第二个。   百思不得其解,故而越发引人深思。   直至神都古老的城门映入眼中,元道远才是醒过神来。   “最后再说几句话?”   他问道。   怀素纸道了声好。   与此同时,云妖正好穿过了茫茫人海,来到她的身边。   小姑娘听到这句话,想着先前在亭下的谈话,立刻就竖起了耳朵。   “我记得当年你初入神都的时候,莫由衷曾经问过你一句话。”   元道远缓声说道:“那句话是,你有没有兴趣坐在他的位置上,道盟之主的位置。”   怀素纸听到的却像是今天的蔬菜不太新鲜,如此寻常小事,故而毫无反应。   元道远说道:“这次和你见面后,我觉得可以把这个提议重新捡起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却显得格外真诚,极具说服力。   云妖闻言一愣,瞪大了眼睛,心想这样也行?   这难道就是撬墙角?!   怀素纸神情淡然如故,随意说道:“理由?”   “很简单。”   元道远看着她,认真说道:“因为这个选择,无论对你还是对我,乃至于对整个人间,都是最好的那个选择。”   怀素纸说道:“是吗?”   这句话流露出来的态度,显然是不置可否。   元道远却没有因此而失望,平静说道:“道盟如今确实势衰,已然不如从前,但你真要想看,我随时都能给你找十个炼虚出来,若是彻底放下脸皮,大乘也能从后山请出几位。”   怀素纸说道:“不是灭门之祸,那些老人岂会真正出力。”   “是的,他们确实不会全力以赴,因此我想告诉你的是,中州五宗再如何落魄也罢,千万年积攒之下,底蕴远比你想象中的更为磅礴。”   元道远冷静说道:“你所求无非是让元始宗再一次伫立人间,与道盟决战是一选择,合作自然也能是一选择。”   然后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在片刻沉默后,说出了最后也是最有力的那个理由。   于朝阳晨光下。   于茫茫人海中。   “你或许不是圣人,但你肯定是好人,一个希望人间得以美好的好人。”   “让人间继续美好下去的前提,是烽烟不起,是不闻战鼓,是天下太平。”   “既然你想要得到这些。”   “那这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第一百零一章 师徒的理由   于茫茫人海中,迎着朝阳洒落的晨光,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论人间的未来走向。   哪怕是涉世未深的云妖,都觉得这实在太过突然,毫无征兆可言。   然而正是这种突然,更能得见真实。   怀素纸不是圣人,更非天道,当然不可能事先预见这场谈话。   就在她准备开口时,云妖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一脸的欲言又止。   怀素纸望向她,轻声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云妖再无任何顾忌,向前走了一步,盯着元道远的眼睛。   “不是……”   小姑娘好生不解说道:“你就没感觉自己在这种场合,莫名其妙就开口谈这种很重要的事情,是怎么看都很奇怪的吗?”   听着这话,怀素纸看了云妖一眼,有些意外,心想你怎会突然在乎起这方面的问题?   元道远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此刻的神都,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对他说这句话,他都不会给予半点理会,眼中唯有怀素纸。   然而这个小姑娘终究是不同的,是例外的。   因为她真的很强,强到这世上所有人都必须要在乎她的意见。   “身处人海中,见世俗真实与红尘滚滚。”   元道远看着云妖,认真思虑片刻后,答道:“于此场合下,感受方能来得更为真切,知晓所做决定之重要。”   云妖听着这话,同样认真回想不久前亭下的那场谈话,然后觉得要是南离此刻在场的话,肯定会像嘲笑她那个故事一样,嘲笑这个理由。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说道:“任你说的天花乱坠,这现在我们不还是站在路边,你就是在胡言乱语。”   元道远神情微异,眼神复杂。   他再次确定,这几句话里透露出来的味道,与自己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作怎样的反应,才能让自己不与这小姑娘一并幼稚起来,维持住这场谈话该有的格调,以及严肃。   如果沉默不语的话,那呈现出来的就是自己被问到哑口无言,是心虚到极点。   要是坚持继续这个话题,与小姑娘认真辩论下去,那不管怎么看……都会让自己过分天真。   至于选择无视小姑娘,把目光重新放在怀素纸身上,这看似是正确的选择。   问题是,以小姑娘在这几句话里展现出来的性情,必然是要记恨他的。   想着这些事情,元道远忽然好生无语,继而心生疲惫。   他只觉得这事儿真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到了极点。   这就像是他去天南一趟,与周美成坐在街边小店吃肠粉,顺便谈一谈道盟内部的重要事宜,结果顾真人忽然间从山上冲下来,郑重表示这样不行。   明明都是世外人,哪有那么多世俗规矩可言?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确实是路边,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所以我想问前辈您一句,这个决定是你心血来潮,还是处心积虑所得?”   言语间,她看了一眼满脸严肃的小姑娘,摇头示意到此为止。   云妖有些遗憾,悻悻然地退回到怀素纸的身后些许,心不甘情不愿地抿住了嘴唇。   元道远看到这一幕画面,心里莫名地轻了几分,然后说道:“二者皆有之。”   “我早有这个想法,但本没打算在今天和你叙说,之所以临时改变,是因为你先前话中所言,自己想要做的是摘掉那个魔字。”   他认真说道:“这是我此刻提出这个提议的原因。”   怀素纸望向不远之外的城门,看着如若川流般的不息人群,没有说话。   “这个提议看似荒唐,但我认为只要你我双方愿意付出努力,并非不能实现的。”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道盟接连受挫,诸宗已有厌战之情,以你在世人心中近乎圣人的名声,完全可以压制那些关于元始宗是邪魔外道的声音。”   云妖听得很认真,心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她在中州各地时常见到不同的人,为怀素纸的清白名声与人争的面红耳赤,甚至是大打出手。   这世界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喜欢怀素纸,可不是凭空捏造。   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话已至此,元道远便也淡了最初的那些心思,不再以言语试探逼迫,仿佛规劝好友一般,坦然道出这个提议的具体内容。   他看着怀素纸说道:“至于贵宗入道盟后,最为关键的利益分配问题,我相信只要能够迈出第一步,这就是可以解决的事情。”   以元道远的身份地位,主动将话说到这种程度,表现出来的诚意和决心已经无需赘述。   只要怀素纸愿意点头答应,他将会全力以赴推动这件事,将其视为自己在无归山掌门这个位置上,最为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一阵清风徐来,带着人间的烟火气,吹动那一袭白裙。   下一刻,怀素纸对此做出了正式的回答。   “这个提议确实很好,成功的可能有五成之多。”   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茫茫人海,望向元道远说道:“但是我拒绝。”   元道远与她对视,认真问道:“为何?”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   元道远摇头,看着她说道:“正因为你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更应该为未来思考。”   怀素纸神情不变。   在百年前那场战争中,元始宗近乎满门灭绝。   师父仿佛孤魂野鬼,在人间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死在路边的阴沟里,死的惨不忍睹。   纵使她坚强地活了下去,这段残酷岁月依旧为她带来了太多的艰苦。   人生未至深秋,已是残躯一具。   那些年里,她听了她数不清的咳嗽声,看了无数张沾着血的手帕,收拾了太多被痛苦汗水打湿的床褥……   所有的这些真实存在她的生命之中。   如何能弃之不理?   她是她从小养大的徒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如何能忘记这些艰苦?   “更是私仇。”   怀素纸看着元道远,说出了这四个字,依旧平静,仍旧坚定。   元道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利益确实很重要,可以让这世间绝大多数人放下恩仇,衷心忘却过往。   但怀素纸是那少数人。   那么对她来说,这就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接受的提议。   “就送到这里吧。”   怀素纸牵起云妖的手,向神都外走去,不再回头。   元道远看着她,直到茫茫人海将她的背影淹没,再也看不到的那一刻,才是转身离开。   中州五宗与元始宗的最后一次合谈,在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内,便宣告破裂。   自此,那一战再无任何回避可能。   ……   ……   通天楼上。   元道远凭栏而立,看着阳光笼罩下的神都,说道:“我一直讨厌理会人间事,便是这个缘故,恩情太重,仇怨太烦,红尘太乱。”   梁皇叹息说道:“身在其中,任你修行境界通天也罢,也只能做一个俗人。”   角落里,裴应矩听着这话,很自然地想到了姜白,于是确定这句话是对的。   场间一片安静。   气氛沉寂。   元道远收回视线,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师妹呢?”   话里面的师妹,指的当然是江半夏。   “不知道。”   梁皇因为北境一行,与江半夏的关系还算不错,谈得上熟络,很自然地站出来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说道:“师妹似乎对今天的事情没有兴趣,闭门不出。”   元道远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昨日夜里,在丘中生死于怀素纸手下后,他有意去见了江半夏一面,询问她对怀素纸的看法。   是的,今天他之所以向暮色提出,与元始宗和谈,是这位岱渊学宫之主给予的两个建议。   ——既然你不愿或是不敢杀怀素纸,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和谈呢?   这是江半夏对他说的原话。   这句话很有问题,因为这和道盟如今的政治正确截然相反,站在了彻底的对立面。   如果这句话流露出去,江半夏必然会遭到无数攻讦,自身的处境将会变得极其严峻。   哪怕是元道远,在听到这句话后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不要让接下来的风波打扰到江师妹。”   元道远醒过神,冷漠说道:“如果那些老不死不肯安分,那就让他们安分下来。”   接着,他最后再说了一句话。   “一切按之前的布置进行。”   ……   ……   江半夏闭门不出。   故而此刻站在神都之外,负手立于滔滔大河前的那个姑娘。   是当代元始魔主。   是黄昏。   怀素纸早已松开了牵着云妖的手,来到师父的身边,并肩而立。   在离开神都的那一刻,她的耳边就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她来到这里。   不知为何,那声音里明明是带着笑意的,给人的感觉却是冷漠。   “你不该来的。”   怀素纸说道。   江半夏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似是欣慰说道:“可我要是不来,又怎能亲眼看到自己徒弟的绝代风采呢?”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问道:“你生气了?”   云妖眨了眨眼,心想这话怎么有种……夫妻吵架的感觉呢?   时值盛夏,不是残秋深冬。   大河边上一片翠绿,伴着滔滔水声。如此怡人景色,却也无法缓和这对师徒间的古怪气氛。   “生气这个词。”   江半夏笑意不减,淡然说道:“用的未免太俗了些。”   怀素纸心想果然是生气了,问道:“元道远之所以有那个提议,是因为你?”   江半夏似笑非笑说道:“是你青出于蓝胜于蓝,让道盟连番受挫,以至于元道远不得不出此下策。”   怀素纸心想果然与你有关。   在元道远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她心里就隐约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只是不确定这种感觉起自何处,为什么会出现。   “为什么拒绝?”   江半夏微笑问道:“就因为那所谓的私仇?”   怀素纸心想我要是承认,你必然是要生气的,安静了会儿,说道:“元道远给我的提议是真的,但其中存在乱我道心的想法。”   江半夏敛去笑意,淡漠说道:“凡事皆有风险,而且我不觉得他能成功。”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用前皇朝的话来说,这是招安。”   江半夏说道:“招安不会有好下场?”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这个看法貌似正确,实则愚笨,没有好下场的根本原因是弱小,只要你足够强大,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怀素纸被说的有些烦了,反问道:“那你的想法是同意?”   江半夏说道:“为何不能同意?”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同意?”   江半夏神情不变,说道:“这是最为明智也是最好的选择,我为什么不同意?”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   她愿意这样做的目的,归根结底只有一个,便是与道盟决战的风险太大,而某人的境界太低。   如今真的有机会,有可能改变这个未来,存在一条通往和平的道路,她当然不希望她承受这种本可以回避的风险。   为此。   过往百年间的艰苦岁月,与之一并的所有深刻仇恨,她都可以平静放下,弃之不理。   这个理由怎能说出来?   这个理由当然不能说出来。   就像怀素纸片刻之前为了不让她生气,没有承认私仇这个说法,生硬至极地转移话题,是同一个道理。   “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选择,我怎么能同意?”   怀素纸的声音格外坚定,丝毫不让。   江半夏看着她,再次笑了起来。   师徒静默互望。   就在这时候,忽有嘹亮钟声自神都最高处响起。   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远弗届。   如此钟声,人间唯有昊天一钟。   钟声响起的不是归家的讯号,而是一个十分简短的消息。   ——丘中生于昨夜为暮色所杀。   “嗷?”   云妖犹豫了会儿,看着怀素纸和江半夏,小心翼翼问道:“所以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经不用再吵下去了?”   PS:无奖竞猜,下一章这对师徒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说说你和姜白   “这不是吵架。”   “我没和她吵。”   当云妖话音落下后,怀素纸和江半夏几乎是同时转过头,望向站在后方的小姑娘,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意思全然相同的五个字。   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性情所致的缘故,她们的语气如出一辙。   都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平淡,近乎客观的陈述。   以及格外的强调。   云妖被她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两人或淡然或漠然的眼神,心想这也太认真了点儿吧?   这般想着,小姑娘却连忙抿唇垂帘,怯生生地哦了一声。   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当然不敢说,她又不是初入人间的那个她了,哪里会相信这两人没有在吵架?   怀素纸收回视线,望向神都。   江半夏与她一般,目光却落在了截然相反的另一方。   岸边一片安静。   水声不绝。   “你该走了。”   怀素纸忽然说道:“元道远这人很难缠,你不能留破绽给他。”   她想着自己终究是徒弟,在这种尴尬的时候,终究是要尊师重道一些,不能也不该一直沉默下去,让局面僵持到底。   那就先开口吧。   江半夏却不这样想,声音微冷说道:“你觉得我对付不了元道远?”   听着这话,云妖愣了一下,心想话题是怎么跳到这里去的?   书上……是怎么描述这种情况的呢?   小姑娘绞尽脑汁,越发觉得熟悉,开始认真回想。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现在局势还算不错,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错的很厉害。   “真有意思了,要是我没听错的话,你貌似是在叮嘱……不,吩咐我怎么做事?”   江半夏收回目光,望向怀素纸,嫣然一笑问道:“怀大姑娘,现在到底谁是谁的师父呢?”   怀素纸不想与她吵,而且她的确理亏,说道:“你是。”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说道:“恕我眼拙,竟是没看出来。”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不是故意沉默,而是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话说到这里,无论接下来怎么说都好,结果也只能是争吵。   争吵斗嘴好过胜过笑不出声?   她不这么觉得,因为她真的很珍惜每一次与她的见面。   一念及此,怀素纸不再迟疑下去。   她看了一眼云妖。   云妖很老实,于刹那间消失,重回神都闹市街边补上一顿早饭,整个过程没有半点的声音。   仿佛那些被风吹散的云朵。   江半夏微微一笑,笑容流露出嘲弄之意时,发生了一件事。   怀素纸走到她的身前,迎着她的目光,平静而不容拒绝地抱住了她。   “我不想你出事。”   “就像当年我不想在神都看见你,是同样的道理。”   “现在的局势,比起当年要紧张上数十倍,甚至上百倍。”   “我不希望你出事。”   “我想你能好好活着。”   “可以吗?”   怀素纸紧紧地抱着她,声音不再如前平静,流露出再是明显不过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关心,是担心,是再真切不过的在意。   话音落下,还是安静。   “我当然会活着。”   江半夏的回答十分强硬:“在亲手杀死你之前,我又怎会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给出了如此强硬的答案,但她却偏偏没有伸手推开怀素纸,任由徒弟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动不动。   怀素纸松开双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所以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江半夏感受着那些温热的离开,莫名感到了些失落,神情却依旧平静,冷漠说道:“那你呢?你真觉得自己有它在身边就不会出事了?”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她们靠的真的很近。   近到眉眼皆清晰。   近到她们能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我会努力不出事。”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然后转过身,避开她的目光,说道:“最好如此。”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知道这场谈话的胜利,已经被自己握在手中。   她抬头望向远天,见夏日向中天而行,说道:“该走了。”   “不。”   江半夏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   怀素纸微怔,不解问道:“什么事?”   江半夏还是不看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怀素纸墨眉微蹙,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声音响了起来。   “在万劫门里……”   江半夏问道:“你和姜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刻意平静,是风轻云淡。   风云之中却藏有万种情绪。   是怯,是勇,是掩之不住的那一抹在意和关心。   这些天来,她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回想,回想那夜在姜园里她们说过的话。   当她想的多了,想到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淡了,一个问题便也浮现在她的心中了。   ——怀素纸与从前……似乎不太一样了。   江半夏本不打算问,因为不想听到一个不如己愿的真相,但真到了分别的这一刻,她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怀素纸沉默不语。   江半夏觉得自己明白了。   “就当我没有说过吧。”   她安静片刻,继续说道:“不要忘记你和我的约定。”   说完这话,江半夏衣袂轻飘,乘风欲要归去。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很漫长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每一个画面,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回忆,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办法做到长话短说,所以等到下次见面……之后在岱渊学宫见面,我再告诉你,可以吗?”   这句话是真心话,是她在长时间的沉默思考后做出的最终决定。   江半夏听得出这句话里的真诚,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而意外,却发现心中没有半点的惊讶。   或许在开口前,她内心深处就已经笃定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开口,那怀素纸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不作任何保留。   为什么会有这种笃信?   是生死与共?   是相依为命?   还是某种不可言的情绪?   江半夏不愿去想,敛去思绪,说道:“道盟的风波没这么容易平静,还要耗费很长一段时间,你我没这么快能在学宫见面。”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   “我的记性不怎么好,到时候可能会忘记一些东西,但我会把真正重要的事情记清楚,所以……那些被我忘掉的,肯定是不重要的,所以你到时候不用提醒我。”   这句话不管怎么听,都奇怪到了极点,但这种奇怪与先前的谈话结合起来,也就来的清晰了。   是后悔。   怀素纸没有说话。   “我走了。”   江半夏这般说着,却转身望向怀素纸,有些紧张,与愧疚。   她再一次觉得自己不该多问,没必要去好奇……与嫉妒。   为了掩饰这些情绪,她必须让自己显得更加冷静。   她抬起手,指尖从徒弟的脸颊上轻轻划过,将那微乱的发丝理好,若无其事般说道:“照顾好自己。”   ……   ……   当云妖拎着一袋包子,优哉游哉地从神都归来时,怀素纸依旧站在岸边。   小姑娘早已忘记先前的委屈,心情很是愉快,高兴说道:“圣女殿下,这包子好吃的哩,你要来一个不!”   怀素纸嗯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包子,安静吃着。   “诶。”   云妖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江半夏已经不在,有些遗憾说道:“我还想请她吃包子呢,走的这么快吗?”   怀素纸说道:“俗事太多,身不由己。”   云妖想了想,鼓起勇气,关心问道:“真的不是你们吵架了吗?”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我刚才说过,不是吵架。”   云妖心想您又嘴硬了。   这哪里不是吵架,您那位师父都在无理取闹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无理取闹,是像极了情人之间的闹别扭。   是的,小姑娘去吃早饭的时候,认真地回想了一遍自己看过的那些书,确定那些书上的类似描写,都是以此作为定论的。   唯一让她不解的是,书上可没说过师徒也能成情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云妖很是遗憾,心想要是南离还在的话,肯定能够给自己一个解释吧?   怀素纸吃完手中包子,以道法凝聚出清水,洗净双手。   “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儿?”   “见谢前辈。”   “这个好诶!”   “你很想见谢前辈?”   “嗯,因为小谢他到处走了很多地方,和他聊天肯定会很有意思啊-”   “有道理。”   “唔……还是不要了,我不拉着小谢和我聊天了。”   “这又是为何?”   “因为圣女殿下你和楚瑾的关系不好啊,要是我不在的话,她会给你脸色看吧?”   “楚真人尚不至此。”   “可我看的那些书上都说,婆媳关系通常都是紧张的,要是独处太久,肯定会出矛盾的。”   “很好。”   “是吧,我就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我说的是,你以后只能看我指定的书籍,此外世间流行的一切志怪演义都不能翻阅。”   ……   ……   自云妖之灾平息后,中州的大地上就多出了一个不能被提起的名字。   那个名字被讳莫如深长达五年之久,道盟几乎动用了一切的手段,想要削减消磨这个名字对世人的恐怖影响力。   是为人间不见怀素纸。   世人皆以为,道盟会将此决定执行到底,无论风吹雨打,还是山摇地动。   直至谢真人离开。   然而就在今天,那个名字被提起了,以阔别中州多年的昊天钟声。   这个百年间的第二次。   上一次是黄昏。   同一天,在中州五宗掌门及岱渊学宫之主江半夏的一致同意下,道盟以最为郑重的姿态,向整个人间颁下一道谕令。   这道谕令的文字不少,明确记载描述暮色犯下的罪行,并且肯定为人间正道付出卓越贡献的丘中生丘老先生,正是惨死在暮色的手中。   在谕令的最后,道盟竟是为此事给予了破天荒般的奖赏。   无论是哪家宗派的弟子,只要能够杀死暮色,中州五宗的镇派功法皆可随意挑选,以及三件九阶法宝,还有最为重要的,允许世袭的等同诸宗长老的供奉之位。   这很动人,却不足以让人动心,因为这世上每一个人都知晓暮色的恐怖。   故而奖赏还有下半部分。   凡是能够提供与暮色相关的消息,无论消息的重要程度如何,甚至不需要帮助道盟抓捕或者杀死暮色,都能够得到道盟的丰厚奖赏。   哪怕是当年的黄昏,也没有得到如此待遇。   这是道盟自五千年前立世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人间一片哗然。   然而在哗然过后,却迎来的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整座中州沦为坟墓。   死亡是重生的前奏。   在坟墓中,即将破土而出的是无数人的真实欲望。   ……   ……   “元道远这一步走的还算不错,既然你的名声是天下人联手铸造出来的,那就让天下人亲手来毁了你的名声。”   楚瑾微微笑着,笑容里满是嘲弄,说道:“只要说你几句坏话,甚至不需要是完全真实的,就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奖赏,谁又能抵得住这种诱惑呢?”   “这种话说的多了,说话的人便会下意识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事实就是那么一回事,当这种人越来越多,你过往所做的一切,都会被理解为别有用心的,都会被认为是在编织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有人为你说法,因为良心是最不能从众的事物。”   “可是这样的人又有几个呢?”   “注定只会被淹没。”   她轻声说着,望向对坐的怀素纸,眼里倒映出来的仿佛不是这位名动天下的美人,而是不久后的真实未来。   山间忽有风起。   云雾微散,露出嶙峋石峰。   怀素纸望向那些石头,平静说道:“在很多年前,我就想过今天了。”   楚瑾微笑说道:“但你不在意?”   “要是说不在意,那未免太圣人了些。”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知道这座山的名字吗?”   楚瑾挑了挑眉,觉得这个回答好有意思。   “这里是明知山。”   怀素纸说道:“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那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第一百零三章 小小姑娘,大大宗师   “那你可有想过,此事如何解决?”   楚瑾言语间,随意摆弄茶具,有热雾缓缓升起。   怀素纸看着远方山石,说道:“想过一些,但真正实施下来,必然存在诸多麻烦,未能立刻决定。”   楚瑾似乎有些意外,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怀素纸说道:“否则不该像现在这么平静?”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为自己倒了杯茶,意甚从容。   “我以为平静的源头理应是底气。”   楚瑾笑了笑,笑容里几分嘲弄,说道:“而不是无所谓的淡然从容。”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漠然敛去笑意,继续说道:“你现在肩负的不只有你自己,也不只有元始宗,还有清都山,甚至于整个北境。”   怀素纸听懂了。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元道远做的这个决定,本质上就是在打清都山的脸,我确实不想理会你的事情,但不代表我会容忍别人打自己的脸。”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中州是中州五宗的中州,要在中州与他们做舆论战,代价太过高昂。”   楚瑾说道:“你认为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   怀素纸嗯了一声。   “事情确实如你所言。”   楚瑾淡然说道:“但这是从前的情况,不要忘记你师父现在是岱渊学宫之主,对世俗的影响力,天底下没有宗门能和学宫相提并论。”   怀素纸神情不变,说道:“我不想这样做。”   “害怕为她带来麻烦?”   楚瑾嘲弄说道:“原来师姐已经弱小到被你怜惜的程度了吗?”   怀素纸无所谓自己被评论,因为她完全不在乎,但师父被轻蔑讥讽,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让师父为徒弟烦恼,是很不孝的一件事情。”   她认真解释道:“我敬爱我的师父,不愿让她为我忧心,仅此而已。”   楚瑾似笑非笑说道:“那你现在这样做,就真的能让她无忧了吗?”   怀素纸没有接话,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瑾心想你们这对师徒果真如出一辙,凡是和你们谈到另一方的时候,给出来的态度都是现在这么个样子,都在为另一方着想。   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觉得这场谈话很没劲儿,漠然说道:“这件事清都山不会沉默,因为你的名誉受损,连带着影响的是整个北境,但元道远明面上肯定会装聋作哑,这个问题你要去解决。”   怀素纸说道:“好。”   楚瑾继续说道:“这件事本质上,是中州五宗在以钱财收买人心,遵循的是人之本性,对付起来确实很麻烦,但你终究是不同的。”   怀素纸说道:“嗯?”   楚瑾的声音很冷漠。   “在中州五宗之内,钱财所无法收买的人当中,有太多心向着你的人,比如那些在眠梦海上跟着你离开的年轻人,这些都是你可以利用的资源。”   她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不要和我说你不想利用这些人,现在除了还未正式开战,和战争时期没有任何区别,不择手段是最基础的事情,你必须要做到。”   怀素纸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拒绝,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楚瑾不再看她,望向远方被云雾修饰的山峦,话锋骤然一转,问道:“感觉到了吗?”   怀素纸问道:“什么感觉?”   楚瑾说道:“你师父重建元始宗时的疲惫。”   “有一些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接着说道:“但你是整个人间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是的。”   楚瑾微笑说道:“因此我希望多年以后的你,还能对我说出相同的话。”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很绕。   在何种情况下,怀素纸没有资格再说出这句话?   元始宗不复存在之时。   她是在警告提醒怀素纸,既然决定掀起这场战争,那就不要再有任何的侥幸之心,更不可再有半点仁慈。   ……   ……   明知山上。   某处崖畔也有一场谈话。   与露台之上那场意味深长,别具锋芒的谈话不同,这里的一人一妖要来得轻松上很多。   “你喊我小谢?”   谢真人看着云妖,声音里满是错愕。   云妖微微挑眉,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你的年纪有我大吗?”   谢真人看着身前的小姑娘,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云妖得意的哼了一声,说道:“妥不妥?”   “妥。”谢真人感慨说道:“就是感觉有点儿奇怪罢了。”   云妖想了想,说道:“好像确实奇怪,我记得别人之前称呼你女儿就是……”   谢真人替她说道:“小谢掌门。”   “咦。”   云妖眼神倏然明亮,说道:“那我以后是不是要喊她小小谢了?”   谢真人替她沉思片刻,点头说道:“好像是该这么喊,但感觉清和不会喜欢。”   云妖好奇问道:“那你喜欢我喊你小谢吗?”   “谈不上喜欢,但感觉还挺有趣的。”   谢真人笑着说道:“我这辈子都没被这么称呼过。”   听着这话,云妖顿时满意了起来。   “对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小谢你打听。”   “什么事?”   “唔,就是我有几句话想让你看一看,最好能替我念一念。”   “好。”   谢真人不疑有它,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云妖闻言很是高兴,连忙取出一张簿纸,递了过去。   谢真人接过这种簿纸,目光落在纸上,顿时沉默了。   年少之时,他孤身一肩挑起清都山的重任,画地为牢近两百年,未曾有过片刻后悔。   中年之时,他执意与楚瑾结为道侣,以至于清都山内有裂痕生出,耗费多年弥补,也不曾有过后悔。   与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他为求北境万世太平,不惜让一身境界付诸东流,还是没有半点悔意。   但这一刻。   谢渊却是真的的后悔了。   他看着簿纸上,那字里行间写满了无敌的词句,神情复杂说道:“这些都是什么?”   “强者语录!”   云妖一脸兴奋问道:“这些都是我从书上摘抄下来的名言名句,你看下来感觉怎样?”   “很好,就是有点儿……”   谢渊斟酌着用词,缓声说道:“不那么合适?”   云妖连忙问道:“不合适在哪里?”   谢渊知道她是认真的,没有和自己开玩笑的意思,于是更加为难了。   “唔……”   云妖眼眸微转,心想你不愿开口,难道是觉得我想要白嫖,心里特别嫌弃,不愿理会?   小姑娘沉思片刻,顿生一计,正色说道:“我之前听说你想学我说话?”   谢渊怔了怔,还没弄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跳跃,就又听到了一句话。   “咱俩做个交易。”   云妖一脸认真说道:“我教你怎么说我的话,你教我怎么说纸上的那些话,怎么样?”   小姑娘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随即压低声音。   “嗷呜-”   嗷呜声里满是诚挚。   谢渊哪能想到她竟如此果决,闻声再怔,无奈说道:“但我真的不擅长这个。”   云妖睁大了眼睛,说道:“你怎么会不擅长?”   谢渊说道:“我这些年来基本没下过山,一直在山上待着,哪有说这种话的机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十分自然地把那张簿纸还了回去,仿若天成。   云妖好生失望,狠狠地拍了一下屁股下的石头,微恼说道:“你怎么就一直待在山上呢?”   谢渊本不想说什么,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了,很是委婉说道:“原因很复杂,既有中州五宗的忌惮,也有……你的关系。”   云妖怔了怔,旋即明白了话里的意思,顿时不好意思了起来。   “对不起!”   “不用。”   “所以……你真的不能念一下吗?就比如这句,哪怕我背负天渊这句,我可是特意给你改成背负清都山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还可以再改的。”   “不是故意拒绝你,这个我是真念不出来。”   “为啥嗷?”   “理由很复杂,还是说说你吧,你为什么要执着这种东西?”   “唔,你听了得给我保密,谁也不能说!”   “好。”   “就是我感觉噢,我好像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可爱,嗯,应该就是可爱。”   “你确实可爱。”   “是吧?我就觉得我很可爱,但问题就出在我太可爱了,一点儿吓人的感觉都没有,别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云妖好生苦恼说道:“这就很有问题了啊。”   谢渊想了想,不太确定问道:“所以你想通过这些话,来养出自己的气势?”   “嗯!”   云妖用手比划了一下,认真说道:“我想要那种,小个子大宗师的感觉,得要能把人给吓住的那种。”   谢渊沉思片刻后,说道:“那这应该从言行开始着手,比如你要少说一点儿话,表情也不能多,笑起来要是淡淡的,眼神要是高深莫测的。”   云妖很机智地捕捉到最关键的信息,问道:“你愿意帮我?”   谢渊嗯了一声,笑着说道:“感觉这事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你那张簿纸上的话,就别想让我念出来了。”   云妖很遗憾,但也没有强求,小声说道:“那这事儿你记得不能告诉圣女殿下噢。”   谢渊认真说道:“这方面我很有经验,你可以放心。”   “诶?”   云妖好生不解问道:“你为什么会很有经验?”   谢渊没有立刻回答,说道:“这事你也得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云妖哪里会拒绝这个请求,连忙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清和小时候被瑾儿管的很严,时不时会就向我诉苦,我只能瞒着瑾儿,偷偷让她下山去玩。”   谢渊说道:“久而久之,这也就熟练起来了。”   云妖听着这话,心情忽然好生复杂,试探问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谢渊不解,说道:“什么感觉?”   “就是我们都在被她们严加管教啊。”   云妖左右打量了一下,确定周围没有人,继续说道:“明明我们才是年纪更大的那个,难道你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就一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都没有吗?”   谢渊看着她做贼心虚的模样,很不想承认话里的那个我们,但从很多角度来看,这的确是一个无法否认的残酷悲惨事实。   “怀素纸怎么管的你?”他忍不住好奇问道。   “什么都管。”   云妖叹了口气,难过说道:“她最近连我看什么书都要管了。”   谢渊本想附和赞同,但考虑到不久前在那张簿纸上的话,当即没了声音。   如果是这种管教,那他不得不放弃共同的立场,坚定站在怀素纸那边。   云妖对此丝毫没有感觉,问道:“那你呢?你是被怎么管的?”   谢渊说道:“很多方面,比如成婚之后,她几乎不让我插手清都山的事务……”   云妖打断了他,恼火说道:“你这是在秀恩爱吧?”   “……这也算吗?”   谢渊着实无法苟同,看着她说道:“难道怀素纸让你处理元始宗的事情了?”   云妖毫不心虚,理直气壮说道:“那我本来就不该管。”   谢渊说道:“都是同一件事,怎么就有高低贵贱之分了呢?”   “好像是这个道理嗷。”   云妖问道:“那还有呢?”   谢渊微微摇头,说道:“都是不方便和你说的事情。”   “好吧……”   云妖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姑娘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问道:“难道你在成婚之前,是那种常年游荡花丛之中,出入青楼,喜欢在勾栏听曲的人?”   话音落下。   崖畔一片安静。   谢渊看着云妖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云妖被看得有些心慌慌,问道:“唔……是我猜错了吗?”   谢渊微笑问道:“你觉得呢?”   “那我觉得我猜对了,你想噢,我可是看过不少书的……”   云妖再次没了声音。   谢渊正欲皱眉。   “不要动!”   云妖盯着他,紧张兮兮说道:“你就像现在这样笑,千万别动。”   谢渊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有些无语,但也配合。   云妖往后退了一步,以道法认真记录下这个画面,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谢渊说道:“可以了吗?”   “可以了-”   云妖终于找到了模样学习的对象,再是高兴不过,想了想说道:“唔,我想尝试一下,你看我装的像不像?”   谢渊本想拒绝,但感觉这事确实有些意思,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云妖深呼吸一口,沉下情绪。   然后。   小姑娘望向远方山峦,唇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淡淡说道:“纵使我背负清都山……”   就在这时,怀素纸和楚瑾结束了那场谈话,向崖畔而来。   两人还在远方,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见到了谢渊正凝神打量着云妖。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PS:好像再摸下去,月底又要大爆炸了,但人的惰性真是难以战胜啊。 第一百零四章 百年之战   随着两人的声音响起,崖畔的气氛急剧变化。   云妖心生慌意,下意识想要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把事情给糊弄过去的前一刻……   谢渊开口了。   “没什么。”   他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为云妖挡住那两人的视线,神情温和而笑,轻声说道:“就是我们相谈甚欢,聊至酣处,有感而发说上几句罢了。”   楚瑾想着先前听到的那句话,想着云妖与清都山之间的关系,蹙眉说道:“这样吗?”   怀素纸很清楚云妖是怎样的脾性,便觉得事情有所不妥,至少不全是话里描述的这般。   只是楚瑾已经开口,她不好再说什么,也就沉默了。   “你们呢?”   谢渊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问道:“事情也都谈完了吗?”   在他说话的时候,云妖终于缓过神来,不再惊慌,随时失措。   小姑娘看着某位小谢只是温和一笑,便将此等危机化于无形之中,于是回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句话。   ——这方面我很有经验,你可以放心。   这是真有经验啊!   当年小小谢被楚瑾发现溜下山去玩,小谢应该就是这样子救场,把自己给救出了丰富的经验?   想到这里,云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她刚才可是喊别人小谢,怎么能让别人站在自己面前,以一己之身抵挡如此严重的危机。   那可太不讲道义了。   怀素纸看着云妖从旁走出,莫名其妙地也微笑起来,微微挺起胸膛,再次确定先前崖畔上的谈话有问题存在。   “谈完了。”   楚瑾的声音如水清淡:“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谢渊敛去笑意,点头说道:“辛苦了。”   他没有再询问这件事,偏过头望向怀素纸,说道:“重建元始宗山门的事情,你和黄昏都已经计划好了?”   怀素纸点头说道:“计划好了。”   谢渊说道:“那一战我没有办法出手,所以接下来我会去学宫为你说话。”   云妖苏醒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三年弃置身。   剩下的这十七年看似是漫长,但对修行者来说,无非是一次闭关的时间。   在他离开之前,中州五宗定然不敢真正翻脸,开战。   像元道远这一次做的事情就已经是极限了。   或许中州五宗对他现在的状态有所怀疑,但无论是莫由衷还是明景,乃至于中州五宗所有参与决策的核心人物,都不会去选择验证他的虚实。   这是怀素纸所能得到的最为平静的一段时间。   元始宗必须要借这段时光野蛮生长,汇聚一切能够汇聚的力量,以此来迎接那场决战的到来。   “这就已经足够了。”   怀素纸认真行礼,说道:“谢过前辈。”   谢渊有些感慨,轻叹说道:“每当我想到自己离开之后,便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展开,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憾……”   话没能说完,因为楚瑾以冷漠至极的眼神,直接打断了这句话。   他笑了笑,笑容很是潇洒从容,没有再说下去。   云妖看着他,睁大眼睛认真记下这一幕,再次确定小谢果然是自己见过最了不起的人!   明明是在被自己的妻子管教,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反过来的,没有任何颓唐心虚的尴尬味道,更像是他在温柔宠溺自己的妻子。   小小谢所远不能及也!   这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楚瑾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说道:“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在这段时间内,不要把中州五宗逼到主动开战的境地,有问题吗?”   怀素纸认真说道:“没问题。”   楚瑾不再多言下去,抬头望向晚夏阳光笼罩下的明知山,看着山间的清丽景色,对谢渊说道:“散步怎样?”   谢渊没有说话,平静地走了过去,牵住妻子的手,往山道走去。   秋风中隐约传来这对夫妻的说话声。   “之前清和送回山上的信里提过,这里的老虎很可爱,你感觉怎样?”   “以可爱二字来形容老虎,未免太荒唐了些,我没这样教过她。”   “老虎无非就是大点儿的猫,猫挺可爱的。”   “你喜欢猫?”   “喜欢的。”   “那我便不讨厌。”   “一起去看看?”   “可以,不过你既然喜欢,那我们也可以养一只。”   “养猫倒是不麻烦,但你我四处走,多少有些不方便。”   “都是可以解决的事情。”   “但我不想被人打搅你和我。”   “猫又不是狗,又不粘人,为何会打扰?”   “但猫都是在白天睡觉,夜里出没,着实不太方便。”   “……确实很不方便,那就罢了。”   最后的那几句闲聊,没有落入秋风中,自然不为旁人所知。   云妖不是人。   小姑娘蹙着眉头,心想为什么白天睡觉晚上夜里出没,会是一件不太方便的事情呢?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真是让妖好奇啊。   她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敢去问自家圣女殿下,说道:“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这一次在明知山会面的根本原因,与元道远在世间掀起的那场波澜无关,而是怀素纸邀请谢楚二位真人,在不久后出席岱渊学宫的一场会议。   ——盛夏之时,怀素纸入神都于旧姜园与江半夏见面,后者说过自己想要说服那些书生,彻底改变岱渊学宫在接下来那场战争当中的立场。   对师徒二人来说,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如今谢渊已经同意届时亲自出现,并为元始宗说话,明知山上的这次会面就已经算是成功了。   “去见素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然后再准备前往阴府,我要和阴帝尊谈一谈。”   话里提及的素商,即是元始宗仅剩的四位长老之一,黄昏最为信任的心腹。   过往的六年时间里,这位长老在各个方面给予了她很多的建议和帮助,为她接掌元始宗一事起到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   正是因此,让她不得不回想起当年的那桩旧事。   ——一位元始宗的长老,通过某条隐秘渠道,把她的真实身份出卖给清都山。   此人在九山死后,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成功隐藏了下去。   在先前与楚瑾的谈话当中,怀素纸本想询问此事的真相,最终却放弃了。   她隐约有感觉,那是一个让人愉快不起来的答案。   因为那个叛徒很有可能就是江半夏最为信任的素商。   此人在当年那种境地,都不敢向中州五宗投诚,而是有意选择远在北境的清都山,便证明了在大局上的判断没有问题。   如今连丘中生都死在怀素纸的剑下。   这位叛徒本就谨慎到极点,又怎会再冒着巨大的风险,于此时向中州五宗投诚?   怀素纸甚至隐约觉得,楚瑾还在通过这位叛徒,时不时了解元始宗的动静。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那位叛徒都没有再叛下一次的可能。   故而不如不问。   ……   ……   数日后,位于中州腹地的道州城。   某家名为万花的酒楼。   说是一家酒楼,事实上却是一家青楼,楼里的姑娘都是清倌人,价格在当地昂贵至极,比之神都最上档次的风月场所也只差了一筹。   这家青楼出现不到十年时间,便依仗着各种手段,在当地同行的口中抢下了相当之大的份额。   按道理来说,这理应会招惹来同行的联手打击,比如请出自家的靠山宗门,通过最为直接的武力手段解决生意上的问题。   就在道州城中所有同行联合起来,准备对这家青楼发难的那一天,青楼的主人请出了自己的靠山。   然后。   满城俱寂。   自那天以后,整座道州城都知道青楼的主人的背景足以通天,无人可以撼动。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青楼主人所倚仗的不可撼动的那位靠山,是世人至为推崇敬仰的怀大姑娘。   “你们自个儿谈,我就懒得听了,别把我的心血给整没了就行。”   细雪懒散说着,为房间内的三人沏过茶,起身推门离开。   怀素纸目送这位故人离开,回想起当年哀帝道果之争的旧事,发现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当年这位细雪姑娘曾在旧皇都里的万花楼,接待过她和南离还有虞归晚,是亲眼见证过那一局麻将的唯一存世之鬼,更曾为她提供庇护之处,渡过那轰向长生道果的天劫雷光。   事后,怀素纸为这位细雪姑娘准备了禅宗修行路,以此作为回报。   很有意思的是,此鬼却把这个寻常人求之不得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非要在人间再开一家青楼,不愿舍弃旧业。   于是。   怀素纸不得不成为了一家青楼的背景和靠山,直至如今。   ……   ……   “见过圣女殿下。”   素商说道。   怀素纸收敛心神,望向这位容雍华贵一如当年的美妇人,说道:“近来情况如何?”   素商说道:“一切都在向好,在临川改变态度后,黑律和归流这两人明显松动,想来不久后他们就会彻底同意你的要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复杂。   她和临川同门多年,再是清楚不过此人的冷硬脾性,没想到怀素纸只是走了一趟益州,就让临川彻底放弃了之前的立场。   直到今天,她都记得当临川突然开口,表示自己将会尽最大努力支持暮色的时候,黑律和归流两人面孔上掩之不住的惊讶情绪。   临川骤然改变的态度,让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原先那些难以推行下去的规矩,如今已经渐渐在落实了。   “辛苦你了。”   怀素纸轻声说着,话锋倏然一转:“你对近些天的事情怎么看?”   素商知道,话里指的是道盟向世人宣告丘中生为暮色所杀后,颁下的那份谕令。   “很难处理,道盟宰治人间近五千年,中州五宗不知从世人手中攫取了多少利益,如果说现在他们做的事情是烧钱,那中州五宗最起码能烧三十年。”   美妇人的眉眼间流露出担忧,低声说道:“这些天我一直留意世间的舆论变化,圣女殿下您的名声……确实受了不少的影响。”   这句话事实上是往小了说。   不说别处,就此刻三人所在的这家青楼里,便有客人正在为怀素纸而争吵。   连万花楼这种销魂窟都避免不了,可想而知,别的寻常食肆与茶楼吵的有多么激烈。   争吵当然是一种好事,因为这代表有很多人不为钱财所诱惑,坚定认为怀素纸没有问题才能吵的起来。   问题在于,这归根结底是无源之水。   “不过……”   素商认真说道:“这件事让很多追随本宗的小宗派,对圣女殿下您的仰慕更深了。”   元始宗是世间魔道共主,话里指的那些小宗派,当然是世人眼中的邪魔外道。   怀素纸说道:“还有吗?”   素商看着她说道:“这些依附本宗的门派,希望能够举办一场峰会,最好是由您或者掌门真人亲自主持的。”   黄昏与暮色这对师徒在世间负尽盛名,如今已被公认为是世间魔道巨擘,是注定要留在修行史上的重要人物,但这并不代表魔道中人熟悉这对师徒。   相反,很多魔道中人甚至穷尽一生,都未曾得见两人的真颜一次,没有正道中人见她们见得多,从来都是神龙见尾不见首。   这确实是很微妙的一件事。   怀素纸不在乎这些,继续问道:“他们在峰会上的诉求会是什么?”   “只有一个。”   素商神情缓缓严肃了起来,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希望本宗再次撑起一片天空,让他们不必再躲藏在黑暗中,得以重见天日。”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本宗掀起那场战争之前,也有过一场相似的峰会?”   素商听着这话,回想起当年的壮阔画面,回想起那场战争的最后结局。   “是的。”   她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几分悲凉:“那已经是一百一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怀素纸说道:“是有些久了。”   素商没有说话,等待着她的决定。   “告诉他们。”   怀素纸望向窗外,看着笼罩整个人间的夜色,说道:“这件事我同意了。”   素商起身往后退了数步,向她行大礼,恭敬说道:“谨遵圣女旨意。”   PS:再摸一天,最后一天,明天必正常两更! 第一百零五章 暗涌   素商依旧低着头,再问道:“圣女殿下您欲将此事定在何时?”   时隔百年后天下魔道再聚一堂,定然会让人间正道诸宗回想起百年前的那场魔潮,继而引发起诸多难以预料的变故。   这将会是修行界的一场盛会。   元始宗作为魔道共主,必须要把这件事做的极尽漂亮,甚至是完美无暇。   想要做到这种程度,长时间的准备,与无数场或大或小的议事是必不可免的。   怀素纸没有刻意为难。   “明年初春。”   她看着素商问道:“有问题吗?”   素商沉思片刻,点头说道:“时间上略微匆忙,但应该……没有问题。。”   怀素纸接着问道:“此事由你全权负责,我不会出席任何一场议事,有问题吗?”   素商怔了怔,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句话,委婉说道:“若是圣女殿下您不现身,有些方面……我处理起来可能不太方便。”   如果不是她十分清楚暮色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时候多少都会觉得自己是被刁难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所以?”   素商闻言,便知道她心意已定,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尽力而为。”   “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再来问我。”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重复说道:“有问题吗?”   这是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素商哪里还敢再做讨价还价的念想。   她以最为诚挚地态度,给予了明确的答复。   ——没有问题。   怀素纸神情不变,看不出满意与否,转而问道:“岳天现在的处境怎样?”   听到话里的那个名字,素商的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说道:“司不鸣和程安衾虽是被扳倒,但岳天的情况没有改变,还是被软禁着。”   六年前,怀素纸自北境归来与她会面的那场谈话当中,便已提到了岳天的名字,希望能把这位劳苦功高的元始宗卧底,从长生天峰中解救出来。   为此元始宗,或者说素商做了很多的努力。   ——出于诸多复杂缘由,岳天的真实身份依旧是秘密,长生宗内唯有司程二人知晓,而他们囿于梵净雪原上的恩情,最终决定让身为元始宗卧底的岳天活下来,以软禁的方式。   修行界对此事的看法相当统一。   这是司程二人为了中州大局稳定,主动照顾身为玄天观掌门的明景道人的情绪,不得不做出的无奈决定。   飞鸟尽而良弓藏,仅此而已。   在怀素纸最初的设想当中,万劫门一事顺利进行,她将会和司不鸣进行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易,以丘中生为首的老人们的性命,换取岳天的自由。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万劫门的真相……竟是那么一回事,以至于念想落空,直接导致司不鸣和程安衾迫不得已的离开,与丘中生的上位。   所谓世事向来多变,不如人意,大抵就是如此。   “活着就好。”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   但这场谈话远没有结束。   随后的一段时间内,房间内的声音一直响起,都是关于元始宗的方方面面。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怀素纸在问,素商在回答。   自从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后,元始宗的事务几乎都落到了怀素纸的手中,后者当然不喜欢处理这些俗事,但也没有逃避,只不过稍微取了个巧。   素商就是那个巧。   简单些说,如果将元始宗视为一个朝廷,那黄昏就是一位久不上朝的女帝。   如今这位女帝把手中的一应权力,尽数付于皇太女暮色,命其总摄一切政事,然暮色不喜,遂将手中事务交予或是宦官或是丞相的素商。   若是以史为鉴,黄昏和暮色都可以记上一笔轻信宦官或者权臣,任由其玩弄朝政,把控朝堂,干涉政事,有国之将亡的征兆了。   ……   ……   这场谈话持续了一整夜。   当怀素纸推门而出,离开位于万花楼深处的房间时,天光已然微亮。   那位细雪姑娘倚墙而立,微仰起头,望着天空里还未来得及隐去的月亮,似乎是在外头熬了整整一宿。   “麻烦了。”   怀素纸道了声歉。   这次见面本不该在道州城,更不该在万花楼内,奈何临时出了些变故,不得不将谈话的地点放在了这里。   万花楼本该是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   “不用。”   细雪的声音十分随意:“换做别的人,就算愿意给我这只孤魂野鬼一片屋檐遮头,给的也不可能是一座青楼,更别提当一家青楼的靠山了,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为你提供个谈话的地方又算什么?”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若是被道盟发现,多少都有些麻烦。”   道盟或许不敢对细雪做些什么,但为难一家青楼真不是什么难事,让人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就好。   只要查的次数足够多,万花楼里的姑娘再如何销魂,生意都只能淡下去。   细雪的心血便也付诸东流。   “这些不重要。”   “诶!为什么啊?”   云妖忍不住问道,心想要是自己的心血被这样毁了,肯定是要惦记个几百上千年,直到报复回去的。   细雪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已经腻了啊。”   “啊?”   云妖怔住了,心想还能这样子的吗?   细雪看着她说道:“我之前想开青楼,是因为我太久没做过活人的生意,也是我很好奇这一行在五千年后会有什么变化,现在这些都做到了,那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云妖无言以对。   细雪见她已经被说服,望向怀素纸,说道:“最近的事情我有留意,所以想给你个建议,听不听?”   怀素纸点头说道:“愿闻其详。”   “在我看来,不管是人间还是阴间,所有事情都遵循着一个道理,就是物极必反。”   细雪认真说道:“名声,地位,权势,财富所有的这些到了巅峰后,难免都会迎来回落,或许只有修行才能例外。”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现在站的位置实在太高了,世人对你的期望只会更高,高处不胜寒,只要你稍微走错一步,甚至不用走错,都会让人觉得自己的信任被辜负,从而生出怨气,甚至是恨意。”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你想我借这次机会,让自己的名声回落到一个正常的位置上?”   “我知道这个建议很逾越,但我确实就是这么个意思。”   细雪坦然说道:“等到某天真的出事了,只要顶替你的人做的稍微差了,世人就会把你的名字从泥里捡回来,开始怀念你的好,把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怀素纸淡然说道:“史书上有过很多这样的例子。”   “这个我知道是什么!”   云妖眼神忽而明亮,举起小手,抢答说道:“这种事情叫做平反,一般发生在人死之后。”   话音落下,小院顿时安静。   细雪扑哧一笑,笑的腰都弯了下去,声音也断断续续。   “不是……你这是在咒她死吗?连人死之后都来了,您这嘴儿可真不是一般的甜啊-”   云妖听到这句话,才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小脸涨得通红。   怀素纸早已习惯了这些,对细雪说道:“谢了。”   细雪微微挑眉,说道:“看来是我多嘴了,你早就有自己的想法。”   怀素纸没有回答。   细雪自然不会介意,随意说道:“那我也没别的话好说了,您自个儿忙去吧。”   双方就此别过。   就在怀素纸牵着云妖的手,快要离开小院的时候,细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对了,要是我这里真出事,到时候该找谁救命才对?”   “城外有间寺庙,你去找和尚。”   “我不会被逼着当尼姑吧?”   “不会。”   “那就好。”   “还有别的事情吗?”   “本来没有的,但现在有了。”   “嗯?”   “你跟和尚关系这么好,他们之前肯定让你当尼姑了吧,你是怎么拒绝的?”   “……等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   ……   ……   从万花楼的侧门离开后,借着渐亮的晨光徐徐前行,怀素纸带着云妖离开道州城,却不曾真正走远。   城外有山,山中有寺。   寺名为海棠。   如今正值盛夏尾声,不是海棠的季节,寺中景色寂寥,人烟自然也少。   怀素纸入寺后,便为寺中住持所见。   双方几乎没有言语交流,以眼神确定过彼此身份后,年老的住持便开始沉默带路,直至后寺的一处清净地。   所谓的清净地其实是一片塔林。   这片塔林占地不小,约莫有三十余座石塔,无声彰显着此寺传承之悠久。   薄雾微存,笼罩着这片供奉着高僧舍利的塔林。   阳光如丝似缕落下,伴随着寺里的晨钟暮鼓声,让此间的一切显得格外宁静。   沿着繁乱小径前行至深处,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怀素纸的眼中。   那是元垢寺的当代传人,渡山僧。   这也是怀素纸将不久前那场谈话,放在道州城内的万花楼的原因。   一年之前,她受邀前往元垢寺,与五净大师进行过一场相当深入的谈话。   那场谈话当中,最重要的不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真相,而是元垢寺与元始宗的结盟一事。   结盟的关键在于一个约定。   ——元始宗再立山门时,元垢寺前来见证。   五净大师当时给出的答复是:兹事体大,无法轻易决断。   怀素纸对此十分体谅,于是给了他一年的时间思考。   春夏秋冬,一年不过转眼间。   不久前,五净大师终于做出决断,让渡山僧代为转告,而见面的地方就是海棠寺。   “师父答应你。”   渡山僧转过身,望向怀素纸,缓声说道:“但本寺有一个请求。”   怀素纸神情漠然,看着他说道:“我不喜欢这句话。”   渡山僧明白她为何不喜。   甚至他本人也不喜欢。   如果这个要求是元始宗所无法接受的,那就代表这场谈判将会下去,而元垢寺能在这种大事上做定夺的人,唯有五净大师一人,偏偏他又不能离开。   这代表双方谈判将会有一个仿佛无尽的,漫长到让人难以忍受的,与噩梦无异的流程要走。   那是何等可怕的事情啊。   “所以师父希望你能答应。”   渡山僧在心里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认真说道:“这个请求是师父希望你能充当中间人,让本寺和阴府进行一场谈话。”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渡山僧的声音变得同样复杂。   “师父让我告诉你,这场谈话的目的是为了消除禅宗和阴府多年以来的仇恨,于贵宗无任何害处。”   他说道:“如果和谈能够成功,对贵宗接下来要做的那件大事,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云妖境界最高,听得出来这句话是真的。   可问题在于,渡山僧嘴里的真话,与五净大师没有任何关系。   那位元垢寺住持的真实想法与谋划,唯有他本人才知晓。   怀素纸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会答应你,因为这件事太过麻烦。”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看着站在薄雾中的怀素纸,说道:“师父告诉我,如果你拒绝了,他恳求你把他的意思,亲自转告给阴帝尊,仅此而已就好。”   云妖微微蹙眉,直觉比起刚才所谓的请求,这句话更像是那个老和尚的真实目的。   连小姑娘都有感觉的事情,怀素纸又怎会察觉不出来?   问题是,她先前已经拒绝过一次,此刻要是再继续拒绝下去,未免显得过分不近人情。   决战当前,这无疑会在极大程度上影响盟友间的互相信任。   更何况这个请求在本质上,是为了解决元垢寺和阴府之间的共存问题。   于情于理,怀素纸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以。”   她的目光从渡山僧的身上离开,视线穿过缭绕塔林的薄雾,落在被晨光照亮的西南天空上,眼里仿佛看到了那位面朝佛像的老和尚。   她的眼神一片漠然,声音却是温和:“我会将贵宗的意思,如实转告给阴府。”   PS:还有一章一章一章,不是三章,就一章。   另,家里断网了,连手机热点是真折磨啊。 第一百零六章 暮色的觉悟   渡山僧虽是元垢寺的当代唯一传人,兼道盟所允许的禅宗行走天下之人,但出于各种缘故终究是涉世不深,在某些方面不愿深思太多。   此刻见得怀素纸答应下来,他没有想过是自己师父的算计,认真说道:“谢过怀大姑娘。”   “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   渡山僧微微一怔,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茫然说道:“我也不知道,从踏上修行路起的那一刻,我就被告知阴府对人间的威胁和邪恶,是禅宗最大的敌人,如今却要放下这些,与阴府和谈……”   话没有说下去,因为说不下去。   现实的境况与过往的认知产生直接冲突,在利益的胁迫之下,不得不放下从前的坚持,这本就是令人极度痛苦与煎熬的事情。   若是换做某些意志不够坚定的修行者,甚至有可能在自我诘问的过程中,让道心受损严重。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   云妖很是意外,偷偷仰起头望向自家圣女殿下,心想这也太不像您平时的作风了。   一道叹息声响起。   渡山僧神情苦涩说道:“我只能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让阴府放下屠刀,是为了弥补本寺在五千年前犯下的大错。”   他顿了顿,望向身前的这片塔林,说道:“就像孤闻师叔那样。”   怀素纸纠正说道:“孤闻前辈行善之时,最先想的是弥补元垢寺在过去犯下的错误,其中不掺和任何利益上的因素。”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说道:“但这件事若能成功,终究是一件好事。”   怀素纸说道:“那就别假他人名义。”   渡山僧收回视线,看着她问道:“怀大姑娘,你觉得本寺要是能和阴府和解,会是一件好事吗?”   “事在人为。”   怀素纸的语气与陈述无异:“就像修行界最常见的那个说法,决定一个人是正是邪,从来都不在于功法,只在其所行之事。”   渡山僧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可是怀大姑娘您如今不也被视作邪魔外道吗?”   道盟颁下那份谕令至今已过数十天,在中州五宗不计代价的灵石攻势之下,暮色在人间,或者说中州这片土地上的名声,已经不再是过往那般完美无暇。   酒楼食肆和茶馆乃至青楼赌坊中,为暮色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中州五宗想要看到些什么。   在很多人眼中,道盟的这种做法与自欺欺人没有区别,中州五宗就像是古时候那位皇帝,为自己精心编织了一件根本不存在的华贵衣裳。   然而与那个故事里不同的是,这一次不会再有小孩子站出来,天真与好奇地说皇帝陛下其实没穿衣服了。   ——因为孩子们的嘴里都塞满了名为丹药的糖果。   “尽皆外相,何必在意。”   怀素纸平静说道:“正邪和道德准则是同样的事物,是在心中,非外物之中。”   然后她接着补充了一句。   “假如你再继续抱着这样的想法,在你我下次见面之前,你就该走入火魔,禅心尽毁了。”   渡山僧沉默不语。   他当然能听得出来这句话是在认真劝解。   但就像他早就察觉到自己的禅心不稳,可是听得出来和察觉得到,不代表他就能处理好这其中的问题,让禅心得以宁静下来。   怀素纸说道:“还有事情吗?”   这便是结束谈话的意思了。   渡山僧向她行了一礼,以此感激那一句提醒,转身往塔林出处走了数步后,忽然间停了下来,还是问出了徘徊心中许久的那个疑惑。   “如果正邪全由本心所行而定,那怀大姑娘你出身元始宗,作为世间魔道共主的未来掌门,平日里不可避免会与那些饮人血吃人肉的邪魔外道产生交集,面对这些人,难道你就没有过杀之而后快的念头吗?你是怎么做到道心不移,坚定如初的?”   说这句话时,渡山僧的神情很茫然,语气里满是疑惑与不解。   这也是他如今所面临的问题。   离开神都的那天,元道远对怀素纸说过一番相似的话,只是没有现在这句话来得直接,说的是她一心想要摘掉元始魔宗的魔字,该怎样面对这些附庸宗门。   那天怀素纸没有回答,而是以你猜这两个字,平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时过数十天后,她再一次遇到这个问题。   但给出的回答却不同了。   “在很多年以前,我就已经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从中得到了一个自己的答案,直到今天,那个答案还是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怀素纸回忆着当年的茫然,望向身前那座有青苔攀爬的石塔,平静说道:“这件事没有答案,只有选择。”   渡山僧神情怅然,若有所思。   怀素纸说道:“你要是想成圣做佛,那就放下所有的远近亲疏,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这本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两件东西。”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淡,如云似水。   渡山僧看着她的背影,问道:“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   渡山僧怔住了。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转身向塔林外走去。   怀素纸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的看法其实很简单,可以不去成为一个圣人,也可以不去做一个好人,但至少不应该去做一个坏人,人活着应该要有自己的原则,然后依循着这个原则而活,如此就足够了。”   这是她最后的忠告。   当渡山僧下意识回头望去时,只见怀素纸牵着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小姑娘的手,向塔林深处走去。   山间忽有风起。   晨雾不定,就此被吹入了林间。   万物顿时朦胧。   是为云深不知处。   ……   ……   “所以圣女殿下您想要活出怎样的人生?”   云妖走在山道间,很认真地问出这个问题。   怀素纸说道:“在有限的自由中最大程度的不虚此行。”   云妖很认真地思考了会儿,摇头说道:“完全听不懂。”   怀素纸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轻声说道:“早在很多年以前,我就确定自己要怎么与这个世界相处,这便是我给予自己的有限自由。”   然后她偏过头,望向山道外的风光,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继续说道:“不虚此行这四个字,对谢前辈来说,便是与你的和解,对莫由衷来说是长生宗的千秋万代,对五净和阴帝尊来说就是禅宗和前皇朝的再次复兴,而我则是想要看到天道的真相,万物的缘起,飞升后的世界。”   云妖想了想,认真说道:“感觉是圣女殿下你的不虚此行最了不起。”   怀素纸温声说道:“但这不见得永远,人生在世必然会受到诸多方面的影响,就像没有人能知晓未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确定自己将来会变成这样的人。”   这句话说的很温柔,听着很是舒服,云妖却莫名地有些难受。   小姑娘咬着下唇,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后,突然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嗷,要是圣女殿下您以后觉得累了,是可以回我老家的,那里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肯定不会让你烦心的。”   怀素纸微怔,然后笑着说了一声好。   随着话音被山风吹散,两人恰好走完漫长山道,行至山巅处。   ……   ……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然而海棠寺所在的这座山不高之余,灵气更是淡渺,山中自然也就没有修行宗门。   怀素纸站在山巅,望向苍茫大地,看着变得渺小起来的道州城,忽然说道:“我和阴帝尊的关系不怎么好。”   云妖认真说道:“只要不在黄泉,他肯定打不过我的嗷。”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件事,对阴帝尊来说,我的生死远没有阴府重回人间的机会来得重要。”   云妖没听懂,问道:“您的意思是?”   “我在想……”   怀素纸墨眉微蹙,缓声说道:“要是阴府和禅宗真的谈妥了,放下五千年来的恩怨,决定再一次联手,那将会导致一个怎样的结果?”   云妖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心想自己看的那些书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小姑娘举起手,断然决然说道:“那就是前朝复辟!”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眼里流露出几分意外,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到这句话,云妖心里一片舒坦,接着说道:“但这事不可能吧,这五千年可是实实在在的,那只老鬼被黄泉折磨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放的下来?放不下来的吧。”   小姑娘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声音也肯定了起来。   “而且就算阴帝尊同意,这肯定是要元垢寺赔款的啊,元垢寺都穷得只剩下一地的菜了,凭什么能赔得起?”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如果元垢寺的赔款是一条灵脉呢?”   PS:卡文惹,痛苦。   但这章三千字,所以待会儿真的还会再有一章。 第一百零七章 谁来继位?   “那我觉得这事成不了诶。”   云妖的语气格外认真,还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长短:“圣女殿下你想噢,老和尚就那么一间破寺了,要是他把那间破寺都送出去,以后难道要露宿街头吗?”   小姑娘想了想,接着再补充了一句:“总不能是老和尚准备让那只老鬼和他挤一挤吧?那这也太奇奇怪怪了,这样子就算最后他们谈妥了,老和尚也没法再抬头做人了呀,因为那和欺师灭祖完全没有区别。”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万事固然皆允,但某些事情就是可以做,但绝对不能被人看见的。   比如元道远作为无归山掌门真人,一身境界修至大乘后期,手持仙器天地轮盘,对他来说丘中生不过就是一只蝼蚁,转瞬即可杀死。   但他却不得不借怀素纸为刀,几经辛苦和算计,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人给杀了,便是这个道理的最好体现。   就像怀素纸再如何不愿看到元垢寺和阴府勾搭起来,但出于大局的考虑,仍旧要为五净向阴帝尊转达那句名为和谈的话。   世事向来如此。   “希望如你所言一般。”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继续说道:“这件事需要有人看着。”   云妖听着这话,着实没能忍住,提醒说道:“唔,圣女殿下,你有没有感觉这……稍微有点儿不太吉利?”   怀素纸问道:“嗯?”   “我看过的那些书,上面都说大战之前勾心斗角,特别容易大败亏输,又或者是在快要赢下来的时候,自个儿内讧起来,送给敌人绝地翻盘的机会……”   云妖看着她,很是担心说道:“现在,唔……是不是有点儿这种苗头了?”   小姑娘的话说的十分委婉,但意思足够明确,而且确实有道理。   连战争都还没正式开始,双方都处于战前准备的阶段,胜负尚未出现明显倾向的时候,便对盟友怀有疑虑,加以提防……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都是取败取死之道。   怀素纸说道:“你说的是对的。”   听着这话,云妖更加不解了。   因为她看得出自家圣女殿下没有改变主意的念想。   “但我从一开始不相信元垢寺和阴府,并非是临时起意的怀疑。”   怀素纸向前一步,俯瞰阳光笼罩下的中州大地,漠然说道:“近五千年的漫长岁月煎熬,确实不能把沧海煮成酒,但完全可以改变某些曾经坚定的想法。”   云妖还是无法理解。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而且他们其实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云妖下意识说道:“那不就是道盟吗?”   “是的,禅宗和阴府的共同敌人只有一个道盟,但……”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复杂:“道盟之所以能够真实存在,却和元始宗有着不可开脱的关系,就算称不上厥功至伟,贡献也必然能够排在前三。”   听到这句话,云妖直接愣住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的吗?   为啥自己在书上根本没看到相关的记载?   怀素纸猜到她在想些什么,问道:“我平日里让你看的那些书,你到底看了多少本?”   云妖睁大了眼睛,便要撒娇卖萌扯袖抱抱,无所不用其极萌混过关。   “以后每一个月,你要给我三份,不……”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接着说道:“七份读后感。”   云妖听到这句话,眼睛睁的极大,心想哪有你这样子翻倍涨价的,看了眼一就涨一倍,那你多看几眼我岂不是要写七八十份读后感?想到那个可怕至极的未来,她哪里还敢有半点讨价还价的心思,赶紧用力地点点头。   为了避免话题继续下去,小姑娘乌黑眼眸微转,竟是急中生智地生出一个念头。   “圣女殿下嗷,我还是觉得你不好去盯着老和尚跟那只鬼,所以你可以让中州五宗的人去盯着他们呀,我觉得你师妹就很好!”   怀素纸摇头说道:“南离不行。”   云妖微微一怔,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说道:“阴帝尊见过南离,而且元垢寺是中州五宗的心腹大患,理应让他们的人先去操心。”   话止于此。   事实上,她最初并不打算和云妖说这些,只是想到她之前禁了小姑娘胡乱看书的事情,就想着以这件事为钩子,引起小姑娘的一些兴致。   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确实没有失败,但也谈不上成功。   “那接下来我们要去见阴帝尊了吗?”   云妖从善如流问道。   怀素纸嗯了一声。   云妖一脸好奇说道:“阴府的鬼和我老家那里的鬼有区别吗?”   怀素纸说道:“你不是见过细雪姑娘了吗?”   云妖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心虚。   “这我都没和她说几句话,哪里能算真的见过。”   “那接下来你可以多去见几面。”   “诶?不是要去找阴帝尊吗?”   “是要见,但也得等神都那边的事情尘埃落定。”   “原来如此。”   “所以你想去见细雪姑娘,还是别的和尚?”   “唔……还是和尚吧。”   “为什么?”   怀素纸有些意外,望向云妖。   “圣女殿下你好笨笨啊!”   云妖好生无语,看着她说道:“万花楼的生意这般好,细雪姑娘肯定也很忙,我们要是留在那边,不就是在挨着别人赚钱吗?!”   小姑娘苦心劝说道:“这可是天打雷劈的事情。”   怀素纸无言以对,感慨说道:“你说的对。”   ……   ……   神都落了一场大雨,盛夏末端的暑意却未能稍减,反而让气候变得更加闷热。   街上行人匆匆,神情眉目间多有燥意,却不是因为天气,而是那件迟迟未能定下的大事。   与很多人事先想象中的不一样,丘中生的身死没有带来一场轩然大波,因为在这个关键时刻,以元道远为首的中州诸宗掌门站了出来,以绝对的威望稳定了大局,借峰会余波未散之势,再次召开了一场同样规格的会议。   这当然是极不合规矩的事情,但特殊时期行特殊之事,任谁也无法出言阻止。   或者说,那些有资格开口质疑的老人,都在亲眼见到丘中生的尸体后,深切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威胁,于是选择了沉默,三缄其口。   至于自中州各地云集而来,汇聚神都的大小宗门,在四位掌门暗中给予的明确承诺之下,同样选择了同意。   按道理来说,各方面的阻力都已消失的情况下,这次议事理应从急,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一切问题,不该拖延数十天之久才对。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是因为通天楼上有过数次无法缓和的争执。   争执的内容很简单。   到底该让谁坐在道盟之主这个位置上。   事实上,以元道远为首的中州五宗三位掌门,及名义上为中立一方的岱渊学宫之主江半夏,都明确同意了让年轻人上位。   于是,最终到底让哪位晚辈上位,就成了四人争执的绝对重点。   宋辞作为长生宗当代大师兄,行事进退有度,作风光明磊落,令中州五宗诸多年轻弟子心悦诚服,本该是最好的选择。   奈何南离后来居上,曾被明景道人亲口钦定为未来执掌道盟之人,皇太女这三个字在修行界流传甚广。   更关键的是,她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替代林轻轻,操持长歌门上下一应事务,且做的极为漂亮,几乎到了无可挑剔的程度,展露出了极为优秀的手腕。   无论是宗门之内的弟子,还是附庸长歌门的诸多宗门,都给予了她不能再高的评价。   与之相比,这些年来宋辞行走人间各地,与怀素纸暗中结盟,为道盟清扫弊端,亲手把不少人送进了不见天日的道狱之中。   这当然是正确的事情,任谁也不敢说宋辞有问题。   但问题就在于,任谁都怕他继续正确下去。   通天楼上的四位掌门真人,当然乐意看到这种正确,只是他们也必须要考虑这种正确带来的动荡。   如此看来,最好的做法似乎是效仿莫由衷之举,让南离和宋辞一并分享那个位置的权力。   然而这却是第一时间就被否了的决定。   理由有很多,真正关键的只有一个,便是二者并非出身自同一宗门,在诸多利益取舍上必然存在重大的分歧,而这种分歧最终带来的只能是内部的分裂。   这个问题的棘手程度,从通天楼维持数十天不曾熄灭的灯火,可见一斑。   在这段煎熬与沉默的时光中,南离和宋辞表现得相当成熟,没有为此掀起任何的波澜,偶尔甚至见面喝茶,望向那座高入云层的通天楼,微笑着随意闲聊上数句。   比如今天。   一座窗外无银杏,却有桂花树的宫殿。   南离坐在窗边,杯中是经过冷萃的浓茶。   她单手撑住下颌,看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漆黑飞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辞也在这座宫殿内,与她相隔有丈余之远,低头看着一份案卷,忽然问道:“你最近还有和怀素纸联络吗?”   南离没有收回视线,轻轻地嗯了声,是询问的意思。   明明是道盟中最为禁忌的名字,落在这两人的口中,却像是亲朋,又似是挚友。   “有人准备去杀她。”   宋辞顿了顿,接着说道:“一群不可能杀得了她的人。”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然后?”   宋辞抬起头,声音复杂说道:“其中有她曾经救过的人。”   PS:迟来一天的两更,明天也努力……只要我继续两更下去,月底就不需要补更! 第一百零八章 当师姐成婚后   听到这句话,南离也不意外。   她望着窗外晴空,唇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毕竟财帛动人心。”   宋辞沉默片刻,问道:“你猜到这群人准备怎么做了吗?”   “还能怎么做呢?”   南离的声音很淡,却充满了讥讽的味道:“这些人就算真能找到素纸在什么地方,你觉得凭他们的行径,有勇气去面对自己嘴里的魔女吗?”   “无非就是借着除魔卫道的名头,去找那些与素纸熟络的人的麻烦。”   她微笑说道:“当然,这些人也没胆子去找虞归晚,剩下的选择不就那么一个了吗?”   宋辞叹了口气,说道:“禅宗。”   南离说道:“你可以准确一点儿,把东安寺的名字也给说出来。”   宋辞沉默不语。   南离收回目光望向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想管这事?”   殿内很安静。   没有风过,窗外那株桂花树为阳光所笼罩,照落在锃亮地板上的细长影子很是安静,有种宁静的美感。   不久后就是秋天,这株桂花树便将盛开,届时将有花香四溢。   嫩黄色的花儿挂在枝头,与秋日相映而美,再是美丽不过。   宋辞想着这些画面,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是一声嗯。   不轻,更不淡。   平静而坚定。   南离说道:“你管这事,就是和整个道盟的政治正确对着干,上一个这样做的人是司不鸣。”   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楚。   前人之事犹然在目。   宋辞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劝说自己,安静了会儿,自嘲一笑说道:“我想管,但却不知道该怎么管,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因为做这件事的不是丘中生,而是我的掌门师伯他们。”   南离也笑了起来,问道:“所以你想要更进一步?”   “是的。”   宋辞合起手中那封情报,敛去脸上的笑意,与南离平静对视,认真说道:“唯有更上一层楼,坐在真正足以决定事情走向的位置上,才能真正解决现在的问题。”   南离微笑说道:“但终究还是要打的。”   宋辞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终究是要开战的。”   南离说道:“你现在这种想法太过危险,而且不成熟至极,既然都要打了要开战了,那当然是要无所不用其极的,私情理应被搁置在一旁。”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稀松寻常,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宋辞注意到她的神情已经变了,与先前有着明显的不同,沉默片刻后问道:“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南离没有犹豫,说道:“既然你现在和我谈的是公事,而非私事,那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如果你接下来要告诉我,现在我之所以能有机会更进一步,成为世人眼中的道盟之主,与怀素纸有不可切割的关系,那你还是不要说话了。”   她看着宋辞轻声说道,声音温柔而眼神怜悯。   宋辞认真问道:“为什么?”   “还不明白吗?”   南离笑了笑,说道:“我和素纸的关系确实不错,但之前的事情归根结底只是一场彼此各取所需的交易,仅此而已。”   宋辞沉默不语。   他早已猜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但当他真的听见以后,还是无法淡然接受。   “你是不是觉得我背叛了她?”   南离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宋辞面无表情说道:“我想你不会有这种感觉。”   “当然不会有。”   南离说道:“这是出于自身立场所做的选择,而我的立场从未改变过,一直都是现在这一个,背叛又从何谈起?”   宋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但她在那场交易中明确提到过,她做的一切事情,是为了看到一个让修行界乃至整个人间变得美好的道盟。”   南离微笑说道:“我认为这就是我正在为之努力的目标。”   宋辞的神情沉了下去,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但你却认为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合理的?”   话至此处,殿内的气氛与最初相比起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惬意随和,而是紧张且凝重。   南离反问道:“不合理在什么地方?”   宋辞没有退却,眼里满是难以理解。   他直接说道:“如今的世间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关于她的传言不断滋生,而这些传言不是十有九假,而是一百里面有九十九假,只要说一句抹黑她的话,无论真假,就能从道盟得到一份价值不菲的好处,这件事到底合理在什么地方了?”   南离神情不变,说道:“这是所有人出自本心的选择,便是合理的。”   宋辞看着她问道:“即便这所谓的本心,是被财帛所迷惑蒙蔽的,也能称得上合理?”   “这有什么不合理呢?”   南离平静说道:“暮色杀了人,道盟颁下谕令缉拿她,鉴于暮色的危险程度,提供消息的人当然要有与之对等的报酬。”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   “我希望你能保持足够的理智,不要让私人的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话音落下后,殿内一片安静。   南离仿佛察觉不到那些压抑与沉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感受着自舌尖流淌而入的凉意,很是惬意地舒展眉心,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声。   宋辞的声音随之而响起,是沉闷和疲惫的。   “看来我们是不用再谈了。”   “也许吧。”   “我不赞同你的看法,因为我想要的是一个明媚的,磊落的,能够作为天下之表的道盟。”   “这是我的追求。”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请讲。”   “用错误的手段是不可能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   “有理,我认为道盟已经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南离没有故作诚恳,话里更多是一种应付的感觉,大概是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假的离谱。   宋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去渐远,南离没有留在殿内,推侧门而出,行至那株桂花树下。   她站在树下,优哉游哉地晒了会儿太阳,然后似乎是觉得有些热了,于是往荫凉里走去。   然而她却没有回到宫殿里,而是走在飞檐洒落的阴影之下,走在庞大的宫殿群里,悄无声息间去到了一处旁有清池的凉亭。   亭下有人,是一位白发的姑娘。   虞归晚站在亭边,看着清池里数十尾的锦鲤,说道:“事情办妥……”   话没能说完。   南离很是不耐烦的打断了她,没好气说道:“你别这样说话行不,真的是听得我烦,一个一个都爱装成大人模样,很有意思啊?”   虞归晚认真说道:“从年龄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确实都是大人,放在很多年以前,像我们现在这个年纪,是要被别人叫做阿姨的。”   南离沉默了。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感慨说道:“这句话倒是对味了,但怎么听着就这么……恶心人呢?”   虞归晚听着这话,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她说道:“不过你长得很漂亮,肯定没有人会喊你阿姨的。”   “要不下次你还是别说话了?”   南离幽幽说道:“这听上去就跟我是一个装嫩的老妖婆一样。”   虞归晚从善如流,看着她不说话。   “我现在是真的很烦。”   南离揉了揉眉心,恼火说道:“这莫名其妙一句话过来,就让我故意去恶心别人,难道我很擅长这种事情吗?这到底是什么刻板印象啊?”   虞归晚心想你确实很擅长啊。   南离猜到了她的想法,翻了个白眼,说道:“她现在是自己在那里当好人,让我去做恶人,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给你说,宋辞现在回去指定是要和他那群人破口大骂我一顿,我都能想到他们是怎么骂的了,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蛇蝎心肠,歹毒妇人……”   “啊?你什么时候变成妇人了?”   虞归晚下意识问道。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连忙换了个话头:“但是这件事做下来,你上位的可能性不就大了吗?”   南离仿佛没有听到上一句话,看着她问道:“你是觉得我会输给宋辞?”   虞归晚听着这话,心里悄然松了口气,说道:“是有这种可能,而且不小……不过现在应该就很小了。”   “所以你觉得这是谁的功劳?”   南离的语气很认真。   虞归晚有些为难,很认真地想了一遍后,老实说道:“我觉得应该是四六开?要是没有她那一句话,你肯定不会做今天这个恶人,但这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事情,所以你的功劳理应更多。”   南离闻言似是大悦,竟是鼓起掌来。   啪啪啪!   掌声清脆悦耳,很是动听。   虞归晚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心想难道自己真的讲的很好很有道理?   要不然以南离在这方面的刻薄刁钻要求,没道理鼓掌吧?   “虞姑娘您这话说的是太好了,真是教人震耳欲聋,茅塞顿开。”   南离热情赞美说道,眼神分外炙热与明亮。   虞归晚被看得不太自在,正想要打断这个话题,继续去谈正事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问题。   “小的这里还有个事儿不太明白。”   南离神情真挚问道:“先前虞姑娘您说我何时变作了妇人,我很好奇很想知道,您话里的这个妇人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虞归晚如遭雷击般,直接怔在了原地。   她哪里能想到南离饶了这么一大圈,再来和她计较刚才的那句话,微张着嘴,好会儿都没能说出话来,尴尬地想要像清池里的锦鲤向淤泥里沉去。   南离看着这样的她,心里更是得意了数分,继续问道:“虞姑娘,这事儿不方便为我解惑吗?”   “就是,就是……”   虞归晚支吾着,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没试过,就在书上稍微看到过一些,你真想要知道的话,我待会儿回去找一下,把那书借给你。”   南离闻言怔了怔,旋即失笑出声。   “哈哈哈哈!”   她一只手拍打着栏杆,一只手捂着肚子,声音笑的断断续续:“我就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还认真了,还有你看的到底是什么书啊,赶紧把书名给我说出来,要是我没看过的,你回去记得给我送过来。”   虞归晚看着她,面无表情问道:“这很好笑吗?”   “这个……好像也不是那么好笑?”   南离直起身,强行忍住自己的笑意,诚恳说道:“但在我这里还真挺好笑的。”   虞归晚不说话了。   如果她愿意以眼神出剑杀人,那南离的身上现在已经满是剑伤了。   “行行行,我不笑了,这事我也不和别人说。”   南离端正脸色,咳嗽了一声,说道:“我们继续来谈正事。”   虞归晚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意思很清楚。   如果你说的还不是正事,那我就要拂袖离开了。   “我想知道一个事儿……”   南离看着虞归晚,微笑问道:“你现在还喜欢我师姐?”   虞归晚想了想,没有拂袖微怒就走,因为这或许谈不上是正事,但确实能算得上是正经事,而且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嗯。”   她说道:“我喜欢你师姐,怀素纸。”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可是师姐跟谢清和是有婚约的。”   虞归晚平静说道:“但她们还没有成婚。”   南离问道:“所以你打算坚持到底,直到她跟谢清和成婚那天?”   虞归晚没有片刻犹豫,嗯了一声。   南离轻轻点头,然后再问道:“师姐成婚那天,你就会放下所有自己的心思了是吗?”   听着这话,虞归晚不再立刻回答,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眸子里已有不快之意。   她和南离固然是相识,谈得上熟络,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知己。   既然不是知己,又怎能把话谈的这么深?   “唔,这样问确实不太好。”   南离顿了顿,面带歉意说道:“但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你要是能回答,最好能答一下,我会感激不尽的。”   虞归晚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素纸要是成婚了,那我自然不该再打扰她的生活,我会放下所有现在所拥有的感情,将自己和她的关系维持在正常的礼貌的距离上。”   这句话她说的很认真,声音很鉴定,没有任何闪烁其词的地方。   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很好!”   南离向她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诚恳赞美,认真说道:“我就欣赏你这劲儿!”   虞归晚蹙眉问道:“所以你问这个是要做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这我还能不开心的吗?”   南离一脸震惊,反问道:“等师姐成婚之后,我可是切切实实地少了你这个情敌呢!”   PS:姜白睡觉了,还要很久才能醒过来,怪东西只能全放到南离的身上,后半段写的很愉快啊。 第一百零九章 师姐,您也不想您的秘密被人知道吧?   “啊?”   虞归晚整个人都傻了。   她很想告诉自己说服自己是自己听错了,但南离的发音是如此的清晰,话里的每一个字咬的都是那么的准,以至于她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然后她才睁大眼睛,眸子里满是慎重,看着南离缓声问道:“你说的情敌,是我理解的那个情敌吗?”   南离见她这样子,以手掩唇,轻笑出声,说道:“难道情敌这两个字还有别的意思吗?”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忽然蹙起眉头,沉声问道:“你这真的是认真的吗?”   她和南离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因为某些事情的发生,比如不久前神都那场举世瞩目的约会,让她彻底认识到这位长歌门天骄在端庄持重优雅的外表之下,是何等的荒谬荒唐与离谱。   以此作为判断,现在这一句情敌似乎也很正常了?   就在她快要成功说服自己的前一刻,南离恰好开口了。   “噫。”   南离眨了眨眼,一脸天真且无辜,似是惊讶问道:“你不会觉得我在骗你吧?”   虞归晚微微张嘴,想要说话。   南离却不给她机会,蹙着墨眉摇了摇头,神情担忧重复问道:“唔,你不会的吧,你一定不会的吧?”   虞归晚沉默了。   风自远方天空悠悠吹来,带着盛夏最后的燥意,轻轻拂动两位姑娘的衣袂。   亭下一片安静。   虞归晚转身,不再去看南离,问道:“所以你喜欢你师姐?”   她的神情很平常,声音也是淡淡的,仿佛正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南离微笑说道:“如果这比较方便你理解的话,你可以这么理解。”   虞归晚心想这不就是废话吗?   “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她直接问道。   “你听说一句话吗?那句……强者就是要羞辱弱者,我觉得这话还得配上另外一句,就是美人就该被强者拥有。”   南离笑意嫣然说道:“师姐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想要拥有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不知为何心里反而轻松了下来。   她再一次有了信心,又一次望向南离,一字一句说道:“但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比你师姐强。”   “没错,你这就说到重点了。”   南离叹息了声,欣慰说道:“所以我才要等到师姐成婚之后啊。”   “啊?”   虞归晚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南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长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落在旁人耳中,这时候的她便显得格外呆滞,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都说到这里了,这你还能不明白的吗?”   南离看着她,语重心长说道:“既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师姐强,那我想要得到她,当然得另辟蹊径啊?这时候最好用的那句话是什么?”   虞归晚下意识问道:“是什么?”   “当然就是那句……”   南离仿佛十分失望,叹息着摇了摇头。   下一刻,她倏然敛去这些情绪,唇角微翘露出一抹轻挑而得意的笑容,仿佛在扮演一位纨绔子弟,神情温柔问道:“师姐,您也不想您的秘密被人知道吧?”   虞归晚不说话了。   从这一刻开始,她完全确定与南离认真聊天付出真诚,是人世间最为奢侈的事情。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最好的做法是转身就走,毅然决然,不给半点儿的留恋。   但……她怎么可能忍得住不说话?   “你师姐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虞归晚盯着南离的眼睛发问,胸前的衣裳已然微微起伏,被气的很是明显。   南离一脸奇怪地看着她,说道:“当然不知道啊,要是师姐现在就知道了,以后一直提防着我,那我要怎么才能得手?”   这句话说的理所当然。   虞归晚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强烈的郁闷感觉,闷到她就像是胸口被云载酒拍了一下,想要吐出血来。   就在这时,南离还不忘再补上一句,以恳求的语气。   “我这想法只跟你说过,你记得要给我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啊?”   虞归晚整个人都呆住了。   然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在这场并不漫长的谈话当中,竟是连续被震撼到不能自已,切切实实地啊了三声。   这是过往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的神情变得很复杂,看着南离的眼神更加复杂,把双唇抿着一道极薄的线,迟迟不愿开口说话。   “虞美人,虞姑娘,我的好归晚,你反正也放弃了,不算是我的情敌了,就帮了我这个忙呗。”   南离见她不肯说话,竟是没有半点的矜持,毫不犹豫地直接恳求。   虞归晚咬着唇,低下头去,片刻后再次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现在还是你的情敌,就算我以后不是你的情敌了,我还是不会答应你,因为这在我看来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南离神情骤然一冷,寒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要去把这件事告诉师姐她吗?”   虞归晚微怔,心想自己好像是应该要这么做?   只不过……这样做是不是太小人了一点儿?   “虞姑娘真是了不起啊。”   南离冷笑说道:“之前确实是我小看你虞归晚了,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虚伪,心机深沉之人,这次算是我栽在你的手上了。”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敛去笑意,深深地看了一眼虞归晚,拂袖转身便向亭外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拂袖的动作如此干脆利落,可脚下却慢的离开,仿佛被长生宗的真传道法放缓了时光,整整十个呼吸过去,还没能走出亭下。   虞归晚匆匆醒过神,正要开口辩解的时候,看着南离的动作,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生气说道:“你在拿我找开心!”   不再是略带迟疑的询问,更没有半点不确定。   这句话就像是水落石出时的真相,如铁锤般狠狠砸下。   话音落下,南离不再维持那将走而未走的别扭姿态,满是失望地望向虞归晚,竟然反过来抱怨了一句。   “你现在才反应过来啊?不过我不只是拿你找开心,还拿了我师姐。”   她理直气壮说道,往停下石凳一坐,端起茶水一口饮尽。   虞归晚难以理解问道:“就因为你刚才不开心,所以就闹了这么一出戏?”   “嗯。”   南离神情坦然,以及诚恳。   虞归晚不想说话。   她实在理解不了这种做法,只觉得自己和南离之间存在一道鸿沟,不,应该是无法跨越的天渊。   就像是师门镇压的那道天渊。   亭下再次安静。   长时间沉默。   南离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喝着茶,老神在在。   虞归晚犹豫许久后,见炎日已然西斜,天地间已有红暖之色,终于问出了徘徊心里许久的那个问题。   “所以你刚才都是在开玩笑的吧?”   “具体一些,我刚才说过的话可不止一句两句。”   “就是……你对你师姐有想法的事情。”   “这个啊。”   “嗯,是开玩笑的吗?”   “确实是……”   “是?”   “是认真的噢,小归晚。”   南离嫣然一笑,脸颊上泛起两个小酒窝,盛着温暖的淡红阳光,有种教人不可直视的明媚之美。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换了个话头,认真说道:“你刚才不只是为了拿我找开心,还有别的目的。”   “那没办法。”   南离笑了笑,笑容很是潇洒,说道:“我也是姑娘家,嗯,不是妇人,是处子,与别人谈这种事就是会害羞的,那怎么办?不就只能借玩笑说出来吗?”   虞归晚看着她,摇头说道:“那你也该说给素纸听,而不是说给我。”   南离一脸诚恳说道:“这不是我心里没底吗?就想着先在你这里练习一下,改天找个机会再到师姐面前表演。”   虞归晚深呼吸一口,强行控制住想要骂人的冲动,问道:“为什么是我?”   “这还要问的吗?”   南离的眼里找不出半点怯意,神情真挚说道:“当然是因为你比较像师姐啊。”   虞归晚正想着自己要生气,义正辞严地训斥一顿南离,没想到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不知所措。   她很喜欢这句话,因为怀素纸十分符合她的审美,但现在是要生气的时候。   她总不能生气到一半,莫名其妙就当作无事发生吧?   “哎。”   一道叹息声响起。   南离摇了摇头,看着她说道:“还是不和你玩了,这样子再聊下去,我怕说到明天早上还说不到正事上面去。”   这句话当然是实话,故而难免有些伤人。   虞归晚顿时急了,说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别急。”   南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道:“我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后来才知道急也没用。”   虞归晚终于是忍不住了,大喊说道:“你才急了!”   “嗯嗯嗯嗯。”   南离连连点头,然后话锋骤然一转,正色说道:“我希望你能离开神都,去找师姐说几句,毕竟我现在没法离开神都。”   虞归晚面无表情说道:“为什么?”   南离没有遮遮掩掩,简单把不久前宋辞提过的那桩事交代了一遍,接着说道:“师姐前些天送过来,让你带给我的那封信,不只是喊我恶心宋辞,逼他放弃和我争这个位置,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虞归晚微微一怔,神情旋即凝重了起来,问道:“是什么?”   南离转过身,目光越过凉亭的黑瓦,望向通天楼说道:“师姐和宋辞有一定交情,认为他要是成为道盟之主,最后的下场很有可能十分凄凉,与其走在这么一条不归路上,倒不如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去盯着禅宗和阴府。”   “禅宗和阴府?”   虞归晚蹙起眉头,很是不解。   直至今日,她还清楚记得当年东安寺的那场剧变,顾病梅对僧人的强烈恨意。   南离摇头说道:“师姐在信上没有明说,肯定是很麻烦的事情,恰好那群人又准备去东安寺闹事。”   “说实话,这群人现在这样闹还是挺不错的,给了挺多动手的机会,毕竟摸鱼这事儿就得要浑水。”   她看着虞归晚认真说道:“但你要记得,机会这种东西是绝对不能挥霍的。”   虞归晚点头说道:“师叔和我说过这个事情。”   “那就行,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也该走了。”   南离随意说着,伸了个懒腰,让阳光映衬出自身美好曲线。   虞归晚的眼里没有羡慕。   不是因为她看出来这曲线是垫的,而是她自己就有,没有艳羡的必要。   她说道:“那你这里没问题吗?”   今天那场谈话过后,南离与宋辞无疑是决裂了,接下来她很有可能受到诸多攻讦,局势无法再像现在这么平和。   “没事儿,我又不是孤立无援。”   南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说道:“这不是有你和你师叔帮衬着吗?所有人都知道要打了,你们的态度现在至关重要。”   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就像胖老人的死亡没有让原先定下来,与蓬莱宗为首的中州各地宗门的权财交易停止,中州五宗对待天渊剑宗的态度依旧以拉拢为主。   毕竟那些曾经效忠于道盟的巡天司强者,不可能再次回归道盟,若是不借此做些什么,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我知道了。”   “再见。”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一个事。”   “说。”   “你做事明明特别出格,和素纸的关系又明显亲近,无论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但这么长时间下来,为什么只有元前辈怀疑你呢?难道这世上所有人都是白痴吗?”   “很简单,这就在于四个字,光明磊落。”   “……我不理解。”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从来都不避着别人,持身极正,而我又表现得极为理智聪明,谁又会觉得我这样的人犯蠢,莫名其妙舍弃大好前程呢?”   “元前辈你要怎么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当然是因为无归道经啊。”   南离没好气说道。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事情。”   “赶紧说,太阳都要落山了。”   南离翻了个白眼。   “既然你说自己光明正大,那我要把你今天对我说过的话,全都告诉你师姐。”   虞归晚顿了顿,接着补充了十九个字:“包括那句师姐,您也不想您的秘密被人知道吧?” 第一百一十章 你想死吗?   南离闻言微怒,唇角却露出一抹笑容,点头说道:“可以啊,你回来记得告诉我,师姐是怎么个反应的,我请你吃一顿酱大骨。”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在撒谎。”   南离心想你刚才还在被我骗,这时便来说这种话,未免有些可笑了。   她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微笑问道:“我怎么就在撒谎了?”   虞归晚认真说道:“我是剑修。”   南离挑了挑眉,说道:“然后呢?”   “我的剑是跟着顾祖师练出来的,虽然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一面,但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比如怎么确定一个人有没有撒谎。”   虞归晚解释的很认真,言语宛若剑锋离鞘而出。   南离微微一笑,看着她说道:“可是你刚才就被我骗了。”   “是的,我刚才被你骗了。”   虞归晚平静说道:“所以当你再一次撒谎的时候,我就能够看出来。”   听着这话,南离笑意犹自不减,却莫名地不说话了。   虞归晚继续说道:“南离,你不想我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告诉你师姐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亦然。   近乎是一种客观的阐述与描绘。   “呵呵。”   南离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说道:“所以……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现在是在威胁我?”   虞归晚摇了摇头,说道:“是你自己说自己光明磊落。”   “然后?”   南离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既然光明磊落,那就没有什么不能与人说的。”   南离佯装大怒,冷声呵道:“你是剑修,又不是书生,说什么事无不可与人言,而且这是一般事吗?这可是我的私事,你拿我的私事到处去说,现在你这还有理了是吧?”   虞归晚神情平静,没有被吓一跳。   还是那句话,只要她剑心仍在,那就绝不会被骗第二次。   ——除非是她自欺欺人。   “我不会到处去说,我只会告诉素纸一个人,你现在是在污蔑我。”   她想了想,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我不会和你计较。”   南离听到这句话,哪里还能怒的下去,无奈至极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转身向亭外走去,裙袂随风微扬间,找不出半点的留恋。   虞归晚看着她的背影,见她竟不再拖泥带水,走的毅然决然,眸子里不禁疑惑了起来。   “奇怪?”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没有停步不前。   虞归晚嗯了一声,很是老实。   南离头也不回,说道:“你都说自己是剑修了,剑修全都是死脑筋,我没唬住你,还浪费时间和你扯下去干嘛。”   “我不是死脑筋。”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但事情好像是这个道理。”   南离的声音越来越远:“这事你爱说就说,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虞归晚吃惊问道:“你怎么会有虱子的……”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南离打断了她,而是她说到一半,便发现自己这一惊吃的着实有些……不太聪明了。   接下来肯定要被嘲弄了。   虞归晚轻咬下唇,准备接受羞辱,一言不发。   就像她预料中的那般,脚步声消失了,没有再次响起。   南离转身,隔着约莫五六丈的距离,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虞归晚微微一怔,不解的很明显。   因为这道叹息声里满是遗憾。   难道是在遗憾她笨笨到一半的时候,就清醒了过来,没有彻底笨下去?   下一刻,南离给出了答案。   这个答案全然不在虞归晚的意料之中。   “当年怎么就是师姐遇上你呢?”   南离的声音里尽是憾意:“要是你先被我给遇上,你现在孩子都得给我生五个了。”   “啊?”   虞归晚整个人都呆住了,原先紧紧抿住的小嘴,此刻张的极大,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不对,不只是生五个。”   南离看着她,神情真挚说道:“我担保我能骗你给我生五个,在外面还跟别人说,我和南姑娘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发生,哪里生了五个。”   ……   ……   亭下亭外一片安静。   不知何时,天边有白云飘来,晕开了阳光。   天地间一片红暖。   我先遇上你。   孩子都得生五个了。   还要说清清白白。   南离的声音在风中徘徊着,仿佛那张稀世名琴大圣遗音的弦线被拨弄奏响,余音绕日不绝。   虞归晚垂下眼帘,低头。   片刻后,她再次抬头望向南离,强自维持着冷静,一字一句问道:“你想死吗?”   ……   ……   南离当然不想死。   她也不想把虞归晚得罪死,听到这句话后,毫不犹豫迈步就走。   挪移之间,观其速之急,竟是连长歌门的真传遁法都直接用了出来,仿佛她正在面对一位已然盛怒的剑修敌人。   她走的极快,不过片刻就回到那座窗外有桂花树的宫殿,疑神疑鬼似的回头看了数眼,确定虞归晚没有追过来给她一剑,这才放松了下来。   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   南离一手拍打着桂花树,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笑的连腰都弯了下来。   她笑的好生大气,甚至能用豪迈来形容,就像是菜市场的那些大妈在回家路上看到别人被扑了一脸的狗血笑的那般爽朗,可谓是神似!   这阵毫不掩饰的笑声,很快引来了别人的注意。   沈依澜本还在为某些事情苦恼,推门入殿后,忽然听到这爽朗笑声,不由好生吃惊。   她向着笑声起初走去,发现向来端庄持重的师姐,竟然一边砸树一边放声而笑,再是大吃一惊,彻底不知所措了起来。   “你来了?”   南离听到脚步声,这才站直了身子,不再笑的花枝真真乱颤。   她深呼吸一口,敛去笑声,笑容却怎么也止不住。   沈依澜很是担心地看着她,迟疑了会儿,问道:“师姐,您这是在笑什么?”   “笑……”   南离正想要说出来,但想到虞归晚最后那句话,连忙停了下来,感慨说道:“你师姐我以言语为利刃,彻底剖开一个人的内心软弱之处,略微有些自矜得意。”   沈依澜微微一怔,旋即醒悟了过来,沉声说道:“这就是宋辞那群人忽然质疑师姐的原因?”   南离笑了笑,没有说话。   沈依澜问道:“所以……一切都在师姐你的算计之中?”   “不错。”   南离敛去笑意,淡然说道:“最近会有些辛苦,劳烦师妹你了。”   沈依澜摇头,隔着窗向她行了一礼,认真说道:“师姐你比我更辛苦。”   话止于此。   南离向侧门走去,正准备入殿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师姐,要不要我让人过来新栽一棵树?”   “嗯?”   “这树好像有些……不堪重负了。”   “何必呢?断枝残花,又怎不是一种美丽?”   ……   ……   当天夜里,虞归晚悄然离开神都。   离开的傍晚,她与江先生有过一番交谈,简单叙说了一下自己所知晓的事情。   后者在听完以后,没有对她的选择给予任何评价,很认真地给予了自己的建议。   可惜的是,因为时间的原因,这场谈话没有持续太久。   一袭青衣溯游而上,飞剑不曾高入云天,而是借奔涌江水掩埋身形,离江面数尺而飞。   虞归晚此行要去的是东安寺。   她与怀素纸相约在故地。   ……   ……   东安寺距离神都有数百里之远,在元垢寺被迫封山不得出,禅宗于修行界寂然无声的现在,可谓是拥有着最好的地理位置。   这些年间,世人皆知怀素纸,因此再知东安寺,故而寺中香火鼎盛。   然而自从前些天中州五宗掌门真人,于神都颁下那一道谕旨后,这番盛景逐渐消逝,渐清冷渐无声。   东安寺仿佛于数十日间,从香火鼎盛至寥落,门可罗雀。   当中州五宗不惜代价,决意动用一切手段对付自己的敌人时,哪怕只是最为轻微的余波,对寻常修行者来说也是不可抵御的滔天大浪,轻易就会被碾碎成渣。   夜深,寺门早闭。   寺中大殿灯火幽暗,东安寺住持站在最前方,抬头仰望着佛祖的隐晦面容,神情悲苦。   不久之前,寺内的所有僧人在另外一座殿里展开一场议事,讨论的内容当然是寺里正在面临的危机。   这场议事相当之激烈,出家人不打诳语,也不好骂人,但不代表没有宣泄情绪的方法。   几乎所有僧人,都怒斥了一番道盟的胡作为非,痛惜世人为眼前利益所蒙蔽。   然而……讽刺的是,在议事的最后,当某位僧人低声提出委婉求全,以此确保寺里的平安,殿内倏然间安静了下来。   连烛火燃烧的声音都清晰了。   所有人都知道,委曲求全即是去做道盟所希望他们做的事情,去诋毁自己曾经赞誉的怀大姑娘。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位僧人在安静过后,给出的理由很有说服力。   ——本寺塔林之所以倒塌倾毁,起因便是暮色,怀大姑娘固然于本寺有大恩,但阴府重现人间之时诸宗弟子亦在舍生赴死,这岂能尽归于一人之功?   这番话听着很有道理。   至少落在那些想要被说服的僧人耳中,是极有道理的。   唯有互不相欠,才好不做怀缅,坚定舍弃。   当这句话落下后,僧人们都望向了住持。   住持没有说话。   不说话,不是因为他修闭口禅,而是他觉得有些脏了。   这场议事的最终结果,以住持平静不容反驳的摇头,就此告终。   在散会后,住持来到清冷幽暗大殿,看了很久很久的佛像,想要从佛祖慈悲怜悯的面容中找到一个答案。   直到渡山僧的脚步声响起。   住持缓缓转身,向他行了一礼,说道:“见过佛子。”   元垢寺作为禅宗祖庭,渡山僧又是当代唯一传人,当然配得起这两个字。   渡山僧认真还礼,然后问道:“我想请教师叔您一件事。”   “不敢当。”   住持摇头,看着他说道:“佛子请讲。”   渡山僧没有立刻开口,说道:“我会为东安寺解决接下来这桩事。”   住持沉默不语。   如此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只能说明渡山僧所求甚大。   紧接着,他说出了如山般的第二句话。   “此行亦是奉师命而来。”   一句话就是一座山。   两座大山,直接砸在住持的双肩之上,让他垂下了花白的眼眉。   “师父想要知道贵寺所知晓的暮色……”   渡山僧看着住持,认真说道:“以及怀素纸的一切。”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藏在僧袍里的手转动了一串古老的佛珠。   一道禅宗气息从中流露出来,让这场谈话不为外人所知。   东安寺住持几近参禅一生,因为修行天赋境界未曾高深,但由于某些缘故,他的眼界却是远远超过了自身的境界。   他感受着这道气息里的清净之意,抬头望向渡山僧,问道:“首座这是要突破至清净之境了?”   渡山僧愣了一下,没想到此人居然知晓清净之境,旋即想起孤闻师叔曾在寺里修行,很有可能留下与此有关的修行笔记留供后人参考,便也不奇怪了。   如今修行界的境界划分法以道门体系为尊,禅宗囿于势弱缘故不得不接受,但不代表其内部就遗忘了自身的修行体系。   话中提及的清净之境,正是禅宗于人间的最上妙境。   与道门大乘之上的诸般妙境相对应。   即。   万劫之于不朽。   天渊之于斩命。   清都之于飞仙。   长生之于忘情。   元垢寺所持大乘之上之妙境,其名为清净。   ……   ……   忽有风来。   殿内灯火恍惚。   渡山僧看着住持,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摇头说道:“师父尚未至清净境,但也只有一线之差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话,那这应该就是真的。   “师父曾对我说。”   他转过身,视线穿过大殿窗户,落在昏暗的后山,声音里满是唏嘘与感慨:“当年孤闻师叔若是不破门而出,或许早已明悟清净一境的玄奥了。”   住持沉默不语。   “无论师父还是孤闻师叔,所做一切事情都是为禅宗的复兴,此为毕生之夙愿。”   渡山僧向他再行一礼,神情诚恳说道:“请师叔莫忘禅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多年后的再续前尘   夜色笼罩下,东安寺越发沉静。   住持再一次望向殿内的佛祖尊像,看着那慈悲怜悯的面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就连寺里一位寻常至极的和尚,都能清晰感受到道门治下的人间,禅宗的生存是何等的艰难与辛苦,作为东安寺住持的他,又岂会一无所觉?   他曾与孤闻并肩游历中州,几乎走过每一片穷乡恶土,向数千数万甚至十数万人施以援手,清楚记得自己所遭受到的那些在得到帮助后,依旧带有怀疑恶意的面孔。   那时候的他愤怒过也茫然过,继而不解询问过孤闻,却只得到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有思考这个问题,在无数次夜深人静的思考过后,无数次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一切起自于道门。   禅宗犯下的错误再如何深刻,五千年的漫长时光也足以弥补了,为何直到如今还穷追不舍,连一条生路都不愿意给予,无时无刻都在提防着?   如果不是有孤闻师兄这样的人站出来,以肉身为炬火为禅宗照亮前路……   大概在很多年前,禅宗就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变作一个无害的供人缅怀的名词了吧?   他今夜之所以无视寺里的声音,以沉默强硬坚持站在怀素纸这一边,便是因为他从道盟如今的所作所为中,看到了曾经的禅宗。   心有同感。   身有同伤。   禅宗从前在淋雨,如今还在淋雨,此刻眼见别人淋雨,又怎能把满身的雨珠往别人甩呢?   但是。   现在已经不是淋雨的问题了。   ……   ……   “我不是很明白。”   住持收回目光,看着近在身旁的渡山僧,问道:“怀大姑娘与禅宗的复兴有何关系。”   渡山僧摇头说道:“师叔你又何必说这种无趣的话?”   “怀大姑娘即是暮色,如今这已是世人皆知的秘密,无非就是缺了那么一份证据,又或者是碍于清都山的存在,不敢将这一份证据公之于众罢了。”   他说道:“元始宗与中州五宗注定要再次迎来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是百年前那一战的延续,无论这一战最终结果如何,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间的格局都不会再有变化,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住持知道话还没完。   渡山僧认真说道:“暮色,或者说怀素纸是这场战争中的关键所在,禅宗想要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中赢得最大好处,再一次伫立人间,便不可能绕得过她,既然绕不过她,那就必须要弄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住持神情微变,问道:“首座要与元始魔宗合作?”   渡山僧宣了一声佛号,摇头说道:“本寺与之合作的人是怀大姑娘,而非暮色。”   与之前那句话对比起来,这句话无疑显得有些讥讽了。   但就像人生总是需要安慰一样,自欺欺人也是不可缺少的。   听着那声佛号,住持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想想。”   渡山僧也不勉强,直接说道:“怀大姑娘于贵寺有恩,师叔您在这件事上为难,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想告诉师叔您的是,现在我做的这一切没有恶意。”   说完这句话,他向住持行了一礼,就此转身离去。   殿内复归沉静。   灯火幽幽。   住持不再去看那尊佛像,低头注视着于风中摇晃的灯火,静静思考着。   ……   ……   神都,通天楼。   元道远凭栏而立,俯瞰远方星光层云。   梁皇就站在他的身后。   楼内没有点灯,裴应矩把自己藏在阴暗角落中,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江半夏是唯一坐在椅子上的人。   如水星光覆在她的身上,映得她眉眼清美而眼神明亮,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清凉怡人了起来。   “我们有必要把事情往前推一下了。”   今夜众人再次相聚通天楼,为的当然不是叙旧,而是解决道盟目前最为棘手的问题。   ——到底选宋辞,还是南离。   元道远没有转身回头,漠然问道:“师妹你有想法?”   近些天来,身在神都的四人为谁成为道盟之主,已经有过将近十次争执了。   就连远在长生天峰的莫大真人,与正在养伤的明景道人,都亲自询问过此中缘故,表达了明确的关心,只是没有进行催促。   “是的。”   江半夏温声说道:“之前我们争的时候,那南离和宋辞不为所动,现在他们终于动起来了,我们理应给他们一个分出胜负的机会。”   元道远低头,望向神都城中万家灯火,说道:“一时之争无妨,但争的久了,必然会沦为一场闹剧。”   梁皇认真说道:“我不在乎闹剧不闹剧,因为没有人会敢将此视作一场闹剧,至少不会在你我面前这样说,我担心的是这件事对人间的影响越来越大,尤其是他们已经开始争的现在。”   道盟统治人间五千年,早已深入到每一个方面,而他们所处的位置实在太高,看似寻常的一句话,落在普通修行者的身上,足以改变其一生的命运。   如今宋辞和南离正在争的是道盟之主的位置,这件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大事的事,理应尽快解决,平息已经随之而起的汹涌浪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望向江半夏,眼神里满是不解。   在他看来,以岱渊学宫的作风,着实不应该说出刚才那句话。   “事情早就已经发生了,不会因为我们现在停下来,就不曾存在过。”   江半夏望向梁皇说道:“师兄你的担心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丘中生的死已成警告,这段时间在南离和宋辞身上下注的人和势力与上一次相比起来,少了将近七成,在可控范畴之内。”   梁皇摇头说道:“就算再怎么可控,终究还是一场波澜。”   江半夏说道:“匆匆决定,让不适合的人继位,将会是一场更大的波澜。”   梁皇皱眉不语。   道盟之主这个位置的重要程度,几乎可以等同于旧皇朝的皇位。   ——不久前的第一次峰会中,丘中生选择与自己的盟友联手共治道盟,让此位置空悬出来,便是因为他十分清楚这个位置的具体意义,不认为自己能够坐得稳,才把自己放在了摄政大臣的位置上。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也是江半夏能够成功说服元道远,与怀素纸联手杀人的重要原因。   杀死一位摄政大臣,终究是要比杀死一位皇帝陛下要方便许多的。   “你还是支持南离?”   元道远忽然问道。   江半夏笑了笑,说道:“我很少有改变主意的时候。”   除了面对某个不孝的徒弟。   这般想着,她微笑说道:“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我们只要让南离和宋辞这场争斗是一时之争,那这件事就不会出问题。”   裴应矩抬起头,望向她的侧脸,问道:“以东安寺作为舞台?”   连宋辞都能得知东安寺即将迎来的麻烦,通天楼内的四人又怎可能不知道?   江半夏嗯了一声,是第一声。   承认的意思。   “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她感慨说道:“那年怀素纸从北境归来,在神都中与宋辞等人相见,于东安寺中有了真正交情,如今也算是重回故地,与过去做个了结了。”   梁皇本想说南离与东安寺一事无关,临开口的前一刻,忽然想起一桩旧闻,神情复杂地念出了那句话。   “暮色自东南而起,北落而来。”   话音落下,楼内顿时安静。   “众生书上所言,即是真相。”   梁皇的声音里满是不解:“暮色手中那把骨剑,无疑是孤闻遗骨所铸而成的,孤闻舍利为暮色所得这句话已经被应征了,那我刚才说的这一句呢?”   裴应矩对此很感兴趣,说道:“北落而来也有解释,暮色那时候就是从北境归来,东南而起这一句却是至今不知真相。”   江半夏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值得认真思考,笑容不复,神情认真。   元道远看了她一眼,摇头说道:“言归正传。”   “依师妹所言吧。”   “宋辞和南离要怎样在东安寺决出高下?”   “当然看他们如何处理这件事,处理的更为漂亮,更为符合道盟的需求。”   “比如让这场火连带着烧到禅宗的身上?”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如此一来,南离的优势未免太大了些,我等非要让丘中生退下去,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他办事太过成熟老气吗?”   “你觉得南离会是第二个丘中生?”   “南离当然要比丘中生要了不起太多,但她现在展现出来的行事手段,不见得能为道盟扫清弊端。”   “但你应该知道,宋辞对道盟如今的作为是持反对意见的,他是在逆水行舟。”   “裴师弟,难道你认为宋辞会背叛道盟?”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相似的争执,再一次在通天楼内重现。   江半夏很少说话,因为她的立场十分明确,就是支持南离。   问题在于,岱渊学宫囿于中立缘故,可以支持某个人,但不能真的支持某个人。   再具体一些,即是学宫在这件事上有发言权,没有投票权。   如今的局势之所以复杂,是因为宋辞与南离得到的支持恰好对半。   站在前者身后的是长生宗与无归山,以及太虚剑派。   与之相对应,南离则是赢得了万劫门,玄天观,以长歌门的全力支持。   在两人都拿不下三分之二的支持下,局面就只能继续僵持下去,直到事情迎来变化。   事实上,现在的这个局面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在元道远事先的计算中,南离最多只会赢得玄天观的支持,因为明景道人总不好打自己的脸。然而最终万劫门,或者说裴应矩却毫无道理地投出关键的一票,站在南离这一边,让事情陷入僵局。   ……   ……   “这件事是师妹你提出来的。”   元道远望向江半夏,漠然问道:“你可有决断?”   江半夏轻声说道:“只要宋辞能放弃逆水行舟的想法,与暮色的私交维持在私交的范畴,这一局就算他与南离平手,如何?”   元道远问道:“为何不算是宋辞赢?”   江半夏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感慨笑容,说道:“宋辞若是放弃自己的坚持,那他和南离就没有区别可言,凭什么得到优待呢?”   梁皇沉默片刻,看着她说道:“这是在拷问宋辞的道心吗?”   江半夏没有回答。   裴应矩从她那接过话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以为,这是宋辞成为道盟之主必将经历的试炼。”   “就依师妹所言,宋辞要是连公私都分不清,那他就没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   元道远不愿再生争执,就此结束了今夜的这次会面。   不久后,通天楼重新安静。   三人先后离开,让他一人独留在此间。   通天楼是神都大阵的阵枢所在,他作为中州五宗在神都的最强者,在得知那位名叫怀云的小姑娘后,便一直坐镇于此,几乎没有真正离开过。   夜深人静。   风声寂寥。   元道远站在栏边,看着星光笼罩下的神都,喃喃说道:“到底谁才是那只鬼?”   他望向南方,那是太虚剑派的山门所在之处,摇头说道:“不是你。”   梁皇曾于梵净雪原末端与清都山联手,共抗北境以北的恐怖兽潮,为此受伤不轻,与清都山建立起了不错的关系,但有太多地方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然后他望向东北方,耳边仿佛响起了姑娘们推麻将的声音,说道:“也不应该是你?”   姑娘与麻将当然是源自于长歌门。   南离的行事太有问题,但其行事着实光明磊落,而且她与怀素纸能有交情,本质上是林轻轻和明景道人的意志,其来有自,非是无缘无故。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落在西北方向,万劫门所在。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他没有自言自语半个字。   裴应矩说的很清楚。   朱雀在上。   于是他的视线最终投向东海之畔,那座矗立人间近万年的学宫,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神情沉重说道:“难道是你吗?”   江半夏与黄昏之间的故事,此刻犹自徘徊在他的耳畔,未曾散去。   然而这些年来,有太多的事情叙说着江半夏的不对。   若是不加以怀疑,未免太过于不尊重事实。   元道远想着这些事情,心神久违地感到疲惫,叹息了一声,自嘲说道:“那只鬼总不该是我自己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该死的人们   一声自嘲过后,元道远不再继续深思。   他转身离开栏前,回到楼内,取出一枚玉佩,以神念为笔墨将近些天来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尽数铭刻其中。   待最后一笔得以落下,他习惯性地认真检查一遍,对某些地方的描述加以修改,便将这枚玉佩掷向楼外,没入茫茫夜色之中。   就像此刻离江面数尺而飞,溯游而上的虞归晚那般,这枚玉佩没有绽放出半点光芒,以最为低调的姿态前往长生天峰,在不久后落入莫由衷的手中。   无归道经擅长计算,但不擅长卜算。   元道远更是不善此中门道。   如今道盟内部局面之复杂程度,已然超出了他所能完美处理的范畴,这时候最为正确和合理的选择,当然是把问题交到合适的人的手上。   莫由衷是他最信任,完全没有怀疑过的对象,哪怕他对长生宗在某些事情上的处理颇有微词,但那终究在接受范围之内。   不久前江半夏说的对。   无论她是不是黄昏都说的对。   ——宋辞要是想成为道盟之主,便要舍弃掉那些充满私情的天真想法,必须要学会恰到好处的区别对待,决不能有任性的时候。   在战争之前,权力的一次小小任性,很有可能就是日后的灭顶之灾。   生灭死活之下,容不得半点多情。   如果宋辞做不到这个程度,那他只能放弃自己的支持。   至于是否转而支持南离,同样要看她在接下来的事情当中,到底如何抉择。   怀素纸如同圣人般的无暇名声,是元始魔宗重立人间,以及摘掉那个魔字,最为重要的手段和倚仗之一。   如果南离就是那只鬼,必然会想方设法阻止目前的局面,让中州大地上的这片浪潮消弭下去,所有针对怀素纸的声音不复存在。   东安寺即将迎来的这场变故,本就是元道远有意营造出来的局面。   在他的设想当中,这件事情若是顺利了,不只是怀素纸的名声会一落千丈,以东安寺为代表的入世禅宗也会遭受到同样的严重打击。   与此同时,元始宗和禅宗之间还会生出间隙,哪怕囿于彼此之间的共同利益,最终仍旧选择结盟也无法完全信任对方。   一念及此,元道远再次望向楼外,心想你要如何破这一局呢?   世人终究多愚昧,任凭你做再多的好事,救过再多人的命,在真实的利益之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此刻前往东安寺的人潮当中,便有你在过去六年间,亲手救下的那些死在北境的人的遗孀和关门弟子。   为了让这些人站出来,道盟当地官吏与巡天司的强者,几乎是轮流上门劝说,以利诱之。   是的,就是劝说,不曾有半点威逼。   面对这些人的背叛,他很好奇,怀素纸到底要作何抉择。   是不做理会无视,还是冷漠杀之。   又或者是与之进行一场对峙?   无论怎么做,道盟最终都会迎来成功,无非是赢多还是赢少。   这件事唯一失败的可能,只会来自于道盟内部。   那只鬼还能忍得下去吗?   宋辞真的会愚蠢到为一己之私,或者说是一己之天真,与这道洪流对抗吗?   元道远默然想着这些,终于觉得山下人间事,稍微有些意思了。   ……   ……   那座窗外有新栽桂树的宫殿。   沈依澜神情微异,问道:“师姐你不去东安寺吗?”   “这有什么好去的?”   南离随意说着,连头都没有抬,专注于摆在书案上的那副山水画。   画中山水是富春江畔。   江畔曾有一座名园,如今已然易主,而此前它的主人姓陆。   易主的原因是怀素纸近乎灭了陆家满门。   南离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位师姐或许喜欢当好人,但绝不是那种烂好人,她可以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   既然如此,这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不过……”   南离看了沈依澜一眼,微笑说道:“东安寺确实要有个人看着,你就替我过去一趟吧,依着上面的意思做事,要是宋辞那群人质问你,你把锅甩到我头上就好。”   沈依澜听着话里的甩锅二字,哪里敢答应下来。   南离却不容分说,直接把人给赶了出去,直言这是命令。   这当然不是什么命令,而是她看出自己这位师妹确实想去,但又不敢开口,便成人之美。   如此一来,当年东安寺之变中的年轻一辈,除去如今仍在闭关不出的陆元景外,最终都要重回故地了。   ……   ……   晨光微熹时,有钟声响起。   由于近些天的风波,东安寺闭门不开,但僧人们的早课却没有停止,仍旧如常进行。   钟声回荡在寺里,随后是渐起的诵经声。   寺外竹林,虞归晚隔墙听着经声里的焦虑烦躁之意,便知晓寺中僧人的状态。   她不在乎这些,但也没有敲响大门,平静地循着阵法流转间的破绽,悄无声息地踏入东安寺。   虞归晚直接去了后山。   准确地说,是那座风景绝好的清冷禅室。   此时已近入秋,层林未染,但山间的蝉鸣早已消失殆尽,再是安静不过。   禅室前有一方水池。   云妖站在水池前,认真搓洗着脸颊。   水声扑哧。   小姑娘抬起头,水珠从稚嫩娇美的脸颊上滑落,滴在衣领略微散开的锁骨上。   就像是刚从一场暴雨中闯过来。   这幕画面没有诱惑的感觉,无比青春。   虞归晚看着小姑娘,眼里流露出些许怀念,但没有半点羡慕。   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也能算是小姑娘的时候,这些青春便已都交付怀素纸了。   那是她们曾经同行中州河山的美好岁月。   她想起一件事,看着云妖问道:“你吃过寺里的斋饭了吗?”   “没有!”   云妖的声音闷闷的,不悦的很明显。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你们是偷偷到这里来,寺里的人一个都没告诉?”   “要不然呢?”   云妖恼火说道:“都怪道盟那群白痴,烦死人了!”   如果是从前,虞归晚会很认真地告诉小姑娘,你又不是人。   但她现在终究是成熟了,在水池洗过手后,便向禅室里走去。   怀素纸就坐在禅室的尽头。   虞归晚在一旁坐下,把南离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无论语气还是言语间的抑扬顿挫,都没有区别。   这本就是她所擅长的事情。   话里描述的主要内容,是神都目前的局势,即南离与宋辞之争,而神都之外则是东安寺接下来要面对的这场变故,以及南离希望怀素纸尽早帮助自己成为道盟之主。   都是很繁琐的事情,是虞归晚曾经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然而如今的她却在复述的同时,下意识去思考其中的细节,推演可能的走向。   她不觉得这是一件讽刺的事情。   因为她一直心甘情愿。   怀素纸静静听完后,与她认真道了一声辛苦,接着说道:“我的想法和之前一样,让宋辞去做该做的事情。”   “你有什么想我帮你做的?”   虞归晚直接说道:“不是无偿的。”   怀素纸说道:“我想借人。”   话中所指,当然是天渊剑宗从丘中生等老人手中,强行救下的曾经忠于司程二人的那些道盟执事,以及天渊剑宗本身在中州的势力。   “师叔猜到你要借人了。”   虞归晚说道:“他说,这事可以答应你,条件是你之前从丘中生手里赢到手的那一笔账。”   怀素纸没有犹豫,点头说道:“可以。”   这个价格并不便宜,因为丘中生的胃口真的不小,可以用鲸吞来形容。   然而她提出的借人要求,在一定程度上是让天渊剑宗承受与道盟翻脸的风险,江明煦答应是赠她情分,拒绝则是情理之中。   “所以你为什么要借人?”   虞归晚顿了顿,接着补充道:“这个是我自己的问题。”   在她的认知当中,虽然元始宗远不如付百年之前那般鼎盛,但也不至于弱到无人可用才对。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两个原因,第一是你这边的人更熟悉相关的事情,第二是我虽不认为元始宗里有人蠢到这时候背叛,但我确实不愿完全相信他们。”   虞归晚蹙眉问道:“为什么?”   “好笨哦你。”   不知何时,云妖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声音里满是嫌弃:“圣女殿下这六年才开始接手元始宗的事务,她对宗门的执掌是通过别人的手的,不是自己亲力亲为,没有完全的掌控力,怎么能拿来办这种重要至极的事情?”   虞归晚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么一番话,好生吃惊。   她看着云妖,心想你何时从那个和我争自己名字的小姑娘,变成如今这样的人了?   下一刻,她忽然清醒过来,看着怀素纸说道:“这是你的原话。”   “不是我的原话。”   怀素纸无视了云妖的挤眉弄眼,说道:“她自己改了一些。”   话音落下,云妖不禁气恼。   她狠狠地白了一眼自家圣女,心想你要是今晚不好好哄我,那我就要和你闹了。   虞归晚望向小姑娘,诚恳说道:“你……”   云妖别过头去,一副不听不听的模样。   虞归晚继续说道:“……那句话总结的还挺不错的。”   云妖怔了怔,旋即回头望向她,强忍住心里的得意,哼了一声,故作淡然说道:“其实也就一般吧,我是没怎么想的,简单说说而已。”   虞归晚心想那你肯定是想了很久了。   往后的禅室很安静。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在事情真正到来之前,哪有那么多能做的准备?   与其观景空想未来了无益处,不如静观风吹山林品茗道从前。   东安寺对怀素纸和虞归晚都是特别的。   怀素纸曾在此间入世,结识了亦师亦友的孤闻大师,得到禅宗真经,悟出修道生涯倚仗至今的大日如来真剑。   虞归晚则是在寺外与怀素纸相识,自此误了一生。   出于这些缘故,两人都不希望东安寺出事,希望这里能够一直平静下去。   云妖不喜欢和尚,对斋饭的兴趣其实也不多,但她喜欢圣女殿下,所以也希望平静得以久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茶水被悄然饮尽。   怀素纸起身,牵住云妖的手,带着虞归晚走出禅室,来到山林里。   林间清寂,隐有鸟鸣与山溪流水声,却更添清幽之意。   夏末秋初的阳光穿过山林枝叶,洒落在流动的溪流之上,化作无数片动人的金光,很是漂亮。   怀素纸想起一件往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孤闻就已经猜到我的真实身份了,但他还是传了我禅宗真经,认真指点了我许多。”   “为什么?”   虞归晚神情微愕,很是不解。   云妖眨了眨眼,心想那老和尚难不成真想让你当尼姑?   怀素纸继续说了下去,神情悠悠,几分感慨。   “离开东安寺前,我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候他给我的说法是,他觉得我命不好,希望能尽力为我做些事情,让我过得顺一些。”   “那真正的原因呢?”   “不知道,因为我再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抱歉。”   “所以我后来猜过他这样做的原因。”   “诶?是什么?”   “他看穿我的真实身份后,担心我在将来的修行路上杀人太多,养出一身戾气,于是决定传授我禅宗真经,希望以此化解我可能存在的杀念。”   “……但孤闻大师知道一个人的杀念不可能被尽数消磨,因此他在指点你的过程中,有意让你领悟出大日如来真剑,以剑锋化解杀意?”   虞归晚的声音有些复杂。   如果这是真相,很难说是好意,还是算计。   云妖没有这种烦恼,因为她对禅宗的讨厌很坚定。   “嗯。”   怀素纸停下脚步,看着林间的溪水,摇头说道:“这里是东安寺,是他毕生心血所在之处,我不想让鲜血在这里挥洒。”   虞归晚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妖无所谓。   “所以……”   怀素纸抬起头,望向穿云而落的阳光,唇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轻声说道:“让那些该死的人都死在外面好了。”   PS:月底啦,开始补字数啦,顺带求个票和刀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听说你们要杀我   虞归晚是剑修,对杀人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自然赞同这个做法。   她问道:“那你接下来要去杀人?”   “不。”   怀素纸摇头说道:“我要闭关。”   虞归晚微怔,问道:“闭关?”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在不久前怀素纸才耗费了不菲的代价,开口向天渊剑宗借人办事。   这时却忽然决定要闭关?   为何行事如此前后矛盾?   怀素纸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平静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怀云会替我处理好,不需要我耗费心思。”   虞归晚还是无法理解,但也没有再质疑下去,沉默不语。   “你不要瞧不起人-”   云妖往前一步,主动站在她面前,好生不满说道:“这可是圣女殿下第一次让我管事,难道我还能把事情给办砸的吗?”   虞归晚心想自己担心的哪里是这个,而是她去闭关你管事的话,岂不是代表我要和你单独相处了?   这到底是折磨呢?   还是折磨呢?   这般想着,她却没有借口自己也要闭关把事情给逃过去,望向怀素纸说道:“我会把事情给处理好的,和怀云一起。”   怀素纸认真说道:“辛苦了。”   “应该是会挺辛苦的。”   虞归晚没有委婉,但也没有就此卖惨。   她偏过头,看了眼天光,转而问道:“你离破境还有多远?”   怀素纸说道:“不会太远了。”   话音落下,纵使虞归晚心中早有准备,还是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心想谢清和说的果然是对的。   ——我们是要当掌门的人,因为我们不可能在修行上追赶她,只能选择另外一条道路,如此才能平静地站在她的身旁,而不会被她散发的光芒所淹没。   这种修行速度着实太没天理了些,她甚至觉得就连当年的顾祖师也比不过素纸,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太快了。”   她认真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有可能出问题?”   云妖闻言好生不解,心想修炼的快也不对了吗?   “想过,但我有些着急,必须要快些。”   怀素纸轻声说道,眼前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耳边隐约听见那已然陌生的咳嗽声。   这些年间,她对自己的修行速度早已有所推断,只是没有得到切实的证据。   那是一片始终笼罩在她心头,片刻不曾散去的阴云。   “我有什么能做的……”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记得告诉我。”   怀素纸醒过神来,不再沉浸在那些愁思之中,微笑说道:“你已经做了。”   虞归晚怔了怔,不解问道:“啊?”   “忘了吗?”   怀素纸的笑容很是温柔,说道:“那年我来东安寺之前,我说以后有一件人生大事,到时候得跟你借剑,你答应了。”   虞归晚低声说道:“可你借过不止一次了吧?”   怀素纸说道:“那几次都不是我当时说的人生大事。”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莫名有些恼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什么才对呢?   难道说请你认真对待我,不要随便借剑,把我看作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剑匣子?   还是说不管你要借多少次,我都会借给你的,所以请你不要忘记我?   前者太过幽怨,而后者太过苦情且卑微。   这些她都不喜欢,很不喜欢。   怀素纸看出了她的不喜欢。   “快秋天了。”   “嗯?”   虞归晚眼帘微垂,闷闷不乐的很明显。   云妖好奇地看着她,心想这怎么就生闷气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桂花快开了。”   虞归晚还是没反应过来,说道:“桂花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她骤然抬头,眼神错愕地望向怀素纸,心想你难道是那个意思?   “没怎么。”   怀素纸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林间的枝叶上,温声说道:“就是想请你吃桂花糕了。”   是秋天,有桂花开,故而桂花糕。   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似乎没什么特别可言。   只有那天坐在马车里的两人的心里,桂花糕才被赋予了另外一种含义。   这一次的桂花糕会是……那样的桂花糕吗?   虞归晚想着这个问题,觉得这很重要,又觉得这其实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她未曾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哪怕是在多年后的今天。   思念不过片刻。   就在她认真点头,即将说出那个好字的前一刻,听到了一句话。   “那我也要吃!”   云妖高高地举起右手,一脸期待说道:“是圣女殿下您自己做的桂花糕吗?”   虞归晚看着小姑娘,眼神很是复杂。   她沉默了会儿,转身面向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想吃。”   怀素纸向来极有礼貌,这时候当然不会失笑出声。   然而她眼里止不住的那一抹笑意,还是流露出了她的真实想法。   “好。”   “下次我想吃了,我会告诉你的。”   “我知道了。”   “……谢谢。”   ……   ……   晨光到了,夜色又怎会遥远?   时间就在朝夕变换之间,悄然无声流逝,如同指间的沙。   伴随着一场暴雨过去,在道盟的有意引导下,前往东安寺的人潮终于汇聚在一起。   就像是决堤后倾泻而出的洪水那般。   在洪水途经之处的数十里外,有一片坐落在山间的静美庭院。   宋辞等人就在此间。   这是当年东安寺之变,道盟诸宗弟子在不敢惊扰暮色的情况下,临时兴建起来的庭院。   在阵法的维护之下,庭院不曾老去,一如从前模样。   “我还是不赞同。”   玄天观的那位道姑看着在场众人,沉声说道:“这件事摆明了就是掌门真人们的手笔,我们凭什么去阻止,阻止了之后要怎么收场?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陈安歌沉默了会儿,说道:“所以呢?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要在乎师长们的想法,那师长有没有在乎过我们的想法?”   “我们之前和丘中生过不去,不惜和怀素纸合作都要干掉那群老不死,就是因为我们不爽现在的道盟。”   他越说越是觉得可笑,看着道姑愤怒问道:“结果尘埃落定了,上位的条件就直接变了,我们必须要变成一坨屎去糊在别人脸上,你觉得这事儿算什么?这到底把我们当作了什么?”   道姑无言以对。   都华藏叹了口气,自嘲笑道:“因为我们在掌门真人们的眼里,从来都是一群还没长大的小孩子,需要他们循循善诱,不能离开他们定好的道路。”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这些天来,以宋辞为首的中州五宗年轻人们,是整个人间对正在发生的那道浪潮最为不满的那一群人。   出于各种原因,他们之前不曾将这些愤怒与埋怨宣泄出去,寄希望于宋辞或者南离成功上位后,出手遏制那道与愿景截然不同的浪潮。   在他们的设想中,只要南离和宋辞的立场保持一致,联手与师长们谈判,师长们迫于道盟不可一日无主的压力,最终必定是要退让的,是要放弃自己的错误做法的。   然而南离却背叛了。   计划落空,一切成空,所有的设想都被留在纸上,落不在现实当中……这种烦闷堆积在胸口,便成了最为糟糕的情绪。   南离与宋辞谈判崩塌的当天夜里受到的攻讦,便是这种情绪的真实体现。   “我不会让这件事继续下去。”   宋辞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望向场间的众人,神情平静说道:“这与怀素纸无关,与这不是我愿景中的人间有关。”   道姑着急说道:“师兄……”   宋辞摇头,打断了她的话,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一次我要是愿意退让,那我有很大机会成为道盟之主,凭借这个身份去改变更多的事情。”   “然后呢?”   他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说道:“等到下一次有需要的时候,我的师长们还是会让我去造谣,污蔑,杀人放火……所有这些我觉得跟一坨屎没有区别的事情。”   众人都沉默了。   “我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宋辞敛去笑意,说道:“我觉得这样做是错的。”   陈道远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说道:“我们沉默吧?”   沉默是一种回应。   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再有下一次呢?”   宋辞摇头说道:“难道一直沉默下去吗?”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外走去。   道姑看着他的背影,无比焦虑问道:“师兄,你要怎么做?”   宋辞没有回头,说道:“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   ……   东安寺十余里外,一座荒野孤山的崖畔。   “事情都查清楚了吗?”   云妖小脸严肃,看着弯腰站在身前的三位前巡天司执事,强调说道:“这可不是之前给我带饭的小事,不好吃也无所谓。”   “怀大小姐您放心,都查清楚了,绝不会出问题!”   为首的那位前巡天司执事,神情恭敬至极。   是的,这三位被天渊剑宗收编的前巡天司执事,便是曾在万劫门外服侍云妖的那三人。   虞归晚站在一旁,眼神有些古怪。   云妖挥了挥手,像故事里的那些大人物,淡淡说道:“那就行,你们继续去看住宋辞那边的人,让事情按照计划进行,出问题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听到这句话,三人无声退去。   不久后,天渊剑宗位于中州的力量,将会以不惊动道盟作为前提,完成云妖的吩咐。   虞归晚忽然说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云妖眨了眨眼,问道:“我很像是书里写的那种大人物?”   “不。”   虞归晚微微摇头,转身望向远方的东安寺,眼里仿佛映出了那座旧禅室,说道:“我们这样子替她办事,显得她很像是一位……幕后黑手。”   云妖看着她,翻了个白眼,说道:“圣女殿下本来就是魔道巨擘。”   ……   ……   夜色至深。   东安寺,正殿之内。   渡山僧推门而入,看着昏暗光线笼罩下的住持,缓声说道:“师叔,您该做决定了。”   那道以修行者组成的洪流,以缓慢而不可抵挡的速度,正在向东安寺奔涌而来,于明日晨光微熹时至。   届时,为首之人将会敲响东安寺的大门,以言语恳请住持出面应对,请其回应修行界的数个传闻。   所谓的传闻,便是东安寺与暮色有深远关系,当年塔林倾塌之灾是自导自演,目的是为引起修行界的怜悯之心,换取利益与名声。   这当然是造谣,而且谣言出现的时间长不过一个夏天,但没有人在意。   人们只知道东安寺必须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自证清白,与那位满手血腥的妖女没有关系。   至于清白要如何才能自证出来……这不重要,因为结果从一开始就确定了。   东安寺必须要与暮色有关。   这是人们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住持问道:“你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渡山僧平静说道:“宣道。”   住持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微变问道:“你要行度化之事?”   “世人多愚昧,唯有皈依我佛得真智慧。”   渡山僧平静说道:“如此方可从苦海超脱,抵达真正彼岸。”   住持说道:“道盟不是瞎子。”   渡山僧转身向西南方向行了一礼,说道:“师父对此早有预料。”   住持沉默不语。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那位近乎证得清净一境的禅宗首座五净大师,有办法跨越近乎半个中州的遥远距离出手,于东安寺降临。   渡山僧继续说道:“师叔届时只需打开寺中大阵即可。”   住持看着他,说道:“这与道盟宣战没有区别。”   “但这正是我们的盟友所愿意看见的画面。”   渡山僧宣了一声佛号,平静说道:“一切都是为了禅宗,而且道盟不见得会开战。”   住持看着他,沉默不语。   殿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晨光渐亮,穿过窗户,落在两人之间。   住持抬头,望向光明中持悲悯像的佛祖,叹息了一声。   渡山僧已经知道答案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前往东安寺外时,有僧人慌张至极地冲了进来。   “住持,外面出事了!”   僧人喘息着大声喊道:“暮色……暮色她出现了,还说了一句话。”   渡山僧微怔,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她说……”   僧人回忆起那句话,整个人竟是止不住地惶恐了起来,声音也颤抖。   “听说你们要杀我?”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休教天下人负我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叹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暮色说出那句话后,此事已成定局,与元垢寺再无关系。   这次离开元垢寺前,师父只对他交代了三件事。   与元始宗结盟。   与幽泉阴府和解。   以及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那一件事——让元垢寺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   渡山僧还记得,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尽是苦涩憾意。   元垢寺为禅宗当世唯一祖庭,被奉之为天下佛经缘起之处,在修行界乃至整个人间理应拥有莫大名声。   然而在道门五千年来,日复一日不曾松懈片刻的打压下,却近乎变作了历史的一粒尘埃,修行史上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就像怀素纸曾经说过的那样,五千年漫长时光消磨,元垢寺对人间的各处寺庙还能有多少影响力呢?   如今元垢寺决意不再沉默下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重新拾起这种影响力,唯有如此,禅宗才有资格与魔道共主元始宗与幽泉阴府平起平坐。   因为孤闻大师的缘故,东安寺在人间享有盛名,近些年来甚至有天下第一寺的美誉。   这一次东安寺即将遭逢大劫的消息,早已在中州各地的寺庙间流传,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   元垢寺想要重新建立起自身在禅宗内部的影响力,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为此五净大师甚至愿意展露自己的境界,冒着与道盟翻脸的风险仍旧决意出手。   可惜的是,人间事终究不如人意。   “怀大姑娘……”   渡山僧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看着东安寺住持,说道:“师叔不介意的话,我想登楼一观寺外究竟,可否?”   东安寺住持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   两人一并登上二层楼,推门而出,于殿檐下栏杆前向寺外望去。   时已入秋,山间渐有雾气泛起,晨光在雾中回转流荡,有种如梦似幻般的美感。   东安寺经过百余年的扩建,为让前往礼佛的信徒得以方便,不仅是寺内多出了十数座规制宏大的佛殿,就连寺外的广场也变得极为宽阔,以供行人出入驻步。   寺前雾气渐淡,正门为之所掩映。   从山下抬头望去,这就像是一条通往佛国的道路,令人神往无限。   然而今日,如此这般禅境风光,却尽数为一袭白衣所夺。   那人站在浩大正门之前,负手而立,容颜为不定之云雾遮掩,不似在人间。   与东安寺正门相比,她就是山中的一块石头。   与寺前广场的数千人相比,她不过沧海一粟。   然而只要她站在那里,天地就再无颜色可言。   天地无色。   纵使人海如山似岳,又能如何?   ……   ……   “我花开时百花杀……”   远方山崖上,云妖的声音里满是骄傲:“圣女殿下,真是了不起啊!”   小姑娘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明亮至极,如倒映在水里的晨光,心想这肯定就是南离那句话里描述的气势了!   虞归晚静静看了会儿,说道:“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云妖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看了最后那头一眼,说道:“好吧。”   说完这句话,她的视线从那一袭白裙上离开,然后落在广场上,落在广场外的山林间,落在更远的山岳中,落在遥远天空的云层里……   所有这些看似冷清寂静的地方,不知道隐藏着多少人。   这些人来自中州各地,来自各个宗门、各方世家、各大势力,是长老也是弟子,是食客也是清客,是刺客也是杀手,是颇有名气的大小人物。   整个中州的目光几乎都汇聚在此间,注视着今日这场变故。   云妖的责任很简单也很重要,就是把所有妄图隐藏起来的人给找出来,再把眼中所见描绘给虞归晚。   虞归晚则负责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查清来到此间的目的。   最终所有的这些消息,将会通过某个隐秘到连她都不清楚的办法,最终尽数落入怀素纸的耳中,以供她做出最终的抉择。   ……   ……   早前某刻,晨光将至之时。   东安寺外三十里,一处寻常山道上。   宋辞驻步不前,衣肩上隐有湿痕,应该是长时间停留后,为山林寒意所侵的缘故。   他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远方的重重殿檐,说道:“对我来说,破局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   山道上一片安静。   与平常的热闹相比起来,这无疑显得有些冷清和落寞。   但这不是因为那些平日里追随宋辞前行的人,在发现无法劝说他回心转意后愤然离去,而是所有人在确定他的意志后,此刻都在尽自己所能试图解决问题,对抗师长们亲手掀起的浪潮。   无动于衷的只有一人。   玄天观那位名为挽秋的道姑,站在他的身后,沉默片刻后问道:“是什么?”   宋辞平静说道:“他们说,东安寺和暮色有关系,此行是为求真相,杀死暮色必须要经历的一步。”   道姑说道:“然后呢?”   “我和暮色很熟。”   宋辞的声音不见情绪:“这群人想要杀暮色,理应先来问我,既然他们不愿来问我,那我只好主动去见他们,回答他们的问题了。”   道姑看着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   如果宋辞真像话里这般做,那他的下场绝不会比司程二人来的要好,甚至可以说必然更差。   这就是在凭一己之身对抗整个道盟,中州五宗掌门真人的共同意志。   长时间的安静。   晨光终至。   道姑抬起头,望向破云而落的那一缕晨光,忽然问道:“你喜欢怀素纸是吗?”   她的声音很淡很淡,听不出情绪,近乎客观的陈述。   宋辞微怔,然后哑然失笑,说道:“我不喜欢她,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仅此而已。”   道姑看着他,沉默不语。   宋辞摆了摆手,示意接下来的路不必再送。   他往山道外走去,即将凭虚御风而起时,突然间停了下来,说了一句话。   “真要说我喜欢某个谁,那我觉得这个谁,是你。”   话音落下,道姑神情错愕抬头,却发现宋辞已然穿林过叶。   就在她想要追上去,问清楚这句话的时候,却发现师兄止步不前。   她毫不犹豫地身化遁光,与宋辞并肩,欲要开口之时,突然看到了一幕让她哑然无语的震撼画面。   天光破云而落,于晨雾中如丝似缕,千回百转。   晨钟未起,东安寺一片幽静。   一袭白衣拾阶而上。   ……   ……   无数视线中。   那一袭白衣行至寺门前,转身回望山下,俯瞰一切。   那人神情淡漠如故。   然后。   她平静地问了一句话。   “听说你们要杀我?”   ……   ……   “不愧是她。”   通天楼上,梁皇由衷感慨说道:“每当你觉得她不会这样做,她却偏偏能做出这样的选择,甚至让你生出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裴应矩眼神复杂,回想起万劫门旧时光中的事情,没有说话。   江半夏与他一同沉默,静静看着这一幕。   一面光镜将此刻东安寺的画面,以最为真实的模样,丝毫不差地展现在众人眼中。   今日这场变故,在场众人不会亲自下场,借此为手段将冲突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至于成为一场无法收拾的血腥冲突。   “这在事前的预料之内。”   元道远的声音响起,如常冷漠:“不是意料之外的选择。”   江半夏忽然问道:“那你觉得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梁皇思考片刻,说道:“以暮色……怀素纸过往展现出来的性情,贸然出手的可能不多,她应该会试图凭借过往名望积累来解决这个问题。”   裴应矩漠然说道:“暮色最是擅长蛊惑人心。”   元道远说道:“但今日不是辩难,无论她今日说的话多么动人,都于事无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自远方而起。   穿过光镜,落在此间。   “若要我死,你等须先死。”   ……   ……   与这句话一并出现在光镜之内,为中州五宗掌门真人所见的,还有骤然消散的阳光。   阴云无由而至,密布于天空之上。   有风起。   雨落。   这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   广场上的修行者们,尚未从那句话中醒过神来,忽而遇上这场骤雨,自是措手不及。   就在许多人为寒意所浸,打了个寒颤,想要把秋雨挡在身外时……却从雨中听到了惨痛至极的哀嚎声,在自己的身边响起。   人们下意识望向惨叫声的起处,只见秋雨随风交织成帘,如千万道飞剑般,在一位同行者的身上漠然交错。   每一次的交错,那人的身体就会随着衣裳一并被分开,向旁观者展现出最为真实的血肉之躯,是红的也是白的,更是脆弱无力的。   一粒雨珠如锤似拳般,落在那人的头颅上,便带来一朵烟花的绽放。   然而这烟花留下的却不是爆竹的味道。   唯有血肉。   无数朵烟花先后绽放盛开。   皆是血肉。   满天鲜血四溅纷飞。   与秋雨于人间共舞。   ……   ……   东安寺前。   那人负手而立,站在凄寒秋雨中,白衣不湿。   她的眼中没有冷漠更没有狂热,只是平静。   她静静看着这一幕画面,听着那些哀嚎与惊恐声,仿佛眼中所见不过一群蝼蚁的死去。   ……   ……   通天楼上一片安静。   梁皇沉默了会儿,望向元道远,抱着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认真问道:“师兄,这在你的计算之中吗?”   裴应矩看着这一幕画面,发现自己竟没有太多意外,甚至觉得这才是理所当然的。   他仍旧记得,那夜万劫门中怀素纸持剑杀人,杀到衣裳鲜红如血染。   那么,今天这个选择似乎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在……”   元道远摇了摇头,看着光镜中的画面,神情复杂至极,说道:“我想过她会动手杀人,但我没想过她会直接动手杀人,更没想到她会这样杀人。”   江半夏说道:“暮色的手段有问题。”   “这场秋雨不只是羽化登仙意。”   梁皇以剑目相看,神情不断变化,沉声说道:“其中还掺杂着玄天观的御六气,甚至执天行的法门。”   元道远安静片刻后,说道:“还有本宗的无归道经。”   一场秋雨何至千万粒。   暮色以秋雨杀人,却没有将众生一视同仁,而是择人杀之。   同一粒雨珠,落在不同人的身上,带来的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这其中展现出来的是无与伦比的算力。   以算力论,人间当以无归道经为首,无有能出其右者。   “这场雨还是剑。”   梁皇的声音伴着叹息响起。   裴应矩说道:“是拳头。”   江半夏看着这一幕画面,感慨说道:“如果她想,随时都会有雷霆降下。”   元道远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情绪复杂问道:“这就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吗?”   ……   ……   东安寺内一片沉寂。   站在二层楼上,殿檐之下的僧人们,听着秋雨中不断响起的凄惨哭嚎声,久久未能说话。   无论渡山僧还是住持,此刻都沉默着。   那些寻常僧人们,想着之前很多个夜里,自己曾经试图与暮色切断所有关系,以此求平安,脸色更是越发苍白,连嘴唇都在颤抖。   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现在死在雨中的人……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一念及此,僧人们更是心生恐怖,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   住持闭上眼睛,不忍再看雨中惨景。   渡山僧没有如他一般,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发现自己和师父……在这方面或许还是幼稚了些。   ……   ……   秋雨未曾散去。   晨光被掩在云后,落不下人间,寺里的钟声却如常响起。   钟声浑厚响亮,回荡在秋雨之中。   钟声不绝。   满是慈悲意。   也许是寺前那人有感钟声,雨势微缓,不再骤急。   广场上,血肉与雨水混杂在一起,肮脏到难以描绘。   人们眼中尽是茫然之色,想要痛快哀嚎却又不敢,生怕惊扰那人再起杀念。   不知过了多久,钟声终于停歇。   寺前那人往前一步。   天地间一片死寂。   活着的,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   那人看着秋雨中的芸芸众生,神情平静,如临天下。   片刻后。   她很简单地说了句话。   “休教天下人负我。”   PS:写的很爽,果然爆更的时候就得写这种情节-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暮色重临   这是暮色今天说的第三句话。   ——休教天下人负我。   她的声音不嘹亮,不激昂,不狠辣,不委婉,不温柔,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此刻她说的是炒菜不放盐真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很难吃下次别这样了。   无人回应。   站在秋雨中的绝大多数人沉默不语,都知道她的这句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那几位位于云端之上的掌门真人听的,少数听不明白这句话的人,这时候还沉浸在先前那场血腥至极的杀戮之中,根本无法回过神来,又凭何开口?   秋雨淅淅沥沥,晕开了广场上的血与肉,形成一幅极美妙的山水画。   寺门前。   暮色似是失了说话的兴趣,又或者是等待回应的到来,竟是不以为意到直接移开视线,去看那远方的如黛青山。   这位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描述的未来元始魔主,此刻就这么随意地站在那里,目中无人。   她不出声。   天地间就没有人敢开口。   有人看着这一幕画面,于恍惚之间回想起来一件事。   人间不只是久不见怀素纸。   暮色亦与人间相别久。   ……   ……   神都,通天楼。   元道远神情有些难看,声音微冷说道:“死在她手下的人,都是道盟的人。”   梁皇皱起眉头,没有说这怎么可能,因为这已经是事实。   数千位修行者为暮色之事,从中州各地一并奔赴东安寺,沿途不断有人参加进来,仍旧能够维持秩序,不曾真正生出乱象,只要不是白痴,都能猜得出来道盟在人潮中安插了相当数量的人手,于暗中引导操纵事态的发展,确保一切如常进行。   问题在于,这些人的身份事前都经过保密,与光明正大这四个字毫无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暮色是怎样做到让那场秋雨落下的每一粒雨珠,都准确落在道盟的人的身上?   这未免太过荒唐。   正是这种谁也想不到的荒唐,才会让混在其中的道盟执事措手不及,近乎毫无反抗般死在了那场秋雨下。   “是丘中生那群人留下的遗毒。”   江半夏轻声说道:“为了淡去司程二人的痕迹,他们几乎将整个巡天司给拆了,道盟对中州再怎么有掌控力,也不可能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重新建立起一张同样的情报网出来。”   话至此处,她笑了起来,声音里几分感慨:“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裴应矩听着这话,心想这确实很有道理,但为何又隐隐有种不妥的微妙感觉?   “丘中生已经死了,再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   元道远面无表情说道:“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平了这件事。”   这里没有白痴,都知道暮色的那句话是说给他们听的。   事已至此,道盟再继续沉默下去,于情于理都不合。   “我们不能贸然动手,这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梁皇安静了会儿,看着他说道:“让那些来看戏的人出手吧。”   元道远沉思片刻后,望向江半夏,问道:“你的想法呢?”   江半夏莞尔一笑,说道:“我觉得先开口更好,毕竟整个人间除了我们,谁看到广场上的画面,都会觉得她就是在乱杀人。”   “那就先开口。”   元道远望向那面光镜,说道:“我现在很好奇,她今天的第四句话是什么。”   ……   ……   秋雨不曾停歇,东安寺前雾气不散。   那一袭白衣随风微飘,依旧不似在人间。   忽然之间,一道声音在雨中响起,愤恨憎恶中掺杂着惊恐。   “疯子!”   那人痛心疾首道:“怎么会有你这样子杀人的!”   这道声音不是来自于广场,而是云层中。   一位身着锦衣的老人,身化遁光破云而落,来到满是鲜血的广场上。   随着老人的出现,以东安寺为中心,或是山林,或是层云,或是远处小镇之中有各色遁光相继升起,照亮阴沉天空,带来光明。   广场上活着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当然有辨认出老者以及其他人身份的修行者,不禁大喜过望,甚至喜极而泣。   “是笑剑斋的何掌门!”   “那位是玄玉楼的青长老!”   “莲华商会的唐供奉居然也在……那人是凝翠崖的熊崖主!”   一位又一位隐藏在东安寺四周,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修行界强者,此刻纷纷现身在秋雨之中,皆以冷漠目光注视着寺门前的那位白衣女子。   这些在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强者们,今天无疑是来旁观的,是来看戏的,是不愿贸然掺和到今日这件事里的。   但就像是先前那位何掌门说的一样,在他们的漫长修行生涯当中,从未见过有人像暮色这样杀人的。   如此惨事发生在眼前,都是大宗门大势力的强者,又怎能装作视而不见转身就走?   哪怕其中真有不少人心生惧意,不敢与暮色为敌厮杀,为了自家宗门颜面,这时候也必须要站出来,别无二选。   秋雨笼罩中的天地间有诸多声音响起。   如春雷绽放,震的满天雨水乱飞。   “暮色,你怎敢这般杀人的?”   “你真以为正道无人了吗!”   “今日之事,你必须要给一个交代出来!”   “不要以为你能一走了之!”   “休教天下人负我?你若不负天下人,天下人又岂会负你?”   “你睁大眼睛看看你做了些什么,你为何还能这般理直气壮的?!”   “怀……暮色姑娘,囿于某些缘故,我对你始终心怀敬意,我相信在场很多人也和我一样,抱有相同的想法,或许我们可以稍微谈一谈。”   “暮色殿下,我想您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杀戮永远不可能解决问题,因为你不可能把人杀完,还请您三思。”   “这里终究是禅宗清净地,孤闻大师若是在生,目睹现在的画面,想必也是要痛心疾首的,您今日现身于此的目的,我们心里其实都是明白的,所以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看似不同实则相同的言语不断响起,从浅至深,从直言欲杀至委婉动人,回荡在秋雨中。   就像是战争开始前的阵阵鼓声,欲要振奋人心,摧残敌心。   暮色却毫无反应。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仿佛一池静水,不曾为春雷狂风所皱。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   这种轻蔑伴随着未散的鲜血,如同毒药般浸入人心,让人难以维持冷静。   于是。   那些声音不再是只是愤慨,渐渐酝酿成另外一种情绪。   名为愤怒的情绪。   怒。   但却没人出手。   秋雨还在下,未曾真正停歇,先前那一幕血腥画面,此刻犹然在眼前。   纵使身旁都是同道,暮色不过孤身一人在雾中,可他们又怎敢贸然动手?   ……   ……   远方山崖上。   云妖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里有些茫然。   小姑娘十分在意一件事。   “这群人的境界和圣女殿下差不多啊。”   她看着站在旁边的前巡天司执事,不解问道:“按书上的说法,他们现在不应该喊对付邪魔外道,自不必讲仁慈,就要并肩而上灭之绝之这样的话,然后一股劲地冲上去吗?为什么在这里傻愣着?”   那位执事愣了一下,心想自己现在是天渊剑宗的人,而天渊剑宗是毋庸置疑的正道领袖,这该怎么回答才来的妥当?   如果用词失措,会不会让虞归晚心生不满?   “因为他们本就没想要站出来,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出来。”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会说很多的话,试图以言语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最不济也要扰乱素纸的道心。”   云妖想了想,说道:“可是圣女殿下根本不理他们,这样不是很尴尬吗?”   虞归晚轻声说道:“所以平静终不可久。”   ……   ……   “这种平静会维持多久?”   道姑看着远方的那一幕画面,眼里的情绪很复杂。   宋辞摇头说道:“不会太久。”   此时他已经回到山道上,没有再前往东安寺。   当暮色动手杀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资格,再也无法影响到事情的走向,又何必再过去?   更何况他的同伴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怀……”   陈安歌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暮色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这也是山道上众人心中的问题。   宋辞看着那头,想了想,不确定说道:“或许是她觉得这些人,没有决定今日这件事的资格,因此不配让她开口说话?”   听到这句话,众人恍然大悟,觉得这就是正确的答案。   ……   ……   通天楼不曾安静。   那面光镜如实将东安寺前发生的一切,无论画面还是声音,尽数倒映在楼里。   诸宗掌门看着光镜里的画面,听着那些越发激昂和不耐以及愤怒的言语,却迟迟未能等到暮色的第四句话。   梁皇没有为此遗憾叹息,感慨说道:“堪称绝代。”   裴应矩想着万劫门中的数次会面,想到那句灭你满门的话,情绪复杂说道:“她确实是骄傲到极致的一个人。”   元道远没有参与这个话题,直接说道:“让人准备动手。”   江半夏唇角微翘,笑容依旧,看着光镜中的画面。   寺前秋雨淅沥,漫天骂声与劝说,她凭栏而立,远观秋山。   这似极了骄傲。   但她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她很清楚她现在的想法。   这哪里是什么骄傲。   这就是懒。   是嫌弃。   是懒得与人争辩。   仅此而已。   PS:三千字……三千字,今天应该能写一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杀人如草,白衣如雪   江半夏收回视线,望向另外三人,感慨说道:“暮色姑娘又要名动天下了啊。”   她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就凭此刻东安寺前那群来自中州各地的强者,不可能真正威胁到这位未来魔道共主,强行动手带来的结果只有一个,便是死亡。   这句话很有岱渊学宫的腔调。   看似感慨,实则嘲弄,藏锋芒于言语之间。   通天楼内片刻安静。   元道远漠然说道:“我没想过要杀死暮色。”   江半夏微微一笑,问道:“你只是想让世人重新回忆起暮色这个名字?”   时光是天地间最为锋利的事物。   暮色与人间相别久,世人便也渐渐忘了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尤其当怀素纸的名字与暮色相连起来后,这种遗忘便来得更深了。   在道盟掀起如今这场狂潮前,那些追随仰慕怀素纸的修行者,早已在明里暗里为暮色说话,为她洗去过往所有的罪名。   若无今日此事……   或许暮色已成传说。   元道远没有说话,便是默认的意思。   梁皇安静片刻,望向那面光镜中的画面,说道:“我们做的这一切,本就是为了让她名声有瑕,不再完美无缺下去,现在过程不同了,但通往的终点却是一样的。”   江半夏不再多言,说道:“那我没有意见了。”   “今天已经死了不少人,再继续死下去,确实不是一件好事。”   元道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而说道:“让宋辞……还有南离过去一趟和暮色谈谈,平了这场动乱吧。”   裴应矩提醒说道:“这很不好谈。”   今天这件事是道盟率先发难,以暮色展现出来的性情,道盟岂是想退就能退的?   这时候让年轻一辈去动之以情,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有些不择手段了。   “正是因为难,这场谈话才有意义。”   元道远说道:“谁能说服暮色停手,让事态不继续扩大下去,那就证明谁更有资格成为道盟之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   通天楼内众人却为之意外。   就连江半夏都挑了挑眉。   梁皇看着元道远,认真问道:“如果我没理解,师兄您这是让暮色来决定,谁将成为下一任道盟之主?”   “是的。”   元道远笑了笑,说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裴应矩眼神微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江半夏忽然说道:“看来师兄不太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   “不喜这两个字太委婉了些,你可以更直接一点,用厌恶来形容。”   元道远没有敛去笑容,继续说道:“而且你们不觉得这个选择很有意思吗?”   梁皇摇头说道:“比起有意思,正确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元道远说道:“我以为这就是正确的选择。”   “为何正确?”   裴应矩忍不住开口。   元道远却没来得及回答。   “因为道盟有鬼……”   江半夏的视线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唇角微翘,似笑非笑说道:“很不巧的是,那只鬼似乎就在我们当中。”   通天楼一片安静。   气氛骤然压抑紧张。   有资格登上通天楼的人,都是道盟八大宗的核心人物,没有谁会是白痴。   或者说就连林轻轻那样的白痴,在接连受挫之后都会对内部产生怀疑,更何况是此刻在场的四位掌门?   出于各种原因,这种疑虑没有被付诸于口,留在了心照不宣,各有想法的程度。   江半夏却在这一刻把事情给直接说破了。   “我很好奇。”   她看着在场众人,微笑说道:“现在我把这事儿给说破了,藏在我们当中的那只鬼,还有办法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让暮色决定谁来成为道盟的主人吗?”   一片安静。   没有人说话。   元道远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裴应矩沉默不语,心想到底是谁呢?   梁皇眼皮垂下,仿佛睡着了。   江半夏不在乎这些。   “如果我们都没有办法把这个消息送出去,那相信暮色做出的决定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嫣然一笑,最后说道:“毕竟她还是怀素纸,那个希望人间美好的怀大姑娘。”   ……   ……   “我同意。”   元道远打破了这种沉静。   他面无表情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裴应矩说道:“同意。”   梁皇撑起眼帘,望向窗外渐亮的晨光,安静片刻后说道:“可以。”   江半夏没有说话,因为这就是她提出来的。   “有一个问题。”   裴应矩看着众人说道:“莫大真人和明景前辈那边该如何交代?”   梁皇说道:“待事情结束后,我亲自去一趟长生天峰。”   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今日此事仅限于在场四人,尘埃落定之前,不能有第五个人知道。   “宋辞和南离会不会猜到我们的决定?”   裴应矩再补充了一句。   江半夏轻笑出声,说道:“暮色杀人如麻是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连一个时辰都不到,谁会觉得我们要以此来判断道盟之主的位置去向?”   裴应矩想了想,说道:“有理。”   梁皇说道:“那谁去把这件事转告给宋辞和南离?”   “一句话就好。”   元道远伸出右手,以指为笔,凭真元为墨,凌空写下了六个字。   ——平东安寺之乱。   这六个字以无归道经所书,每一笔都标准到极点,没有丝毫的偏差,便也意味着无深意可言。   众人认真看过,确定没有问题后,点头同意。   元道远挥手,这一行字分化成两道流光,悄无声息隐入天地之间,以最为低调的姿态,去往宋辞与南离此刻所在之处。   他做完这一切,再次望向那面光镜,面无表情说道:“继续刚才的事情吧。”   继续什么?   当然是动手。   中州五宗是正道领袖,是中州事实上的统治者。   就算此刻他们决定与暮色谈,那也不可能直接谈,必须要先打过一场,才有坐在谈判桌上的理由。   ……   ……   不过片刻时光,神都的决定已然呈现在东安寺前,没有半点的折扣。   道盟已然知晓此间变故,中州五宗的强者们正在赶往此间,以最快的速度。   这个消息随着不曾停歇的秋雨,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自中州各地而来的修行者强者们,视线依旧落在暮色的身上,然而与先前不同的是,绝大多数人的神情显然轻松了许多,不再如前沉重。   “暮色,你该知罪了。”   “你很快就会为今天这场血案付出代价。”   “我现在很想知道,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你再怎么强,难道你还能强到把我们全杀了吗?”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与先前那些愤怒的指责相比起来,此刻的言语无疑要轻快上许多,是带着嘲弄与讥讽之意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暮色不会理会这些人的话,将会继续冷漠骄傲下去时……   忽有风来。   心未动。   白衣已动。   暮色不再看那远方秋山,目光穿过层层雨帘,落在广场上的人们的身上。   天地骤然一静。   那些在中州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强者们,与她眼神相接瞬间,竟是生出一种道心欲裂的可怕预感。   下一刻。   这种预感化作真实。   一道流光亮起。   于秋雨笼罩的天空下。   那道流光的速度快的让人难以置信,转瞬居然没有即逝,而是在天与地之间留下无限残影!   当残影渐凝成实,天地气息已然大乱,但依旧无声。   有人从原地消失不见。   不知去往何处。   广场上的人们尚未反应过来,仍自茫然错愕之时,一道恐怖的轰鸣声骤然出现!   轰!   仿佛九天之上的雷鸣响彻于大地。   无限残影缓缓归一。   暮色站在雨中。   远方也有轰隆声响着。   人们下意识望那头望去,只见山峰正在不断倾塌,烟尘冲天而起,神情茫然。   人们再回头,发现那位在修行界颇有名声的玄玉楼青长老,此刻已然消失不见,神情惊惧。   如果他们没看错的话……暮色竟是在一瞬之间,直接重伤甚至是杀了一位化神境的真正强者?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下一刻。   秋雨骤急。   秋风肃杀。   暮色身影骤虚,出现在第二个人面前,漠然出手。   拳落无声。   轰!   再有一位所谓的强者倒飞出去,撞向山林,掀起无数烟尘,不知死活。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   狂暴的气浪卷起与鲜血混杂一起的雨珠,连带着广场上的血肉,化作腥风血雨向四面八方轰袭而去。   山林染红,寺门的颜色变得更为深沉,明黄的砖瓦上多了新的刺眼点缀。   天地间一片血色。   那些留在广场上的寻常修行者,根本无法承受力量的余波,直接倒在了地上,面孔扭曲到极致,神情痛苦紧闭眼睛,拼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只能以哀嚎声发泄。   那一袭白衣穿行在哀嚎声与血色中。   她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   行走。   出拳。   收拳。   再行走。   再出拳。   再收拳。   一拳即是一个人的命。   杀人如除草。   当暮色不再行走,静立秋雨之中时,广场上已经没有人站着了。   白衣依旧如雪。   然后。   她说出了今天的第四句话。   “不是我自以为无敌,是你们太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绝代   秋雨还在下。   秋风仍在吹。   那一袭白裙微微飘着。   暮色生得高挑,但终究是一位女子,身形在修行界里谈不上出众。   然而此刻她的身影落在人们眼中,却变得无比高大,仿佛直抵天穹。   就像她今天说的每一句话,明明语气都是稀松寻常的,却偏偏有种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感觉。   因为话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写满了无敌。   她听说有人要来杀她,故而她来赴约。   她说若要我死,你等须先死,便直接杀人。   她说休教天下人负我,天地间无人敢开口回应。   她说不是她无敌,人们却沉默不敢相信。   这样的人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   此刻还在旁观这一战的那些人,很自然想到了两个字。   绝代。   然后再是四个字。   风华绝代。   ……   ……   暮色不知道这些想法,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因为她本就是注定要留在史书上的人物,会被无数人加以描绘与评论。   风华绝代也好,血手人屠也罢,都不过是书上的几个字。   与她何干?   就像她之前始终不动手,静看一番秋雨洗青山,对那些或是好言劝之或是恶言向之的话置若罔闻,不是因为她骄傲到不屑一顾,更不是因为她耳朵聋了听不到那些人说什么,而是她在确定一件事情。   那些站出来说话的人,与道盟有何关系,今天来到东安寺又是为何缘故。   如果真有人像自己话里说的那么漂亮,是真为了她来到东安寺,不是为了争抢道盟抛出来的狗骨头,那她的态度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因为这与她有关。   可惜的是,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   至少天渊剑宗是这么告诉她的。   更重要的是……   她早就听得烦了。   一群废物在那里碎碎念个不停,连雨声都压了过去,哪里还有半点清净可言?   ……   ……   微风挟着秋雨落下,也许是死气浓郁的缘故,场间渐有寒意生。   暮色站在广场最中央。   她没有撑伞,如丝似缕般的雨线随风飘落自身上,微湿了她的衣裳与黑发,却更显美丽。   她的周围躺着很多具尸体,鲜血混杂着雨水,在青石板的缝隙间流淌着,看上去极为凄惨。   那些哀嚎与惨叫声,早已消失殆尽不见,因为没有人想死,所有人都觉得暮色随时有可能在杀人,怎敢再继续留下来?   她抬起手,把被秋风吹至微乱的青丝捋至耳后,望向远方可见晨光的天空。   ……   ……   东安寺的医僧在人间颇负盛名,寺里的僧人也算得上是看惯血肉,但就是这样的僧人都愣住了,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有僧人忍不住望向住持,声音颤抖问道:“是不是那些人……其实都浪得虚名?根本没有传闻里的那么强大?就像暮色说的那样……都是很弱的。”   住持没有说话。   因为他认识那位玄玉楼的青长老,知道这人的境界与自己相差无几,真要是动起手来,胜负难料。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修行者,在暮色面前却坚持不到刹那。   那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这场战斗的凶险程度早已超出东安寺所能干涉的范畴,寻常大宗门的修行者亦无资格说话,唯有修行界里的真正强者才有资格粉墨登场。   比如道盟八大宗。   比如幽泉阴府。   比如元垢寺的唯一人间行走。   “弱吗?”   渡山僧的声音里满是苦涩:“与暮色相比起来,那自然是弱的。”   那僧人愣了愣,然后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神情变得极为精彩。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在旁的一位僧人低声询问。   殿内一片沉默。   谁都知道,暮色今日之所以现身于此,是因为东安寺本该遭遇的那场危机。   从这个角度来看,寺前广场上的那些尸体,与东安寺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于情于理,这时候寺里的僧人们应该要站出来,推开那扇沉重的寺门,去面对这场盛大的因果。   但谁有这样的勇气呢?   谁有这样的资格呢呢?   与暮色并肩而立,那东安寺必将迎来道盟的打击报复,当年岱渊学宫那位老妇人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极有可能变作事实。   “闭嘴,在这里看着。”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样就足够了。”   闭嘴这两个字听着很是讽刺,但却是元垢寺在这五千年漫长时光中,所明悟出来的处世真法。   是的,世人都以为无归山最擅长当乌龟,却不知道这并非事实。   以闭嘴忍让的角度来看,谁又能比躲在元垢寺五千年不出,沉默坚韧无视世人所非议与恶意的僧人们更了不起?更加乌龟?   这个世界上最擅长的当乌龟的宗门早已是元垢寺了。   “那就如此吧。”   住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就此担负起责任,做出最后的决定。   与此同时,眼尖的僧人发现雨中再有身影出现。   那人很有名气,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成为道盟之主的两人之一。   宋辞到了。   这一次,他的神情十分复杂。   ……   ……   宋辞的脚步很沉重。   直至片刻前,他都没想过要参和今天这件事,因为那场秋雨来得太急,那些人死的太快,就算再重复上千次,他也只能看着一切发生。   而且他早已猜到,死在雨中的那些人都与今天这场浪潮有关——这不代表他认为这些人死有余辜,但事情已经发生,他没有与之计较的能力,便只能沉默。   更重要的是,他下意识觉得今天这件事会止于那些人的死亡,接下来将会是一场谈判。   怀大姑娘总不会乱杀人。   但他错了。   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怀素纸。   是暮色。   ……   ……   “你不该这样杀人的。”   宋辞的声音更沉重,就像是被雨水彻底浸湿的厚重衣裳。   暮色神情平静,眼里不曾有半点涟漪。   宋辞看着广场上的鲜血,看着更显鲜艳的寺门,看着飞檐与墙壁上的刺眼点缀,没有介意她的沉默,看着她认真说道:“就到这里吧。”   “然后数年甚至不到数年后,相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不断重复循环下去吗?这样做太过无聊,而且很浪费时间,我不接受。”   暮色的声音很平静。   她的视线没有落在宋辞身上,依旧落在远方不为秋雨所笼罩的天空,眼里仿佛映出了那座人世间的最大都城,与通天楼上的那几个人。   这是她今天说的第一句寻常话,她没有吝啬言语,把自己的想法说的很清楚。   话音不曾为秋雨所囚,随风散落四处,落入众人耳中。   人们无言以对。   某片屋檐下,道姑等人神情低沉,同样说不出话。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只要掌门真人们不改主意,那相似的事情就会不断发生。   这一次是东安寺,下一次换做别的地方,暮色在人世间走过那么多路,总能挑到一个与她有瓜葛的。   至于那些为此而死的人……百年之前,与元始宗为首的魔道决战之时,中州五宗就不曾在乎过,如今又怎会莫名在乎起来?   不过都是些耗材罢了。   死就死了。   只要死的不是中州五宗的弟子,那就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因为在那几位掌门真人看来,这些人根本不足以决定战争的胜负走向。   很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   如果人死多了,天下宗门将会离心离德,更加不信任道盟?   这从来都不是问题,只要道盟一直强大下去,时光就能让后世中人忘记现在发生过的一切。   ……   ……   宋辞神情平静,说道:“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暮色说道:“如何解决?”   宋辞说道:“我将会成为道盟之主,亲自纠正这个错误。”   暮色说道:“很多年前,有人与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宋辞的语气很认真呢。   暮色淡然说道:“你让所有人都不高兴了,这个世界便会与你过不去。”   宋辞沉默了。   这场谈话不像之前,两人的声音为秋雨所笼罩,不曾为旁人所知。   他低头片刻,然后抬头望向暮色,说道:“但终究要有人走出这一步。”   暮色说道:“哪怕粉身碎骨?”   宋辞说道:“是的。”   “这个想法我只能用白痴来形容。”   暮色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远方的天空,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说道:“那你就粉身碎骨好了。”   话音落下,此间的人们忽然看到一幕神奇至极的画面。   满天秋雨骤然骤急。   千万颗雨珠砸落在地面上,身躯却没有随之粉碎,竟是反弹了起来,跃至天空之中。   刹那之间,天空之中竟是凭空生出了一条大河。   那一袭白衣飘然而起。   暮色伸出右手。   有风起。   天河如剑,剑锋指向的尽头,赫然就是宋辞。   以清都山之羽化登仙意为根基,玄天观之执天行为辅,将太虚剑派的千万道剑意刻入其中,借无归道经足以统筹天下一应事的恐怖算力,最终凝聚而成的恐怖一击。   更为可怕的是,天河中有佛光流转不休,定人心神。   这是剑诀与道法的极致结合。   这不是一道剑光。   这是一座剑阵。   剑阵落成一刻,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宋辞绝对接不下这一剑。   除非他手中拿着众生书,又或是当年的麒麟符箓还有第二张。   但此刻的他什么都没。   屋檐下,那些追随宋辞已久的同辈中人,正奋不顾身地冲入雨中,想要阻止这件事。   避至远处的寻常修行者,都在惊恐着想要走的更远,生怕被这一剑的余波杀死。   那些在修行界里颇有名声的强者,神情变得极其难看,心想暮色这怎么可能是一位晚辈,就应该是一位转世重生而来的绝代魔主。   渡山僧看着这一幕,不由睁大了眼睛,心想难道你现在就要掀起战争吗?   思绪不过片刻。   暮色没有任何的迟疑,平静挥手。   天河倾落。   千万雨珠为剑锋,奔向宋辞,直接斩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有流光自远方天空亮起,穿云破雨而至。   一颗珠子出现在宋辞身前。   此珠色泽颇为深沉,其蓝幽深如万丈海底,散发着至为沉重的气息。   是长生宗所执掌的九阶法宝,于万器谱上位列第九,犹在朱颜改之前,名为四海归元珠。   在万器谱的记载当中,四海归元珠为长生宗前人所炼制,耗费将近三百年心血,于归墟之中炼成的一件至宝,号称有统御天下万水之能。   四海归元珠不曾遗失走落,一直以来都在长生宗手上,此刻出手的人自然是长生宗的强者。   就像元道远说过的那样,中州五宗底蕴之深厚深不可测,只要怀素纸想看,随时都能给她找十个炼虚出来。   此刻出手的这位长生宗强者,便是一张生面孔,然而其气息之深沉凝练,明显在炼虚境中沉浸多年,绝不是炼虚初境。   与岳天相差无几。   暮色不为所动。   天河砸落,与四海归元珠直接相撞。   轰的一声巨响!   两者相遇后产生的恐怖余波,顷刻间就让整座广场下沉数丈,再也无法与寺门前的漫长石阶相连接,泥土被掀翻腾飞出来,大地袒露出触目惊心的巨大豁口,旋即颤抖了起来。   在大地的剧烈颤抖之中,山林里的参天巨木不断倒下,崖畔倒塌,目之所及一片惨不忍睹的狼狈。   与这道余波最为接近的东安寺,早已开始护山大阵,数道佛光在雨中飘去,聚拢如袈裟笼罩整座寺庙,准备迎接这次冲击的时候,却发现只有不足为惧的地震。   不知道过了多久,余波终于消散。   那道为秋雨所成的天河,回到那一袭白衣的身边,不再如前汹涌。   暮色也不再如前强大。   四海归元珠的色泽依旧深沉。   与此同时,一道遁光以极快的速度接近,最终停在宋辞身旁,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他抬起头望向暮色,神情却凝重到了极点,仿佛先前交手当中占据上风的不是自己。   因为这位未来魔道共主的气息,在他的感知当中,正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于顷刻间回到巅峰,不见半点折损。   暮色神情漠然。   秋雨依旧笼罩天地,仿佛永无止境。   她不曾开口,这方天地的所有人,却都感受到她的意志。   “你们要杀我,现在我来了,然后呢?”   PS:昨天出了点问题,哎,整得只有这么一更,真是糟糕透了,还有最后的四天,字数变得十分沉重。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人之下   明知山也在下雨。   山中风光未曾老去,青草嫩绿,古树悠悠。   七八只尚未化形的小老虎,在雨中欢快追逐玩耍,不时倒地袒露出肚皮,画面看着让人高兴之余,难免又有几分恼火。   山间小楼,谢渊正低头煮茶。   楚瑾却站在窗边,凝视着某片天空,已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谢渊把煮好的茶倒入杯中,浅浅地尝了一口,问道:“你没想到她会这样做?”   “我只是不喜欢这种做法。”   楚瑾没有回头,说道:“今日过后,道盟或许不敢再行相似之事,但她过往所积攒的名声也付之一炬了。”   谢渊想了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笑着说道:“杀人的是暮色,跟她怀素纸有什么关系?”   楚瑾没有笑。   她转身,静静看着谢渊,一言不发。   谢渊便也不笑了,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事情已经成为事实,而事实不会因人的意志而发生改变,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   楚瑾面无表情问道:“你在给我讲道理?”   谢渊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楚瑾说道:“那是什么?”   “是我不想你为了这件事生气,想要哄你,但好像说的不太对。”   谢渊有些不好意思。   虽是多年夫妻,但他直到今天这一刻,还是想不出那些漂亮的,足够动人的话。   难免羞愧。   楚瑾沉默了会儿,话锋莫名一转,说道:“你能赢她吗?”   谢渊微怔,问道:“嗯?”   楚瑾神色不变,说道:“暮色。”   谢渊今天的心情不错,整个人都很放松,此刻忽然听见这样一句话,没有沉思太久,便准备直接给出答案。   然而就在开口的前一刻,他忽然间醒过神来,发现这个问题很有问题,不能也不该随意回答。   他神情认真说道:“当年的我当然能赢她。”   楚瑾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渊有些尴尬,问道:“你不相信?”   楚瑾不想折了丈夫的颜面,望向楼外山雨,看着那些正在打滚的老虎,很自然地想起留在清都山上的女儿,说道:“我只是觉得清和的眼光还算不错。”   谢渊看着她,认真说道:“虽说清和像我,但终究还是继承了你的优点。”   楚瑾不置可否。   谢渊说道:“我刚才说的是真的。”   听到这句话,楚瑾没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想我都已经换了个话头了,你为何非得要绕回来?   “她不是我对手。”   谢渊坦然说道:“清都印一直在我手里,而道一弓不在她手上,所以她赢不了我。”   楚瑾本不想说话,但这时候是真的忍不住了,险些就把白眼给翻出来。   “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平静得很是刻意,反而更显幽幽。   谢渊说道:“总好过打不过吧?”   楚瑾叹了口气,不再与丈夫纠结这个问题,转而说道:“她这样不见得全是一件好事。”   谢渊明白话里的意思。   怀素纸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战力,于同境界之中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人,而且不是同时代第一,是前无古人以及很有可能后无来者的断层第一。   往后的修行界当然也会有新的天才,然而再如何天纵奇才也罢,最终也只能做到居万人之上。   于一人之下。   但这终究是有代价的。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是元始宗的不传真经之一,世人得知此经者屈指可数,但清都山的这对夫妻却是例外。   由于楚瑾的缘故,谢渊当年曾经仔细钻研过这门功法,对此知之甚深,此刻自然能听得明白楚瑾为何担忧。   以及。   怀素纸修行的问题所在。   “飞升本就是极难的事情。”   谢渊望向天空,眼里流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憾意,说道:“千年以来也就那么一个,做不到也没什么,而且……她不见得真没机会了。”   楚瑾沉默了会儿,问道:“为何?”   谢渊笑了笑,说道:“还记得元始宗当年那位把道盟撮合出来的前辈吗?”   楚瑾听懂了,于是沉默。   “怀素纸到时候飞升不了,比她更为头疼的是中州五宗。”   谢渊想到那时候的画面,便觉得事情愈发有趣,笑着说道:“他们肯定不愿意面对一位无敌于人间,还爱管闲事的魔道巨擘。”   楚瑾说道:“可以请先人出手。”   话里的先人是先人,但更是仙人。   “人要站在山外,那才能算得上是仙人。”   谢渊摇头说道:“人在山中,不过就是一个强大的修行者,仅此而已罢了。”   楚瑾再一次转移话题,说道:“今日的结局会是怎样?”   “不知道。”   谢渊对此十分坦诚,说道:“但无论结局如何,她所求已有所得,今日过后,世间不会再有相似的事情发生了。”   楚瑾平静说道:“但道盟的目的也达成了。”   ……   ……   神都,通天楼。   那道神识所传达出的意志,为此间四人所知晓。   “然后我们就要和她谈判了。”   江半夏感慨说道:“真是羞辱啊。”   梁皇沉默不语,眼中剑意昭然若出,对此显然是深有同感的。   裴应矩却是真的无所谓。   相似的感受,他早在姜白无视自己,直接动用昊天钟的时候就有过了,称得上是熟悉到麻木。   现在丢脸的人又不只有他一个,能有什么所谓?   元道远的情绪却要复杂许多。   如果是在寻常时候,他将会十分欣赏这一句话,给予暮色极高评价。   但此刻的他却必须要为此感到羞辱,因为道盟正为他所执掌。   然而就像江半夏所说那般,接下来将会是一场谈判。   羞辱只能止于羞辱。   “还有一件事。”   江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宋辞已经输了。”   裴应矩摇头说道:“终究还是太过感情用事。”   话里的感情,指的当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些感情,而是寄望于暮色是怀素纸的侥幸之情。   梁皇问道:“南离能成功吗?”   “谁知道呢?”   江半夏说道:“最好当然是成功。”   裴应矩接过话头,说道:“否则今日之事就难以收场了。”   梁皇望向那面光镜,看着镜中的暮色,忽然说道:“这句话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当然熟悉。”   元道远漠然说道:“因为黄昏说过相似的话。”   江半夏没有笑,很冷静地平静着,声音也冷漠:“长歌门倾覆的那一夜?”   “是的。”   元道远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觉得今日的结局会一样吗?”   江半夏想也不想,断然说道:“不会。”   元道远说道:“理由?”   “因为……”   江半夏看着光镜中的画面,恰好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因为南离不会让昨夜的故事重复在今晨。”   ……   ……   天地间一片安静。   东安寺的广场下陷倾塌,鲜血混杂着的雨水,沿着地势倾泻而下,落入幽深不见底的地缝之中,看着就像是千万道细小的瀑布。   画面很是血腥,与死寂仿佛坟墓的场间,格外般配。   无数道视线落在暮色的身上,听着那句无声的话,没有人说话。   哪怕有遁光不断从远方亮起,中州五宗的强者先后赶到场间,甚至飞舟的身影隐约出现在后方的天空,场间还是沉寂着。    长生宗的那位长老,神情依旧凝重着,没有随之轻松起来。   是的,此刻与道盟对峙的唯有暮色一人。   她再如何强大,终究不是一位大乘,不可能以一己之力胜过这一切。   问题是……暮色已至。   黄昏还会远吗?   谁也不知道,那位不久前亲自动手深入蓬莱宗杀人的元始魔主会不会出现。   如果她真的出现了,当下这看似强大不可撼动的一切,不过都是土鸡瓦狗罢了。   暮色的声音随雨而落。   “炼虚满地走,化神多如狗。”   她望向那几艘藏在云中的飞舟,神情淡漠说道:“就算再多上几艘破船,又能奈我如何?”   话音落下,中州五宗的强者们想起坠落在梵净雪原深处的飞舟群,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想要说些什么,却无言以对。   众人都已经明白,局势彻底陷入僵持当中。   想到这里,很多人的目光落在宋辞身上,希望他能再一次站出来,解决眼下的困局。   还有些人的视线望向更远处,期待着某位掌门真人的出现。   但更多人却不如此希望,因为这将会让局面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再无任何缓和余地。   到了那个时候,元始宗与道盟之间谁胜谁负是未知之事,但他们会被余波牵连而死,却是可以必定要出现的未来。   念及此处,许多人开始后悔,只觉得自己不该为了贪图利益参与到今天这件事里。   就在宋辞渐渐想通,想到该如何结束今日这场争端,平息事态的时候……   一道声音自远方响起。   “谈谈?”   暮色望向声音起初,只见一位姑娘自飞舟而落,飘然而至。   人们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姑娘身着黑裙,眉眼冷淡而妆容精致,明媚不可方物,美丽的极具侵略感,正是被当今世人称之为皇太女的南离。   宋辞皱起眉头。   渡山僧眼神有些茫然。   他们都直觉这其中有不妥之处,却又想不到问题所在。   南离无视众人目光,撑开一把大黑伞,行至广场前,很是随意。   秋雨落在伞上,啪啪啪地响着,落在人们的心里,更添紧张。   人们看着她,眼神复杂至极,亦是担心至极,心想宋辞先前表现得那般郑重,还是被暮色直接拒绝,甚至动手杀人,你现在随意成这样,她又怎会和你谈?   下一刻,一幕出乎所有人想象的画面出现了。   暮色从天空中走了下来。   南离莞尔一笑,向前走了一步,把她笼入大黑伞下。   然后。   她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有意,很是感慨地叹息着说了一句话。   “雨下个不停,哪有连把伞都不撑,就抓着和人说话的道理呢?”   PS:决战月底之第四季正式上演,还请各位姥爷们赏个脸儿,多多支持! 第一百一十九章 那件不曾被遗忘的事情   南离没有故意抬高声音,但场间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没有谁开口回应。   暮色也没有。   这本就是一句让人无话可说的话。   然而无论如何,被这场秋雨留下来的人们,看着走进大黑伞下的暮色,终究是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寺前的气氛不再那么紧张,诡异可怕。   人们望向持着伞的南离,眼里满是期待,希望她能结束这场噩梦。   是的,对很多人来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就是一场噩梦。   谁能想到暮色会在今日现身,且一言出即动手杀人,不留半点婉转余地?   看着那些血和雨水组成的数百上千道细小瀑布,看着陷地十余丈深宛如天坑的广场,看着四野倾塌的山石与被砸断的清幽竹林,没有人希望事情再继续下去。   就连那位持四海归元珠的长生宗长老,与中州五宗的其余强者们,都很认真地保持着足够的沉默。   ——在赶往东安寺之前,高居通天楼上的四位掌门真人,便对他们给予过今日不会出手的暗示。   如此这般,谁愿与暮色为敌?   ……   ……   秋雨越发凄寒,雨势却渐渐温柔,不再急促。   雨落伞面,渐趋无声。   白裙飘然。   黑裙端庄。   人们看着伞下的分着黑白二裙的那两位姑娘,莫名生出这真是一对璧人的感觉,紧接着就惊醒了过来,觉得这想法好生荒唐,心想南姑娘与暮色可是有血海深仇在身,自己怎会生出这等念头的?   然而这般想着,很多人却更生好奇,往那把大黑伞望去,很想要知道伞下的两人,此刻到底是在以怎样的眼神相望。   是冰冷无情?   是愤怒如火?   还是古井无波?   又或是不屑嘲弄与威胁?   可惜的是,那把黑伞着实太大了些,遮去的不只有满天雨水,还有人们的目光。   有人好奇也就有人不好奇,宋辞看了一眼这幕画面,想着南离明显是说给自己的那句话,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默然转身往后头走去。   他再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可言,只能与寻常人一般旁观,倒不如早些归去。   秋雨已然温柔,随着秋风扑打在他的身上,没有带来冰冷刺骨的感觉,反而清爽。   早已赶到广场附近的道姑,连忙迎上来,想要为他撑开一把雨伞,却被拒绝了。   “我又不是要和你谈判,有什么好撑伞的。”   宋辞笑着说道。   道姑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些平日里追随宋辞的诸宗弟子,这时候的眼神都是担心。   宋辞想了想,说道:“抱歉。”   自神都通天楼而来的那句话,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瞒着谁,直接告诉了同伴们。   当然,就算没有四位掌门真人定下的那句话,他也会站出来阻止暮色。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他都已经输给南离,不如对方在今天这件事上处理的漂亮。   这无疑是辜负了师弟师妹们的期望。   他有必要为此道一声抱歉。   诸宗弟子沉默跟了上去,没有理会这一声抱歉,态度十分明显。   一行人渐渐走远,不为寺前目光所见。   宋辞忽然说道:“不要再去找南离麻烦了。”   陈道远愣了一下,不解问道:“为什么?”   “南离确实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宋辞的声音有些苦涩,更多还是感慨:“她不只能放下感情,更能利用感情,以此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断,这是我做不到的。”   道姑面无表情说道:“利益熏心而已。”   宋辞沉默了会儿,转而说道:“暮色对我动手的那一刻,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元始宗和道盟之间的战争事实上已经开始了,这是存亡之战,容不得半点侥幸之情。”   “我明知今日出现的暮色,而非怀素纸的情况下,还在谴责她杀人太过,就算这是下意识的判断,我还是太过愚蠢……不,白痴了。”   他自嘲说道:“像我这样分不清局势的人,真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必然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让很多人因我的决定而丧命。”   话音落下,众人都沉默了。   宋辞笑了起来,说道:“我认清这个事实,又如何能再说服自己,与南离去争?”   “你要与她争的本就不该是这种地方。”   一道声音自山林深处而来,伴着秋雨穿林打叶。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满头白发的少女缓步而出,神情淡漠。   “你果然在场。”   宋辞看着虞归晚,眼里没有意外。   道姑冷漠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阐述事实。”   虞归晚望向宋辞,平静说道:“你有更适合去做的事情。”   陈安歌笑了笑,说道:“我怎不知道虞美人您还擅长指点人生迷津了?”   太虚剑派与天渊剑宗不对付已久,正值彼方极落魄的时候,他的言语难免要锋利起来。   虞归晚没有置若罔闻,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和你们没有区别,都是这样的人。”   “是吗?”   宋辞看着她说道:“我听说你在争掌门之位。”   虞归晚说道:“正因为这个决定,我更清楚你们如今的境况。”   宋辞沉默。   众人也沉默。   “理想与现实相抵触,不得不在其中周旋,道心不得宁静。”   虞归晚说道:“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道姑忽然问道:“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更合适我们做的事情。”   虞归晚没有回答,看着宋辞说道:“就算今天暮色不出现,东安寺也不会出事。”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隐入山林之中,不知所踪。   雨声淅沥。   宋辞若有所思,继而有所悟,神情微变。   然后他望向诸位师弟,沉声说道:“此事需要保密。”   都是诸宗的最为天才的人物,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很快就明白了虞归晚话里的意思。   暮色不至,东安寺也不会出事?   这句话指向的答案只有一个。   ——元垢寺。   “不止……”   宋辞低头望向大地,仿佛看到了那座阴府,神情沉重说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谁愿意错过。”   他收回视线,眼神不再落寞,再一次明亮了起来。   就像是被雨水洗净了尘埃。   “走吧。”   他对师弟师妹们说道:“我们确实有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做。”   ……   ……   “刚才那些话你想了多久?”   云妖的声音里满是好奇。   虞归晚说道:“琢磨一个晚上。”   云妖回味片刻,点评说道:“虽然意思是说到位了,但还能说的更漂亮一点儿,你刚才多少有些粗糙了,不够完美。”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问道:“那你来?”   听到这句话,云妖眼神倏然明亮,毫不犹豫说道:“好啊!”   虞归晚无话可说,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今日之事差不多是定下来了,元垢寺不会轻举妄动,中州五宗不愿真正开战,只要南离接下来能处理好,那就不会有问题。”   云妖想也不想,直接说道:“肯定没有问题。”   如今的南离,可谓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第四敬佩的人物。   尤其是现在的这个场合,这个第四甚至能变成第三,仅次于圣女殿下和小谢之下。   想到这里,云妖顿时着急了起来。   小姑娘认真说道:“我们快点儿回去吧。”   虞归晚微怔,问道:“怎么了?”   “这还要问的吗?!”   云妖觉得好生荒唐,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说道:“那可是圣女殿下和南离的对手戏啊,你一点儿都不感兴趣的吗?”   虞归晚沉默了,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话?   然后她望向小姑娘,认真说道:“我们离开将近两刻钟,那边的局势远比这边紧张,素纸和南离不可能一直沉默下去,肯定已经说过话了,所以你现在赶过去,最多只能看一个尾声。”   云妖怔住了。   下一刻,她好生后悔跺起了脚,懊恼说道:“我真傻,真的,我就不该跟过来,你这边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真是可恶死了!”   ……   ……   就像虞归晚所说那般,在宋辞离去后不久,东安寺前那场谈话就开始了。   南离用一把大黑伞,遮住了满天雨水,也遮住了天,却遮不去人们的好奇心。   这场谈话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直接。   “我可以确保今后没有相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如何确保?”   “现在这个局面实非道盟所愿,而这归根结底的原因,是我们错误预估了事态的发展,为防止今日之事重演,道盟将会出台相关的条例。”   南离的声音很平静,很诚恳,没有任何虚伪其词的地方,听着让人很是舒服,极有说服力。   她的措辞很谨慎,刻意回避了场间的惨状,仿佛今天只是发生了一场令人不适的误会,没有产生更为眼中的后果。   哪怕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分明就是假的,第一时间还是下意识相信。   暮色说道:“继续。”   听到这句话,众人再次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是真的能谈下去了。   南离说道:“道盟对东安寺的遭遇深感歉意,愿意出资修缮,让一切如前。”   这句话的意思很委婉也很直白。   暮色却依旧不为所动,重复先前二字:“继续。”   “好。”   南离没有生气。   就在人们为之不解,奇怪道盟为何会一退再退,退的如此狼狈之时,突然看到了一幕画面。   那把大黑伞被收了起来。   秋雨再次落下。   南离转身,往后走了数步,再与那一袭白裙相对而立。   她嫣然一笑,说道:“暮色,我们之间那笔账今天也该算一算了。”   此言一出,漫天雨散。   PS:上一章写完后去吃了个饭,强势昏睡了好几个小时,现在精神饱满至极! 第一百二十章 这是我们的故事   没有人想到这句话。   无论是身在此间的诸宗强者,还是远在神都的那几位掌门真人们,在真正听见这句话之前,都下意识认为南离将会继续以谈判外交手段,来解决今天这件事。   当话音真实落下,人们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待发现这不是幻觉后,便被震撼到难以言语,根本无法相信这句话出自于南离之后。   暮色今日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毫无疑问已至前无古人之境。   很多人心里甚至觉得,哪怕是顾真人也不可能在同境界当中,胜过这位名副其实的魔道巨擘。   连顾真人都不行,还有谁能行?   与暮色战,在无法以境界碾压的情况下,不就是在找死吗?   南离在修行界虽说极有名气,以琴心天生之姿入长歌门,被认为是长歌门有史以来最为杰出的传人,但她后来因暮色缘故于浮仓山上惨遭横祸,于修行路上被耽搁多年后,早已不以境界而闻名于世。   哪怕这些年来,她在机缘巧合之下重新崛起再次名满天下,为明景道人所盛赞,但所有人都认为她被赞誉的是处事手段,利落手腕,而非自身的修行与境界。   今天她来到东安寺前,以寥寥数语与暮色几近和解,更是彰显出这方面的天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将会这样落幕,不会再有意外发生的那一刻……   南离说出了那句话。   满天雨散,风也渐息。   明明是雨停时分,人们却觉得身心被彻底冰封,下意识张开嘴巴大口呼吸,以此寻求温暖慰藉,好让那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稍淡。   所有人都在看南离,看着她愈发嫣然的笑容,愈发觉得她疯掉了。   那位手持四海归元珠的长生宗长老愣了愣,旋即回头望向后方,想要找到梅雪来阻止这件事。   梅雪此刻就站在不远处。   不知为何,她听到南离那句话后,没有与众人一般惊讶,更别提失措。   她的神情异常平静,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   或许她不支持南离的这个决定,但所有人此刻都知道,她也不会反对这个决定。   那还有谁能改变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呢?   很多人望向暮色。   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魔道巨擘不接受这场战斗。   但这与异想天开又有何区别?   风不再起。   人们心渐如死灰。   ……   ……   神都,通天楼。   元道远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梁皇直接说道:“这件事不能发生。”   言语之间,他已然向楼外走去,准备去阻止接下来的一切。   裴应矩想着片刻之前,暮色神念动而天河倾落的画面,默然推演计算着要是没有那位长老救场,宋辞最终的下场将会如何。   答案十分清楚。   一个字。   死。   与宋辞相比起来,南离和怀素纸的关系当然是要更好的,在场众人都清楚这件事。   事实上,在那道天河倾落之前,通天楼里的四人都不觉得暮色会下死手,为此有过些许诧异。   “是要阻止。”   裴应矩收敛心神,望向元道远说道:“暮色留手的可能不超过三成。”   这也是梁皇的判断。   “我不同意。”   江半夏的声音平静响起:“这是南离自己的选择,既然她已经选了,我们就不应该干涉。”   梁皇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说道:“她会死。”   元道远也看着她,等待一个解释。   江半夏说道:“如果她真的死了,这就是她所要承担的代价。”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说道:“南离是我们的晚辈,我们总该要为她做些什么。”   “是的,你说的很对。”   江半夏微笑说道:“所以当她死后,我会为她认真节哀。”   一片安静。   谁也没有想到,她在这件事情上竟能冷漠至此,连半点温情都吝啬。   梁皇对此完全无法理解,微微摇头,继续向外走去。   裴应矩还是无所谓,因为今天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出手。   更何况那人还是暮色。   他看着江半夏,心想梁皇显然不会接受你的看法,你现在要怎么做呢?   就在这时,元道远开口了。   “那便依你的意思。”   他的目光梁皇的背影上,说道:“这是南离自己的决定,你我既然是她的长辈,理应要尊重她的选择。”   梁皇停了下来,认真问道:“为什么?”   元道远知道他已在不满爆发的边缘,缓声说道:“她与暮色有灭门之仇,今日于天光下相见,总要给自己和世人一个交代。”   这句话是真的,但也是假的。   真在这个理由无可反驳。   假在元道远开口阻止梁皇的根本缘故,是他仍旧怀疑南离。   如何才能确定南离是不是那只鬼?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为此思考,却想不到太好的方法,今天遇上了这样一个机会,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能有所得。   若是南离死在暮色手下,人死万事皆休,那她当然可以不是那只鬼。   反之,同样能够说明许多问题。   这是一笔不会亏的买卖。   就像今天道盟看似大败亏输,再一次为暮色在史书上写下空前绝后的一笔,但这也让世人再一次回忆起她给人间带来的恐怖。   梁皇面无表情说道:“我见过南离与怀素纸在一起,她们有说有笑,就算谈不上是挚友,也不至于要到生死相见的程度。”   元道远平静说道:“但那是怀素纸,不是暮色。”   梁皇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了些许颜面,赔上自己的性命,还是太没道理。”   “如果……我是说如果。”   江半夏看着他们,忽然说道:“要是南离没输给暮色呢?”   元道远说道:“那是一件很值得我们高兴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向往的,仿佛已经在畅想那样的未来。   但谁都知道这是假的。   梁皇摇了摇头,知道他心意已定,绝不会让人干涉这一战,意兴阑珊地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裴应矩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说道:“如果南离真的赢了,那这道盟之主的位置,理应给她坐了。”   “从前是怀素纸和暮色为双骄。”   他笑着说道:“如今便成南离与暮色?听上去也还算顺口。”   言语间,那头的暮色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好。”   ……   ……   东安寺前。   “三招。”   暮色看着南离,淡漠说道:“饶你不死。”   南离笑了笑,笑容很是礼貌,说道:“谢谢,但我要是能杀了你,是不会留手的。”   众人听着她们的对话,越发觉得事态发展之荒唐,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暮色说道:“时间。”   南离敛去笑意,说道:“现在。”   暮色说道:“地点。”   南离说道:“这里。”   两人的语速不快,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感觉,容不得任何人插话,更别提阻止。   对话尚未结束。   暮色转过身,望向雨洗过后的东安寺,看着明亮的琉璃黄瓦,摇头说道:“换个地方。”   “可以。”   南离说道:“但不要太远。”   暮色没有再说话,白裙微飘而起,去往远方。   南离随之而行。   这场对话就此结束。   东安寺前的人们神情惘然,看着已然远去的两人,有些没反应过来,心想现在该如何是好?   片刻过后,有散修艰难收回目光,望向广场上的那些尸体,叹息一声说道:“今天这场热闹看到这里也算是够本了,下面我还是不跟过去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场的修行者都明白他为何如此。   热闹固然是好看的,但与自己的性命相比起来,再好看的热闹也不值一提了。   暮色已经证明自己不惮于杀人,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位仁慈的圣人,再跟下去……虽然东安寺就在附近,僧人们很擅长超度之类的法事,就算超度不了,还有道盟的高人前来镇压,似乎一切都没有问题。   但谁也不希望自己是被超度和镇压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不如尽早归去。   中州五宗的强者看着渐散的人群,望向大门始终紧闭的东安寺,等到了神都四位掌门最终做出的决定,神情错愕难掩之下,连忙向南离与暮色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无论这一战最终结果如何,他们都必须要展现出足够的态度。   不等他们追上,远方的天空忽有骤变。   云被撕碎了。   如柳絮。   天光倏然倾洒,映得千万如柳絮般的云气,似雪般落下。   下一刻。   一道沉重激昂的琴声响彻天地。   琴声一经响起之后,再无断绝之意,其音越发汹涌,如千万层浪堆叠。   于此刻,所有人都想起了一句话。   ——此恨绵绵无绝期。   ……   ……   “阻道之仇。”   “灭门之恨。”   “立场之争。”   “人世间最深最沉最重的矛盾,都已经集中在南离与暮色的身上。”   “如果真有天命一说,那她们的命运早已纠缠到一起,今生今世再无分开可能。”   “她们是命中注定的一生之敌,唯有另一人死去的那一天,这颠沛流离的命运才能迎来终结的那一……”   这道极尽悲怆与荒凉的声音,所低声讲述的故事,还未来得及完结,便已戛然而止,再无下文。   琴音却袅袅不绝,绵延无止境,仿佛还在述说着那些未完的话。   在极高处的天空里,暮色与南离相对而立,却没有静默互望。   更没有像人们想象中的那般正在进行一场生死之战。   怀素纸看着笑意嫣然的南离,面无表情问道:“你到底还有多少话要说?”   PS:睡个午觉,睡醒再写……然后韭又吃大保底了,哎,苦。   然后,待会儿整个悬赏吧,这本书第一次开悬赏,希望大家稍微捧个场。   简单悬个赏   说实话,这本书开书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想过要开悬赏。   一是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当年那股冲劲,没有办法坚持大量更新,但这个问题在死线的影响下,好像已经被彻底解决了。   二是这本书我想要慢悠悠写,结果也确实慢悠悠了,只不过我没想到把自己慢成死线战士了,所以这个问题也被解决。   第三则是……万一没人捧场的话,那我发悬赏岂不是很尴尬?   早在一八年的时候,我就说自己很容易心碎,听不得别人批评,这些年过来好了许多,但也没有好多少,比如我评论区其实是要求粉丝值的,尽管要求只有一,但这应该也能证明我在这方面的怯弱了。   这个问题在今天也被解决了。   是怎么解决的呢?   当我想到自己还有几万字要写,而舒克又恰好开了活动,要是不顺势开个悬赏的话……好像很对不起自己啊,顿时觉得可以不要脸了!   以上是不完全的玩笑话。   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我悬赏欠更了,那就得要还债,要是得还债的话,下个月大概就不用上演决战月末之第五季了。   没法不心动。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悬赏和以前一样:一百五十刀片一更;一万五打赏一更;月票也一百五吧,至于推荐票这个比较容易得到,一千算一章。   最后,我之前悬赏都是老老实实结清的,没有欠过不还,就这样! 第一百二十一章 要不你给我留个孩子   南离闻言,沉吟了会儿,说道:“那还挺多的。”   “大概一二三四……”   她扳着手指,像个小姑娘那样记着数,不太确定说道:“可能还得有个七八九十,或者一千几万句?”   怀素纸沉默不语,不想接话。   哪怕是早已习惯了南离的她也好,都觉得此刻的画面有些莫名其妙。   神都那几位掌门真人还在看着,视线不曾真正远离,尽管此刻的他们难以得见真实,最起码无法听到刚才的那些话,但总归是要小心的。   今日之事若是出了意外,那元始宗数十年来的辛苦将会付之一炬,连半点都难以剩下。   更重要的是……   怎么还有人给自己念旁白的呢?   怀素纸敛去思绪,看着南离说道:“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   “我也知道没这么多时间……”   南离笑了笑,笑容很是凄清,轻声说道:“但想到今日与师姐一别后,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再次相见,再见时无任何叙旧余地,唯有刀剑相向,心中便有悲戚生,难过不已。”   怀素纸心想你入戏未免太深了些。   “我只是想……只是想。”   南离抬手似要轻抚怀素纸的脸颊,却又在中途颓然放下,笑意故作嫣然而更显难过,低声说道:“如果再见不能红着脸,是否还能红着眼?”   下半句话,她的声音温柔婉转中略带凄凉悲怆之意,听听来很像是一首歌。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提醒说道:“时间很紧迫。”   南离叹息说道:“是啊,人生终究苦短。”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是说,你太弱了,要是和我打太久的话,无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必然会引来怀疑。”   南离想了想问道:“不能是因为我为洗清师门之耻辱,早在多年以前就等待今天,为你精心准备了诸多手段与底牌,从而让战局陷入僵持吗?”   怀素纸说道:“这话你自己信吗?”   “坦白一点儿的话……确实是不太能信。”   南离神情诚恳说道:“但我比较擅长演戏,特别擅长代入戏里的角色,多少还是能信一点儿的。”   怀素纸回忆片刻,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说道:“这方面你比我厉害。”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我比你厉害的可不止这方面。”   怀素纸问道:“比如?”   南离想也不想说道:“比如你打不过我。”   怀素纸说道:“我打不过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生气。   “是的。”   南离一脸认真说道:“我觉得咱俩要是在床上的话,你肯定是打不过我的。”   然后她的视线往下挪动,落在自家师姐的胸口上,以最为客观的语气冷静描述道:“毕竟你的要害太大了,是怎么防都防不住那种,这方面我可要比你强太多,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推演过很多次我们的战斗,其中两千两百一十五次的结果,都是你被我欺负惨了。”   怀素纸也不意外,对此已经是懒得生气,说道:“只是欺负吗?这两个字说的很不像你。”   “没有办法。”   南离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感慨说道:“留给我们的时间着实太少了,要是再稍微多点儿时间,师妹很愿意就欺负二字长编大论,好让师姐您认识到自己的弱小。”   怀素纸不为所动,说道:“既然时间不多,那接下来就谈正事。”   ……   ……   这场‘战斗’发生在极高的天空中,琴音浩荡而激昂,自然震耳欲聋。   那些为琴音所撕碎的白云,不知何时重新糅合起来,凝聚成一片漆黑云海。   幽深如渊般的云海,偶被一缕光明照亮,却又转瞬即逝如错觉。   那一缕光明似是闪电,实则琴音。   天空里满是轰鸣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塌了。   落在旁观者眼中,这无疑是暮色与南离正在激烈战斗的痕迹。   中州五宗的强者们看着这一幕画面,当然不会认为天空即将崩塌,但脸色也变得极其复杂,是震撼也是茫然,是疑惑也是不解……   很多人都在开战之前,心中默然推演计算过这场战斗的结果,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以暮色今日展现出来的战力,南离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会怎么败。   故而此刻的画面,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只觉得那如雷般激昂的琴音,就像是一个又一个耳光,不断落在自己的脸上。   不疼。   但很难堪。   然后很多人回想起来,此刻身在神都那几位掌门真人,想到他们不插手这场战斗的决定,再次由衷敬佩以及仰望。   ……   ……   通天楼一片安静。   裴应矩看着光镜中倒映出来的画面,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江师姐,这是你预料之中的事情吗?”   梁皇眉头仍在皱,隐约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到问题在哪里。   元道远则是面无表情,注视着这场战斗。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放在了膝上,手指无声轻叩,以无归道经默然计算着这场战斗。   “这是预料之外。”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温柔:“但在情理之中。”   然后她继续说道:“南离一直都很聪明,这种聪明体现在她平日与怀素纸相交深切,未曾因愤怒而失去理智。”   听着这话,裴应矩心生感慨,说道:“盛怒之下,理智仍存,这确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所以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会因一时之冲动,放弃过往所有的忍让呢?”   江半夏轻声说道:“今日南离敢挑战暮色,便是因为她并非全无胜算可言。”   梁皇忽然说道:“或许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思考,如何才能战胜暮色。”   “如果真的是这样……”   江半夏叹息了声,说道:“那南离的修行已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击败杀死暮色。”   裴应矩有所感,看着光镜中的画面,说道:“当一个人宁愿舍弃一切,都要去做到一件事情的时候,哪怕最终的结果依旧不如所愿,但过程中总会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江半夏说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些都是真实的感慨,是她在修行路上的所见所得与感悟。   事实上,这种论调在修行界未曾罕见,但却极少被人提起。归根结底,修行求的是长生不老,是拥有更多更为漫长的生命,去见识更为壮阔的风景。   一位有望大乘的修行者舍弃一切,愿将五百年人生尽付,只为去做一件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当然是极其没有道理的事情。   江半夏自山门倾覆后流浪世俗人间,艰难撑起元始宗与道盟一战百年而百年无一胜,然后在某年在死人堆里捡到了那个小姑娘,让故事就此崎岖转折,就是这种没有道理。   正因为这不讲道理的选择,故而最终才有可能换来一个不讲道理的结果。   元道远依然沉默。   他看着光镜中的画面,听着不愿停歇的琴音,若有所思。   ……   ……   极高处的天空中,层云翻涌不休,时而隆起成团欲碎,最终却又平复下去。   看着就像是暴风雨笼罩下的苍茫大海。   中州五宗的强者们的视线被阻绝,无法看到其中的真实画面,唯有以神识进行感知。   以浩荡琴音响彻天地的那一刻为起点,这场战斗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刻钟。   此刻的画面不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谁也没有想到南离居然强大至此,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每个人都能清楚感知到南离的气息正在不断孱弱。   这只能说明她正在败。   赢到最后的依旧是暮色。   奇迹没有发生。   不讲道理的选择,最终还是没有换来一个不讲道理的结果。   念及此处,很多人在心里叹了口气,旋即又骄傲了起来。   与暮色战至此等境地,哪怕最终仍旧只能失败,那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同为中州五宗之人,自是与有荣焉。   ……   ……   云海中。   “我猜他们现在肯定特别自豪。”   南离微微挑眉,眸子里尽是得意之色,几近顾盼自豪。   她认真说道:“今天过后,这天下还有谁敢反对我上位?”   怀素纸置若罔闻,平静说道:“如果被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你现在的想法就会落空。”   南离叹了口气,那些得意都消失不见,说道:“那接下来就是我要败给你了吧?”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诚恳说道:“要不再多打一会儿吧,别人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我们总该让别人多看点儿热闹,要不然也太小气了。”   “云妖对你的印象似乎不错。”   怀素纸轻声说道:“但我想你真决定这样做,她想必会对你有所改观。”   听到这句话,不远处正在努力弹琴的云妖,连忙认真点头,表示自己真的很介意!   是的,如今为世人所耳闻的浩荡激昂琴音,正是出自云妖之手。   漫天层云也是因她的意志而来。   此刻虽说都是中州五宗的真正强者,其中不乏手持至宝的炼虚境大人物,但终究不是大乘。   不是大乘,对云妖而言便是一只大点儿的蝼蚁,如何能发现她存在的痕迹?   至于元道远等人,终究是身在神都,哪怕以玄妙道法得见此间景象,亦是雾里看花,不得真实。   是的,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在假打,被世人认为正在激战的暮色与南离,根本没有动手。   都是云妖在努力唱独角戏。   ……   ……   南离看了怀素纸一眼,眼里满是幽幽。   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一个借口,毕竟小姑娘一点儿都不难哄,事后随便带去吃顿饭就好了。   她幽怨说道:“所以我要输了是吗?”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你再不输会被怀疑的。”   “知道了。”   南离叹了口气,转而问道:“那请问暮色姑娘,您准备在我身上留下什么呢?”   既然落败,那自然是要负伤的。   这是很合理的一句话。   怀素纸没有多想,缓声说道:“我会……”   话没能说完。   南离眼眸微转,忽然想到了一句很有趣的。   她展颜一笑,笑容明媚不可方物,毫不犹豫地把那话说了出来。   “要不你给我留个孩子呗?”   PS:昨天一共收到:推荐票874,月票161,打赏20904,以及257张刀片,感谢各位姥爷的厚爱。   这个算四更。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云里的情话   话音落,天地未静。   琴音停顿片刻,紧接着骤然紊乱了起来,乱中隐有狂暴之意。   落在旁观者的眼中,这分明是战斗已经进行到最为激烈关键的时候,胜负将会在下一刻直接揭晓。   所有人的神情都凝重了起来,就连远在神都观战的那四位掌门,此刻都无法例外。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与暮色鏖战至此,都是一件值得被尊重的事情。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当下一刻到来时,琴音竟是于狂暴中再起高潮。   其音之峥嵘,落入众人耳中,顿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澎湃之感。   这一战还在继续。   这一战还未结束。   人们看着翻涌几近崩塌的云层,眼神从与有荣焉,渐渐换做由衷的敬意。   今日这一战过后,天下间不会再有任何人,敢开口质疑长歌门为何能位列八大宗了。   要不然,你在今天来和暮色拼命?   要不然,你去百年前和元始宗拼命?   ……   ……   琴音未静,云海生波。   一切都源自于云妖。   云妖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南离。   准确地说,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要不你给我留个孩子呗。   云海中。   怀素纸沉默不语,   南离的声音还在响起,愈发认真,似乎觉得这真的可行。   “你看,反正我到最后都是要输的,都是要被你在身上留点东西的,那你给我留个孩子也没什么吧?”   她看着怀素纸,一脸严肃说道:“修行者也是人,怀孕了也没办法随便动手,从这个角度来看,和受伤可以说是没有区别。”   怀素纸没有说话,抬手,并指为剑。   如无意外。   这一剑将会直接落下,让南离伤的恰到好处,结束这场战斗,亦是结束这场荒唐的谈话。   “行……吧-”   南离叹了口气,不再继续阐述怀孕其实与受伤没有,尝试说服自家师姐认同这个观点。   她微仰起头,闭起眼睛,提前做好坠入云海后的姿势。   当怀素纸的剑指落下以后,她的唇角便会溢出血水,随后是一道凄然黯淡的声音,落入观战众人的耳中。   ——终究还是赢不了你吗?   然后。   她就会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穿过云海,带着如丝似缕般的云气,向大地坠落。   今天的故事就是这样的。   云层中发生的一切,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毕竟她不愿意给她一个孩子,她便也没有办法让这段传闻,永世隐秘地流传在子子孙孙间。   这般想着,还真是教人遗憾啊。   思绪不过刹那。   南离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傲然说道:“来吧。”   怀素纸没有说话,神情冷漠如暮色。   下一刻。   她飘然而起,白裙飞扬,美得不可方物。   她来到南离身前,剑指平静落下,点向她的肩膀,与心口相距不过分毫。   两人此刻极为接近。   眉眼都已清晰。   于是。   就在这一刻。   南离唇角忽然翘起,露出一抹得意至极的狡黠笑容。   怀素纸神情漠然。   南离知道,哪怕是片刻的犹豫,都会让接下来的这件事失败。   故而她连刹那迟疑都没有。   她低头亲了下去。   怀素纸没想到南离会这样做,错愕之下,没来得及做出太多反应。   那些柔软与湿润的感觉,在她的唇角瞬间泛起,就像是夕阳的余晖落在湖水上。   于顷刻盈满一湖。   一身。   怀素纸醒过神来,真元下意识运转,于剑指流淌而出。   南离蹙起眉头,眸子里满是痛楚的意味,就连唇角勾勒出的笑意都维持不住了。   于是,她在这一刻张开嘴,狠狠地用牙齿咬了一下怀素纸。   下一刻,剑指上的真元迸发开来,南离无力再继续坚持。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连片刻都不到。   南离坠入云海。   她无力微笑,但那满是痛苦的眼睛里,仍旧找得出得意之色。   她以神识,对怀素纸说了分别前的最后一段话。   “你别误会,这样做不是为了让你伤我伤的比较真实。”   “是我就想要亲你一口,从第一次见面就想了。”   “谁让你明明生得这般好看,结果一张脸却偏偏天天在那里冷着,真是看着都让人觉得暴殄天物。”   “还不如让我亲你一口。”   “你不给我留个孩子,那我只好给留你一个吻了。”   “不得不说。”   “师姐您的味道很好。”   “表情也很精彩。”   “师妹很想再亲你一口呢-”   ……   ……   怀素纸立于空中。   她沉默着,看着那一袭黑裙翻飞如蝶,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琴音早已停歇。   云海却未散去,萦绕在她的身旁,却没有为她添上一抹仙意。   云妖藏在一朵云里,盯着她唇角的痕迹,眼神里满是震撼。   天地间响起一道声音,冰冷无情。   “你比那些废物强。”   那是暮色的话:“下一次不会再有三招之约了。”   话音落入众人耳中。   人们下意识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那一袭白裙转瞬远去。   与多年以前,长歌门山门倾覆那夜,几分相似。   然而不同的是,当年不敢对暮色出手的南离,却在今日与其奋力一战,败而不死。   这是一件值得传唱天下的事情。   暮色远去。   人们收回目光,向大地望去,只见梅雪已然接住南离,落在一处山崖之上。   与此同时,南离肩膀上的伤口也落入众人眼中。   看着那个与心口相差不过些许的恐怖伤口,绝大多数人顿时变了脸色,心想这也太过凶险了些。   山崖上。   梅雪抱住南离,看着她唇角溢出的鲜血,说道:“辛苦了。”   南离笑了笑,笑的很是勉强,声音也颤抖着。   “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微仰起头,让自己艰难望向天空,看着再次落下的晨光,看着那些面带敬意的诸宗强者,缓缓闭上眼睛,最后说道:“我有些累了,休息一下。”   ……   ……   神都,通天楼。   元道远收回视线,挥袖震碎了那面光镜。   楼内的光线倏然昏暗下来,只剩下晨光带来的痕迹。   半楼明,半楼暗。   江半夏起身,行至光明所在之处,望向初升朝阳,感慨说道:“还是输了。”   梁皇想着先前的画面,说道:“这已经足够了不起。”   裴应矩没有参与这个话题,望向元道远,认真说道:“师兄,我想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话中所言,自然是道盟之主这个位置的归属。   与南离相比起来,宋辞的表现无疑要逊色上太多。   南离与暮色这一战的结果,就像是最后一块石头,直接决定了事情的走向。   “我知道了。”   元道远平静说道:“无归山将会支持南离上位。”   梁皇附议。   长生宗当然不会改变主意,仍旧支持宋辞,但这已经无关大局了。   以莫由衷的性情,绝不会为此动用自己的威望,强行推动宋辞上位。   尘埃就此落定。   江半夏没有转过身,说道:“那就让我们的皇太女早些继位吧。”   梁皇皱眉说道:“但她还伤着。”   “伤着不是更好吗?”   江半夏的声音几分轻快:“这更能为她赢得世人的敬意,方便日后行事。”   道理确实如此。   随后的一段时间,四人再简单讨论了一下与继位相关的事宜。   以及最为关键的那件事。   ——神都大阵。   按照过去的规矩,道盟之主往往由中州五宗掌门兼任,神都大阵也将会交到这个人的手中。   过往数百年间,这个位置一直都是莫由衷在坐着,他执掌神都大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随后他指定司不鸣继位,大阵便也落到了后者的手中,但所有人都知道,事实上的掌控者依旧是莫由衷。   在司程二人黯然退场之后,以丘中生为首的那群老人们,当然想要染指神都大阵,以此加强自己对道盟的掌控力,只是囿于道盟之主的位置被空置,他们只能将此事从长计议,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位置都还没坐热,暮色便直接动手杀人。   南离随时都可以是长歌门的掌门,只要她愿意。   如今她即将成为道盟之主,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评判,她都有足够的资格执掌神都大阵。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是过往无数年的规矩。   然而在今天,这规矩却似乎要被打破了。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元道远摇头说道:“南离的境界终究太浅,执掌神都大阵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梁皇不赞同,认真说道:“这是规矩。”   裴应矩直接挑明了这件事的本质,看着他说道:“师兄你对南离有敌意。”   “我对长歌门没有意见。”   元道远说道:“至于我对南离的意见,谈不上是敌意,更多是不放心。”   话是真话,故而他的语气十分坦然。   众人再次想起那句话。   ——也许那只鬼就在我们当中。   梁皇望向元道远,眼神微变,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与他不同,江半夏却要直接上太多,不留任何委婉余地。   “你觉得南离就是那只鬼?”   “有过怀疑。”   元道远看着另外三人,平静说道:“元始宗藏在道盟里,藏在我们身边的鬼,不可能只有一只,南离与怀素纸走的太近了。”   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有声音响起。   梁皇看着元道远,认真说道:“如果你仍有怀疑,那你就不该支持南离上位,既然你支持了她,现在就不要再说这种话。”   裴应矩说道:“南离险些死在了暮色的手上,这还不足以打消你的疑虑吗?”   江半夏微微一笑,对此说了四个字。   “愿赌服输。”   PS:这章更新以后,还差三万字,简单换算一下,就是我要在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内,再更新十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永远   赌了,那就要认账。   输了,那就要服输。   以元道远的身份地位,反悔不认账,是极其说不过去的一件事。   “南离尚未继位。”   他平静说道:“如果这是一场赌博,那我确实输了,但输了,不代表我要立刻付账。”   梁皇摇头说道:“这是在耍赖。”   “这是有必要的选择。”   元道远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会在这段时间,最终再确定一次南离有没有问题。”   这个要求看似没有什么,然而考虑到他赌而不愿服输,便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了。   梁皇认真说道:“我不认为这是一件有必要的事情。”   裴应矩的眼神有些复杂,说道:“南离今天的证明已经足够,师兄你再固执持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任何事情,唯有当事人才能判断是否存在意义。”   元道远面无表情,强硬近乎不讲道理。   话音落下,场间气氛倏然诡异。   梁皇皱起眉头。   裴应矩叹了口气。   眼见一切正要尘埃落定,道盟再次走上正轨,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前进,结果却迎来这样一个突兀变故,任谁都会为之疲惫生厌。   更重要的是,他们很确定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妥,又或者不能在离开通天楼之前解决……   道盟将会迎来一场新的动荡。   这场动荡的规模,必然要比丘中生的死更为震撼,改变更多的事情。   无论如何,关于神都大阵的分歧,都必须要在这里解决。   元道远之外,另外三人没有一眼对视,却已在无声中达成了共识。   道盟决不能再生半点乱象。   “如此无趣无聊的话,我没想到会在您的嘴里听到。”   江半夏的声音里满是感慨,惋惜之意就像是在晨光映照下跃出水面的鱼儿,耀眼到让人无法忽视。   元道远神情不变,说道:“我本就是这么无趣的一个人。”   “是吗?”   江半夏笑了笑,看着他说道:“那天我与怀素纸闲逛的时候,她也曾聊起你,说黄昏给了你相当之高的评价。”   这是毫无疑问的秘闻。   哪怕是在这种紧张时候,梁皇和裴应矩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知道黄昏的评价。   江半夏却没有说。   元道远说道:“没想到暮色是如此好言之人。”   言外之意很清楚,他也知道那个评价。   他接着说道:“我不在乎任何人对我的评价,如果你要借此来说服我,劝说我改变主意,大可以放弃。”   “是吗?”   江半夏看着他说道:“我以为你没有起身离开,便是在期待我们给出一个理由,让你放弃自己的坚持,因为你知道自己坚持到底带来的严重后果。”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是温柔,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越是如此,便越是显得嘲弄。   就像是一把极锋利的刀,在往元道远的身上剜去,要把他皮袍下的小给剥出来。   梁皇看了她一眼,心想不愧是岱渊学宫的当代掌门真人。   以言语论,世间难有与之并肩者。   “正是因为我清楚这个决定可能带来的后果,所以我才会留在这里。”   元道远直接说道:“这件事需要你们的支持。”   梁皇微怔错愕,没想到他竟是打算反过来,寻求自己的支持,把这个荒唐的决定执行到底。   片刻后,他认真说道:“我不会同意。”   裴应矩没有说话,大概是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失了讨论的意义。   长时间的安静。   这不是无意义的僵持,又或者以沉默强调自身态度的坚决,而是所有人都在思考解决的办法,尽最大努力解决问题。   “那就等吧。”   江半夏站起身往栏边走去,望向明媚秋日下的神都,头也不回说道。   梁皇问道:“等?”   江半夏漫不经心说道:“等南离回来,等南离醒过来,等南离走过来,然后再当面对质一场,把该说的话好好说,该体谅的不执着。”   裴应矩想了想,觉得这个方法不错,说道:“可以。”   元道远没来得及开口。   “在此之前,我们就坐在这里,什么话都不要说。”   江半夏还是不转身,说道:“这是我们必须要给予她的尊重。”   没有人开口否认这句话。   在今日之前,南离本质上已是世人口中的掌门真人之一。   只不过她着实太过年轻,兼之长歌门山门倾覆后实力一落万丈,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地轻视她,觉得她不过是一位晚辈。   然而今天过后,她将会成为道盟之主,真正成为修行界里的大人物,有资格端坐在通天楼上,一览天下小。   事情涉及这样一位大人物,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们都不能再像之前那般漫不经心地对待了。   ……   ……   “圣女殿下嗷,我有个事儿想问问您,可以吗?”   云妖睁着大大的眼睛,伸手抓了抓怀素纸的衣袖,谨而慎之地问出了这句话。   此刻的她们早已不在云海中,走在一条了无人迹的险峻山道上,道外即是近百丈高的峭壁,汹涌江水从中奔流而过,难闻其声。   这是一条通往东安寺的路,但两人之所以回去,不是为了满足某种凶手重回犯罪现场的愉悦需求,而是真的有这种必要。   之所以低调,目的当然是不希望再引起多余风波。   怀素纸说道:“问。”   云妖心想这就一个字,你心情明显还在不好,要是问了自己挨训是不是有点儿得不偿失?   这般想着,小姑娘却下意识张开嘴,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疼吗?就是南离咬你的那一口。”   怀素纸听完后,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很好奇?”   云妖犹豫了会儿,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分开了点儿,认真说道:“不是很好奇,就好奇一点点点点!”   怀素纸不理她。   云妖走在她的身后,轻扯衣袖,欲要撒娇。   山道上,这样的动作自然是危险的,寻常人随时都有可能坠入悬崖,被奔涌江水吞噬至尸骨都不见,但修行者却无此顾虑。   就像不久前某位姓南的姑娘,倚仗着某位真名不叫暮色的姑娘不敢真的动手,硬是做成了天下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都是一个道理。   怀素纸不想去想这些事,但那些画面却哪怕拐上几个弯,还是拼了命地让她联想到,不断从识海中浮现出来。   这真的很没道理。   这真的很有道理。   哪有人能无所谓的?   “不疼,怎么可能疼。”   怀素纸醒过神来,低头望向被扯了又扯的衣袖,还是面无表情:“不要再问了。”   “啊?”   云妖微微一怔,问道:“不能再问了啊?”   怀素纸说道:“你还想问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淡,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不耐烦。   云妖哪里还敢再问下去,很是心虚地笑了笑,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想要问的了。”   小姑娘偷偷仰起头,望向自家圣女殿下的嘴角,在心里骄傲地哼了一声,心想不问就不问,等到下次有机会了,我自己就能知道!   想到这里,她突然间反应了过来,发现这真的很像某些不可言说的故事里的情节,顿时生出强烈的羞愧感觉,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   “圣女殿下噢,南姑娘应该没事吧?”   “你境界比我高,连她有没有事都看不出吗?”   “对不起,那时候我看傻了,没有注意到这些。”   “……”   “所以她怎样了?”   “伤的比预想中的要重,但不会有问题,道盟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重归于好。”   怀素纸的语气很肯定。   云妖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说道:“那就好。”   怀素纸说道:“但这不是结束。”   “啊?”   云妖一脸茫然。   怀素纸漠然说道:“以元道远的谨慎程度,不可能沉默接受她成为道盟之主,必然还有一次确定。”   云妖闻言很是愤慨,恼火说道:“这人怎么能这么麻烦的啊?”   小姑娘的记性很是随缘,有些事忘得快,有些事却记得深。   那天元道远的突然登门拜访,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深刻记忆。   怀素纸说道:“如果不是这么难缠,无归山又凭什么与清都山分庭抗礼数万年?”   听到这句话,云妖这才释然了不少,心想原来是那乌龟确实厉害,不能完全怪自己大意!   “那我们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吗?”   小姑娘的声音里满是关心。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接下来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们做不了什么。”   云妖叹了口气,心想这事儿可真没意思。   阳光穿过未散的云光,一束束地落在河山之间,被汹涌的江流倒映在山崖之上,变成如水般荡漾的光斑。   两人行走在山道上,行走在变幻的光影里。   云妖偏过头,望向怀素纸在阳光下渐渐回复神采的颜容,心想真是好看啊。   小姑娘咳嗽一声,下意识抓紧她的衣袖。   “怎么了?”   怀素纸不解。   云妖连忙摇头,说道:“怕您掉下去。”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还有……”   小姑娘犹豫片刻,然后抬头望向她,很认真地说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嗯?”   “我是说,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绝对绝对不会有只能睁眼看着,无能为力的时候!”   怀素纸怔了怔。   片刻后,她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同样认真地道了一声好。   PS:这是今天的第一章,还有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活着的意思   行至水穷处,未见云起,怀素纸没有因此而失望。   她望向秋日下的寺庙,看着被阳光照亮的明黄琉璃瓦,看着那些仍未被扫清的鲜血与碎肉残骸,神情平静如故。   东安寺前那场谈不上波澜壮阔,更应该用碾压与横扫来形容的战斗,实际上连一个时辰都未曾过去。   至于往后众人眼中所见的,暮色与南离的巅峰一战,不过是数个片刻的时间,仅此而已。   故而此刻朝阳尚且初升,远未行至中天。   残留在地上的雨水渐渐被阳光蒸发,化作闷热难耐的气息,笼罩在寺内寺外所有人的心头。   寺前广场下沉将近十丈之深,与周围的地形产生了明显的落差,巨大的豁口映入每一个人的眼中,触目惊心。   更为让人心颤的,还是满地的尸体与正在干涸的鲜血。   道盟已然命人赶往此间,正在收拾这说是战场,更像是屠宰场一般的地方,而东安寺的大门也在此时敞开,住持带着僧人们从中走出,默然参与到清理当中。   然而双方终有隔阂,于是场间出现一道泾渭分明的线条。   这边是禅宗,那边是道门。   落在很多人的眼中,这一幕画面,便像是在叙说不久后的将来。   怀素纸不为所动,眼里不曾有满意,又或者别的一切情绪。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在计算之中,唯一的意外还是来自于南离,该喜悦的都已经提前喜悦过了,此刻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她收回视线,白裙微飘而起,隐入山林之间。   后山禅室。   与那头的喧闹沉重相比,此间清净依旧。   怀素纸于禅室前的水池洗净双手,紧接着推门而入,在窗边坐了下来。   云妖想了想,问道:“这次我还是站你身边?”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的记性很好,没有随缘的习惯,当然记得去年益州城中渡山僧试图让小姑娘修佛的事情。   不久前海棠寺的那次见面,她特意让云妖站在身边,便是在让对方熄了这门心思,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否则她就要有想法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东安寺前这场稍显血腥的杀戮,本质上就是一种警告。   “待会儿那和尚会和您说什么?”   云妖随意一问,不怎么好奇。   小姑娘最近这些天,尝试性地去处理了一下那些琐碎俗事,尽管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但实际上没有从中得到太多的愉悦,兴趣早已丢得差不多了。   毕竟真的很麻烦啊-   哪像以前她在北境以北,念头随意一动,便有千万子民效劳,而且根本不用去考虑对接的问题,可不要太轻松。   “说什么不重要。”   怀素纸一边开始煮茶,一边说道:“重要的是让他不能多想。”   云妖说道:“这是为了掩护白毛吗?”   话里的白毛,指的当然是虞归晚。   这是她最近琢磨出来的外号。   至于南离……小姑娘暂时还没想到太合适的,便只能作罢。   “是归晚。”   怀素纸纠正了她的胡言乱语,继续说道:“今天的事情禁不住细究,道盟若是有心去查,定然能查到剑宗在此事背后留下的影子,禅宗阴府在发现自己被宋辞盯上以后,追根溯源是必然会做的事情,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这个时间点尽可能地延后。”   云妖认真听完,点评道:“感觉……我们确实很有幕后黑手那种风范诶。”   怀素纸随意说道:“都是些被寻常事罢了,你若是认真去看我让你看的书,便知道书上有过很多这样的例子。”   听着这话,云妖有些无语,心想你这也要明示我不学无术的吗?   真是可恶啊。   小姑娘叹了口气,眸子里带着几分怅然,抬头望向天空。   阳光倾洒在她的小脸上,很有明媚且忧伤的感觉。   怀素纸低头煮茶,不闻窗外事。   当渡山僧来到此间,站在门前,往禅室深处看去,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的一幕画面。   “这些天我一直没来拜访孤闻师叔的故居,便是隐约猜到你在这里。”   他没有进门,目光从云妖的身上挪开,看着怀素纸说道:“因为我认为今天的事,理应是禅宗的事情。”   怀素纸没有看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热茶,说道:“这里是东安寺,不是海棠寺。”   言外之意,很是清楚。   “所以我不会就此事与贵宗提出意见。”   渡山僧顿了顿,接着说道:“同样,禅宗也不会向贵宗致谢。”   怀素纸用鼻音嗯了一声,很随意,很漫不经心。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知道贵宗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怀素纸说道:“正确的事情。”   渡山僧看着她,问道:“因此今日之事,我可以理解为贵宗为了再一次号令天下魔道而做的准备吗?”   以鲜血与战鼓为号角,宣告人间再无怀素纸,暮色自此归来。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解释。   怀素纸却没有解释。   她转而说道:“我希望贵寺能够安分一些。”   渡山僧面不改色,问道:“贫僧不懂。”   “百年之前,中州五宗乃至道盟情况最为危急的时候,还是在提防贵寺。”   怀素纸与他对视,面无表情说道:“贵寺在道盟心中的地位,非是本宗所能比拟,贵寺动了,整个中州乃至人间都会随之而动。”   渡山僧沉默不语。   怀素纸神情漠然说道:“这将会打乱目前的一切布置,是本宗所不能接受的事情。”   渡山僧看着她,直接问道:“贵宗的意思是?”   “我需要一个承诺。”   怀素纸的声音很冷,仿佛今晨那场秋雨:“我不想也没有兴趣干涉贵寺的行事,但请你们稍微注意一下动静,不要贸然引起道盟的注意。”   渡山僧沉默片刻,说道:“好。”   虽说是好,但话里却听不出太多答应的意思。   话至此处,两人都已意兴阑珊。   怀素纸没有斟茶的意思,因为渡山僧始终站在门外。   渡山僧转过身,望向禅室外的景象,忽然说道:“这里很适合种菜。”   听到这句话,云妖想起那天提了一大篮子菜回来的圣女殿下,再也忧伤不下去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俗世多有变故,不得平静,再如何适合种菜的地方,没有时间也只能被荒废。”   “是啊。”   渡山僧没有回头,静静看了会儿那些风光,就此离开。   禅室复归幽静。   阳光渐明媚,隐有溪水声入耳,淡了那些孤清。   云妖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端起茶杯,小意地抿了一口,然后说道:“为什么……我感觉这和尚其实也有点儿可怜呢?”   怀素纸说道:“因为他正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心意所向与现况相抵触,不得痛快,不能宁静。”   云妖听着这话,下意识问道:“那圣女殿下你呢?”   怀素纸没有片刻迟疑,平静而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   ……   秋日渐西斜时,东安寺前的乱象已被收拾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如地狱。   然而那场秋雨下的着实太急,下的太过狠辣,以至于绝大多数尸体都不成模样,再加上暮色与那位长生宗长老强硬对撼一击,以至大地下沉龟裂,毁灭了许多的痕迹。   巡天司为此已然请出长生宗与玄天观二宗的强者协助,但想要彻底辨认死者的身份,必然还需要一段相对漫长的时间。   在此期间,道盟终于命人与东安寺住持谈话。   这场谈话的内容不为人知,人们只知道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东安寺都没有再遭受到相关的困扰,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得了些许的方便。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和暮色有直接的关系,但不曾有人将此付诸于口。   事实上,这场谈话也没有引来太多人的关心。   甚至连暮色重现人间,都隐隐被另外一件事给压了下去。   那件事或者说那个人是南离。   南离与暮色之战的结果,在经过一定程度的美化后,于太阳落山之前就已经传遍整座中州,速度之快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于是人们都明白,今后的修行界将会少去一位皇太女,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道盟之主。   对依附道盟生存的大小宗门,这才是最为关键重要的事情。   ——除非故事里另外一位主角暮色杀上门。   ……   ……   落日时分。   虞归晚重入神都,与江先生见面。   她简单复述了一遍今日发生的事情,除却某些私事外,没有任何隐瞒。   江先生望向窗外的暮色,叹道:“多事之秋。”   虞归晚说道:“那接下来还有多事之冬,多事之春,多事之夏。”   江先生闻言微怔,问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   虞归晚看着她,认真说道:“请师叔您不要再装病偷懒了。”   ……   ……   当天,入夜。   神都的最高处,与通天楼相邻不远的一座宫殿。   殿内很安静,灯火明亮的恰到好处,哪怕是久睡后的人醒过来,也不会有半点刺眼的感觉。   夜风入窗,轻拂纱帘。   落鬓间。   南离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PS:凌晨六点前还有三章三章,祝各位中秋快乐。 第一百二十五章 温酒夺道盟(上)   南离是一个很随意的人。   这里的随意,说的不是她待人随和又或者行事不羁,而是她能很自然地让自己进入某种状态当中,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再往简单些说,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就一起鬼扯,以最合适的姿态去面对每一件事,神情变幻之间圆融无碍。   比如此刻,当她睁眼醒来,下意识准备伸上一个懒腰,再打上一个哈欠,却发现身处明亮殿内的那一刻,她便瞬间明悟了过来,无比自然地忘记了这些事情。   她敛去眸子里的笑意,以及强吻某人成功一半的得意。   她的眼神一片平静,然而那彷如明镜般的平静之中,却隐隐流露出一抹憾意。   落在旁人眼中,这无疑是她醒来后的第一时间,便回忆起不敌暮色之事,从而心生遗憾。   天衣无缝。   大抵就是如此。   一位长歌门的女弟子走到床边,压低声音说道:“师姐,您的伤势太重了,短时间内无法痊愈,切记不可心神激荡,这段时间必须要好好休息。”   南离沉默了会儿,说道:“扶我坐起来。”   这位弟子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不敢拒绝,赶紧放上一个软垫,再是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   南离坐起身后,有些艰难地从被褥里抽出右手,举起,于指尖唤出一面水镜。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苍白如雪的脸,沉默不语,心想师姐最后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的自己?   不对,肯定还要再惊艳上数分。   那位弟子误会了她的沉默,连忙说道:“师姐,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南离早已习惯这种诚惶诚恐,不以为意。   自林轻轻失尽颜面,让她得以成为长歌门实际上的掌门后,过往那些与她打过麻将说过笑的师妹,望向她的眼神里都只剩下了敬畏,再无半点从前的亲昵。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南离没有为此而感到难过,因为早在多年以前,她便是独自一人。   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牵强的温柔笑容,轻声说道:“给我倒杯水就好,至于好好休息……接下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忙,只能让你失望了。”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里甚至多了一抹歉意,教人受宠若惊。   那位师妹怔了怔,既是感动又是惶恐,正要去为她倒水的时候,殿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帘幕被掀开,屏风被绕过。   梅雪走到床前,看着南离沉默片刻,说道:“诸位掌门都在等你。”   “我知道了。”   南离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为此感到意外。   “我伤的有些重,麻烦师叔您为我准备一把轮椅,然后……”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浓郁夜色,再对那位师妹莞尔一笑,说道:“一时半刻间我肯定是回不来了,那杯水就就不用再倒了,抱歉。”   那位弟子哪敢接受她的歉意,正为之慌张失措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去为我温一壶酒吧。”   南离笑意嫣然。   明若春花。   ……   ……   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响的很是悦耳。   南离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心想这事儿真没意思。   她早已有了心里准备,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因为元道远本就是都是极难缠的一个人,但再如何有所准备也罢,终究还是会心生厌倦。   就像怀素纸那样子,一切都在计算之中,没有真正的意外可言,哪怕事情如所料,又能有什么愉快可言呢?   当然,比起意外丛生带来的惊喜,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平静。   有夜风缓缓而至,吹过南离苍白的脸,与那微乱的发丝。   梅雪看着她,很是心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南离没有回头,平静地抬起手,搭在这位长辈推着轮椅的手上,艰难微笑说道:“没事的,我死不了。”   “哪怕你不会死……”   梅雪认真说道:“终究还是教人心疼的。”   南离嗯了一声,说道:“应该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微仰起头,望向已然不远的通天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年哀帝道果之争的时候,师姐也坐上了轮椅。   轮椅还是从渡山僧那里讨要过来的,今天这件事也和禅宗有关,都有一个人坐上了轮椅。   想到这些奇奇怪怪的巧合,南离觉得好有意思,不由笑了起来。   一笑之下,她肩膀上的伤口随之被牵扯,剧痛随之而来,额头瞬间冒出细密汗珠。   梅雪的声音很是着急:“你别乱动!”   “好。”   南离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不让自己高兴的太多。   梅雪看着她,只觉得她是终于等到今天,为长歌门即将迎来的复兴而笑,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   ……   推开大门,江半夏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眼前。   她与梅雪寒暄数句,温柔接过轮椅,便让这位长歌门的长老离开,随之便借楼内铭刻的阵法,开始缓缓登楼。   今夜也是南离第一次登上通天楼。   与过往很多人不同的是,她始终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膝上,不曾偏移分毫。   江半夏轻声说道:“不好奇吗?”   南离说道:“想到今后将会有很多年在这里度过,想到她比我要早上很多年来过这里,我很难再对这里有半点好奇。”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还是怀素纸。   当年哀帝道果之争前,莫大真人于此间与怀素纸见面的事情,不是什么特别的隐秘。   言语之间,两人一轮椅已然去至顶层。   裴应矩听到刚才那句话,说道:“但你将会成为这里的主人,而怀素纸最多不过是一位客人,又怎能与之相比。”   “请恕晚辈无法行礼。”   南离轻声致歉,然后望向裴应矩,摇头说道:“谁又知道怀素纸有没有过成为主人的机会呢?”   听到这句话,裴应矩沉默了。   梁皇认真说道:“过去的事情已不再重要,因为已成事实,而你即将成为这里的主人,同样是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南离对太虚剑派的这位前辈的印象一直不错,说道:“谢谢。”   然后她望向栏外,看着被星光映成雪原般的茫茫云海,平静问道:“今夜诸位前辈唤我至此,想必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进行决断,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再寒暄下去了。”   “先前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江半夏温声说道:“非是他们要与你寒暄。”   南离听着这话,很自然地望向元道远,感慨说道:“原来又是您啊,前辈。”   自她登楼后,唯一没有与她‘寒暄’的人,便是元道远。   “是我。”   元道远神色平静如故,漠然说道:“我一直都不放心你。”   江半夏很是贴心,转动轮椅,好让两人得以对视。   “我也猜到了。”   南离十分得体,没有因此产生愤怒以及不耐,任何一切该有的情绪。   她微微笑着,问道:“我很好奇,如果今天来到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怀素纸的话,前辈您又会怎么做?”   这句话格外锋利,很不好回答。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此而头疼。   元道远却不会。   因为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些事,更喜欢直截了当,就像今晨他不愿认账,那就非要僵持到现在。   他无视了周围三人的目光,说道:“如果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怀素纸,便不会有这场谈话,连未来的魔道共主都弃暗投明了,又何必再多问下去。”   南离说道:“那您有没有想过,她其实是假意投降呢?”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此间众人都已经知道,新老之间的交锋开始了。   “假意投降,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为元始魔宗求得一个未来吗?”   元道远漠然说道:“这个可能在我看来,渺茫至近乎不可测,但我习惯性去想更多,这个可能当然也包含在其中。”   南离微笑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前辈您为了防止她的背叛所采用的手段,是将神都大阵的掌控权留在手里,以此为要挟?”   元道远平静说道:“待一切该了之事都已了结后,我相信道盟所有人都会赞同,让她亲自执掌神都大阵,没有谁会对此生出异议。”   南离说道:“这话听着很是合理,但你有没有想过,以暮色的骄傲,弃暗投明后只能唤来这么一点儿近乎施舍的东西,必然会被她理解为一种羞辱?”   元道远看着她,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话里说的是怀素纸,但又何尝不是她本人?   “暮色如果不是过分骄傲,与我定下那莫名其妙的三招之约,你们现在根本看不见我。”   南离微仰起头,看着元道远说道:“从这个角度来看,骄傲似乎是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愚蠢坚持,但我认为人生在世,终究是要有一些这样的坚持,唯有这样的坚持,才能够支撑一个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锋芒毕露。   难以抵挡。   元道远神情凝重了些许,缓声说道:“如果我坚持不同意呢?”   南离莞尔一笑,视线在场间众人的身上扫过,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仍旧没有影响到那一抹笑容。   她问道:“今夜我们要解决的不就是这个问题吗?”   PS:刚实在有些疲惫,去睡了一觉,六点前最多只能再有一章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温酒夺道盟(中)   谈判本质上就是一场战斗。   南离知道,今夜的这场谈判,很有可能是自己此生当中最为重要的一场战斗。   有资格与之相提并论的,或许……只有不知道要在多久以后的那个初夜,自己与师姐在床褥之上,决定到底谁在上面,谁在下面的至高尊严之战了吧?   无论怎么看也好,这个念头出现在这一刻,都是荒唐到极致的事情。   然而正是这种荒唐,更说明了南离不像表面那般从容,心中早已紧张。   如何能不紧张?   自从那次元道远登门拜访,没有任何忌讳地直接告诉她,要是她敢违背自己许下的承诺,他便会直接动手杀人……南离就已经明白这位无归山掌门的难缠程度。   就像那个古老的,被新编了太多次的故事,乌龟与兔子相比起来,唯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坚持,又或者说是执着。   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欣赏这种执着,然而当这种执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总是难免狼狈。   南离确信,如果今夜自己给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这位无归山的掌门真人有将近两成的可能,不顾大局与所有人的想法,直接动手把她当场击杀。   两成的可能很小,但与生死相关,即是必须要郑重以待的大事。   她回想起一件事情。   当师姐与她在万里高空,与层云中相会之时,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不用太担心,道盟的事情会有人帮你的。   那个人是谁呢?   南离把这些思绪丢在身后,说出谈判后的第一句话。   是以退为进。   ……   ……   “我很想知道,如果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无法让前辈相信我的清白,那我怎样才能证明我没问题?”   南离看着元道远,问道:“您是希望我以我血吗?”   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肩膀上,那里有暮色留下的一个伤口,只是被衣衫所遮掩罢了。   与南离伤势有关的一切,都在第一时间送到了这里,没有任何的遗漏。   暮色那一剑真的很绝。   仿佛她这辈子都没认识过南离,不曾为南离在梵净雪原站出来,与林轻轻对峙,落尽对方颜面,只是在杀一个素未谋面的敌人。   可谓是断情绝性。   元道远却不为所动,看着她说道:“眼见也不见得为实,那一战为层云所遮掩,我不曾真正眼见,不知其中虚实。”   话音落下,梁皇皱起眉头。   裴应矩摇了摇头,显然也不赞同这句话。   江半夏倒是没什么反应。   南离没有生气,微笑问道:“所以前辈您是觉得我和暮色在演戏?”   “我认为这有可能是隐藏在云雾背后的真相。”   元道远面无表情说道:“在事情尚未理清的现在,理应对一切的可能持有怀疑,无论那个可能有多么的荒唐和离奇。”   南离闻言心生感慨,想起了一句话。   她说道:“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后,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都是真相。”   “这句话出自怀素纸行走中州第三年,与忻州当地宗门雅颂楼,楼主的一场谈话当中,谈话的背景是一场离奇的凶案。”   元道远看着南离,说道:“与她有关的一切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   南离叹息说道:“总觉得前辈你比我更了解她。”   元道远说道:“因此我相信她有耐心,耗费漫长时光编织出一场阴谋,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听着这话,南离似乎觉得很好笑,顺其自然失笑出声。   她笑的没有太过放肆,但依旧讽刺。   元道远神情不变,静静看着她。   南离的笑容很快消失,自伤口而来的剧烈痛楚,让她很难再有别的情绪。   “抱歉,我真觉得前辈您这句话很好……没什么道理可言。”   她看着元道远,诚恳问道:“如果暮色真的像您所说那般极具耐心,今天的事情应该怎么解释?东安寺前这场惨案过后,怀素纸过往积攒下的名声便已尽数付诸东流,难道您觉得这是一笔合适的买卖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很不好回答。   元道远却答的轻描淡写。   “如果今天这件事是为了让你上位,一切便都值得了。”   “师兄……”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提醒的意味:“请您不要忘记,今夜这场谈话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无止境地推演猜测下去,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元道远点头说道:“谢师妹提醒。”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便也都知道,他没有把话给听进去。   南离双手交叠在膝上,神情凝重,眼神微沉。   “此事涉及本门之清誉。”   她说道:“还请前辈出示相关证据。”   元道远说道:“关于今天这件事的证据,我没有。”   南离看着元道远,声音微冷说道:“既然没有证据,便请前辈休要再提,现在不是五千年前,不是一位皇帝陛下降下一张圣旨,就能指鹿为马的年代了。”   “哪怕是在五千年前,真有这么一张圣旨出现,本门也绝不会接受。”   她面无表情说道:“没有证据,圣旨也是一张废纸,更何况这只是前辈你的几句话。”   所有人都注意到,南离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再用您字,而是换成了你。   这说明她的态度已经彻底改变,接下来将会表现得格外强硬。   “我没有今天的证据,不代表我不知道从前的事情。”   元道远问道:“暮色入神都后,与你有过一次隐秘的见面,在见面的当天,你带她去见了宋辞等人,这是事实吗?”   话音落下,最先开口的不是南离。   “元师兄我再提醒您一次。”   江半夏的声音如风一般微寒:“今夜是一场谈话,不是你单方面的审问,请您尊重自己说过的话。”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望向梁皇和裴应矩,知道他们同样为此感到不满,说道:“抱歉。”   但这不代表南离不用解释。   当事情被付诸于口的那一刻,她就必须要为此给予一个正当的理由。   “是事实。”   她没有试图否认,看着场间众人,平静地再说了几句话。   “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喜欢丘中生那群老人,恰好宋辞他们也不喜欢。”   “那次见面的内容,就是不久后你们的选择,与暮色联手除掉丘中生这条蠹虫。”   “我此刻所说的一切,都可以由宋辞为我作证,他与我关系不好,想必没道理为我隐瞒。”   话至此处,南离很自然地笑了起来,笑容很是嘲弄。   “至于之后发生的事情,前辈你没有道理不知道。”   她继续说道:“我不赞同宋辞的做法,为此与他翻脸,继而受到许多同辈中人的攻讦,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你们只要想,随时都能回忆起来。”   “宋辞他想阻止今日这场浪潮,为此不惜亲身赶往东安寺,仅为心中之道义。”   “但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只要事成,最终都会让暮色受益。”   “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然而即便如此,暮色在动手杀宋辞的时候,还是没有留情,如果没有四海归元珠,那他早就横死当场了。”   “这是事实。”   “以此事实作为依据进行推断,暮色今日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与我演一出戏,你不觉得这个推断稍微有些荒唐了吗?”   “当然,你也能说这是必要的代价,是为了让我上位而在多年以前就开始编织的阴谋。”   “但是我现在想问前辈你一句。”   南离的脸色愈发苍白,让人下意识想起她重伤未愈的事实,然而她的声音越是虚弱,便愈发来的平静。   这不是故作的冷静,而是与笃定无异的自信。   她看着元道远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如果今天我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发生在宋辞的身上,还会有现在这场谈话吗?”   楼内一片安静。   星光如水,在此间不安摇晃着,散发出紧张的气息。   这是众人早已想到,却又不愿面对的一个事实。   南离没有沉默。   “如果你真要去查,我相信你能查到某些很有趣的事情。”   她笑了笑,笑容里自嘲的情绪很浓:“比如怀素纸去了一趟益州,宋辞就为那里带来一片青天,又或者你不需要去查,稍微回忆一下当年眠梦海上,有谁跟着暮色去了北境,又有谁留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   这些都是事实。   元道远有再多的怀疑与不相信,面对这些事实,此刻也只能沉默。   “我不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喜欢打麻将。”   南离感慨说道:“可是这些年里,着实发生了太多事情,先是被幽禁在宗门深处,紧接着又被送出去联姻,结果联姻到一半的时候,整个宗门都被灭了,变成了无家可归只能流浪的孤儿,所以这些年我不爱打麻将了,学会理智待人,我以为放弃那些没必要的棱角,便能让自己和长歌门的日子变好一些……”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依旧在真实的笑着,但笑容里却有一抹真实的寒意。   以及难过。   无人回应。   场间的安静渐成沉寂,气氛凝重。   “但现在事实已经证明,我这样做是错的。”   南离敛去笑意,看着元道远说道:“我想对前辈您说一句话。”   元道远说道:“请。”   南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去。”   “你。”   “妈。”   “的。”   她神情真挚,又对元道远微笑问道:“前辈您听清楚了吗?要我给您再重复一遍吗?”   PS:爽到,还有最后二十四个小时,跟上个月的最后一天一样,还有六章共计一万八千字要写,但莫名其妙地兴奋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温酒夺道盟(下)   众人皆沉默。   梁皇看着南离,哪里还能平静得下去,表情早已精彩至极。   裴应矩睁大眼睛,眼里满是错愕,心想还能这样子的吗?   江半夏终究是一位教书先生,见不得旁人骂脏话,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这多少也算是一种直抒胸臆。   她总不好开口阻止。   更何况这句话骂的……还真有点儿教她身心舒坦,像元道远这种性情臭如茅坑最深处的石头的人,被多骂几句也挺好的。   元道远的反应很不寻常。   他与南离对视,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流露,无论愤怒,还是不屑,又或者嘲弄,甚至是离奇的欣赏,都没有。   仿佛被去你妈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又或者他早就没了妈。   这种平静太过可怕,令人心悸。   “听到了。”   元道远淡然说道:“如果这能让你感到舒服一些,你也可以再重复几遍,我无所谓。”   听到这句话,南离举起手,开始鼓掌。   暮色留给她的伤口就在肩膀上,与心脏相距仅有分毫,随着掌声的热烈响起,鲜血从伤口溢出,渐渐打湿了身上的黑色裙衫。   夜风穿堂而过,让血的腥味随之飘散溢开。   掌声不绝。   南离的脸色愈发苍白,衣裙上的色泽为鲜血所晕染,愈发来得深沉。   梁皇叹息说道:“不要再继续了,你的伤还没好。”   裴应矩轻弹指尖。   一道气息落在南离的伤口上,稳定住她的伤势,不至于因情绪激荡而崩溃。   元道远静静看着这一切,说道:“我可以理解你对我的不满,我接受你对我的一切不满,但我的决定不会因此而改变,就像我不会为这四个字而感到愤怒。”   南离微笑说道:“我的掌声正是为前辈性情之坚毅,脸皮之厚实而响。”   这依旧是在争锋相对。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解释清楚。”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宋辞怎么做很重要,但他是他,你是你,我不接受你用他所经历的一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南离笑着说道:“这样挺好的,因为我也不接受你近乎诬陷般的怀疑。”   话说到这里,今夜的这场谈判也就很难再进行下去了。   双方距离彻底撕破脸皮,只差再有一句脏话。   梁皇看着元道远,认真说道:“这件事我不会支持师兄你。”   裴应矩附议。   江半夏没有说话,但谁都知道她的意见——去为南离推轮椅的人就是她。   在此之外,明景道人亦是明确支持南离。   四对二,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南离都已经赢了。   “师兄你现在做的事情着实很没道理。”   裴应矩摇头说道:“无论南离现在的身份有多高,她终究也只是一位晚辈,你现在是在以大欺小,欺负一位刚刚经历过生死的晚辈,这无任何道义可言。”   梁皇接着说道:“我不会阻止你保留自己的想法以及怀疑,但我想请你弄清楚一件事情,你不能把个人的情绪置于大局之上,这是不对的。”   这是非常罕见的直接表态。   在正常情况下,他们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元道远在这场谈话里的表现,终究还是太过让人失望了。   如此死硬不退的执着,任谁都会厌烦。   更重要的是,南离先前说的那些话是对的。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宋辞,现在这场对话极有可能不存在。   这就是区别对待。   是双标。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喜欢帮亲不帮理,但没有几个人愿意承认这件事,至少在这五个字被搬上台面后,都会义正词严地嗤之以鼻。   这是道理所在。   元道远沉默不语。   他耳朵没聋,道心依旧清明无碍,当然能够感受到旁人对自己的不满。   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是极其没有道理的。   然而正是这些不满与没有道理,所凝成的那一面明镜,帮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南离不可信,至少如今仍不可信。   这是不讲道理的直觉。   就在元道远即将要开口,无视此刻所承受的一切压力,继续坚持自己的怀疑,哪怕局势彻底将会陷入不可知的未来的那一刻……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   “道盟有鬼。”   她看着元道远,忽然说道:“一只来自元始魔宗的鬼,它的阴影已经笼罩我们许久,过去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这只鬼是谁,今夜我终于有答案了。”   话音落。   楼内一片安静。   人们的视线落在南离的身上。   所有人都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锋指向何处,却没有谁开口阻止。   就连元道远本人也不例外。   “元始魔宗留在道盟里的那只鬼是你。”   南离的神情很严肃,坐姿很端正,声音很沉重。   她对元道远说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往深处看去,无比符合元始魔宗的利益,你不惜一切代价推动宋辞上位,是因为这样最符合元始魔宗的利益。”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因为宋辞的性情很方便你们利用,他只要成功上位,你就能让他成为一把刀,被元始魔宗握在手里的刀,挥刀砍向整座道盟。”   南离的声音愈发平静而笃定,仿佛她正在叙说着世间的真理,让人下意识进行思考,无法忽略。   元道远说道:“继续。”   南离没有客气,平静说道:“今天事发之前,宋辞早早就在东安寺外等候,当你们传讯给我,讲述道盟之主的位置将如何归属的时候,我人还在神都,这是毫无疑问的早有安排,是你有心让宋辞抢占先机。”   “至于暮色为什么没有被宋辞说服,而且直接出手杀人,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今日有人持四海归元珠赶来,这才会一反常态,以剑意化天河杀人,她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确保宋辞死不了。”   她的神情渐渐冷漠:“二是,为杀我而做准备。”   元道远神色不变,说道:“然后?”   “众所周知,至少在场的你们都知道,宋辞和暮色的关系不错,暮色连这样一位好友都愿意痛下杀手,那么她杀我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南离忽然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说道:“只要我出现在东安寺前,无论我说什么,暮色最终都会出手杀我。”   “等我死在暮色的手下,那宋辞就能顺理成章地上位,没有谁会质疑这个决定,因为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毕竟我已经死了。”   然后她看着元道远的眼睛,笑容渐渐敛去,面无表情说道:“但很可惜的是,我比你设想中的更强,我没死在暮色的手下。”   “我没死,所以宋辞上不了位。”   “我没死,所以你要拦着我上位。”   “我没死,所以你的满盘算计落空,为了解决这个意外,你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我上位!”   南离的声音越发高昂,直至最后声落如春雷绽,震耳欲聋。   通天楼内一片死寂。   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有几道叹息声响起,极尽复杂。   ……   ……南离取出一面手帕,擦拭着心神激荡影响之下,自唇角溢出的血水。   但她却没有因此而沉默,仍在讲述着。   “无归山在神都以北,位于中州的北面,但无归山所在的位置比起眠梦海,终究还是要太靠南了一些。”   “如果长歌门再一次崛起,清都山南下的时候,很有可能成为一个难以处理的麻烦,让你们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就像百年前的元始魔宗那样。”   “为了避免这样的未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上位,最好是直接死掉。”   南离咳嗽了一声。   鲜血落在裙上。   她懒得再去擦拭,微仰起头,任由鲜血化作唇妆。   她看着元道远,微笑说道:“而你是什么时候背叛的呢?应该就是那年春天吧?谢楚两位真人拜访无归山,与你那场不为人知的谈话中,成功说服了你背叛中州五宗,至于他们是怎么说服你的,大概是飞升,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这都不重要了。”   她最后说道:“重要的是,你已经叛了,你就是那只鬼。”   不知从何时起,今夜星光都已黯淡。   通天楼被夜色笼罩在内,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没有谁开口说话。   南离的唇角还挂着那一抹微笑,然而谁也无法从中看找出半点温暖,只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仿佛此刻不是初秋。   已是深冬。   在这场谈话开始之前,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陷入到这种境地。   这是意料之外。   众人望向元道远,等待他的回答。   虽是如此,但没有谁的眼神里抱有怀疑,相信他真的背叛了,就是元始魔宗藏在道盟里的那只鬼。   元道远看着南离说道:“你的推断是错的。”   南离笑了笑,说道:“是吗?”   元道远平静说道:“是的。”   “很好。”   南离没有愤怒,没有生气,笑容甚至几分灿烂,说道:“那你要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元道远沉默不语。   南离敛去笑意,神情冰冷漠然至极,最后问道:“既然你连自己的清白都没办法证明,那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的清白?”   PS:求个票-目前还差一万四千字,今天大概还会再更四章或五章,然后明天国庆不休假,就这样! 第一百二十八章 继承者   这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   然而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是不讲道理的。   就像梁皇与裴应矩在认真听完南离的陈述后,还是没有对元道远生出哪怕半点的怀疑。   又或者说,哪怕他们真的有所怀疑,也不会在这一刻展现流露出来,为旁人所知晓。   “你说的是对的,但没有意义。”   元道远神情漠然说道:“因为我比你重要。”   南离说道:“既然你非要以势压人,又何必有今夜这场谈话?”   元道远说道:“因为我反对的是今日的你,不代表是往后的你。”   南离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偏过头,望向楼外如墨般的夜色,看着飘在天空里的无尽黑云,忽然闭上了眼睛,意兴阑珊地叹息了一声,简单地说了句话。   “我有些累了,就到这里吧。”   然后她对江半夏说道:“麻烦江教授送我一程。”   事情走到这种境地,南离又如何能不明白,今夜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好,都无法这场谈判的结果了。   何不早些归去?   一片安静。   梁皇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今夜这件事情真是黏腻不爽到了极致,偏生又没有一个真正妥当的解决办法。   就像元道远说的那样,无论他是否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要执意坚持下去,便有资格否定正在进行的这件事——因为他真的很强。   偌大中州,他只在一人之下。   巍巍道盟,他只输顾谢,稍逊莫大。   这给予了他极大的自由,让他有一意孤行到底的资格。   就在这时候,在这场谈话中始终吝啬言语,几乎都在沉默的江半夏,没有半点征兆地开口了。   “我还记得你刚才说过的话,放弃棱角,学会冷静理智,不见得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   她的手搭在轮椅上,温柔说道:“既然你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现在就不应该想着离开,因为这不会让事情变得好起来。”   众人望向她。   南离坐在轮椅里,自然没有办法看到她,想要对此说些什么,却没来得及。   “我知道你的想法是以退为进,用时间去化解今夜的矛盾,好让大局继续平静下去,不再横生波折,但……”   江半夏的声音很轻,却给人一种无可置疑的感觉:“这是错的。”   “所有的以退为进,归根结底,都是弱者不得已而为之。”   她拿出一张自己的手帕,为南离擦去唇角鲜血,轻声说道:“但你不能退,因为你明天不再只是长歌门的未来掌门,还是事实上的道盟之主。”   梁皇很欣赏这个态度。   裴应矩心想道理本就如此。   元道远看着她,眼里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她会开这个口。   “如果你在今夜退了,那明天呢?以后的面对暮色,面对元始魔宗的那一天呢?”   江半夏的声音很是温和,就像是深春时节的风,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在其中。   她说道:“只要你退了这一步,无论这一步退的有多么合理,都会让你在往后下意识后退,放在寻常时节,这当然不是问题,但我们都知道,与元始魔宗的战争即将到来,作为道盟之主的你若是习惯了后退,很有可能带来一个灾难性的结果。”   南离眼帘微垂,看上去是若有所思。   梁皇说道:“这句话是对的,但这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   江半夏没有理她,望向元道远,说道:“你之前说的那句话现在还算吗?”   元道远问道:“无归山将会支持南离成为道盟之主?”   “就是这一句。”   “算。”   江半夏听到答案,接着说道:“你现在执意坚持怀疑南离,是不想把神都大阵交到她手中,是吗?”   元道远说道:“不错。”   还是平静。   在这场谈话中,他无论是被当面辱骂,还是遭受极其严重的指责,始终维持着这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找不出半点情绪上的波动。   正是如此,哪怕在场所有人都无奈厌恶,甚至很想骂一骂元道远在这场谈话里展现出来的态度,却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立场,以及他今夜说的这些话的目的。   “那现在很简单。”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南离不能退也不该退,所以退的人就只能是你了。”   元道远说道:“我为何要退?”   “很简单。”   江半夏收回那块染血的手帕,说道:“因为南离不能死。”   元道远听懂了,说道:“你觉得暮色还会再入神都,再杀一次人?”   江半夏笑着说道:“对啊。”   元道远看着她,摇头说道:“暮色固然极强,但这里终究是神都,上一次杀丘中生是时势所至,机会太好,故而暮色才会选择铤而走险。”   “所以你确定她不会再重复一遍吗?”   江半夏不愿委婉,接着说道:“哪怕暮色不出手,但隐藏在我们当中的那只鬼呢?要是由那只鬼动手,你能确保南离活着吗?”   没有等元道远开口,她直接说道:“你做不到,因为你不可能永远跟在南离的身边,你有自己的修行,有无归山的俗事要处理,有来自元始宗和阴府以及禅宗的威胁。”   这几句话说的相当之快,却没有紊乱的感觉。   就像是珠落玉盘那般,别有一番韵律。   元道远静默不语,思考着这个问题。   梁皇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今夜唯一和平解决问题的机会,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南离若死,死在元始魔宗的手下,局势将会不堪设想。”   万劫门从一开始就在支持南离,裴应矩再怎么无所谓,此刻也都不会沉默下去。   “南离的境界太浅,暮色今日若不是囿于三招之诺,随时都能杀了她,更不要提那个境界必然要比暮色更高,就藏在我们之中的那只鬼了。”   这句话他说的很是诚恳,甚至称得上是情真意切,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他在为道盟的大局考虑,没有掺和半点私人的感情与利益。   夜风再起。   满天密云被吹散,星光再次落下,照亮人间。   南离抬起手,挽起因风而乱的发丝,让苍白的脸在星光映照下,更加如雪。   少女难掩憔悴,眸子里满是疲惫,却偏偏生出一种惊心动魄般的美。   长时间的安静。   夜风渐消,星光渐凝。   万物渐如画不动。   没有人说话,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   南离眼帘微垂。   余下三人,此刻都在注视着元道远。   元道远静静看着南离。   就在这种沉寂仿佛要持续要永远,天亮上三千次都不会消散的前一刻……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   他的声音还是平静,不带有任何的情绪:“因此我同意。”   话音落下。   场间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星光再次变幻,夜风穿楼而过,拂动少女的裙袂,勾勒出一抹漂亮的影子。   下一刻,元道远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很好奇。”   他的视线从南离的身上挪开,看着江半夏,问道:“你为何会决定帮她说话?”   如果不是江半夏放弃沉默,今夜的结果很难会是现在这样。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像岱渊学宫自立派以来,每一位有资格留碑在道成山上的贤人那样。”   江半夏说道:“仅此而已。”   元道远不再多问。   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南离,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此间所有人都能感知到,一道玄奥难言的高妙气息,于虚无中降临,落在南离的身上。   这是神都大阵的气息。   自这一刻起,这座名为封命绝运禁神的绝世大阵,与南离已然建立起联系。   南离缓缓闭眼。   她此时的感觉相当之好,不,是前所未有的好。   一道远超她想象中的磅礴气息,笼罩住她的道体与神魂,暮色留在她身上的难缠伤势,就像是遭遇日出后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融化。   不仅如此,她甚至隐隐生出一种感觉,只要她愿意,整座神都里的一切事物都能为她所掌握。   老街巷子深处的那一口枯井,城南道观旧墙上的那一根青藤,某座宫殿的一盏油灯,穿行在城中的风,与天上的流云……所有的所有,都在她的识海当中,动念便可触及。   这是一种超越她认知的强大境界。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种无与伦比的美妙滋味,就像是退潮时的海水,无可挽回地离开了她的身心。   元道远的声音随之响起。   “散了吧。”   南离睁开眼,望向这位无归山掌门,说道:“再见。”   ……   ……   重回故殿,夜色已深。   殿内一片安静,让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变得尤为响亮。   南离的心情很好,但一如既往地没有展露出来。   当她穿过珠帘,绕过屏风时,听到了一句忐忑极了的话。   “南师姐……您离开的稍微有点儿久。”   那位师妹低着头,满是羞愧说道:“这酒温了又温,味道可能没那么好了。”   南离闻言微怔,旋即笑了起来。   然后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笑着说道:“我觉得挺好的。”   PS:感觉有点儿坏,摸鱼好像摸太狠了,目前为止还差一万多没写,是真要生死时速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以身饲魔,同生共死   酒的滋味不知如何,南离的心情无疑是极好的。   从谈判的最初一刻开始,她就没想过能让元道远放下对她的怀疑,事实也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在她想象中,今夜最为糟糕的情况,甚至有可能是继位之事被暂时搁置,直到她被确定没有问题,一切才会继续进行下去。   毕竟元道远的态度确实很重要。   虽然他的态度依旧没改变,但梁皇等人的想法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更重要与关键的是,她终于接触到神都大阵。   这座大阵倾道盟之全力而成,上镇中州而下锁幽泉,被誉为世间第一大阵。   百年之前,上任元始魔主号令天下魔道群雄,举全宗之力倾巢而出,不惜一切代价对神都发起进攻,欲要拿下这座立世近五千年的雄城,最终却因为神都大阵而功亏一篑,黯然退去,自此显露出败相,最终惨吞苦果。   对每一位邪魔外道来说,这座当今修行界的政治经济中心,就像是一座压在道心之上,永世无法翻越过去的大山。   南离与神都相识已久,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   但她终究是元始宗的人,想到自己在不久后的将来,很有可能把这座高山踩在脚下,又怎能不为此生出诸多情绪?   以此送酒,再是美妙不过。   南离举杯又饮。   她感受着那些辛辣的味道,想着那位不喜欢喝酒的师姐,想着已经很久不见的掌门真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满是惬意。   然而就在片刻过后,她便放下了酒杯,眼神复归冷静。   可以得意。   但不能忘形。   南离默然想着,偏过头望向那位师妹,交代说道:“接下来这几天,我谁也不见。”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江教授例外。”   说完这句话后,她闭上眼睛。   在数位师妹的服侍之下,束发的玉簪被取下,三千青丝落下又被认真挽起,结成可爱的发团,露出了洁白无瑕的颈子,与耳垂。   那件染血的黑裙也被褪去,在仔细擦去伤口边缘的血渍后,重新披上一件柔软的睡裙。   至于最为贴身的亵衣,则是始终留在南离的身上,没有片刻离开。   这几位长歌门的女弟子,对此早已习惯,不再如从前那般奇怪。   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何时,殿内已空无一人,只余一盏幽灯。   南离睁开双眼。   她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那轮明月,回想着不久前的那些事情,默然思考着一个问题。   师姐曾说,有人会在今夜帮她。   如今看来那人就是江半夏。   问题是,这位岱渊学宫之主与掌门有深仇大恨。   师姐到底是怎说服她放下仇恨的?   忽然之间,南离回想起自己曾亲眼看到的一幕画面。   某家客栈。   过道中。   怀大姑娘白衣不改,如瀑黑发却成麻花辫。   江半夏就站在她的身边,青丝披肩,发丝略带湿意,似乎刚刚洗过澡。   两人不曾牵手,却从同一个房间走出来。   那时候她们给出的解释是什么?   南离没忘记。   就是以身饲魔这四个字。   那么。   这四个字反过来说,又该是什么?   南离面无表情。   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手掌里,却毫无知觉。   她闭上眼睛,将回忆里的画面拒在眼外,无声自语说道:“真是羞辱啊。”   ……   ……   “真是羞辱啊。”   元道远有些感慨,望向对坐的江半夏,神情与先前显然不同。   这代表此刻的他不再执着正事,是一种相对随意的状态,没有被理智占据所有。   通天楼内别无旁人。   一个铁壶被搁在两人之间,正在烧水。   江半夏随意说道:“被小姑娘骂两句又不掉层肉,这也要介意吗?”   元道远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然后说道:“以前从来都是我骂别人,今天被人指着鼻子骂,很难不介意。”   言语间,水已经沸腾。   江半夏捻起了些许茶叶,洒落铁壶里,说道:“所以你要报复吗?”   元道远摇头说道:“这样做就不是我了。”   水雾升腾。   江半夏看着飘起的热雾,说道:“那你留我下来,又是要说什么呢?”   元道远说道:“我想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事实上已经违背了学宫应有的中立。”   江半夏抬起头,视线穿过淡渺雾气,落在他的身上,微笑问道:“这是警告?”   “你可以这样理解。”   元道远神情平静,看着她说道:“从丘中生一事开始,再到今夜这场谈判,你一直在充当变数的角色,这让我很不安。”   江半夏说道:“但我从未隐藏过自己,如果我在你的世界里是一个无法确定的变数,我认为这首先是你修行上的问题,而非把问题归在我的身上。”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我的境界很高。”   “确实很高。”   “我算不出你的心意所向。”   江半夏置若罔闻,因为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过,就在刚才。   元道远说道:“在我看来,你比南离还要危险上太多,更值得我提防。”   江半夏说道:“你觉得我就是那只鬼?”   “不是觉得,是怀疑。”   元道远的声音很冷淡,没有任何滋味可言,如水般:“我希望今夜是你最后一次干涉道盟的内政。”   江半夏轻声说道:“否则?”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会采取一些不太礼貌的手段。”   茶煮好了。   他为江半夏倒了杯茶,很是礼貌。   然而此刻的他有多么礼貌,话里的威胁就有多么的重。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举杯。   喝茶。   反复数次,直至一壶茶过半,味道不复最初,才是放下了茶杯。   江半夏起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问道:“在你的眼里,我和暮色相比起来,谁给予你的威胁更大?”   “不相上下。”   元道远看着她的背影,面无表情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你能和暮色一并消失。”   “一起消失吗?”   江半夏想了想,转身与他对视,轻声笑道:“那就承你贵言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是愿意的。”   元道远闻言一怔。   当他醒过神来的时候,江半夏早已离开许久。   通天楼内一片安静。   他沉默片刻后,忽然疲惫地叹息了一声,摇头说道:“真难。”   ……   ……   同一个夜。   怀素纸于东安寺后山,静抄前人留下的佛经,直至晨光微熹。   云妖陪在她身边,但早就已经趴在书案上,沉沉睡着。   她放下笔,起身走到禅室外洗净双手,知道神都那边已经不会再有问题了。   是的,她之所以彻夜不眠抄佛经,为的是静心凝神。   如果不这样做,那她将会无可抑制地担心,担心身在神都的那两个人事败遇险,以及陷入无能为力的自我诘问当中。   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因此她选择抄写佛经,借此静心。   结果还算不错。   怀素纸当然不会因此而信佛,变作一位虔诚的信徒,她甚至回到禅室拿起抄写好的那些经文,让其在晨光映照下,被归藏焰焚烧殆尽。   禅室的安静没有被打破,云妖却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可能是因为书案上残留着的墨香正在消散。   小姑娘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嗷呜了几声,然后才是彻底清醒。   她望向外头,见怀素纸正在烧纸,赫然睁大了眼睛,问道:“是有谁死了吗?”   怀素纸听到这句话,握纸的手微微一僵,然后才是反应了过来,无奈说道:“你不要总是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话。”   “哪里胡话了。”   云妖哼了一声,跳着跑着去到自家圣女身边,脆声说道:“谁让你莫名其妙在这里烧纸,我可是读过书的人,知道烧纸都是给死人烧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以后你每天写一次日记。”   “啊?”   云妖怔住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这份日记不用任何人看,包括我,但你必须要把真心话写在上面,不能有半点隐瞒。”   云妖挠了挠头,眸子里满是不解,问道:“这有什么意义吗?”   “等很久很久以后,等到你走在生命尽头的那一天,你会怎样对待这份日记?”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是漫不经心。   云妖想象着那一天,想象着笔记里可能出现的诸多内容,脸色急剧变化,恶狠狠说道:“当然是要烧掉,谁敢打我日记的主意都得死!”   怀素纸没有刻意刁难小姑娘,故而这时候沉默了。   事实上,她也有想过对云妖说,要是打你日记主意的人是我,那你也要我死吗?   这样让人为难的讨打的话。   就在怀素纸这般想着,准备换个话头,讲述接下来要去做的正事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幕很一言难尽的画面。   一声惊呼。   妖风大作。   小姑娘急急冲到尚未燃烧殆尽的残纸上,试图进行最后抢救,以此窥视圣女殿下的秘密日记!   PS:还有最后的六个小时,这章过后还有八千字,这里就懒得再拆开了,直接更新一章八千字的……总之,总而言之,凌晨六点再见了。 第一百三十章 历史的尘埃   “到底是你长大了,还是我把你教笨了?”   “唔,圣女殿下我说嗷,有没有可能这两个都不是呢?”   “那你觉得是什么?”   “是……肯定是因为我昨晚睡得太好了,把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刚才都醒不过来,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呢!所以这肯定不能怪我。”   “那怪我嗷?”   怀素纸反问道。   就在刚才,某个小姑娘把她烧的那些佛经视作不可见人的日记,凭借着极其强烈的好奇心,竟是扑进灰烬里试图寻找真心话,最终却发现纸上都是禅宗经文。   她站在旁边冷眼相看,等待某妖悔不当初,满脸都是灰土尘埃的时候,她才是问出了那句是你长大了,还是我把你给教笨了的话。   云妖闻言,不由睁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小姑娘蹙起眉头,左看看右再看看,迟疑着把手伸到脸上,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敢拧下去,试探问道:“我应该真的醒了吧?”   怀素纸说道:“要不然我怎么会学你说话?”   云妖很老实地嗯了一声,心想您平日里最是高冷不过,寡言淡语之余更是不喜玩笑,谁敢相信你忽然来上这么一句?   “我以前不也嗷呜过很多次吗?”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伸手为小姑娘挑去那些残余的灰烬,顺带着还抹了抹那张小脸。   云妖挺直腰身,好方便自己被照顾,低声咕哝道:“那些嗷呜又不是真的嗷呜,是你在和我说话,肯定不能算是口癖啊,跟你刚才的怪我嗷,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   怀素纸问道:“那你喜欢吗?”   “那当然是喜欢的!”   云妖想了想,接着又认真补充了一句:“但圣女殿下嗷,你能不能只嗷给我一个听?”   怀素纸为小姑娘抹去最后一片灰尘,看着那张再次红嫩如苹果的小脸,说了一声好。   云妖很是高兴,往她的怀里蹭了又蹭,满是惬意地笑了起来,觉得好生满足。   怀素纸的心情不错,因为神都那头一切顺利,轻声说道:“以后不要再犯刚才的蠢了。”   “知道啦-”   云妖的声音从她怀里响起,被压得闷闷的:“我又不是笨蛋,你说……最多说三次就够了,我能记得住的!”   怀素纸心想三次未免太多了些。   片刻后,两人分开。   小姑娘的脸红通通的,更像是一颗苹果了,很是青春。   “接下来要去找那个阴帝尊了是吗?”她好奇问道。   “嗯。”   怀素纸说道:“你提前给自己做好伪装,尽量不要让他发现。”   云妖眼眸微转,望向地上的那堆灰烬。   怀素纸看都懒得看,说道:“阴帝尊不是白痴,就算他真的白痴到连你把自己装成难民都分辨不出,我也不允许你这样做。”   云妖怔了怔,不解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认真说道:“脏。”   “那怎么办?”   云妖有些恼了,心想别人都是大丈夫不拘小节,到咱俩这怎么就诸多不行了呢?   怀素纸猜到她的想法,淡然说道:“我又不是大丈夫。”   云妖下意识望向某个地方,认真说道:“可你是大姑娘啊。”   事实上,小姑娘没有真正见过大姑娘的大,但平日里两位姑娘朝夕相处,难免要有一些亲密的接触,就好比如刚才的蹭蹭和抱抱,都是能感受到的。   正是如此,故而小姑娘才特别信奉书上的那句话——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   是怀大姑娘呢-   确实是特别特别骄傲,尤为尤为大气,挺挺挺挺壮阔的怀大姑娘!   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怀素纸懒得理会。   像这样的话,她在小时候就已经懒得计较,或者说计较不过来。   这与她那位师尊有关。   更与那些喜欢跳到她身上,一路往上攀爬踩踏,用额头鼻尖蹭她的猫儿有关。   后来忘记是什么时候,那些猫儿突然间都不见了,她就此问过师父。后者只告诉她一切都安好,不用为此担心,专心修行就好。   这句话是真的。   在往后某天,她再次遇到了那些猫儿,与之玩耍了好会儿。   或许是久不见后生疏的缘故,过往那些最爱踩踏的猫儿,都摒弃了自己的习惯,只愿在她的脚边绕圈。   尽皆往事。   怀素纸敛去思绪,不再回忆这些童年愉快,对云妖说道:“你最近多熟悉一下长生宗的功法,尽可能做到自然一些。”   云妖连忙点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怀素纸挥袖,便有风起。   灰烬散尽,山雾也散。   朝阳洒落的光芒笼罩禅室内外。   山间寒意随之而淡,渐有暖意生。   两人行至崖畔,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迎着盛大阳光开始修行。   最近这些天,她把所有俗事都丢给云妖和虞归晚后,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静抄佛经以养心。   沐朝阳而修行。   观山雾修道法。   宇宙万物,山川河流,人来人往,晨钟暮鼓,都是修行的一部分。   元始宗虽被斥之为邪魔外道,但这归根结底是立场上的问题,与其所持修行理念无关。   哪怕是长生宗的开派祖师复生也罢,都必须要承认元始宗为道门一属。   然而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作为玄门正宗的功法,在修行路上过分剑走偏锋,很容易出现问题。   楚瑾当年赠与她的那本笔记,为她解决了这方面的不少疑难,甚至给当时的她指出了破境之法。   最终她才结合自身道路,在神魂中观想出一颗道树,并且以此为根基,成功走出独属于自己一人的修行路。   然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怀素纸的境界越发高深,修行还是出现了新的问题。   前些年里,她从旧皇都到北境以北,一路风雨兼程霜雪并肩,几乎没有过空闲的时候。   若是如此倒也不算什么,问题是她在这一路上,还得到了太多的机缘。   中州五宗的不传真经与神通。   以及十余个消散在历史长河当中,曾经盛极一时的强大宗门的真传功法。   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怀素纸没有偏偏不喜欢的道理。   更何况她修行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让她理所当然地做出了那个决定。   ——全都要。   从功法的角度来看,这个决定没有问题,然而从修行的角度出发,便成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所凝结而成的道树,难以承受这些硕果本身带来的重量,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从所有角度来说都是破镜。   然而破境的前提,却是明悟这些修行硕果的真意,以此反哺自身境界。   在元始宗那位祖师的设想当中,这自然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循环。   在循环濒临极境之时,修行此功法的修行者将会破境,然后重复一遍上个境界做过的事情,直至飞升,又或者改修功法。   但……设想之所以是设想,就是因为这位祖师没有真的走过自己画出来的那条路。   怀素纸现在遇到的问题,便是这个完美无瑕的循环,已经存在明显的瑕疵。   如果不是云妖与她神魂相连,为她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压力,那她早就出问题了。   最近这些天里,怀素纸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破境本质上是让道树变得粗壮,以此来承担天下诸宗修行硕果的重量,可以说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解渴之法。   如果她能解决这个问题,走出一条崭新的修行路,那元始宗将会得到一方新的修行天地。   甚至不客气的说,她在后世的修行史上,还会再多上一个开宗立派的极高评价。   然而可惜的是,这一切没有太多的进展可言。   但她并非全无所得。   东安寺前的那场秋雨。   还有千万雨珠随心而动,凝聚成的那道浩荡大河。   这些都是她修行有所进展的体现。   道盟八大宗的功法与神通,落在她的手中愈发圆融无碍,哪怕其中仍旧存在其法不纯,其意不正的问题,但在各种功法的相互掩映之下,其影响已经被降至最低,几乎荡然无存。   现在的怀素纸若是全力以赴,哪怕是没有外力相助,亦能越境而战炼虚。   嗯,云妖不算是外力。   ……   ……   秋日升至中天,山间寒意散尽。   云雾寂寥。   怀素纸睁开眼睛,望向早已眼熟的风景,沉默不语。   就像之前的每一天那样,她真正想要解决的那个问题,至今仍旧没有丝毫进展。   这没有让她为之烦躁,又或者是生出别的情绪。   岁月还长。   云妖就在身旁。   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这个问题真的无法解决,天生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那她也可以转而修行别的功法。   只要她愿意放弃自己的执着,无论是长生宗的忘情,还是清都山的羽化,又或是万劫门的不朽……就连禅宗的清净,这些大乘之上的境界都有极大可能修成。   她真正不可选的唯有元始道典。   怀素纸收敛心神,看着正在打瞌睡的云妖,说道:“该醒了。”   “噢-”   云妖有些不情愿,往她身上一倒,撒着娇地蹭了蹭她的手臂,声音含糊说道:“圣女殿下,我最喜欢你了嗷,再让我睡会儿呗。”   怀素纸说道:“我要去吃火锅了。”   话音刚落,云妖当即清醒了过来,眼中再也找不出哪怕半点的睡意。   “又吃火锅啊?”   小姑娘微恼说道:“你怎么天天惦记着火锅啊,之前在神都就一直吃,现在都从神都出来了,怎么你还要吃的啊?”   怀素纸怔住了。   片刻沉默后,她认真解释道:“我以为你喜欢吃。”   云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再怎么好吃的东西,吃上这么多遍也会腻的啊,你是不是嫌弃我之前闹着要吃火锅,特意这样子折磨我啊?”   别的事情她都可以不计较,可以无所谓,但吃饭这件事是必须要认真对待的。   要不然云园食单的面子往哪儿挂?!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那你看腻了我吗?”   “啊?”   云妖有些慌乱失措,小脸微微羞红,低声说道:“这哪里是一回事啊,怎么能混为一谈的,最多也就是看习惯了,哪有看腻了的说法?”   怀素纸心想是这个道理。   毕竟她与师父从小到大相处,与虞归晚一路同游河山,与谢清和寻幽访胜,与姜白重游旧时光……这么多不同的人,都没有谁看腻过她。   那她理所当然是看不腻的。   这般想着,怀素纸很随意地再问了一句。   “那你觉得我长得好看重要,还是我别的地方重要?”   云妖再次睁大眼睛,险些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里满是震撼地看着怀素纸,心想你真的是我的圣女殿下吗?   如此荒唐离谱至极的话,到底是怎么出自你的口中的?   小姑娘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哪里能回答得来这个与索命无异的愚蠢问题?   “这是玩笑。”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无奈。   云妖这才松了口气,很是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切齿说道:“您就不是这样的人,以后别开这样的玩笑行不行,真的很吓人的。”   小姑娘越想越气,埋怨说道:“别人开的玩笑没有意思,最多也就是冷场,您开这种玩笑……”   话没说完。   怀素纸有些好奇,问道:“怎么了?”   云妖犹豫片刻,最终叹了一口气,还是老实给出了回答。   “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认真的,会特别特别为难啊,书上都说过的,这种就是怎么回答都不正确的送命题。”   怀素纸觉得有些笨,说道:“答一句都很重要不就好了吗?”   云妖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说道:“那你要是接着说,我觉得我长得其实也就还好,没有特别好看,我真正的优点在性情方面,这让人怎么说下去?”   “不要说你不会说这种话,你连那种问题都问出来了,还有什么是你不能说的?”   小姑娘越是说下去,越是觉得人类的语言不方便,都想要嗷呜出声了。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道理,那我以后不开这样的玩笑了。”   云妖见她愿意听劝,心情这才好转了些,不再如前那般糟糕。   然后小姑娘好奇问道:“所以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开玩笑?”   怀素纸随意说道:“接地气。”   云妖好生无语,心想这哪里是接地气,分明就是让人直通地府。   两人起身,向离开的山道走去,说起了真正的闲话。   “不去见一下那些和尚吗?”   “不如不见。”   “好像也对,唔,这算是做好事不留名吗?”   “我昨天应该没说过自己的名字,可以算不留名。”   “……圣女殿下,你为何忽然这样说话了?”   “难道我是一个无趣的人?”   “那肯定不是,但你确实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是那种清清冷冷淡淡的。”   “都是我。”   “所以不管是怎样的圣女殿下我都喜欢!”   “喜欢我的人很多。”   “但我是妖嗷-”   “是只有你一只妖。”   “那可当然!再有妖敢凑在你身边,来一个我赶两个,来一双我撵两双!”   “原来你是这么霸道的吗?”   “唔……这个就算圣女殿下你不喜欢,我也不会改的。”   “我没想过要你改。”   “那就好。”   一人一妖走在险峻山道上,且聊且行之,偶尔走到无路可行之处,再是御风而过。   远远看着,更像是一对游山的旅者。   直到日落时分,她们才是走到一座寻常小镇里。   与往常的平静不同,小镇里很是热闹。   ——昨日东安寺前那场血案的发生,引来了中州各地宗门的目光,而目光出自于人的身上,再有那些狼狈退走的修行者混在一起,自然热闹。   以东安寺为原点,方圆百里之内的村镇与城池,涌入了极大的人流。   怀素纸和云妖不着急去见阴帝尊,亦没有留宿的需求,在酒楼简单听了几句后,见生意太好等不到位置,便继续前行。   在这个谁还不是修行者的年代,茶楼酒肆都是消息传播的源头。   如今人们最为关注的问题,自然是南离与暮色的那一战。   修行界从未真正遗忘长歌门山门倾覆的事实,当南离以此为理由与暮色一战,这世上怎可能有人不好奇,不关心?   在道盟的描述当中,先是暮色于晨雾中悚然现身,以一场秋雨血洗天下,直教天地间一片血色,让人如坠幽泉阴府,恐怖如斯。   彼时,从中州各地而来的数千位修行者已然危在旦夕,有人勇敢开口欲要阻止杀戮,却险些被暮色杀死……   就在这最为危急的时刻,南离于风雨飘摇之中,持伞行至东安寺前,在千余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三言两语间平息事态,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领导能力,有执掌道盟之姿。   这却还不是结束,她在这之后再是与暮色重算旧账,定下三招之约,更是彰显其勇气与心智,有负道盟重任之肩。   总而言之,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南离都是道盟之主的最好人选。   谁也不能否认这件事。   至于暮色……则是变成了一个很多人想要提,却又不敢付诸于口的名字。   ……   ……   “她被你拿来当垫脚石了。”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而只要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此刻就是不高兴。   神都,某座清幽宫殿。   时已入秋,窗外渐有桂花的香味飘来。   南离坐在轮椅上,黑发随意披肩,映得脸色更为苍白,有种颓废的病弱美感。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她看着窗外的风景,轻声说道:“你找我为的应该不是这件事吧。”   “是一件……”   虞归晚摇头,说道:“不,是三件很重要的事情。”   南离微微一怔,问道:“三件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蹙起眉头,心想总不可能是师姐那边出事吧,有云妖在旁守着,除非是莫大真人持众生书亲自出手,否则谁能奈何得了师姐?   这些话没有办法说出口。   虞归晚自然能看懂,摇头说道:“你想多了,是掌门真人他决定来访中州。”   南离心想这事的确重要,又问道:“还有呢?”   在顾真人进入死关后,天渊剑宗的地位注定无法再像过去那般超然,周美成为宗门利益考量必然要来一趟中州,很难让她感到意外。   虞归晚继续说道:“清和也会一起来。”   这当然也是一件大事。   清都山掌门继位后第一次出访中州,是外交上的绝对大事,将会直接影响人间的未来格局。   此事若是真的落实,届时莫大真人很有可能出关,以示郑重。   南离听着这话,忽然生出许多感慨,说道:“当年我们坐一起吃饭的几个人,都变成真正的大人物了。”   那年哀帝道果事了后,她们曾经去吃过一顿酱大骨,还喝过不少酒。   怀素纸从来都高高在上,未曾改变。   她则是成了道盟之主,谢清和在北境执掌清都山,虞归晚若无意外,将来也是要继承掌门之位的……然而回首望向从前,似乎也没过去太多年?   “还有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虞归晚的声音忽然沉重。   南离好生不解,心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来得更为重要的?   下一刻,虞归晚给出了这个答案。   “司不鸣前辈……”   她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破境在即。”   南离眼神微变。   虞归晚接着说道:“不会有任何意外,最迟明年开春的时候,司前辈就会登临大乘。”   “这件事确实是最重要的。”   南离叹了口气,感慨说道:“如此看来,丘中生等人让司前辈退位,却是成为了他的一场机缘。”   如果她的推断没有出错的话,话里的不会有任何意外,指的是莫由衷已然暗中出关亲自为司不鸣护法,确保他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想要破坏这次破境,除非是顾谢二人联手,甚至就算是这样也不见得能够成功。   长生宗那名为忘情长生天的山门大阵,其玄妙造化守护之能,是修行界的公认第一。   这个第一,不是现在的第一。   是有史以来,是古往今来,是人族踏上修行路以来的从未被动摇过的第一。   “你继续养伤吧,我没有别的事了。”   虞归晚站起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路过窗边,在那颗桂花树前停了下来,说道:“清和来访中州之前,有关她的那些谣言,你最好处理一下。”   南离想了想,问道:“谢清和很不高兴?”   “不只是她不高兴,是整个北境都很不高兴。”   虞归晚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清都山的意思很简单,要是中州五宗再不管这件事,那就让他们来管。”   这次是真的最后一句话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无声。   南离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道盟之主这个位置的麻烦确实很多。   尤其是她这种见不得光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更麻烦了。   ……   ……   山河不曾忽晚,人间秋光早已明媚。   怀素纸和云妖离开那座小镇后,沿江而下,行至中州之南时,已是五十余天后了。   秋意浓极,两岸群山层林都已染尽,放眼望去风景自是千篇一律。   两人一路走的极慢,即是因为怀素纸在专注修行,也是云妖在长生宗功法的进展上稍慢,迟迟未到能与阴帝尊会面的时候。   直到某日黄昏,云妖以一声轻喝离唇而出,宣告自己成功突破后,这个漫长的季节才是迎来了尾声。   当天夜里,有轻舟自钦州城而出,转瞬已过万重山。   翌日清晨时分,江面为大雾所笼罩,两岸高山远看颇有仙意。   怀素纸把轻舟系在岸边,登上寥无人烟的江心洲。   这处江心洲有名,唤作橘子,位于太虚剑派与岱渊学宫的势力范围交界处,风景颇为清美,奈何由于多年前的一场变故,灵气尽失而鲜有人迹。   那场变故是真的,不是后人怜惜此景无人欣赏,强行编造出来的理由。   那场变故与阴府有关。   准确地说,在这处江心洲的地底深处,存在一道通往幽泉的细小裂缝。   比当年东安寺塔林里的那条缝隙还要小,阴府的强者无法通过这道缝隙抵达人间,最多不过偶尔泄露些气息出来,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正是这个缘故,太虚剑派和岱渊学宫对比不太在意,往往时隔多年才让弟子前来检查,平日里根本不加理会。   像这样的幽泉缝隙,在道盟与阴府的漫长战争消耗过后,已是极为珍稀的事物了。   怀素纸为了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几乎翻遍了孤闻大师的藏书,最终还是从岱渊学宫那边得来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麻烦,当然是因为她始终忌惮这位前朝的末代皇帝。   踏过深草,渡过水潭。   怀素纸牵着小姑娘的手,行至江心洲的最中心处,落入眼中的是一片枯死的树林,以及深埋树根的淤泥。   她没有嫌弃,以道法护住周身上下,便直接开始挖洞钻地。   像挖洞钻地这种事情,工具自然是最重要的。   于是剑身最为厚阔的云载酒,没有任何争议的承担了这个重责。   云妖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但很快就感到了腻味,却没有办法摸鱼偷闲。   幽泉气息的侵袭,不止是把人变成鬼,更能让地脉乃至灵脉变得紊乱起来,长时间不加以治理,最后甚至会变成一片废土,让修行者的神识难以外放远行。   “西北。”   “转东南。”   “这!”   “那儿-”   云妖无奈收敛着自己的神识,在确保不会造成惊动阴帝尊的情况下,认真指路。   直到半个时辰后,怀素纸挖了约莫有三百余丈深,幽泉气息的源头才是落入她的眼中。   那是一道细小的裂缝。   一如当年,幽泉气息从中缓缓溢出,将周遭腐蚀出一个宽约两丈左右的洞穴,深绿色的光芒在此闪烁不断,给人阴冷至极的感觉。   不像当年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取出一张纸钱。   怀素纸飘至裂缝之前,闭目。   再睁眼时,她眼中已有金光流转,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被全力运转,不留任何余地。   下一刻,她并指为剑落在那道裂缝上。   相遇瞬间,青光大绽。   原本仿佛死物般的幽泉气息,瞬间涌动了起来,欲要淹没前方的活物,转换生死。   怀素纸墨眉微蹙。   一道强横至极的剑意,落在缝隙之上,就像是一柄飞剑,把涌动的阴影钉死在原地,再也无法动弹。   与此同时,她对那头说了一句话。   “陛下,好久不见。”   ……   ……   “是许久不见了。”   阴帝尊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站在殿外的那个身影,觉得有些意思,说道:“你以神魂入阴府,难道就不怕为幽泉气息所侵袭,落得与朕一个下场吗?”   是的,今日的这场谈话不再是隔世相望。   而是以怀素纸入阴府为开始。   谈话的地点,就在当年那座坠入幽泉的宫殿中。   此刻站在殿内两侧的那些鬼魂,皆是前朝的重要人物,或高官,或亲王。   只不过……与怀素纸在旧画中所见相比起来,此言眼中所见的画面,无疑要惨淡成千上万倍。   重臣只剩朽骨。   皇亲衣衫褴褛。   寻常鬼魂,更是连站着都艰难,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如此惨淡凄冷之景象,很难想象这就是让整个中州如临大敌数千年,至今仍旧不敢轻敌的阴府。   怀素纸回想起上次与师父谈话时,特意与她说的那句话。   ——阴府那边出问题了。   现在看来,这边的境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差上太多。   怀素纸望向阴帝尊,平静说道:“因为陛下你不会让我出事,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然不会让你出事。”   阴帝尊笑了笑,说道:“毕竟你和黄昏已是朕最大的希望所在了。”   怀素纸直接说道:“师尊愿意为你提供一条灵脉。”   阴帝尊沉默了会儿,问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贵宗如今尚未重建山门,还在世间流离吧?”   “是的。”   怀素纸说道:“故而本宗决意重立山门。”   阴帝尊静静看着怀素纸,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如果朕没有理解错的话,你和你师父是希望朕再一次出手?”   怀素纸没有否认,认真说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这只是单纯在找死。”   阴帝尊摇头,说道:“而非一种选择。”   怀素纸早已想到会有这样一句话,继续说道:“因此我今次来到这里,还有一件事要告知陛下。”   阴帝尊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怀素纸说道:“元垢寺……”   话未说完,忽有惊变骤生。   永远昏暗的幽泉上空,倏然生出一道刺眼的白光,随之而起的还有幽泉的万道浪花,向立于其之上的阴府如惊涛骇浪般拍下。   这一切都是来自于阴帝尊的心意。   怀素纸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希望与陛下您和解。”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阴帝尊微笑说道:“又或者是你活得不耐烦了?”   话音落下,再有涛声如雷响起。   旧宫殿随之颤抖。   历史的尘埃无声落下。   如雪。   PS:这章一共是八千两百字,死线战士大成功!   决战月底第四季完美落幕,下个月是真不会再有第五季了,然后明天稍微休息一天,写个两章,后天开始还悬赏的欠更,我粗略看了一眼,应该是欠了八更的样子?   很感谢各位的支持,当然,要是能有更多就更好啦,最后的话……悬赏四号零点结束吧,就这样。(别的要钱,推荐票不要钱的,不投白不投啊-)   拜谢。   几句话   长话短说,有个朋友(鱼干)推荐我看mygo,让我昨天写完那章八千字后没睡觉……结果发生了一场大昏迷,晚上起来写了一千来字,感觉困就又睡过去了,结果再醒来就是现在的凌晨三点,更新是肯定能写一章的,但我还是继续去睡觉吧。   明早见。 第一百三十一章 欲取真经,再往万劫   惊涛骇浪,涛声如雷。   旧宫殿仿佛下一刻就会倾塌下来。   尘埃漫天飞舞。   怀素纸以神魂入阴府,身不在其中,没兴趣细嗅从前,便也闻不到那些腐朽的味道。   她静静听着这惊心动魄的浪花声,似乎觉得很悦耳,神情沉静而专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万物再次回到平静之中。   旧宫殿终究还是没坍塌,自栋梁而落下的尘埃,飘散在空气的每一个角落里。   最先升起的那道白光,如同利刃割破天空,让惨绿幽深的光芒自裂缝中倾斜而下,看着就像是一道位于世界尽头的壮阔的极光。   昏暗就此远去。   目之所及,世界一片幽冷。   那些原本腐朽不堪,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上的前朝公卿们,眼中再次燃烧起火焰。   这一切都起自于三个字。   这一切都来自于一句话。   ——元垢寺希望与陛下您和解。   阴帝尊的笑容还在,但就算是白痴也好,都能感受其中的彻骨寒意。   所有鬼都在注视着怀素纸,等待她的回答。   “我知道了。”   怀素纸看着阴帝尊,平静行了一礼,以此表示歉意。   “所以你这是在试探朕?”   阴帝尊嘲弄说道:“还是在换个法子告诉朕,为了大局,元始宗必须要和那群秃驴联手,朕可以不喜欢,但朕没有资格对此进行任何干涉,今天只是一次告知,而非商量?”   如果是虞归晚听到这句话,少女会在片刻的沉思后,给予一个生硬的对字;如果是南离面对这一句质问,想必会温柔一笑,说陛下您误会了;如果是从前的谢清和,面对这句话的应该会不悦反问:你都把话给说完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师父她会给出怎样的答复,怀素纸想不出来,因为师父与阴帝尊本就是多年盟友。   怀素纸的回答很简单。   很符合她的习惯。   就是不为所动这四个字。   “既然陛下不愿听到这三个字,那就不谈这件事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这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阴帝尊眯起眼睛,说道:“那你的决定是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与禅宗有旧。”   阴帝尊说道:“那你就不该来这里。”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我来见陛下您,不只为求这一件事,那便应该来。”   阴帝尊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朕应该欣赏你的实诚,还是应该被你的骄傲所激怒?”   “我更觉得是不该把时间浪费已经被否决的事情上。”   怀素纸不带任何多余情绪,进行着客观的阐述:“另外,这与实诚和骄傲都无关,我和禅宗有旧,故而禅宗便让我向你转告这句话。”   她说道:“这就是这件事的本质,我无意充当说客。”   阴帝尊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当初在东安寺见你便觉不凡,却没想到你竟成长的如此之快,这才多少年过去?”   阴府不知岁月,因为时间是最大的毒药,将此间所有鬼浸泡了近五千年。   如此漫长的折磨,任谁都会对年月日这三个字感到厌烦,不愿去记得。   “谢谢。”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三十年内,本宗将会在适当时机内举事,届时还望陛下施以援手,哪怕无法真正出手,给予一下压力也是好的。”   这就是不往下谈的意思了。   相谈不欢,不如不谈。   阴帝尊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几成把握?”   话里问的自然是元始宗重建山门时,抵挡住中州五宗乃至整个修行界掀起的狂潮的可能。   怀素纸没有沉思,说道:“约莫三成。”   “三成吗……”   阴帝尊沉声说道:“那确实值得去做一做了。”   怀素纸知道话里还有下文。   “朕可以答应你在届时出手,但这不同于上一次长生道果之争,想让朕出手,便付出足够的代价。”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这不是希望两个字就可以抵过去的。”   怀素纸望向他说道:“请讲。”   “朕不会拿灵脉,又或者重启轮回,这些东西来刁难你。”   阴帝尊的声音十分冰冷:“朕要的东西很简单,或许你现在就可以拿出来。”   不知为何,他没有把话说下去,毫无道理地停留在此。   这结合阴帝尊皇帝的身份,很像是在故弄玄虚,以此来彰显自身威严。   怀素纸没有这样想,因为她大概猜到了阴帝尊言至于此的理由。   她问道:“陛下想要的是元垢寺所传真经?”   阴帝尊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这个要求看似荒唐不可言,实际上却很好理解。   人间唯有七件仙器。   众生书至为玄妙,被誉为世间万事莫不归藏其中,以怀素纸所见所得所知,此书很有可能还不止于此。   昊天钟之钟声响彻寰宇,自高天而落,行遍人间无所不至。   姜白持昊天钟全力以赴之时,完全可以身在万劫门中,让钟声于北境以北落下,如雷轰鸣。   世间万物,莫有能有拦下此钟声者。   清都印攻伐无双,君不见踏光阴而行,天地轮盘阻断生死,道一弓更是霸道绝伦至万物归一,皆是超绝于世的事物……本该为禅宗所拥有的大涅盘,又岂会来之逊色。   然而大涅盘落在阴帝尊的手中,却真的要逊色上一筹。   当年长生道果之争,莫大真人手中众生书已是残破,威势远不及当初完好之时,大涅盘也不过与之僵持,毫无仙器本该有的绝世风采。   这当然不是因为阴帝尊弱莫由衷一筹,五千年漫长修行岁月堆积之下,纯以境界论,他又岂会输给当世任何一人。   之所以如此,归根结底就是大涅盘非阴帝尊所有。   想要完全执掌这件仙器,那便离不开禅宗真经。   元垢寺虽是前皇朝的国教,怀素纸更是亲眼在万劫门的旧时光中,看见那位元垢寺住持于崇圣寺中讲解佛经,但这不代表真经为前朝所有。   这是一个宗门的最高传承与根本修行理念,又怎会轻易为外人所得?   怀素纸当初能从清都山得传真经,与谢清和,与楚瑾曾是元始宗门人,更修行过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有着根本关系,否则也不可能得手。   ……   ……   “此事或许可行。”   怀素纸看着阴帝尊,说道:“但不是今天。”   阴帝尊还是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她。   不愿说话,不是要借沉默施威,很可能是这位陛下觉得把元垢寺这三个字说出来,那是真的脏了自己的嘴。   怀素纸说道:“我所得之真经无法给予陛下。”   阴帝尊面无表情问道:“理由?”   他此刻虽是被拒绝,心中却无甚怒意可言,因为就算抛却过往的战友情谊,元始宗若真想要复兴山门,那就离不开他的出手。   既然拒绝了,那定然是真的不行,又有何好怒?   更重要的是……黄昏曾经亲口许说过暮色对她的重要。   ——飞升之外,万物不换。   “我所得之经文。”   怀素纸说道:“非是陛下所求之真经。”   阴帝尊看着她,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你似乎很想朕和那群秃驴打交道?”   怀素纸说道:“形势所致而已,何况这不需要陛下您亲自过问,并不违反您的原则。”   “好。”   阴帝尊挥了挥衣袖,示意事情就此定下。   怀素纸说道:“还有最后一件小事。”   阴帝尊皱起眉头,声音微冷说道:“最好是真的小事。”   “旧皇都最后如何了?”   “楼倾塔毁,宫墙如土堆,诸殿如坟头,所谓旧皇都,如今不过是一块大石头罢了。”   “只要痕迹还在,那就是故地。”   “你对皇都为何如此上心?”   “那里是我的福地。”   “……这个理由很好,很不错。”   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复杂。   怀素纸只当听不见,平静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阴帝尊却似是无意般开口了。   “既然如此,朕也问你一件小事。”   “请讲。”   怀素纸的反应很寻常。   阴帝尊抬头望向惨绿天空,问道:“陪在你身边的小姑娘又是何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位皇帝陛下的语气几分轻快,就像是夜宴召开之时,忽见两位晚辈并肩而游,便打趣着问上了那么一句。   怀素纸心想她可不是人,平静说道:“知己。”   话是真话,云妖与她心神相连,自然可用知己二字形容。   “与上次倒是换了个人。”   阴帝尊笑了笑,说道:“朕要是没记错,上次陪在你身边的那姑娘,争先帝道果之时,可谓是大放异彩,似乎还是长歌门的姑娘家来着?”   怀素纸说道:“是的。”   阴帝尊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朕与人间相别久,亦曾听闻她被世人称之为皇太女,这可真是三个教人怅然的字眼儿。”   “清都谢家女,道盟皇太女,天渊当代剑子……”   他看着怀素纸说道:“朕现在很好奇,你现在这位知己,又是长生宗的谁?”   这番话听似别有深意,实则相对干净,甚至算得上是闲聊。   其中所有流露出来的情绪,归根结底都是满意。   在他想来,元始宗要是不想让他发现这些,完全可以轻易做到,无须耗费太多心思,但却偏偏每一次都让他看见了,这可以理解为一种诚意。   怀素纸说道:“陛下届时就知道了。”   阴帝尊笑了起来,点头说道:“朕很期待。”   这场对话就此结束。   双方没有再多加寒暄下去,幽泉终究不是长留之地。   在离开之前,怀素纸最后看了一眼此间。   上一次看见阴府,是隔世相望,又有阴帝尊为顾病梅之死而怒,自是看不清楚此间风光。   之所以最后再看这一眼,与好奇无关,而是她想要与曾经见过的旧时光相对应。   可惜了。   漫长时光腐朽之下,早已面目全非至无法辨认,就连形制都残缺不全。   怀素纸最后行了一礼,飘然而起,仿佛梦幻泡影般消散无踪。   阴帝尊看着她消失的地方,那些笑容渐渐淡去,不复存在。   一如过往那般,他下意识挥手,想要唤来臣子商讨,却在中途颓然落下。   不知何时,那些位列殿内两侧的高官与公卿,此刻眼窝里的惨绿火焰都熄灭了,看不到任何的光芒。   身边无一可言之人。   “元垢寺吗……”   阴帝尊的神情漠然,声音更是如此:“元垢寺啊,成佛啊,做祖啊。”   他的眼里仍旧燃烧着火焰,变幻无穷,与平静的语气截然不同。   ……   ……   人间,江心洲。   怀素纸牵着云妖的手,从同一个洞口回到地上,没有造成多余的痕迹。   她轻挥衣袖,施展道法让整个地洞消失不见。   当这一切都完成后,雾气恰好因风微散,阳光自缝隙间落下,一束束地照了下来。   云妖站在阳光下,不解问道:“这个阴帝尊比我想的要好说话很多嗷,为什么圣女殿下你之前那么严肃,我还以为一言不合就会打起来呢。”   怀素纸转过身,御风向外离去。   “今天本就不会有危险,让你认真修行长生宗功法是为了掩藏身份,不是真的要与阴帝尊打一场,而且你真觉得他好说话?”   “唔,谈到和尚的时候特别生气,别的时候确实没什么了。”   “如果他真的特别生气,为什么不开口警告我,让我不要去和元垢寺联手?”   “因为……唔,他想要向禅宗取经,而且这是咱们的事情,他本来就没资格理会吧?”   “道理如此,所以不是这个原因。”   “……圣女殿下嗷,你又在绕圈子了,好可恶。”   “他已经动心了。”   “啊?”   “他基本放下了和元垢寺的仇恨。”   “所以这会怎样?”   “换做是你,你都决定和谈了,在双方都有意的情况之下,为什么不直接和对方谈,非要让别人过一手?”   “是诶!”   言语之间,两人已然离开那片大雾,去至江心洲的岸边。   江水汹涌流过,拍岸声不绝于耳,两侧隐有猿鸣,带着些许的凄凉意。   怀素纸站在岸边,没有感慨逝者如斯夫,静静想着事。   云妖没有那么多心思,因为不在乎。   这群人和鬼强是强,但再强也不如她来得强,那有什么好在乎的,而且她又弄不懂这些事情,想了也没多大用,不如不想来得好。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我们去万劫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借月   怀素纸没有身化遁光,与云妖坐在云载酒上,向西北奔去。   剑不在高不胜寒处,山河风光犹然可见,却因剑速之快,化作如同片片织布般的事物。   层林尽染的群山彷如红绸,那坐落于其中蜿蜒前行的汹涌江河,就像是一道闪闪发亮的深蓝缎带。   都不是寻常人,所有的这些壮阔景色,对剑上的她们来说都是寻常事物。   怀素纸此时却看得很专注。   云妖很好奇,望向她眼中所见风景,却没找到半点有意思的东西,不解问道:“圣女殿下,您这是在看啥噢?”   “随便看看。”   怀素纸的声音仿佛被烈风吹散,很淡:“以前都是身在山河中走过,没试过这样。”   那处江心洲位于中州之东南,距离出海口不过三百余的路途,称得上是位于东南一带的腹地,而她们将要前往的万劫门,却是位于远离繁华的西北。   自东南至西北,整个中州的容貌都会落入她眼中,无有遗漏。   道盟对修行者飞行的要求并不苛刻,只要懂得别在城池上空穿掠而过,一般就不会触犯相关律法,引来道盟的追责。   至于坐落在河山之间的大小宗门,修行者往往也会刻意避开,以免引发不必要的纷争。   ——中州五宗的山门,哪怕是衰落如今日之长歌,仍旧有着极深的底蕴,若有修行者敢驾遁光掠过,往往会被认为是冒犯其尊严,当即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怀素纸没有寻滋惹事的兴趣,让剑光散发出太虚剑派的气息,一路自然通行无碍。   哪怕剑光自城池上空闪过,身在城中的道盟执事也不敢多看一眼,更别提秉公执法,很是方便。   时间随着天光流逝。   数日后。   与盛夏相比,入秋后的西北无疑更为肃杀,风景寂寥。   万劫门前那片辽阔大湖,水面上已然泛起薄冰,被风一吹推往岸边,像镜子一般不断破碎,声音听着很是悦耳。   怀素纸行至湖畔,轻挥衣袖。   无风起浪,万顷湖水随之而动,如龙吸水般依着数根细须涌向半空中,凝聚成一颗水球,约莫寻常灯笼大小。   然后她伸手握向夜空。   天地倏然一暗。   月色就此被她摘下三分,置于水中,化作人间月。   捉月为灯。   怀素纸踏湖而行,水中月飘在她的身边。   如果被不认识她的玄天观弟子看到这一幕画面,必然会震惊至极,甚至下意识行一大礼,以为是宗门内某位久不出山的师长。   如此之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万劫门。   然而十分奇怪的是,万劫门却意外地沉默,没有任何反应。   怀素纸也不意外。   当她去到某座旧山门前,一位小姑娘就站在那里,紧张而好奇地等待着。   见到怀素纸后,她连忙行了一礼,怯声说道:“怀……怀大姑娘,掌门师父说您一切自便,但他不想见你,还有……他还让你别那么高调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也许是这些天看惯了千篇一律的天上风光,此刻终于再见到一个小活人,云妖竟是难得起了兴致。   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发现裴应矩这位弟子生得颇为不错,眉细而眼柔,小脸因紧张而泛着红晕,让脸上的雀斑变得可爱了起来。   “你长得还真不错。”   云妖收回视线,随口称赞了一句,心想果然还是自己来得最好看。   怀素纸拾阶而上,往万劫门的禁地流火池走去,已然轻车熟路。   那小姑娘似乎不太聪明,傻乎乎地跟了会儿,才发现她们要去什么地方,顿时尬在了原地,进退不得。   “你去替我做件事。”   怀素纸没有回头,说道:“所有与阴府及禅宗有关的典籍,都给我送过来。”   那小姑娘当即愣住了,心想您虽然是怀大姑娘,但您也是暮色啊,为什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的?   难道你就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见她即将走远,这小姑娘才是醒过神来,情急之下连忙喊道:“这事儿我得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来定夺。”   怀素纸说道:“去吧。”   “记得,你可别当面喊他老人家。”   这句话当然是出自于云妖口中。   她说完后得意的哼了一声,说道:“圣女殿下,咱是不是很有长进?”   怀素纸微怔,问道:“嗯?”   “就是这句提醒啊!”   云妖睁大眼睛,认真说道:“我可是有好好看书的,这种好不容易才上位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拿他的年龄说事,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老了,没有几年可以享受手上的权力了,静悄悄地在心里面记恨起来。”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有些道理。”   云妖等了会儿,还是没等到那句夸奖,又不想主动开口,便偷偷拽了拽某人的衣袂。   “嗯,你确实有认真看书。”   “然后呢?”   这就是要奖励的意思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给你介绍个玩伴。”   “诶?”   云妖很意外,问道:“玩伴?”   “嗯。”   怀素纸没有再解释下去。   云妖有些好奇,但想了想,还是没再追问,只觉得要让自己留有好奇心。   在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然深入山中,与禁地越发接近。   不知为何,这一路上格外安静,竟是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按道理来说,裴应矩接任掌门之位不久,对万劫门的掌控没道理如此之深,能让所有人临时避开,为怀素纸清出一条康庄大道。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是谁做的,真相已然不言而喻。   怀素纸望向山道尽头。   忽有风来。   云海起伏不定,四散而来,扑面而至。   有鸟影徘徊其中。   ……   ……   “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不必多加自责,以暮色之性情,今日既然开口,那就不会是临时起意。”   裴应矩站在崖畔,望向那座为云雾所笼罩的火山,声音听不出喜怒:“至于她交代的事情,羽儿你照着去做就好。”   言语间,他取出象征掌门亲临的令牌交予自己的亲传弟子,又叮嘱了一句:“这件事做低调一些,但也不用到见不得光的程度,就当作是我交给你的功课就好。”   那个叫羽儿的小姑娘老实行礼,应下这件事,低声委婉说道:“师尊,我有一个事情不知当问不当问……”   裴应矩打断了她,说道:“本宗与怀素纸是何关系?”   “诶!”   羽儿吃了一惊,然后紧接着恭维道:“师父果真料事如神,不过徒儿还有一个事想问,世人皆知怀大姑娘暮色,那到底怀大姑娘是真的她,还是暮色是真的她?”   裴应矩安静片刻后,说道:“前一个问题,本宗和怀素纸的关系,等你日后成为掌门之时便能知晓,至于第二个问题……”   听到前半句话时,羽儿神情略显失望,旋即更加变得认真,因为第二个问题才是她所真正好奇的。   没错,所谓的料事如神只是她对师父的孝顺之言!   裴应矩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你自己去问她便好。”   “啊?”   羽儿愣了愣,旋即才明白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悻悻然说道:“那徒儿要是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很冤?”   裴应矩漫不经心说道:“但你也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这……也能算吗?”   “她都动手杀你了,暮色就是真的她,而非怀大姑娘。”   “有道理,咦,可这里是万劫门,师尊你不应该管管我吗?”   “我说过不管你吗?”   师徒二人随意聊着天,不怎么专心,因为目光始终落在那座云雾萦绕的山上。   朱雀就在那里。   那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应该不会是紧张的吧?   ……   ……   流火池中,云深不知处。   一位容颜精致如画的小姑娘,与一只浑身赤红的鸟儿正在大眼瞪小眼,气氛很是紧张。   从怀素纸离开后,这种僵持就没有停下来过,已经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小姑娘当然就是云妖。   她看着鸟儿,眉头早已蹙起,心想这未免也太小一只了。   当初自己的那些想法,什么红烧,什么卤煮,还有什么清蒸的一大堆……原来都是不可行的。   一念及此,她不禁有些羞恼了,面无表情说道:“你就是圣女殿下给我介绍的玩伴?”   那只浑身赤红的鸟儿自然就是朱雀。   它与姜白乃是至交,如何能不知道云妖的存在,眼睛里满是好奇,直接口吐人言:“那你就是云妖?”   云妖微微挑眉,说道:“我有名字的,叫做怀云,可不是什么云妖!”   朱雀想了想,说道:“我没名字。”   “那我比你厉害,你认不认?”   “凭什么?”   “凭我有名字。”   “朱雀难道就不是名字了吗?”   “哼哼哼,一看就知道你没读过书,朱雀是形容一种鸟儿,可算不上名字。”   “这世上就我一只朱雀,凭什么不能是名字?”   “那这世上也就我一只云妖啊,我觉得不算名字,肯定就不能算……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你给我起个名字?”   “怎么了,我可是跟着圣女殿下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妖,你不会觉得我没这个资格吧?”   云妖微微挑眉,眸子里满是得意,顾盼自豪。   朱雀狐疑地看着她,绕着飞了好几圈,心想你明明看上去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为何能这般自信的?   难道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   ……   在云妖和朱雀为姓名而较真时,怀素纸已然穿过漫长黑暗,去到群山之后。   夜色已深。   星光落在海绵,化作千万层鳞片,又映在万丈峭壁上,风光殊绝人间。   怀素纸却无心赏景。   她直接去了那幢小楼,推门而入,行至深处房间。   姜白的睡姿没有太多改变,眉眼沉静,仍旧带着笑意,是幸福。   怀素纸在床边坐了下来。   她静静看着姜白。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是远方飘来层云,掩去万顷星光的那一刻……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淡,很轻,却带着掩之不住的疲倦之意。   “我有些累。”   她褪去鞋袜,靠着床背坐了下来,说道:“但她们都各有各的辛苦,比我来得更辛苦,没有谁是清闲的,她们不该为我更辛苦。”   姜白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又像是梦中不再那么愉快,墨眉微蹙。   怀素纸心神放空,没有看到这些,沉默着。   夜色如墨。   房间却未漆黑。   那轮水中月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留下一片恰到好处的晦暗。   怀素纸抬头望向窗外。   天黑黑,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   但她不独孤。   她沉默了会儿,对姜白说道:“我想和你说些话。”   PS:状态不太好,主要是精神方面的问题,提不起劲,但承诺过之前要加更的,就算加不了更也不能一更摆烂,所以这章就3500,待会儿再写一章,抱歉。 第一百三十三章 突然的自我   “其实都是些很丧气的话。”   怀素纸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所以我不想和她们说,但藏在心里太久了,难免会有些累,只好趁你还在睡觉的时候偷偷说了。”   她顿了顿,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说道:“就算你听不到,那我也算是和人说过,不是都放在心里了。”   房间很安静。   海风呼啸而过,带起千万层浪撞在峭壁上,那些如雷的轰鸣声都被挡在了窗外,化作浅不可闻的微响。   就像是春天时的暮雨,带来的淅淅声音,在幽暗的房间里徘徊着。   很是宁静。   怀素纸的声音也像是这场雨。   “最近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正式开始杀人,嗯,其实以前我真的没怎么杀过人,更没有那么狠的杀过人。”   她轻声叙说着,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没有洁癖,无论身体上还是道德上,但这不是洁癖的问题。”   “是我做不习惯的问题。”   “在去东安寺之前,其实我想过很多,直到最后才选定了现在这个办法,因为这个选择是最干净利落的,唯一可以直接斩断这个势头,不会留下任何死灰重燃的选择。”   “毕竟有些时候,一刀两断才是真慈悲。”   说到这里,怀素纸自嘲一笑,习惯性地要把话放在心里,放到一半的时候才蓦然发现……今夜是在倾述。   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都杀了这么多人,哪里还有什么慈悲可言,立场相对,那些人死的理所应当,但我终究还是不喜欢杀人这件事。”   “因为不惮于杀人和喜欢杀人是两回事。”   她睁开眼睛,望向姜白的睡颜,看着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不禁有些心疼与愧疚,但当她想到这也许是姜白在为她心疼,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轻快。   怀素纸轻轻笑着,心情明媚了许多,连带着声音也不再平淡如水。   “我知道这些话挺矫情的,或者说很黏腻,很不爽?但我又不是圣人,也不是枭雄,往最开始去算,我就是一个快要死了,想好好活下去的人而已。”   “后来真的被救活了,听说可以修行了,就想着要飞升成仙,活得更久一些。”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我之外的,更多的人稍微活得安稳一些。”   “可惜。”   “都是奢望。”   “因为现在的所有乱象……都来自于我。”   她的笑意渐渐淡去,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是一盘棋,棋盘只分黑白,没有第三者的存在,所以这一次只有你死我活,生灭死活,容不得谁来后退。”   姜白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在梦里给出了很不屑的回答,以至于睡颜不再温柔,稍显严肃与不满。   怀素纸看着她,轻声说道:“我知道,这归根结底是修行事,那就能用修行来解决,如果我是天下无敌……甚至不用无敌,只要是天下第一,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但时间已经不够了。”   姜白没有说话。   当然,她也说不了话,最多是在梦里的阴阳怪气上几句。   怀素纸不想睡觉,因为就算真的睡了,梦里也不会有谁与她相见,便继续独自说着话。   “如果被南离听到我这些话,她应该不会直接骂我,但肯定会阴阳怪气地骂我,比起她的辛苦,我现在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什么都不算。”   “我也有想过去一趟北境,把这些话都告诉清和,因为她肯定不会骂我,应该会有些手忙脚乱吧,毕竟她肯定想不到我会这样想,然后是胡言乱语地安慰我?”   “归晚是我唯一一个没想过要和她说的人,不是因为我和她不熟,是她现在在很认真地学着怎么办事,不应该被我突然抓着,莫名其妙地说一大堆丧气话,弄得进退不是。”   “但我以后会和她聊聊这些事情,希望能让她过得顺利一些,至少她以后和我一样烦了,还能想到把那些话都告诉我……”   “这个想法是不是很渣?”   “还是坐在你身边,对喜欢我的你说这种话。”   说到这里,怀素纸着实没有忍住,或者说也不想忍。   她再次笑出了声,笑的多少有些放肆,完全不是人们印象中的怀素纸。   但她却始终压着声音。   怀素纸得意说道:“这可不怪我,是你让我都娶了的。”   她很礼貌地等了会儿,等一个姜白不反驳,这才接着说了下去:“嗯,很好,你现在也没反驳,那我就当你还是赞同了,所以你可不能怪我贪心。”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眼,她都说的格外庄重,就像是婚前的誓言。   然而话一说完,她就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到连脚趾都翘了起来,在黯淡月色的掩映下,有种格外诱人的美感。   “好像有些欺负人了,太过分……”   怀素纸笑着说道:“但反正你也听不到,我就可以当自己没说过。”   她渐渐轻松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么的沉重,很是随意地弯下腰来,抱住双膝。   然后她偏过头,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姜白,说道:“继续说刚才的事儿好了。”   “接下来是师父。”   “其实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找师父说这些话,但后面还是放弃了,倒不是觉得自己会跟她吵架,而是她肯定比我更累。”   “而且……我和她现在也不好见面,大局为重,因为橘猫真的很重。”   怀素纸认真说着往常绝不会说的俏皮话,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师父听到我对你说的这些话,第一反应……究竟是吃醋,还是心疼我呢?”   她蹙起眉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这个问题,对姜白说道:“应该是一起来,既吃醋又心痛,说出来的话会特别奇怪,是那种故作风轻云淡,又有止不住的酸味的那种。”   姜白似乎很认可这个说法,在睡梦中微微低头,看着很像是点头赞同。   “这样不对。”   怀素纸忽然觉得有些麻烦了,说道:“要是被师父知道,我和你说她的坏话,那她肯定是要生气的,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她想了想,看着睡过去的姜白,一脸无奈地说了下去。   “到时候对付师父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让她不计较这件事的办法,就是我直接抱住她,让她说不出话来。”   “嗯,是用我的嘴堵住她的嘴,这样让她无话可说。”   “可是这样你会吃醋的吧,所以……刚才我说的这些话,你还是当没有听见吧,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也不用太为难了。”   “你觉得我不为难?”   怀素纸沉吟片刻,认真说道:“我觉得我很为难。”   姜白没有理她。   怀素纸冷哼了一声,似乎为自己被无视感到愤怒,于是她取下了束发的绳子。   紧接着,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身姿,让自己侧卧着躺了下来。   然后她用左肘支撑起自己,再是居高临下俯瞰着姜白,看着那紧闭的眼睛,没有抿成一线的薄唇,未曾老去的容颜。   如瀑般的黑发缭乱落下,散成帘幕,把所有光线拦在帘外,把彼此的目光留在帘内。   无事可扰。   怀素纸看着姜白,看的很认真,仿佛下一刻就要亲下去。   但直到下下下一刻,她还是没有亲下去。   就像是害怕姜白突然醒过来,然后一脸早有预感的得意微笑,趁她失神的时候,顺势把她欺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怀素纸没有想过这些事。   她的声音很浅。   “所以你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直接倒在了一旁,与姜白同床共枕。   黑发缭乱地到处散着。   水中月洒落的微光,落在她的眸子里,依旧干净,纯粹。   就像是幽深海底升起了一轮朝阳。   她轻声说道:“你要是不睡,我现在会轻松上很多,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问你一句,或者你来问别人一句,我再跟着说话,就像是对付林轻轻那时候一样。”   姜白沉默不语。   怀素纸嘲弄说道:“这个想法好像太功利了些?但我毕竟是个魔道妖女,所以你没道理怪我,老老实实给我担着吧。”   还是胡言乱语。   今夜她说了很多这样的话,过去绝不会说,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的话。   很多话本就是说出口前,连自己都想不到会这么说的。   怀素纸也不例外。   她回想着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不由觉得好生荒唐,荒唐之余又轻松了许多。   话里的每一个问题,她心里其实都有答案,也都依着答案去做。   但这不代表她就能无所谓,没有任何情绪积攒在心头,一切看似不起眼的事物,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积攒在心中,直至不可忽视。   毕竟时光不曾饶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我不喜欢那个故事,但有一句话我觉得还算不错。”   怀素纸忽然说道:“那个故事是一个无恶不作之人的故事,而那句话是这个恶人在经历诸多事情后,说出来的一句话。”   她轻声念出了那句话。   “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姜白听不到。   怀素纸知道不该遗憾,但还是有些遗憾。   “可风霜不就是岁月吗?”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哪有岁月不沉重的?”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就此睡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前世今生所遇最强之敌   夜深时分,怀素纸睁眼醒来。   这一觉她没睡太长时间,可能连两个时辰都不到。   但也许是太久没有入睡的缘故,她睡得很好,犹带睡意的眼神就像是晨雾笼罩下的湖面,水中盈盈的是久违的满足。   她的睡姿不像过往那般正经,身子早已偏向一侧,与姜白面对着面,很近很近。   只不过她睡得终究太突然了些,没有掀开被褥,往真正温暖的地方钻进去。   于是两人始终隔着一层被子,肌肤不曾真正相亲。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姜白,然后清醒过来,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很满足地打了个呵欠。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低头望向胸前,墨眉深深蹙着,心想这确实很有问题。   自东南而西北,数万里路,数不尽的风与霜与流云……哪怕她道体自净,真元始终萦绕在外,让自己浑身上下不染尘埃,但此时还是觉得不好。   哪有这样子上床睡觉的道理?   这般想着,怀素纸心中更生歉意,起身下了床,赤着足也不着急穿上鞋与袜,而是俯身认真整理好被褥。   纤细的指尖落在姜白的脸颊上,在片刻的停顿后,把那一缕乱了的发丝认真理好。   “你啊……”   怀素纸看着姜白,低声说道:“到底什么时候才醒呢?”   她沉默了会儿,指尖离开那张秀美的脸庞,感受着不断消散的余温,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嘲说道:“难道真要像你说的,等到我和你一样,都是个老姑娘才舍得睡醒吗?”   她随意说着,很自然地又在床边坐下,正当她抬起修长双腿,准备随意搁在床上的前一刻,突然回想起来自己刚才做过的事情。   然而……她在片刻的迟疑后,却没有悻悻然地放弃,反而很认真地继续了下去。   当双腿与柔软的床褥相遇,被温暖地包裹住以后,怀素纸才是满意了些。   又不是什么陌生人。   哪里要有这么多的规矩。   你又没洁癖。   就算你真要有洁癖,那我也是干净的。   更何况我就该留些痕迹在这里,要不然到时候你醒过来,以为我没有来过这里,没有关心过你,岂不是显得我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没了意义,是一个薄情至极的人?   这样不好。   怀素纸这样对自己说着,却不知道唇角早已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满足的微笑。   她望向窗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乌云都已经散去,星光又落人间。   西海未曾浪静,风仍在吹,吹出了千万片银叶子。   那些因海面倒映而来的光芒,被窗户上的阵法过滤以后,变得温柔了起来,再无半点锋芒。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说道:“要是你现在还是醒着的话,我肯定没有办法说之前那些话的,因为说不出口。”   姜白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大概是默认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这样子想下来的话,你睡觉对我来说……好像也算是一件好事了,不然我想找个人说话都找不到。”   她沉默片刻,还是没有去看姜白,只是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很自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要在这里留一段时间。”   “到时候应该不会很吵,但就算吵了,你也没办法跳起来揍我,那就不算吵。”   “说起来,这事和你也算有关系。”   “我不放心阴府,对元垢寺的和尚也不喜欢,但师父和阴帝尊是百年战友,而且现在她也没空,这种恶事只能由我来做。”   “这一趟来和你说话只是顺路。”   “万劫门的老祖宗是一只鬼,元垢寺被封山之前也和万劫门关系很好,我要查这两个地方,当然要过来你这里。”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等明天或者后天,你的徒子徒孙应该就能把我要的东西都找齐了。”   “万劫门别的地方我都不熟,而且裴应矩肯定也不想我被人看见,所以我只能留在这里看书了。”   “你觉得怎样?”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好,谢谢。”   怀素纸自言自语着,像是姜白其实已经醒来,正在和她如往常那般拌着嘴。   与两人身在旧时光中,为重铸诛仙剑的事情而烦恼,坐在廊下时不时争执那般。   不是琴音,终究难以绕梁。   房间复归安静。   时光寂静无声流逝,星光悄然黯淡,为晨光所掩埋。   于是某刻。   日出。   淡暖橘红的光芒自世界的尽头出现,顷刻间铺满整片天地,无所不至,无处不在,壮阔至极。   朝阳的光辉落入房间。   一室皆金。   怀素纸转过身,微微低头,望向熟睡中的姜白,只见老姑娘似乎不耐阳光,眯起了眼睛,很是可爱地把半边脸埋在枕,想要往被褥里躲进去。   她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以为是某人醒了过来,怔了好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心中万般情绪顿如潮落,只剩下沉静。   姜白依旧在睡。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有些生硬地说道:“我去洗漱。”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却还是懒得再穿鞋袜,直接走出了房间。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很慵懒。   慵懒往往妩媚。   以至于云妖在见到她的第一瞬间,直接就睁大了眼睛,眼神变得极其明亮。   小姑娘正要高声呼唤,却被站在她肩上的鸟儿撞了一下,连一个字都没说得出来。   “小声点!”   朱雀压低声音说道:“你刚才嘴巴张得那么大,跟和尚撞钟有啥区别?”   云妖自知理亏,只当做没听见这话。   小姑娘眼眸微转,心生一计,往后退了一步,便向怀素纸微蹲行礼,借机把站在自己肩膀上的朱雀甩了下去,极温柔说:“圣女殿下,要我去给您准备早饭吗?”   怀素纸说道:“吃鱼吧。”   她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些意外,又觉得不算奇怪。   都是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存在,二者早在见面之前就知晓彼此,算不上是完全的陌生,更重要的是……这俩的脾性都不糟糕,没有诸如暴戾易怒之类的毛病,甚至称得上是不错。   最多也就是受了某两人影响,说话的时候带着某些习惯,比如喜欢呛人说怪话,又或者是故作高冷骄傲,仅此而已。   “鱼吗?”   云妖想了想,对朱雀说道:“要不咱俩去弄两条鱼儿回来?”   朱雀有些感兴趣,问道:“怎么弄?”   云妖提议说道:“钓鱼怎样?”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息了开口的心思,静静听着云妖和朱雀的对话。   “你钓过鱼吗?”   “没有。”   “那你说什么,等你把鱼钓上来,天都亮了。”   “诶?现在天不就是亮着的吗?”   “笨蛋,我说的是明天!”   “怎么可能,你才笨。”   “怎么不可能,别的我不懂,像你们这些女人钓鱼我还不懂吗?往那一坐就是一天,一天下来什么都没有,这我见得多了!”   朱雀理直气也壮,振振有辞。   云妖有些羞恼,问道:“你行你来?”   “我来可不钓鱼。”   朱雀的声音分外淡然,骄傲之余,隐隐流露出一种讨打的感觉。   就像是正在睡觉的那位姑娘。   它傲然说道:“我可是鸟,直接捉鱼不就好了吗?”   云妖沉默了会儿,说道:“那这也能算是有我一份功劳。”   朱雀有些不悦,问道:“凭什么?”   云妖学着它的模样,微仰起头,一脸骄傲说道:“因为我们是云雀!”   朱雀微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妖才不管它,转身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昨晚我见这朱雀没名字,觉得它太可怜,所以就给它起了个名字。”   怀素纸有些好奇,问道:“为了证明这名字是你起的,所以叫做云雀?”   “这是我们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   朱雀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认真:“你可以将这理解成为一部分成上下两篇的功法,被组合起来之后的样子。”   云妖闻言,把双手负在身后,神情傲然说道:“云妖朱雀,天下无敌。”   如何能不天下无敌?   哪怕是顾真人破关而出,面对云妖和朱雀联手,肯定也是当场掉头就走,继续闭关,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然后小姑娘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外,斟酌着语气,再说出了下半句。   “暮色不死,无所不能!”   怀素纸沉默了。   她神情如常,似乎完全不尴尬,很认同这句话。   她笑了笑,笑容温柔说道:“那就赶紧去捉鱼吧。”   “好-”   云妖见她微笑,再是高兴不过,带着站在肩膀上的朱雀往外跑去,准备今日的早饭。   怀素纸目送小姑娘离开,安静片刻后,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就在她准备坐下来,以冥想打坐修行来休憩,等待云妖和朱雀折腾完早饭时,神情忽然凝重至极。   她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与中州五宗之威胁,与禅宗阴府之隐患,不相上下,甚至是犹有过之。   这个问题若是处理不好……她很有可能道心崩溃,境界尽毁。   如果将这个问题比做是一位敌人,那这就是她前世今生所遇最强之敌。   怀素纸面沉如水。   云妖……听到她昨夜对姜白说的那些话了吗?   PS:昨晚一口气看完mygo,后劲实在是太大了,这里强烈强烈推荐各位也去看一看,爱门!然后昨天是无请假条的请假。   另外今天保底两更,努力争取更多,欠更目前应该是9-9。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都听见了吧?   怀素纸闭目,回忆先前,冷静推算。   离开房间的第一刻,云妖就已经在门外。   小姑娘欲要高声惊呼,却被朱雀打断,于是无疾而终。   绝不是刚刚来到,而是早已在等候。   那么,等了多久呢?   如果等了很久,以云妖活泼多动且充满好奇心的性情,肯定对房间里的画面有所猜测,见到她推门而出的时候,不应该惊讶才对。   但云妖却偏偏惊讶了,这是否说明小姑娘在外头和朱雀玩了很长时间,是掐着日出才过来的?   这样解释很合理。   问题是,云妖有没有演戏的可能?   小姑娘其实早就来到了这里,发现了房间里的事情,听到了那些不可为人所知的话,惊慌之下与朱雀定下一计,演了那一出好戏给她看。   如此作为,亦有极大可能。   怀素纸心情越发凝重,神色却越发来得淡漠。   她不动声色,默然回到房间内,看都没看一眼姜白,坐在床边穿上鞋袜。   然后她对镜冷静自观片刻,确定无论衣服还是颜容,乃至身体上的各个地方,都没有奇怪的痕迹存在,这才在暗地里松了口气。   也许只是她想得太多,云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就是她眼中所见那般模样。   何必囿于这种无端直觉而不能自拔,非要无止境地推算下去,强行发掘出一个所谓的真相呢?   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怀素纸走出房间,在小楼的窗边坐下,随手推开窗户。   临海之风尤为凛冽,遇阵法而柔,如若春风。   那轰隆如雷般的涛声,落在小楼里,就像是清晨时贩卖杏花的吆喝声。   她闭上眼睛,不再多想下去,享受这难得的平静。   ……   ……   西海之上。   云妖与朱雀齐飞,有风随之而起,荡起层层波浪。   “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之前到底听见了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陪你演戏了吧?”   朱雀的声音很认真。   云妖心想那怎么可能告诉你,摇头说道:“怎么了,咱俩可是云雀,互相帮个小忙而已,这也要锱铢必较的吗?”   朱雀心想自己又不是白痴,那两人肯定在房间里肯定发生过事情,冷声说道:“我得给你说清楚,姜白可是我的好朋友,要是她有什么闪失,我得跟你计较到底。”   “这话说得你能打得过我似的,哼,而且我都还没说呢,要是咱家圣女出了问题,我大小得把你家都给拆了,让你无家可归。”   云妖傲然说着,在一片海域上空停了下来。   浪花升起落下间,有鱼群自其中跃出,在阳光下肆意挥洒身姿。   小姑娘眼神因此明亮,大手一挥,大声说道:“去吧!”   朱雀懒得与她计较,从她肩膀上起飞,展翅翱翔,与海面倏然接近,维持在数尺的距离。   “就那条!”   云妖的声音很大,是喊出来的。   朱雀随意一眼,傲然振翅,由真元化作带勾的鱼线乘风破浪而去,没入那条鱼儿的嘴里,极为稳当。   紧接着,它动作娴熟至极地往回飞去,完全无视了那条鱼的庞大体重,让那根鱼线落入云妖手中,声音是淡淡的骄傲:“该你了。”   “什么该我了?”   云妖好生无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明明你自个儿就能弄起来,非要给我找麻烦是吧?”   朱雀讥讽说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群女人整天钓不到鱼,钓不到也就算了,还不肯老老实实钓下去,非要我去穿针引线。”   云妖闻言,不由有些恼火,说道:“什么叫做我们这群女人,我还是个小姑娘呢!”   “呵呵。”   朱雀一声冷笑,满满的都是嘲弄。   云妖正要和它计较,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吃惊说道:“原来姜白以前都是这么钓鱼的?”   朱雀问道:“你这才反应过来?”   云妖故作淡然,说道:“那我是没往这方面想……”   话没能说完。   朱雀直接打断了她,断然说道:“总之你现在是知道姜白的秘密了,那我也要知道你之前到底听见了什么。”   “一事还一事?”   云妖眨了眨眼,一脸无辜且天真,说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要这样做了?”   朱雀微恼,说道:“你别给我耍赖!”   小姑娘叹了口气,提着鱼线往回飞去,安抚说道:“这事真没办法给你说,说了之后遭殃的就是我了,所以你就别闹脾气了。”   朱雀这才满意了些,但还是冷哼了一声。   云妖没了心情,又想到待会儿自己还要装作无事发生,更是觉得好生辛苦了。   然后她想到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这里是万劫门,朱雀在旁虎视眈眈地好奇着,自己为了圣女殿下的颜面,不得不放弃开口询问,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便更加心累。   如果不是在万劫门,随便换个地方,小姑娘当场就会问出来,问怀素纸为什么会说那些话,说的时候是怎么想的,能不能对她也说几句。   奈何……   真苦啊。   云妖想到这些,不由觉得好生心酸。   小姑娘再次确定自己已然成熟。   要是今后真出了什么事情,圣女殿下也睡了过去,很长时间都醒不过来,那就得她来当家做主了。   这责任真的很沉重呢!   就像是手里的这条鱼儿。   ……   ……   人生在世,总是要有很多意外。   就如朝阳尚未行至中天,远方便飘来层云,降下一场秋雨。   就如某位小姑娘擅吃而不擅动手,便把早饭做成了午饭,一条鱼想了千万个办法来烹饪,最终却成了简单朴实的一锅煮。   怀素纸望向窗外。   西海之上,阴云密布。   大雁穿梭于风雨中,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骄傲至极。   秋风落在海面,推出层层巨浪,又为其添上千万朵雪花,直至与悬崖峭壁相撞,碎成雪沫。   海雨天风,被窗户局限在数尺之间,反而有了更深远的意味。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些,等到身后有香味传来,才收回视线。   某位姓怀的小姑娘在漫长的折腾过后,终于是把那条鱼儿折腾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散发出还算是动人的香气。   接下来自然是用饭。   一人一妖与一鸟,分别入座,就这样开始吃鱼。   有意思的是,朱雀似乎很喜欢现在的模样,没有化形为人。   于是怀素纸和云妖便看着一只小鸟,一脸严肃地站在桌子上,而它身前就是一个自用的小碗,里面盛着鱼汤和肉,味道嗅着很不错。   没有食不言的沉重规矩,伴着雨珠落在窗户上的声响,闲聊不知从何时而起。   “前辈,有件事需要麻烦你。”   怀素纸很是礼貌,把今次前来的目的,如实复述了一遍。   朱雀认真听完,说道:“你和禅宗阴府过不去,那就等于和万劫门过得去,所以我会帮你。”   怀素纸继续说道:“我的身份太过敏感,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一直留在这幢小楼里。”   听到这句话,云妖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自己不会再听到那些听不懂的话了吧?   “还有吗?”   朱雀问道。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等那些书和典籍都翻出来后,前辈可否为我走一趟,把东西都给带过来这边?”   朱雀闻言不悦,但又想到正在睡觉的姜白,觉得是怀素纸为了更多的在一起,便也没有再计较下去,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云妖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很是满意,心想自己这个小弟收的真不错。   两刻钟后,这顿由小姑娘好不容易熬煮出来的鱼汤,就此被分食干净。   怀素纸不再慵懒,主动把餐桌都给收拾干净,连碗筷都以道法仔细清洗过数遍,认真安置妥当。   接着她却没有回到房间,再次走到窗前,望向外头越发阴沉的天空,默然计算着自己能在这里逗留多长时间。   当初与素商定下来,再次召开魔道峰会的时间,放在明年初春。   秋天既然到了,冬天又怎会遥远,初春很快也会随之而至。   冬末之时,她有必要与素商再次见面,对某些方面的事情进行确定……这是不能节省的功夫。   ——暮色在邪魔外道中的名望固然无人能及,东安寺前一役过后,更是将她的名声推至与黄昏并肩的程度,但终究不能大意。   元始宗能在道盟里安插人手,中州五宗当然也能让人混在其中,伺机而动。   但不论如何,直至冬末前,她能留在这幢小楼里,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至于对外的理由……这里的风景很好,四时风雨皆在,且无人打扰,正是闭关修行的最好地方——云妖和朱雀都不是人。   这般想来,她以后若是想要闭关,是不是都能来这里?   似乎很有道理。   至于再接下来的,同样也是最为重要的,即将发生在岱渊学宫的那场议事,她也有必要提前做好准备,不能浪费师父的心血,与谢前辈的好意。   事情真的很多。   闲不下来。   不过,当下真正着急要解决的事情,其实只有那么一件。   朱雀已然离开,穿过那条幽暗的漫长隧道,去为禅宗阴府之事而忙碌。   小楼再无闲人在。   怀素纸抬起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   接着。   她对坐在身旁的小姑娘说了一句话。   “你都听见了吧?”   PS:感谢打赏。   肚子坏掉了,一晚上去了七八趟厕所,感觉甚至在马桶上的时间比坐在电脑前的时间更多。 第一百三十六章 素纸之渣   “诶?”   云妖歪了歪头,小脸上满是迟钝,不解问道:“圣女殿下您在说啥,我听到了啥哦?”   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声音里藏着的怯意。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一言不发。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轻描淡写地把话说出来。   她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重复一遍昨夜说过的那些话,来确定云妖有没有听到。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沉默以待,让小姑娘自己老实交代清楚。   如果事实是什么都没听到,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但真要听到了些什么……也能省却某些不必要的尴尬,让气氛得以平静。   这是最好的选择。   与别的都无关,绝非是她自己都觉得那些话太荒唐。   她对自己说。   云妖哪里能想到她在一个眼神里,隐藏着如此之多的考虑,只觉得自己被看得心慌慌,再也维持不住平静。   小姑娘抿着唇,低下头去,片刻后才是抬起头来,试探问道:“您指的是……”   话没能说完,因为连云妖自己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吧,我确实是听到了。”她低声说道。   怀素纸面无表情。   如果不是她藏在衣袖里的双手,这时候已然紧握成拳,真的看不出有半点异样。   云妖见她这般模样,连忙伸出自己的小手,用食指与拇指认真比划,分开了一个微乎其微的缝隙,诚恳说道:“其实我就听见了这么一点儿!”   “是吗?”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仿佛对此毫不在意,只是照例追问一句。   云妖连忙点头,想要抱住她的手臂,撒娇卖萌装蠢无所不用其极,好让这件事就此被放下。   然而当小姑娘准备付诸于行时,却突然想到了一个盲点,眼神倏然明亮。   为什么要心慌慌呢?   这难道不是她的天赐良机吗?!   书上都说,让两个人拉近距离的最好办法,那就是拥有同一个秘密……为圣女殿下保守秘密,肯定也能算是共同拥有。   云妖这样想着,全然忘了她本就和怀素纸一起走过好远的路,有很多共同的秘密,亲近到了极点。   “唔……”   小姑娘想了想,看着怀素纸问道:“那我给你复述一遍,我都听到了什么?”   怀素纸墨眉微蹙,难得迟疑了起来,无法立刻决定。   “这可不怪我,是你让我都娶了的。”   “嗯,是用我的嘴堵住她的嘴,这样让她无话可说。”   “可是这样你会吃醋的吧,所以……刚才我说的这些话,你还是当没有听见吧,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也不用太为难了。”   她很难想象,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被云妖惟妙惟肖地重复上一遍,更无法想象自己就坐在一旁,必须要安静听下去的画面……   这和凌迟有什么区别?   怀素纸强自冷静了下来,看着云妖的眼睛,摇头说道:“不用了。”   云妖愣了一下,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听到了些什么?”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抬起右手,向云妖伸出食指。   云妖再怔,心想有必要这么郑重吗?   这居然要用到心神相连,道心相印的方法来验证?   小姑娘再想了一遍,还是想不明白,只觉得那些话虽是不太寻常,但也没到这种现在这种程度。   她懒得想下去,便伸出手,准备与自家圣女指尖相抵。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眼神微变,突然想到了一个突破口。   她毫不犹豫放下手,让云妖纤细的指尖落了空,险些戳到自己的胸上,直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啊?”   云妖没反应过来,老实说道:“是大半夜,那时候离天亮应该没多久了,昨天晚上我可是和小雀儿唠叨了很久的。”   谈到昨夜,小姑娘渐渐来了兴致,声音也活泼了起来。   “嗷,还有你都不知道我昨天口齿有多伶俐!我当时一声咳嗽,直接就问它,就你叫朱雀是吧,你麻将打的怎么样?它立刻就不会说话了,然后我就告诉它,现在外面的人都喜欢打麻将,我跟你说哦,小雀儿听到这句话特别不屑,说奇淫技巧,有什么好在意的。”   她微微挑眉,眼眸间纵横意无限,骄傲说道:“我当场就三分不屑,三分薄凉,四分嘲弄对它说,可现在的人都说麻将就是雀中大道,要别人知道你朱雀什么都不懂,岂不是丢大人了?小雀儿当时就慌了,我怀云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就指点了一下它,这样才有了今天你听到的那个名字,云雀!”   怀素纸没有说话,不是觉得幼稚,也不是觉得无聊,而是真的无话可说。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明白云妖怎么能把话题拐到这上面的,着实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这就像是姜白好不容易钓到一条鱼,鱼儿还挺重的,走在路上逢人逢狗都要说来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这鱼儿是刚上钩的,有十多斤重?   此刻的云妖,显然就是这般模样。   “圣女殿下……”   小姑娘看着沉默的怀素纸,有些不满,没忍住地戳了戳她的腰窝,声音微恼说道:“你能不能配合一下,问一下我,云雀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怀素纸叹了口气,问道:“那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说什么吗?”   话音落下,云妖当即沉默了。   “唔……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我是在转移话题?”   “没看出来。”   “你这是在欺负妖!”   “怪我嗷。”   怀素纸笑了笑,很随意地说出这三个字,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她的心情就如此刻的笑容,是真的很不错,因为她已经确定那些话是不为人知的了——起码前半夜,她对姜白说的那些话无人亦无妖知晓。   “哼!”   云妖往她手心蹭了蹭,话锋骤然一转,说道:“所以圣女殿下嗷,您还要问我从您这里听见了些什么吗-”   怀素纸微笑问道:“你就这么想我继续问下去吗?”   云妖哼了一声,挑眉说道:“是我想问你。”   “嗯?”   “圣女殿下肯定是说了很奇怪的话,不只是我听见的那些,这也就是你刚才那么紧张的原因。”   “原来我刚才看起来很紧张吗?”   “是的嗷,不过你让我也跟着你一起紧张了,所以我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道理便是如此。”   “怪我太笨嗷?”   “不怪你,怪我一直有妖。”   怀素纸笑着说道。   云妖歪过头,没懂她为何而笑。   怀素纸敛去笑意,很自然地把小姑娘拥入怀里,轻轻抱了一下,温柔说道:“就是有你在身边的意思。”   云妖还是不懂,想了想,说道:“所以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你昨晚说了些什么?”   怀素纸轻声笑道:“都是些奇怪的话罢了,不听来得要好。”   云妖不笨,听得出这是拒绝,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下次我想要说那样的怪话了,便与你说。”   怀素纸揉了揉她的头,温声说道:“所以这次的话就留在这次,好吗?”   “好笨哦你,我说不好你会改变主意吗?”   云妖的声音听着闷闷的,但没有不快。   怀素纸想着昨夜的那些话,觉得自己不是笨,而是太聪明了。   如果不是聪明到极点,又怎会特意挑着一个睡着了的人,无法回应自己的人,把那些奢望都付诸于口呢?   她笑着说道:“那我笨起来的时候,你稍微多照顾我一点儿?”   “那当然。”   云妖离开她的怀抱,小手拍了拍胸口,紧接着话锋骤然一转:“那你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吗?”   怀素纸从善如流,问道:“为什么要叫云雀?”   小姑娘闻言,眼神倏然明亮,便要把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娓娓道来,彰显自己的绝代风姿。   当朱雀飞着回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画面。   ……   ……   数日后,朱雀驮着一堆书回到小楼。   这些书里既有古老的典籍,亦有前人的笔记,万劫门内凡是与禅宗阴府相关的书籍,全都被调了过来,无任何遗漏。   如此之多的书籍,直接占据了小楼一大半的位置,那原先清幽中带着几分寂寥的意味尽数冲散,尽数换做一种埋头钻研的深沉气息。   怀素纸自然不可能一本本看过去。   就像当初在万劫门外,她翻阅道盟送来与万劫门有关的情报那般,以神识掀起一阵微风,让满楼典籍同时漂浮起来,继而被柔风掀开,再见天光。   数之不尽的文字,于同一时间被映入怀素纸的识海当中,为她所粗读。   这是很漫长且辛苦的一个过程。   之所以辛苦,是因为这些古老典籍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是耗费了书写者的心血,残留着著者的道韵。   唯有如此,一本书才得以漫长悠久,可以历时数千上万年而不坏。   在同一时间翻阅数千本这样的古老典籍,哪怕只是不求甚解的粗读,依旧对怀素纸的心神造成了一定的负担。   直到当天夜里,她才是堪堪读完,让这些典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结果正如她所猜测那般,万劫门对禅宗阴府的记载之详细,皆为当世第二,仅次于禅宗和阴府。   故而小楼里也发生了一场谈话。怀素纸向朱雀请教,希望能够在这方面得到指点,后者自是欣然允之。   云妖闲着无聊,便也参与在其中,但很快就睡了过去,因为无聊。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怀素纸埋首在故纸堆里。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无论阳光清漫还是猛烈,她都在专注着这件事,偶尔真的有些疲惫了,便起身走进那个房间,坐在姜白的身边,轻声细语说些不再过分的话,很快就能再次精神起来,继续未竟之事。   至于云妖和朱雀则要比她清闲太多。   前者最近爱上了钓鱼,但说是钓鱼,事实上更多是朱雀在穿针引线,后者也不觉得烦,大概是相同的事情做过太多次,早已到了麻木的程度。   暮色降临时,这两位就会提着很是沉重的木桶回到小楼,但一不定熬煮鱼汤,毕竟最近喝的着实太多,连怀素纸都对此颇有微词,不愿继续接受。   这是云妖每天最为痛苦的时候了,因为小姑娘得认真思考一个妖生难题。   ——今晚到底吃啥。   有些时候,她甚至还会独自走过那漫长的幽暗隧道,找到那位名叫羽儿的小道姑,让她帮忙准备晚饭,再急匆匆地赶回去。   留在小楼里的怀素纸,则会向朱雀请教白天里积攒下来的不解。   朱雀作为上古神兽,其寿命比之万劫门还要更为悠长,对此自是知之甚深,就连某些不方便被记载之上的东西,它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很可惜的是,朱雀没有好为人师的爱好,故而这样的交流只会维持大约一个时辰。   然后就是一起吃饭的时间,饭后朱雀往往会回到流火池中睡觉,留下云妖和怀素纸在小楼里。   到了这时候,时间仿佛也就慢了下来,不再匆匆。   怀素纸和云妖借此闲暇,或是漫步山崖间,或是泛舟西海上。   无论是山崖还是海上,小姑娘都会说很多的话,话里当然不是山盟海誓,是她觉得有意思的一切事情。   怀素纸听得很认真,没有一昧沉默以倾听,而是时常与之交流。   对此,云妖感到非常满意。   人生就是无数次的重复,而幸福的日子往往也是相似的。   故而她们这些天过的很幸福。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秋末。   某天,傍晚时分。   云妖再一次走过漫长幽暗隧道,带回今夜的饭菜时,还送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道盟继位大典,也就是南离上位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就在明年开春。   与此同时,在素商的四面奔波之下,世间邪魔外道欲要再次聚首的消息再也无法深藏在水下,已为道盟所知晓。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这两件事恰好撞在了一起,便开始担心战争因此而爆发。   为此,裴应矩与怀素纸见了一面。   见面的地方不是那幢小楼。   在万劫门的最高处,那座常年积雪的孤峰上,悬崖前。   “你要南离上位,我帮你了,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裴应矩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可以告诉我吗?”   PS:欠更9-9 第一百三十七章 聊赠一枝春   这句话说的随意,听似平和,与日常闲聊无任何区别。   事实上,裴应矩的心情颇为糟糕,只是想到怀素纸十分擅长‘谈判’,故而才会强自让语气平和,连措辞都来得这么无害。   “与宋辞相比,南离成为道盟之主本就更符合你的利益,哪怕我什么都不说,这也是你身为万劫门掌门该做的决定。”   怀素纸的声音如常淡然:“至于现在发生的事情。”   她想了想,认真解释了一句:“如果我说这都是巧合,你会相信吗?”   裴应矩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意思十分清楚。   难道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怀素纸说道:“事实的确是巧合。”   裴应矩沉默片刻后,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你来万劫门就是为了翻旧书?”   怀素纸用鼻音嗯了一声,承认的很是坦然。   这与信任无关,与她知道这是在故意找话有关。   “按照我和她的约定,万劫门不会掺和元始宗的事情,但这个约定不可能也不能为人所知,我必须要找些事情来做。”   裴应矩神情漠然说道:“恰好本宗与元垢寺那群秃驴有仇,很适合。”   怀素纸心想这确实很有道理。   可惜的是,这道理对元始宗来说是碍事的。   她直接说道:“我知道了。”   裴应矩看着她继续问道:“所以你翻旧书是因为五净即将出山,而你已经在提防着元垢寺了吗?”   “如果那天我没去东安寺,你们见到的人会是渡山僧。”   这便是承认的意思了。   怀素纸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这种无聊的废话了。”   当然是废话。   元垢寺是被迫封山,而非自愿受刑,哪有不惦记着出山的道理?   她还记得,那座旧寺里的某座偏殿里有一副壁画,画里是五千年前的南国烟雨,雨中有参差五百寺。   寺中香客如云,烛火彻夜不息,僧人慈悲为怀。   那是禅宗最为鼎盛的时期。   元垢寺为禅宗祖庭,又怎能不为此魂牵梦萦,又怎会不想回到从前?   “但五净出山的理由是观礼。”   怀素纸望向西南方的天空,说道:“来观本宗重立山门之礼。”   裴应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这会让万劫门很难做,就算你无所谓万劫门,你终究还是要在乎她的。”   如果姜白还醒着的话,必然是要与元垢寺过不去,与破门而出的五净战上一场。   “与元垢寺有关的一切事情,都是大事,理应郑重对待。”   怀素纸淡然说道:“而且五净很强,你更应该谨慎,有必要择机而动。”   “我很难习惯在你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裴应矩的评价很刻薄,尖酸的很厉害,但也是他的真实感想。   怀素纸全不在意。   裴应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要在万劫门住到什么时候?”   怀素纸说道:“不会让你难做。”   说完这句话,她就此转身离开,结束了这场谈话。   ……   ……   入夜,月色明媚。   那座小楼里,怀素纸坐在书案前看书,而云妖陪在她的身边。   小姑娘早已习惯这样的平静,不会再打瞌睡,但也无法从中获得乐趣,便会去胡思乱想,想以后的事情。   圣女殿下和万劫门正式勾搭起来,是姜白沉睡后的事情,是裴应矩自觉处境尴尬后,试图为万劫门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的抉择。   这也是裴应矩为什么会在无缘无故的情况下,坚决表态支持南离的重要原因。   至于他有没有猜到南离的真实身份,小姑娘觉得没有,目前应该还处在怀疑的程度。   这种怀疑会维持很久,但不会继续深入下去,因为裴应矩不是白痴,很清楚自己再往下查,除去满足好奇心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从踏入大乘那一刻起,便近乎与怀素纸坐在了一条船上。   万劫门无碍,长歌门为己所有,中州五宗已去其二,剩下的长生、玄天、太虚、无归四宗的立场却是极为坚定,无任何动摇可能。   云妖心想,到时候无归山那只乌龟应该爬不出来,长生宗的麒麟不好说,那最好的情况是自己一个打俩,把玄天观和太虚剑派的那两只大妖给揍上一顿,揍回各自的老家。   揍完那两只大妖以后,中州五宗很有可能气急败坏,直接请动前人出手,这也得她来扛。   在此之外,还有五位大乘真人和两件仙器要对付……   因此岱渊学宫的立场十分重要。   无论如何,至少都要确保书生们维持中立,不插手接下来的战争。   这么一想下来,事情当真不容易。   云妖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偏过头,望向正在研读旧书的怀素纸,小声问道:“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怀素纸合上旧书,放在一旁,简单说了一下目前的进境。   如今她已基本可以确定,人间与幽泉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为何会从五千年前的井水不犯河水,莫不相干,变作如今的激烈对抗。   是的,在五千年前幽泉裂缝远不像今日可怕,不会主动浸染人间万物,处于一种平静的状态当中。   在那场天地大劫过后,幽泉彻底不复平静。   五千年间,万劫门钻研过此事的强者,最终得出的结论都偏向幽泉的变化非是来自于阴府,而是受到了那个未竟之宏愿的影响。   让幽泉平静下来,重启生死轮回的唯一办法,即是让那个宏愿告终。   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杀死元垢寺那尊流血泪的佛像,又或是幽泉再无一物,一切宏愿所愿。   但谁都知道这其中的困难,于是有很多人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越过元垢寺里的那尊佛像,干涉其许下的宏愿。   所谓宏愿,与诺言其实没有区别。   都是一方给予另一方的承诺。   元垢寺身化佛像的祖师是一方,那另一方是谁,是天地还是天道?   天道隐而不显,至公无情,从不会给予谁怜悯,再如何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影响到它——除非本身就与它存在着强烈的联系。   在万劫门历代强者的设想当中,最有可能让那个宏愿消散的办法,是一位把元始道典修至巅峰的魔道巨擘,从那尊佛像窃得因果,再让自己当场身死道消。   人死如烟灭,再如何宏大的誓言,都会彻底消散,化作历史的一抹尘埃。这个方法无疑荒唐到极点,但却偏是最可行的。   ……   ……   云妖认真听完,不解问道:“一定得死?”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望向窗外夜空,说道:“还有第二个可能。”   “什么可能?”   “飞升。”   云妖闻言微怔。   怀素纸说道:“飞升是一种超脱,任何加诸于身的事物,都会在飞升的过程当中消散,如果在承载因果的同时飞升成功,那个宏愿也会不复存在。”   云妖想象了一下,摇头说道:“不可能做得到吧?”   在渡劫的同时,还要承受来自于禅宗强者不惜代价的阻扰。   这是天劫与人劫齐至。   “当然不可能。”   朱雀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语气断然。   它飞入楼内落在书案上,站在两人身前,抬头挺胸。   怀素纸伸手,为它捋顺毛发,笑着说了声是。   朱雀没有拒绝,很是享受,眯起了眼睛,就连声音都愉快了起来。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啥这么着急对付元垢寺,你现在最该关心的,难道不是中州五宗吗?”   “笨!”   云妖白了它眼,教训说道:“这种事肯定要提前做,真到了要做的时候再做,那肯定就来不及了。”   朱雀说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太早了些。”   云妖微恼,说道:“你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朱雀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好像是没区别,但我就是想说。”   眼见这两位又要开始拌嘴,从夜里吵到天亮,怀素纸如往常那般,轻叩桌案。   一声轻响。   再无多余声音。   “因为她不喜欢元垢寺。”   怀素纸看着朱雀,说道:“而且我也确实不放心那群和尚,这就是未雨绸缪的原因。”   不等朱雀开口,她接着说道:“事情办的差不多了,我明天离开。”   这句话有些突然,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包括云妖。   朱雀闻言微怔,旋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直接振翅飞走。   飞到一半,它忽然停了下来,望向待在原地的云妖,有些恼火说道:“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云妖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我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   “笨死了你!”   朱雀喝道:“这是她俩的最后一晚了,你在这凑什么热闹。”   云妖这才明白它的意思,悻悻然地站起身,跟着离开了。   小楼一片安静。   怀素纸回到房间里,在床边坐下。   那轮水中月尚未消散,悬在房间里,洒落温柔光芒。   姜白睡得很好。   “这次给你带了月光。”   怀素纸看着她,认真问道:“下次该给你带什么礼物呢?”   姜白自然不会回答。   怀素纸随意想着,轻声说道:“师父喜欢海棠,因为她总是夜深未眠,见过很多次海棠花开,所以要是送花的话……我不能送你海棠,要不她会吃醋的。”   如果姜白没睡过去,这时候想来会嘲弄一句,说谁会跟自己的后人抢东西?   ——怀素纸不是东西,当然可以抢。   “其实梨花我还挺喜欢的,但又想到梨花带雨这个词儿,就感觉很不吉利。”   怀素纸对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万一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好久,到时候你看着梨花空流泪的话,会显得太过前后呼应,这样不好。”   这种自言自语很奇怪,但她却已经习惯,不觉得有什么。   “那就桃花?”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可我明年春天很可能没空过来……”   她忽而一笑,觉得自己有些笨了,说道:“明年不行,那就后年,要不就大后年好了,总有一年春天是无所事事的。”   姜白没有赔笑。   “那就这样说好。”   怀素纸敛去笑意,看着她的眉眼,认真说道:“我会努力活着,活到你醒的那天的。”   姜白还是不说话。   怀素纸看着姜白,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相当奇怪,很是莫名其妙,却她变得蠢蠢欲动。   她眼神微凝,回头望向房门,确定是紧锁着的,而且门外没有站着一位小姑娘。   然后。   她再看了一眼窗外,以神念紧闭窗户,落下帘幕,阻绝一切外界的视线。   当这一切都做完,房间里的光线已然幽暗,难以视物。   这对修行者来说却算不得什么。   怀素纸变得有些紧张。   明明紧张,她的神情愈发来得平静,找不出一丝的颤抖。   她抬手把发丝拢至耳后,接着俯身低头,隔着一张被子贴在姜白的身上,或者说心口上。   被子不算厚。   按道理说,就算被子再怎么厚,以她的境界都能清楚听到姜白的心跳声,但这时候的她却偏偏什么都听不到,静的莫名其妙。   “这不能怪我。”   怀素纸对自己说。   她没有深呼吸一口,闭眼片刻后,动作缓慢地掀开了被子。   姜白身上穿着的亵衣,当然是她亲手换上的那一身。   见到这些痕迹,她的心情轻松了很多,不再无由来地紧张。   她很自然地低下头,隔着亵衣,让耳朵贴着姜白的心口。   心跳声落入耳中。   扑通扑通的,很是动人。   怀素纸听着姜白的心跳声,最后一抹紧张也消散了,轻声说道:“活着就好。”   半刻钟后,她从储物法器里取出新毛巾,以道法凝聚清水打湿后,为姜白褪去衣裳,认真地擦拭了一遍身子。   这是她上次也做过的事情。   与上次不同的是,她此时的心情不再低沉与难过,眼中所见也就有所不同。   姜白很好看。   是她喜欢的那种好看。   是恰到好处的曲线,虽然清瘦但不会硌手,互相拥抱时会很惬意,可以沉浸很长时间。   不像她,生得着实骄傲了些,给人的感觉太过分明,根本无法沉溺进去。   但这仍不是她最为在意的地方。   怀素纸为姜白擦净身子,换上新的衣裳,最终还是把那个在意的细节抱怨了出来。   “怎么就只有我是凹进去的。”   “真是莫名其妙。”   PS:9-9。 第一百三十八章 龙与虎   (……好像大家全都知道凹在哪里了。)   “真是莫名其妙。”   南离叹了口气,用食指摁住自己的眉心,缓缓揉搓着,化解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剧烈疲惫。   临近继位,道盟之主的宝座近在眼前,落到她身上的各项事务本就在不断增多,更何况最近还出了那么一桩事,她如何能不疲惫?   让她心情为之复杂的是,这件事本是可以避免的,却因为她在东安寺那天没有与师姐谈论正事,而是刻意去谈了些留待日后追忆的美好,最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她正式成为道盟之主的那天,恰好也是师姐重临魔道之巅的同一天。   这个巧合的出现,再加上东安寺前的鲜血犹然在目,致使各方势力都对此产生了强烈担忧,让她最近需要亲自处理的事情骤然变多,几乎失去了所有休息的时间。   尽管如此,但哪怕是再来一次也好,她还是会选择重复。   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   更何况这事她本就无悔。   等到下次见面,她是要拿着这事儿,向师姐讨要好处的。   南离胡思乱想着,心神渐渐放松了下来,正准备继续处理公务时,忽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一位师妹来到她身旁,低声说道:“江宫主来访。”   南离闻言微怔,有些意外,然后直接起身往外走去。   如此郑重的姿态,落在这位长歌门弟子的眼中,却再是合理不过。   “不用跟着。”   南离轻声吩咐,独自走向殿外。   夜色深重,不见秋月。   江半夏站在廊下,望向外头,眼中是神都的无眠灯火。   神都地势如山,两人所在之处即是这座山的最高处,哪怕是为夜色所笼罩的当下,仍旧可以俯瞰风景。   “师兄虽无所谓被你骂,但也没兴趣挨你骂,便让我过来与你亲口述说。”   当南离走近的那一刻,江半夏的声音恰好响起,轻快温和,仿佛春夜细雨。   话里的那位师兄,指的当然是被未来道盟之主去你妈的元道远。   听到这句话,南离有些无语,叹了口气。   虽是叹息,但她眼眸里的那些疲惫,却又再淡了数分。   因为她已经知道,接下来这场谈话会是轻松的,不需要勾心斗角的。   “暮色那边可以不用管了。”   南离与江半夏并肩而立,望向她眼中所见的风景,说道:“是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如果不是出了世间邪道再次聚首的事情,她这时候早就回到岱渊学宫,在为另外一件事情忙碌了,又岂会留在神都。   她接着说道:“这次主要是长生天峰那边给的答复比较慢,与旁人并无关系,没有人特意阻拦你。”   像这等瞎眼可见的大事该如何处理,从来都是要经过中州五宗所有掌门真人表态,非一人可以直接决定。   规矩如此。   ——莫由衷过往那些年,除却战争时期外,都一直在遵守此规矩,不曾违反,旁人自然也没有资格一意孤行。   南离笑了笑,说道:“毕竟大家现在都不想打,当然不会有人反对我。”   “便是这么一回事。”   江半夏似是不耐夜寒,以手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转而说道:“与你谈完这场话后,我便要离开神都了。”   南离沉默片刻,说道:“也是该离开了,从盛夏到晚秋,你在神都确实逗留太久。”   江半夏说道:“师兄的飞舟也在今夜。”   话里指的还是元道远。   “是吗……”   南离随意说道:“我还以为他想着继位大典就在明年初春,嫌弃来往路途繁琐,直接不愿意走了。”   这句话听着多少有些不敬,但考虑到她如今的身份,也就变得风趣了起来,是别人必须要跟着笑的趣话。   可惜的是,廊下的这场谈话太过私密,周遭无人旁听,自然也无人陪笑。   “师兄应该不会出席明年的继位大典。”   江半夏轻声说道:“这不是因为他仍旧怀疑你,尽管他确实还在怀疑你,但已经无所谓了。”   南离闻言眼神微变,漠然问道:“他不用再管道盟了?”   “嗯。”   江半夏说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本就不为他所喜,是他为肩上责任所做,能不管,自然不想管。”   南离安静了会儿,说道:“莫大真人终于要出关了吗?”   “是啊。”   江半夏洒然一笑,笑容明媚而轻快,点头说道:“终于要出关了。”   如果不是莫由衷决定出关,亲临神都,元道远又怎有撂担子的可能?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推断。   南离嘲弄说道:“这个位置真不好坐。”   哪怕她的身份没问题,面对现在这样的情况,都能骂上这么一句。   更何况她确实是有问题的。   “确实很不好坐。”   江半夏微微笑着,温柔说道:“换我也是要骂娘的。”   不知道为什么,南离听着这话,心情莫名就好了许多。   自从眠梦海上见过一面后,她对这位岱渊学宫的前辈始终抱有好感,而江半夏也从未让她失望,在许多方面都给予了很大的帮助。   一念至此,心血来潮,她忽然想到了一句应该很是有趣的话。   “江教授。”   南离忽然说道。   江半夏笑意温柔,问道:“嗯?”   南离说道:“其实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很静,声音却是苦涩的。   江半夏偏过头,望向她的侧脸,说道:“但是?”   南离认真说道:“那人很好,行事干净利落,温柔而不失果断,相处时从未无聊,总能有意想不到的乐趣,所以我很喜欢她。”   江半夏依旧笑着,眼神却冷了起来,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说的这个人是怀素纸?”   “你也可以说她是暮色。”   南离直接承认了这个事实,然后话锋骤转:“但我今夜想说的不是这个。”   江半夏微笑问道:“那是什么?”   南离转过身,与她对视。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约莫三四个身位,但也足以看清彼此眼眸。   南离嫣然一笑,笑的很是大气洒脱,说道:“如果不是先遇到了暮色,那我喜欢的人应该会是前辈您。”   “既然如此……”   江半夏笑容不减,眸子里没有半点异样,声音也正常:“我倒是该谢谢暮色了。”   南离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   江半夏温柔说道:“你我终究是前后辈,不适合与喜欢二字牵扯上关系。”   南离想了想,说道:“有理。”   江半夏微笑不语。   南离又说道:“其实这几句话都是玩笑,前辈您应该听得出来吧?”   江半夏神色不变,平静说道:“又怎会听不出来?”   南离似是松了口气,开心笑了起来,说道:“前辈不介意就好。”   随后两人再寒暄了数句,没有等到夜色深而寒意浓重,便互相道别离开。   南离转身入殿。   江半夏行走在长廊下,往云台行去。   与先前的笑意嫣然不同,此刻她已面无表情。   这当然是因为南离的心血来潮。   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告知南离自己的真实身份,紧接着这种后悔又变成更复杂的情绪。   如果她说了,哪里还能听见这么一句话呢?   问题是,就算她知道了这件事,又能做些什么呢?   最多不过一声谢谢。   就像她刚才做的那样。   她忽然理解了,为何元道远始终对南离抱有意见,换做她是中州五宗的掌门也会这样做。   “不是她,便是我?”   江半夏行至云台,登上飞舟,进入房间。   她站在窗前,回望神都,眼中倒映出南离的身影,心中默然做了一个决定。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便与南离相认。   她很好奇。   届时的南离,回想起今夜说过的话,要作何感想。   ……   ……   时间默然流逝,人间一切如常。   在双方无声的共识之下,整座中州陷入了暴风雨前的宁静,东安寺前的血腥味尚未散去,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亦未真正断绝,却未能引起半点波澜。   道盟没有撤回对暮色的悬赏,唯一改变的是从前随口一言就能赚到的钱,如今变得极为严苛,于是修行界渐渐意识到中州五宗的态度改变,对此热情日渐熄灭。   舆论的大潮就此被平息,人们对怀素纸和暮色的热衷却未停歇,争论声在各个宗门弟子的闲聊中,在散修于坊市的会面中,在每一个人的口中回荡不休,却未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与此同时,潜伏在昏暗角落的邪魔外道们,渐渐走到天光下,前往参与那场百年后再起的盛会。   于是,整个中州大地仿佛出现了两道洪流,二者泾渭分明。   一者起于州郡名山之中,行于堂皇大道之上,前往那座雄踞人间五千年的神都。   一者出于荒野沼泽之深,走过险峻山道,强渡湍急河流,如蝼蚁又如最为虔诚的信徒般,无论山崖再高,江水再急,始终坚持以步行。   这些蝼蚁与信徒,以低调坚韧与沉默,躲避着来自正道诸宗的目光与剑光,一路向南。   元始宗曾经的山门,便在中州之南。   在百年前那场战争过后,元始宗山门倾覆,曾经高入云海的诸峰,早已坍塌彻底。   那片大地上布满裂痕,岩浆从巨大的豁口中涌动而出,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奇怪形状,与放眼望去见不到尽头的废墟。   时过百年,这座战场早已被道盟诸宗打扫干净,但这方天地仍未得以平静。   这种不平静最主要体现在气候的恶劣之上,前一步还是晴天,下一步也许就是平地起龙卷,再有暴雨挟雷电而至,地动山摇。   然后废墟中有孤魂仰天长啸,其音贯耳,可碎神魂。   最为激荡的时候,更有无数岩浆从地缝中喷涌而出,化作逆流而上的冲天瀑布,与漫天雨水相接,让一场大雾笼罩世间。   这一切都在叙说着当年那场决战的可怕。   这是毋庸置疑的极险之地。   与这方天地相比起来,像眠梦海这样闻名于世的秘境,无疑是要温柔上太多。   百年后,再一次召开的魔道峰会,就定在了这里。   这是无论怎么看都很不合理的一个决定。   据闻,素商为此曾数次委婉劝说过暮色,却始终无法动摇后者的心意。   无论是为了废墟祭祖,还是以屈辱唤醒骄傲……   总之,暮色都坚持了自己的决定。   ……   ……   时至深冬,位于东海之畔的岱渊学宫已然迎接数场大雪,放眼望去皆尽素白。   雪中学宫分外美丽。   那位曾在廊外雨中舞春山剑,引得谢清和侧目的青年,如今已成一位教书先生于廊下饮酒,不理游客的中年邋遢人。   岱渊学宫作为入世最深的八大宗,前些年在陆南宗的治下却被怀素纸评价为无趣至极,然而随着江半夏的上位,过往的意趣已然化作一道鲜活的气息,正在缓缓归来。   目睹这一切发生的学宫强者们,对江半夏的评价不断高涨,就连闭关专注破境的那几位老人,都在风中听闻过她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让岱渊学宫超然于世万年的那两位老祖宗,都已经明确表示过对她的支持。   这是一件极其难以想象的事情。   因为岱渊学宫的那两位老祖宗彼此间有仇,深仇大恨。   这两位老祖宗的仇恨源远流长,几乎横贯了整座岱渊学宫的历史,而他们之所以结仇,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但最终都可以归为三个字。   ——龙虎斗。   是的,岱渊学宫的这两位老祖宗不是人。   一者为龙,一者为虎。   在岱渊学宫的历史当中,经常出来洗去满地鲜血的那位老祖宗,就是被镇压在龙泉之下的青龙。   龙泉则是位于学宫最深处的那座梅园。   出于各种原因,江半夏不怎么喜欢这座充满腐朽味道的园林,平日里都是留在自己的姜园中,处理学宫的事务与修行,甚至是备课。   但今日她却一反常态,来到梅园中,往龙泉走去。   这当然不是她心血来潮,要再像当年上位之时,与青龙做一笔新的交易,而是有两位贵客到访。   清都山,谢楚二人。   离开明知山后,这对夫妻在秋天去了一趟天南,据说在天渊剑宗和白泽闲聊了许久,可惜其中内容无人得知。   当世人都以为谢楚还在天南,借其温暖如春的气候,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时,他们却不为人知地来到了岱渊学宫,踏入了这座梅园。   PS:9-9,明天开始还欠更,恰好这一卷也到收尾的部分了。 第一三十九章 白泽   “有些时候我和别人没有区别,也会好奇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江半夏走到最前方,声音几分清漫,找不出什么尊重的味道:“比如我今天就很好奇,你们这一趟来学宫是要做什么?”   时值寒冬,梅园里的数百上千株梅树都已盛开。   或是傲然枝头,或是轻坠风中,与霜雪相映而美,别有一番风姿。   梅园的景色一如当年,不见半点颓意——陆南宗的死亡不曾为这里蒙上一层阴影。   三人走得有些慢。   主要是谢渊与楚瑾上次来访学宫的时候,出于各种缘故,未曾踏入这座颇负盛名的园林,这次还是初访,走得自然快不起来。   听着江半夏的话,谢渊本想开口回答,檐外却有梅花撞入眼中。   他停下脚步,伸手探至檐外,轻轻摘下那朵花。   是腊梅。   一朵故事里的小黄花。   谢渊转过身,把这朵腊梅放在楚瑾的鬓间,问道:“怎样?”   “我又看不见。”   楚瑾随意说道:“但既然是你挑的,当然会很好看。”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江半夏始终没有停步,此时已经往前走出好一段路,与两人的距离渐渐遥远。   因为她很不喜欢这样的画面。   准确地说,她对楚瑾始终怀有意见,做不到毫无芥蒂地接受这位叛徒,拥有这样一个美好人生。   但她答应过谢渊,放下与楚瑾之间的仇恨,便不会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眼不见为净。   江半夏行至一方静室中。   天空还在降雪,云层厚重如山峦,黑压压连成一片,洒落阴霾。   静室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有清冷寂静之意。   谢楚二人姗姗来迟。   也许是不好意思,谢渊尚未入座,便开口回答先前那个问题。   “天地再广,人间再美,可观的风景终究只有那么一些,久看难免生厌。”   他认真说道:“与其落到相看两厌的境地,倒不如让目光落在别处,去找些有意思的事情做。”   江半夏静静听完,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谢渊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暖,说道:“而且我作为父亲,终归是要为清和做些事情,好让她肩膀上的压力尽量小上一些,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一些。”   江半夏没有说话。   如果她落得与谢渊一个境地,在走过人间四季,世间万物后,肯定也会生出相同的想法。   她为两人倒一杯热茶,然后再次问道:“你们这次来学宫是为何事?”   道盟的继位大典还未举办。   当初她和怀素纸约定好,要与岱渊学宫那些正在闭关的前代强者进行谈话的事宜,这时候才是真正开始施行,纸面上的计划距离成为事实,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距离。   故而谢楚二人此次来到学宫,必然另有缘故。   “我们去了一趟天南。”   楚瑾忽然说道:“白泽比想象中的要健谈上不少,和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但它要准备睡觉了。”   白泽与麒麟齐名,在修行界中堪称无人不知,作为天渊剑宗的唯一镇守,它最出名的却不是位于大乘巅峰的恐怖战力,而是通万物之情与知鬼神之能。   在它的庇护下,天渊剑宗鲜有落入算计当中的时候,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维持超然地位。   但之所以是鲜有,而非从未有过,则是因为白泽有病。   一个严重到无法根治的病。   懒病。   大概是上了年纪后,无论人还是妖都会喜欢睡觉,白泽作为修行者口中的神兽,事实上的惊世大妖,在这方面也无法例外。   更重要的是,睡觉对于这种白泽这种境界的大妖而言,是让自己活得更为漫长的最好手段。   江半夏墨眉微蹙,不解问道:“偏要挑这时候睡觉?”   就连学宫里坐在倒数第二排窗边的学子都知道,修行界将要迎来一场剧变,彻底结束百年前那场未完的战争,白泽又怎可能一无所知?   ——元始宗的历代祖师都窥觊着众生书,却对白泽始终兴趣寥寥,其根本原因是天渊剑宗太过霸道,很不好惹。   故而她对白泽知之不深。   “白泽的沉睡和顾真人很深的关系,但这个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所以我们不谈。”   谢渊顿了顿,接着说道:“白泽的意思是,接下来这一战你们的胜算最多只有两成。”   江半夏神情不变,平静说道:“然后?”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有一个方法可以改变这个推断,让胜算直至五成。”   江半夏说道:“但你拒绝了。”   楚瑾想起当天听见的那句话,眉眼间流露出一抹强烈的厌恶,冷淡至极地嗯了一声。   见她如此,江半夏心中已有猜测。   谢渊接下来的话,则是直接证实了她的推断。   “那个方法很简单。”   他叹息说道:“我去一趟长生天峰。”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   然后她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转而问道:“白泽还说了些什么?”   楚瑾神情微凝,说道:“未来。”   “未来?”   江半夏墨眉深蹙。   元始宗与长生宗以及玄天观,被誉为修行界最是擅长推演计算的宗门,对这两个字自然有着极深的了解。   如今的修行界一切推演法,本质上都是一种穷尽的手段,各家宗门的区别在于所采用的手段方法不同,仅此而已。   更关键的是,她作为元始宗的掌门真人,从未忘记过那个被历代祖师叮嘱的道理。   这世上不存在一个被看到的未来,因为当你的目光落在未来,未来就必然会受到你的观察的影响,从而走向另一个未知的未来。   再简单一些说,所有被看到的未来,事实上就已经不再是未来了。   因为它已经来了。   元始宗之所以将此道理历代口传,始终郑重,是因为这其中叙说着破解元始道典的最好办法。   元始道典可以搬弄因果,却无法倒果为因,因为因果的方向代表着时间的流向,而时间已经被证明是一条永远向前的直线。   当一位修行者的目光跃出时间长河,望向尚未到来的未来,那么随之而溅起的水花,将会直接影响不久后的将来,这会致使元始道典定下的因果紊乱,或是消散无形,或是不可控。   江半夏是元始宗掌门,对此无法不介意。   “是的,未来。”   谢渊有些感慨,说道:“我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反应和你相差不远,都觉得这有些无稽。”   江半夏沉默不语。   谢渊不介意,继续说道:“白泽当时对我说,它这些年一直在钻研如何解决看到未来后的影响,最终它选择了一个最笨的办法。”   江半夏看着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让溅起的水花变小?”   楚瑾漠然说道:“小到几近不存在,以此尽可能避免对它看到的未来造成影响,让一切如所见般发展。”   江半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问道:“白泽和你们说了一个怎样的未来?”   “一个很不好的未来。”   谢渊回想着当天的对话,说道:“飞剑,燃烧的天空,历史的尘埃,未至之物终将到来,一切的一切都在无限重复着,直至钟声响起,踏入终局。”   江半夏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唇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这已经足够多了。”   谢渊想了想,发现是这么一回事。   与最好故弄玄虚的道门中人相比起来,白泽给出的这番话无疑是足够详尽的。   这大概是和剑修相处太久的后遗症?   “这是已经被知晓的未来。”   楚瑾淡然说道:“不见得是否还能到来,更不知道是多久后的未来。”   事实的确如此。   当一个未来被太多的人知晓后,理应会产生相应的变化,除非推动这个未来到来的力量,已经强横到无人能阻的程度。   江半夏平静说道:“重要的是这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哪怕是白泽这样天生神通的绝世大妖,窥视未来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往往沉重至极,难以接受。   这也是像她和莫由衷还有明景这样的修行者,不愿看上一眼未来的根本原因。   推演计算再如何耗费心力,只要时间够长,最终都能养的回来。   “你是我认识中除却莫由衷外,最擅长推演计算之道的人,所以我才会特意来学宫一趟,将此事说与你知,希望你能借这个消息有所作为。”   谢渊的声音还是温和,而且诚恳:“我不喜欢白泽话里描述的这个未来,但这必然是我离开以后的未来,因此我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   江半夏看着他说道:“都是些身后的洪水,为何在意?”   “如何能不在意?”   谢渊认真说道:“我在这世上还有很多在意的人,如果真有这么一场洪水到来,我当然希望它能小些。”   谈话就此结束。   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人都没有再谈论未来之事,闲聊着饮茶说话。   阴云未曾散去,风雪再次落下,横贯梅园的那道溪流未曾冻结,水声悦耳。   天气如预期般坏着,影响不到人们的心情,却让住在龙泉中的青龙越发不快。   每当下雪的时候,它总会下意识想到自己那位可憎的对手,继而愤怒。   这种愤怒深刻地影响着它的情绪,以至于在静室用过茶的三人,行至泉水前的时候,青龙还沉浸在那些无意义的情绪当中。   谢楚二人来见青龙,只不过是赠予江半夏的一个借口,并非真正缘由。   此刻得见青龙的真实面容,心中也无失望情绪,反而觉得这才符合传闻。   岱渊学宫的内斗激烈程度举世闻名,毕竟学术派别之间的矛盾,往往没有让步可言。   既然无法让步,那解决的办法就只有一个。   见生死。   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正确的那一个。   这就是大道之争。   多年以前,青龙在一场斗争中败给白虎,前者地位极尽崇高,自然不会有杀身之祸,但最终还是落了一个被囚于泉的下场。   陆南宗当年与怀素纸说,麻烦她往后在龙泉异动之时施以援手,原因其实是他站在白虎这一边。   如果青龙脱困,陆家必将迎来一场彻底的清算,后果严重。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暮色是如此的善解人意,直接灭了陆家满门,断了他的这个后顾之忧。   见过青龙后,三人离开梅园。   谢渊在中途离开,前往学宫旁观听课,以此消遣。   ——因为楚瑾有话与江半夏说。   姜园中。   小楼二层。   楼内一盏昏黄孤灯,不如何明亮,却有种温暖的感觉。   江半夏没有倒茶的意思,直接问道:“什么事?”   “提醒你一件事。”   楚瑾冷漠说道:“该杀的人不要留着。”   江半夏看着她,没有说话。   楚瑾懒得废话委婉,神情冰冷说道:“你差不多灭了陆家满门,还把陆元景留着做什么?还是你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猜不到谁是幕后黑手?”   江半夏静静听着。   “又或者你已经成了白痴,连学宫里还有人支持着陆南宗都看不出来?”   楚瑾盯着她的眼睛,寒声说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旦处理不好,这些遗老必然是要站出来的,而陆元景就是这群人最好的旗帜,以你所能展现出来的境界,你真觉得自己的位置能一直稳当?”   这些话都是对的。   林轻轻的例子犹然在目。   对道盟八大宗来说,炼虚固然重要,但真的不算什么。   只要不是一位大乘真人,那就都是可以果断舍弃的。   江半夏的真实境界当然是大乘,但她不可能展现出相应的境界,她只能是一个被黄昏重伤后,此生再也无望更高境界的寻常修行者。   从某种角度来看,她得以顺利上位成为学宫之主,也有不少人基于她的境界太低,随时都可以死于学宫的残酷内乱这方面的考量。   “你说的我都知道。”   江半夏平静说道:“这件事不用再提。”   如果是别的人,听到这句话后,断然不会再继续下去   楚瑾却是不一样的。   她毫不客气问道:“因为陆元景和怀素纸的关系还算可以,称得上是朋友,而你考虑到自己徒弟的感受,不愿随意动手?”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是吗?”   楚瑾看着她,神色越发冷漠。   江半夏心想这也要追问下去吗?   就在她这般想着,为之不喜的时候……   “既然你不愿谈这件事,那就不谈好了。”   楚瑾没有再纠缠下去。   江半夏微怔,有些意外。   下一刻,她听到了一句更在意料之外的话。   “谈另外一件事吧。”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的境界为什么还在倒退。”   PS:好像又要食言了……写未来那一段卡了好久的文,十分艰难地把自己想要的意思给挤了出来。   然后这一卷大概还有十来章,也就是一百五十多章结束,争取在十六号进入下一卷。 第一百四十章 元始秘闻(上)   “我不是很明白。”   江半夏迎着楚瑾的目光,神情淡漠说道:“你到底是以怎样的身份,来和我谈这些事情的。”   楚瑾闻言忽生感慨,说道:“我本以为你会继续沉默下去,又或者是让我离开,没想到你给出了这么一句话。”   江半夏看着她,有些突兀地笑了起来,温声说道:“如果你再继续坚持废话,那我确实会请你离开,至于我现在为什么愿意和你聊天,原因你理应心知肚明。”   这句话的指向十分明确,就是此刻不在场的谢渊。   如果不是这位清都山的前掌门真人从中作梗,那这对事实上的师姐妹,永远会在见面的第一时间,直接分出高下甚至生死。   若是再往深处去听,这句话多少还带着些嘲弄的意味。   ——假如没有谢渊的存在,你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与我谈话。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楚瑾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却不生气,说道:“这证明我的目光和手段都足够了不起。”   江半夏说道:“是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宛如午后穿堂而过的阵阵春风。   事实上,就连片刻前那句带着嘲弄之意的话,她都说的轻描淡写。   因为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些。   嘲弄也罢,辱骂也好。   只要不涉及她真正在乎的那些东西,她从不会为之生出情绪。   比如当年此楼中,那个叫做嵇溥心的无归山弟子说要娶她为妻,她听到以后也没觉得被羞辱,若不是怀素纸恰好就在门外,恰好把那几句话都给听见了,她只会把那句话当作耳边风,置之不理。   楚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到窗前,掀开帘布。   已是寒冬,昼短自然夜长。   学宫已然笼罩在夜色里。   她终于回答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盟友。”   楚瑾的声音平稳而沉静。   江半夏平静说道:“你要的答案很简单,你所见到的倒退,事实上不过是一种高涨过后的正常回落,仅此而已。”   楚瑾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她,漠然问道:“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江半夏微笑说道:“不然你觉得真相是什么?”   楚瑾说道:“是你没有把那枚长生果真正吃下去。”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叹了口气,说道:“如此豪奢的一句话,用在我的身上,未免显得过分了些。”   楚瑾静静看着她。   “难道素纸没和你说过,这些年来,我和她的日子过得一直都很拮据吗?”   江半夏轻声说着,起身往小楼一侧走去,那是书桌的位置。   她似乎觉得这场谈话已无意义,准备一边处理事务,一边应付上几句。   她说道:“如今的元始宗连一艘飞舟都没有,我又怎可能豪奢到去糟蹋一枚长生果?”   楚瑾纠正说道:“我说的不是糟蹋。”   江半夏没有接话。   楚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你不用怀疑他,他没有为你的事和我说过任何一句多余的话,现在这场谈话是我自己的意思。”   “无论这些话是他还是你的意思,我都不喜欢。”   江半夏摇头说道:“因为你们的手已经伸得太长了。”   这是很直接的一句话。   如何处理陆元景这件事可以谈,因为灭了陆家满门是事实,是有可能影响到双方利益的一个肉眼可见的隐患。   但长生道果归根结底是一件修行事。   修行与生死一般,都是最私人的事情,容不得旁人多嘴。   “抱歉。”   楚瑾没有再说下去,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夜色,就此离开姜园。   ……   ……   夜色从窗户灌入。   江半夏觉得有些寒冷,却没有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哪怕零星半点。   就像她已经很久没有咳嗽过那样。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往往都是起了一个头,那就再也无法回头。   她不曾后悔,始终认为这是值得的,但也有因此而感到疲惫的时候,比如现在。   便纵有千般辛苦,亦不能与人言。   谁都不能。   她伸手关上旧窗户,把夜里寒风挡在楼外,让那盏孤灯不再恍惚后,回到那张竹椅坐了下来。   正值深冬,没有铺上毛毡的竹椅难免有些冰凉,但她早已习惯。   这种凉意能让她更加清醒,提醒她如今的处境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可有一刻的松懈与轻慢。   江半夏静静想着,偏过头望向角落里的衣柜,心想明天也许可以披一件大氅。   ……   ……   夜色下的学宫。   楚瑾找到谢渊的时候,后者正在藏书楼内,翻阅着一本志怪演义。   她对这些无所谓,但还是问了一句:“这书很有意思?”   “一般,就是写的太酸了些,不怎么痛快,缺了些味道。”   谢渊的注意力仍在书上,随意说道:“之前和怀素纸闲聊的时候,听她说姜白曾在此翻过书,难得再来学宫一趟,又是闲来无事,便翻翻她看过的书。”   听到姜白这两个字,楚瑾想起不久前的那场谈话,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枚长生果只被用作延寿,那她还能活多久?”   谢渊合上那本书,一边向书架走去,一边说道:“这取决于她自己,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楚瑾与他并肩而行,眸子里的情绪很复杂,蹙眉说道:“你觉得怀素纸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算坏?”   谢渊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依照她的性情来看,显然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幸事。”   说话的时候,他已然走到书架前,把手中的旧书安置回原来的位置。   然后他接着说了下去。   “从很久以前我就坚定认为,选择是无关对错的,问题只在于是否能够承担起后果,因此她们这对师徒的事情,她们自己不后悔就好。”   楚瑾摇头说道:“绝大多数人在做选择的时候,根本无法确定自己将会迎来一个怎样的后果,所以你这句话看似正确,实则荒谬。”   谢渊看着她,欲言又止。   楚瑾都不用看,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接说道:“我不是在骂你。”   谢渊在心里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到一句话。   “毕竟你从不会真正听我的话,骂也没用,与其让你难堪,让自己生气,倒不如当作无事发生。”   楚瑾的声音很随意,听不出生气的感觉,就连嘲弄都没有。   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在阐述事实。   谢渊想了想,认真说道:“这方面你比我了不起。”   “不只是我比你了不起。”   直到此刻,楚瑾终于起了情绪,嘲弄说道:“你的女儿也比你了不起。”   ……   ……   同一个夜,北境。   入冬后的清都山如往年一般,为雪白头。   谢清和成为掌门以后,没有搬到清都峰上,仍旧住在那幢小楼里,与楼外的花树为伴。   这件事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出乎意料的没有在清都山内引起什么波澜,也不知道是因为掌门最大,还是清都山的人们更习惯站在峰顶的是谢楚两位真人。   不再小的小姑娘,当然不至于因此对自己的爹娘产生芥蒂,觉得自己一辈子要被笼罩在阴影之下,郁郁不得出。   让她郁郁难欢的事情永远只有一件,那就是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   “这是您成为掌门后,第一次出访中州,各方面的细节都必须要做到最好,不能有损半点清都山的颜面。”   知矜峰主神情认真,持礼以示尊敬,语重心长说道:“明日会有弟子将详细的礼单送给掌门您,还望掌门您能亲自过目一番。”   这位当年曾经试图收怀素纸为徒的老人,与过去没有什么区别,说起话来都是那么的叨叨絮絮。   谢清和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   知矜峰主再次行礼,转身离开。   谢清和听着脚步声远去后,才是疲惫地叹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清都山掌门这个位置,比她预想中的要难坐上太多。   让她真正觉得厌烦的是,数年时间过去后的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把自己的习惯停留在了从前,迟迟未能转过来。   比如这位清都山上公认的老好人,言语间看似尊重着她,事实上却多少带了些督促的味道。   她倒不觉得这是别有二心,另有图谋,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难免还是有所厌烦。   一念及此,她不禁回想起那些自中州而来的消息,只觉得与怀素纸相比起来,自己现在经历的这些麻烦,着实算不得什么。   “很快了……”   谢清和望向窗外,看着南方的天空,低声说道:“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   ……   益州城外,那座灯火通明的庄园。   在庄园深处的一幢小楼里,元始宗仅存的四位长老齐聚一堂,神情不见半点愉快。   素商秉承黄昏与暮色二人的意志,理所当然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就连作为此间主人的临川,都退让在一旁,更别提黑律与归流二人。   “圣女殿下为何始终不现身。”   归流盯着素商,笑着说道:“你可以稍微解释一下吗?”   素商摇头说道:“这是圣女的决定,我等没资格过问,如果你非要纠缠此事,那也不该向我发问。”   “好,这件事可以不谈,但另一件事总归是要说清楚的。”   黑律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如雪:“重返山门的理由是什么?你我都是从那里爬出来的,都知道其中蕴藏着的大恐怖,为什么还要让人去送死?”   PS:被换季给干倒了,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昨天没更新,这章三千字,待会儿还会有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元始秘闻(中)   “这是圣女殿下的意思,师弟你若是对此感到不满,我可以理解,但我也仅能理解,无法为你做任何事,因此你的这些话不该与我说。”   素商的声音十分冷静。   然而可惜的是,她的话根本无法让人为之冷静。   黑律盯着她的眼睛,寒声喝道:“我连圣女殿下的面都见不到,这话我不和你说和谁说?你现在连我都敢用这种废话来应付了?”   素商皱起眉头,说道:“我不是很明白师弟你的意思。”   “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我们的意思很简单,你现在就是一个欺上瞒下的佞臣。”   归流毫不客气,直接骂道:“你不过是在凭借圣女殿下对你的信任胡作非为。”   话音落下,小楼顿时沉寂。   不过是寥寥数语,场间的气氛已经变得凝重而紧张。   仿佛下一刻,这四位元始宗的长老就会直接翻脸,当场施展所擅长的神通道法,分出胜负乃至生死。   与怀素纸见过两面,有过不愉快经历的临川,这时似乎不愿矛盾再接续扩大下去,伸手轻轻叩打了一下桌子,以此提醒。   咚。   三人道心为之一清。   “首先,我从未做过你所言之事。”   素商平静心神,对归流说道:“其次,元始宗不是圣女殿下的元始宗,是掌门的元始宗,你这句话里的谬误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黑律身上,面无表情说道:“还是那句话,重回宗门故地是圣女殿下的决定,我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凶险,但这件事由不得我做决定。”   小楼一片安静。   临川忽然回想起来,最近这些天里的某些传闻。   ——素商曾数次规劝暮色,奈何终究难改其心意,便只能无奈放弃。   以他所见的暮色的性情判断,这个消息有很大可能是素商自己放出来的,而非不经意泄露出去。   “那就让我们见圣女殿下一面,与她陈述其中利弊。”   黑律换了个说法,却还是同一个意思。   今天这四位元始魔宗的长老之所以聚集在此,为的就是这件事。   素商在心里叹了口气,神色却怡然不变,静坐于主位之上。   “如果圣女殿下愿意和你们见面,那你们自然能够见到,这从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她顿了顿,说道:“另外,所谓佞臣的说法,我不希望在这场谈话中再次听到了。”   归流冷笑不语。   黑律面无表情说道:“师姐您现在真是好大的威风啊,连我们的嘴都要堵了。”   临川微微低头,还是沉默。   一言不发如同局外人。   素商置若罔闻,仿佛听不到话里的那些嘲弄之意,说道:“关于两位师弟的意思,只要我有幸与圣女殿下见面,将会如实转达,还请放心。”   话说到这里,便也无话可说了。   小楼再一次沉寂。   事实上,早在这场谈话开始之前,四人都已经想到了此刻的画面,但仍旧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这一步。   “那就改日再议。”   临川站起身,对另外三人说道:“现在还没到春天,尚有时间,未成定局。”   大概是不想再听吵架,他挥手以道法掀开围住小楼窗户的厚重帘布,让如水星光得以落下,照亮楼内的一切事物,无所遗漏。   星光骤然而至,黑律和归流眼中的愤怒情绪随之而迅速消散,只剩下漠然。   随后四人相继离开。   行走在灯火通明的小路上,素商的心情不曾平复,眉眼间满是疑虑。   就像临川怀疑的那样,最近那些为世人所熟知的传闻,是她故意放出来的。   传闻是真的,她确实为此劝说过怀素纸,也的确无功而返。   但她的无功而返,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当面劝说被否决,而是她所有通过隐秘渠道,送往暮色的书信都石沉大海,根本得不到回应。   这让她很不安。   不是不安暮色的安全,而是她作为黑律和归流两人口中的佞臣,太清楚暮色现在想要做的事情。   想要摘下元始魔宗的魔字,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难就难在必然要有人死去。   九山在很多年前就死了,死在掌门和圣女殿下的手中,那么像她这样的同是满手血腥的人,是否也得要死上一死?   暮色和她谈话的时候,从未流露过这样的想法,可她却忍不住去多想。   深思,自然恐极。   在她看来,黄昏和暮色这对师徒没有区别,都是愿意抱着理想溺死的人。   她不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太过危险,却又喜欢这对师徒因此而下放给她的权力,让她得以持掌门与圣女之命,号令天下魔道的愉快。   然而这种愉快享受的时间久了,她心中本就存在的担忧也在不断发酵,直至完全无法忽视。   ——暮色之所以这样彻底地放权给她,几乎不予过问,是因为她很快就要落得与九山一样的下场,背负起一切的罪孽死去,死无葬身之地。   有声音在素商耳边响起,不算突然。   是临川。   “重返山门这件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位身量高大的魔宗长老,说话十分直接,不留半点委婉余地:“同意还是反对。”   素商停下脚步,说道:“这是圣女殿下的意思,我只不过是在执行她的意志,我的同意和反对并不重要。”   临川看着她说道:“那你的意思就是反对了。”   素商转身与他对视,微笑说道:“我不是很明白师弟你的意思。”   临川淡漠说道:“我不喜欢她这个人,但在这件事上,我支持她。”   听到这句话,素商眼神微变,重复问道:“支持圣女殿下吗?”   “为什么不支持?”   临川的神情很冷静,说道:“就像黑律刚才说过的那样,山门中蕴藏着大恐怖,我想她的意思是,以山门中肉眼可见的大恐怖,来冷却现在那些浮躁的想法。”   素商笑着说道:“这番话你该对那两人说,而不是与我说,我从未反对过圣女殿下的决定。”   “劝,与反对没有任何区别。”   临川接着补充了一句话:“在来见你之前,我已经和他们说过这番话。”   素商笑了笑,似乎没把前半句话放在心上,问道:“那他们是什么反应?”   “沉默。”   临川如实相告:“没有和我说任何话。”   素商的笑容如旧,看着他说道:“可惜了。”   话虽可惜,但她心中却无半点惋惜之意。   在她眼中看来,临川说的这些话着实是天真到不可思议,全然不像是一位魔宗长老该有的看法。   像黑律和归流这样的人,听了这样愚蠢的话,如何还能再有谈话的心思?   “我要继续去忙了。”   素商叹了口气,说道:“重返山门这件事,若是稍微处理不好,将会有很多人因此而丧命,必须要郑重以待,不能放松半点。”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偏僻小路,往一座大殿行去。   益州位于西南,与元始宗故地相对接近,故而她这段时间都在此间替暮色处理公务。   ……   ……   同是益州城外。   怀素纸自元垢寺中离开,与云妖行走在茫茫夜色下,恰好也谈到了这件事。   主要是后者好奇。   “我不在乎素商到底是不是那个叛徒。”   怀素纸平静说道:“只要她能把事情办得漂亮,那我就可以忘记她过去做的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彼此相安无事。”   “这句话很有大人物的气势。”   云妖先是赞美一句,然后好奇问道:“那素商对重返山门这件事会是怎么想的呢?”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说道:“还记得我之前对黑律归流做出的要求吗?”   云妖认真点头,如数家珍般说道:“圣女殿下您把之前那几年微服私访的见闻,全都认真说了出来,责令他们做出整改。”   “微服私访这个词以后不要再用了。”   怀素纸习惯性地纠正,接着说道:“现在的元始宗和从前有很大的区别,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的改变,这种改变让元始宗真正成为了一个魔道宗门。”   是的,百年之前的元始宗虽被道盟斥为魔道,但宗门作风更多是高高在上的超然,视世人如蝼蚁,拟万物为玩具,目中无人。   如今的元始宗却真的很有魔道风范。   云妖想了想,问道:“就像那个老和尚痛苦挣扎,最后还是同意那只老鬼的要求一样的改变?”   “嗯。”   怀素纸轻声说道:“但这种改变对这群人并不痛苦就是了,他们的想法大概是,既然你斥我为魔,那我就索性为魔好了。”   听到这句话,云妖看着她的侧脸,担心说道:“这群人很难处理吧。”   怀素纸神情平静说道:“我决意重返山门,无视素商的劝阻,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诶?”   云妖眼里满是不解。   “无论我打不打算摘掉那个魔字,单凭这些人做过的事情,都是值得死上一死的。”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我的身份和立场,都不允许我直接杀死这群人。”   言语间,她停下脚步,向山道外望去。   夜幕笼罩之下,星光摇曳,有种不安的感觉。   就像是这个世界都感受到她的杀意。   “所以我只能给这些人一个机会。”   怀素纸最后说道:“只要他们愿意历经生死,重返山门故地,我便会给他们一条生路走。”   PS:两更-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元始秘闻(下)   云妖叹了口气,说道:“听起来就感觉很麻烦。”   怀素纸说道:“这世上哪有事情不麻烦的?”   说话间,她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元垢寺封山已多年,山道却未曾失修,不见荒芜,行走自如。   小姑娘闻言,眼眸微转,连忙跑着追了上去,握住自家圣女殿下的手,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句话。   “当然有这样的事情,比如您亲我一口,这事儿就一点儿都不麻烦,可方便了呢!”   “是的。”   怀素纸牵着她的手,随意说道:“因为亲了之后,被找麻烦的人是我,你当然不麻烦。”   云妖好生无语,颇为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怎么感觉您去了一趟万劫门之后,整个人在这方面都不一样了,变了好多嗷。”   怀素纸问道:“是吗?”   云妖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点头确定,诚恳说道:“如果是以前的您,最有可能的反应是直接不理我,又或者把我给糊弄着应付过去。”   怀素纸说道:“现在就不是应付了吗?”   “诶?”   云妖眼神微惘,想了想,发现这确实也算是一种应付和糊弄。   下一刻,小姑娘醒过神来,微恼说道:“圣女殿下您这是在欺负妖吧?”   怀素纸听着这话,心情忽然好了不少,微笑说道:“至少也算是让你有些新鲜感?”   “哼!”   云妖别过头,一副不想理会的生气模样。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小手却更加地用力紧握,也不知道是报复,还是别的什么。   怀素纸被握的有些疼,但没在意,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   “我们接下来要去旧山门了。”   “是哦,要回圣女殿下您老家了呢-”   “很高兴?”   “一般高兴!”   云妖哼着歌儿,愉快的不要太明显。   怀素纸忽然说道:“谢谢。”   云妖怔了怔,脸上的笑意为不解所取代,问道:“怎么就谢谢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我现在正在做的这些事情,应该是很多年前,师父她曾做过的事情,便觉得要对你说这一声谢谢。”   怀素纸认真说道:“这是一段只有自己才能走过去的路,就像清和必须要独自面对清都山的风雪那样,但我却有了你,很多时候便得以轻松,不是战斗上的轻松,而是道心上的宁静,所以你对我很重要。”   云妖听着这些话,眼里早已满是笑意,只是很认真的憋着没笑。   到了此刻,随着最后的重要二字认真落下,小姑娘再也不用坚持下去,那些笑意就化作了笑容,落在她的唇角上,落在她满足的笑声中。   整个过程仿佛是一朵花从发芽到盛放,惊心动魄。   “是的啦,有我呢呢-”   “不用重复。”   “稍微重复一下,唔……所以我们赶紧走吧。”   “嗯。”   ……   ……   中州以南以南再以南,直至极南之处,有山岳笔直没入穹苍,如同天柱般伫立在世界的尽头,崇高不可视,震撼道心。   天柱之下,云雾如海浮沉,四时于其中流转,仿佛天道的三分真韵被截留在此。   数不尽的亭台楼阁殿宇,以天柱为中心,散落在这片灵境之中,养育出诸多留名修行史的强者。   更有鲲鹏于其中翱翔,举翼遮天。   如此胜景却为修行界所公认之禁地,就算是道盟八大宗当中的强者,寻常时候也绝不敢孤身至此。   一切仅因有一大宗坐落于此。   元始魔宗。   这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百年后的中州极南依旧是修行界的公认禁地,但天柱山已然倾塌,风雨霜雪雷电自穹苍的空洞中倾洒而下,彻底笼罩住这方天地。   罡风横行,不仅刺骨,更是伤神。   大地沉浮上下,从中不时涌出的岩浆,与霜雪雨水相遇相撞,再次化作曾经有过的如海云雾。   然而云雾中却再也没有从前的淡渺仙气,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冰冷与杀机。   所有的一切都在认真叙说着,百年之前那场战争的惨烈程度。   道盟与元始宗的决战,险些直接将这方天地破碎,直接落入虚空之中,为域外天魔所得。   以凶险论,这里是整个人间仅次于天渊剑宗所镇之天渊,北境以北,足以和幽泉阴府并列的极凶之地。   但这里不只是凶险,更多的还是荒芜。   当年元始魔宗的倾覆,是真的彻底倾覆,道盟在决战胜利之后,除了满目疮痍的大地之外,几乎没有得到任何的事物。   世所罕见的天材与地宝,数十件位列万器谱的珍贵法器,与落日争辉的飞舟,乃至元始魔宗门人的尸体,以及所有潜藏在此间的秘密……全都被毁的干干净净。   这种极其惨烈的选择,让当年全程参与这场战争的许多修行者,在道心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道阴影让他们急剧衰老,不复年华之盛,步入晚年。   即入晚年,便为老人。   这些老人有很多的名字,其中最为响亮的一个名字,就叫做丘中生。   那群老人们为什么如此恐惧战争的到来,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死怀素纸,欲要毕其功于一役,这片土地便是一个很重要的答案。   怀素纸不曾来过这里。   当年她睁开眼,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出来,是在东海之畔。   她还记得,那是阴府与岱渊学宫的一次冲突,致使一座城池变作鬼城,否则道盟所治盛世之下,又怎会凭空冒出死人堆?   自从她跟随师父修行,得知出身元始宗,又知山门倾覆,便一直想要重回故地。   但这个想法她一直放在心中,从未对师父说过半个字,因为那是后者当时最为怀念,让其魂牵梦萦的旧时光。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不得不与师父分别,踏上属于自己的路途,让怀大姑娘这四个字渐渐流传开来,却又囿于没有适合的理由,还是无法重返山门故地。   怀素纸记得十分清楚,与旧山门最近的那一次,是她和虞归晚同游中州,隔了数百里的遥远一眼。   仅此而已。   数十年修行,境界至化神巅峰。   她连北境以北的尽头都去过,却从未真正来过这片故地。   然而当她真的来到这里,心情却异常的平静。   目之所及,皆是废墟。   怀素纸收回视线。   她这一趟始终没有御剑而行,而是选择撑伞走在苦风惨雨之中,经历这片大地的伤痛。   这不是为了让自己得以共情,方便在不久后的那个春天中慷慨激昂,以热血言辞振奋人心,向所有奔赴此间关注此间的人郑重宣告元始宗归来。   而是某位可爱的小姑娘发自内心的好奇。   以及。   她不想引起某些不必要目光的注视,连带着影响到那些无视诸多风雨艰苦,正在赶往这片旧土地的魔道修行者。   此刻她正牵着云妖的手,站在一片断崖前。   说是一片断崖,事实上这里的位置并不高耸,只不过是临近一道地缝,故而成崖。   修行界有过一个猜测,即是黄昏与阴帝尊的结识,很有可能是从她在崖边跌落,跌落地缝极深处,恰好撞见一道幽泉缝隙,从此成为坚定的战友。   怀素纸在年幼时候,曾问过这件事情,得到的答复是一个白眼。   师父大概是这么说的。   ——就我当时的境界,从那地儿掉下去,人在半空中就得直接没了。   之所以不复存在,是因为地缝内的热量相当可怕,与万劫门深处的流火池相差无几。   真正可怕的是,为风雨霜雪笼罩下的地表却极度寒冷。   二者相互冲突之下,此间气候的严峻程度,不想也能知道。   “这里的灵气还挺活泼的。”   云妖收回小手,回忆片刻自己的老家,认真点评道:“要是无所谓这些风风雨雨,还真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   怀素纸撑着一把大黑伞,以此拦下凄风苦雨,平静说道:“本就是一处极好的地方。”   云妖仰起头,望向穹苍下的那个空洞,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那里,对吗?”   “嗯。”   怀素纸轻声说着,握住小姑娘的手,从崖边平静跌落。   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带着冰雹,偶有闪电,甚至是地缝中溅起的岩浆,然而这所有的一切,连她的衣袂半分都占不到。   她御风而行,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穿行在这片已经无法行走的断裂大地之上,寻找着当年决战之前,元始宗残留在这里的痕迹。   如果没有云妖,这会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情,但她握着小姑娘的手,一切便都简单了起来。   她甚至还有充分的余暇,简单计算这其间的凶险,对奔赴这片旧土地的魔道修行者有几分威胁。   这里的时间无法以天光变化来判断,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位姑娘落在一处如刀锋般的断崖之上。   回首望去,满目苍夷与苍茫。   在她们的上方,是那个再无阻拦的恐怖空洞。   换而言之,她们此刻所在的就是天柱山。   这一路上沿途有风景,亦有大凶险,但所有的一切在云妖的面前都化作了柔风细雨,没有引起半点的波澜。   “还有些时间。”   怀素纸对云妖问道:“你能把这方天地纳入意志中吗?”   云妖毫不犹豫,直接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可以。”   这里再如何凶险,可怕到连炼虚境的修行者都无法久留,对她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归根结底,鲲鹏死去后的现在,这里就是无主之地。   无主。   那她就可以做主。   “辛苦了。”   怀素纸说道:“我准备修行。”   云妖好奇问道:“你想要破境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然后她解释道:“我的境界终究还是太低,连炼虚都不是,没有资格参与接下来的战争。”   “是诶。”   云妖点了点头,旋即又叹了口气,带着憾意说道:“早知道那时候就让圣女殿下您修个够,再从咱老家私奔出来了。”   怀素纸没有在意私奔二字,因为那是事实,而且她明白话里的意思。   云妖是北境以北的主宰,只要念头稍微一动,便有难以计算数量的灵气涌来,帮助她修行破境。   但小姑娘现在不想也不太好回到北境以北,于是遗憾。   “这里也不错。”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为自己惋惜。   说完这句话,她盘膝坐下,凭空飘起,闭上眼睛。   云妖连忙打起精神,以当世最为强大的神魂,将这方天地纳入自己的意志掌控之中。   在小姑娘的操纵之下,至为精纯的灵气自风雨霜雪中脱出,化作一道肉眼无法得见的强大洪流,向天柱山旧址汹涌而去。   随着天地灵气的异常流向,许多异象随之而生。   是骤然落下的雷霆。   是喷涌跃出的岩浆。   是冰雹与霜雪。   是飓风与寒雨。   自从那些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邪魔外道,渐渐行走在天光之下,向故山而行后,道盟的目光就重新落在了这片荒芜天地之中。   中州五宗没有开战的想法,但不代表不关心这场魔道盛会。   换做别的地方,如今强烈的天地异象,早已引起观察者的强烈警惕。   然而被发配前来此地的巡天司执事,在亲眼目睹这堪称壮阔的画面后,只是理所当然地记下了一笔。   “今日无事。”   ……   ……   “闲来听曲?”   南离叹了口气,好生无奈地放下手中笔,轻轻揉搓着眉心。   然后她抬头望向虞归晚,眼神复杂说道:“你下次来找我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用点心,换个听上去像样的借口?你自己想想,闲来听曲这四个字听着像话吗?”   这句话听上去就很有道理,是一个合理至极的要求。   虞归晚却不接受,甚至为此不满。   “你每次都让我换一个理由,我哪有那么多理由找给你,这已经是我今天想到最合适的一个了。”   南离无言以对,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而说道:“谈正事吧。”   虞归晚没有与她计较,直接说道:“掌门真人想要见你。”   南离怔了怔,神情倏然凝重,沉声问道:“什么事?”   虞归晚平静说道:“掌门准备认真看看你,从而决定本宗在接下来这场战争当中,秉持怎样的立场。” 第一百四十三章 破境   听到这句话,南离闭上双眼。   下一刻,薄唇微启。   一道惬意至极的叹息声,从中如水般流淌而出,带着心满意足的味道。   “你这好奇怪啊。”   虞归晚从不迁就她,墨眉微蹙,直接说道:“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起来一脸幕后黑手阴谋得逞的奇怪样子?”   话音落下,徘徊在两人之间,书案之上的奇妙气氛倏然消散,再也不复存在。   南离睁开眼睛,很是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要是师姐,那自己肯定要故作幽怨地说上一大堆话,认真折磨给予强烈反馈。   但这时候她却什么都没做,仿佛先前一切都是错觉,淡然说道:“得偿所愿,为何不能高兴?”   虞归晚也很无语,心想你怎么还在装。   南离无视她的眼神,故作随意说道:“好了,你稍微告诉我一下,你家掌门讨厌什么,然后就可以离开了,去忙自己的事儿吧。”   言外之意很清楚。   只要是你家掌门不喜欢的,那就是我能做出来的,务求让你家掌门对我不满,从而顺理成章地连累到整个中州五宗。   这事儿就这么简单!   虞归晚微微摇头,看着南离说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南离听着这话,微怔无语。   这一次她是真的意外了,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   虞归晚接着说道:“等我离开这里,回去直接替你回绝这次邀请,事情就算是结束,你也不用和掌门真人见面,这样做比较方便。”   南离沉默了会儿,看着对坐的白发少女,眼神渐渐复杂了起来,问道:“这也行?”   “为什么不行?”   虞归晚的声音理所当然:“比起我说一大堆,你再把这一大堆给接下来,然后再耗费心思演练,这样做不是很方便吗?”   南离有些无奈,说道:“理是这个理,但……”   她很想说,这着实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却又因为彼此不太熟络,很难直接开这个口。   ——与师姐开玩笑那是理所当然的,与师姐的‘好朋友’胡言乱语,非她所喜。   虞归晚没有解释,静静看着她。   “这行吗?”   南离叹了口气,决定把精力放在正事上,不再无意义的多想。   虞归晚忽然说道:“我不喜欢你。”   南离微微挑眉,问道:“然后?”   “因为你只不过是侥幸在素纸的手中活下来,却借她之名而成名,我是剑修,看不惯这种无耻行径。”   虞归晚想也不想说道,显然是早已考虑过说辞。   南离摇头说道:“这只能是对外的说辞。”   虞归晚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说道:“这当然是对外的说辞啊,真正的理由很简单啊,因为我喜欢素纸。”   南离沉默了。   片刻后她抬起手,对着虞归晚真挚鼓掌,赞道:“真是好一位敢爱敢恨的剑修。”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虞归晚很坦然,继续说道:“而且我本就是个姑娘家,做这种事情很正常也很合理,任谁也无法对我说些什么。”   南离叹道:“女人啊。”   虞归晚提醒说道:“你也是女人。”   “正因为我也是女人,才更有资格发出这感慨。”   南离再翻了个白眼,转而说道:“那这事发生之后,我和你没道理不翻脸,这又该如何?”   虞归晚说道:“谢清和差不多也要到了。”   说这句话的同时,她伸手指向北方的天空,理所当然。   意思很清楚,接下来与南离交接的人,将会由她换做谢清和。   这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南离失去与天渊剑宗方面的稳定交情后,很有可能会在暗里遭到的某些质疑。   南离却有些无语。   “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怎么感觉你有些嫌弃我?”   “从根本立场上来说,你是我的情敌,所以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事情,是对你的合理打压,不能算是嫌弃。”   “有些道理,但听着还挺害怕的。”   “怕什么?”   “大概是……以后被天外一剑,直接斩落首级?”   “我不喜欢杀人,所以你可以放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虞归晚神情很是真挚。   南离叹了口气,以手扶额,中指缓缓揉搓眉心。   然后她说道:“我得稍微再想想,看看这事儿妥不妥,你等我一下。”   虞归晚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我又不是不能一心二用,你这样是做什么?故意显得我很笨吗?”   南离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这不管怎么说,肯定也是近些年里,我和你的最后一次私下聊天了。”   “应该是这样的。”   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问道:“那你要聊什么?”   南离安静了会儿,有些无奈说道:“还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虞归晚望向殿外夜空,说道:“因为我和你根本就不熟,如果不是她的缘故,这辈子我都不会跟你说话。”   南离想到那个传闻,心中忽有感慨,说道:“你以前本来就是不和别人说话的。”   虞归晚说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人不知觉地有所怅然。   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但这事儿很出名。”   南离笑了起来,说道:“我被关起来的时候,都从师妹的嘴里听到过这个,挺多人觉得你矫情的。”   虞归晚平静说道:“这些人的看法我不在乎。”   南离微笑说道:“本就是没必要在乎的,我只是觉得,这种变化还挺有意思的。”   “是吗?”   虞归晚想着过往那些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我不觉得。”   南离敛去笑意,因为尊重。   虞归晚认真说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像祖师那样子什么事情都不管,专心修行练剑,就算我永远都看不到祖师眼中的风景,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南离闻言,不由觉得苦涩,又觉得这在很大程度是师姐的问题。   然而她作为师妹的,当然不能说师姐的不是,便只能听着。   “但像现在这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虞归晚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我以前问过她,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留在山上,静心修行至飞升。”   南离想了想,对她说道:“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应该是会和你说,因为我们所使用的一切,都是源自于很多我们看不见的人的供奉。”   是那些身在灵矿中难见天日的修行者,也是那些潜入深海为求一珠的修行者,还是日夜不断照顾灵植的修行者……   如今这个修行盛世,便是由千千万万个这种看不见的渺小的人,所亲手堆起起来的。   这也是道盟为什么决意推行修行大道,让功法走入千家万户,无所不至的原因。   一个练气境的修行者的劳作,足以抵过数十上百个凡人的辛勤。   “为了这些供奉着我们的人,你我必须要下山行走,去与外人争,争到更多更好的利益。”   南离笑了笑,问道:“这回答是不是有些俗气?”   虞归晚微微摇头,说道:“素纸与我说的话,和你的意思可以相同。”   “是什么?”   “与人斗,其乐无穷。”   南离有些意外,心想她有这么好斗吗?   虞归晚却没有再说下去,大概是觉得这句话该怎么理解,涉及到自己与怀素纸的过去?   言至于此。   南离也不失望,因为从未有过期望,   “我想好了。”   她看着虞归晚说道:“就按你的方法来做吧。”   ……   ……   入春前的神都,忽然迎来一场无形的地震。   与南姑娘素来交好的天渊剑宗当代剑子,虞美人竟然在天渊剑宗掌门到访之事上,毫无预兆地从中作梗,直接破坏了被所有人期待的一场会面。   对此,中州五宗不知道是措手不及,还是囿于别的缘故,在这件事上保持着极度克制的沉默。   满城风雪,修行界再一次担心去年盛夏之事重演,忐忑自然不安。   就在气氛至为压抑紧张之时,清都山的飞舟终于降临神都。   中州五宗没有冷漠对待,与绝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不同,给予了最高规格的礼遇,以此欢迎谢清和成为清都山掌门后的第一次南下。   理所当然,这个选择被认为是南离被虞归晚背叛,迫于压力的无奈选择。   以传闻当中的谢清和性情,再加上清都山和中州五宗的矛盾,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一个自讨无趣的选择。   于是。   当谢清和面无表情走下飞舟,所有人以为雷霆将至,却又看到她忽而展颜嫣然一笑,仅因南离到来的前后骤然无端变化画面之时,不由都呆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位女子有如此之好的交情。   很快,人们当中开始有传言泛起。   当年眠梦海一事后,南离亲手操持后勤之事,为清都山度过寒冬做出了不可忽略的贡献,并且在这个过程当中与谢清和建立起深厚友谊。   再简单些说,她是清都山的一位老朋友。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之所以有这个传言及时出现解释,当然是因为南离胸有成竹,早在事前就有过布置。   随着这一幕画面为人们所谨记,那些对于南离的质疑,便如将遇春阳的积雪迅速融化。   尽管在私底下,还有不少人对此抱有担心,认为虞归晚之事很有可能重演,但为了场面上的好看,也无法在这时候提出来。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画面多少有些无稽。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即将到来,谁也无法阻止,却又格外在意战前的虚假和平,甚至还会为此而喜悦。   市井之间的有识之士,在翻箱倒柜后,终于从古籍中翻出了一个适合现在这一幕的词语。   ——绥靖。   ……   ……   与此同时,元始宗的四位长老之间的争吵没有得出结果。   原因十分简单,如今在魔道当中名声无双的暮色,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就是回绝。   哪怕黑律与归流,乃至素商心中都有所不满,最终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唯有临川对此坦然接受。   寒冬最后,初春之前,天下魔道如沉默的蝼蚁般,在道盟的冷漠注视下坚韧行至中州之南,而横在这些人眼前的绵延不绝的群山。   这是最后也是最为凶险的一段路。   ……   ……   在翻山越岭的那一边,孤独的路难得有了尽头。   天柱山下。   有人为云雾所缭绕,身影变得模糊不清,隐有风雪于其中显现,仿佛千万颗星辰。   这是天地灵气凝聚到极致,连肉眼都可见后的一种形态。   身在其中修行,一日足以千里。   云妖不在云雾里。   怀素纸在很多天以前,便已入定,无暇说话。   小姑娘闲来无事,就在这处绝境里行走,寻找百年之前那一战留下的残骸。   可惜的是,当年那一战打的确实太狠了些,竟连她都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唯一值得她小有惊喜的是,当年壮烈死去的鲲鹏,原来在这片故土上残留着一道气息。   然而时过百年,那道气息早已孱弱到随时都会消散,与圣女殿下手中长天的烛龙气息,几近没有区别。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云妖在无人督促的情况下,难得认真修行。   之所以修行,是因为小姑娘试图凭借死生轮转真章,强行截留鲲鹏残留气息。   这很难。   但再如何艰难,在认真较劲的云妖面前,都会变作容易的。   在她专心致志的第七天后,这道不可解决的难题前面,便只能多出曾经二字。   是的,她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云妖睁开双眼,从崖边跌落,去到一处坍塌的山崖当中,谨而慎之地运转死生轮转真章,终于是把那道残留的气息,从一块碎石中提炼了出来。   然后小姑娘很遗憾地发现,她虽然做到了这件事,却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只能充当纪念。   她叹了口气,转身从断崖中走出,有些闷闷不乐地翻山越岭,回到天柱山上的时候……   那片云雾已然微散。   云妖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低声说道:“圣女殿下嗷,我好像不小心把东西给弄坏了,变得破破烂烂的。”   “没事。”   怀素纸的声音在云雾中响起。   她轻声说道:“我也破了。”   “诶?”   云妖眨了眨眼。   怀素纸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说道:“破境。”   话音落下。   风起,雨来。   春已至。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最高   春风本是温柔物。   春雨亦然。只是在这种鬼地方,再如何温柔的事物,都会失去原本应有的原貌,变得激荡与愤怒。   忽然狂风,雨丝骤急如千万道飞剑,穿行于天地之间。   有雷声隐约轰鸣,仿佛入春后的第一刻,便是惊蛰时节。   然而,然而……   当所有的这一切落在云雾之上,却都无声消逝了愤怒,复归应有的模样。   怀素纸站在云中,静静享受着这片可怕天地的唯一安静,神情淡然。   微风拂起她的黑发,细雨无声无息地湿了她脸庞。   她的双眼里流动着明亮恰好的光泽,并不刺目,就像是落在水面上的星光。   眼眸温柔,却无喜悦。   更无别的任何情绪。   仿佛破境至炼虚,以及成为修行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炼虚境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只是今天的早饭做的不错,吃得还算开心一般。   她望向云妖,看着站在身旁的小姑娘,说道:“辛苦了。”   云妖摇了摇头,很是亲昵地抱住她的手,高兴说道:“你都破境了,我还辛苦什么-”   “嗯。”   怀素纸转而问道:“外面怎样了?”   云妖知道她很关心接下来的事情,这些天虽在勤加修炼,但也一直在注意着局面,不曾片刻松懈。   小姑娘神情端正,认真答道:“一共来了三百七十七个人,包括本宗的四位长老,以及二十九位弟子在内,没有更多的人了。”   怀素纸望向远方天地,看着残山断崖,感慨说道:“凋敝如斯。”   百年以前,同样是在天柱山下,天下魔道中人如潮水般涌来于此汇聚,又岂止千人?   那是何等壮阔的画面?   一切都已成往事。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天地,是风雨明晦,是灰与蓝的交杂。   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犹豫。   怀素纸忽然想起这句话。   那么。   师父现在到底如何了?   而师妹,如今又是怎样的心情?   ……   ……   人间有雨。   学宫在春雨的淅沥下,旧雪留下的霜迹被抹去,消散无形。   咳嗽声却若有还无。   江半夏收回视线,合上窗户,转身离开。   她没有去神都,理由只给了一个,身体抱恙。   这是很没道理的四个字。   想到整个修行界的人,都觉得她找了一个最无趣的借口……   她便觉得很有趣。   这般想着,她用手背抹去唇角溢出的一抹血水,脸色渐显苍白,眼神却明亮。   “春天了……”   江半夏眼帘微垂:“还有很多事要忙啊。”   ……   ……   神都同样也在下雨。   春雨如线,随风飘摇。   南离站在殿前,看着屋檐外的雨水,心情不是世人想象中的兴奋,而是沉重。   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是很多人不惜代价,并且付出极大努力,最终共同造就出来的成果。   她是一个始终冷静的人,故而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从未具有一个决定性的作用。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感受到肩膀上所承担的责任之重。   今天过后不是结束。   是新的开始。   沈依澜行至殿前,低声说道:“该准备了。”   “嗯。”   南离收回思绪,看了一眼春雨笼罩下的天地,转身走入殿内。   今天很有可能是她人生当中,最为重要与关键的一个场合,怎能素颜?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问道:“多少年了?”   沈依澜愣了愣,说道:“多少年?”   “你被暮色威胁,瞒着长辈来找我,至今有多少年?”   南离的声音很随意,几分轻快,仿佛叙旧。   又似是玩笑。   沈依澜没有多加思索,因为心思在别处,说道:“很多年了。”   “很多年前……有十多年了。”   南离叹息了一声,然后唇角翘起,露出一抹微笑。   她最后说道:“总算是走到这一步了。”   ……   ……   春雨落在人间各处,不见停歇。   天地一片灰沉。   临川没有以道法阻绝雨水,任由面容为春雨所湿,淋出坚毅。   在他的身后,是元始宗散落在益州一带的门人弟子,境界多在金丹,偶有元婴。   这便是他百余年间,为复兴元始宗做的所有努力。   像暮色这样的人,终究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还有最后一段路。”   临川沉声说道,挥袖以道法震碎一只潜藏在雨中的鬼物,继续交代下去。   “这段路极为凶险,我会尽力照看住你们,但不代表绝无意外,你们必须打醒精神,不能有片刻的松懈”   随着后方弟子略带紧张的回应声,他望向不远之外的各个地方。   素商与黑律还有归流,都在这场春雨中奔走着,身后皆是各自的弟子。   不同的是,这三人带来此间的弟子明显要少过他,但想到益州在某种意义上,是最适合元始宗休养生息的地方,便也可以理解。   而在此之外,后方还有为数不少,以莫大毅力行走在残山断崖间的魔道修行者。   很有意思的是,这群无人得以依靠的修行者,在面对此间的万般险阻之时,面容上不曾显露出哪怕半点的愤怒,始终坚毅。   仿佛得见一缕天光落下,正在向黎明奔赴的朝圣者。   生死已在身外。   ……   ……   在这片苦难之地外。   巡天司的执事们,视线穿过层层雨帘,落在那些向天柱山艰难行走的修行者身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有人为此不解,认真问道:“为什么不阻止这群人?”   “你白痴啊?”   一位中年人下意识教训了句,转身发现是同门的师侄,当即叹了口气,说道:“上面的意思是让我们过来看着,看着就好,别的什么都不要做,你这都不懂?”   那人忍不住皱起眉头,反驳说道:“公文上写的明明是尽力阻拦。”   “还真是不太聪明。”   有巡天司的老人笑出了声,拍了拍这人的肩膀,说道:“都说是尽力了,这是百年后的魔道第一次盛会,暮色在上,我们有什么力能尽,当然是尽力看看。”   那人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过后,他才是带着不忿,憋了一句话出来。   “你都说暮色在上了,万一这妖女像去年秋天那样子,要把我们都杀了,那到时候该怎么办?”   “换做别的时候,我也会和你一样担心,但今天却是不会的。”   老人摇头说道:“因为暮色需要我们的眼睛,让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流传出去,为道盟所知,为中州所知,为天下所知,更为世人所知。”   ……   ……   还是神都。   那座窗外有银杏的偏殿。   谢清和坐在母亲从前的位置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静嗅杯中茶。   窗没有关,春风穿堂而过,却没有带走茶香,反而让香味变得更加深远。   不再小的小姑娘,举杯轻轻尝了一口,眉眼间的神态情绪,早已有了大人物的模样,再也找不出当年的轻快与活泼了。   坐在她对面的是虞归晚。   “待会儿会有谁出席?”   谢清和的声音很淡,不见情绪。   虞归晚说道:“除元道远和江教授之外,所有人,但莫大真人还没到,不过应该快了。”   谢清和嗯了一声,然后问道:“你有没有一种身在历史中的感觉?”   “没有。”   虞归晚想了想,又道:“但我应该明白你的意思。”   谢清和好奇问道:“你想到的是什么?”   虞归晚说道:“我们不年轻了。”   谢清和顿时意兴阑珊,自嘲着笑了笑,无奈说道:“还真是不算年轻了。”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往殿外走去,步履坚定。   “该走了。”   “嗯。”   ……   ……   长生宗没有下雨。   莫由衷沿着老旧石阶,缓步走向峰顶,望向云海之上的太阳。   “我已经很老了。”   他缓声说道:“前些年里又受了不少的伤,早已到了老病将死的境地,如今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在强撑着,不愿归去罢了。”   此刻跟随在老人的身后,还是那两个人。   司不鸣与程安衾。   二人始终沉默,静静听着。   “当年哀帝道果之争,我之所以在最开始就选择了放弃,是因为我很清楚,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将此视作最后改变命运的机会。”   莫由衷平静说道:“我想将这个机会,变作所有与道盟为敌的人的坟墓,最终却失败了。”   他安静了会儿,感慨说道:“从事后的很多痕迹来看,那次失败是理所当然,或者说早已注定的,而这次失败对道盟的打击也确实沉重。”   言语间,三人已然行至峰顶。   与很多外人想象中的不同,这里颇为空寂,无甚景色可观。   唯有一草庐而已。   莫由衷越过那座草庐,继续说道:“失败当然不好,但我们总该从失败中找出一些东西来,以此作为抚慰,再继续前行。”   司不鸣与程安衾低声应是。   “这是我对你们的最后叮嘱。”   莫由衷走到崖边,望向春日笼罩下的长生宗,看着颇具仙意的诸峰,说道:“长生宗的历史上有过很多次失败,甚至是惨败,之所以能延续至今,是因为我们始终坚韧,不以一时之荣辱得失而悲,不争一时之锋芒,只争一世之长生。”   司不鸣闻言,想到片刻前那句关于放弃的话,忽然明白了很多。   “在长生已然无望的情况下,将希望寄予后来者,这在本质上是一种自我安慰,也可以说是向天道低头认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莫由衷转过身,看着司程二人,认真说道:“但我希望,在后来某天你二人遭遇与我相同处境之时,亦能平静选择认输。”   没有回答。   这句话太过沉重,此时的回答再如何坚定,也不见得就能是彼时的决定。   莫由衷自然不会强求,温和一笑,对司不鸣说道:“我死以后,掌门之位归你,这是我的遗诏,至于有没有能力让遗诏成为事实,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司不鸣低头道谢。   然后他再望向程安衾,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程安衾想了想,摇头说道:“想不到。”   莫由衷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将来要是腻了世事,可以去与麒麟为伴,静心修行。”   程安衾觉得这还算不错,嗯了一声,没有道谢。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提前交代清楚。   有飞舟破云而出,停在崖前,静静等待。   “这将会是我修道生涯中的最后一场战斗。”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是成是败,都不会再有下一次。”   莫由衷转过身,向飞舟走去,说道:“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在这一战过后,不会再有人能干涉到你们的决定了。”   ……   ……   一切都在如常进行着。   自清晨起,神都就一直在热闹着,连雨水都无法扑灭。   与上一次峰会时不同,今天的热闹是笃定的,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提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南离将会成为道盟近五千年时光中,最为年轻以及境界最低的主人。   这是足以留在修行史上的一笔。   当时光缓慢前行,春雨渐散,春日破云而出。   神都笼罩在春光里。   万物熠熠生辉。   长生宗的飞舟早已降落,道盟八大宗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再也没谁缺席。   于是。   在无数道视线里。   南离缓步走出,自长歌殿中。   她本就生得极为漂亮,虽不在万劫门所言的人间绝景图上,亦是世间最为有名的美人。   今日她被施以浓妆,更是妍丽无双。   这种美丽是锋芒毕露的,因为她正在走向人生的最巅峰。   一如当年,神都的天空里分布着许多光镜,映着正在发生的画面。   人们目睹着,南离独自行走在登天楼上。   一步。   一个阶梯。   在不久后的将来,她将行至最高处。   ……   ……   一步。   一个脚印。   在巡天司执事们的注视下,自天南地北而来的魔道中人,走过残山与断崖,于风雨中行至末端。   有很多人留在这段残酷的路上,无法继续前行,经风受雨,仍要以视线望向尽头。   于是。   这群巡天司执事才是下意识望向最高处,便也都怔住了。   天柱山上,早有一人。   原来。   她一直站在最高处。   PS:明天结束这一卷,进入倒数第二卷,然后欠的更一更没还,现在心里全是负罪感……悲。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神都   天柱山上飘着一朵云。   云本是天上物,不应如此之低,更不应有人在其中。   忽有风起。   白裙自云中悠然飘出,带起几绺如丝似缕般的淡淡云絮,超凡脱俗。   明明是如谪仙临尘的极美一幕,然而落在巡天司所有执事的眼中,浮现出来的却是一片……滔滔血海。   东安寺前的那个清晨时分,与此刻是何等的相似?   人们想到这些,心情渐渐变得紧张了起来,无法抑制地生出恐惧之感,连嘴唇都渐渐开始发干,如枯水时节的龟裂土地。   天地间一片安静。   不知何时,雨落已然无声。   一位巡天司执事突然发现不妥,睁大了眼睛,盯着站在云雾中的暮色,带着惊惧之意下意识地喊出了那句话。   “她是不是破境了?!”   春风未曾停歇,将这道声音送往四面八方,无所不至。   ……   ……   在话音落下的前一刻,风雨温柔之时,便有四个人提前发现了这个事实。   临川看着那朵云,神情看似不变,眼神里却流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   素商似是喜悦,但是往她的眼眸最底处望去,便能发现那些震惊与茫然,以及些许的失措。   归流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错愕。   黑律的反应则是最为直接,他丝毫不顾自己的弟子就在身后,憋了半点想不到什么话能说,干脆就骂了一声我草。   但凡是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修行者,想到暮色已然破境炼虚的修行者,此刻根本无法维持住道心的平静,情绪复杂到无法言语,只觉得一切都太过荒谬,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这才修道多少年?   以凡人的说法,暮色现在连知天命都不是,此身尚在不惑中。   无须炼虚,只要能够在不惑之年踏入化神境,不管是放在修行界的哪一段历史当中,都能去争一争当世前三人的位置。   哪怕整个修行界都已经猜到,暮色早已站在化神巅峰,与炼虚相距不远,但仍没有谁觉得她能在短短数年之内破境,都认为这将会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因为修行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越往上走越艰难,很多看上去触手可及的事物,往往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   尽管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暮色,从未想过她的修行会停留在这个地方,再也无法前行,但……这终究还是太快了。   巡天司的强者醒过神来,强行把目光从那团云雾中拔出,沉声说道:“这件事必须立刻告知神都。”   众人相继清醒,没有说任何一个字的废话,开始各行其是。   再怎么被发配前往这种险恶之地,他们终究是道盟的人,既然如此,那有些责任就是无法推却与应付的。     让暮色破境炼虚的消息,落入所有该知道的人耳中,就是这样的沉重责任。   ……   ……   暮色未至,神都春光依旧明媚。   无数道目光中,南离终于走过漫长的阶梯,登上通天楼。   道盟八大宗的重要人物们,早已在此间错落站着,等候着她的到来。   梅雪作为南离的长辈,理所当然地最先迎上去,带着岁月痕迹的面容上是复杂的笑容,有些欣慰,有些放松,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无疑还是喜悦。   她很认真地低下头,为南离最后一次检查好仪容,微笑着低声但不是叮嘱,而是感慨着说了数句话,便小心翼翼地让路站到了一旁。   山门倾覆后,整个世界的人都以为长歌门定将沉沦,最终化作史书上一个不起眼的名字,无人记得。   那时候的人间,又有谁能想到十余年后的道盟,将为长歌门所执掌?   这一切都彷如梦幻一般,教人难以置信。   接下来,南离遇到的人是裴应矩。   万劫门与长歌门同为中州五宗,关系素来不错,裴应矩又在此次南离上位当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巨大作用,无疑是一位值得亲近的前辈。   南离微微笑着,与裴应矩认真寒暄数句,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   整座神都都在看着这一幕,整个中州的茶楼酒肆都在听着相关的转述,但没有人看出藏在其中的深远意味。   如此往复,梁皇与明景道人分别与南离当面闲述过往数句,元道远不曾到来的无归山为了合群,亦有地位辈分极高的长老低声仔细解释,不愿与南离发生冲突。   岱渊学宫作为负责见证的中立一方,派来的史官却在整个过程中流露着肉眼可见的笑容,不曾掩饰自己的满意。   最后是上三宗。   道盟上三宗,分别宰治人间数千甚至数万年之久。   天渊之于天南,清都之于北境。   此二者隔世相望,门中历代皆强者如云,底蕴深不可测。   长生宗为中州之擎天柱,以一己之力撑起道门大势,与禅宗辩,与皇朝争,亲手开创道盟之前所未有盛世,自然是不逊色于另外两宗的庞然大物。   整个人间都知道,道盟之所以能够存在,其根本原因就在上三宗的身上。   当上三宗在一件事情上达成共识,不再专注内斗,彼此无止境地消耗的时候,这个世界便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元垢寺被迫封山了。   前皇朝倾覆了。   元始宗也败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无敌。   ……   ……   “恭喜。”   谢清和的声音很郑重,笑容很是干净。   仿佛她就是一位为友人得偿所愿,而发自内心为之喜悦的寻常姑娘。   南离微笑回应。   两人说了几句很得体的话,岱渊学宫在旁的文士,将此认真记录在纸上,留待后人观赏,见证这段难得一见的珍贵友情。   随后是周美成。   这位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在修行界里的名声其实寻常,因为顾真人站的实在太高,洒落的阴影笼罩天南已近千年。   他给予修行界的印象是平和宽厚,是最能让人亲近的那种前辈高人。   此时他和南离说的话,同样符合这个刻板印象。   “前些天的事情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些误会,前辈您言重了。”   南离沉静回应。   这对前后辈的谈话,给予岱渊学宫史官的印象,几近完美符合某些刻板印象,四平八稳,不见任何错漏。   史官如实记下后,下意识地想要从话里寻找某些痕迹,试图发现话里是否别有深意,结果一无所获,一切所见皆寻常。   最后的那个人是莫由衷。   ——莫大真人。   这位老人给予世人的印象太过复杂,很难用一个词语或者一句话来形容。   因为他入世太深,在人世间留下了诸多痕迹,但又随时都会飘然出世,仿佛一位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故而难以形容。   然而所有人都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他对人间有着深沉的喜爱。   就像这场谈话中展露出来那般。   “他们和你说了许多,该说的都已经说过,我虽比你多活了些年头,到了这时候,真值得和你说的话,便也只有那么一句了。”   莫由衷看着南离,神情慈祥说道:“你经历过人间最为彻骨的悲郁,我希望你自此余生都要记住那时候的感觉,以此善待人间,不要让过去的故事,在未来又一次重复。”   南离认真应是,然后问道:“如果有人要破坏现在这一切美好,该如何是好?”   莫由衷说道:“你是道盟之主,守住这份美好,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   南离微笑说道:“我没有问题了。”   岱渊学宫的史官,在书上忠实记下了这段话,再次生出一种身在历史中的强烈感觉。   然后他抬头望向前方,只见南离已然与莫大真人道别。   至此,在其前方再无旁人。   一片空旷。   无限晴空。   南离行至最前方,踏入世人的眼中。   下一刻。   有钟声响起。   ……   ……   天柱山下。   站在云雾中的怀素纸,任由巡天司的强者离开,不曾加以阻拦。   她静静看着那些身在凄风苦雨中的魔道中人,看着元始宗的四位长老,看着那些出类拔萃的门中弟子。   她的眼神始终淡漠,不见多余情绪。   天气不似预期。   也许是巡天司强者在匆忙之下,顾不得掩饰动静,为通知神都方面所着急动用的法器太过强大,影响到本就不安的这方天地……   轰!   一声巨响,雷鸣如钟声降临。   眼见风雨即将如瀑,直教时隔百年后重回故土的魔道中人深陷危机,再无余力顾忌身外之事的时候……暮色出手了。   一道清冷至极的剑光照亮了即将昏暗的世界。   伴随着几乎是同时出现的数道弧光,以及难以入耳的飞剑破空与轻微切割声,在雷鸣尚未攀登至高潮时,一切都已仓促衰落。   雷鸣不再。   狂风不复。   暴雨未能至。   这一幕落在四位元始宗长老眼里,更是富有深远意味。   以手中剑锋截断天地灵气的变化流动,在轻描淡写间逆转天时,让即将发生的一切戛然而止,这体现出来的是难以置信的强大。   这绝对不是初入炼虚境的修行者所能做到的程度。   清冷剑光没入云中。   天地间一片安静。   暮色向前一步。   那团云雾随之而动,让她在云中的身影更显缥缈。   就在她即将开口的前一刻,柔风细雨中,忽然发生了一幕难以想象的画面。   以临川道人为首,几乎所有奔赴此地的魔道中人,都半跪在了地上。   没有山呼万岁,因为那是旧皇朝的事情。   这数百道大小不同的声音,只是平静地道出了一个事实。   “拜见圣女殿下!”   ……   ……   神都从清晨开始忙碌,至今已有大半天,暮色自然渐至。   天地四时之理,便是如此。   然而这样的一幕,终究是让很多人回忆起那些鲜血,心中隐有不安生出。   与此同时,南离和世人的第一次对话,恰好渐入高潮。   “我想,现在应该有很多人已经回想起了暮色,毕竟此刻已黄昏。”   “因为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绕不过去的,其中最为显著的事物,便是生死。”   “而生死带来的是恐惧。”   “每一个人都会恐惧死亡的到来,恐惧自己踏入夜色中。”   “我也不例外。”   “但我始终坚定认为,在踏入那个温和而无法离开的良夜之前,你我理应去做一些值得做的事情。”   “斥退黄昏。”   “怒吼暮色。”   南离站在通天楼上,以凝重的眼神注视着世人,沉声说道:“我不会回避事实,而当下的事实就是百年之前的那场战争从未真正结束,即将再一次到来。”   ……   ……   远在天柱山的魔道中人,无缘听见远在神都的那场谈话。   但即便他们能够听到,断然也无兴趣可言,因为暮色正在开口。   与南离激昂有力,充满情绪的声音不同,她表现得相当平淡,如每天都会升起的朝阳与夕阳,更显得坚定不可动摇。   “百年前我们败给了道盟。”   “但失败从来不是结束,真正带来结束的,唯有死亡。”   “死亡值得悲伤。”   “然而在我眼中看来,比死亡更为悲伤可怕的是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回首一生尽是遗憾。”   “应做之事,未做。”   “应行之义,未行。”   “便已迎来人生的最终,唯有以无力的自我开解来劝慰自己,是时去天地不由人。”   ……   ……   “真正值得修行者所付诸一切心血的事情,从来都不应该是战争,理应是修行本身,而修行是与天相争。”   南离的声音越发沉重:“但唯有一个平静的人间,才能让我们的修行得以长久延续下去,一步一步地向最终大道走去,因此我们必须要解决近在眼下的威胁,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   ……   “在与天相争之前,我会亲手结束这场战争,让过去得以告终,让死亡当前再无遗憾。”   暮色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无比悠远。   ……   ……   “暮色不值得我们恐惧,黄昏不值得我们恐惧,战争的到来也不值得我们恐惧,这世上唯一值得我们恐惧的事物,除却死亡本身。”   南离神情漠然说道:“唯有恐惧。”   她微仰起头,声音中的骄傲不加掩饰。   “我们必将迎来最终的胜利。”   “一如百年前。”   话音落下,神都一片喧闹。   掌声如雷鸣。   ……   ……   当暮色的余音消散时,这方天地似乎也有所感应,天光渐淡,渐显悲怆。   有人缓缓站起身,望向站在天柱山下的她,满怀希望地问了一句话。   “圣女殿下,何以为宗山?”   ……   ……   暮色对此给予了明确的答复。   “神都。”   (本卷完) 第一章 春天的故事   道盟大治人间,八大宗高居云端之上,以天下奉养己身,至今已近五千年。   在这段无比漫长的岁月当中,道盟留在这世间最显著的烙印,不是上三宗无与伦比的超然地位,也不是中州五宗和天南北境的明争暗斗与对峙,甚至不是将修行法推行至人间的每一个角落这前所未有的丰功伟绩……而是那座始终伫立在中州大地上的雄城。   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宗门高阀的子弟,还是偏远山村的少年少女,又或者远在北境的修行强者,乃至于身处天南的骄傲剑修,在最初目睹这座名为神都的雄城那一刻,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撼,继而沉默无语,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敬畏。   倾人间之力,集八大宗之能,不惜代价铸造出来的这座世间第一雄城,就是一座自无垠平原中拔地而起的崇高神山。   这座山里有人间繁华,有市井烟火,有神圣不可侵犯,有云雾缥缈仙意凛然,甚至有不可见人的幽幽故城。   近五千年的霜雪风雨洗礼之下,神都的气息越发沉着安静,这种沉静化作一层名为古老的长袍,被道盟披在这座雄城身上,试图掩埋其不世锋芒,让其观之老矣,可以陷落……但事实上,从未有人抱有过这等想法。   在世人的心中,神都即是永恒的代名词。   没有谁对这座雄城有过怀疑。   或者说,曾经有过的那些怀疑,最终都已经被证实是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   百年前的那位元始魔主,手执道一弓,而身在大乘巅峰之境,堪称一人之下,几近无敌。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绝代强者,仍旧越不过神都这座高山,最终兵败城下,成为整场战争的转折点。   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百年时间,对修行者而言,真的不算漫长。   往事犹然在目。   暮色是元始宗的圣女,是人间魔道的未来共主,是当今道盟最为重视的敌人,没有道理不知道这桩史实。   既然如此,那她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春雨不曾停歇。   人间一片雨声。   天柱山下,无人不沉默。   不管是问出那句话的临川,还是元始宗的另外三位长老,跟在后方的那些弟子,以及自天南地北而来的魔道中人,在听到那因为轻描淡写而显得分外坚定的两个字后,此刻都是茫然的,震惊的,不知所措的。   沉默不是时间的静止。   人们的视线穿过无数层春雨织出的帘幕,望向深藏在云雾中的那一袭白裙,渐渐清醒了过来,眼神从迷茫化作了不解。   神都?   到底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您真就说了这么两个字?   要是后者的话,您难道忘记了前车之鉴的道理?   忘了您的祖师是因何而败?   忘了元始宗的山门为何倾覆?   忘了这百年间魔道中人为何不见天光?   太多的情绪如涨潮时的海水般涌上心头,让人们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就连巡天司的执事们,在听到这句不曾避讳分毫的话后,都以为是距离太过遥远,漫天风雨声让自己听错了,事实并不如此。   不是神都。   是东都,是西都。   是北都,是南都。   反正是随便哪个都,都不可能是神都。   无数个都字,在众人心中浮现,萦绕耳边,让他们渐渐忘了这个字该怎么念,甚至是该怎么写。   直到暮色的下一句话,于天地之间平静响起,落入人们的耳中。   “这是最好的选择。”   她说道:“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当她说出这句话后,所有的幻想尽数消散,如梦幻泡影。   更如恰好在此刻渐歇的春雨。   暮色自天穹如瀑倾泻,为将断未断的雨丝镀上了一层暖红,无比瑰丽。   ……   ……   神都已然平静。   掌声如雷鸣,故而无法长久。   南离在迎来这阵掌声后,没有直接结束这场谈话,因为她先前所言是对于未来的展望。   她作为道盟之主,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当中,必须要再讲述一些即将成为事实的事情,以此来继续深入地稳定人心,为接下来的那场战争做准备。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借助这个很可能不会再有的机会,为自己尽可能谋取更多的权力。   毕竟是战争时期,作为道盟之主的她,理应要有一意孤行的资格。   而她的第一步,让中州五宗都可以接受的第一步,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从这些细节末节上开始。   对此刻身在神都当中,自各地而来的大小宗门的掌门或长老来说,他们愿意为南离的激昂言语而鼓掌,但决不会为此付出性命,因为百年前的事实历历在目。   真正值得他们关心,让他们愿意为中州五宗对抗元始宗的事物,永远是肉眼可见的的利益,而非那些花团锦簇的言辞。   斥退黄昏?   怒喝暮色?   只要元始宗不疯到举起屠刀,向世人斩落,谁会在乎坐在上面的人是谁?   那些在乎的人和宗门,早已在百年前的战争当中死完了,现在没有谁会在乎这些了。   就在南离以冷静平淡的语气,从各个方面展开描述,道盟将会为这场战争做出什么改变,而这其中又会带来何种变化的时候……   一个消息从元始魔宗山门遗址处,通过巡天司的昂贵法器,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通天楼上。   南离的谈话声未曾结束。   这个消息如瘟疫般,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为通天楼上众人所知晓。   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是裴应矩,因为他是站在最后方的八大宗掌门真人。   在听到暮色成功破境,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炼虚境时,他恰到好处的诧异了神色,眼里却找不出半点意外。   他低声与巡天司的执事交谈了数句,在确定事情的全貌以后,便让这人退了下去,紧接着孤身往前,让所有人该知道这件事的都知道了。   场间不曾安静。   南离的声音还在继续。   通天楼上,站在修行界顶端的大人物们,却都望向那三位掌门真人。   周美成微怔,旋即露出了笑容,笑容里满是欣赏。   谢清和的骄傲不加掩饰。   莫由衷沉默了会儿,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我当年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那句话是哪句?   众人正准备回想,便听到了一句话。   “不只是天下无双。”   谢清和看着莫大真人,微笑说道:“是天上天下皆无双。”   听到这句话,场间众人才是想起多年以前,暮色出东安寺往神都来,沿途一路随意破境至元婴巅峰,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那桩逸闻。   当时甚至有不少人认为‘天下无双’这四个字颇为过誉。   比起这一桩陈年逸闻,更多人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面对谢清和这句锋芒毕露的挑衅,莫大真人到底要选择怎样回应,天渊剑宗作为清都山的盟友,周美成在接下来又要展现何种姿态?   数十道目光集中在莫由衷的身上。   然后。   等来的只有三个字。   “也许吧。”   莫由衷继续望向南离,神情专注而认真,聆听着这场未完的讲话。   谢清和也不恼,随意一笑,便把这件事抛在身后。   这一幕落在很多人的眼睛里,则是再次强调说明了那个事实——无论元始宗还是长生宗,都不愿意立即开战,愿意让虚假的和平继续维持下去。   哪怕都是自欺欺人。   ……   ……   这是否太自欺欺人?   何以为宗门?   以神都。   因为神都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如果换一个人说出这句话,那此刻早已有笑声响起。   素商往前一步,看着身在云中的暮色,低声劝道:“神都……非是易与之地。”   她不敢把话往深处说,因为那就是不敬了。   不敬是罪。   黑律没有说话,眼里的震撼已经尽数换做好奇,看着那一缕白裙,很想知道这位圣女殿下的底气从何而来。   归流则是面沉如水。   唯独与暮色有过两面之缘,曾经对峙过的临川皱起眉头,正在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行与否。   山门倾覆,灵脉断绝,元始宗想要重新伫立在人间,那就必须要拥有一条灵脉,而人间最好的灵脉不是被八大宗执掌,就是受到其制约,比如被迫封山至今的元垢寺。   当初八大宗为镇压地脉中的黄泉缝隙,不惜让七十余位炼虚大修,三百余位化神强者,以及整整六位大乘真人亲自出手,凭人力逆转天地,强行铸造出一道崭新的灵脉。   之所以要有这一条灵脉,为的自然是布下那座被誉为世间第一的封命禁运绝神大阵。   这座大阵的别名,即是神都。   以神都为山门,从灵脉这个角度来考虑,确实是无可挑剔。   至于其余的那些人,此刻尚且沉浸在复杂的情绪当中,根本无暇思考这些。   思绪不过片刻。   直到这一刻,那些被镀上一层暖红的雨丝,尚未洒落干净。   于是。   身在云雾中的暮色,往前走了一步。   她没有说话,仿佛这一步就是对自己做出的决定的解释。   一步。   满天雨尽。   身在残山断崖间的人们,还没来得及疑惑和不解,就已经发现了一种变化。   对修行者而言,最为切身的感受永远是修行,而修行则是基于灵气。   更何况此刻天地灵气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随着暮色的那一步,最后的雨丝落在他们的脸上,游离在天地之间的灵气就像是得到了无形的牵引,化作真实之风涌了过来。   这些灵气是如此的精纯,无需炼化,便能直接纳入道体中。   一路过来,千山万水的尘埃依附在衣衫上,是沉重到无法挥之而去的深刻疲惫。   哪怕是有四位炼虚境照顾的元始宗弟子,身体和精神都濒临了极限,更何况是那些寻常的魔道中人?   直到这阵春风的到来。   所有的尘埃都被一并吹走,不复存在,不复残留。   那些疲惫仿佛错觉,身体上的伤口开始愈合,眼神里的那一抹浑浊被洗去,重新清澈。   人们茫然抬头,望向站在穹苍之下,茕茕孑立的那位女子,沉默不知何所言。   这是近乎仙迹的壮举。   片刻后。   一位被风雨留在某处断崖上的修行者站起身,没有任何的犹豫,向暮色俯首拜下。   与先前的半跪之礼不同。   这是彻底的心悦诚服。   这就像是一个讯号。   更多的人跟着他拜了下去。   就连元始宗的四位长老也无法例外。   直至漫山遍野。   ……   ……   “……这该如何是好?”   巡天司的某位执事颤声问道,他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那数百位魔道中人,忽然生出了强烈的无力感。   旁边有人沉默片刻,强行换了个话头,说道:“此事需要上报吗?”   某人叹息说道:“当然要上报,这代表暮色让魔道彻底归心。”   那人再问道:“如何报?”   有人下意识说道:“一生俯首拜暮色……”   话没能说完。   只要不是白痴,都知道这句话的不妥,哪怕他们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画吧。”   一位执事看着远方,看着站在天柱山上的女子,忽然问道:“神都……应该不会陷落吧?”   ……   ……   暮色将近之时,神都。   南离的讲话已然进入尾声,即将结束。   通天楼上的众人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或多或少都带着欣赏,不再把先前那件事过分放在心上。   暮色踏入炼虚的事实固然令人震撼,但也仅此而已,因为这无法改变双方的力量悬殊差距。   让中州五宗忌惮的从来不是一个元始宗,而是有可能与其狼狈为奸的禅宗阴府,甚至是上三宗中的清都山和天渊剑宗。   炼虚,终究还是在大乘之下。   纵使破境,暮色又能做些什么呢?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因此,当第二个消息刺破万水千山之阻隔,自中州之极南来到神都的时候,没有谁还能再维持住平静,都错愕震惊和愤怒的明显。   南离的声音不再响起。   讲话结束了。   她转过身,望向通天楼内的众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莫由衷看着她,进行了简单的复述。“暮色欲以神都为元始宗山门。”   数十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好奇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南离的反应几乎没有人想到。   她嫣然一笑,莞尔说道:“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第二章 说魔宗,谁是魔宗?   挺有意思,那就是很有意思的意思。   南离笑容始终嫣然,无论唇角还是眼眸,都找不出半点嘲弄的意味。   仿佛这句话说的不是元始宗欲要以神都为山门。   而是暮色在今日向世人庄严宣告,自己将会脚踏七彩祥云,以盖世英雄之姿踏入神都来娶她为妻。   问题在于,她现在已经是道盟之主了,做事便不能如此随意。   还是要讲究一些的。   那就只能解释一句了。   “这不也挺好的吗?”   南离敛去笑意,看着场间的道盟诸宗大人物们,轻声说道:“比起让战火烧遍整个中州,死上难以计数的人,这样也算是毕其功于一役了。”   话音落下,有些人回想起百年前的血流漂杵的惨景,情绪变得复杂起来。   然而更多人心中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只是不愿在此时开口。   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是不正确的,是可以去做,但永远都不可以说出来的。   ——但凡是能够减弱元始魔宗力量的方法,都是可以直接采用的,不必拘于无意义的所谓道德约束,今日的一切骂名与咒怨,在漫长时光的的消磨之下,最终都会沦为史书上一行不起眼的字,无人在意。   南离的视线在场间缓缓扫过。   不过一眼,她就看清了这些人心中所想,只觉得着实好笑。   她是真的别无二心,否则这时候大可以学一学前朝的那位皇帝,说一句我现在是越来越清楚,道盟的心头大患不在元始宗,而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通天楼,就在我们这群人当中,我们烂一点儿,外面就得烂上一大片……   那画面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可惜了。   南离有些遗憾,神情却平静如常,忽然问道:“你们觉得暮色是白痴吗?”   不等谁开口,她接着说了下去。   “暮色当然不可能是白痴,那她说出这句话,就必然有自己的把握,而且很有意思的是,这句话是她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在场的大人物们都明白,为何南离会得出这个结论。   暮色已然破境炼虚,按照她在东安寺前所展现出来的道法造诣,守在元始魔宗故山门的巡天司执事,不可能再瞒得过她的眼睛。   巡天司能把这个消息通过特殊手段送回神都,本质上就是得到了她的默许,否则今天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得知这件事。   “可能无非就是那么两个。”   南离忽然微笑,轻声说道:“暮色真的有信心让神都沦陷,沦为元始宗的山门,又或者是她想让整个世界相信她一次。”   “让整个世界相信她一次……这是什么意思?”   无归山的那位长老问道,神情早已沉重。   南离转过身,望向暮色已然淡去,为夜幕所笼罩的神都,看着其中的芸芸众生,说道:“相信她的骄傲。”   这句话看似莫名其妙,但在场的大人物们都听懂了。   暮色是一个骄傲到极点的人,连带上那个此刻不能提起的名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实兑现,未曾有过食言而肥的先例。   她既然说要以神都为宗山,按照过往的所有例子推断,那她就必然要来做这件事。   但是……如果她过往所有的骄傲,就是为了让世人相信自己这么一次呢?   事实上,她真正的目标根本就不是神都。   她之所以这么说,为的是让道盟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神都上,从而忽略她真正的目的所在。   更可怕的是,只要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生出了这个想法,那就必要把注意力分散到其他地方,不可能再完全专注于神都一地。   “不愧暮色。”   莫大真人有些感慨。   南离继续说道:“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从长计议,不用着急这一时半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谢清和身上,笑容柔和。   落在旁人眼中,这当然是警告的意思。   毕竟谁都知道那个名字之所以不能在这里提起,就是因为清都山的当代掌门在场,而且还是那人尚未过门的妻子。   谢清和微微一笑,笑的很是大气,随意说道:“那便从长计议好了。”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不再继续深入下去。   哪怕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再如何在意关心元始魔宗的真实决定,再怎么关心暮色为何又信心攻陷神都,也不可能当着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面谈论。   “接下来就辛苦两位前辈了。”   南离面向莫由衷和周美成,微蹲下身,认真行了一礼。   按照过往惯例,道盟之主将会在上位后,都会亲自向世人传道解惑,以此彰显道盟不仅是八大宗的道盟,更是世人的道盟。   奈何她的境界着实太浅,承担不起这个重任。   为此,莫大真人将会亲自替她讲道,以此作为弥补。   至于周美成,则是中州五宗希望借此机会示好,消弭前些天虞美人掀起的那场小风波。   ——为请动这位天渊剑宗掌门宣道,中州五宗在暗里付出了一定代价。   除去两位站在当世顶端的大乘真人讲道外,道盟还会给予诸多方便,比如向寻常修行者售卖各种难得一见的丹药,功法,法器乃至法宝。   这就是一场修行界的盛会。   若非如此,人间各地的修行者们哪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舍弃自己的修行时间,不远千里行前来神都见证南离的继位?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   ……   天柱山上,暮色静默不语。   她平静地接受了所有人的俯首拜下,然后望向先前开口的素商,平静说道:“你说的没错。”   素商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提及自己,顿时不安了起来。   “正因为神都不是易与之地。”   暮色说道:“唯有如此,才足以成为我给予你们的许诺。”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才是离开先前的强烈情绪中,回想起自己来到的原因。   他们希望元始宗能够再次撑起一片天空,希望自己可以重见天日。   他们不需要被妥善安放,细心保存,更不敢奢求有人免自己苦,免自己四下流离,免自己无枝可依,只要得见天光就足够了。   事实上,这本身也是一种奢望了。   然而在这一刻,如此奢望的一个念头……竟然被人认真地放在了心上,予以许诺二字。   “愿为圣女殿下赴死。”   随着第一个人说出这句话,相同的声音不断响起。   或是热血沸腾的激昂,或许坚定不移的沉着,又或是忆起往昔的颤抖不已……不同的语气组成了同一句话,表达出同一个想法。   暮色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与其想着如何赴死,不如认真思考如何才能好好活着。”   她沉默了会儿,似是意兴阑珊,忽然说道:“就到这里吧。”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错愕了。   谁都没想到这句话。   为何就到这里吧?   接下来发生的不应该是您具体讲述自己的宏图大计,让我们依循着您的意志,前往中州各地执行一个又一个精密的计划,缓慢而坚定地向神都步步逼近吗?   比如潜入神都的地脉之中,破坏封命禁运绝神大阵的根基,又或者在您的带领之下,以各种计谋伏杀中州五宗的关键人物,以此消磨其力量……   这不是有很多能做的事情吗?   暮色当然知道这些,因此她还说了一句话。   “一切事情,皆由素商处理,如旧。”   说完这句话,那团云雾倏然大盛,掩埋天柱山上的一切景色。   天地间一片沉默。   人们的视线从天柱山上的那一团云雾挪开,纷纷落在素商的身上,眼神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复杂当中不存在先前的尊敬与仰望。   这位在修行界里颇有名声的元始宗长老,似乎不是所有人都完全认可,隐有疑虑。   但没有谁开口。   因为这是在质疑暮色的决定,强迫她改变前一刻做出的决定,出于心中的那些尊重与敬畏,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谨遵圣女殿下法旨。”   众人向天柱山屈膝行了一礼。   礼尽以后,黑律与归流二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强烈不满。   在他们看来,素商和前朝那些擅写青辞的佞臣没有区别,根本无力承担起此等重任,圣女殿下这是毋庸置疑的错信于人。   这是必须要纠正的一个错误。   两人不再对视。   春雨已歇,天柱山下一片宁静,仿佛百年之前。   天地灵气化作真实之风,穿行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创造出最为适合的修行环境。   暮色不曾让人们离开。   素商很有自知之明,这时候当然也不会开口赶人。   于是,千辛万苦来到此间的魔道强者们,在片刻的相顾无言过后,最终还是不愿虚耗光阴,就地盘膝坐下,开始抓紧时间修行。   留在远处的巡天司执事们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由都愣住了。   片刻后,有人叹息说道:“不知为何,还真有些羡慕。”   旁边那人说道:“如果可以,谁愿意站在这里傻看,谁不想回到自己的洞府里不出来,一心一意侍奉大道?”   ……   ……   夜色深时,神都。   与白天不同,这时候的通天楼已无外人。   南离依旧坐在主位上。   然而中州五宗众人的目光,却更多落在她的身旁。   因为那里坐着莫大真人,这位自哀帝道果之争后闭关至今日的长生宗掌门。   “这是一个机会。”   南离淡漠说道:“暮色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每一个人听,因为必然有人会对她的决定产生质疑,而我们可以由此入手。”   明景道人轻轻点头,问道:“你准备策反谁?”   南离平静说道:“除去黄昏与暮色之外的所有人。”   很多人皱起眉头。   南离的神情理所当然。   “而且这件事必须要做得足够光明正大。”   她说道:“最好让暮色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产生怀疑。”   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即因为这是南离上位后的第一个决定,也是这从利益上衡量只是一件小事。   道盟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给予那群魔道贼子一个洗白上岸的机会,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修行界对此有所质疑,那就等到尘埃落定后,把这群人拖出来斩首示众,以此表示道盟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即可。   接下来是另外一件事。   明景道人缓声说道:“暮色可以置之不理,但黄昏终归是要杀一杀了。”   听着这话,梅雪神情苦涩说道:“可我们连黄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该怎么杀呢?”   “在养伤的这些年里,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局,一个能让黄昏心甘情愿步入其中的局。”   明景道人的声音很平静。   ……   ……   “将山门选址定在神都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南离,但她必然明白我的意思。”   怀素纸站在崖边,俯瞰着大地裂缝中的岩浆浪花,平静说道:“我和她会借这个机会,对元始宗上下进行一遍彻底的肃清,把别有二心的人都给揪出来。”   云妖问道:“然后直接杀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这取决于当时的情况,有些人会立刻死去,有些人能活下来,但最终还是要死。”   云妖听明白了。   有资格暂时活下来的那些人,应该是圣女殿下准备借他们的手,向道盟传递错误的情报,而这取决于道盟对他们的信任程度。   这样想下来,还真讽刺。   云妖接着问道:“这样做的难点在于……是您要怎样和南离维持联系,确定谁是真的背叛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是问题也不是问题。   从南离的角度来看,她目前根本没有足够隐秘的渠道,把知晓的情报告诉自己的师姐。   但怀素纸却知道江半夏就是黄昏。   江半夏作为南离上位最重要的助力之一,有太多的理由与后者进行会面,不会招惹来旁人的怀疑。   只要她能够知道,那怀素纸也就一清二楚了。   这个办法只有一个小小的阻碍。   就是南离直至今天为止,都不知道江半夏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自家掌门真人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在怀素纸看来,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直接说清楚就好了。   一门两人,皆为道盟八大宗的掌门之尊,这是值得骄傲而非为之感到耻辱的事情。   有什么不能说的?   PS:欠更9-9,然后这个月才写了六万多,再这样得上演第五季了,明天开始尽力加更吧。 第三章 说大师,谁是大师?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如浪花般翻腾的岩浆,望向就在身旁的小姑娘,认真说道:“辛苦你了。”   她虽已破境至炼虚,但终究也只是一位炼虚。   天柱山是世间最为凶险的地方之一,百年前那一战的痕迹残留至今仍未散去,终日风雨雷电霜雪不绝,连炼虚境也无法在此长久停留,她连大乘都不是,又怎有能力让此地柔风细雨?   一切都不过是云妖所为罢了。   就像东安寺前,她和南离那场在外人看来凶险无比的战斗,在事实上和她根本没有关系可言。   “好可恶啊你。”   云妖似乎有些生气,看着她说道:“我可是很了不起的,这点儿小事怎么可能让我辛苦?”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这确实很有道理,说道:“那我收回这四个字。”   云妖稍感满意,骄傲地哼了一声。   下一刻,小姑娘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神情顿时凝重了起来,看着怀素纸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能乱想。”   “乱想?”   怀素纸闻言微怔。   云妖小脸肃然,郑重说道:“是的,不能乱想,因为我可没有在和你故意逞强。”   怀素纸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大师让我看的那些书里面有类似的情节啊,比如一对夫妻在紧张逃命,其中一个明明受了伤快要死了,但是为了喜欢的人在那强撑,直到逃出生天才发现要生离死别。”   云妖看着她,语重心长说道:“这么经典的桥段,圣女殿下你都不知道,真是书看少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说的这位大师……是谁?”   “南离呀。”   云妖想也不想,反问道:“要不然还能是谁?”   话到这里,小姑娘顿时雀跃了起来,眼神格外明亮:“我给你说哦,大师这两个字用在她的身上,可再是符合不过了,那次她就和我说了三两句话,直接就解决了我的问题,甚至还为我指出一条康庄大道……”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问道:“怎么不继续说了?”   云妖先是一怔,然后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低声说道:“那不是觉得稍微有点儿偏题了吗?”   “只是稍微?”   “那就比稍微再稍微一些?”   怀素纸不说话了。   云妖眼珠微转,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小手抓住她的衣袖,撒着娇嗷呜了一声。   “圣女殿下,您之前让我看的那些书,我全都有好好看完的,可没半点儿含糊。”   “嗯。”   怀素纸不置可否,说道:“我不会乱想,认为你在逞强。”   听到这句话,云妖心里当即松了口气,知道她不会再和自己计较。   小姑娘连忙转移话题,一脸好奇问道:“那圣女殿下,您真的要把这群人都交给素商来管吗?”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嗯。”   云妖有些不解,看着她说道:“但你不是知道素商有问题吗?”   “正是因为她有问题,我才要让她来管。”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再解释了一句:“我不认为她会背叛,但如果她真的叛了,那我也能有一个理由杀了她,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能如愿以偿,为什么不让她来?”   云妖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仰慕,由衷赞道:“圣女殿下您真有魔道巨擘的风范啊!”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过一件小事。”   至于这个决定引来的,像黑律与归流的不满,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元始宗仅存的这四位长老,包括早在多年前死去的九山,固然都是炼虚境中屈指可数的强者。   炼虚看似强大,但在修行界的战争里,却真的算不得什么。   比如数年前北境以北涌向梵净雪原的那场兽潮,就算没有那些大妖的存在,一位炼虚境面对遮天蔽日的庞大兽潮,又能有什么办法,除了逃不就只能等死?   唯有修行至大乘,才有可能改变一下局面。   接下来的那场战争当中,大乘境的修行者绝不会是罕见的。   故而从战争的胜负角度出发,她根本不用在乎素商等人。   ……   ……   一场夜雨淅沥落下。   天柱山下的魔道中人们,感受着身上的微湿之意,渐渐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后,他们下意识抬头望向天柱山,见到那团云雾依旧真实存在着,这才是平静了下来。   然后很多人回想起不久前的那几句话,想到神都竟被作为应许之地,再次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现实感觉。   很有意思的是,没有人就此发出任何言语,都维持着沉默,最多不过是以眼神交流,就连无声的神识都没有谁来动用。   有能力来到这片故土的魔道修行者,无一例外,在活着这件事情上都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   这些经验是冷血是无情,也是追命和铁手,更是见人说人话。   当然,这不代表他们之前的那些情绪都是假的。   只不过那是一刻的真实,而非一辈子的。   如今那些最为浓烈的情绪,随着这场夜雨的淅沥落下,逐渐冷却了下来。   仅此而已。   ……   ……   岱渊学宫笼罩在夜雨里。   雨中隐约有咳嗽声,似是自姜园小楼而出。   没过多长时间,小楼的窗户被推开了。   江半夏站在窗前,静静看着雨中的学宫,等到了一只纸鸽的落下。   纸鸽上携带着自神都而来的情报。   她扫了一眼,以道法让纸上的墨迹如入水般晕开消失,便让纸鸽复入雨中。   一切都在按事先所想那般发展,没有意外。   不过这本就是在各行其是,真的遇到什么意外了,那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   是的,以神都作为元始宗山门这个想法,是她和怀素纸一起定下来的。   在今日之前,就连云妖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这倒不是防备小姑娘,而是免得她提前朝思夜想,兴奋得寝食难安。   江半夏关上窗户。   “麻烦。”   她低声自语,回到书案前坐下,看着纸上一行行的簪花小楷,默然思考着。   这数年间,她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让学宫里那些闭门不出的老书生保持中立,不参与到接下来的战争当中。   然而就像中州五宗被黄昏困扰百年那样,这是一个麻烦到极点的问题。   想要解决这样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始终是弄清楚对方心中所求,以此作为切入点。   书案上放着的这些纸,纸上的所有字,便是江半夏以学宫之主的身份,通过各种手段了解到的那些老书生的真实面貌。   很有意思的是,神都也有相似的事情在发生。   ……   ……   “想要对付黄昏,就必须要先弄清楚她所求之物,过往那些年道盟始终被动,是因为黄昏与疯子没有区别,根本没有真正在意的事物,只想着与道盟玉石俱焚。”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黄昏已经有了在意的人,因此她近来才会如此沉默,久不显人世。”   “她在意的那个人,我们都知道是谁,那人我们现在动不了,但这不代表我们就束手无策。”   南离的识海中回荡着这几句话,面无表情。   夜色已深,宫殿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她却迟迟未肯闭眼。   她所回想的这些话都出自于明景道人的口中,这位在北境惨败而归的玄天观掌门,没有因为未愈的伤势而意志消沉,反而来得更为坚定了。   这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明景道人只说了这三句话,便不再说下去了。   如今谁也不知道那个局是什么。   谁都好奇那是怎样的一个局。   但谁都不敢为此追问下去。   因为谁都知道身旁有鬼。   当时的气氛十分诡异,而谈话就是结束在这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氛下。   南离回到宫殿后,为此事苦思至今,却没有半点头绪。   “真……烦。”   她叹了口气,用纤细的手指揉搓着眉心,仍旧难解疲惫,干脆起身向殿内深处走去。   那里有一处温泉。   夜明珠被镶嵌在温泉的四周,散发着恰好到处的微弱光芒,留下淡淡昏暗的感觉。   南离褪去衣裙,步入热雾笼罩下的泉水,感受着包裹着身体的温热,忽然回想起一桩旧事。   当年她悄然离开长歌门,到云来镇上和师姐见面后做的第一件事,没记错的话就是洗澡。   原来这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比这更遥远的又是什么呢?   是当年她依循掌门真人的意思,拜入长歌门为弟子,开启如今已然传奇的正道生涯?   还是她从出生那一刻就被打上元始宗的烙印,因为父母皆是元始宗的弟子,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不,这些都不是。   应该是她为什么坚持与道盟为敌。   南离眼帘微垂。   她把被热水打湿的头发挽起,随意结成一个团子,默然想着这个问题。   从时间的长度来说,长歌门理应要在她心中占据更重分量,因为她曾在那座大湖上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哪怕采云仙姑和林轻轻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地抵消了这份情感,但终究还是有的。   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她现在已经是道盟之主,执掌着修行界最高的权力,到了进无可进的境地。   如果这场战争最后是元始宗赢了,那她反而要屈尊纡贵,委身黄昏与暮色之下,这是毋庸置疑的倒退数步。   从情感而言,道盟里也有很多对她好的人,比如梅雪,比如那些全心全意信赖她的师妹。   某些时候,她想到长歌门和元始宗之间的血海深仇,尽管从未有过愧疚,但偶尔也会为之感到麻烦,觉得这是不太好处理。   这样想下来,那便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因为爱情吗……”   南离低头望向身前微微荡着的热水,看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认真问道:“难道我真的很喜欢你?”   没有谁能回答她。   故而自问自答。   “可你已经有很多人喜欢了,身边哪里还有我的位置呢?”   南离沉默了会儿,神情忽然一变,恶狠狠骂道:“就不能干脆一点儿左拥右抱吗?非要折磨我也折磨别人还折磨自己,难道谢清和还会反对不成?”   片刻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像还真会反对。”   ……   ……   时间流逝,转眼即是数十日后。   自世间各地前往元始宗故山门的魔道中人都已归去,神都的那场盛会也然临近尾声,开始落幕。   谢清和的行程却未就此结束,她即将前往岱渊学宫一趟,给予道盟的说法是追忆当年。   中州五宗当然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纠缠,很是痛快地同意了这件事,当天便通知了学宫一方。   而周美成则没有逗留下去的意思。   只不过在离开之前,他和莫由衷见了一面,充分交换了彼此对于当前局势的看法,以及对修行界的未来期望。   南离和虞归晚坐在一侧,认真听完这场谈话,但由始至终都没有对视过一眼,更不要提说话了。   当盛会随着天渊剑宗的飞舟离开云台,向天南出发而彻底落幕时,更多的事情开始被正式推进处理。   比如给予那些魔道贼子改邪归正的机会。   比如明景道人那个不为人知的局。   比如神都大阵的维护。   不过这些暂时都和南离无关,因为她站在谢清和身旁,正以道盟之主的身份,接待这位清都山的掌门真人,与其一并重游中州故地。   这在明面上来说,是道盟为彰显尊重,但事实上谁都知道是中州五宗不放心清都山,害怕后者悄然施以手段,为日后那场战争做伏笔。   南离与谢清和关系亲近,身份完全对等,是最好的人选。   唯一有可能反对这个决定的元道远不在场,便没有谁有意见。   至于莫大真人,除去与周美成的那场谈话之外,他极大程度地保持着沉默,从任何方面尊重且支持南离的决定,没有过反对的时候。   如此放权与支持,让很多人都为之意料不及。   “我觉得这事很有问题。”   南离神情极为凝重,看着谢清和说道:“元道远还在怀疑着我,我没有道理得到这种程度的信任,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清和沉默片刻,说道:“你是怎么想的?”   南离直接说道:“明景那个局很有可能落在我的身上。”   PS:然后失败了…… 第四章 当年少女今犹在,奈何心境改   清都印悬于一侧,散落着幽淡微光,把两人笼罩在内。   如果不是有这件仙器在旁,南离又怎敢开口,把这些话付诸于口?   即便如此,此刻的她心中仍有顾虑。   “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无论我的推测正确与否,我都不可能是自由的。”   南离没有去看谢清和,视线落在数里外随行的那艘飞舟上,说道:“肯定有人在我的身边,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两人此刻身在一艘属于清都山的飞舟之上,而数里之外同行的另外一艘飞舟,自然是属于长歌门,又或者说中州五宗的。   这两艘飞舟正在前往岱渊学宫。   出于各种缘故,飞舟前进的速度被放慢了许多,沿途风景得以清楚之余,也创造出了让南离和谢清和私下谈话的机会。   南离当然知道这场谈话,必然会被人放在眼里记在心上,在最短的时间内落入所有人该知道的人耳中……但她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因噎废食不是正道。   这些天过来,她已经摸清了属于自己的自由的范畴,只要不越过那条界线,就没有人会对她说些什么。   像元道远那样臭如茅坑最底下的那块石头的人,偌大中州,终究只有一个罢了。   “但这里不会有。”   谢清和的声音很确定,神情亦然。   意思很清楚,她这一趟从北境带过来的人,每一个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南离微笑说道:“这最好不过。”   谢清和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听到这句话,南离笑容渐渐淡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头望向夜空看着那些星星,轻声说道:“什么都不做。”   谢清和微怔,有些意外说道:“这不像是你的决定。”   “为什么这样说?”   南离没有看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清和认真说道:“因为你是一个安静不下来的人。”   南离问道:“是吗?”   “嗯,我还记得当年我和素纸因为取消婚约的事情闹了起来,你本来都已经走了,结果又回来把素纸给骂了一顿,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很爱管闲事。”   谢清和的声音随意了些,不再那么诚恳。   她不想这场谈话的气氛过分沉重。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你很讨厌别人爱管闲事?”   “当然是不喜欢的,比如我还特别讨厌那种好为人师的。”   谢清和沉默片刻,看着她说道:“但我不会讨厌你。”   南离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场谈话里听到感激,笑了笑说道:“其实我那时候就是想借机骂她一顿,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你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些什么。”   谢清和摇头说道:“言归正传吧,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南离温声说道:“就是觉得做了有可能错,但不做是肯定不会错的,师姐身边有那位在,而掌门是整个人间最了不起的刺客,只要她们能够坚定沉默下去,明景那个局再怎么精妙也没有意义。”   谢清和说道:“你不想成为她们无法沉默的原因?”   “要不然还能是什么?这句话你问的也未免太笨了些。”   南离这般说着,却是叹了口气,补了一句话:“而且我总得顾一下大局。”   谢清和闻言,不禁笑了起来,莞尔说道:“素纸一直不喜欢这两个字。”   “我不在乎她喜不喜欢,我只知道我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不是我一个人的能耐,和你们的支持有着绝对的关系。”   南离认真说道:“那我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肆意而为,非要临渊而行,不弄险便不舒服。”   谢清和微微一怔,想到自己如今也是清都山掌门,笑容里便多了些感慨,说道:“我明白了。”   南离想了想,又道:“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你也要小心一些。”   “会的。”   谢清和认真点头,把这句话应了下来。   谁都能够猜到,她前往学宫重游故地为的不是追忆当年,而是与某个名字不能被提起的人私下会面,以解相思之苦。   类似这样的流言蜚语,最近在中州修行界传得很凶,茶馆酒肆里几乎全都是相关的话语。   对他人隐私的好奇,是人类难以抹去的本性之一,唯有极少数人才能克制。   故而中州五宗在这件事上明明没有推波助澜,只是当作没有听到,给了个默许的态度,便让相关的传闻漫天飞舞。   事实上,清都山方面只要愿意开口,那所有的传闻便会瞬间消失无踪,就像是炎炎烈日映照下的冰雪。   中州五宗甚至委婉询问过谢清和,要不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想这位曾经自证过心胸狭窄的小姑娘生气,演变成严重的外交问题。   但她拒绝了。   原因没什么不足为人道。   她只是在借这件事,向某些人以及世人再次郑重强调那件事。   ——怀素纸是她的人。   当然,这句话也可以调转过来,都是无所谓的。   只要能在一起就好。   谢清和这样想着。   ……   ……   在前往岱渊学宫的途中,谢清和还去了一趟明知山,与山上的小老虎玩耍了数日。   然后她再往东安寺去,引得很多大人物都紧张了起来,最终却是在山下的小镇落脚,在南离的陪伴下寻寻觅觅,最后徒留一声叹息。   当年东安寺之变后,她和怀素纸在市井小巷里吃过一顿火锅。   那是她很怀念的一顿饭,本想再尝尝当年的味道,却没想到那家店已经没了。   岁月从来不等闲。   这让谢清和的情绪有些不好。   最明显的变化是,她不再沿着当年的路途前行,对比往昔,而是登上了飞舟。   与此同时,南离也渐渐忙了起来。   道盟之主这个身份,比起八大宗掌门来得更为沉重,便是重在有无穷无尽的世俗事务要处理。   她不是莫由衷,没有办法凭借积攒下来的威望,让自己在清闲的同时保持着对道盟的绝对掌控力,她想要对得起身上背负着的那些信任,就只能亲力亲为去处理这些事务,站在最高处深入了解道盟。   与前皇朝不一样,宰治人间五千年的道盟,看似人心散涣,已然行至生命的最后,却对中州各地仍旧有着说一不二的统治力。   八大宗的威严早已深入人心。   哪怕近些年来,中州五宗连番受挫,不再像过往那般不可匹敌,仍旧没有影响到这个刻板印象。   在很多普通人的眼里,近些年来的这些斗争,本质上都是八大宗的内乱,是清都山又一次想要倾巢而出南下。   至于元始魔宗和元垢寺乃至阴府,都不过是八大宗手中的刀罢了。   境界稍微高一些的修行者,心中的看法确实有所变化,但也不会为此做些什么,只能麻木地跟随大流,祈祷战争不会爆发。   这些事情侧面说明了,道盟或者说中州五宗在税收这件事上,至今仍旧没有出现问题。   与此相比起来,元始宗……着实穷的过分了。   南离私下独自推算过,神都大阵需要耗费的各项资源,最终得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神都大阵在日常运转的情况下,每过十年,耗费的资源就能造出一艘最高层级的飞舟。   如今的元始宗最多也就坚持十年。   这还是刨除维护方面的不可避免耗费后的结果。   中州五宗却能数千年如一日,让神都大阵始终运转,其底蕴之深,是真的深不可测。   师姐的想法果然是对的。   想要战胜中州五宗,那就不能拖长战线,必须要毕其功于一役。   ……   ……   东海之畔,浮仓山。   怀素纸站在崖边,吹着海风,没有回想当年那场血案。   云妖不在她的身旁。   “这里是你当年和她生活的地方?”   楚瑾的声音里听不出好奇,仿佛只是正常的寒暄。   怀素纸嗯了一声。   楚瑾侧过身,望向身后的青葱山岳,说道:“我记得浮仓山辩难死了很多人,你和她看着满地断肢残肉,就不觉得碍眼吗?”   “那些人是九山杀的。”   怀素纸摇头说道:“而且当时我不在。”   楚瑾忽然听到这桩惨案的真相,有些感慨,说道:“南离倒是被害惨了。”   怀素纸问道:“你很欣赏南离?”   “是一种比欣赏更加复杂的感觉。”   楚瑾的心情似乎不错,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说道:“我一直觉得南离就是当年的我,因此我每次看到她都会忍不住想,如果我当年坚持下去,结果又会如何?”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会很辛苦。”   楚瑾听得懂。   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她温声说道:“清都山上的岁月确实悠闲,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无聊,但修行这件事到了后半段,本就会来得无趣。”   怀素纸望向天空,随手摘下一段春光,玩弄在指间,说道:“是吗?”   “因为破境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否则司不鸣也不会蹉跎到前些天才堪堪踏入大乘,比我和你师父慢了整整数十年。”   楚瑾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感慨说道:“像你这样为天道所爱的人,古来今来也没几个。”   怀素纸听得很清楚。   为天道所爱这五个字,楚瑾说的意味深长。   不用仿佛,这就是在提醒她,让她对自己的修行速度产生猜测,从而怀疑到某个人的身上。   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楚瑾也不强求,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交代说道:“到时候你给他们父女留些时间,别全都占用了。”   是的,两人今日之所以会在浮仓山上见这一面,是为了数日后在岱渊学宫的那次相见。   谢清和很久没见过怀素纸了。   为此她请求自己的父亲出面坐镇,阻绝中州五宗可能存在的心思,也就是理所当然的心思了。   楚瑾对此本没有感觉。   奈何……她的丈夫很喜欢。   父女久不相见,想念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这些年来,两人走遍了整座中州,除了长生天峰还没去过以外,世间已无风景可看。   风景都已看透,剩下的还有什么能看?   无非就是人而已。   她的丈夫不愿重回北境,于中州人生地不熟,难得有机会与女儿见面,又怎能不高兴?   她见他高兴,便也高兴了。   都是很寻常的小事。   ……   ……   “我知道的。”   怀素纸平静点头,接着说道:“清和想必也惦记着你们,就算我不做,她也会为你们留时间。”   楚瑾随意说道:“她若是惦记我,只怕也是惦记着不要见到我。”   怀素纸微怔,然后发现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说道:“这像是你会喜欢的事情。”   楚瑾闻言失笑,说道:“你说话还是这般直接。”   这场谈话的气氛很是愉快,始终轻松。   也许是这个缘故,怀素纸难得说了一句平常不会说的话。   “我一直都觉得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喜欢我。”   这句话很骄傲。   是怀素纸少有的骄傲,因为她不怎么喜欢谈论自己的容貌。   楚瑾笑着说道:“事实的确如此。”   说完这句话,她就此结束这场谈话,转身离开。   谢渊就在山道旁等着她。   她和云妖擦肩而过,不经意间看到了小姑娘眼眸里的那些高兴,想着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发现这确实是有道理的。   当初的她不也挺喜欢怀素纸的吗?   ……   ……   三艘飞舟破开茫茫雨云,伴随着骤然出现的天光,降落在岱渊学宫前。   学宫正门已开,数百位教习站在雨中,任由衣衫微湿。   江半夏位于最前方。   在她身后的是庄高阳,以及学宫的诸多老先生,其阵势之大,只比数年前谢真人到访的时候稍差些许。   不多时,学宫前的广场已经人满为患。   谢清和与南离自然是最后才从飞舟上下来的,在她们出现的那一刻,广场上几乎所有人都弯下了腰,在认真行礼。   江半夏点头致意。   就在她准备按照规矩,把该走的流程都走一边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一句迫不及待到极点的话。   是谢清和说的。   “她人在哪?”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神情不变,眼神微冷。   她静静看着已经长高了的谢清和,心想你连这一时半刻都已经等不及了吗?   PS:可能你们不信,我正在重看这书……这本书是去年十月十九号发的第一章,距今是真的过去了整整一年时间,大体上的情节我记得很好,也有大纲留存,但某些细节我确实是记不清了。   现在这书进入最后两卷,很多情节都已经开始正式收尾,我得功利性地重看一遍,把记不清的地方找出来,哎,要是能问你们就好了。 第五章 落花流水   “她自然是在她该在的地方。”   江半夏轻声回应,唇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眼里的微冷已然消失。   谢清和闻言,墨眉微微蹙起,对此很显然是有些不满,但也没有说什么。   江半夏接着叹了口气,听上去有种宠溺的意味,似是无奈问道:“而且你和我说这话,有没有想过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谢清和翻了个白眼,理所当然说道:“是有人不知道你和我清都山的关系?还是有人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江半夏说道:“都是知道的。”   “既然大家都知道,那我有必要遮遮掩掩吗?”   谢清和神情骄傲,淡然说道:“至于找你麻烦?你是岱渊学宫的掌门真人,这世上有几个人够资格找你麻烦?而且谁敢拿这件事找你麻烦,就等于是在找我麻烦。”   骄傲是无法遮掩下去的事物,就像那些被明白的道理,永远散发着最为动人的光彩,教人无法忽视。   故而广场上的每一人,都清楚听到了她的这番话。   没有人说话,全都维持着沉默。   仿佛时间定格在众人行礼的那一刻。   下一刻,这种沉静被打破了。   江半夏微微一笑,笑容很是感慨,说道:“你这未免也霸道了些。”   谢清和看着她说道:“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件该执着的事情,要是遇上了这样的事情都不敢霸道,未免太过懦弱了些。”   话中隐有深意,可见锋芒。   南离一直在两人旁边,此刻听到这一句,便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   “该走了。”   她笑着提醒道:“雨下个不停,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江半夏轻轻点头,便是同意了这句话。   然后她干脆放下了本该要有的那些规矩与流程,与谢清和说了声请,便转身往学宫大门走去。   谢清和与南离随之而行。   整整数百人跟在她们的身后,而这数百人皆是道盟八大宗的中流砥柱,换做今日之外的绝大多数场合,都是备受尊重的大人物,这时候却只能站着如喽啰。   ……   ……   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这句话里的字面意思只对凡人有用,修行者自是不必在乎。   就像谢清和明知道中州五宗的视线就在身上,死死盯着与她见面的每一个人,但她还是毫不在乎地要把这块豆腐夹起来,要一口给狠狠吃下去!   岱渊学宫在临近东海一侧,建有高楼,其名摘星。   这栋高楼平日里负责接待身份贵重,但却没有那么贵重的人,当年谢清和与怀素纸就是在此处落脚,后者更是从高楼中御风而出,一剑横空斩去,斩断了一场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战斗。   虞归晚不愿重回故地,因为她不曾在岱渊学宫有美好回忆。   故而当初来过房间里的三人,如今只剩其二。   “那时候也是一个阴雨天。”   谢清和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回忆着当时的画面,发现一切真的很像。   怀素纸说道:“嗯。”   谢清和想了想,又说道:“还真没有什么此去经年的感觉。”   怀素纸说道:“因为你我都还年轻,往后的岁月还漫长,类似这样的感受很难来得浓烈。”   当然是年轻的。   在修行界的很多人看来,两人如今的年龄仍然能算是少女,事实上也很少人会用女子来称呼她们。   然而谢清和想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她偏过头,盯着怀素纸的侧脸,神情认真说道:“我很想你。”   “嗯。”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知道的……”   话音戛然而止,不是因为她莫名词穷,而是她的嘴被某人给堵住了。   谢清和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便直接亲了下去。   不知何时,那扇窗就被关上了。   房间一片昏暗。   安静的有些怪异。   然而就在片刻后,忽然有吱呀吱呀的声音响了起来,听着像是椅子遭受重压时的惨叫。   就像是有人在椅子上翻了个身?   紧接着,一道急促的呼吸声悄然出现。   很奇怪的是,这声音落在耳中竟然有种可爱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出自于那个曾经的小姑娘口中?   吱呀的声音没有停过,就像是窗外的雨水,很好地掩饰那些急促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一缕天光落下,艰难地刺透窗户,映出了那一道银桥。   银桥断开。   摇椅再次传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却怎么也掩埋不下那一声满足的叹息了。   “你这人也太霸道了。”   谢清和咬着下唇,盯着那扇被关上的窗,似是抱怨说道:“哪有你这样的。”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说道:“换做别的时候,我能接受霸道这两个字,但这一次不行。”   谢清和有些羞恼了,嚷道:“这不还是怪你吗?非要和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我们还年轻,岁月还漫长……你要是不说的话,我怎么可能做那些事啊,难道我不要脸的吗?”   怀素纸沉默片刻,有些无语,提醒说道:“是你着急到连话都不愿说。”   谢清和怔了怔,双颊瞬间再次炙热,羞愤说道:“我哪有在着急啊!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我怎么可能在着急着那种事情啊?”   怀素纸心想你连刚才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再和我说自己不着急,未免太假了些。   这般想着,她却没有拆穿小姑娘,而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你不是什么人,你是我的人。”   房间一片安静。   片刻后,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哎,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这次我就原谅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努力地想要平静,抑制着声音里的起伏。   只是她那分外明亮的眼睛,还有眸子里掩之不住的喜悦,都在充分说明着她有多么的高兴,远不止是原谅这么简单。   怀素纸看得很清楚,依着小姑娘的意思,维持着沉默。   两人就静静地坐在同一样摇椅上,享受着这种美好的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忽然侧过身子,往怀素纸的耳垂贴过去,抑着羞意说了一句话。   “我们……去床上吧。”   “……啊?”   怀素纸怔住了,是难得的措手不及。   哪怕风雨笼罩大地,人间已然一片晦暗,但天光犹在,尚未真正入夜。   为何她就听到这么一句话了呢?   “不行吗?”   谢清和盯着她的眼睛,大有她敢拒绝,便一口咬上去的狠劲。   怀素纸没有回答,干净利落地抱着她站起身来,往尚未滚过的床走去。   谢清和很喜欢被抱在怀里的感觉,不只是温暖的缘故,更是因为这可以让她把某些事物看得更加清楚。   她忽然说道:“真像是一座山。”   怀素纸没反应过来,问道:“嗯?”   “我说错了,应该是两座山。”   谢清和知错就改,毫无坚持地改了口。   怀素纸便也听懂了。   三言两语间,她已经抱着谢清和走到床边,一并倒了下去。   也许是害怕未知的缘故,两人没有立刻去做那件事,继续说起了话。   “你会不会觉得有些突然?”   “还好。”   “为什么是还好,感觉这两个字听着就很可恶。”   “可能是因为你和我早就有做这种事情的理由了?”   “……听起来你好像一点儿都不心动。”   “这句话很笨。”   谢清和很是不满,心想哪有这种时候说人笨的,偏过头盯着枕边人的眼睛,向她索要解释。   怀素纸没有回避,说道:“你才在椅子上听过一遍,这么快就忘了吗?”   “啊?”   谢清和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忽然觉得这句话好生无耻,微恼说道:“那能是一回事吗?你怎么能混着一起说的!”   怀素纸不理她,问道:“那不是心动吗?”   谢清和无话可说,干脆直接坐起身来。   与先前不同,这次她没有椅子能坐,便只能坐在她的身上。   怀素纸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十分平静。   因为她从来不需要通过位置,对某种事情进行强调,自然能够从容。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轻响。   房间里的灯忽然亮了。   这灯并不明亮,是昏黄的,有种温暖的感觉。   很适合此刻的画面。   以及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谢清和感受着脸颊上的那些炙热,心绪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因为她越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我想要。”   她的声音看似平静,但往深处去听的话,便能听得出那一丝的颤抖。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又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怀素纸没有让她久等,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就给出了自己的回应,是明确的。   早在很多年以前,两人就已经约定好了一切,奈何世事太过多变,终不得平静,才让早该发生的故事,很没道理地拖延到今天。   说完这句话后,她抬头望向谢清和,再次认真打量着不再是小姑娘的少女。   “你在看什么……”   谢清和咬住下唇,低声问道。   怀素纸说道:“看你。”   这句话是认真的。   多年未见,久别重逢,当然要认真看清楚。   不知道是因为今日场合的需要,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谢清和脸上的妆容格外精致。   这种精致体现在她的唇瓣的红润上,流露在她的眉眼间,晕开在她的脸颊上,最终透出一种极为独特的妩媚。   是青涩的,是生疏的,是动人的,是诱人的。   但更是威严的。   这种威严来自于很多方面,与她此刻正居高临下有关,与她身上的庄严华服有关,也与她的身份有关。   她是清都山的掌门真人,今日公开来访学宫,又怎么能穿一身朴素衣裳?   以金边作为点缀的海棠红长裙,与她有着近乎完美般的切合,修饰出她的美好曲线之余,更是不断强调着她的身份,无声叙说她高居万万人之上,受尽世人仰望。   只不过因为不久前,发生在摇椅上的那场意外,这件华贵端庄至极的深红长裙,早已有了很多的凌乱。   然而这种凌乱却没有招惹来狼狈,反而赋予了一种让人无法自拔的美感。   怀素纸的目光落在这些凌乱上,看着从中透出的白皙与曲线,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一句特别到极致的话。   “我是清都山掌门。”   谢清和盯着身下人的眼睛,面无表情问道:“你知道吗?”   怀素纸微怔不解,说道:“嗯?”   谢清和的声音依旧冰冷,就像是北境的风雪:“你刚才那样做,是逾越,是以下犯上,是罪该万死。”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终于明白了。   谢清和无视她的沉默,冷漠说道:“我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再有下一次了。”   怀素纸很想说,那样的变化与我虽然有关,但更多还是因为你的不堪。   但她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想法。   谢清和不再坐在怀素纸身上,双腿分开呈半跪之姿,微微俯身,冷声说道:“知道了吗?”   这句话很有压迫感。   尤其是此刻,怀素纸被她的身影笼罩在方寸之内,没有任何退避的可能。   这真的很像是清都山的掌门真人亲自出手,将一位妖女逼入绝境当中,让其退无可退。   “嗯……”   怀素纸用鼻音嗯了一声,低声说道:“知道了。”   平日里再如何冷静,真到了这种时候,她又怎能没有半点反应?   “既然你知道了。”   谢清和的声音依旧冷淡:“那你还要我来动手吗?”   说话间,她继续俯身,不断逼近。   直至两人眉眼清晰,连呼吸都纠缠到一起。   怀素纸准备动手,却发现彼此之间的距离着实太近,于是在片刻的犹豫后仰起头,用牙齿咬住近在眼前的系带,一点点好不容易地去解开。   半晌过后,那根系带终于被抽了出来,让本已凌乱的长裙更加自由。   谢清和的神情更冷了。   她缓缓直起腰身,那根系带便从胸前跌落,竟是让衣袖也遭到了连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的肩膀,褪落至手肘的位置,堆砌成松垮的一叠。   她仍旧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你是听不清楚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怀素纸想要说些什么。   谢清和却不给她任何的机会,骄傲至极地微仰起头,居高临下说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那就休要怪我。”   昏黄灯光下。   少女美得惊心动魄。 第六章 天上人间   怀素纸有些失神。   从她的角度望向谢清和,落入眼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自上而下,是衣裙微褪后显露出的圆润肩头,仿若最为名贵的瓷器;是微微挺起的玲珑曲线,仿佛入夜后的那轮明媚上弦月;更是纤细恰当的腰身,与为松垮成一叠衣裙所遮掩的双腿……   所有的这一切化作阴影,把她笼罩在内,让她再也无暇生出别的念头,让她眼中的世界唯有她。   明明谁也没有动。   但无论她,还是她,都有着彼此正在不断接近的感觉。   于是她看到谢清和嫣红的双唇紧抿着,看到了藏在冷冽强硬神情下的极致热烈,看到这位清都山掌门眸子里的绚烂光芒。   一切不过恍惚间。   话音落下刹那,谢清和低头,再次俯身,以故作的漠然神情伸出一根手指。   右手的食指抵在怀素纸的眉心上,仿佛世间至为锋利的一道飞剑,让这位名震天下的妖女不敢动弹。   然后。   她的指尖开始下滑,没有刻意的缓慢,平静掠过鼻梁,与鼻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最终落在了那尚未淡去先前痕迹的薄唇之间。   “张嘴。”   谢清和缓声说道。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着多了些沙哑,不再是一味的冷漠。   明明是沙哑的,但这种沙哑却格外的动听,也许是因为里面藏着如丝般的妩媚之意?   怀素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落入这样的严峻境地当中。   在片刻安静后,她终究还是妥协了。   谢清和得偿所愿,神情里的冷漠没有随之而融化,反而变成了一种高傲。   她微垂眼帘,似乎连一个正眼都不愿意给予自己的敌人,很随意地吐出了一个字。   “舔。”   怀素纸听着这个看似平静的字,看着半跪在身上的谢清和,看着那在昏黄灯光下颤抖着的长裙,便知道她此时的真实模样了。   思绪不过瞬间。   落在谢清和的眼中,几乎就是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的指尖就泛起了温热的湿意。   最初是极为轻微的湿意,然而紧接着这道湿意就化作浪潮,把她彻底包裹在内,仿佛她此刻正置身于盛夏时节的海边沙滩。   在海浪的拍打下,她身子上的颤抖不断加剧,双腿险些就要支撑不住,随时都有可能直接倒下。   但她终究还是坚持住了。   代价是狼狈。   那件经受无数尊崇目光的海棠红长裙在剧烈的颤抖过后,沿着她无可奈何退让出来的道路,彻底离开了她的左手,再无任何牵挂。   只剩下半边的华贵长裙残挂在她的身上,随着她那也在颤抖的右手而动荡不休。   房间再次响起呼吸声。   不再若有若无。   是急促的。   某刻,谢清和倏然睁大了眼睛,紧紧咬住下唇。   与此同时,她毫不留恋抽出自己的手指,绷断了一道闪烁着银辉的细长线条。   怀素纸有些措舌不及。   她下意识望了过去,只见谢清和恰好收手,残留半边的华贵长裙从绷直的身上滑落,独留下最后的那两层了。   谢清和下意识闭上眼睛,想要缓和呼吸的时候……   怀素纸却不愿平静。   她伸手握住那纤细的腰身,强迫少女俯身向下,正准备动手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话。   “我让你动了吗?”   谢清和的声音自唇间流淌而出,冰冷,却带着病态般热烈的情愫。   怀素纸眼里满是惘然,下意识问道:“啊?”   谢清和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拾起那件海棠红长裙,再次认真披上。   那些动人的妩媚风光都被掩住。   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再系上那根系带。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她刚才的剧烈颤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太可能,觉得她没有那么孱弱。   就在这时候,谢清和咬了咬下唇,做了一件很不简单的事情。   她把手伸入衣领之中,让华贵长裙慢慢绷紧起来,不断出现惊心动魄的画面。   片刻后,她从中抽出了一件轻薄的衣物,几乎没有停留地往床边丢去。   “为什么……”   怀素纸看着她,迟疑问道:“……要这样?”   谢清和感受着身前那种很不一样的异样,面无表情说道:“以我的身份,既然说了不给你机会,便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俯身向下。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再无任何保留,直接压了上去,埋头在怀素纸的耳边。   也正是这一刻,谢清和所有的冷冽冷酷与冷漠无情,就像是雪崩那般彻底瓦解,再无半点的残留。   一道满足至极的叹息声响起,消散在软枕里,悄无声息。   怀素纸却听得很清楚,因为她能够感受到就在耳边的急促呼吸。   以及少女连衣裳都遮不下去的滚热体息。   她甚至能听到她那激烈的心跳声。   谢清和想要撑起身体。   怀素纸没给她这个机会,凭借过往的剑道经验,寻觅到这件海棠红长裙的薄弱之处,毫不迟疑地直接切入其中,轻轻抚住了她的后背。   谢清和无法挺直腰身,微恼之下,便对她做了同样的事情。   以两人此刻的姿势,这本该十分麻烦,好在怀素纸衣裳向来简单之余,心胸更是宽阔,骄傲地撑起了一片小天地。   谢清和行走在那片小天地里,剥去那层黑压压的铅云,让朝阳得以升起,让夕阳重回中天。   双日凌空。   怀素纸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不是漫天黑云被拨开,因为她总归会做这样的事。   真正令她所无法习惯的是,升起的朝阳与落日为人所拨弄,如水中月般荡漾着。   哪怕她很清楚,在某些比如现在的时刻,这是自然而然就会发生的事情,但知道和清楚不代表她能接受,能坦然无所谓面对。   更何况谢清和正在不断进步,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已经褪去了最初的生涩,变得娴熟了起来。   怀素纸的呼吸急促了。   于是她做了一件事。   当这件事发生后,谢清和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仿佛失去所有力量那般,从怀素纸的身上滑落下去,再也无法追逐太阳。   不知何时,床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件单薄的亵衣。   但她已经无法在意这些,她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上方。   落入她眼中的事物很是耀眼。是怀素纸的中指。   有潋滟水光缠在纤细的手指上,与昏黄灯光相映而美。   怀素纸没有说话,也没有学她那样子咄咄逼人,只是沉默而坚定地放下手,继续努力琢磨着,一丝不苟。   “你……”   谢清和喘息着,双腿早已彻底绷紧,如温玉般的脚趾蜷缩着,不断蹂躏着床褥。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清都山不让雪落下来了。”   谢清和咬着牙,强自维持着自欺欺人的冷漠,寒声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很认真:“因为雪融之后,真的会有很多……”   她没有把话说完。   在两人的耳边,早已有水声徘徊,久久未能散去。   也许是窗外那场雨太大了?   谢清和不知道。   因为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自己在成为清都山掌门,成为人间最为尊贵的大人物以后,竟还会有如此弱势的时候。   某刻。   她的墨眉忽然紧蹙,仿佛遭遇到某种极致的痛苦,没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接着就毫不犹豫地往怀素纸的肩膀咬了一口,以作报复。   当然要报复。   这可是很疼的。   ……   ……   姜园中。   江半夏与云妖对坐,在窗边。   她独自品茗,什么都没有去看,无论书还是雨景,又或者别的什么。   小姑娘没她这份闲心,正翻阅着一本旧书,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笑出声来。   在谢清和执意要去吃热豆腐后,岱渊学宫前那本该浩浩荡荡的阵势,便只能无可奈何地无疾而终。   尽管清都山一方表示晚宴可以如常进行,但所有人都对小谢掌门的出席不抱希望。   中州五宗在得知此事后,却像是一无所知那般,装作无事发生。   毕竟谁都知道谢清和敢这样做的底气。   ……   ……   “都是太阳底下的老故事,很有意思吗?”   江半夏的声音忽然响起。   “诶?”   听到这句话,云妖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小姑娘看着忽然搭话的江半夏,想了想,不解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没有意思?”   江半夏平静说道:“因为千篇一律。”   “唔……从故事的发展脉络来说,那好像都是一样的,区别应该就是换一件新衣服?”   云妖想着看过的那些书,说道:“而且就算抛开这件新衣服,我还可以看故事里的人呀。”   江半夏问道:“人?”   “嗯!”   云妖起了兴致,眼神变得明亮起来,认真说道:“故事是一样的故事的,但人是不一样的人,面对同一件事,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选择和想法,这些选择和想法,就是我喜欢看书的理由。”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说道:“有理。”   然后她接着问道:“如果那些故事发生在你的身上,你觉得自己会怎样做?”   云妖苦思片刻后,说道:“那这得看是怎样的故事了,但我觉得不管是什么故事都好,我都会去认真体验吧。”   江半夏说道:“如果故事的主角不是你呢?你只是一个配角呢?”   云妖闻言微怔,问道:“啊?”   江半夏不等她开口,继续说道:“再比如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有很多知己,与每一位知己都有着深厚情谊,都算得上是相爱呢?”   云妖恼火说道:“你不要把我当笨蛋,我可是看过很多书的。”   “嗯?”   江半夏有些意外,问道:“这怎么就是把你当笨蛋了?”   “因为你说的事情就是不可能的啊!”   云妖对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一个人可以喜欢很多个人,喜欢整个世界,喜欢山川河流,喜欢宇宙万物,喜欢见过的一切一切,但这是喜欢。”   江半夏懂了。   于是她眉眼间的郁结淡去,渐渐不复存在。   云妖的声音没有停下来。   “但爱是不一样的,爱是独一无二的。”   小姑娘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一个人只能爱上一个人,没有办法与很多个人同时相爱,要是有人这样对你说,那只能证明那人没有真正爱过谁。”   江半夏微微一笑,为这番话鼓起了掌,点头说道:“有理。”   云妖很是得意,挑眉说道:“我可没骗你,我是真的看了很多书的。”   “那你看了这么多书……”   江半夏笑意嫣然,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云妖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说道:“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问吧。”   “你爱她吗?”   江半夏微微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姑娘。   听到这个问题,云妖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如果你说的是圣女殿下,那我只能确定我很喜欢她。”   江半夏问道:“有多喜欢?”   “过一辈子的喜欢。”   云妖没有避而不谈的想法,给出的回答很平静:“人间没我一开始想的那么有意思,等到圣女殿下飞升或者寿尽之后,我应该就会回老家睡觉了吧。”   江半夏温柔说道:“睡觉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云妖想了想,最后再补了一句话:“你放心嗷,就算圣女殿下不在了,我也会看住元始宗的,唔……前提是我不讨厌他们。”   江半夏哑然失笑。   紧接着,她很认真地敛去笑意,向云妖道了一声谢谢。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   “那我继续看书啦?”   “好。”   对话就此结束。   云妖再次捡起那本书,饶有兴致地看下去。   江半夏抿了口微凉的茶水,起身推开窗户,望向为风雨笼罩的那幢高楼。   ……   ……   昏黄灯光犹在,未曾老去。   让一切显得无比清楚。   要高高在上的委身于人,无力奉还,唯有承受。   来自北境清都山的万年风雪,早已融化成道道山涧,叙说着春天的美好。   登山的人却还不满意,不顾一切阻碍,非要一再去见证绝顶的风光。   ……   ……   道盟大治四千四百零四年,岱渊学宫。   有人相爱。   有人推窗看雨听风吟。   PS:好像大伙都很喜欢看这种啊…… 第七章 春去也   “还疼吗?”   “不……”   谢清和顿了顿,低声说道:“稍微还有一点儿。”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下意识紧了紧覆在身上的薄被,微垂眼帘。   那盏昏黄的灯早已熄灭了,窗外不见天光,应是傍晚。   房间里一片幽暗。   “对不起。”   怀素纸把少女拥入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解释说道:“一开始没想那样的,但后面有些忍不住了。”   谢清和听着这话,瞪了她一眼,认真说道:“你要是忍住了,那我才是要和你生气。”   怀素纸微怔,然后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想了想,说道:“但这种事情不可能忍得住吧?”   “那……我就是会担心的啊。”   谢清和小声嚷着,渐渐生出些羞意,但还是鼓起勇气,看着她说道:“因为你这人一直就是淡淡的,看上去冷静的可怕,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你觉得意外,那我怎么知道你对这种事情感不感兴趣?”   怀素纸这才明白了过来,问道:“所以你一开始才会那样?”   “你……”   谢清和有些气恼,挣脱了她的怀抱,羞愤欲死说道:“你非得要直接说出来是吗?”   怀素纸不敢说话了,因为这确实很笨。   她再次凑近过去,却不是拥抱,而是轻轻地吻了一下谢清和,柔声问道:“口渴吗?”   听到这三个字,谢清和顿时回想起不久前的荒唐画面,想着那一直在融化的雪,那些恼意便都换做了羞意。   “嗯……有一点点渴,就一点点,不多。”   少女把声音压的很低很低,到了几近于无的程度。   怀素纸听得很专心,没有错过这句话。   她温柔一笑,为谢清和理好鬓间微乱的发丝,然后坐起身,随手以道法凝聚出一团清水,正准备饮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句话。   “诶?”   谢清和一直在看着她,此时自然发现了那些不同,睁大了眼睛,吃惊问道:“这怎么是凹进去的?!”   怀素纸坐起身时,不曾用手夹住那张薄被,真相便无从掩藏。   她凝聚着水球的右手微微一僵,然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静静地把水喝完,俯身吻了下去。   谢清和躲不开,也不想躲开。   轻轻一碰。   平静相遇。   往前的疲惫就此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分开了。   谢清和低头,很认真地舔了舔嘴唇,不想浪费那些残存的温水。   怀素纸躺在她的身边,让一切隐入那张薄被里,若无其事般说道:“一直都是凹进去的。”   谢清和愣了一下,接着才明白这是在回答刚才的那个问题。   她微微蹙眉,很是不解说道:“可刚才明明是正常的啊,和我一模一样,哪有凹进去的样子。”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犯了错,心中顿生悔意,只觉得这话真是显得自己笨极了。   这时和那时岂能是一回事?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对……”   谢清和下意识开口道歉,却在半途停了下来,乌黑眼眸微转,竟是变得理直气壮了。   她哼了一声,说道:“你以前也没和我说过这件事,我怎么知道是凹进去的,这事儿不能怪我。”   怀素纸有些无语,心想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告诉你,叹息说道:“这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谢清和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就在怀素纸以为谈话至此,准备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美好宁静时,忽然听到了极轻微的窸窣声。   紧接着。   她的身子微微一僵,墨眉渐蹙渐深,眸子里的平静宛如冰面般寸寸破碎。   她强自平静,无视落在身前的强烈压迫与灼热感,声音微颤问道:“你在做什么?”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前已无谢清和。   一道沉闷的,带着忙碌辛勤意味的声音,在被褥里响了起来。   “在给你说过的话作证明,证明这确实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谢清和说的很认真,听上去甚至有种一丝不苟的严苛劲儿。   话音刚落,一道难以言喻的复杂叹息声,自怀素纸的唇间流淌而出。   片刻后,谢清和重新出现在怀素纸的眼前,神情得以极致,眸子里满是期待。   “感觉怎样?”她关心问道。   怀素纸别过头,不想理会。   谢清和叹道:“看来是我不够努力,还得继续呢。”   话还没有说完,刚到一半的时候,怀素纸的声音便已落入她的耳中。   “已经够了!”   “真的吗?”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垂,很是高兴地笑了起来。   怀素纸低声说道:“真的。”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中尾音微颤。   就像是一根曲尽后却未得以平静的琴弦。   谢清和听得很清楚,于是更加高兴,对她说道:“还挺让人羡慕的。”   怀素纸很是不解,问道:“羡慕?”   “羡慕你这样子的。”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唔,就是觉得我要是像你这样子,你应该会特别喜欢?”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哪里乱七八糟了,我是觉得你对这个会很感兴趣啊,然后……爱不释手?”   “就为了我也许会爱不释手?”   谢清和笑着嗯了一声,温柔而坚定。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再次望向她的眼睛,看着那些清澈无所遮掩的爱意,想要说话。   谢清和见她准备开口,竟是想也不想地吻了过去,把那些话都给堵上。   然后少女撤了回来,挑眉说道:“可不准备和我说谢谢。”   怀素纸不说话了。   因为那两个字就是谢谢。   “说谢谢就很笨啊,你想哦,现在凹进去的可不是我,是你,是我很喜欢这样子的你,所以我以己及人来推断你也喜欢我这样子。”   谢清和一脸认真说道:“然后我为这个事情,简简单单地和你说了几句讨好的话,仅此而已,你哪有为这个说谢谢的道理。”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而且以我和你的关系说谢谢……你就没觉得太生疏了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看着她说道:“你说的是对的。”   “哼。”   谢清和很是得意,骄傲说道:“我一直都是对的,而且眼光还特别好,要不然怎么能把你抓到手!”   怀素纸很认真地嗯了一声,附合她。   “其实……”   谢清和话锋一转,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道:“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你。”   “啊?”   怀素纸的笑容怔住了,问道:“对不起我?”   一时之间,她竟想不通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谢清和见她不解,咬了咬下唇,压低声音说道:“就是之前……都是我在舒服,是你在服侍我,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只顾着享受了。”   听到这句话,怀素莞尔一笑,温柔说道:“刚才我也很舒服呀。”   “那肯定也是不如我之前舒服的。”   谢清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别的事情我可以无所谓,但这方面我是要和你较真到底的。”   怀素纸只觉得这真是可爱极了,微笑说道:“可你现在不还疼着吗?而且你应该也很累了吧?”   雪融以后,两人没有就着熄灭的灯火沉沉睡去。   因为相见一次太过艰难,无论她还是她,都不想把时光挥霍在哪怕幸福的沉睡当中。   “疼就一点儿。”   话至此处,谢清和便有些气恼,埋怨说道:“但还有些不舒服是真的,哪有像你那样子的,明明我当时都已经……已经那个了。”   那两个字她着实说不出口,支支吾吾着,最终还是没了声音。   怀素纸回想起不久前的画面,说道:“好像是有些荒唐。”   “但这不能怪我。”   她看着谢清和,理所当然说道:“谁让你对我那样子说话的?”   谢清和有些恼了,问道:“我对你哪样子说话了?”   “你一直在强调自己是清都山掌门。”   “这又怎么了?”   “让我很想要欺负你。”   “……”   “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想了一点儿,没想多……我想的是我欺负你。”   “结果没想到我这么厉害?”   “不是,怀素纸你怎么就得意起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故意让着你的。”   “我回忆了一下,感觉你不太像有让过我。”   “凭什么就不太像了?”   怀素纸对此只说了一个字。   那个字是舔。   以某人当时的语气,如出一辙地复述出来,没有丝毫偏差。   “你……!”   谢清和羞恼至极,欲要埋头,却被怀素纸认真抱住,因为后者害怕前者让某些事情重复发生。   很巧的是,前者也害羞的不行,只觉得自己真是丢尽了清都山历代掌门的颜面。   故而两人在相拥以后,对视一眼,便直接亲了起来。   这可以把那些令人羞涩的话,不好意思提起的事情,尽数都抛在身后。   待两人再次分开时,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也彻底消失了。   夜色已至。   “我不过去了。”   谢清和闭着眼睛,任由怀素纸把她拥在怀里,声音微沙说道:“反正他们应该早就想过会这样了。”   “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温柔,替她整理再一次微乱的发丝。   ——两人的衣裳都是在途中彻底褪去的,在最初的时候,谢清和甚至还留着发簪,束起黑发,以此彰显清都山掌门真人的威严。   此刻散落在被褥上,跌落在床的两侧的那些衣裳,都还在叙说着这些本该存在的威严。   房间有阵法维持,温度始终适宜,是最为舒服的那种模样。   纵使两人经历了许多荒唐,但身上始终没有泛起细汗,一直都是温软如玉的样子。   即便如此,床褥还是被打湿了。   北境的雪太多了。   “我很高兴。”   谢清和忽然说道:“因为这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舒服,但我最高兴的,我是和你一起经历的这些。”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也是。”   谢清和转过身,低头望向她肩膀上的牙印,不禁心疼了起来,说道:“疼吗?那时候。”   “当然很疼。”   怀素纸答的很诚恳:“但肯定没有你来得疼。”   谢清和听着这话,不知为何又高兴了起来,得意说道:“当然没我来得疼。”   那可是她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   她把最好的全都交给了她。   这般想着,谢清和心中忽然生出了些憾意,叹道:“好可惜啊。”   “怎么了?”   怀素纸没有觉得烦,很是耐心。   谢清和抑住那些泛起的羞意,小声说道:“你拿到了我的……那个,但我没拿到你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还补充了一句话:“我可没怪你的意思,要怪也是怪我自己不争气,这你可千万不能误会!”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望了一眼窗外,然后说道:“其实时间还很早,一点儿都不晚。”   话中自有一番浅意。   浅的格外好懂。   谢清和闻言,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心动的很是清楚。   然而就在下一刻,少女深呼吸了一口,咬住下唇,强自冷静了下来。   “还是不要了。”   “啊?”   怀素纸是真的不懂了,问道:“为什么?”   换做是她受了那么大的欺负,定然是要索要回来的,哪有拒绝的道理。   “怀素纸……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知道啊?”   谢清和很是羞恼,狠狠地亲了她一口,接着说道:“清都山是有很多雪,但雪再多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啊,你得等她重新落下来,积上厚厚的一层!”   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深的很不好懂。   怀素纸却明白得很透彻,因为她亲身经历过雪融后的清澈山涧。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提议说道:“那我温柔一点儿?”   “不要!”   谢清和毫不犹豫地摇头,断然拒绝道:“今晚我可以不出现,难道我明天也能不出现吗?我可是清都山的掌门真人,清都山是要脸的。”   怀素纸想要说些什么。   谢清和猜到了她的想法,眼神更加坚定,说道:“你不要跟我说这种问题可以用道法来解决,你被我咬的时候,你有用那些手段吗?”   怀素纸懂了,说道:“当然没有。”   “这是同一个道理。”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神情格外认真,一字一句说道:“我想要真实地感受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把所有的感觉都给好好记住,直到很久很久很久的以后。”   PS:这大概是小谢和纸纸谈情说爱的最后一章了。   补字数扯的一点儿题外话,现在其实已经到月底的补字数期间了,但是我又经典开始犯懒,考虑到常在河边走,总会有落水时候的风险,这个月还是准备老老实实地提前开始备战月末,今天或者明天吧,然后然后……随便求个保底刀片啥的。 第八章 夜色温柔   窗外又下了一场雨,可以好眠。   两人却是淡了赖床的心思,数句低声细语过后,掀开被褥。   一声响指。   昏黄的灯火重新燃起。   谢清和行走在灯光洒落的房间里,动作缓慢而认真地把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都收拾起来,无论自己的还是她的。   这些衣裳上残存着很多美好的痕迹,以及她想要铭记一辈子的珍贵回忆,当然要认真保存。   然后她望向床褥,想要找到那一抹怵目惊心的鲜艳痕迹,却一无所得,墨眉微蹙,有些心慌。   “你在找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温柔。   谢清和有些微羞,想要说没找什么,接着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害羞,于是勇敢说道:“落红。”   是的,这就是她在床上左右张望,想要找到的东西。   “……你忘了吗?”   怀素纸看着满是皱褶的床褥,有些无奈说道:“那时候你身上还穿着衣服的。”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顿时回想起那时候的画面,再想到自己冷声冷气地拒绝纸纸为自己宽衣解带,整个身子不由微微一僵。   片刻后,她的视线从床上挪开,落在怀素纸的眼睛里,用吩咐的口吻地说了一句话,神态自然。   “这事就当没发生过,知道了吗你?”   怀素纸忍不住看了谢清和一眼,心想这句话未免太有气势了些。   不愧是清都山的掌门真人。   她想了想,没把心中所想付诸于口,因为某人定然是要羞愤到拿她出气的。   “我帮你穿衣服?”   怀素纸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微微摇头说道:“还是不要了。”   怀素纸猜到她会害羞,没有坚持,温声说道:“那我待会儿替你理发?”   “嗯!”   谢清和答应的很快,因为高兴。   半刻钟后,两人分别穿好新的衣裳,一站一坐在铜镜前。   怀素纸挽起少女的柔顺青丝,认真开始打理,思考如何才能来得好看又适合。   谢清和看着镜子里的她,越发感到温暖,说道:“待会儿我们出去走一走?”   怀素纸嗯了一声。   今夜是谢清和到访岱渊学宫的第一夜,为此学宫特意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几乎所有师生都收到了邀请。   邀请只是邀请,不带有任何强制的意味,但岱渊学宫被称之为最接近世俗的八大宗,门中弟子又怎会不喜欢参加类似的宴席。   更何况今夜出席的不只是谢清和,更有南离这位道盟之主。   窗外还在下着雨。   这时候撑起同一把伞,并肩走在夜雨中,想想就觉得很幸福呢。   “真好。”   怀素纸为谢清和简单挽起一个发团,未曾施以发簪,随意仿佛从前初相识。   谢清和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风铃,说道:“和你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相互看过对方,牵手离开这座摘星楼。   与想象中的相差不远,此时的岱渊学宫很是安静,甚至有种时光就此停滞下来的悠然感觉。   昏暗天幕下,夜雨如线。   数十盏长生灯,或是静坐路旁,或是孤悬古老树下,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怀素纸牵着谢清和的手,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听着雨滴落在青青草地的声音,不时说些其实毫无意义的话。   谢清和却听得很认真,答得同样认真。   情人间的话,翻来覆去三千遍亦是寻常事,又怎会有半点腻烦?   这一路上她们走的很慢,因为谢清和的身子还隐隐不舒服。   某刻,夜雨飘摇。   怀素纸的发丝微沾湿意。   谢清和停下来,伸手把那一缕湿发捋至耳畔,便笑了起来。   她心想,自己这应该很有妻子的味道吧?   怀素纸也笑了笑,望向道外墙后一幢书楼,看到一位静熬灯火苦读的学子,回忆起当年的谢清和,正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极好话题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意外。   谢清和神情有些凝重,不复轻松。   “怎么了?”   怀素纸温柔问道。   “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你有关。”   谢清和望向夜雨下的远方殿宇,看着那片通明灯火,认真说道:“明景正在布局对付你师父,但现在还不清楚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话音落下。   怀素纸眼神骤冷,笑容渐渐消失。   不知为何,谢清和看着她,心中忽生酸涩。   ……   ……   “让我们最后重新理一理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事情。”   “从何年开始?”   “你我此刻身在何处?”   “神都。”   “就从那年神都开始。”   神都最高处,某座偏殿。   明景道人与莫由衷相对而坐,借着微凉的夜风,展开了这场谈话。   “也许是受伤的缘故,最近这些年里,我渐渐开始去思考一个问题。”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叹息说道:“你和我,以及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太过相信推演卜算之法了,而有些事情是推演和卜算,永远无法得出结果的。”   莫由衷安静片刻,说道:“这种相信是人之常情。”   “是的,从踏上修行路起的那一刻,我们就习惯了去用这样的手段去解决问题,而习惯是人世间第二强大的力量,仅次于时光。”   明景道人沉声说道:“因此我们必然会犯人之常情带来的错。”   听到这句话,莫由衷为他斟了一杯热茶,然后说道:“之前你没有和我提过这些,现在忽然说出来,是因为黄昏那个局?”   随着茶水与杯壁的碰撞,热雾升腾。   “不错。”   明景道人的视线穿过雾气,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黄昏是谁了。”   莫由衷沉默了会儿,说道:“是谁?”   明景道人看着他,一字一字说道:“江半夏。”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你我曾为此事有过一场推演,得出的结果与她无关。”   莫由衷神色不变,问道:“所以这次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   明景道人答的很干脆,没有丝毫的迟疑。   莫由衷沉默不语,眼神变得有些放空,食指无意识地叩打着案几。   咚。   咚。   咚。   明景道人静静看着他,心境不曾因此而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由衷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理由。”   他的眼神重新凝聚,缓声问道:“还有证据。”   “理由有很多,但证据不可能有,因为她是黄昏。”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还记得我最开始说的话吗?”   不等莫由衷开口,他自问自答道:“就从那年神都开始算起,哀帝道果之争中最引人注目的人是谁?可以是姜白,可以是谢渊,更能是黄昏和暮色,但要是你我往最开始去看呢?”   “是陆南宗。”   莫由衷的神情渐渐复杂。   “没错。”   明景道人漠然说道:“陆南宗之所以死在暮色剑下,不是因为大日如来真剑太强,而是他在接那一剑之前,道心已然碎尽。”   莫由衷说道:“关于光幕为何突兀出现,事后有过查证,结论是神都大阵遭到了干涉。”   “当时我借大阵之力,与阴帝尊抗衡。”   他说道:“黄昏凭元始道典寻得其中空隙,横加干涉,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这不是在为江半夏洗脱嫌疑,而是他太清楚此事影响之深远,必须要再三慎重。   明景道人直接说道:“但那天的一切发生的太过严丝合缝,每一步都是恰到好处,陆南宗和暮色对峙刚刚开始,黄昏就直接干涉大阵,让光幕出现在世人眼中,你觉得这是合乎常理的发展吗?”   莫由衷沉默了。   “这只有两个解释,暮色与黄昏之间存在着神都大阵也无法隔绝的联系……”   明景道人神情一片冰冷,寒声说道:“又或者,争哀帝道果的那天,她一直在我们的身边,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莫由衷说道:“继续。”   “当时通天楼上的局势太过紧张,楚瑾和周美成随时都有可能动手,谢渊就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受姜白影响的万劫门……”   明景道人回想着那天的画面,说道:“在场所有人里,以江半夏展露出来的境界最低,连炼虚都不是,因此那时候根本没有谁会注意她。”   莫由衷还是平静,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给了她可乘之机。”   “不错,然后你我再往更深处去看去想,当时的楚瑾也有很多奇诡的地方,有很多太过默契的选择,一个巧合可以用道心相印来解释,但是两个呢?三个呢?”   明景道人说道:“再结合江半夏往后的所作所为,在眠梦海上,在梵净雪原中……我想,理由已经足够多了。”   话至此处,便已无话可说。   殿内寂静无声,夜风自窗外而来,却吹不散这些沉重。   莫由衷望向窗外,看着夜空里的繁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时未晚。”   明景道人看着他说道:“解决一件事最好的时机,永远是现在。”   莫由衷忽然说道:“在今夜之前,其实我就听过相似的猜测。”   明景道人眼神微变,问道:“是元道远?”   “是的,但他只是把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没有和我说过为什么,更没有给过我理由。”   莫由衷感慨说道:“与你相比,他在证据这方面太过苛求。”   明景道人闻言,心中顿生怅然,叹道:“如果当年换一个人去清都山,或许很多事情会大相庭径。”   那年谁也不知道谢渊的境界如此之高,竟能凭清都印横跨三万里,以神识降临中州与姜白一战且不分胜负。   这让元道远北赴清都山,与谢渊对峙的意图彻底落空,甚至落入险境。   “过去可知而不可变。”   莫由衷看着他,认真说道:“真正值得你我在乎的,永远只有当下。”   明景道人自然知晓此理。   “你相信我的推断吗?”   “说实话,其实我不太愿意相信,因为江半夏真要是黄昏,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因为这有碍你的身后名?”   “大概也有一些吧。”   莫由衷笑着说道。   这番话看似争锋相对,但放在多年之交的两人身上,更多还是相互的打趣。   话音落尽后,殿内复归安静。   长时间的沉默。   明景道人忽然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莫由衷看着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随之而行。   两位站在世间最高处的至强者,如寻常老人般在廊下散步,穿过中庭,行至亭下。   自亭外望去,落入眼中的是满城灯火。   “你准备怎么做?”   莫由衷的声音已然疲惫。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我想再试一次。”   莫由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说了一个好字。   ……   ……   夜雨渐歇。   雨后的岱渊学宫很美,自藏书楼书案射出的灯火,映得屋檐上将落未落的雨珠分外明亮。   桃李春风。   江湖夜雨。   很多诗意的字与词,都会随着这一幕画面,落入人心中。   怀素纸眼中无雨,一片默然,无诗意可言。   然而只要她站在这里,便是一首工尽匠心也难以描述的诗。   在听完谢清和的讲述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这是在思考。   谢清和不敢打扰她,在旁撑着伞,撑到雨水落尽,撑到自己和她仿佛画中人。   直到屋檐那一滴雨终于落下,在青石板上粉身碎骨,怀素纸随之醒过神来。   “麻烦你了。”   她偏过头,对谢清和说道:“这件事师父必须要知道。”   谢清和认真点头,说道:“我本来就要做这件事。”   事实上,她最初是打算把这件事在今夜告诉江半夏的。   只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以及某种忍耐多年的强烈冲动,让她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这些。   但她不觉得这会出问题,因为中州五宗知道她爹就在这里,那岱渊学宫就肯定能够太平。   怀素纸接过那把伞,合起。   然后她说道:“走吧。”   谢清和有些失落,但没有表现出来,微笑说道:“我就不陪你过去……”   “你在想什么?”   怀素纸握住她的手,说道:“我是说继续散步。”   “啊?”   谢清和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你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师父吗?”   怀素纸说道:“怀云就在师父那边,让她说一声就好。”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心生喜悦,甜的不行,但神色反而凝重了。   不只是因为她要装模作样,也是她担心这会引发凡人最爱看的婆媳矛盾。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应该要你当面说的吧?”   “都是一句话的事情,我说和怀云说,没有任何区别。”   “是这样吗?”   “而且。”   “而且?”   “你我好久不见,总该要有些自己的时间。”   怀素纸说的很认真。   谢清和听得格外开心。   雨尽云残。   月现。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   谢清和望向前路,看着若有若无的灯火,心中却无半点阴霾。   她觉得,她们定然能够走到最后。   PS:两更失败。 第九章 涛声依旧   夜色下的未央宫灯火通明,宾客尽欢的觥筹交错声越窗而出,在春风中肆意流淌向远方。   清都山掌门真人的缺席,早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故而没有人为此过分失望。   更何况这是南离成为道盟之主后,第一次正式出访,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近些年来,岱渊学宫囿于门中风气的变化,以及掌门真人的境界缘故,在修行界里表现得渐渐低调了起来,隐有衰退之势。这让岱渊学宫内不少习惯凭借辈分,随意指点抨击万物万事的老人心生不悦,只是陆家的惨案犹然在目,迫使着他们选择沉默罢了。   南离与谢清和的到访,再一次让这群老人感受到被重视的感觉,又如何能不为之喜悦,尽情尽兴?   满堂华彩下,江半夏却在殿后露台,独享幽静。   云妖依旧在她身旁,但没有看书,而是很认真地复述了一遍那件事。   江半夏静静听完,回头看了身后殿内的热闹画面,淡然说道:“明景给我设了一个局吗?”   云妖嗯了一声,想了想,好奇问道:“你不会觉得大师有问题吧?她都没和你说这个事儿。”   “不会。”   江半夏知道话里的大师指的是南离,摇头说道:“我不喜欢怀疑人,既然相信,那我自然会相信到底,更何况她都不知道我是谁。”   云妖有些无语,说道:“这不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意思吗?为什么非要说的这么详细?”   江半夏说道:“怕你听不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分外温柔,声音更是如此。   故而云妖着实没忍住,很认真地对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江半夏没有直接回答。   “知道,本身就是一种因果。”   她轻声说道:“因此无知才会被人认为是一种幸福。”   云妖越听越迷糊,着实受不了她这种神神叨叨的说话方式,恼火说道:“直接一点儿行不行!”   江半夏看了小姑娘一眼,微笑说道:“你不是嫌弃我刚才把话说的太直接了吗?”   云妖睁大眼睛,满脸的惊讶,心想你这难不成是在和我置气?   震惊之下,小姑娘连话都忘了说,看上去很是笨笨。   江半夏很喜欢这样的云妖,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换做我是明景,那我在设出这个局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让局中人知晓这个局。”   “可……这不是阴谋吗?为什么要让你知道?不该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吗?”   “不要将事情局限在某个单独的词语上面,无论阴谋还是阳谋,本质上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采用的手段,区别只在于完成目的过程中所造成的影响,仅此而已。”   “可以麻烦您说的简单一点儿吗?”   云妖神情凝重,墨眉深蹙,小脸肃然地看着江半夏,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口骂娘了。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你问我答,怎样?”   云妖想了想,觉得这也未尝不可,说道:“那我要是问漏了什么,你记得告诉我,这些话可都是我替圣女殿下问的。”   “好。”   江半夏答应的很爽利。   云妖问道:“你知道明景这个局是怎样的吗?”   言语间,小姑娘很自然地模仿起了怀素纸的腔调,以此强调这场谈话的严肃程度。   江半夏见到这一幕,不由想起那个小大人模样的徒儿,唇角流露出一抹缅怀过去的笑意。   云妖看着就来气,说道:“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儿啊?我这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出事了,圣女殿下她会很难过的!”   “抱歉。”   江半夏敛去笑意,然后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明景这个局是怎样的。”   “啊?”   云妖怔住了。   江半夏神情平静,说道:“我又不是天道化身,如何能知晓万事的源起?你真以为元始道典无所不能吗?”   云妖很是老实,说道:“那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圣女殿下告诉过我,你连别人念你的名字都能知道,元始道典这么厉害,顺着线头摸到线尾,应该也没什么。”   江半夏无言以对。   片刻后,她叹息了一声,解释说道:“素纸说的是真的,但做到这件事的前提是境界,以明景和莫由衷的境界,完全可以隔绝我的感知。”   “至于你说的,握住线的一段,直接去往线的尽头,本宗数万年漫长历史当中,有如此境界的祖师最多也就三位,而且都是在飞升前一刻才做到。”   她看着云妖的眼睛,好生无奈说道:“你未免把我看得太高了些。”   “好像是这么回事……”   云妖摇了摇头,说道:“但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你是圣女殿下师父,我肯定要把你看得高一些的啊。”   江半夏闻言微怔,然后笑了起来,几分愉快。   “言归正传!”   云妖认真说道:“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江半夏微笑说道:“什么都不做。”   云妖问道:“如果他们猜到你就是黄昏呢?”   江半夏笑容依旧从容,随意说道:“猜到又能如何,只要没有证据,所有的怀疑只能是猜测,没有资格被摆在台面上。”   云妖好生不解,茫然问道:“办这种事情还需要证据的吗?”   在小姑娘眼里看来,一位魔道巨擘成为正道大宗的掌门真人,这堪称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了。   无论动用多么激进的手段,只要能够解决问题,那就都是值得的。   “当然需要,因为岱渊学宫不是寻常宗门,是道盟八大宗之一。”   江半夏淡然说道:“更关键的是,这件事涉及到岱渊学宫的万年清誉,陆南宗本就死的不清不白,我要是再出问题,岱渊学宫的颜面何存,何以立世?”   云妖听懂了,说道:“所以这里的人会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之前,必须要尽全力来保护你。”   “不错。”   江半夏望向远方,看着雨洗后的夜空,轻声说道:“因此这件事真正正确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只要我什么都不去做,那我就能做到一切事。”   云妖越听越觉得难以理解,说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江半夏收回视线,望向一脸懵然的小姑娘,再次想起年幼的怀素纸。   她唇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以当年听到的那些话,作为这场谈话的结束语。   “因为在我出手的那一刻,便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开始坍缩凝聚为独一无二的真相。”   “而真相的出现,便是在给予明景破题的可能。”   “再以下棋作比喻,现在明景已经落子,那只要我不落子,局势便会停在原地,难以向前。”   听完这三句话,云妖再次坚定认为,这就是在故弄玄虚。   小姑娘面无表情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明景会相信你能做到一切事?”   江半夏莞尔一笑,给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回答。   “因为我是黄昏。”   她说道:“而明景相信我是黄昏。”   ……   ……   神都,殿外亭下。   莫由衷问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明景道人反问道:“还记得在长生天峰上,你我说过的那些话吗?”   莫由衷当然不会忘记。   那些话总结下来是旁观者清。   唯有身在局外,不曾步入暴雨中,才能更好看清雨中发生的一切细节,得到被掩藏起来的真相。   明景道人接着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而死,倘若我真的死了,希望你能借我的血看到真相的一角。”   老人沉默了会儿,然后平静说道:“至于玄天观……观内还有几位老人活着,不至于迎来灭门之祸,不用我担心。”   莫由衷问道:“你可有喜欢的人?”   这话问的是谁来当玄天观的掌门。   “没有。”   明景道人笑了笑,笑容很是复杂,说道:“以前我一直很喜欢月楼,但江半夏之所以能够成为学宫之主,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让她成为掌门,既然如此,那就看谁更争气吧。”   莫由衷不再多言。   事实上,他就是想要听到这句话,确定陆月楼没有任何希望。   如今的中州五宗已在悬崖边,无法再承受更多的风险。   就算陆月楼是清白的,但只要她和元始宗存在关系,那就绝对不能坐在关键的位置上。   “南离你怎么想?”   莫由衷忽然问道。   神都不久前的那场剧烈风雨,正是因为玄天观一直坚定支持南离,不再与长生宗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才让南离有了上位的可能。   当时他为此有过不解,曾经想过修书一封询问究竟,但为了尊重自己的多年挚友及盟友,那封信最终还是没有被送出去。   明景道人说道:“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永远是她在做什么。”   莫由衷皱起眉头。   “放心。”   明景道人拍了拍老朋友的肩头,笑了笑,说道:“很快一切都能迎来答案。”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离开亭下,踏入夜色中。   莫由衷看着老人的背影,知道今夜此别后,此生难有再见之日。   ……   ……   朝阳早已升起,天地间一片温暖的红。   东海的涛声依旧。   远方海平线上有黑点若隐若现,应是一艘大船,也不知能否凭一张旧船票做个乘客。   怀素纸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感受着肩头的重量,道心渐渐平静。   不知何时,谢清和已经依着她的肩膀睡过了去。   哪怕是熟睡的此刻,少女的眉眼间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呼吸平稳而放松。   都是幸福的模样。   晨风中传来脚步声。   怀素纸没有回头。   来的不是谢真人,而是云妖。   小姑娘走到崖边,俯身低头望向谢清和,看着她倚在自家圣女殿下的身上,不禁生出了些艳羡。   “师父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的声音压得很低。   昨夜她与谢清和说的是实话,她没有把时光分给任何人,包括师父。   云妖如实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我觉得除了有些地方在故弄玄虚之外,听起来还是挺有道理的。”   怀素纸说道:“那就按她的意思来做。”   话音落下,谢清和恰好醒来。   这一觉她睡得不算久,大概只有半个时辰多一点,却睡得相当之好。   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才发现云妖就在旁边,眼神瞬间明亮了起来,说道:“好久不见!”   云妖也很喜欢她,颇为亲昵地打了个招呼。   谢清和站起身,开始和云妖唠叨,没有半点多年未见的陌生。   怀素纸看着两人,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曾经把谢清和视作小姑娘,而云妖如今被她视作小姑娘……这两位‘小姑娘’又都和她有着亲密到极点的关系。   如此想来,现在这一幕画面还真是意味深长了。   这场叙旧没有维持太久。   当然是因为怀素纸的开口打断。   与心中的那抹奇怪感觉无关,而是她确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父女再见。   比如母女再会。   当然,谢清和不见得会喜欢后一件事,毕竟她向来害怕自己的母亲。   “我们要分开了……是吗?”   “嗯。”   怀素纸轻声回应,认真抱住她。   谢清和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早在见面之前,就已经想过分别的这一刻,为此做过很多的心理准备。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到来,她却发现事前做的所有所有准备都是无意义的,都是泥做的城墙,一触即破。   还是无法平静。   还是难过不已。   就像这东海的涛声,自千万年前至今天,始终轰鸣如雷。   这就是会让人悲伤的事情。   谢清和咬住下唇,把所有的这些情绪都忍住,留下若无其事的自己。   她不再年轻,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的小姑娘了,理应平静。   “我们会在一起的。”   怀素纸的声音无比认真。   “我知道。”   谢清和离开那个温暖的拥抱,嫣然一笑,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远方的朝阳,沉默了会儿,喃喃问道:“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次呢?”   怀素纸望向少女眼中所见风景。   片刻后。   她温声说出了自己的道号。   “现在是日出,那就等暮色到来的时候吧。”   ……   ……   当怀素纸和云妖离开崖畔时,谢楚二人随之而来。   山道平缓而宽阔,足以容纳数人并肩通过,无须停步。   此刻四人却都止步了。   谢真人看着怀素纸,忽然说道:“我忽然有些后悔了。”   楚瑾望向他,眸子里是不解。   “早知今日之事,当年初见之时,真不如让你来做清都山掌门。”   谢真人的声音里满是感慨。   “若真如此……”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我应当感谢前辈的不予造化之恩了。”   几句话   目前是九万四千字,距离十五万字相差不远了,而时间还剩下七天。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从今天开始提前启动,好让月底不那么挣扎,至少是不用最后一天写个快两万。   然后剧情方面也到了比较激进的时刻,比如小谢和纸纸的谈情说爱,我感觉大伙应该是没猜到会这么直接的……应该吧?   然后目前也算是写了两百万字了,一整年的时间,很感谢大家能陪着我一路走过来,要是没有你们,肯定是写不到这时候的。   还有,一般在更新完后,我都会修改一遍的,和修改之前会有不少的区别,这是因为死线的缘故,也是因为我习惯在更新后修改,大家看之前尽量刷新一下。   最后的最后。   求订阅。   求订阅。   求订阅。   这个对我很重要。 第十章 拜见掌门真人   “不予造化之恩吗?”   谢真人哑然失笑,觉得这话好有意思,自然不会有什么羞怒的情绪。   他笑着挥手,就此与怀素纸和云妖别过,向临海崖畔走去。   两行人就此擦肩而过。   行至山道弯处时,怀素纸忽然停下脚步。   云妖看着她,不解问道:“怎么了?圣女殿下。”   “没什么。”   怀素纸轻声说着,回头望向身后。   落入她眼中的画面很是温馨。   朝阳洒落的光辉,为那一家三口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就连楚瑾都在唇角露出了真实的笑容。   “真好。”   怀素纸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说道:“我们也该去做正事了。”   如果不是谢清和的缘故,她和云妖根本不会出现在岱渊学宫,此刻大概还在为禅宗阴府之事奔波。早在春天到来之前,元垢寺便已同意了阴帝尊的条件,愿意给予其所需之真经。   至于理由……   再多的怨恨,归根结底还是敌不过时间,以及重回人间的强烈渴望。   更何况禅宗阴府在多年以前,本就是一对盟友。   从某个角度来看,阴府甚至是这段关系的最大受害者,元垢寺既然想要修复这段关系,为此付出一定代价,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云妖顿了顿,又说道:“周围有很多人在盯着我们。”   怀素纸嗯了一声,平静说道:“先不用管,等离开的时候再做处理。”   很显然,那些都是道盟的人。   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她所眼熟的那些身影近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很多陌生的气息。   这些陌生的气息来自长生宗的寻真峰,玄天观的无明道,太虚剑派的独一峰……   所有这些地方有着一个相同的存在起源,即是为宗门利益行走于黑暗之中,在鲜血中沉默耕耘。   换而言之,这是中州五宗最为核心的嫡系力量。   从这些地方出来的人,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一位刺客,是一个杀手,与光明正大这四个字毫无关系。   怀素纸与这群人有过不少交道,心中自然不会生出多余情绪。   此时之所以不做处理,只不过是因为身在岱渊学宫,不方便动手罢了。   在清都山到访后,岱渊学宫为中州承担起了很大程度的外交重任,在双方无声的暗中默认之下,此时的学宫颇有几分中立之地的味道。   她不希望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平静一旦成为过去,万事万物都将流动起来,届时她所在意的人都将会变得无比忙碌,不得片刻休憩。   更重要的是,师父和南离都会因此多出暴露的可能。   这般想着,怀素纸对云妖说了句话。   “去见阴帝尊之前……”   她说道:“我们要先把线索送给宋辞。”   ……   ……   晚春晨光下,有纸鸽乘风而来,深入学宫故园。   某座与梅园相近的楼阁里,南离睁开双眼,望向落在身前的纸鸽,神情流露出不解。   按照她事前的吩咐,今日正午之前都不会有人或事情打扰她,然而这纸鸽却能穿过小楼阵法落下。   唯一的解释是,这件事至关重要。   她没有思考太久,从纸鸽上取出了这封情报,静静看完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这份情报,或者说明景道人的亲笔信,一共没有几个字。   意思也很简单。   ——他准备动手了。   南离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纸鸽背负而来的这封亲笔信开始焚烧,片刻过后即消散无踪,连灰烬都不剩下。   信上没有要求她去做任何事,只是简单的告知,事情即将发生。   她沉默静思许久,还是想不通明景道人到底要怎么做,起身行至窗前,想要借晨风醒神的时候……天边再有纸鸽来。   仍旧是明景道人通过道盟的情报渠道,向她送来的一封亲笔信。   南离神情凝重。   她沉默片刻,指尖没有一丝颤抖地拆开了这封信,然后眼神微变。   信上所言依旧在她意料之外,但意思始终清楚。   ——不久后将会有一件事需要麻烦她,请她留在岱渊学宫,静待时机。   这算什么?   南离看着手中的信纸,忽然觉得这事好生荒唐,心想你这是向我宣布不久以后你要宣布个事情吗?   如此嘲弄想着,她的道心渐渐宁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有敲门声响起。   是她的师妹。   南离头也不回,问道:“什么事?”   门外认真给予回答。   “江宫主想见师姐您。”   ……   ……   江半夏当然想要与南离见面。   原因很简单,去年她离开神都之前,后者曾与她说过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决定要与南离相认,在下一次见面。   奈何昨天那场雨来得太急,让她失了心境。   后来又得知明景之局,不得清闲,这才让事情拖沓至此刻。   从某些角度来看,这时候相认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决定,很容易落入明景的局中,但她反而觉得这才是正确的决定。   至于这和昨天对云妖说的不同,她又怎么会在意?   那本来就是糊弄小姑娘的话。   现实不是棋局,别人不会因为你不落子,便只能无奈等待下去。   更何况就算是棋局,执棋人也不能永远举棋不落——这样会超时的。   在明景即将动手的此刻,她必须要有所准备,告知南离自己的真实身份,无疑其中最先要做的那一环。   有推门声响起。   与过往不同,为了彰显郑重,这一次见面是在那座梅园。   恰逢春天,满园梅花争相盛放,落入眼中的景色尤为灿烂。   南离沿着小道前行,绕过一处静美水池,便来到了那处静室内。   静室的风景很好。   这是一种带有疏离感的美好。   那一方水池倒映着天空,以稀疏白云此作为界线,把园中盛开的梅花隔绝在外,赋予深远与空旷的意味。   清风徐来,水波微兴。   江半夏没有起身,甚至没有说话,只为南离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下。   南离依言行之,端起茶杯浅尝一口。   就在她放下茶杯的那一刻,江半夏抬起手,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仿佛晨钟,又似暮鼓。   一道涟漪在南离心中泛起,不断壮阔,于极短时间内化作一道波澜。   某段深藏在她识海深处的记忆,随着这道波澜的冲击,不断落下尘埃,显露出最初的原本面目。   那是眠梦海上的一桩旧事。   她担心师姐错信江半夏,为此在深夜时分前往后者的房间,与之进行了一场极为直接的激烈谈话。   在那场谈话当中,她有意展现出极其强烈的压迫力,想要让这位岱渊学宫之主屈服,放弃继续接近师姐……   然而这心思却被一语道破。   很自然地,她发现这位江教授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于是她开始断定对方是长生宗的人,准备再次强硬起来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结果。   南离回想起这些往事,哪里还能平静得下来,神情变得无比复杂,有些震惊,有些茫然,有些错愕。   但更多的无疑还是恍然大悟。   她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师姐会在东安寺外告诉她,在她成为道盟之主这件事上面,将会有人坚决支持她,让她不必太过担心。   紧接着,她又觉得自己好生愚笨,为何连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的存在?   不过这种想法消失的很快,因为她想到眼光高远如莫大真人,对此依旧一无所知,便得以心安。   是的,谁能想到事情竟会是这般模样呢?   高坐云端之上的道盟八大宗,竟然有两位掌门出自元始宗。   这是何等荒唐的事实啊?   这当然不能怪她。   南离道心稍安。   下一刻,她准备起身行礼,以此表示尊重,却又及时想起明景送来的那两封亲笔信,想到此刻有可能被人盯着,便只能强行冷静了下来,抑制住自己的冲动。   于是她的身子变得有些僵硬。   这种僵硬可以被理解为坐立难安。   事情还没有完。   当她得以冷静后,某些先前被她刻意忽略过去的事情,便如鱼在水里吐出的气泡,渐渐冒出水面。   最先冒出水面的那枚气泡,当然是她不久前亲口说过的那句话。   ——如果不是先遇到了暮色,那我喜欢的人应该会是前辈您。   南离回想起当时的对话,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嚣张得意模样,回想起当时的一切画面……   此时此刻,她忽然对禅宗和阴府生出强烈的感激之情。   要是她能在这一刻直接死去,那便是真的彻底死去,不用身入轮回,于来生承受前世带来的荒谬痛苦。   哪有她这样子和自家掌门说话的?!   南离的脸色苍白至极,明明晨光已温暖,她却仿佛身处北境寒风中,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她深呼吸一口,咬住自己的下唇,眼帘微垂,不敢说话。   江半夏也不着急,静静看着窗外的景色,时而缓缓饮上一口热茶,看上去颇有几分静待天光老去的悠闲味道,始终维持着沉默。   南离还是开不了口,因为往事太荒唐。   她犹豫半响后,以食指沾了些茶水,正准备在锃亮的木板上写字,以此缓解强烈至极的尴尬时……突然间回想起一件事。   以掌门境界之高深,必然能像当面眠梦海上那般,知晓她心中所想。   一道叹息声随之响起。   “真笨啊。”   江半夏的声音似是无奈:“这才反应过来吗?”   然而这些无奈,落在南离的心中,无疑是一种略带伤心的大失所望。   江半夏轻声说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南离微微张嘴,想要开口辩解,却怎么也不出话来。   “但我不是为此事而伤心。”   江半夏端起她的茶杯,很是随意地将杯中冷茶洒向静室外,破了那一方水池的平静,随意说道:“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时,你最后与我说了什么话吗?”   南离沉默片刻后,声音微沙说道:“还……还记得。”   这时候的她,全然找不出近些天来的风光与骄傲,更别提通天楼上问候元道远家人的无双霸气。   与寻常姑娘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有种怯生生的感觉,令人心生怜惜。   “我很好奇。”   江半夏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笑着问道:“如果人生得以重来,那时候的你还会对我说喜欢吗?”   听到这句话,南离下意识想说不会。   然而在开口的前一瞬间,她赫然反应过来,这样回答肯定不是正确的,甚至是极有问题的。   道理很简单。   在掌门明知她喜欢自家师姐的情况下,她再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否认自己的喜欢。   那便有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她到底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   是为师姐,还是为掌门?   又或是元始宗?   这和落水那道千古难题在凶险程度上,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区别,称得上是犹有过之。   毕竟她就是一位弟子,总不能对自家掌门说我喜欢你,但我也喜欢师姐吧?   这样做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南离越想越乱,想要破罐子破摔,却又不敢真的摔下去,便只能僵持着沉默。   江半夏见她这般模样,昨日那场骤雨带来的烦闷之情,总算是淡了一些。   “说实话就好。”   “喜欢……”   南离不敢再继续沉默下去,很认真地给出回答,接着又道:“但请掌门真人明鉴,弟子心中尽是敬爱之情,绝无半点言外之意。”   江半夏神情是漫不经心,打趣问道:“如此说来,你便是对素纸有非分之想了?”   南离再一次沉默了。   片刻后,她抬头望向面带笑意的掌门真人,强行鼓起勇气,低声说道:“弟子认为,眼下当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话中所指当然是明景所布之局。   这即是在转移话题,也是她真的担心。   她之前决意不为所动,其根本原因是她不知道江半夏的真实身份。   如今她知道了,担心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昨夜怀云已经和我提过这件事了。”   江半夏笑容依旧,淡然说道:“此事你照常来做便好,不用在乎我。”   南离低声说道:“那总该要有所准备吧?”   话一出口,她便心生悔意,只觉得自己的语气已有不敬。   江半夏没有计较。   “确实是有些事情该准备了。”   “请掌门真人吩咐。”   “你愿意和素纸结为道侣吗?”   “啊?”   PS:还有一章 第十一章 拜师   江半夏说的轻描淡写。   南离却是听得震耳欲聋。   “我和师姐她……结为道侣?”   “是的,你没听错。”   “掌门……您这是认真的吗?”   “何出此言?”   静室真的很静,晨风不知何时已然停歇,水波渐静。   两人的声音都有些轻,故而不曾因空旷而回荡,但也足够清晰了。   南离越发来得紧张,不敢有任何走神,认真说道:“因为师姐与谢清和有婚约在身。”   “如果没有呢?”   江半夏的语气几分漫不经心。   听到这句话,南离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这大概就是让师姐和离……不对,是退婚的意思?   问题是……师姐愿意吗?   又或者是昨夜谢清和与师姐发生了某些事情,产生了难以愈合的矛盾,让掌门真人为之担忧,故而才会作此出人意料抉择?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南离想着这些问题,想让自己得以平静,却发现道心始终难静。   因为她无论怎么想也好,最终都会趋向一个结果——她似乎好像大概应该可以接受……这个提议。   这是一个纯粹基于理性的判断。   南离对自己说。   与师姐结为道侣,看似是荒谬到极点的事情,但无疑是一种强强联合。   于黑暗中,这可以让元始宗再无任何分裂的可能——尽管如今她也没有二心可言。   于光明下,这也能够作为不得已情况下的和解之选,毕竟没有谁希望迎来一场死伤无数的战争,若是双方能够通过联姻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想来中州诸宗在目前局势的强烈压迫之下,认真思考这个选择。   至于谁来成为这场联姻的牺牲者……整个修行界都知道长歌门最是喜欢联姻,被许多人私下认为不知所谓,想来都应该是不屑的。   那就让她做这个不知所谓的人好了。   念及此处,南离觉得自己明白了掌门真人的良苦用心,眼神渐渐明亮。   只是她没有看到的画面,是江半夏的眼神微冷。   “你愿意吗?”   江半夏的声音很温柔。   南离望向她,有些笨地忘了自己的心思会被看穿这个事实,准备委婉询问其中明细时,听到了一句话。   “可惜了。”   江半夏微微一笑。   “啊?”   南离神情惘然,问道:“可惜?”   江半夏说道:“因为我是开玩笑的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温柔,仿若春风,轻抚人心。   又像是在用零嘴逗弄一只可爱的大橘猫。   风过无声。   南离低下头,强自冷静了下来,片刻后她抬头望向江半夏,很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无话可说。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人和她说这样的话,不要说是明景,就算是莫由衷,她都必然会认真爆粗骂娘问候对方全家,但说这句话的人是江半夏……   那她还能说什么呢?   长时间的安静。   江半夏静静看着南离,没有开口打扰,眼里甚至有些好奇。   她这辈子还没被晚辈骂过。   ——怀素纸不算。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南离抿了抿唇,终于把自己从这种强烈的冲动情绪中拔了出来。   然后她说道:“掌门真人,您其实想知道的是我对师姐的看法,对吗?”   江半夏微微笑着,说道:“差不多吧。”   听到这句话,南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一切都有了解释。   下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不久前好像有过相似的想法,顿时闭上了嘴巴。   然而不同的是,这一次江半夏敛去笑意,温声地说了句话。   “放心,这次没有和你开玩笑了。”   南离低头嗯了一声,心想世人的评价原来不全是污蔑。   在修行界的传闻当中,黄昏一直是一个心冷如铁却面带笑意,温柔如春风般的人。   她从前一直觉得这是无聊的抹黑,是道盟诸宗希望给予掌门一个伪君子的刻板印象,让世人不敢与元始宗结为盟友。   想到这里,南离的心情再次复杂了起来。   “笨。”   江半夏叹了口气,说道:“真以为谁都有资格让我开玩笑的吗?”   南离微怔,接着才想起自己的想法瞒不过掌门真人,结果还在一直胡思乱想。   这是何等程度的愚蠢啊?   江半夏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让发丝微乱。   南离很老实地低头,享受着这过分亲密的举动,看上去……还是很像一只可爱的橘猫。   ……   ……   “所以……掌门真人您准备怎么应付明景的威胁?”   南离再次提起这件事,眼里是担忧。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说道:“明景不是给了你两封信吗?你按着他说的做就足够了。”   事实上,这句话已经是再一次的重复了。   南离听得懂,便也不再多问下去。   “今日与你见面,与明景的事情并无太多关系,更多是我想见一见你。”   江半夏说道:“毕竟你我也有很多年没见了。”   南离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她还清楚记得,当年在云来镇上师姐给过她最后一次机会,让她离开道盟,却被她想也不想地直接拒绝了。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曾后悔这个决定,但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生几分怅然。   独在异乡为异客是一件很难熬的事。   对她来说,道盟无疑就是一个离不开的异乡。   “纵是身在异乡,也不代表你我不能见面。”   江半夏温声说道:“若是真的一直不能相见,那这时光熬的也未免太辛苦了些。”   话说到这里,她随意轻笑出声,又自嘲了一句:“不过这时候与你见面,倒真有几分投机的味道了。”   南离摇了摇头,说道:“掌门你不是这样的人。”   换做是别的人或许真会像这句话里说的那般,觉得是自己有了被利用的价值,才被重视,得以见面。   但她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江半夏微微挑眉,有些不解问道:“你为何对我这般信任?”   南离想了想,坦然说道:“因为我还记得掌门您曾在浮仓山上救过我的命,但真正的原因……应该还是师姐。”   “素纸?”   江半夏的声音不见起伏。   说话间,她甚至有闲心再为自己满上一杯热茶,就着静室外的明媚阳光缓缓饮下。   “嗯。”   南离没有隐瞒的意思,因为她知道自己瞒不过去。   至于让江半夏不再去看她心中所想,这确实应该开口,但还是在这个话题过后吧。   她说道:“因为我相信师姐。”   答案就是如此的简单。   江半夏嗯了一声,忽然说道:“从前一句话开始,我便没有再听过你心中所言了。”   南离闻言微怔,下意识去想前一句是哪句,然后便发现那句话里提到了师姐。   这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多想下去,换了个话头,认真问道:“以后我还能再见到掌门真人您吗?”   “谁知道呢?”   江半夏随意说道:“也许明景此刻已经在怀疑我了,这也算是我决定与你见面的理由之一。”   南离神情肃然,一脸义正辞严说道:“弟子绝不会为此而感激明景。”   江半夏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玩笑话,怔了怔后笑了起来,说道:“这倒是有了几分你平日里的风采。”   南离听得很高兴,但很快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说道:“都是些荒唐之举,哪里配得上风采二字。”   “可我真的非常喜欢你骂元道远的样子。”   江半夏微笑说道:“不像素纸,平日里总是喜欢端着,哪里有你这般可爱。”   南离心想这话为何听着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却也没有多想,摇头说道:“像师姐那样的人故作可爱模样,反而来得奇怪吧。”   江半夏说道:“这也有几分道理。”   话是如此,但她却想起当年那个一脸严肃模样的小姑娘,只觉得那也是可爱极了的。   可惜了。   不足为外人道。   一念及此,她心生愉悦之外难免也有几分不能与人言的憾意,便换了个话头。   “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啊?”   “什么问题都可以,当然,最好不要与先前的事情重复,否则多少失了些趣味。”   “……什么都可以吗?”   南离再次确定。   江半夏笑容温和说道:“不错。”   南离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依循内心深处的渴望,认真问道:“我想知道掌门您对师姐的想法。”   她还是对谈话最初的道侣之事有所介怀。   与她本人无关。   与她不喜欢这种随意谈论婚嫁有关,因为她曾经历过采云仙姑的赐婚,深知其中的不快,便不想让相似的事情落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   如果掌门真人抱着与采云仙姑一样的念想,觉得自己可以随意操纵晚辈弟子的未来,那她将会直言不讳,请求江半夏改变想法。   这当然是以下犯上。   但她不会后悔。   南离静静看着江半夏,神情越发坚定。   “我对素纸的想法吗……”   江半夏轻声念着,望向静室外那一池静水,忽然笑了起来。   就在南离听见笑声,以为自己即将得到答案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不告诉你。”   “啊?”   南离睁大眼睛,看着笑意嫣然的江半夏,心想这也行?   江半夏莞尔一笑,说道:“我只是让你问,可没答应要回答你。”   还是可惜了。   换做别的问题,她都能回答,但就像不久前的刚才……   这依旧是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南离看着她的笑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那弟子最后有一个请求。”   江半夏笑容不改,问道:“何事?”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请您收我为徒。”   PS:真的两更! 第十二章 不孝徒   江半夏有些意想不到,说道:“这对你很重要?”   “是的,我想拜掌门您为师。”   南离的神情很严肃,或者说是郑重,连咬字发音都透着一丝不苟的劲儿。   江半夏看着她,没有思考上很长的一段时间,便给出了答案。   “好啊。”   “啊?”   南离怔了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片刻后才确定事情是真的。   掌门真人竟这般不假思索,几乎没有犹豫,直接答应她的请求。   “想知道为什么吗?”江半夏的声音恰好响起。   “嗯。”   南离醒过神来,看着近在身前持着温柔笑容的端庄女子,重复确定问道:“掌门您真的不是又在和我开玩笑吗?”   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你觉得我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南离见她似乎生气了,不禁心生担忧。   但就在下一刻,这种情绪便已消失殆尽。   “到现在还没发现吗?我与你开的两个玩笑,都与你师姐有关。”   江半夏嘲弄说道:“至于我为什么拿她来开玩笑,当然是因为她这人过分骄傲,自以为是到目空一切,行事为人都太过不孝……”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南离听着听着,脸色不知觉地苍白了起来,神情凝重至极。   江半夏有些无语,一眼便已看穿南离的想法。   “所以这是第三个玩笑。”   她叹了口气,很是无奈问道:“明明平日里你也算聪明,为何今天变得如此迟钝?我可不记得元始道典有让身边人变笨的神通。”   南离很是不好意思,低头说道:“弟子……稍微有些紧张,而且弟子也没想到您会是这样的。”   江半夏问道:“没想到我是这么随意的一个人?”   南离嗯了一声,还是恭敬。   一点儿随意的感觉都找不到。江半夏理解这种情绪。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和近乡情怯隐有相似之处,但也不尽然。   她不讨厌这样的南离,甚至回想起当年的那个自己,身处苍茫天地间,如浮萍般漂泊无所定,很难不对一切怀有戒心,严加提防。   忽有风起。   满园梅花皆乱,暗香浮动随天光而至,春色已明媚。   江半夏把茶杯轻轻放下,吩咐说道:“我要喝茶。”   南离明白她的意思,认真把茶杯斟至七分满。   热茶与杯壁碰撞后散发的淡渺雾气,遮不住谁的视线。   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楚。   就像这句话里带着的意思。   江半夏端起那杯茶,认真地喝完,然后放下,问道:“嫌弃简陋吗?”   南离哪里会在乎这么多,摇头说道:“当然不嫌弃。”   “那就这样。”   江半夏的声音很随意:“你也该改口了。”   南离退后数步,向她认真行一大礼。   江半夏平静受之,说道:“起来。”   南离望向她,神情恭敬说道:“师父。”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我手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但凡是能给你的,你也都有更好的。”   她不是第一次收徒,当然知道自己是要给徒弟礼物的。   问题在于,南离如今贵为道盟之主,身份比她来得更高,无论法宝还是丹药都不会缺。   南离听着这话,想要说自己不在乎这些,现在便已完全满足的时候……   江半夏忽然站起身,向她走来。   南离微怔,正准备开口。   江半夏便已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很轻。   是一位长辈给予晚辈的关切。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江半夏的声音如旧温柔。   南离沉默了会儿,说道:“嗯。”   江半夏说道:“以后你可以理直气壮喊她师姐了。”   前后两句话的变化太大,突兀的很显然,让南离有些不知所措。   “我希望……”   江半夏认真说道:“你们师姐妹在不久后的将来,可以并肩站在天光下,不必在乎世间一切事。”   说完这句话,她放开拥抱,抬手为南离整理了一下发丝。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带着歉意说道:“这见面礼稍微吝啬了点儿。”   “不,我很喜欢!”   南离连忙摇头,再次认真行礼,说道:“谢谢师父。”   ……   ……   离开梅园后的很长一段,南离仍旧沉浸在先前的情绪中。   但她依旧记得那些未曾被抹去的记忆,于是这些情绪被收敛得很干净,唯有往她的眼眸最深处望去,才有得见一二的可能。   推门而入,重回落脚之处,沈依澜已然在等候着她。   “又出了什么事情吗?”   南离神情平静。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妹的脾性,如果不是出了必须由她来定夺的问题,不会这样等她归来。   沈依澜向她行了一礼,禀报说道:“以长生宗寻真峰为首的同道们,已经确定暮色的行踪了,都在等待师姐您的决定,正在为此催促我,颇为着急。”   南离问道:“是有谁想要动手吗?”   沈依澜微微摇头,说道:“诸位同道的意思是,此事全由师姐您做决断,一切以道盟的利益为先。”   “那这就是不想动手的意思了。”   南离一边向二楼走去,一边讥讽说道:“但又囿于职责在身,不得不跟在暮色身边,便希望我能把替他们把责任给担起来,让他们赶紧撤走。”   沈依澜与她有着相同的想法,只是因为身份缘故,无法说的这么直接,委婉说道:“如今道盟里,包括本宗弟子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短时间内不会开战。”   “毕竟谢清和还在中州。”   南离的话锋随意一转,接着说道:“我会修书一封,就此事向诸位掌门做出解释,但这群人到底什么能撤回来,不取决于我,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沈依澜认真应是。   诸如此类的繁杂琐碎事,被她一件件呈上来,然后在三言两句之间解决,几乎没有过例外。   时间在这种重复中无声流逝。   道盟之主不是一个容易坐的位置,莫由衷可以无为而治,那是因为他亲自率领道盟诸宗,赢下了百年前的那场战争。   南离没有这般功绩在身,哪怕得到了中州五宗的支持,还是会有无穷无尽的事务缠身,不得片刻清闲。   这时候的她处理着这些事情,神情越发平静,眼神冷淡如水,哪里还有半点在旧梅园时的可爱模样。   “在此之外,还发生了几件事。”   沈依澜认真说道:“太虚剑派的林剑主在今日出关了,似乎已经突破化神,境至炼虚,另外的六位剑主似乎都没有在闭关当中。”   话中所指的林剑主即是林晚霜。   太虚剑派如今分作七脉,每一脉都执掌着一门直指大乘妙境的通天剑诀,这七门剑诀归一,则是唯有当代掌门才有资格修行的至高剑典。   从前的修行界曾经有过一个传闻,即是这七位剑主若是联手结阵,可敌大乘。   如今这个传闻却是不复存在了。   原因很简单,太虚剑派在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当中,证明了这不是一个传闻,而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只不过也是这个缘故,七脉剑主有三位死在了战争里,这也是林晚霜为何能以化神之境,执掌仅次于朱颜改的九陵的根本理由。   在百年前那场战争结束后,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唯有那年司不鸣以众生书为邀,请黄昏入局的那一战当中,才一同出关过,但最终也无缘出剑。   寻常时候,这七人不是缺了这个,便是缺了那个。   哪怕是真的白痴,只要没有忘记明景道人不久前说过的话,都能够从这个消息中,窥得一丝风雨欲来的肃杀气息。   南离沉默片刻,说道:“继续。”   沈依澜接着又说了几个消息。   “司不鸣前辈破境大乘后,便直接去教训了一顿司白晓,原因是后者不禁在青楼之中流连忘返,甚至还在酒后口出狂言,直言当今诸宗掌门都已老眼昏花,不堪一用……这是情报上的说法,听闻他真正说出来的话,还要离谱数倍有余”   “蓬莱宗似乎得到了某些消息,宗门内部发生了相当剧烈的争执,双方险些大打出手。”   “因为谢掌门亲自到访明知山的缘故,道盟里有不少人担心这是清都山留下的桩子,再过些天,大概会有相关的案卷呈在师姐您的书案上。”   “无归山外的墨河决堤外泄,可能有大妖在暗中作祟,无归山的诸位同道前去斩妖挡水,死伤已过五人,始终不见元掌门出面。”   “渡山僧仍在中州行走,访山问寺,他所到过的每一座寺庙里的僧人,都已经有人前去询问,约莫再过五天,得到的情报才能确定对错,整理成卷宗送给师姐您,但据如今得到的消息,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宋辞还是没有返回山门,仍在闲游山河之中,但他身旁已经无人陪伴,就连玄天观的那位挽秋道姑,都不在他身边了。”   “然后……听闻虞美人正在准备返回天南,行程尚未完全敲定下来,不过应该就在最近这些天了。”   “至于元始宗这群魔道贼子,最近又都低调了起来,不变的是他们仍旧在大力传唱暮色之名,唯一值得注意的消息是,是那四位魔宗长老似乎心生间隙。”   浩如烟海般的情报,在经过人为的认真筛选后,落入南离的耳中。   她坐在书案前,静静听着沈依澜的声音,时而饮上一杯清茶,默然思考着。   这其中值得她留意的消息着实太多。   道盟之所以能统治中州,乃至于整个人间,这张囊括整座中州的巨大情报网,便是其最为重要的根基之一。   就在她准备开口,让沈依澜格外注意某件事的后续变化时……   一只纸鸽承着耀眼天光,穿过窗户,落在书案上。   南离墨眉微蹙。   这是明景道人送来的第三封亲笔信。   PS:还有 第十三章 诸命归流   沈依澜望向师姐,见她微微蹙眉,有些担心。   南离忽然一笑。   一天之内接连三封亲笔信。   难道你准备相仿前朝那位昏君,连下十二道圣旨,让一代名将饮恨吗?   可问题是,现在到底谁才是那位君主呢?你最多不过就是一位异姓王罢了,如此行事,真是不知所谓。   她这般嘲弄想着,却是笑了起来,对沈依澜说道:“烦请师妹避让片刻。”   沈依澜怔了怔,旋即才发现自己留在这里,已有僭越的嫌疑了,连忙退了出去。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南离神情缓缓凝重,拆开了今天的第三封来自明景道人的亲笔信。   先前的嘲弄与轻蔑都是真的,因为她就是觉得这事很好笑,但此刻的凝重至如临大敌同样是真的,因为她绝不会轻视一位屹立人间最高处数百年,亲身经历无数风浪的至强者。   信上仍旧只有一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还是直接,无法被误解的那种——希望她能与清都山方面进行一场私下的谈话。   从笔迹上来看,与先前那两封信没有任何区别,字里行间都略微带着急促的意味,但不多。   南离性情向来谨慎,早在之前她就翻找过明景道人的笔墨,以此作为对比,确定亲笔信是真的他本人亲笔所写,而非旁人借玄天观的掌门印玺来欺瞒她。   “准备动手了……让我留在学宫,静待时机……跟谢清和谈话。”   她回想着这三封信的内容,眼帘微垂,掩住眸子里的所有情绪。   很自然地,一个念头就此浮现在她的识海之中,再也无法抹去。   难不成掌门……不,师父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明景道人准备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发难动手?   之所以让她去找谢清和谈话,目的是让她来充当阻碍,让清都山方面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毕竟她与清都山有过一定交情。   就算谈不上恩重如山,那也是能挟恩图报的。   南离想着这些,神情愈发来得沉静,不见任何变化。   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是她无法确定的。   明景道人真的相信她吗?   去年秋末,她之所以能够和宋辞争道盟之主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是依赖着玄天观的支持,而这是玄天观近千年以来,难得与长生宗意见相左的一次。   从这件事来看,明景道人无疑是给予了她极大的信任,她这时候理应要还以信任。   然而她始终记得元道远给予自己的怀疑,便无法全然接受这种相信,有所顾虑。   书案前一片安静。   天光默然变化,午时将至。   南离收回落在亲笔信上的视线,以道法将其焚烧殆尽,起身往外走去。   沈依澜就在帘幕外,从未真正离开。   南离说道:“我饿了。”   沈依澜愣了一下,连忙问道:“师姐你想吃什么?我现在便让人去安排。”   南离没有回答,话锋无端一转,问道:“清都山的人怎样了?”   对此刻的道盟来说,清都山这三个字,代表着最高层次的优先,排在所有事情之前。   故而沈依澜想也不想,直接就说出了相关的情报。   “半个时辰前,谢清和掌门已然再次现身,回到落脚的别院。”   南离随意说道:“那你去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顿饭,然后再打几圈麻将。”   沈依澜应了下来,转身前去安排。   这不是一件寻常小事,必须要由她亲自出面要求,否则清都山方面完全可以认为是怠慢。   然而她还没有走上几步,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回头提醒道:“此事是不是应该通知一下学宫?”   岱渊学宫作为地主,像这种层次的会面,按照规矩来理应知会一声,以免发生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一顿闲饭而已……”   南离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便按你的意思,简单说一句。”   ……   ……   “南离想和我打麻将?”   谢清和险些没反应过来,觉得这事好生突然。   虽是如此,她的神色却一直平淡,找不出变化可言。   这放在过往的她身上,自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如今的她是清都山掌门,自然能够做到。   更何况……像昨晚那样的浑身颤抖不已的关键时刻,她都能够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这时候又怎可能做不到?   她对沈依澜说道:“可以。”   沈依澜听到这句话,先是认真致谢,再是道出时间和地点,紧接着才是离开。   谢清和目送她的离开,却没有因此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的青春画面,而是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两个人是打不了麻将的。   还有谁要来?   ……   ……   来的人当然不是怀素纸,此刻的她已然离开岱渊学宫,身在阳州城中。   与当年无甚区别,阳州城依旧繁华。   陆家覆灭带来的那些鲜血,早已被活在这座城里的人遗忘,唯有那几座老宅,以及城外富春江畔已然易主的清贵名园无声叙说着从前。   事实上,怀素纸没有想过要来阳州城。   尽管她在这里有过很多的回忆,但当初与她并肩走过风波的那个人……如今还在睡觉,不知道还要再过多久才能醒来。   重回故地,不见得触景伤情,却真的很有凭吊的意味。   她不喜欢这种味道,便不愿踏入这座故城,奈何今日有故人相邀。   那位故人的身上流着陆家的最后血脉。   这件事很不寻常。   在陆家被灭满门后,陆元景早已到了无枝可依的境地,只剩下陆家在过往积攒下来的人情,以及旁人对他的同情。   而他竟然把这最后的情分用在今天,用来与仇人见上一面。   这个决定真的很没道理。   怀素纸仍旧记得。   半个时辰前,那位岱渊学宫老先生为陆元景转告见面的邀请时,苍老面容上流露出的复杂不解情绪。   那是无法做假的真实。   怀素纸听完后,没有给予答复,甚至连一个字都没说。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次故人相邀都很有问题。   相逢一笑泯恩仇?   那是彼此之间有太多过往,以及地位对等后才能延伸出来的一句话,她当着陆元景的面杀了他的老祖宗,甚至还在暗中灭了陆家的满门,何来恩怨可言?   都是怨。   但她最终还是来了阳州城,不是为了见面,而是想要看清这件事的背后是否另藏缘由。   或者是一场针对自己的直接围杀。   某座酒楼上。   云妖依着老规矩,吃面前先喝汤,被鲜得眉眼舒展。   小姑娘放下了勺子,夹起面条认真吃下,品尝着味道,神情却不是很满足。   “怎么了?”   怀素纸视线落在窗外,没有看她说道。   “就是觉得好可惜……”   云妖有些郁闷,难过说道:“现在不是吃蟹的时节,听说阳州城的蟹黄拌面特别好吃,也不知道下一次再到这里来是什么时候了。”   说着话,她就像是报复般地再夹了几筷子,狠狠地吃了大几口。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蟹黄拌面……我也没有吃过。”   “诶,居然如此吗!”   云妖正想就此展开热烈讨论,与自家圣女殿下倾述吃不得之苦时,神情却倏然低落,没忍住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要找的那人好像等不下去了。”   小姑娘自行走人间以来,第四讨厌的事情就是在吃饭的时候,被别的事情打扰。   哪怕这次早有预料,心情还是有些不好。   她叹着气,很自然地往身前这碗面加了些辣,让色泽不再纯粹。   她不是爱吃辣,而是这种郁闷的时候,习惯性地想要给予自己一些刺激,哪怕淡薄。   怀素纸只用一句话就解决了小姑娘的情绪问题。   “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带你去吃手把肉。”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唔……好像是没有诶。”   云妖的眼神重新明亮起来,抓紧时间吃了一口面,然后开始如实汇报消息。   怀素纸静静听着。   事实上,她和陆元景有着颇为遥远的距离。   一者在城东,一者在城西,此刻全凭云妖强横到无与伦比的神识,无视客观存在的一切事务阻碍,将那头的动静纳入神识当中。   这样真的很方便,以至于她在某些时候都觉得自己对云妖形成了依赖,有碍未来修行。   但问题是……为此而刻意舍弃云妖带来的好处,与白痴有什么区别?   “咦,这人居然是要吃饭。”   云妖有些意外,然后赞道:“没有因为您不到场,就浪费那一桌子菜,这人还算是有点儿教养。”   怀素纸随意说道:“陆元景的为人还算可以。”   时间就在这种随意中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妖望向她,认真地摇了摇头。   小姑娘的意思很清楚,没有发现哪怕半个的可疑目标,一切都很正常。   更别提明景道人的踪迹。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窗外。   春光依旧明媚,不见半点阴霾存在,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但她的感觉却莫名地有些不好。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说道:“那就去见一面好了。”   ……   ……   “所以现在到底怎么一回事?”   谢清和蹙起眉头,说道:“这局面怎么乱得跟被猫玩过的线团一样,先不提明景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什么陆元景离开学宫的消息你现在才知道,别人都走了大半天了。”   学宫一处故园,她与南离相对而坐。   满桌菜肴色香味俱全,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却没有谁举箸。   南离平静说道:“陆家满门被灭,谁都知道陆家与江教授不对付,因此陆元景在学宫早已是边缘人物,无人关心,恨不得踩一脚。”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而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要和我见面?”   南离认真说道:“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不好的感觉?”   “就像道心蒙上了一层薄纱,但又像是一种错觉,难以确定真实。”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神情渐渐凝重。   南离看着她说道:“我见你,是想让你尽量做好准备,因为明景很快就会动手了。”   谢清和认真点头,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   于情于理,她都有太多理由去帮助那位元始魔主。   比如当年曾经同游中州河山,有过一段不算漫长的师徒情谊。   再比如……她是素纸的师父。   “那麻将还要打吗?”   “当然要打。”   “这时候你竟还有心思打麻将?”   “因为打麻将要凑人。”   “所以你想让我把谁喊过来?”   “您的母亲。”   “还有江半夏?”   “江教授我已经喊了。”   两人说话的速度都很快,看似繁琐的言语,实则只在片刻间。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说道:“母亲不见得愿意见你……”   话还没说完,房门外忽有敲门声响起。   得到允许,沈依澜推门而入,在南离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紧接着再退出去。   南离听完后,神情变得极其复杂。   “又出了什么事情?”   谢清和直接问道。   南离沉默片刻,说道:“陆元景离开学宫,是为了去见师姐。”   ……   ……   在这一切事情发生的同时。   高天之上,有一艘巨大的飞舟以云雾遮掩身形,不与春日争辉。   飞舟上不见一人。   明景道人独自坐在船腹的房间里,没有开窗,更没有点灯。   白天也是黑夜。   在这片深沉的夜色中,有繁星点点,以明景道人为中心旋转着。   仿佛星空。   他时而睁开双眼,以苍老枯瘦的手指,虚拈住某一颗黯淡却在微颤的星辰,将其掷向另外一颗明亮到极点的星星。   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便会有一道淡渺的光线,出现在那两颗星辰之间,将二者连接起来。   这样的事情似乎已经被重复了很多次。   那颗明亮到极点的星星,此刻身上挂着数十道光线,这些光线的明亮程度不一,有粗也有细。   据闻是姜白亲手所书的万器谱上,有一件法宝位列第二,名为诸命归流。   其为玄天观镇派至宝。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修行界里似乎从没有过修行者,亲眼见到过诸命归流的存在。   就连百年之前,道盟诸宗与元始宗决战时,玄天观都没有请出这件镇派至宝。   于是。   这件法宝变成了修行界里最为神秘的传说。   有传闻说,诸命归流可以杀人于无形,被誉为世间第一奇诡。   谁也想不到如此奇诡的一件法宝的真实模样,居然会是一片星空。   明景道人此刻身在的这片星空。 第十四章 又是故人来   修行界有法宝无数,然而恒古至今却始终只有那么七件仙器。   众生书与昊天钟,天地轮盘与清都印,君不见与道一弓以及禅宗之大涅盘。   千万年来,修行界有无数宗门和皇朝渴求打破这一条铁律,为此不惜付出巨大代价。   太虚剑派的九十六圣君,元始宗的诸天星盘,即是这一渴求的最好明证。   玄天观同为道盟八大宗之一,早在道盟立世以前,便在修行界有着极高地位,是道门毋庸置疑的中流砥柱,又怎可能没有过相同的想法?   早在多年以前,从玄天观的某位祖师开始,便有人开始把这一念想开始落实到纸面上,但由于各种现实原因的阻碍,进展始终缓慢不堪。   这不仅给玄天观的许多大人物带来道心上的负面的影响,更是产生了难以想象的资源挥霍,各种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被无意义的损耗……   然而即便是如此,玄天观的历代掌门真人,仍旧没有舍弃这个念想,始终坚持着。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诸命归流这件法宝最初的雏形成于四千年前,随后又在漫长岁月的搓洗与炼制之下,逐渐演化成如今的模样,开始趋向玄天观的最终念想。   很有意思的是,长生宗在这件事上给予了玄天观巨大的帮助,而这也赢得了后者的长久支持。   与众生书将世间万物归藏其中不同,诸命归流由始至终都没有往‘万’的方向前进过一步,而是要将‘万’归为‘一’。   这看上去和道一弓看上去可谓十分相似,但呈现出来的效果自有不同,或者说天差地别。   玄天观认为人只要踏入世间,便会无可避免地留下自己的痕迹,把所有的这些痕迹全都拼接起来,得到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诸命归流即是秉持此理念,最终创造出来的一件法宝。   在玄天观最初的设想中,当这件法宝被祭出以后,与之为敌的人将会陷入无可挽回的消亡中,亲眼目睹自己留在人世间痕迹被慢慢抹去,一切事物与己无关,而自己也无法再影响到这个世界。   相识之人尽不识,相爱之人再不爱,相依之物无温暖……跌落到一个被天道遗忘的世界里,以活着的姿态死去。   这个近乎奢念般的设想,最终当然没有能够成功,否则诸命归流就是第八件仙器了。   但这不妨碍诸命归流的强大。   这件法宝落在大乘境真人的手中,能够捕捉到与之为敌者留在人世间的痕迹,并且将其不断浮现出来,最终化作一片苍茫星空。   而后,持诸命归流者可以牵动那些象征着前尘往事的星辰,让其又一次出现在敌人的生命中,迫使敌人身不由己地踏上一条被敲定好的道路。   整个过程便如春风,又似春雨,更像春日。   皆无声,尽无息。   正因如此,这件法宝才会被认为是修行界最为神秘的传说之一。   ……   ……   明景道人的神情渐渐凝重。   他看着身前的星空,看着那颗被众星萦绕的明亮星辰,眼里流露出许多的幽冷,以及茫然不解。   此刻画面之诡异,在他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亦是从未有过的一幕。   过去他也曾动用过数次诸命归流,且凭此法宝诛杀过几位强大的敌人,但哪怕是算上历代祖师留下的笔录,都没有过他这时候遇到的变故。   “这是为何……”   明景道人眉头紧皱,自言自语说道:“何以即动亦静?难道是禅宗真经中即在此岸,亦在彼岸,更在中流处的大造化?但你修的不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吗?”   诸命归流所演化的星空中,那颗极为明亮的主星,看似由始至终毫无变化。   唯有持法宝者,才得以看见其中真实,知晓那些看似挂了上去的光线,实则有许多落入一片虚无中,不知前往何处。   明景道人想要深究,但已然无暇。   他抬起手,以衣袖抹去嘴角溢出的些许血水,转身凭空写下一行字,挥手让其落在一张纸上。   在星光的映照下,那张纸渐渐显露出了全部的面目。   纸上满是字。   ……   ……   阳州城中,某家酒楼。   随着一声回应,怀素纸推门而入,望向故人。   菜已残,包厢里弥漫着酒水的香味,扑鼻而来。   陆元景放下杯中残酒,没有抬头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请坐。”   他的声音很是艰涩,应该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缘故。   怀素纸没有拒绝,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道:“好久不见。”   这次见面她没有带上云妖。   准确地说,是小姑娘自己不愿意出来。   原因很简单。   云妖觉得这一次见面很有故事的感觉,理应只存在当事人之间,要是她在场肯定会破坏应有的气氛,所以她在旁偷偷盯着看更好。   “是啊。”   陆元景说道:“好久不见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举杯饮尽残酒,随意说道:“前些天我出关后,发现整个陆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那位曾经威风八面的陆老太爷,像凡间的寻常老人那般,没有能熬过三年前的一个深秋,连寒冬都没来得及迎接。   死得很是凄凉,连抬棺的人都找不到,还是岱渊学宫里的几位故交着实看不下去,顶着巨大的压力替他下葬,让他有一个死后的容身之处。   那巨大的压力同样来自于学宫。   准确地说,来自江半夏。   尽管她连一个陆字都没说过,但天凉的时候……陆家终究还是破落了。   这次破落很彻底,如落万丈深渊,整个陆家几乎死绝了,只剩下最后一个陆元景活着,而他之所以能够活下来,还是因为陆老太爷生前的再三恳求,让学宫里的故人出手庇护。   江半夏不在乎陆家,对此毫无无所谓,甚至在事发的后天才得知有这么一件事。   但那些因她得以上位的人,却没有办法像她那般心胸广阔,决意要效仿学宫前贤,行斩尽杀绝之事。   “需要我说节哀吗?”   怀素纸想着这些事情,平静地问了一句,听上去很有嘲讽的感觉。   藏在暗处的云妖,不由睁大眼睛,心想还能这样子说话的吗?   陆元景与她算得上是故交,便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讥讽,摇头说道:“该哀的都已经哀过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哀可以节?”   怀素纸嗯了一声,然后直接问道:“见我的理由是什么?”   从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刻,她就在看陆元景,想要从这位故人的身上眼中,找出那一个非要见她的缘由。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还是没有找到。   既然如此,不如直言不讳。   “……其实我也不知道。”   陆元景低声说道,嘴角微微颤抖着,似乎是想要笑起来,但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于是他干脆放弃去笑,面容僵硬地看着怀素纸,说道:“只是恰好这次出关,觉得你很有可能就在学宫,便想趁着这个机会与你见面,毕竟错过了这次,往后很难再有机会了。”   雅间内一片安静。   窗外春风依旧,春日却渐炽,已过正午。   怀素纸心中那一抹不好的感觉越发真实了。   “如今你我已经见过。”   她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陆元景听着这话,神情难得变化,不再如枯木般,认真说道:“既然见到了你,我便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怀素纸说道:“请讲。”   陆元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当年那场惨案和你有关吗?”   当年阳州城的惨案事发后,陆老太爷连夜进入学宫,亲口叮嘱他放下这血海深仇,不要动任何复仇的念头。   那时候的他答应了,却没有真的放下,在暗里认真调查了许久。   江半夏作为最大的利益既得者,与惨案的发生有直接关系,但动手的人不是她。   而长生宗却将这个罪名推给了暮色。   这是他所能查到的最深一层。   再深的那些事实,已经不是他所能触及的。   “嗯。”   怀素纸没有委婉和犹豫,平静地承认了这个事实,说道:“与我有关。”   陆元景看着她说道:“听闻你如今已是炼虚。”   怀素纸说道:“不错。”   陆元景问道:“我此生有望大乘否?”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望,但很少,因为有很多人不想你入大乘,而你做不到我这种程度。”   长时间的安静。   包厢里没有任何声音。   怀素纸静静等待着,很有耐心。   “既然如此……”   陆元景闭上眼睛,说道:“那这仇我便不报了。”   怀素纸说道:“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终于不复平静,眼里多了些情绪。   当年齐聚东安寺的那些天之骄子,都已随着岁月老去,不复年少,无人得以幸免。   陆元景不再说话,继续饮酒。   怀素纸起身,离开。   两人就此别过。   ……   ……   走出酒楼,人海茫茫。   怀素纸行走在其中,以道法遮掩的容貌,很不起眼。   云妖在她身旁,认真问道:“圣女殿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复仇这个事儿?”   怀素纸平静说道:“百世之仇犹可复,现在做不了的事情,让后人来做就好。”   云妖闻言,眼里顿生惘然,说道:“可这姓陆的,为什么就放弃了呢?”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因为他知晓自己背负着的重任,害怕我一剑直接杀了他,所以不敢承担任何的风险,必须要对我说放弃。”   云妖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要说这也太狡猾了,但话到临头的那一刻,却又觉得这好像才是正确的选择,不由茫然了起来。   怀素纸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说道:“生死为谁一掷轻,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以此来苛求旁人,着实有些没有道理。”   云妖问道:“所以……虚与委蛇?”   怀素纸说道:“还有一个更好听的词儿。”   “是什么?”   “卧薪尝胆。”   “好苦噢。”   “是的,非常的苦。”   “唔……那我希望都是别人苦!”   云妖一脸认真。   怀素纸温柔一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就此离开了阳州城。   接下来,她们将会一路沿江而下,重回那座江心洲,在途中通过天渊剑宗收编的前巡天司执事之手,把情报送往宋辞手中,让长生宗的目光更多落在禅宗阴府之上,以此缓解和转移元始宗所面临的巨大压力。   ……   ……   岱渊学宫深处,那座别院。   麻将牌最终还是没能摆得起来,因为楚瑾拒绝的很干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与晚辈亲近的人。   让南离为之不解的是,江半夏也没有来。   一桌两人,又如何能砌得四行牌?   谢清和有些无语,但不曾为此离开,因为她还想知道别的事情。   清都山被中州五宗严加提防,她得知消息的最好办法,当然是落在南离的身上。   “无事发生。”   南离看过纸鸽带来的消息,说道:“陆元景已经回到学宫了。”   听到这句话后,谢清和松了口气。   接着她说道:“那我走了。”   以她的身份,着实不适合与南离长时间相处,这会为后者带来不可忽视的深刻影响。   君不见守在门外的沈依澜,此刻眼里已然流露着急切。   南离明白她的顾虑,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谢清和微怔不解。   南离偏过头,望向窗外天空,说道:“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感觉,转瞬即逝,就像是……想要留在指间的那一缕春光?”   谢清和沉思片刻后,摇头说道:“从未有过,但这有可能是因为清都印诸法不侵的缘故,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帮到你。”   南离不再多言。   话止于此。   ……   ……   日落黄昏时,怀素纸和云妖搭上了最后的渡船,低调南下。   在大江的南面,是春意更深的群山。   暮色为群山披上一件深红的外衣,很容易让人望着荡漾的江水,泛起名为怀念与哀愁的思绪。   便在船上。   自陆元景后,怀素纸又见不是故人之故人。   宋辞站在甲板上,孤身一人,青衫磊落。   仿佛流离江湖的落魄客。   他正与一人对峙着。   那人不是怀素纸。   是渡山僧。   一僧。   一道。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面无表情。   PS:最后三天,三万七千字。 第十五章 那就掀了这棋盘   春日西斜,暮色笼罩下的江面,仿佛一切都在燃烧着。   甲板上,一僧一道相对而立。   两人都不像从前模样,故而船上无闲人得以认出他们的身份,只觉得是故人相见,便也不做理会。   云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偏过头望向怀素纸,很是不解地问了一句话。   “这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啊?”   “不止一点儿。”   “诶?”   “是过分奇怪。”   怀素纸神情一片漠然,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   云妖认真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赞同这个说法,心想要是真有这么巧,那自己早该遇到圣女殿下,也不至于被北境的人给揍回老家,睡上那么多次了。   这般想着,小姑娘微微蹙眉,有些迟疑说道:“但是……我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   以她冠绝当世,无人能及的恐怖境界,如果真的出了问题,不应该一无所觉才对。   无论从各种角度来想,只要有人对怀素纸动了念头,那就不可能瞒得过她。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已经被知道了。”   只要被知晓,那就会带来意外。   就算云妖如今依旧神秘着,中州五宗仍未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但终究也能猜得出她所在的大概高度。   ——当初在神都那座小院里,与云妖对峙的人是元道远,以他的境界实力眼力,足以窥得一缕天光,知晓真实。   以中州五宗的恐怖底蕴,在大致确定云妖的境界后,终归是能找到一些应对办法的,没有束手无策的道理。   “明景想要对师父出手,那就必然要考虑我和你的存在,不可能选择无视……”   怀素纸的声音越发淡漠:“莫由衷的伤势也许已经好了。”   当然,这个猜测不见得就是真相,但无疑是合理的。   一念及此,她再想到如今仍旧伤势未愈的阴帝尊,眉尖不由微微一蹙。   云妖小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小姑娘有些闷闷不乐,既是觉得自己有些没用,又觉得人类果然不是一般的狡猾,奇奇怪怪的手段一大堆,很烦人。   怀素纸说道:“看。”   云妖微微一怔,问道:“不走吗?”   在两人过往行走的那些年里,怀素纸凡是遇见与此刻相似的事情,都会做出干净利落的决定。   说走就走,哪怕面前喊救命的人以珍宝诱惑,依旧是置之不理。   说杀就杀,无论正道魔道还是外道,只在乎有没有取死之道!   在明知事情不妥的现在,圣女殿下您却一反常态?   云妖没有不解太久,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圣女殿下是在担心自己的师父。   “嗯。”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很担心她。”   云妖想了想,抱着她的手放在怀里,认真抱住后嗷呜了一声。   小姑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此刻故态萌发,当然不只是为了撒娇,而是在给予怀素纸信心,表示自己真的很无敌。   “嗯,我知道的。”   怀素纸不想说谢谢,因为那样太过生疏。   她伸出右手,为云妖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发丝,温声说道:“能遇到你真好。”   听着这话,云妖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用脸蹭了蹭她的手,眼里满是喜悦。   然而小姑娘却没有沉溺在这种温柔中,很快就收敛了所有的萌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   她望向甲板上那一僧一道,一脸严肃说道:“那就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   ……   人世间的所有相遇,前提都是一个人主动向另一个人走去。   在东安寺前那场剧变过后,宋辞没有休息太长时间,几乎是在数日过后,便踏上了一段新的路途。   他之所以要去走这么一段路,即是想要去见到纸上文字无法描绘出来的现实,亦是想要确定那天虞归晚所言真假。   ——元垢寺已有异动。   于是,宋辞沉默着走过秋风冬雪,行走在中州的大地之上,开始访山问观拜寺,与人间修行界的最底层打起了交道,希望能够弄清楚禅宗在人们心中的模样,以及确定元垢寺可能存在的动向。   故而在这段旅途的最后,他必然是要和渡山僧见上一面的。   可问题是……   宋辞从未想过要在今天相见。   渡山僧同样如此。   因此两人在发现对方的那一刻起,沉默到了这一刻,还是没有谁说话。   渡船快要驶到对岸了。   暮色渐无。   夜色将临。   宋辞不再沉默,看着渡山僧说道:“不如同行。”   渡山僧摇头说道:“道不同,何必同行。”宋辞认同这个说法,因此没有再为此争辩,很是干脆地走到僧人旁边,表明了自己的坚定态度。   渡山僧无话可说,叹息着宣了一声佛号,便当作无事发生。   同在船上,怀素纸和云妖看到这一幕画面后,默然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无论从何处来看,都是一场没有问题的偶遇,最多不过是突然了些。   “圣女殿下……”   云妖蹙起眉头,说道:“待会儿我们不会还能遇到认识的人吧?”   怀素纸说道:“很有可能。”   说话的时候,她以真元为墨凌空写下一句短话,落在随手取出的一张白纸上。   随后她折起这张白纸,待到大船渡过江流,夜色彻底降临之时,于人潮中悄无声息交给了宋辞,旋即与云妖隐去。   无论这场偶遇的背后缘由是什么,从这个角度来看,终究还是给了她好些方便的。   ——以宋辞的脾性,哪怕猜到了这份情报出自她的笔下,也不会弃之如敝履,而是会以怀疑的态度去验证真假。   如此想来,东安寺前的翻脸倒也有几分好处,直接省去了见面后坐下来叙旧的时间。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云妖问道。   怀素纸站在江畔,看着不时溅起的浪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说道:“换做别的时候,我会等下去。”   云妖不解问道:“等?”   “因为无论中州五宗究竟在做什么事情,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她或者杀我。”   怀素纸望向苍茫夜空,看着渐渐现出身形的繁星,淡然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还要费心费力,和他们做无用的纠缠和理会,平白浪费时间和精力。”   云妖还记得她刚才的话,说道:“但这一次是不同的?”   “嗯。”   怀素纸说道:“因为这次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这句话她说的很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上的起伏。   云妖下意识问道:“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这是小姑娘第三次开口询问了。   与先前两次不同。   怀素纸这一次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她反问道:“你看过那么多书,知道那些捣鼓阴谋诡计的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云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很聪明地没有说出来,问道:“是什么?”   怀素纸漠然说道:“掀桌。”   听到这两个字,明明夕阳已然沉山,但云妖的心中却莫名涌出一种名为热血的感觉。   小姑娘看着怀素纸,眼神格外明亮,认真说道:“那我们就一起掀了这桌!”   ……   ……   半个时辰后,明景道人的第四封亲笔信披星戴月而来,落入南离的手中。   她对此早已习惯,自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郑重。   拆开后,信上的意思仍旧能用一句话来概括。   ——将前三封信的内容转告江半夏。   南离没有再次烧毁信纸。   她低头执笔,同样写了一封简短的亲笔信,然后拿着两封信起身,找到在外等候的沈依澜,说道:“让这封信带着我的信原路返还。”   沈依澜点头应了声是,旋即转身离开。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出门,楼外忽然来了一位巡天司的高阶执事,神情着急。   “何事?”   “约莫两刻钟前,有执事发现了幽泉气息的踪迹,就在岱渊学宫的地界之内。”   话音落下,沈依澜不由心生错愕。   自旧皇都哀帝道果之争过后,阴府就变得异常低调,这些年来再也没有过动静,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候忽然重回人间?   难道阴帝尊老糊涂了,连现在岱渊学宫是怎样的情况都不知道?   不该如此。   思绪不过瞬间。   她醒过神来,转身望向南离,等待吩咐。   南离没有思考太久,说道:“我要去见江教授,你先去知会一声谢掌门,将此事全部告知她,不得有任何含糊的地方。”   沈依澜不敢浪费时间,连礼都不行,直接转身开始去办事。   从某种角度来说,阴府重现人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东安寺后还有数次相似的事情发生,但这一次的时机挑的太有问题,决不能掉以轻心。   十余息后,南离去到姜园前,见院门虚掩。   她毫不犹豫推门而入,直上二层楼。   就在她准备开口的前一刻,却发现江半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意思很清楚。   不要谈论任何涉及你我身份的事情。   南离沉默片刻,接受了这个要求,转而将那几封亲笔信的内容说了出来。   江半夏平静听完,说道:“明景前辈不曾予我书信,只让你简单告知我一句,便是让我配合你行事的意思。”   南离点了点头,转而问道:“阴府之事,江教授准备如何处理?”   “先派人过去,按照比对应更高一级的规格处理。”   道盟与阴府为敌多年,中州五宗早已在相关的事情上写满了相关的条例,足以应对所有情况的发生。   江半夏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说道:“然后开个会。”   南离心想这句话未免也太长生宗了些。   修行界最让人厌烦的事情之一,便是议事,尤其是由长生宗弟子来主持的议事   然而这句话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一件大事即将发生,前景极其不明朗的时刻,修行者们往往也就愿意开会了。   道理很简单。   到时候真要出事了,那担责的人也能多上一个,缓解自身遭受的压力。   至于议事途中必然存在的分歧与争执,时间因此而被拖延引发的后果,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接受的。   江半夏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   她不愿无故给予中州五宗向自己发难的借口,最好的做法自然是按规矩和惯例来办事,以此确保自己不落口实——尤其是岱渊学宫正在承担起外交重任的此刻。   南离明白她的意图,想了想,说道:“议事要在什么地方?”   “梅园就好。”   江半夏随意说道,偏过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夜色浓重后,为自己披了一件外衫,再是离开姜园。   南离与她同行。   待两人行至学宫深处的梅园时,有资格得知这场骤变的所有人,都已经提前来了。   道盟里的实权人物,长歌门的某位长老,岱渊学宫里的几位老先生……以及清都山的一位峰主。   议事的地方放在了一座偏殿内。   梅园占地颇广,身为前任学宫之主的陆南宗又常年居住在此,理所当然地在梅园里修了一座殿宇,承担接见拜访者之用。   “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江半夏问了一句,得到明确的回应后,接着说道:“阴府久不现世,偏挑这时候出来,背后定有不浅缘故。”   南离接过话头,问道:“江宫主准备如何定夺此事?”   江半夏说道:“根据半刻钟前送回来的情报,此次的幽泉气息尚未到最激烈的程度,阴帝尊暂时没有重登人间的迹象,但此事不可不防,理应传讯通知周遭诸宗,早做准备。”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相对一眼后,再是望向南离,确定她对此没有意见后,纷纷点头开口同意了这个决定。   半晌后,一道流光自梅园升起,没入极高处的天空后倏然散开。   仿佛烟花。   以岱渊学宫为中心,如流星雨般向大地各处降落。   画面壮观而瑰丽。   这是唯有学宫之主才能动用的手段。   ……   ……   浮仓山上。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去看着那流星群,望向映着夜空的东海。   幽泉气息的再次出现,当然不是阴帝尊心血来潮,想要做成某些事情,而是她的手笔。   她没有将此事告知江半夏,因为不需要。   心意相通不是一句好听的话,而是一个事实,故而她知道她会做怎样的选择。   如今整个东南都已经不复平静了,乱得就像是一锅即将沸腾起来的海鲜粥,虾蟹青口白贝鱿鱼海参蛤蜊不断沉浮。   如果今日所有的一切巧合,都是因为明景在背后作祟。   那么。   怀素纸很好奇。   在如此时刻,接下来该是谁来与她再次偶遇?   PS:三万三千,目前剩下四十八个小时,另外,这是第五季。 第十六章 怪女人   高天之上,那艘飞舟不曾离去,仍旧深藏于云海中。   明景道人没有离开房间,站在诸命归流所显化的星海里,看着正在不断动荡的群星,眼里不见任何着急。   诸命归流作为修行界最为强大的法宝之一,仅在七件仙器之下,远超寻常的九阶法宝,又怎是想破就能破的?   棋盘要是真有那么容易掀翻,那大家何必去守规矩?   暮色掀起的浪花,固然是跃出了水面,但浪花跳的再如何高,最终不也是要跌落回江河里的吗?   想要山河易道,岂是易事。   尽管如此,明景道人并非全无意外。   暮色发现不妥的时间没有超出他的预先估算,但其行事之毫不拖泥带水,毅然决然的程度,确实不在他的意料当中。   果真大气。   他默默想着,望向那颗位于最中间的明亮星辰,苍老的眼神里忽然流露出一抹期待。   接下来你还要怎么做呢?   明景道人敛去思绪。   他的视线落在某颗明亮星辰上,指尖缓缓落下,再次捻起一道新的光线,继续未竟之事。   ……   ……   浮仓山上,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正在交谈。   “想要解决现在这件事,便要理清楚一切的源头。”   怀素纸对云妖说道:“无论制造这些偶遇的手段多么高妙,第一步都必然是依托我的气息,唯有以我的气息为引,才能让这一切化作真实。”   她在人世间行走多年,不可能每一步都在事后以归藏焰焚烧,不让自己留下半点气息。   明景道人作为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当然有办法得到她残留下来的气息,也许是神都别院里的一个茶杯,或许是东安寺前的一个脚印,又或是死在她剑锋之下的一具尸体……   这是因果,是人生在世就躲不过的痕迹。   想要一身干净,那就不要下山,像姜白很喜欢骂的那只乌龟一样永远躲在山上。   云妖问道:“所以只要圣女殿下您把自己藏起来就好了?”   “从理论上来说,是这么一回事,但就像我选择留在这里一样,我不可能藏起来。”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明景这样做的缘故,很有可能就是希望我主动离开,就此置身局外。”   云妖蹙着眉头,想了想说道:“让圣女殿下您不得不离开,从而方便他对付您的师父?”   怀素纸嗯了一声。   云妖心想这确实很有道理。   毕竟清都山的使团尚未离开中州,谢清和人就在岱渊学宫,要是圣女殿下留在这里,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很有可能节外生枝,让局势走向无法预想的局面当中。   这里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明景敢于断定江半夏就是黄昏呢?   再往更深一层去思考,为什么我们要往这个方向去思考呢?   万一明景道人眼里的黄昏不是江半夏,是另外一个人呢?   今日这件事往深处去思考,无论怎么看都颇有问题,但……这归根结底是修行事,而修行事最看心意。   在某些时候,心意相通的不见得只有师徒,也能是自己的敌人。   怀素纸平静说道:“明景和莫由衷不同,看似同样的仙风道骨,事实上他是一个极其偏执的人。”   “那年在梵净雪原的时候,换做中州五宗任何一位掌门,都会见势不妙而退,唯独他会坚持下去,只求一个杀死我的机会。”   她的声音微冷,仿佛此刻迎面吹来的海风:“直到最后他迫于局势所限,确定杀不了我,才选择了放弃。”   这句话里有杀意。   云妖和她亲密到极点,当然能够感受得出来,没有为此不安,反而眼神明亮。   当年要不是怀素纸拒绝了她的提议,她早就让中州五宗那群人都死在梵净雪原里,那颗枯树之前了。   要知道那时候的她身在北境以北,是真正的举世无敌,就算是仙人降世也不可能打得过她。   如果以境界来形容,这时候的她无疑是要比那时候的她低了半个境界的,而半个境界之间的差距,对她这种站在穹苍之上的至强者来说,无疑有着极大的区别。   “万物万事都是相对的。”   怀素纸忽然说道:“明景凭借我的气息,让我与诸多故人见面,那就必然会在天地之间留下相应的痕迹。”   云妖说道:“所以我们只要发现这些痕迹,再沿着过去找到他,然后把他给杀了,就是解决这件事情最简单直接有效的办法?”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便是确定的意思。   云妖想了想,觉得有些麻烦,说道:“但他既然做这种事情,肯定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吧,感觉不太好杀。”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还有一次。”   “一次?”   云妖没反应过来。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南方,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座曾经清美的大湖,面无表情说道:“诸天星盘。”   是的,在北境以北一战过后,诸天星盘依然留在她的手中。   大概是楚瑾也知道,哪怕她把这东西要了回去,自家女儿也会转手送出去的缘故,根本没有开口向怀素纸讨要回来。   谢真人对此全不在意。   又或者说,他认为云妖之灾的彻底平息,完全抵得过仅剩最后一次的诸天星盘。   “唔。”   云妖叹了口气,说道:“可我们怎样才能发现那些痕迹呢?”   话到这里,小姑娘眼眸微转,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要不我现在抓紧时间练门功法,比如咱家的元始道典?”   “……是你认真的吗?”   “嗯!”   “那还是让我再想一下吧。”   ……   ……   中州五宗并非均匀坐落在这片大地上。   万劫门孤悬西北苦寒之地,与万年积雪相伴,寥无人烟。   长生宗坐落中原以北,以长生天峰为主峰,占绵延山脉为宗山,留神都于身后。   若是继续北上,便能得见无归山。   而太虚剑派与玄天观,还有曾经的长歌门,以及岱渊学宫,都坐落在中州以南一带。   这也是为什么百年前元始宗掀起那场魔潮的时候,是太虚剑派直面了一次道一弓,是长歌门连山门镇守都死了,是玄天观损失惨重,以及岱渊学宫坚定站在最前方的根本原因。   烟花在岱渊学宫上空绽放盛开,化作流星雨散落八方,与之相邻的太虚剑派和玄天观,便也看得一清二楚。   太虚剑派主殿,梁皇看了一眼奔赴而来的流星,眼里没有什么情绪。   他望向大殿的黑暗一角,等了半晌,确定那人没有想说的话以后,再是向殿外走去。   大殿外,七脉剑主虽已尽数出关,但并未全部到场,有人仅以飞剑现身旁听。   比如破境未久的林晚霜。   她辈分极高,但对梁皇和太虚剑派的其余几位剑主来说,一直都是那位需要被宠爱的小师妹。   梁皇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们七个去一趟吧,其他人就不用了。”   话音落下,殿前诸位剑主及各脉长老不由微怔,神色微诧,心想事情有这么严重吗?   在说话的前一刻,梁皇自大殿内走出来之前,那颗流星带来的消息,便已为在场众人所知晓了。   幽泉气息固然值得郑重以待,但七脉剑主一同出山,这已经不是郑重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了。   “不必多想。”   梁皇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想到你们七个难得没有都在闭关,便该出去走走,恰好学宫如今正热闹着,去看看也好。”   众人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只觉得更深层次的理由,应该是为中州五宗抵挡来自北境的压力,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就此答应了下来。   临行前,散发着淡淡血光的九陵剑身微抬,似乎是想要表达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梁皇转身走入殿内,望向角落里的那个人,忽然问道:“你不过去吗?”   那人说道:“嗯。”   梁皇又问道:“你到底在等什么?”   那人说道:“一个我暂时还无法证明的答案。”   梁皇着实受不了这人说话的方式,轻挥衣袖,带出一道剑光,仿佛是要斩断这段谈话。   剑光如雪似月,照亮了殿内的一切画面,转瞬即逝。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光阴,同样足以显露出那人的身影。   无归山的当代掌门,元道远。   他微垂眼帘,不为剑光所动,神情漠然如雕像。   仿佛他站在这里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足为奇。   ……   ……   流星雨在夜空划过的壮丽画面,自然也落入了宋辞的眼中。   他无法得知流星中蕴藏着的消息,但却明白这必然是出了大事,望向渡山僧,沉声问道:“和你有关?”   渡山僧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摇头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事与小僧没有关系。”   宋辞沉默片刻,忽然觉得自己这话问的过分白痴。   要是渡山僧真做了什么,怎么可能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说出来,哪怕说出来了,他又能因为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就全盘相信吗?   想到这里,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确定自己输给南离并不冤枉。   ……   ……   随着流星雨的彻底落下,浮仓山上重回幽暗。   怀素纸看着远方如墨水般的海面,从漫长的沉思中醒了过来。   云妖收回小手,装作没有戳过她腰窝的样子,一脸正经说道:“有人在靠近这边。”   “谁?”   怀素纸问道。   云妖的神情有些复杂,说道:“那个怪女人。”   “怪女人?”怀素纸望向小姑娘,眼里有些不解,问道:“是谁?”   “林晚霜啊!”   云妖看着她的眼睛,提醒说道:“那个说让你一辈子都赢不了她的怪女人。”   PS:目前还差三万字,和上个月倒数第二天算是一模一样了,十分感慨。 第十七章 拔剑!   “我知道林晚霜是她,但她为什么会是怪女人。”   “因为我觉得!”   “……这个回答很好。”   “那您要见她吗?”   “你不想见?”   “唔,给圣女殿下您说实话……还真有一点点儿。”   “南离也很爱说乱七八糟的怪话,为什么你不介意?”   听到这句话,云妖好生无语,没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   怀素纸有些好奇,问道:“这不一样吗?”   云妖叹了口气,看着自家圣女殿下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好笨啊!”   怀素纸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这一生当然也有被直言愚蠢的时候,但她真的没有在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里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云妖如此义正词严地说笨。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一脸嫌弃的小姑娘,请教问道:“我为什么很笨?”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格外认真。   “就是笨!”   云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圣女殿下,认真说道:“大师是喜欢说怪话,可你就真的一点儿都没发现吗?大师是只对您一个人说怪话。”   怀素纸无话可说,她是真没想过这件事。   与南离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开始听到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习惯成为自然后,便以为一切都是寻常模样。   云妖哼了一声,问道:“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怀素纸轻轻点头,然后觉得这有些漫不经心,认真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了。”   就在两人偏离正题的时候,如血般的剑光划破夜空层云,向人间大地洒落不祥的深沉颜色。   那是九陵。   林晚霜的飞剑。   片刻过后,不祥的剑光敛于浮仓山上。   “唔……”   云妖有些担心,问道:“我躲在旁边,您一个人去见她吧,但她会不会和您打起来?”   怀素纸没有犹豫,说道:“我很擅长说服别人。”   云妖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样,便不再多言。   ……   ……   东海涛声如旧,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是一般模样。   林晚霜在太虚剑派中地位超然,受尽宠溺,就连作为掌门的梁皇都对她照顾有加。   故而哪怕她在半途离开,独自一人前往浮仓山,另外几位剑主没有以正事在身的缘故,阻拦她的离开。   这也是怀素纸愿意现身的缘故。   两人于山巅上相见。   夜风推着海水,荡起层层波浪,让海的声音落入两人耳中。   “没想到你在这里。”   林晚霜微微挑眉,看着站在数丈之外的怀素纸,说道:“那我倒是来对了。”   怀素纸注意到话里的细节,心想果然是一无所知。   林晚霜一直在留意她的眼神,便看见了那极细微的情绪变化,问道:“我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怀素纸没有隐瞒,也不想要委婉,直接说道:“你是我今天偶遇的第四位故人。”   “偶遇?”   “字面意思。”   林晚霜闻言,眉头微蹙,不再说话。   怀素纸不在乎她的沉默,说道:“前三个人分别是陆元景,宋辞和渡山僧。”   林晚霜忽然问道:“你觉得这种偶遇里存在问题,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突破的方向,因为我的境界最高,最有可能给到你帮助,我有说错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依然直接。   “有意思。”   林晚霜看着她,忽然间笑了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帮你?是因为上次在万劫门外我帮过你一次吗?”   怀素纸摇头说道:“不是。”   林晚霜说道:“请讲。”   怀素纸神情平静,理所当然说道:“因为你我还有一场剑争未完。”   意思很清楚。   以此作为那场未完剑争的胜负赌注。   “不愧是你,真有意思……”   林晚霜赞叹了一声,说道:“可我那时候就没答应你,你为什么觉得我现在就会改变主意?”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因为你是剑修。”   剑修,修的是剑。   而剑生来就是要出鞘的。   哪有剑修不愿出剑?   无非是囿于各种缘故,有剑不能出罢了。   林晚霜的笑容依旧,摇头说道:“虽然我很想接受,但……”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伸手,握住长天缓缓拔出,以剑鸣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此战无关境界,仅以剑论。”   不愿现身的云妖听着这话,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心想原来还能这样子!   对一位剑修来说,这无疑是最为尖锐的挑衅。   更关键的是,举世皆知怀素纸不是剑修。   一道叹息声响起。   林晚霜看着怀素纸,笑容终于消失,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我很想答应你,但我又不是白痴,你这么想借我来做成一件事,就证明那件事情颇为重要,你我立场相对,我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痛快答应你?”   在旁的云妖愣了一下,心想这你也能冷静得下来吗?   这未免太顾大局了吧?   怀素纸神色不变,仿佛早就想过她有如此答复,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心血来潮到浮仓山来,便是致使你我偶遇之人,希望看到这一场剑争的出现。”   “或许。”   林晚霜不否认,转而说道:“也许那人希望我与你有一场剑争,但不代表那人希望我答应你的条件,这是不能混在一起的两件事。”   怀素纸忽然问道:“那你觉得舒服吗?”   林晚霜没有说话。   答案很清楚。   但凡是修行者,那就不可能喜欢这种被安排的感觉。   怀素纸接着说道:“以及我想提醒你一件事情,清和此刻就在岱渊学宫,而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她的到来。”   林晚霜看着她的眼睛,缓声说道:“你想告诉我,你现在是怀素纸?”   “无论何时何刻,我都是怀素纸,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怀素纸平静说道:“今日藏在幕后的那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对我动手的后果,却还是坚持要这样做,无视清都山乃至整个北境因此而产生的愤怒,这是真正的不顾你所顾的大局。”   林晚霜沉默不语。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暮色早已出剑。   以言辞为剑锋。   怀素纸的声音未曾温柔,甚至冷淡:“我不会让你背叛道盟,但我认为你有知晓事情真相的权力,以及对此做出选择的资格。”   这句话很好的解释了,她为什么要把谈话留到这里。   更为关键的是,话中所言足够悦耳。   林晚霜叹了口气,抬手鼓掌,说道:“真不愧是你,寥寥数语,便能动人心。”   掌声清脆。   与风声为伴,听上去很是悦耳。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只是将事实描述出来,仅此而已。”   林晚霜闭上眼睛,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打一场吧, 你赢了,那我就帮你。”   话音落下,云妖再次愣住了,心想这到底算什么?   为何先前打死都不打,现在眼看快要谈妥了,反而决定要打上这么一场?   “我不相信你说的所谓事实,可我确实不喜欢被人安排的感觉,更重要的是……”   林晚霜睁开眼睛,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锋芒毕露的笑容,说道:“我早就想要和你打上一场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不知为何,这个字落在云妖的耳朵里,听起来隐隐有种无语的感觉。   大概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想了一大堆话出来,结果最后还是要打上一场,那种白费功夫的无语?   ……   ……   岱渊学宫,旧梅园。   夜色早已不复存在,生得极艳的梅花与灯火相映而美,肆意洒落身姿在潺潺溪水中,随风尽情摇曳。   如此美景,偏殿内众人却无心欣赏。   随着那场流星雨的逝去,东南大小宗门都已得知幽泉气息之事,故而岱渊学宫内人潮涌动,丝毫不输昨夜的那场宴会,甚至犹有胜之。   绝大多数宗门的代表,根本没有资格进入旧梅园,只能在别的地方着急等待消息。   谢清和姗姗来迟,步入那座偏殿,在众人的目光中行至最上方,入座。   这是清都山作为上三宗之一应有的礼遇。   在场的人们没有听到一声抱歉。   不少人皱起眉头,看着谢清和的眼神里多了些不悦,心想你这未免太过傲慢了。   “开始吧。”   南离开口说道,打断了众人的思绪:“此次幽泉气息是从多处地脉中上涌,但至今仍未见到哪怕一只鬼出现在人间,此事在过往未曾有过先例,为防止意外发生,我和江宫主决定郑重对待此事。”   殿内众人相继附和,没有谁开口反驳,认为这是在大题小做。   紧接着,就在许多人准备发表意见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句话。   “确实是要郑重以待……”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分外冷淡:“但在我看来,更要防备有人借此机会浑水摸鱼,以此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请问谢掌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人们循着声音望去,发现说话这人是玄天观的陆月楼,顿时觉得事情微妙了起来。   谢清和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那我觉得你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还是出去来得更合适一些。”   话音落下,殿内的人声顿时消失干净,只剩一片死寂。   PS:有点儿无语,偏偏到这种时候卡文了,这段剧情比我预想中的要难写很多,说实话,有些地方我是真不太满意,但确实没有时间再多做调整了,看以后有没有机会修改吧。   哎,目前还差两万七千字,也就是九章,先去浅浅地睡上一觉,晚上再鏖战。   还有四十来个小时……感觉写完应该没啥问题。 第十八章 让我和怀云打一场   谁也没想到会在今夜此刻听见这样的一句话。   在片刻的死寂过后,满场哗然,旋即又沉寂了下来。   刹那间的动与静,充分叙说了殿内绝大多数人对这句话的看法。   几乎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清和的身上,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只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如果不是听错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句话呢?   这未免太过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了吧?   谢清和笑容依旧,仿佛听不见满场的哗然声,唯有眼里不加掩饰的冷意,无声叙说着她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   如何能不认真?   她之所以在沈依澜处得知这场议事后,仍旧姗姗来迟,就是因为她得知了怀素纸此刻正在遭遇的变故。   无论是一怒为红颜,还是难过美人关,又或者最为纯粹地基于责任,她都有理由说出刚才那句话,给予中州五宗最为严肃的警告。   这完全可以理解成勿谓言之不预。   “还有问题吗?”   谢清和的视线从陆月楼身上离开,落在各大宗的代表身上,眼神冰冷漠然至极。   坐在她旁边的那位清都山峰主,笑着接过了话头,说道:“看来大家都明白了,挺好的。”   不管怎么看,这都有些过分嚣张了。   那些寻常宗门的代表自是不喜,下意识望向此刻在场的中州五宗的大人物,希望有人能站出来,给予清都山一个迎头痛击,好让这群来自北境的外人知道何为中州。   在这种目光的期待下,没有任何的意外,太虚剑派的人最先站了出来。   阴玄真人作为七脉剑主之一,于太虚剑派内辈分极高,早在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前已经踏入炼虚,在传闻中的他甚至还和梁皇争过掌门之位,最终以些许之差落败。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了漫长的闭关修道生涯,从一位风华正茂的中年男子,渐渐变成了满目唏嘘沧桑的老人。   然而当他站起身后,人们才是惊讶发现,原来他的后背从未弯曲,始终如剑般笔直,随之散发出来的境界气息,更是有如渊海般磅礴,显然已至炼虚上境。   岱渊学宫自陆南宗身死,明面上就再也没有大乘强者坐镇,而此刻的梅园偏殿内,坐在最上方的那三位姑娘,身份固然尊贵至极,但明面上的境界却真不如何。   江半夏抛开不谈。   谢清和与南离都是年轻一辈,在庞大资源堆砌之下,境界已至化神,自然能算是出类拔萃,但放在今天这种场合里却真的不算什么。   阴玄真人放眼望去,场间自是鲜有敌手。   就在他看着谢清和的眼睛,即将开口还击的前一刻……   一道略带讥讽的懒散声音响了起来。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听到这句话,阴玄真人望向声音起初,面无表情。   一位枯瘦的老人就站在那里。   他缓声说道:“道左,怎么你也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   道左峰主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难道我不是清都山的人?”   阴玄真人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像当年那般胡言乱语。”   不知为何,他这般说着却是直接坐了回去,仿佛刚才只是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唯有在场的某些老人隐约回想起来,这两位当年似乎有过一场冲突,结果鲜为人知。   但从这次小风波来看,似乎是清都山的这位道左峰主,略占上风?   众人没来得及深思,从两位前代强者身上,挖掘出当年这段旧恩怨的真实面容,南离开口了。   “言归正传。”   外貌同样是少女的她,此刻的声音全然不见活泼,微冷如今夜的寒风,显然是对这场无意义的冲突,生出了颇多的不满。   紧接着,不等谁开口把话头给抢过去,她继续开口,开始阐述接下来如何应对阴府带来的这场意外变故。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平静,就像无风时的海面,条理清晰至极,仿佛在无云夜空划过的惊艳剑光。   殿内的人们渐渐敛去思绪,开始认真聆听她的话,不时提出疑问。   有人问道:“此事真有必要如此郑重吗?”   南离答道:“中州承平多年,久不经战事,可以借此机会重提警觉。”   那人又问道:“如果这是阴府的佯攻,阴帝尊今夜别有目的,您让我们都到这里来,是否存在被调虎离山的风险?”   这个问题很尖锐,众人望了过去,发现说这话的人是一位老先生,便都觉得合理了。   岱渊学宫的老先生们,最爱的就是较真,很多时候会让人下不来台,但这通常是没有恶意的。   南离没有回答。   江半夏替她开口,接过话头,说道:“此事自有安排,不必担心。”   那位老先生下意识想要追问下去,幸好有相识之人扯了扯他的衣袖,向他使了几个眼色,这才是制止了问话的继续。   偏殿内的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今夜会有这样一场议事。   这场议事固然是起自于幽泉气息的出现,但真正让南离和江半夏决定召集众人的缘故,却是清都山暂且不知为何的步步逼近。南离借口阴府之事,让这场议事发生,向清都山展示中州五宗的深厚底蕴,制止后者正在蠢蠢欲动的心思,才是今夜这场议事的真相。谢清和的姗姗来迟,以及最开始展露出来的锋芒,便是在侧面证明了这个猜想。   如今真正的问题,是在于清都山为何突然改变态度,难道是因为暮色出了事?   一时之间,偏殿内人心渐惶。   ……   ……   玄天观的飞舟悬于高天,在黯淡星光的修饰下,看着就像是一片乌云,未能显眼。   明景道人没有再留在那个幽暗的房间里,与诸命归流所化星空为伴,难得站在甲板之上,沐浴如雪星光。   一封信落在他的手上。   很显然,这是南离在入夜后不久,命沈依澜送来给他的那封亲笔信。   信上所言同样简短,与他先前所书之信的唯一区别是,南离的言辞要直接上太多。   ——前辈坚持如此行事,继续含糊其辞,不愿明言,接下来定有意外发生。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句很诚恳的真话,因为话里面的不满相当真实。   明景道人静静看着信纸上的纸,可以想象出南离在写这句话时,眉眼间流露出来的不耐烦。   但他却没有为之动容,随意打了个响指,让信纸在指尖燃烧殆尽。   幽暗中,火光的出现照亮了他的面容,以及那带着一丝炙热意味的眼神。   “确实会有意外。”   明景道人行至凭栏处,望向层云之下的人间大地,看着分布在河山之间的明亮灯火,漠然说道:“谁又能想到我会是这样想的呢?”   说完这句话,他掸去落在衣袖上的些许灰烬,转身回到房间里,随手关上房门。   阵法庇护的房间内,诸命归流所化星空,此刻已然璀璨。   数千颗明亮大小不一的星辰,围绕着那颗主星旋转,仿佛一片星海。   比星辰更多的淡渺光线,在这片星海中纵横来去,早已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将一切稳稳锁住。   哪怕星海摇晃不休,令人不安的无形波浪不断出现,始终无法震碎这一张巨网。   明景道人没有直接步入其中。   他看着这画面,眼里的那一抹炙热渐渐病态,流露出沉醉其中的味道。   如饮美酒般。   ……   ……   浮仓山上,剑争尚未开始。   就像怀素纸在谈话中说过的那样,此战不论境界道法,仅以剑胜。   林晚霜没有骄傲的习惯,很清楚自己不是她的对手,故而在战前再次确定了这个事实。   然而这还没有完。   她紧接着开始就如何才算是剑诀展开了探讨,比如上清神霄剑算是一门剑诀,还算是一种道法?   至于探讨的理由……则是她要以此来确定剑争的范畴。   云妖在旁听着,早已无言以对到懒得目瞪口呆,只是再次确定这就是一个怪女人。   哪有剑修这般斤斤计较的?   这就是一个在修行界里极其罕见的非典型剑修!   怀素纸也有些无语,但终究是习惯了平静和认真,以莫大的耐心回应着这些问题。   然后……她发现自己错了。   在耗费两刻钟的时间,探讨完上清神霄剑是否剑诀后,林晚霜很自然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听闻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修至深处,能够化世间一切剑诀道法神通为己用。   那么,以此施展出来的剑诀,又真的还是剑诀吗?   怀素纸听完这个问题后,彻底沉默了。   她的神情依然平静,但这种平静与往日里的平静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座即将坍塌的冰山。   云妖看着她,眼里满是敬佩,心想不愧是圣女殿下,果真心胸广阔至极。   面对如此刁难纠缠的问题,竟然还能维持着平静!   林晚霜笑意嫣然,得意的很明显。   海风骤急,浪花随之而大,与崖壁相遇。   涛声自然如雷。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林晚霜,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人会让你来与我偶遇了。”   如此言语,太过长生宗了些。   不愧是程安衾的知己好友。   林晚霜有些不好意思,带着歉意问道:“你这是生气了?”   “尚不至此。”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只是有些无语罢了。”   林晚霜看着她,想了会儿,坦然说道:“实话说吧,主要是我从答应你的那一刻开始……心里其实就挺后悔的的,但又不好意思反悔不打,那不就只能跟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了吗?”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   云妖听到这话,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小姑娘走了出来,站在夜风中,指着林晚霜的鼻子,大声怒斥道:“你这人也太不要脸了吧!”   “好像是有点儿不要脸……”   林晚霜看到怀云,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望向怀素纸,提议说道:“要不干脆你让我和怀云打一场吧?这样等我回去之后,也算是有个能拿出手的交代。”   话音落下。   怀素纸怔住了。   片刻后,她眼神复杂至极地看着林晚霜,认真问道:“你确定吗?”   PS:目前进度是两万四千字,还有三十个小时,嘿嘿嘿。 第十九章 以大道行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带着最后的善意,重复问道:“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   林晚霜神情真挚,声音里满是诚恳,可谓是情真意切:“这样做确实是有点儿以大欺小,但你不妨想想,其实我生得也不高,这事儿还是稍微有点儿合理的地方,对吧?”   怀素纸彻底不想说话了。   事实上,她直到此刻心里还是有些无语,着实不明白这件本该正常的事情,为何在三言两句间,演化成此刻这般离奇的模样。   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当年神都里敢向庄高阳这位学宫主事拔剑,直接问候对方家人的林晚霜,是怎么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的。   真是……莫名其妙到极点。   云妖来到怀素纸身边,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眼里满是期待。   小姑娘自从离开北境以北后,就一直没有机会出爪,都是在吃吃喝喝,偶尔一次展露境界也是为了吓唬人,早就手痒了。   别看她当初和现在都可爱的不行,谁见了都喜欢,都讨厌不起来,但她的拳头用力打出去,那是真的能破碎虚空的。   就连顾谢二人都不想面对她的拳头。   姜白见到她的第一反应,要不是怀素纸就在身边,绝对是掉头就走,有多远走多远那种。   妖生至此。   小姑娘还是第一次被指名道姓的挑战,更重要的是……原因是林晚霜觉得她比较方便欺负,这到底是何等程度的荒谬?   从理性的角度出发,怀素纸没有任何同意的道理。   因为这件事太过荒唐,而且云妖的身份着实太过敏感,很容易出问题。   然而当她看到小姑娘的眼神,这些情绪就像是沉入海底的星光,都消散了。   “可以。”   她揉了揉云妖的头发,想了想,说道:“多注意一些。”   林晚霜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放心,这就简单走个过场而已,就按之前说的那样子,无关境界,仅以剑论。”   云妖翻了个白眼,很想说真要论境界,那谁能比得过自己?   怀素纸没有理会这些,问道:“你喜欢哪把剑?”   “唔。”   云妖沉吟片刻,说道:“云载酒。”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心思,但没有说什么,抬手唤出这把学宫名剑。   黯淡星光下,云载酒一如过往,宽厚如石碑。   云妖看着云载酒,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剑用起来肯定能够顺手。   为什么顺手?   当然是因为剑身如石碑,挥舞起来就像她出爪,很方便。   林晚霜看了看云载酒,又看了看怀云的个子,再想象了一下待会儿的画面,顿时觉得有趣了起来。   她问道:“那就在这里?”   “嗯!”   云妖握住云载酒,感受着剑身带来的沉重与踏实,再次确定这剑不愧是自家人。   怀素纸看着两位个子都不高的姑娘,分别走到崖畔两侧,相对而立,再一次觉得事情的发展过分荒唐。   她很想知道,如果今夜藏在幕后的那只黑手是明景,那这一幕画面是否明景所希望看到的?   ……   ……   在怀素纸以无法掩饰的复杂语气,进行完那三声倒数后,这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留在修行史上的剑争,便正式开始了。   说是剑争,就是真的剑争,与双方的境界无关,都将彼此的境界压制在筑基期。   林晚霜性情坦然,既然决定要以大欺小,便没有矫情地无聊谦让。   话音落下瞬间,九陵倏然分化,向怀云奔袭刺去。   血色剑锋所过之处,有轻微的雷鸣声不断响起,剑势汹涌如潮。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回想起当年神都那片冰湖上,与林晚霜的那场未完剑争。   那是她修道生涯当中,不涉及生死当中最为艰难,也是最没有把握的一场战斗。   砰!   一声剑鸣,打断了怀素纸的思绪,让她的视线回到崖畔上。   怀云横剑身前,稳稳地拦下分化而来的九陵,手腕没有半点颤抖。   林晚霜见此一幕,眼里流露出些许意外。   她单手随意捏出一个剑诀,欲要重演剑势化作囚笼,将小姑娘困在其中不得出时……忽有狂风袭来。   不是从东海深处涌来的狂风。   是怀云手中的云载酒。   小姑娘高举名剑,与眉心平齐后,赫然向前斩落!   这一剑没有半点章法,更谈论不上剑诀,却偏生强大到有种不讲道理的感觉。   这种不讲道理来自于气势。   仿若圣人巡视天地,又像神明俯瞰众生,居于天地万物之上的恐怖气势。   林晚霜神情骤变,看着这隔空斩来的恐怖一剑,明明剑锋还在十余丈之外,却莫名觉得自己要在下一刻直接身死的强烈预感。   在这种预感出现瞬间,她很自然地想要做些什么,比如解开自身对境界的压制,以全部手段来面对这一剑。   然而在她生出这种想法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已结束。   轰!   剑锋所落之风与她擦肩而过,卷起满天尘嚣,落在她身后的海面上。   没有再起的雷鸣,这一剑终究是胜在气势。   林晚霜转过身,望向微起波澜的海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叹息说道:“你赢了。”   “是嗷。”   怀云有些高兴,向怀素纸看了一眼,邀功的意思很明显。   然后小姑娘再望向林晚霜的背影,想了想,再故作风轻云淡地补了一句:“你输了。”   失败的滋味当然不好受。   更何况这不是寻常的一败,是破境后的第一战,就败在一个小姑娘的剑下,甚至不是一剑之敌。   如此之多的‘一’,哪怕林晚霜向来豁达,短时间内也很难平静下来。   怀素纸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这时候自然不会开口。   云妖却不会想这么多。   小姑娘见林晚霜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越发高兴,随手拖着云载酒,便往自家圣女殿下身边凑。   于是。   剑锋划过地面的声音,伴着海风四散,刺耳得格外清楚。   云妖还未走到怀素纸身旁,林晚霜的声音便已响起。   “愿赌服输,你想让我怎么做,直接说吧。”   怀素纸用鼻音嗯了一声,然后从云妖手里接过云载酒,收回长天之中。   她想了想,俯身抱了抱小姑娘,说道:“辛苦了。”   接着。   怀素纸再向林晚霜走去,看着她的落寞模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此作为安慰。   林晚霜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得到安慰,不知道该说什么。   怀素纸说道:“不用着急,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林晚霜闻言好生不解,心想你刚才又没出手,不需要恢复真元,这时候到底在等什么?   ……   ……   如今是春天,等的自然不是桃花谢。   梅园,那座偏殿。   殿内灯火依旧通明,人影却是稀疏了。   自东南各地而来的宗门代表,依照着南离的意思各自归去,开始执行分配到头上的任务,平息幽泉气息对人间带来的灾祸。   此刻留在这座偏殿内的人,只剩下道盟八大宗的重要人物。   众人望向上方,看着那位意甚从容,犹在饮茶的少女,眼神都有些复杂。   这位清都山的掌门真人,在今夜这场议事当中,展现出了与过往截然不同的一面,即是最初一刻的赫然发难,亦是此刻如狐狸般的淡然狡诈。   在殿内众人眼里看来,除非外头的动荡结束,暮色得以安全,否则这场对峙绝不会落幕。   谢清和留在这里,本质上是一种兑子,让在场众人留在岱渊学宫,无法对学宫之外的变故做出反应。   很多人最初都以为这种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必然会让这位年轻的掌门真人,渐渐变得焦急起来,却没想到这些猜测都落了空。   唯有南离才知道这样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避免明景行玉石俱焚之事,偏信自己的执念,不顾一切地对江半夏出手,以此来逼迫她展现境界,暴露真实身份。   ——但明景再如何偏执也好,都不可能完全无视自己的身份,当众对岱渊学宫的掌门真人出手。   这个应对当然不精妙,甚至能用简单来形容,但简单方法的好处就是很难出错。   与此同时,师姐则是身在学宫外,抓紧时间着手处理解决这件事。   归根结底,像今夜这样的应对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因为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场间一片安静。   江半夏似乎是累了,揉了揉眉心,正要闭目。   就在这时。   有春风穿堂而过,送来的不仅仅是夜色深时的寒意,更是一枚新的纸鸽。   看到纸鸽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知道这很可能是今夜风波的转折点。   江半夏接住那纸鸽,拆开后简单看了一眼,神情不见变化,便往旁边递了过去。   南离看完后,轻声说道:“一件事情。”   她安静了会儿,接着说了下去:“明景前辈将会在明日清晨时到访学宫。”   众人闻言不觉有异,反而安心了许多,只觉得有一位掌门真人亲自到场,那这场风波定能平息下来。   事实上,信纸上还有另一句没被付诸于口的话。   这句话讲述了明景到访岱渊学宫的目的。   老人此行是为祭拜自己的一位故人。   ——陆南宗。   …………   这封信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意思很浅。   他将要为故人寻仇。   以至为光明正大的方式。   ……   ……   江半夏把这一切看得很清楚。   她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终于觉得这件事情稍微有些意思,值得自己打起精神了。   PS:还有二十六个小时……目前进度是两万字出头,现在状态稍微好了一点儿,十二点之前争取再写两到三章。 第二十章 元始宗的骄傲   是的,这件事从一开始江半夏就没有认真对待。   这也是当初云妖提醒她,而她却说了那些听上去就乱七八糟的话的缘故。   不是因为看不起明景……好吧,她确实不怎么把这人放在眼里。   道理很简单。   早在百年以前,她孤身一人举世皆敌之时,就和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有过多次交道。   当年她境界尚浅,未入大乘,明景道人便已奈何不了她,如今凭什么就能做得到了?   这种想法当然是骄傲的。   但她要是连这样的骄傲都没有,那又有什么资格成为怀素纸的师父?   在江半夏最初的设想中,这是一次磨炼南离的难得良机。   如果自己新收的这位关门弟子,可以不动声色地平息下这场风波,那无疑称得上是出类拔萃,比之当年的她也不逊色了。   她没有和楚瑾见面,但她很确定清都山的这对夫妻,与她抱有同样的想法,才会保持沉默至此刻。   只可惜世事多有意外,从来不愿如人所愿。   不管谢清和还是南离都好,都下意识认为明景不会择大道而行,将会用阴谋的方式,来一步步推动整件事情的发展。   这个想法看上去正确,但那是属于莫由衷的正确。   明景从来都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所谓的不择手段,是无论阴谋阳谋,只要能够达成目的,那就都能用,不会因此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出现。   由此来看,明景无疑配得上可怕这两个字,为何江半夏仍旧看不上他?   甚至是不屑?   原因依然简单。   此人明明站在当世巅峰,执掌着人间最高权力之一,做起事情来喜欢刻意复杂,尤其喜欢编造出一个个的所谓故事。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漂亮的故事可言?   比如今日此局,在江半夏看来,明景之所以迟迟不愿现身,无非就是没有十足把握,一颗道心在她与素纸之间不断摇晃,想要伺机而动,择一而杀之。   问题是,这种仿佛墙头草般的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必然会导致局面出现破绽,从而被人破局,以至于最终落得一场空。   都是故弄玄虚罢了。   至于怀素纸的数次偶遇……对江半夏来说,诸命归流这个所谓修行界最神秘的传说,着实没有太多的神秘可言。   元始道典在因果之道上登峰造极,是真正的举世无双,那些细弦的轻微被拨动,又怎能瞒得过她的感知?   出于某种考虑,她对此刻意不做理会,但不代表她无法理会。   直到这一刻,明景送来这封亲笔信,江半夏才是起了些许的兴趣。   些许而已。   如果明景真的下定决心了,那就不会等到清晨时分再来见她,既然等待,只能是心中仍旧抱有侥幸想法,希望借这最后几个时辰,进行最后的某些尝试。   连直面她的勇气都没有的人,如何能赢得她的正眼相对?   ……   ……   岱渊学宫,某幢藏书楼里。   楚瑾合起旧书,望向坐在旁边的丈夫,说道:“当年我便让你不要太宠她,到现在就会装腔作势,还不见得能装起来。”   谢真人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为女儿辩解了一句:“关心则乱。”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你是嫌弃我关心你的时候不乱吗?”   谢真人无话可说。   楚瑾没有再为难他,接着说道:“明景这人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真人想了想,说道:“没有傲气?”   “……也算是你对了吧。”   楚瑾站起身,走过去把那本古书放回书架里,头也不回说道:“但我更喜欢把这种没有傲气称之为没有勇气,或者说不要脸。”   谢真人沉默了会儿,难得生出感慨,叹息说道:“勇气本就是极其珍贵的事物,随着生命的不断漫长,日渐被稀释,直至荡然无存。”   楚瑾没有接话。   她回想起那年的云妖之灾,忽然好生厌恶勇气二字,心想你明明也活了这么多年,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为何非要抱着勇气去寻死?   ……   ……   夜色尚未散去,太虚剑派的山门灯火通明,唯有主殿所在之顶峰略显黯淡。   殿内依旧是一片漆黑,些许自窗而入的星光,几近于无。梁皇站在窗前,看着山间的灯火,与那些勤练不怠的门中弟子,忽然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元道远未曾离开,听到这句话后,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说道:“我之前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我想要等到一个答案。”   梁皇安静片刻,问道:“这就是你谁也不说,哪怕墨河决堤也不做理会,独自一人来到南边的理由?”   言外之意很清楚。   元道远这次来到中州以南,是未曾知会任何人,包括莫由衷在内的决定。   至于他为什么会在太虚剑派,则是因为他要借其山门大阵,隐去自身的气息,不让梁皇以外的任何人知晓自身存在。   元道远说道:“这件事比墨河决堤重要上无数倍,况且无归山并非无人,何须我亲自出手。”   梁皇叹了口气,看着他,很想问你难不成仍在怀疑南离吗?   只是想到这句话即便问了出口,最终得到的那个答案,除却让自己生气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便也熄了心思。   “那你今夜是否会出手?”   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以元道远的境界,有资格让他出手的人,不是谢真人就是黄昏。   后者无所谓。   如果是前者的话,且不论胜负,引发的后果将会极其严重。   更重要的是,旁人不清楚,但梁皇却是知道的。   元道远早在多年以前,便渴望与谢渊一战,奈何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   那一战会发生在今夜吗?   梁皇神情凝重。   元道远感受着这道目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说道:“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决定这件事的人不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往殿外走去。   梁皇叹息了一声,准备同行送别时,却发现元道远突然停了下来。   随之而响起的是一句话。   “那你呢?”   元道远没有回头,认真问道:“难道你就没有过出剑的想法吗?”   梁皇沉默不语。   直到元道远的身影消失在眼中,他才是回过神来,望向山门中那些稚嫩的身影,忽然发现自己上一次心无所拘地挥剑……竟是在梵净雪原,与世人一并面对那场兽潮的时候了。   何其讽刺。   何其唏嘘。   ……   ……   浮仓山上夜色浓。   怀素纸不知道岱渊学宫里发生的事情,更不清楚那封亲笔信的出现。   值此特殊时刻,她手上还能动用的情报来源,唯有元始宗本身,若是动用,风险极大之余不见得能有收获,不如低调。   更重要的是,所有暴露江半夏真实身份的可能,她都要降至最低。   “所以你能跟我简单聊聊,今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   林晚霜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无聊。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的眸子里氤氲着一抹金色的烟雾,那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全力运转,毫无保留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异象。   如此时刻,她哪里能有闲心理会这个问题。   云妖却是无所事事,想着自己既然已经现身,还给别人来了一剑,不如稍微说几句好话,指不定还能让自己看上去比较大度。   “就和之前聊的那样嗷。”   小姑娘认真说道:“有人心怀不轨,为一己之私想要挑起战争,在偷偷摸摸地兴风作雨。”   林晚霜有些无语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后提醒说道:“有没有可能,我指的是,战争是你们先挑起的?”   云妖一脸诚恳说道:“那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林晚霜微微一怔,正想要反驳的时候,突然想起不久前南离在神都的那次宣言,顿时没了声音。   云妖看着她,语重心长说道:“而且咱俩也都不小了,这场战争是谁挑起的真的重要吗?无非就是谁占个先动手的名头……”   林晚霜着实受不了她这样说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你这是从哪学回来的老气横秋?”   云妖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正在忙碌的自家圣女殿下。   林晚霜也不说话了。   两位个子都不高的姑娘,以眼神无声交流着,认认真真地挤眉弄眼。   在这个过程中,怀素纸始终没有说话。   事实上,她一直都在看着林晚霜,从未移动过视线。   但她看到的却不是林晚霜,而是一个由无数细线勾勒描绘出来的世界,那些细线即是林晚霜与这方天地的交汇所在,以及她留下的痕迹。   这是她以元始道典所看到的真实。   在林晚霜不愿配合的情况下,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所支撑出来的元始道典,根本不可能捕捉到这些细节。   怀素纸注视着这些细节,再把这些细节纳入识海当中,不断推演计算,追寻着那个结果。   便在云妖和林晚霜越发感到无聊,想要继续闲聊时,终于听到了那三个字。   “找到了。”   怀素纸的声音满是疲惫。   她把随风轻飘的发丝拢至耳后,抹去鬓角处的细汗,望向林晚霜说道:“谢谢,再见。”   林晚霜微微挑眉,问道:“你要去找那人?”     怀素纸平静说道:“以及杀人。”   PS:还有一万七千字,稍微吃点儿东西,接着再写下一章,争取在今日结束这段剧情。   还好最近天气不错,刚才等到日出之后开窗,阳光和风一起涌进来,那一刻是真的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了,让我变得有信心把接下来的东西写好,至少是收的干净利落,让大家能看的愉快一些些。   就这样!我先去吃东西了,下一章十二点前见。 第二十一章 风起   “事到如今,你总该告诉我,那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了吧?”   林晚霜的神情很认真,与先前的每一刻都截然不同,显然格外严肃。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轻声说道:“知道本身也是一种因果。”   话中别有深意。   此刻若是换做程安衾,在听到这句话后,有大约七成的可能转身就走,让自己一无所知。   但林晚霜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听得懂话里的深意,听得出其中的好意,却不为所动,甚至颇为潇洒地笑了笑。   云妖却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反问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这明明是你自己输给了我的条件,又不是你主动配合,要和我们找出那个幕后黑手。”   林晚霜闻言,发现道理的确如此,自己这样做真的很没有道理,不由愣住了。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心想你是何时变得如此聪明的?   然后她想起谢清和,莫名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难道但凡是小姑娘与她在一起,都能变得聪明起来?   这算是耳濡目染呢?   还是言传身教呢?   按道理来说,即将要去直面明景道人的她,此刻不该生出这种想法才对,但她却偏偏如此想了。   这只能证明此刻的她已然紧张,下意识以此缓解心中的压力。   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明景道人是当世最强者之一,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境至大乘上。   偌大人间,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的人屈指可数,而在他受伤之前能够稳胜过他的人,不过那寥寥数人。   是的,怀素纸曾在旧皇都杀死过陆南宗,比之明景更为强大的前任学宫之主。   但谁都不会把那一战当成一回事,因为谁都知道真正杀死陆南宗的人是五百年来稳坐天下第二的姜白,是在五千年前留下的那一枚长生毒果。   如今的明景道人固然不是全盛之时,而且云妖就在她的身边,一切仿佛都没有问题。   然而她却深知,正是如此才容易发生意外。   想要意外不发生,最简单的方法,即是减少变数。   就算云妖想不到该怎么反驳,她也不会回答林晚霜的问题。   “我还是有一句话想要和你说。”   林晚霜的声音忽然响起,眼神很认真。   怀素纸说道:“请讲。”   林晚霜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无论是我,还是你之前遇到的陆元景,宋辞和渡山僧,都是不可能杀得死你的人,当然,这也包括我在内。”   怀素纸神色不变。   林晚霜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如果那人试图以我们来杀你,这只能证明他是一个白痴,但他能制造出今夜的局面,便不可能是一个白痴。”   怀素纸说道:“你觉得他在等我去找他?”   林晚霜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因此在我看来,你最正确的做法是转身就走,当作今夜无事发生。”   这句话是她的真心话。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这样做不会输,但也赢不了。”   “战争的胜负不在今夜。”   “但战争在事实上已经开始。”   听到这句话,林晚霜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想要说祝你得偿所愿,又想到这很可能是对一位长辈的背叛,于是只能选择沉默。   她最后看了一眼两人,再是身化剑光离去。   如血般的剑光照亮了夜空,又一次带来那一抹不详的颜色,令人心悸。   怀素纸没有目送。   她闭上眼睛,借此片刻光阴歇息——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运转元始道典,对她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那个以无数线与点组成的真实世界,每一刻都会对修行者的心神造成剧烈损耗,而这正是元始道典强大的根源,以及所有修行此功法的修行者,只要无法飞升都命不久矣的原因之一。   她在死生轮转真章上的造诣不浅,还是无法弥补这其中的折损,又或许这就是她勉强为之的代价。   云妖握住她的手,渡入至为精纯的真元,兼之以庞大神识轻抚她的神魂,缓解着那些疲惫。   小姑娘压低了声音,看着她担心问道:“好一点了吗?”   “嗯。”   怀素纸睁开双眼,望向夜空,说道:“放心吧,若是不行了,我不会在你面前强撑。”   云妖有些难过,心想要是自己平日里多努力一些,不那么贪吃贪玩,稍微认真看看那些功法的话,今夜很可能就不用来得如此麻烦了。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肯定是她一拳轰向天空。   那肯定没有谁还能藏得下去。   怀素纸轻声说道:“走吧。”   说话间,她牵住云妖的手,向天空走去。   悬崖外没有阶梯,但她却越走越高,直至层云之上。   ……   ……   岱渊学宫,旧梅园。   在明景道人的亲笔信被送到后,本就无事可议的议事自然迎来了结束,但中州五宗的强者们没有因此而离开,几乎都选择了留下。   南离没有过分避讳,与谢清和并肩而行,走在未央宫外的那处清净小道上。   这一幕画面落在很多人的眼里,都以为是前者为了稳定局势,正与后者进行私下的交涉,自然没有谁敢去无故打扰。   颇为方便。   南离看着道旁的花草树木,说道:“我听说当年也是深春时节,她在这条路上遇到过一些事情。”   谢清和当然不会忘记,说道:“嗯,遇到了几个人,都败给了她。”   南离说道:“那次我不在。”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那次我在,但也没做上什么。”   “我觉得……像这样的事情,没必要再重复第二遍。”   南离的神情很诚恳。   谢清和嗯了一声。   南离说道:“你修书一封,让虞归晚从神都过来,以备后患。”   谢清和说道:“既然明景怀疑她的真实身份,那陆月楼今夜来到这里,有可能是为了充当证人,你得想办法解决一下。”   南离说道:“如果明天他真的来了,你有理由出席吗?”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陆南宗当时对我的态度不错,可以算是一个理由。”   “有些勉强。”   “无所谓。”   两人的言语越发直接,不再像过往那几场谈话般,或多或少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路至尽头,话到最后。   黎明尚未到来,正值夜色最为浓重之时。   谢清和停下脚步,忽然说道:“这事真不容易啊。”   南离看着前方的墙壁,笑了笑,问道:“有多不容易?”   谢清和诚恳说道:“就像你要在一天之内把堆积了一个月的公务处理完,同时还要在旁边作两万字的批注,这种程度的不容易。”   南离听着这话,由衷感叹了一声,说道:“那可太不容易了。”   ……   ……   说容易,谁又容易?   身在岱渊学宫的这些年里,江半夏固然无限风光,但却失去了最后的平静之地。   那些独坐小楼里,静享午后春日洒落的光影,时而低头抄书,时而随意弹琴,所有的宁静都已消逝……随着怀素纸踏入学宫的一刻。   她从未为此有过后悔,但总会有所怀念。   想着这些事情,江半夏提灯而行。   不知为何,这条路尤为安静,路上更是不见灯火。   仿佛通往深渊,又像是踏向一口枯井。   这条路的尽头处是一座山。   山里住着几位老学究,重要也不重要。   江半夏走过老旧的山道,看都没有看这些老学究一眼,直至山顶。   山顶坐着一只老虎。   那老虎浑身毛发雪白,被称之为真君,是岱渊学宫这个千年的胜利者。   这才是岱渊学宫的真正底蕴所在。   此山不高,夜风依旧凛冽。   灯笼里的火光不断摇晃,映得那一袭素白的衣裙,凭空多了几分清冷的幽寂意味。   “何事?”   真君睁开双眼,口吐人言。   琥珀色的眼睛里是一片冷漠,找不出哪怕半点的暖意。   但这不像是冰雪,更像是一面幽深的古镜,可以照见人心。   江半夏说道:“明日将有要事发生,烦请真君下山。”   真君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在上位之时便和那条蠢龙做过一笔交易吧,为何不找那蠢龙?”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甚是随意,说道:“因为他已经谈好了,不会有意见,而你还不确定。”   真君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想做什么?”   江半夏微笑说道:“为学宫赢得下一个千年。”   ……   ……   天空往上再往上,仍旧是天空,然而修行界却习惯将此称之为高天之上。   这不是出自于某种伤春悲秋的酸涩情绪习惯,而是这里极度寒冷之余,更有罡风不断横行,时而雷鸣轰落,是人世间至为凶险的地方之一。   寻常修行者,唯一踏入高天之上的办法,即是乘坐飞舟。   飞舟的造价极其昂贵,能够抵抗极低温度和罡风,乃至于雷霆的飞舟,人间更是只有八大宗才能造得出来。   故而这里很空。   当怀素纸登临高天之上后,没有耗费太多时间,那艘藏身在云山中的飞舟,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静静看了会儿,握住云妖的手,踏上了这艘庞大的飞舟。   没有遭遇阵法的抵挡,仿佛这只是被遗忘在高天之上的一具残骸,为云山所截留,不得重回大地。   怀素纸知道这是一种错觉。   原因很简单。   在她踏上飞舟的这一刻,一扇门被打开了。   明景道人从中走出,面带笑容地看着她,说道:“好久不见。”   “是的。”   怀素纸没笑,看着他说道:“你我上次见面,还是在梵净雪原。”   明景道人叹了口气,感慨说道:“如今回想起来,那次从一开始,便是我一厢情愿之下的错觉。”   怀素纸忽然说道:“恭喜。”   明景道人似是不解,问道:“为何要恭喜我?”   怀素纸平静说道:“今夜过后,你不会再有任何的错觉了。”   话音落处,风声骤烈。   PS:比预计的超了一个小时,原因是我多摸了一个小时,然后目前还差一万四千字左右,睡个午觉起来再写,今天大概还有四章左右的样子吧。 第二十二章 云妖之拳   夜风激荡,星光随之大盛。   飞舟宛如身在浪潮之中,开始不安地轻微摇晃,震得云山微颤。   明景道人望向怀素纸,看着这位一袭黑裙的女子,发现一切似乎还是从前那般模样,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变化可言。   那自己呢?   身已残,躯也老,寿至深秋人将尽。   在这段对修行者而言不漫长,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闭关的时间里,便已落得这般境地……哪怕回想起来一切皆有缘由,还是难免唏嘘。   当怀素纸以恭喜这两个字,向她道出冷漠至极的嘲弄话语时,这种情绪更是变得无比强烈。   不再像过去那般,明景道人没有平复这些情绪,问道:“不先聊上几句吗?”   听着这话,如果抛开两人身份不谈,这真的有几分久别重逢的味道。   怀素纸静静看着明景,没有说话。   这就是同意了。   云妖有些不明白,看着她的侧脸,心想你总爱说知道就是因果,为何现在不让我一拳轰出去,把事情都给直接结束呢?   下一刻,小姑娘的心里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的存在不是秘密,明景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找他,而他依旧留在这里,必然存在暂时应对你的手段。”   怀素纸给出了解释。   云妖想了会儿,问道:“有没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怀素纸说道:“当然存在这种可能,所以你要抓紧时间,确定虚实。”   事实上,她真的有认真考虑过动用诸天星盘,直接毁灭这一切,一句话也不说的想法。   只是考虑到那场必将到来的战争,以及明景道人原来就藏在高天之上,而非某个难以进入的地方,在仔细的利益衡量过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诸天星盘在她和江半夏的计划当中,有着极其关键的用处。   云妖嗯了一声,很认真地望向这艘飞舟,同时以庞大神识无声笼罩方圆百里,确定今夜不会有任何意外的发生。   小姑娘说道:“给我三句话的时间。”   尽管陪着圣女殿下行走多年,但她还是不太习惯低调做事,多少有些慢。   对话以神识完成,仿佛春风入夜,悄无声息。   明景道人境界再深,也不可能深得过云妖,自然无法窥得两人谈话的内容。   但他大概也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他望向云妖,想着这位名为怀云的小姑娘的相关情报,想着元道远对其的全部描述,再次确定自己哪怕身在巅峰之时,与之一战的胜算也不会太多。   人世间到底是哪里蹦出来这样一位大修行者?   明景道人想着这些事情,再次开口。   “我想你应该清楚……”   他看着怀素纸,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说道:“今夜我对你并无杀意。”   这是事实。   故而他说的理直气壮。   怀素纸不为所动,说道:“因为你没有信心杀死我。”   明景道人叹了口气,带着憾意说道:“是的,故而这些年里我一直都很后悔,当初在学宫见到你的时候,便该直接出手。”   怀素纸说道:“往事不可追。”   话音落下瞬间,她很随意地抬起了手。   一道清冷至极的剑光随之割破夜色,照亮了昏暗的飞舟!这一剑没有任何的征兆,无端无理至极,是毫无疑问的一言不发即偷袭,却又偏生有种光明正大的感觉,找不出半点的阴森晦暗之意。   听不见擦的一声。   那道清冷的剑光突然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那般。   明景道人的身前,就像是存在一道看不见的漆黑深渊,可以吞噬一切事物。   这一剑当然不是试探,而是一种确定。   如果站在怀素纸面前的这个明景并非真实,是神识的化神,又或者别的其他事物,藏在清冷剑光中的气息将会扶摇而上,引落天雷。   还是那一剑。   上清神霄。   明景道人看得出其中所藏玄奥,故而以自身境界强势湮灭了那一缕气息,将一切制止于无形中。   与此同时,云妖再次进行了一次确定,表示没有问题。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说道:“一言不发即出剑,未免太过无耻了些。”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既然你承认想杀我,那我便有理由杀你,这不算是偷袭。”   这句话说的很理直气壮。   明景道人笑了起来,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杀我?”   怀素纸说道:“自然不是在等你还手。”   话音随风散去。   飞舟骤然下沉数丈,相接之云山崩塌散落,如雪崩般冲向四面八方。   无穷云气汹涌成浪翻滚,三人所在之地顿时大雾弥漫,连身影都被淹没,更勿论天上星光,只剩下无尽的漆黑。   修行者不是凡人,哪怕双眼已瞎,仍旧能以神识为目观世界,得到更为真实的一面。   然而在云雾弥漫的这一刻,对明景来说,所有的感知法都失去了意义。   不是他的双眼忽然瞎了。   不是他的神识莫名没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一种来自生死之间的强烈恐惧,在刹那间占据了他的道心所有角落,以不容抵抗的强横方式,将其余一切情绪驱赶出去。   明景道人很确定。   哪怕是自己身处巅峰之时,面对这堪称无与伦比的一击,最好的结果是接近重伤,最坏的结果……无疑是当场身死。   他想过怀素纸身旁的小姑娘了不起,但真没想到有那么了不起。   谢渊也不过如此。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这样一位至强者?   明景道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所有的这一切看似漫长,事实上连一个呼吸都不到。   那个拳头落下。   轰!   一声巨响,然后是漫长的寂静。   漫天云雾如青丝寸断,分裂成无数个片段,声音也在这种分裂中破碎,无法形成有效的传播。   自天穹洒落的星光,无法穿过这片区域,于是此方天地倏然漆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恐怖的寂静终于消散了。   于是。   一道威力所剩无几的气浪,以拳落之处为中心,化作狂暴的飓风,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   漫天层云尽散。   风落人间,东海有百丈巨浪随之而升,位于东海深处的蓬莱宗紧急开启山门大阵,宗内强者尽数出关,面带惊惧之色地看着天空,颤栗不安。   身在岱渊学宫的诸宗强者,此时也都走了出来,抬头望向天空,神色凝重至极。   某幢藏书楼里,楚瑾望向谢渊,以眼神进行询问和确认。   “嗯。”   谢渊说道:“是怀云的拳头。”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很好奇,她准备怎么承担这个罪名。”   当然是罪名。   云妖作为灭世三灾之一,是整个人族乃至妖族以及世间万物的最大敌人,任何宗门与之进行合作,都会被视作为人类世界的叛徒。   哪怕中州五宗在过往某些年里,确实有尝试过借云妖之手,对清都山进行牵制,但那也不是和云妖直接合作,而是采取了一种更为委婉的方式。   在楚瑾的设想当中,云妖必须要用在具有决定性的那一战里,否则绝对不能出手。   明景的生死固然重要,但真的不值得。   这般想着,她的眼神里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嘲弄,可见的情绪都是不解。   以怀素纸过往展现出来的理智,不可能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那这件事就必然存在一个解决的办法。   这个办法是什么?   ……   ……   怀素纸没有想过这些,因为她早已有过思考。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真正关键的是,明景道人还活着。   在直面云妖恐怖至极的一拳后,早已不在巅峰的他,居然没有当场死去,仍旧活着。   哪怕活的有些狼狈,终究也还是活着。   云妖的声音响了起来,对怀素纸说一句话。   然后她低头,看了一眼尚未破碎的飞舟,再是望向明景道人,说道:“有些意思。”“我也这样觉得。”   明景道人不断咳嗽着,血水从他的嘴里溢出,染红了他苍白的脸,却让他的眼神变得明亮。   怀素纸看着他,轻声问道:“你这是把玄天观的山门大阵给搬了过来放在自己身上?”   是的,这艘飞舟之所以没有破碎,是因为舟身上铭刻着一个阵法。   而这座阵法没有被她和云妖发现的缘故,则是明景道人通过某种手段,让飞舟与自身性命相连,以此做到了隐藏气息。   这也是飞舟上为何别无旁人的原因。   明景道人抬起衣袖,抹去嘴角的鲜血,笑着说道:“像蓬莱宗这样的地方,不需要考虑道一弓,因为那根铁箭永远不会落在他们的头上,但中州五宗又怎能不考虑?”   “我本以为以百年前那一战结束后,像这种战争时期的特殊法宝,不会再有存在的意义,没想到竟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老人的声音里满是唏嘘与感慨,坦然叙说着这一切的原因。   这句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那就是他早已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紧接着。   数道显然是大乘境的强大气息,正从中州东南各地升起,向高天之上聚拢。   来得无疑都是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温和提醒问道:“你还不走,待会儿就不见得能走了。”   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是嘲弄的意思。   怀素纸忽然微笑,说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这在我的意料之外?”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笑容,一种不安的感觉随之而生。   PS:目前是还差一万一千字,时间是九个小时,感觉应该能够赶得上,然后来不太及检查,一些错别字还望大家稍微忍一下,等明天我再逐一修改过去,章节内容到时候应该也会有一定的改动,但剧情肯定还是这个剧情,不会有变化的。   去洗个澡,回来继续写,接下来的剧情很顺,争取在十二点之前再有一章。 第二十三章 赴死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神情凝重。   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他心中,再也无法被抹去,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真实。   黄昏是江半夏。   谢渊就在岱渊学宫。   楚瑾随之而行。   再有怀素纸身旁这位小姑娘。   这就是四位大乘真人,再有清都印和道一弓,以及那道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星光……   而己方算上自己,最近的大乘就只有一个梁皇,再算上七脉剑主连手也能算一位,还有太虚剑派养着的那只仙鹤,必须要再加上观里的那只巨鹿,以及岱渊学宫的龙与虎,才有可能赢下这场战争。   关键问题是这其中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比如仙鹤与巨鹿不见得愿意出山,对这些寿元悠长的神兽大妖来说,除非真的没有退路可言,否则着实没有拼死一战的理由。   玄天观也好,太虚剑派也罢,就连长生宗也不例外,中州五宗与这群大妖之间的关系永远都是盟友,绝不是单方面的奴役。   事实上,这些镇守本就是一位位的老祖宗,谁在它们面前都是晚辈。   既然是晚辈,哪有资格喊自家长辈去拼命的道理?   十分简单的计算,明景道人就确定这一战真要打起来,胜算渺茫。   但也正是如此,他道心渐宁,那些不安反而消散了。   打不过,那就不打。   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   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开战。   ……   ……   “老谋深算。”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好生感慨说道:“你虽年轻,但已担得起这四个字了。”   说话的时候,他随手轻挥衣袖。   一道流光自袖间飞出,如流星般坠入人间,为正在赶赴此间的众人带去新的消息。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没有因此而感到任何喜悦,墨眉微蹙。   如此决定,可以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明景为何这样做?   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怀素纸不明白。   云妖与她心意相通,明白她此刻所思所虑,无声询问了一句。   ——要不我再来一拳?   先前那一拳远不是小姑娘的极限。   只要她愿意,像那样的拳头还可以挥出很多个,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   事实上,她看着明景道人的眼神里,甚至还藏着不少的期待。   她可是很久没遇见这么抗揍的东西了。   怀素纸没有拒绝,但也没同意。   与仁慈无关,而是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说道:“你是来赴死的。”   明景道人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终于想到了吗?那你为什么还不杀我?”   云妖听着这话,不由微怔,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还有人喜欢找死的?   怀素纸沉默不语。   她的眼里再次氤氲起金色的烟雾,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运转元始道典,只见数以千计的淡渺光线,充斥在天地之间。   这不再是生命留下的痕迹。   是诸命归流。   这数千道淡渺的光线,尽数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而其中一根系着明景道人的指尖。   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玄天观和元始宗一样,都相信因果的真实存在,而诸命归流则是玄天观对这种相信的最终体现。”   老人眼神越发炙热,声音却越发冷淡:“诸命归流能让一个人留在尘世间的痕迹尽数浮现出来,化作一根根琴弦,随意拨弄,操纵他人之未来,但我不认为这对你有意义,因此我真正要做的……”   怀素纸打断了他,忽然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明景道人没有虚伪,给出了一个貌似诚恳的回答,说道:“当然是因为喜悦,这是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办法。”   “我想做的事情很简单,便是凭借诸命归流,在你我之间建立起一条足够坚韧的桥梁,以此赠予你因果……”   他顿了顿,很认真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不是因果,是果,一个名为死亡的果实。”   这句听上去很难理解的话,对怀素纸而言却不难理解。   诸命归流让她和数位故人相遇的方式,是通过一道道看不见的暗涌,悄无声息地强行把一位位故人给送到她的身边,与她再重逢。   这可以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乃至于是一个人的一生。   换做过去任何时候,明景道人都会选择这样做,享受其中的无限乐趣。   但这一次他改变了主意,原因有很多,也许是在北境身负重伤后的意兴消沉,又或是中州五宗越来越艰难的局势,甚至还有可能是他大限将近。   如今这些原因都已不再重要,因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以诸命归流掀起的暗涌,向怀素纸送去了一颗名为死亡的果实。   问题在于。   诸命归流不是仙器,便没道理触及生死的范畴。   明景道人到底是以怎样的方法,来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的——所谓的以诸命归流为桥,赠予因果的说法,或许是真的,但绝对不是全部的事实。   怀素纸还是想不明白,无法确定事情的真假。   不过不重要。   像这样的事情,往往都能用一个简单朴素的方式来解决——让问题的源头消失。   思绪只在片刻之间。   怀素纸毫不犹豫,对云妖说道:“动手。”   小姑娘早已在等着这句话,话音尚未落尽,便已出拳。   狂风骤起。   雷鸣再临。   高天之上的云气已然尽数消散,于是世间一片明亮。   ……   ……   得到明景道人传信的中州五宗诸多强者,早已停了下来,不再前往高天之上,正在着急等待局势的变化。   然而几乎是下一刻,先于雷鸣而起的刺眼白光,如瀑般倾洒而落,淹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   紧随其后的才是雷鸣。   以及狂风   身在最前线直面这恐怖余波的中州五宗强者,纷纷面露震撼之色,不敢有任何迟疑地与同门结成阵法,正要全心全意自保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天地已然生出感应!   仿佛无边无际的阴云,自四面八方狂卷而至,掩去高天之上的真实画面。   随之有暴雨倾盆,以岱渊学宫为中心,笼罩整个东南。   ……   ……   暴雨中,江半夏回到姜园。   庄高阳作为学宫主事,早已在这里等候,神情着急难掩。   他以极快的语速,尽量平静着的声音,把江半夏离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地概括了一遍。   江半夏听完后,没有思考太长时间,便直接做出决定。   待处理完这些事情,她于姜园中逗留些许时光,再行离开。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   与此同时,谢清和与南离亦在奔波。   ……   ……   藏书楼中,清都山的那对夫妻仍旧在。   双方于此会面。   江半夏冒雨而行,裙衫不湿,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静。   她直接说道:“明景此次是为赴死而来。”   一位下定决心,连生死都置之不顾的大乘真人,足以做到很多让世人所难以置信的事情。   楚瑾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想我和他做什么?”   江半夏不愿浪费时间,直接说道:“如果素纸出问题了,你们确保她的安全。”   楚瑾点头说道:“我没有意见。”   谢渊说道:“可以。”   说完这句话,夫妻二人终是起身离开藏书楼。   离开前,楚瑾停下脚步,对江半夏说道:“不要忘了,你的处境同样危险,而且没有谁能帮得到你,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很快就能参加你的葬礼了。”   江半夏不为所动,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的情绪,说道:“谢谢。”   ……   ……   东海畔,某处崖畔。   元道远临崖而立,没有去看夜空中的恐怖异象,任由暴雨落在身上。   雨水打不湿他的衣裳,与身体相遇带来的触觉依旧真实,不断提醒着他正在发生的事情。   一道清亮剑光在悬崖降落。   梁皇来到他身旁,沉声说道:“仅凭我一个人,不可能阻止得了上面发生的事情,你必须要出手。”   元道远安静片刻后,看着他说道:“现在还不明白吗?”   梁皇怔住了。   “明景从最开始就打算赴死,在通天楼上他说想杀黄昏是假的,因为他根本确定不了黄昏是谁,他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怀素纸是暮色这个事实。”   元道远漠然说道:“道盟,或者说我们承受不起再一次错误的代价,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理由再赌下去,必然要做一个更为稳妥的选择。”   梁皇叹息说道:“所以他由始至终的目标都是怀素纸。”   元道远说道:“不错。”   梁皇抬起头,望向雷鸣电闪的夜空,喃喃问道:“那他能够成功吗?”   “不知道。”   元道远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今夜成败如何,明景都会死。”   梁皇收回视线,看着他流淌着雨水的侧脸,问道:“那你呢?你不远千里而来,到底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与之前不同,元道远这次给出了明确的回答。   “我想要知道那个姓怀的小姑娘到底是谁。”   ……   ……   高天之上不见阴云,更无雷雨。   再一拳过后,那艘耗费玄天观庞大资源造就的飞舟,将近破碎。   明景道人的衣袍早已褴褛,身上满是鲜血,但仍未死去。   他的眼神始终坚定,视线从未离开过怀素纸的身上,连看都没看过一眼云妖。   随着飞舟的不断坍塌,有万千星辰随之而显现,如海。   落在明景道人身后。   诸命归流。   PS:刚才稍微计算了一下,还剩最后的七千字,然后很自然地回想起上个月的最后六个小时,可是切切实实的八千字。   这么一对比下来,顿时感觉自己有了很大的进步,下个月再多多努力!   然后,这七千字就不分开了,这段剧情将会在接下来的一章内直接解决。   各位晚安。   早上六点见。 第二十四章 我即天命   怀素纸看着这片星空,看着那颗璀璨至极的主星,知道那就是自己。   不过是一眼之事。   下一刻,她手执长天径直斩去。   云妖前后两拳,早已让明景道人身负重伤,与他的故友陆南宗落到同个境地。   怀素纸之所以在这时候出剑,为的当然不是再让剑锋染上新的大乘血,引以为荣。   她想借此机会,窥得诸命归流的变化。   云妖与她心意相通,不再继续出拳,认真盯着明景道人,提防所有意外的发生。   长天所过之处,星光微晃如水,仿佛也被斩开了。   明景道人不作避让。   他抬起手,以褴褛衣袖卷向剑光。   这一袖看似寻常,事实上却是玄天观中层次极高的道法,其名为聚流云,专门用于对付飞剑。   散落的布条仿佛丝缕云气,随着这一挥袖,在倏然间聚拢起来,直接锁住了长天,让剑锋不得寸进。   终究是大乘。   明景再如何重伤,只要道心未曾破碎,但凡一息残存,那就不可能败给炼虚。   无论那个炼虚是谁。   他看着怀素纸,露出慈祥的笑容,说道:“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我没有想过要活下去,为何你我不多闲聊几句呢?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怀素纸置若罔闻。   云妖却明白她的心意,直接一拳砸落,落在明景道人的胸口。   与先前不同,小姑娘这一拳彻底认真了起来,因为她十分讨厌这句话。   一声轻响。   浑身骨碎。   紧接着,本就在崩塌边缘的飞舟,在这一拳落下的瞬间彻底瓦解,化作至为细微的碎屑。   与此同时,一粒光尘突兀地出现在场间。   下一刻。   这粒光尘带着明景道人的身体向前,其速之迅疾,其力之恐怖,堪称难以想象。   光尘自身所散发出来的光芒,诸命归流显化星空洒落的微光,甚至就连穹苍之上的万古星光,都被这一粒光尘所席卷,被迫跟随在后方。   下一刻。   一道贯穿整片天空的炽白线条,出现在高天之上,仿佛要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就连声音都消失了。   天地间一片死寂。   ……   ……   立于大地之上的诸宗强者,道心忽然剧烈颤抖,下意识抬头望向夜空。   应天地感应而生,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满天层云,竟在这一刻倏然分开,仿佛仙人挥剑决浮云。   伴随着那道巨大豁口的出现,孤悬于高天之上的炽白线条,便也落入所有人的眼中,带来无尽震撼与茫然,还有彻骨的寒意。   某些经历过梵净雪原那场战争的修行者,突然回想起谢真人于清都峰顶飘然而起,聚北境全境之力,向北境以北轰出的那一击。   今夜的这一击,与那一击相比起来,孰强孰弱?   没有人能想到答案,因为彼此之间差距太过遥远,不可以道里计。   夜色渐散,似白昼临。   人间一片光明。   ……   ……   东海畔。   楚瑾看着同样的画面,看着云层重新聚拢,把那一线天光挡住。   她墨眉紧蹙,沉声说道:“怀云生气了。”   话中有未尽之意。   那位小姑娘如此生气的理由,必然是怀素纸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否则绝不会这样。   谢渊沉默不语,以神识感知片刻后,说道:“她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楚瑾神情稍缓,转而问道:“你去一趟?”   谢渊没有立刻回答,望向不远之外的一处崖畔,说道:“梁皇和元道远在那里。”   楚瑾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听见元道远这名字,沉默了会儿,说道:“元道远的性情太麻烦,我一个人只能拦下梁皇。”   谢渊想起那对师徒之间的隐秘关系,说道:“既然她还活着,那就先不用管怀素纸。”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多加思考,向那处断崖走去。   ……   ……   岱渊学宫的大阵已然开启,在上空形成一道屏障,给予身在此间的人们庇护。   未央宫迎来一场崭新的议事。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效率相当之高,知晓事情严重程度的人们,不敢再有因一己之私而刻意拖延的心思。   谢清和坐在最上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保持了很久的沉默。   直到玄天观的一位长老开口,忧心忡忡地说了一番话,希望道盟介入高天之上的那场与战争无异的战斗时……少女终于开口了。   是很简单的四个字。   “我不同意。”   谢清和看着殿内众人,面无表情说道:“你们可以继续商讨下去,讨论出千百个方案,但我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不同意。”   殿内一片哗然。   那位玄天观的长老忍不住站起身,看着她的眼睛,愤怒质问道:“你凭什么不同意?”   谢清和漠然说道:“就凭我是清都山掌门。”   话音落下,殿内的很多人不由都愣了一下,旋即才是回想起一条自道盟建立之初,就已经存在的真实规矩。   ——长生宗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拥有以一票否决道盟的所有决定的权力。   这条规矩从未被抹去,但过往数千年漫长岁月中,被动用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这屈指可数当中,更多时候还是上三宗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动用,比如北境,比如天南,很少比如中州,而目的都是阻止对方的渗透。   除此之外,这条规矩几乎从未存在过。   谁也没有想到,谢清和竟会在今夜此时,把这条规矩给搬出来。   众人下意识望向南离。   此时此刻,唯有身为道盟之主的她,有可能改变这个局面了。   谁都能猜得出来,谢清和变得如此强硬的原因,必然是发生在高天之上的那场战斗,与怀素纸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   ……   高天之上。   那道炽白的光线缓缓消散,天地重合,不再被分成两半。   在白线的尽头,明景道人没有死去,因为怀素纸还不想让她死。   这一拳云妖轰的很认真,故而得以收放完全自如,控制一切的变数。   其中当然也包括生死。   但留给明景的时间不多了。   云妖看着将死的老人,握住她刻意没有轰碎的衣领,向来处飞去。   飞舟早已碎尽,连一缕碎屑都看不到,怀素纸却依旧留在原地。   准确地说,她站在诸命归流所演化的星空中。   当云妖轰出那一拳后,这片星空随之战栗不休,几近溃散。   她看得很认真,把星空每一刹那的变化就记了下来,试图从中寻找那些看不见的细节。   明景道人看着她,被鲜血模糊的眼睛里的那些炙热未曾消散,但其中慢慢多了几缕凝重。   云妖则是小脸肃然。   只要有任何意外的征兆出现,小姑娘都会直接把这老道人给轰杀,无视自家圣女的一切言语。“还能说话吗?”   怀素纸没有给予敌人仁慈的习惯,不愿杀人,当然是有不杀的理由。   “当然。”   明景道人的声音沙哑至极,带着浓厚的血腥味道。   他望向神情严肃的云妖,感慨说道:“我确实是抱着赴死的心思来到这里,但我也真的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落得一个如此狼狈的下场。”   怀素纸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陆南宗当时也是这样的。”   明景道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已经忘记了他死时的画面了。”   与其说是忘记,更像是一种不愿回忆。   时至今日,他依旧认为陆南宗连身后名都留不下来,和自己有着直接的关系,心中始终有愧。   “值得吗?”   怀素纸看着他,忽然问道:“为了杀我,舍弃所有的一切。”   明景道人微仰起头,任由鲜血头顶流淌下来,浸染眉头,打湿面容。   “当然值得。”   他仿佛在享受将死前一刻的诸般感受,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缓声说道:“只要无法长生,那一切都会迎来终结,谁也逃不过,我只不过是先行一步罢了,至于外物……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怀素纸得到答案,便收回视线,再次望向那片繁星。   不知何时,诸命归流映照出的那颗璀璨主星,渐渐被镀上了一层血色。   往源头追溯去,便是明景道人。   或许这就是他先前所言,那颗名为死亡的果实?   这是以自身的死亡,从而结出的一枚果子?   云妖的眼里满是担心。   小姑娘再次后悔,心想自己平日里怎就不勤奋一点儿呢?   如果她把死生轮转真章修至巅峰,想必可以解决这道不详的血色。   怀素纸仿佛想不到这些事情,神色如常,忽然说道:“你想送给我的其实是命数。”   听到这句话,明景道人不由叹了一声,点头说道:“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当中,无视我刻意误导你的话,找出这个事实,无愧是暮色。”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你应该清楚,就算你当场身死,我也不会与你一同死去。”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声音里多了几分嘲弄:“比起命数,我更喜欢用天数这两个字,来形容我送给你的东西。”   怀素纸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觉得这是天数。”   “我以诸命归流与你命数相连,在我身死以后,你在天道的眼中便也成了一个死人。”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笑容满是愉快,说道:“但你却偏偏又真实的活着,位于一种死生叠加的状态当中,我很好奇,天道究竟要如何看待你。”   好奇是假的。   他心中早有答案。   一个人不能即生又死,因此天道将会以最为直接的方式,解决掉这个谬误。   比如降下天劫。   至于这样做的代价,则是他的性命。   唯有一位大乘的命数,才足以让这片天地正视,而非漠视。   以及,玄天观将会永远失去诸命归流这件近乎仙器的镇宗至宝。   这也是怀素纸想明白这些以后,认真问出值得吗,那句话的原因所在。   “当然,这件事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明景道人笑着说道:“元始道典在因果之道上的造诣,是无可置疑地举世无双,只要你愿意放弃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转修元始道典,想必可以抹去这段因果,让我今夜所为一切成空。”   ……   ……   东海之畔,那处断崖。   暴风雨带来的漆黑,当然无法掩埋两位大乘真人的视线。   就像谢楚二人的到来,落在梁皇和元道远眼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江半夏也来了。   梁皇很是意外,心想你难道不知道此间的危险,沉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江半夏撑着一把黑伞,缓步登上悬崖,视线越过伞檐望向天空,说道:“留在学宫没有任何意义。”   梁皇沉默了会儿,看着清都山的那对夫妻,摇头说道:“你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错了。”   江半夏说道:“我来这里有很重要的意义。”   梁皇是真的没听明白,认真问道:“什么意义?”   元道远却是懂了,说道:“她是来问罪的。”   听到这句话,清都山那对夫妻望了过来,不知道是觉得这场热闹很有意思,还是准备表明态度。   “在今日之前,我对现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江半夏看着他们,漠然说道:“直到今天傍晚时分,幽泉气息出现的时候,南离才知会了我一声。”   这句话当然不是事实。   但她生得本就漂亮,早在很多年前就懂得骗人。   以撒谎较高下,当今世上没有几个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我需要一个解释。”   江半夏的声音很冷,就像此刻的雨:“岱渊学宫是所有人都承认的中立之地,而你们在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任何的提前告知便主动生事,无论对学宫还是对我,都是一种难以洗清的羞辱。”   元道远心想果然如此。   但他没有反驳,因为道理的确如此。   梁皇理解她的愤怒,沉默片刻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又能说什么?   难道说暮色早在元始宗故山门,向道盟正式宣战,今日之事是理所当然的?   谢楚二人就在旁边站着。   谁敢当着他们的面指责怀素纸?   这样的话要是说出口,那道盟也就真的要分崩离析了。   “抱歉。”   梁皇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想着正在天上死去的明景道人,不禁面露戚容。   如果还是过去的中州五宗,哪会有这么多的掣肘?   江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   “明日傍晚,学宫将会有一场议事,希望你们能来一趟。”   她说完这句话,不等谁开口回答,转身离开。   ……   ……   夜雨声烦,未央宫内却一片沉寂。   在谢清和搬出那条规矩后,道盟诸宗的强者就只剩下三个选择,接受或者拂袖离开。   有不少人想要选择后者,不是因为着急高天之上的那场战斗,而是不愿承受谢清和这种近乎羞辱的否决,但他们最终鲜有付诸于行者,因为还有第三个选择。   值此重要时刻,身为道盟之主的南离理应发话,与清都山正面抗衡,维护中州五宗的尊严。   然而,众人等到的那句话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我的决定与谢掌门一致。”   听到这句话,殿内变得更加安静了。   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只觉得这太过荒谬。   “我不想用无意义的谎言安慰任何人,因为鲜血从来都是温热淋漓的。”   南离看着殿内众人,神情漠然说道:“天上的那场战斗,是在场诸位没有资格参与的,因为我去过梵净雪原,亲眼见过这个层级的战斗余波。”   很不凑齐的是,此刻身在未央宫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在那年前往北境。   话音落下,无人能够反驳。   陆月楼站起身,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你指的是哪一战?”   “当然是顾真人与谢真人那一战。”   南离面无表情说道:“否则我又何必担上骂名也要阻止你们去送命?”   殿内一片哗然。   很多人看着南离,心中生出复杂情绪,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连久不出关的阴玄真人,这等出自太虚剑派的炼虚强者,都为之沉默了下来。   ……   ……   同一个夜,神都。   即将登上飞舟的虞归晚,得知岱渊学宫那场剧变后,没有任何的犹豫。   朱颜改化作一道清冷孤寂的剑光,自云台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南方,很快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与夜色隐为一体。   ……   ……   岱渊学宫的天空里,那场对峙,或者说谈话仍未结束。   云妖盯着诸命归流所化繁星,看着那抹渐渐晕开的血色,很想要一拳把所有东西都给轰碎。   小姑娘鼻息微粗,生气的很是明显,便连天地都有所感应,变得寂静了起来。   她是元始宗的镇守大人,当然知道元始道典是一门怎样的功法,也就知道明景道人提议的恶毒之处在什么地方。   以怀素纸如今的境界,再行更换功法之事,哪怕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尤为适合,仍旧会麻烦到极点。   更重要的是,元始道典将会极大程度地缩短修行者的寿命,而在圣女殿下曾经用过道一弓,本身寿元就有所削减的情况下……   暮色将如黄昏。   转眼即逝。   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枚长生道果了。   ……   ……   怀素纸清楚这个事实。   她看着明景道人染血的笑容,也许是与生死为伴太久的缘故,没有为此而感到愤怒。   她轻声问道:“你没想过我死以后引发的波澜吗?”   明景道人笑了笑,说道:“那时候我已经死了,纵使洪水再滔天,又能拿我如何?”   这句话听上去很有道理。   怀素纸却不这样觉得,摇头说道:“如果你真的无所谓,为什么还要和我换命?这里说不通。”   “我不需要说通你。”   明景道人笑容犹在,变得更为幽冷,说道:“我只需要说服自己就足够,有你与我一起共赴幽泉,不失为一件幸事。”   怀素纸偏过头,再次望向诸命归流所化星空。   那些淡渺的光线,把一颗颗星星勾连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画。   这幅画初看杂乱无章,看久了却能从中体会到一种独特的美好。   那是三分清冷,四分疏离,再有深藏其中的些许温柔。   她总觉得这种美好格外的熟悉,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种美好,落得如此深刻的印象。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说道:“我快死了。”   怀素纸说道:“还有半刻钟。”   明景道人又道:“烦请你为我带几句遗言。”   云妖闻言,觉得好生荒唐,心想你这脸皮未免太厚了些吧?   这哪里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   难道是她一拳把别人的脑子给打坏了?   小姑娘忍不住蹙起眉头,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话。   出自怀素纸之口。   声音如旧温柔。   “请讲。”   云妖听到后,不由直接怔住了,险些目瞪口呆。   明景道人沉默片刻,被鲜血糊住的眼帘微微垂下,似乎也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   片刻后,他缓声说道:“你和月楼也算认识……”   话没能说完。   “其实……”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他说道:“你根本就没有遗言要和我说。”   明景道人沉默了。   直到这时,云妖才明白了过来,顿时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有所愧疚。   怀素纸说道:“这是你临时找出来的一个借口。”   明景道人叹了口气,以道法凝聚出清水,洗去脸上的鲜血,让仪容重新整洁。   然后,他动作缓慢而认真地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道袍,好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的狼狈,寻回几分平日里的仙风道骨。   云妖微微蹙眉,正准备再认真轰一拳的时候,却被怀素纸阻止了。   “杀了我吧。”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说道。   怀素纸不做理会,再次望向诸命归流所化繁星之图,对云妖说道:“你看着有什么感觉吗?”   云妖好生茫然,看着越发变得清晰的星辰,神色渐渐古怪了起来。   “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是什么感觉?”   明景道人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再次开口邀请。   他往前走了一步,满天星光随之倏然一盛。   难以计数的星光,在顷刻间凝聚成为一束,仿佛从天而降的长枪,向三人所在之处轰落。   不要说寻常的炼虚境,即便是全盛之时的怀素纸,面对这一击也只能有多远跑多远,绝无正面抗衡的可能。   终究是大乘,哪怕在临死前一刻的现在,仍旧能在道法上展现出高妙之境,无声叙说着两个境界之间,客观存在的那道天堑。   但……这没有任何意义。   怀素纸向来不是独自一人。   云妖头也不回,随意屈指一弹。   那束星光骤然破碎,如若烟花般直接散开,没入下方的云层中,消失无踪。   对小姑娘来说,弹指碎星光,不过是一件随意而为的事情。   明景道人看着这一幕画面,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动念间,便要再有玄天观的不传神通现世。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那句话。   云妖的声音很是意外。   “这是你啊!”   小姑娘霍然转身,看着怀素纸的脸,认真说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感觉!”   怀素纸终于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可惜了。   她没有自恋的习惯,否则平日里多照几次镜,早就能发现那是自己了。   她收回视线,看着明景道人说道:“你确实是来赴死,也的确想要杀死我,但你对此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此你真正要做成的事情,其实是另外一件。”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   怀素纸无所谓,因为不在乎,继续说道:“以诸命归流来描绘出我过往的一切经历,从而发现我的所有秘密,再顺便找出你们想要找到的那只鬼,彻底肃清道盟。”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是想要看到她的内心深处,最终却一无所得,唯有赞道:“了不起。”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下一刻,老人面无表情说道:“只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杀你的想法也是真的,而且很强烈。”   “抱歉。”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我从未觉得你能杀得了我,便没有将此当作是一回事。”   明景道人笑了起来,嘲弄说道:“我确实没想到你身旁这小姑娘如此之强,让我毫无还手之力,根本没有杀你的机会……但你不是觉得命数之言是假的吧?”   怀素纸说道:“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在乎。”   明景道人敛去笑意,寒声问道:“凭什么不在乎?”   “生死是最私人的事情,不该为任何事物所约束,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对我来说,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我始终坚信,我能活在这个世上,是天命所向。”   她最后说道:“你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我即天命。”   话音落下。   怀素纸抬起手,唤出长天、云载酒、不动明王。   与诛仙。   PS:稍微计算了一下,发现不需要整整齐齐的七千字,可以恰到好处地断在这里,算是稍微摸了个几百字。   然后之前说的,剧情结束在这里,不小心手滑写了多一点儿,明天再结束吧,反正就一章的事情了。   明天见,各位早安! 第二十五章 明景之死   层云散尽,满天星光再无遮掩,天地间一片清明。   仿佛上苍也为这四个字作证。   ——我即天命。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眼神变得很复杂。   在死亡即将到来的这一刻,他本以为道心应如枯水,不为世间万物所动,却发现错了。   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总是来得不讲道理。   所有的思绪都在一闪念间。   最终化作一句话。   “修行者既要追求最终大道,那便要超越一切事物,无论情爱,无论生死……就算你真的是天命,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怀素纸说道:“各凭手段吧。”   说完这句话,明景道人闭上眼睛。   只剩下最后三十息的时间了。   想要以诸命归流描绘出一个人的一生,尤其是怀素纸这样的绝世之人,需要耗费相当漫长的时间。   他为走到如今这一步,在事前经过将近万次的推演计算,最终才得以营造出如今的局面,又怎可能在此刻颓然放弃?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为此不惜放弃自己的道途,甚至是生命?   不是因为他早在多年前,就确认自己无望飞升,唯有无可奈何地迎接死亡到来,便可以不惜性命的缘故。   而是他想要赢一次。   从东安寺到岱渊学宫,自长歌门外云来镇至神都与旧皇都,再到阳州城内外的重重鲜血,眠梦海与北境的梵净雪原,再到东安寺前……   道盟,不,中州五宗和他已经败了太多次,这是历史上从未发生的事情。   但他其实不在乎这些,历史也好,利益也罢,千秋万代又如何?   他在意的唯有胜负。   哪怕是一时之胜。   当明景道人再次睁开眼时,那些炙热与震撼都已不见,只剩下即将踏入夜色前的平静。   余下二十九息。   ……   ……   怀素纸神念微动。   长天、云载酒、不动明王,与诛仙几乎是在瞬息间,破空落至天空中的某处,以磅礴至极的凌厉剑意,直接占据了一方天空。   四剑之间互成犄角,彼此的距离并不相等,散发出一种独一无二的气息。   下一刻,将会有一座杀天破地的绝世剑阵,重现在这人间。   阵成之前,仅是些许气息落下人间,便已掀起万层波浪。   ……   ……   东海畔,那座断崖。   元道远感知到那一缕气息,神情倏然凝重了起来,霍然望向梁皇,沉声问道:“这是什么剑阵?”   在顾真人正式踏入死关后的当今人间,梁皇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二剑修。   早在那一缕气息破云而落的瞬间,他的剑心就已生出强烈感应,比之元道远还要更早,心中更是有彻骨般的寒意生出。   依循着这股寒意,梁皇即将在追寻出那一抹真相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暴风雨中,涛声如雷。   然而这句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却在这一瞬间压过了所有。   “还有二十六息。”   这是明景剩下的时间。   说这话的人是谢渊。   此间也唯有他的境界,得以清楚看到万里层云上的真实画面。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心想你为何要打断梁皇的思绪,这座剑阵是什么来得如此重要吗?   ……   ……   第二十四息时,云妖准备出拳。   小姑娘和怀素纸心意相通,同样明白了今夜的全部真相。   在明景道人身死以后,诸命归流不仅会将那份命数赠予圣女殿下,更会轰然破碎不复存在,带着圣女殿下的人生,如烟花般散落人间。   烟花的出现,不代表事情的结束,其中洒落的尘埃与碎屑,将会深埋在山川河流间,化作散不去的绝代风华,等待捡起。   到了那个时候,中州五宗将会派出宗内的真正强者,以最快的速度搜寻这些碎片,拼凑出圣女殿下留在这世间的一切痕迹。   明景之所以选择这个方法,是因为他没有任何信心战胜云妖,唯有如此才能让一切发展变得难以阻止,甚至是无法阻止。   然而第二十三息到来的一瞬,那一拳终究没有落下。云妖得到了一个新的重任。   ……   ……   怀素纸手中无剑。   于星空之下,万里层云上,她向前踏出了一步,往诸命归流所演化的繁星走去。   她的速度极快,下一刻尚未到来,便已站在那颗耀眼至极的主星当前。   道心随之生出强烈感应,是一种极致的凶险。   诸命归流作为玄天观的镇宗至宝,位列万器谱上第二,自爆时的威力不想也知,将会恐怖到极致。   不要说炼虚,就连大乘在无防备的时候,都有可能直接身负重伤。   此刻她道心中生出的感应,即是由此而来。   怀素纸却无视了这一切。   她神情变得极其认真,眼神是无情绪的极致平静,一指落向那颗璀璨的星辰。   相遇瞬间。   无数道明亮的光线,自星辰中迸发射出,就像是一颗星星最初诞生与最后毁灭之时的画面,隐有几分壮阔的意味。   天地骤然光明。   原先那一抹藏在繁星中的血色,被淡化到快要看不见。   在二十三息之内,怀素纸要把诸命归流从明景道人手中夺过来,以此留住自己的过往一切痕迹。   这是一个狂妄到极致的选择。   这是唯有对自己拥有无穷尽的自信,才能做出的选择。   明景道人看着这一幕画面,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眼中没有半点诧异。   或者说。   在他看来,唯有如此不讲道理的选择,才能配得上怀素纸自称天命之言。   ……   ……   数不尽的刺眼光线映照下,怀素纸的脸色早已苍白。   那一袭黑裙渐渐被光明的海洋所淹没,看上去就像是一笔落在清水里的墨迹,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散无形,再也看不见。   她的身体从指尖开始变得透明起来,最外层的皮肤无声隐没,随之而显出的经脉与血肉,再到最根本的骨头。   明明是如此诡异的画面,却莫名有种神圣肃穆的意味,令人为之而动容。   云妖没有去看这些。   小姑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确定明景道人,不能影响到这个本就凶险至极的过程。   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明景道人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就在他即将动念,让诸命归流与怀素纸玉石俱焚之时……却发现自己的念头莫名慢了下来。   一种唯有世界寂灭后才能诞生的极致寒意,早已把他的身心都已笼罩,不留一丝缝隙。   那位小姑娘站在他身前,约莫数丈。   小姑娘长得不高,此时却把他的所有视线都遮挡住。   不要说视线,就连神念与时光,都无法跨越过去!   这是什么境界?   那道寒意是怎么回事?   明景道人睁大眼睛,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世上不会无缘无故蹦出来一位至强者。   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随着这道寒意的出现,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于是,数息之前的所有平静,在这一刻再次被粉碎干净。   “你是云妖!!!”   明景道人看着立于身前,面如寒霜的小姑娘,竭尽全力想要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无论是以声音,还是以神念,又或者以鲜血。   然而所有的一切事物,都越不过那道极致的寒意。   时间也无法在此正常流逝。   怀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不作任何回应。   有云雾无由而生,再次将这片天空遮蔽起来,如坟墓。   ……   ……   在云妖的身后,怀素纸墨眉深蹙,身体微微颤抖着。   诸命归流给予她的反击,比她事先预想中的还要恐怖,而这种恐怖最终演化出来的是痛苦。   一道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   有丝缕光明如刀锋般,于不经意间划过,破了她的衣袖,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显眼的血痕。   诸命归流并非明景道人的本命法宝。   但后者,或者说玄天观与这件法宝有着近乎不可磨灭的因果联系,她想要强行抹去这其中存在的痕迹,那就必然会受到此等程度的严重反噬。   如果不是她破境炼虚,哪怕有云妖作为支撑也没有意义,因为那时候的她连第一步都走不出。   怀素纸顾不上抹去鲜血。   她的眼眸里再次流露出一抹金色,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将元始道典运至力所能及的巅峰。   鲜血仍旧流淌不止。   就在这时,忽有剑吟声响起。   诛仙剑阵已成。   云海中升起一道剑光。   一道清冷,孤寂,凌驾于众生之上,漠然俯瞰世间万物凋零的剑光。   其剑意之极端,世间已然无剑能及。   怀素纸的眼神变得更加漠然。   她看着诸命归流所化星空,看着那颗正在不断颤抖的主星,轻喝一声。   “破!”   话音落下瞬间,诛仙剑光倏然而至,没入诸命归流中,依循着怀素纸神念的指引,将玄天观留在其中的所有痕迹彻底斩碎。   啪啪啪啪!   数千颗星辰在剑光之下,开始踏入破灭之途,仿佛尘埃般湮灭。   那些淡渺的光线,正在寸寸断裂碎开,如青烟般消散。   于怀素纸指尖之上盛放绽开,照亮了整片天地与云海的光明之海,于此刻曾经滔滔。   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在这道剑光之下,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   便在这时。   那一抹血色再次浮现了。   最后九息时间。   ……   ……   明景道人为云妖所困,道体神魂皆不得而出,早已身在绝境中。   就算他是玄天观的掌门真人,站在人间最高处数百年的最强者,在此绝境当中,亦无任何办法可言。   但终究有些事情是他可以选择的。   比如死亡。   最大程度的可能往往在自我放弃中。   “这一战的胜负,不在今夜,而在未来。”   说完这句话,明景道人睁着眼睛,视线越过云妖的肩膀,落在后方。   他看到了光明的熄灭,看到了群星的黯然与破碎,看到了那道惊世骇俗的剑光,却看不到即将到来的那一幕画面。   就此睁眼死去。   于第九息。   ……   ……   岱渊学宫里,江半夏撑伞自旧山离开。   在雨中,她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厚重至极的云海,便知道明景已经死了。   她的唇角没有翘起,更没有流露出一抹嘲弄之意,眼中情绪复杂。   她没想到明景今次竟是来赴死的,在这件事上错了太多,险些酿成大祸,又有什么资格嘲弄?   ……   ……   东海畔。   谢渊没有说话,眼中罕见地流露出一抹敬意。   今夜明景的选择,让他回想起云妖苏醒时,自己做的那个决定。   楚瑾却是不为所动,甚至有所厌恶。   她始终坚定认为,这种赴死的决定看似豪迈,实则是舍弃所有责任的逃避之举。   ——当然,她不会这么看待自己的丈夫。   梁皇与元道远的反应则要直接很多。   这两位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在感知到明景死去的瞬间,朝着那片天空微微躬身,行礼致意。   无论明景是以什么理由赴今夜之死,最终受益者都是中州五宗,是他们。   如何能不给予最大的敬意。   ……   ……   高天之上,无穷云雾中。   云妖墨眉紧蹙,看着已然身死的明景道人,看着他的身体化作片片枯叶行将破碎的画面,沉默不语。   对小姑娘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相当罕见的情绪。   不是因明景提前放弃生命而沉默,她根本不在乎这人的死活,又怎会为之而动容?   真正让她感到不舒服的原因,是她离开北境以北后,果然变弱了。   如果是从前的她,明景无论动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思绪不过瞬间。   云妖转过身,见到了明景相见而未能见的那一抹画面。   先前那一抹被淡化的血色,以最后一根淡渺细弦为桥,向诸命归流显化的那颗主星涌入。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平静地放下了手。   诛仙剑阵依旧在,那道漠视世间万物的剑光,却已消散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是失败,不是放弃。   而是她什么都不用做了。   明景道人在生命的最后第九息,放弃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更是玄天观对诸命归流数千年来的因果,身化枯叶随风散去。   是的,他将这件镇宗之宝送给了怀素纸。   以此换来了一个渺小到极致的机会。   ……   ……   仿佛朝阳提前出现,如血般的晨光穿过层云,照亮了人间的凄风惨雨。   人们愕然抬头,下意识望了过去。   有强者隐约从中感知到些什么,想要将其抓住的时候,却又一无所得,仿佛所有的都是错觉。   ……   ……   高天之上。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没有出手阻止。   以剑斩光,固然是比以剑御雷更为高妙的境界,但她也能做得到。   之所以不做,当然是因为没有意义。   云妖很是自责,低声说道:“都是我没用。”   “不用担心。”   怀素纸说道:“我以诛仙斩碎了五千六百七十九颗诸命归流所化星辰,九息之时,只余七颗。”   她安静了会儿,又道:“在晨光里捕捉到这些痕迹,然后排除诛仙残留剑意的影响,从中找到我的过往,这和飞升没有区别,都是一般难。”   PS:多写了一段,所以迟了。 第二十六章 鲲鹏之谜   如血晨光渐散,片片落叶无声凋零,化作抓不住的灰烬。   明景道人留下的最后一抹痕迹,就此消散。   在那句话过后,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很是安静。   云妖站在她的身边,眼里满是担心。   小姑娘还是觉得最后的那句话太过不祥,但知道这是圣女殿下为了安慰她,有意说出来的。   黎明未至。   夜色悄然重临,如潮水般涌来,占据了高天之上的世界。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   先前所积攒下来的伤势,于这一刻开始冲击她。   如果不是她早有准备,这时候很有可能已经倒下,坠入下方云海。   “圣女殿下……”   云妖担心地看着她,声音被压的很小,藏着很多的自责。   “没……”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伤得是有些重,但还没到承受不住的境地。”   话是真话,她不会在这种时候骗人。   此刻的她身负重伤之余,道体和神魂都已经濒临极限,到了透支的程度。   诛仙剑阵不是炼虚境可以随意动用的事物,而那时候的她执意出剑之余,更是在正面与诸命归流进行对抗,又岂能不伤?   这是死生轮转真章也无法缓解的伤势,必须要把问题交给时间。   ——就像她上次在旧皇都中,亲手挽开道一弓那样。   但那一战结束后,她可以平静地闭上眼睛,陷入黑甜的梦乡中,不用再去担心世俗中的变故。   然而这一次她却不能这么做,必须要继续坚持下去,直到一切尘埃都落定。   “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怀素纸闭上眼睛,借这片刻时光休憩着,声音很低很浅:“记得把那道气息留下来。”   云妖很是心疼地看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她抱在怀里,给予温暖。   天地间一片安静。   ……   ……   与高天之上不同,人间风雨未尽,渐歇。   如血般的晨光仿佛错觉,还没来得及残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早已找不到半点痕迹。   但所有人都知道明景已经死了。   明明雨声犹在,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却笼罩了整座岱渊学宫,无论内外。   未央宫中,道盟诸宗强者都站了起来,以此彰显尊重。   于是谢清和来得格外显眼。   少女就坐在那里,神色淡漠,眼中无景。   凄寒夜风从雨中来,在死寂的大殿内飘着,带来越发之深的寒意。   没有谁说话。   真正有资格决定今夜事情走向的人,不在此间。   ……   ……   东海畔,那座断崖。   元道远在短暂的哀悼后,望向清都山夫妻二人。   “今夜之事至此结束,因为这是明景自己的意思。”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平静说道:“但有些事情,是必须要有一个交代的,没有沉默的可能。”   话里的所谓某些事情,指的是谢楚两人出现在这里,阻止了今夜的局面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还是那个最粗浅的道理。   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可做而不可说的,更不能被人看见的。   而且明景道人作为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当世大乘之一,是毋庸置疑的中州五宗支柱。   无论他生前安排过多少后事,叮嘱过多少次平静,中州五宗都必须要在这时候展现出自己的态度,否则人心定然要散。   谢真人闻言,没有说话。   像这样的事情,早在很多年前就是由楚瑾来处理,他不作任何干涉。   楚瑾没来得及开口。   一道声音自风雨中传来。   “这是元始宗的事情。”   怀素纸乘风而落,来到断崖上,望向元道远和梁皇。   梁皇看着她,感知着她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确定她已是身负重伤。   那个小姑娘没有与她同行,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这时候无疑是杀人的最好机会。   梁皇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   “因此你的意思是,这是战争的一部分?”   元道远的声音忽然响起。   怀素纸神色平静,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漠然说道:“难道战争还没开始吗?”   元道远与她对视片刻,然后望向清都山的那对夫妻,说道:“两位想来是听清楚了吧。”   谢真人还是不说话。   楚瑾看着怀素纸,默然思考得失片刻后,最终还是点头了。   人间,或者说中州如今的诡异平静是从何而来,在道盟八大宗的高层心中,从来都不是一个秘密。   一切都是因为谢真人未曾飞升。   而他希望人间是平静的。   出于谢清和与怀素纸之间的关系,以及后者在云妖苏醒后的诸多作为,这被很多人认为是他有意为元始魔宗撑起一片天空。   但是没有人愿意去面对一位当世最强者。   故而中州五宗在很多事情上,都被迫选择了装聋作哑。   在今夜过后,这种局面将会得到改变,因为清都山已经认同战争的开始。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就能动用一切手段。   这也是元道远为什么要问出这句话的原因。   楚瑾听得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谢真人久不理俗事,但不代表他不明白。   风雨中再有一道声音响起。   “我觉得不合适。”   谢真人看着元道远和梁皇,平静说道:“这是明景自己的选择,事前你们不做阻止,便理应接受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不能以此为理由来借题发挥。”   这句话看似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温和,实则强硬到极点。   崖畔上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何时,风雨已然将熄。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看着他问道:“这就是清都山的意思?”   谢真人说道:“嗯。”   这就是确定无疑的意思了。   下一刻,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如果你们还有意见,我可以去一趟神都或者长生天峰,亲自给出解释。”   话音落下,天地间忽有寒意生出。   元道远却是笑了。   他笑的很愉快,全无被威胁后该有的诸多情绪,看着谢真人说道:“我本以为你不会说话了。”   不等谢真人开口,他转而望向怀素纸,说道:“今夜就到这里,但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只会愈演愈烈。”   怀素纸说道:“不送。”   谈话就此结束。   元道远与梁皇离开崖畔,身化遁光,逆雨而上,奔向高天之上。   纵使明景已然身死,但他们依旧要去看一眼,不只是为了把那一抹执着决然带走,也是要确定战场中遗留的一切气息。   崖畔上的三人没有目送。   怀素纸看着谢真人,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谢。”   她之所以要撑着重伤之躯,来到这座崖畔,便是不想让清都山为难。   更重要的是,这的确是元始宗的事情。   “不必。”   谢真人不愿多谈,牵住妻子的手,转身离开。   怀素纸目送两人离去。   等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眼中,她身体再次微微一晃,险些倒了下来。   直到这时,云妖才是来到她的身旁。   小姑娘低声问道:“我们去哪?”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去阳州城。”   ……   ……   高天之上。   元道远依循着残留的气息,寻觅到最后的战场所在,以无归道经推演当时发生的一切。   半刻钟后,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事物。   那是一道陌生而熟悉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默然等待梁皇片刻。   “你也发现了?”   梁皇望向他直接问道,神色同样古怪。   元道远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梁皇皱起眉头,沉声说道:“当年那一幕不可能是假的,鲲鹏已经死在天柱山了,死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是的,落入两人感知当中的那道气息,与当年在天柱山中所见鲲鹏如出一辙。   元道远忽然说道:“我不相信。”   梁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无论如何,这个消息都要带回去,因为这是关于那个小姑娘真实身份的唯一线索。”   元道远没有否认。   梁皇忽然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叹息说道:“但就算是弄清了那小姑娘的真实身份又如何,只要她不是域外天魔,那就没有意义可言。”   这世界上,真正可以促使各方势力暂时放下矛盾的存在,唯有灭世三灾。   如果那个小姑娘真的是域外天魔的化身,清都山只能选择沉默,而天渊剑宗则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中州这边,与元始宗为敌。   就连顾真人都有可能破关而出。   镇压域外天魔是天渊剑宗的责任,就像清都山之于云妖,中州五宗与阴府禅宗间的关系一样。   元道远没有说话。   他望向某个方向,看着那一缕将要散去的云气,忽然生出一个荒谬到极致的想法。   梁皇忽然问道:“明景所留之晨光,你从中可有所得?”   “有所得。”   元道远微微摇头,说道:“但看不穿。”   两人早已得知明景今夜是为赴死而来,又怎会不提前做好准备?   在如血晨光洒落的那一刻,残存在其中的痕迹,便在第一时间被他们所捕捉到。   然而这些痕迹中,还存在着一道恐怖至极的剑光,他们想要得到其中藏着的真相,必须要解决这道剑光,而这个过程中稍有不慎,便会一切成空。   以明景的境界,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切,但他仍旧选择这样做,便说明了这其中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很有可能决定接下来神都一战的胜负。   “我要去神都与莫由衷彻谈此事。”   元道远忽然开口,对梁皇说道:“岱渊学宫的这边你来处理,若是情况不妙,那就能拖则拖。”   梁皇认真点头,将此事应了下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明景到底认为谁是黄昏?”   元道远没有立刻回答。   半晌过后,他面无表情说道:“是江半夏。”   梁皇怔住了。   ……   ……   晨光来临时,雨仍在。   一夜过后,阳州城中满地残花。   天空中划过一道道痕迹,那不是朝阳洒落的线条,而是燕子在暴雨过后的恣意翱翔。   怀素纸站在城中湖畔的一树枯枝下,随意撑着伞,看着为雨丝所惊扰的水面,默然思考着接下来的事情。   岱渊学宫现在的局势很焦灼,中州五宗的强者齐聚一堂,风声雨声里都是与明景之死有关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在为此愤怒,或者说即惊又怒。   这种情绪最终会落在什么地方,是一件很难操纵的事情。   但她知道的是,师父决意就在今日,让她们的设想化作事实。   ——岱渊学宫的真正中立。   事实上,无论她还是江半夏,都不想如此着急地推进这个计划。   奈何局势生变,再继续等待下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昨夜之前,谁也想不到明景居然会选择赴死,试图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她的死亡,从而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无论这背后有再多的理由,无论明景是否伤势难愈,又或者命不久矣,但他终究是一位大乘。   这让很多原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有了可能。   故而只能将一切提前。   谢真人将会兑现自己的承诺,为此现身。   怀素纸当然也不能缺席。   黄昏隐去后的现在,她就是元始宗的掌门真人,必须要站出来。   她想着这些事情,想着数个时辰后,该如何应对那些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雨中忽有脚步声响起。   云妖带着虞归晚推门而入,来到枯树下。   这是阳州城中最好客栈的最好院落。   当年怀素纸曾与姜白在此同居,后者更是坐在窗台上,闲来垂钓一整日,无所得。   “辛苦你了。”   她揉了揉云妖的脑袋,让小姑娘不再那么沮丧,唇角露出一抹温暖而虚弱的笑容,然后望向虞归晚,认真说道:“麻烦你了。”   虞归晚安静了会儿,说道:“是挺麻烦的。”   怀素纸微怔,没想到这句话。   虞归晚看着她苍白如雪的脸色,面无表情问道:“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   怀素纸无言以对。   虞归晚不想与她置气,转而问道:“你这次又要做什么?”   “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后。”   怀素纸说道:“我想去一趟天南。”   PS:明日大概两更。 第二十七章 你是黄昏吗?   虞归晚沉默片刻后,用鼻音嗯了一声,听着有些生硬,但也算是同意。   然后她问道:“你的伤势怎样?”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但终究还是委婉了,说道:“需要一段时间。”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天色阴郁,雨一直下。   倒春寒的来袭,让原本温暖的中州南地,倏然有了过冬的感觉,当然是一个与病人过不去的时节。   怀素纸不习惯被这样管教,但也没说什么,轻轻地嗯了声,往屋子里走去。   屋内有阵法运转,伴着白日也在燃烧的明黄灯火,给人的感觉暖和许多。   三人坐了下来,没有再如往常那般倚在窗边,而是寻了处无风的地方。   随着茶水沸腾后的白雾升起,赶走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倒春寒意,谈话再一次开始。   虞归晚没有废话,开门见山说道:“明景的死太过突然,中州五宗人心躁动,岱渊学宫内的气氛现在十分紧张,只缺一个口子释放,我觉得现在不适宜做任何事情,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怀素纸明白其中的道理,摇头说道:“箭在弦上。”   虞归晚看了她会儿,确认她的坚持后,说道:“我在这件事上帮不了你……我最多只能看看。”   云妖听着这话,心里不由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才是现实。   “嗯。”   怀素纸温声说道:“我没想要你站出来。”   以虞归晚如今的身份,她在此重要场合上的发言,在世人的眼中便是天渊剑宗的立场,而她此次前来岱渊学宫,却是为了私事。   她要是这样做了,那过往这些年的一切努力,都会随着她的决定而消失殆尽。   一个连公事和私事都分不开的人,又怎有资格成为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   周美成在离开神都之前,与莫由衷有过一场私底下的谈话,当时虞归晚和南离都在场。   在谈话当中,这位天渊剑宗掌门十分明确地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希望中州的局势可以稳定下去,即便真到了必须改变的境地,那也应该尽全力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便是天渊剑宗不希望再看到一场席卷整个人间的战争了。   谈话是发生在私下的,那其中的意思无疑就是真诚的。   这是虞归晚当下唯一能告诉怀素纸的。   话音散尽。   怀素纸听完后喝了口茶,感受着自唇间流淌而入的温暖,没有去询问其中细节,转而说道:“最近在神都过得如何?”   这句话是闲话。   虞归晚摇头说道:“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日子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我已经习惯了。”   怀素纸放下手中茶杯,隔着残存的雾气看着少女的面容。   岁月没有在她的容颜上留下风霜,世事却让她的眉眼多出了一抹成熟的韵味,不是过往那种心无旁骛的冷静,而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静。   这种美是温和的,不再如往日那般锋芒毕露,但其中仍旧蕴藏着极其强大的力量。   过去与现在,两者之间并无高下之分。   只是怀素纸想到这种变化,与自己有着相当直接的关系,心情很难不复杂。   “其实我很不开心。”   虞归晚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因为你太拼命了。”   云妖很认可这句话,但考虑到圣女殿下的颜面,忍住没有点头赞同。   怀素纸听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次休憩。   事实的确如此。   虞归晚看着她的眉眼,见到她的神情,便也知道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付诸于行,便也不想再说下去了。   三人就坐在房间里,与灯火为伴,不时看一眼窗外淅沥着的细雨,静待时辰到来。   ……   ……   倒春寒笼罩下的岱渊学宫,气氛是压抑而紧张的。   凝重至极的气氛,甚至冲毁了那些严寒,带来焦灼之意。   随着明景道人身死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扩散出去,落入所有该知道的人心中,自晨光到来后,降落在岱渊学宫外的遁光和飞舟就没停过,每个人想要在第一时间弄清楚接下来的局势变化。   就连蓬莱宗这样的大宗,其掌门真人都亲自来到了学宫,更别提稍逊一筹的那些宗门了。   至于中州五宗,当下依旧保持着沉默,不见哪位掌门真人现身,但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是爆发的前夕。   一位大乘真人的死亡……除非是陆南宗那般,让岱渊学宫不愿提起的死亡,否则都是一件惊天动地到足以举世同哀大事。   更重要的是,昨夜未央宫中的那场对峙,早已掺和在风雨声中,为各宗派的修道者所知晓。   学宫一隅,诸多修道者聚集在一起,商讨着当下的局面。   “丧事都还没来得及办,这就要再来一场议事,学宫到底是怎么想的?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你该问那位江教授是怎么想的,昨夜局势紧张到那种境地,她居然一直没有现身,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听说中州五宗的人对此都很有意见。”   “明景前辈身死,中州五宗的人现在肯定是看谁都有意见,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以江宫主的为人,当时肯定是在处理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没有办法脱身。”   “说句有些大不敬的话,昨夜幽泉气息上涌,中州五宗可是来了不少人在学宫的,明景前辈与强敌交战对峙的时候他们不站出来,如今却对别人有意见,这到底算什么?是对我们没给他们当狗去拼命有意见?”   “你疯了吗?连这种话都说,真以为别人不会和你计较?”   “……抱歉,还请诸位道友当作没听见。”   场间的气氛变得更加沉寂,众人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忧心忡忡,但这不全是因为先前话里的放肆和尖锐,而是对未来局势的扑朔迷离。   哪怕不久前南离在神都,在无数道视线注视之下,宣告战争已经开始,但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死在这场战争里的人会是明景道人。   这是百年前那场战争里也没发生过的事情。   以此类推,像此刻聚集在这里的各宗派代表,如何能不担心自家宗门在某天莫名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现在看来,局势肯定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接下来的情况很有可能比百年之前还要残酷,各位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吧。”   “这该如何准备呢?我本以为中州五宗定然能再赢一次,但现在看下来,结果还真不好说了。”   “胜负还是得看那一位,只要她还活着,那这场战争就不会真正结束。”   “据说昨夜的事情,似乎与那位有些关系?”   “不确定,毕竟谁也没真的见过她身影。”   “如果还是从前时候,那人想必会在接下来那场议事里出现,但这一次……应该不会了吧。”   随着雨水的掩埋,众人商讨的声音无法飘远,被淹没得很彻底。   与此同时,在岱渊学宫深处一座偏殿,中州五宗的重要人物们也齐聚一堂,正在为接下来的议事进行磋商。   比起外头那些寻常修行者,他们当然是要知道更多真实的情报,但即便是他们也好,此刻都无法确定议事的具体内容。   岱渊学宫在这件事上的保密做得极好,短时间内难以突破,众人唯一确定的是江半夏将会一改前态,亲自主持这场议事。   “不必为此事多担忧。”   有人认真说道:“元始魔宗行事如此嚣张猖狂,以岱渊学宫过往的行事风格来看,这场议事很有可能是借此机会,让世人把那位的真实面貌认清楚,不再抱有半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话里的那人,指的当然是暮色。   听着这话,众人相继点头,都觉得很有道理。   与怀素纸在昨天夜里见过一面,此刻坐在殿内角落里的林晚霜,眼神却变得复杂了些。   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然而看到陆月楼苍白的脸色,迟疑片刻后,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明景道人忽如其来的死亡,对玄天观而言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   门中绝大弟子与师长,都已经在赶回山门,即是为了准备丧事,亦是为了迎接必然发生的动荡……以及确保掌门之位的去向。   故而留在岱渊学宫里的人不多,其中身份最高者为陆月楼。   “你们不要忘了清都山。”   阴玄真人忽然说道:“那位谢掌门不会坐以待毙,任由事情发生的。”   话音落下,偏殿内的气氛骤然一沉。   紧接着,有人笑了起来,对他说了一句话。   “南姑娘不是正为此事而忙碌吗?你我相信就好。”   阴玄真人想了想,想起昨夜的画面,觉得这句话不失道理,便也点头了。   “议事开始还有多久?”   “约莫两个时辰。”   “是在傍晚?”   “不错。”   “今日可有掌门真人亲临学宫?”   “不知道,但江宫主和南姑娘都在,那位小谢掌门再如何蛮横霸道,也不可能继续强硬下去,因为这里终究是中州,不是北境。”   “这般说来也对。”   “你我今日静候佳音即可,相信学宫,相信南姑娘。”   ……   ……   同在岱渊学宫,一座雅致的小楼二层,谢清和与南离相对而坐。   与绝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不同,她们的神情固然凝重,但却没有争锋相对的对峙感觉,流露出来的更多味道,是深刻忙碌后的心神疲惫。   这种疲惫落到实处,则是言语上的吝啬,因为她们已经说过太多的话。   两人都很清楚接下来那场议事的真实内容,猜得到中州五宗的人们听到那句话后,大致会产生怎样的剧烈反应,为此探讨了许多,主要是南离的处境问题。   南离不是司不鸣,也不是程安衾。   司程二人作为长生宗的最核心人物,有资格去犯错和失败。   故而阳州城中的陆家血案与眠梦海上的那场变故,不足以直接击倒他们,然而南离却是不行的,她没有一错再错的机会。   这和当前的紧张局势有关,更和长歌门不如长生宗有关。   南离当然不可能因此而黯然退位,中州五宗承受不起这个决定带来的声势损失,但她手中的权势却不见得还能留得下去。   ——只要莫由衷有这个念头,这就会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两人自晨光起时商讨至今,仍旧没有一个好的办法,又怎能不疲惫?   “到时候她会来。”   谢清和叹了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揉搓着眉心,低声说道:“你我真要没办法,便只能把这事情丢给她了。”   南离微微摇头,说道:“她就算现在没有伤着,又能做什么呢?这是立场问题,她不能给我说任何话……真要开口了,只会为我招惹来怀疑。”   谢清和无言以对。   片刻后,她看着南离的眼睛,沉声说道:“所以在这件事上,你必须要能将功补过,要有一份足够分量的功劳。”   南离与她对视,以眼神询问。   谢清和起身,往楼外走去,走的毅然决然,毫不拖泥带水。   只有一道声音被她留在了小楼内。   “我去与她商量这件事,你先稳住这边的局面,不要让事情提前失控。”   ……   ……   寒雨渐歇,天光自云与云的缝隙间落下,让人间为之光明。   旧梅园有阵法庇护,园中梅花未曾零落一地,独留枯枝傲立冷风中,景色更显清美之意,不见凄凉。   江半夏坐在那处静室,看着被屋檐遮断的天空,眼神有些放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响起。   庄高阳将一位贵客引至此间,低声说了一句话后,便直接转身离开。   今日的岱渊学宫如此繁忙,有无数事情需要他这位学宫主事亲自处理,到底是身份何等尊贵的客人,才能让他放下手中一切事情,临时充当一位知客?   答案很简单。   一位道盟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来者是梁皇。   他静静看了会儿江半夏的背影,没有立刻说话,迈步行至静室内。   有风自远天而落,自满园梅树中穿行而过,卷落几朵血梅,惊了一池春水。   江半夏鬓间的黑发随之而动。   她没有理会,仿佛从中享受到了一份难得的惬意,声音轻柔问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梁皇坐了下来,望向她眼中所见风景,平静地说出了那句话。   “你是黄昏吗?”   PS:昨天摸了,然后还欠着九更。 第二十八章 太虚一剑   江半夏神色未变。   她望向静室外,看着水池中倒映着的一束束天光,唇角微翘露出一抹笑容,摇头说道:“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这当然没有意义可言。   梁皇明白她为何这样说。   如果她是黄昏,那她凭什么承认自己是黄昏?   而她不是黄昏,那她更不可能承认这个指控。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句话听着都是过分荒唐的,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理应是让如山般的铁证摆在桌子上,再来盖棺定论的一句话。   所有的这些,梁皇都明白。   但他依旧来到这里,说出了这句话。   “明景死了。”   他偏过头,望向江半夏的侧脸,认真说道:“我总该为他做些事情。”   江半夏说道:“我会节哀。”   梁皇仿佛听不到这句话,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继续说道:“我觉得刚才那句话,是明景会对你说的话,所以我想替他说出来。”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没有什么嘲弄,相反还有种干净利落的感觉。   她说道:“很难想象。”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随意地收回了视线,抬手以道法挪来一张书案与笔墨,开始准备写字。   墨条与砚台相互摩擦的轻微动静,出现在雨后的风声中,为渐渐明媚的阳光,添上了一抹清丽悠远之意。   梁皇看着这一切画面,神情不为所动,平静说道:“如果是明景,他应该还会去拜访一下陆南宗的坟头,但我终究不是他,所以我不会去。”   江半夏没有抬头,漫不经心说道:“更重要的是,你也不喜欢陆南宗。”   梁皇说道:“事实上,明景我也不喜欢,就像我不喜欢当初梵净雪原的那场围杀一样。”   笔墨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天光落在砚台中,未因浓墨而深沉。   江半夏挽起衣袖,以右手执笔,微笑说道:“但当时的你什么都没做。”   梁皇说道:“是的,我什么都没做,只在沉默。”   听着这话,想着从前,江半夏轻叹说道:“所以这一次你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   梁皇沉默了会儿,没有否认。   片刻后,他认真地说了一句话,情绪略显低沉与复杂。   “中州各地的灯火正在一盏盏熄灭,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注定看不到它们的再次明亮……这是百年之前的画面,是百年之前的我以为永远不会再看到的画面。”   “你对此不忍,想做些事情。”   江半夏轻声说着,提笔落墨,在白纸上留下显眼的墨迹。   梁皇说道:“所以这场谈话从一开始,你的回答就是不重要的,因为我无法确定真假。”   这世上极少有人能在剑修面前撒谎,但元始宗一脉显然是那个例外,尤其是修行元始道典者。   江半夏还是没看他,继续写着那句未完的诗,轻声说道:“所以你相信明景。”   梁皇漠然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信。”   江半夏说道:“更何况这是明景的最后心愿所在。”   一言一语之间,她平静地写完了那一句诗。   从怀素纸那处听来的诗。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笔墨落尽之时,她顺其自然地放下笔,偏过头与梁皇静静对视。   与明景不同,梁皇正值壮年。   他没有什么仙风道骨的风貌可言,就是一位寻常的中年男子,无非是长相还算不错,看起来很像是一位旧书生,再也没有别的特别之处可言。   事实上,他在绝大多数时候也都很好说话,于公事之上虽然有失锋芒,常常被认为过分粘乎,一点儿都不像别的剑修那般爽利,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很多次选择,恰好为中州五宗留下了多次找补的机会。   当这么一个人下定决心,决意要站出来的时候,还有什么能阻止他?   他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说道:“我准备对你出剑。”   这是通知,更是确凿的宣言。   无论谁来也罢,都不可能阻止这一剑的出现。   江半夏早已猜到这句话,没有为之意外,问道:“不在乎随之而来的一切影响了吗?”   梁皇闻言后心生感慨,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已经理会得够多了。”   江半夏想了想,很能与这话身同感受,点头说道:“那的确该要任性一次了。”   梁皇问道:“要换个地方吗?还是就在这里?”   江半夏说道:“恰好我也不喜欢陆南宗,若是你能一剑毁了这座旧梅园,那其实很符合我的心意。”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当中没有谁着急,由始至终都平和着。   仿佛是多年老友,在雨过天晴后的一场闲谈,无关其他,听上去就有种纯粹的感觉。   很轻松。   很愉快。   梁皇没有立刻出剑,视线落在被风干后的墨迹,轻声念出了那句从未见过的诗。   江半夏听完后,问道:“这一句写的如何?”   梁皇说道:“很好。”   江半夏对此十分满意,把那一张纸仔细收藏起来,妥善安置。   做完这一切后,她看着梁皇说道:“请。”   梁皇看了会儿她,紧接着道了一个好字。   话音落下,静室复静。   两人静默互望,了无声息。   不知何时起,洒落在此间的阳光,就像是被某种无形事物斩断了一般,看着化作了数十个清晰的片段,不再来得完整。   自远天而落的凉爽春风,更是与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相遇,于顷刻间粉身碎骨。   就连那在静室之外,不该被波及到的一池静水,都渐渐出现了极为神异的变化。   静水不复沉静,开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看上去不像是被搅拌,更像是因某种事物而产生的震动。   应是剑鸣。   随着无声剑鸣的破壁而出,未曾因昨夜那场暴雨落下的旧梅花,此刻已然铺满大地。   静室的画面已经不为人所见。   一道庄严而肃穆的剑意,笼罩住整座静室,正在断绝一切外界事物的窥探。   ……   ……   阳州城中,最好客栈那座别院。   怀素纸睁开双眼,忽然起身行至窗前,伸手一推。   天光倾洒而入,照亮了她的整个人,带来久违地温暖。   她却是毫不在意,望向岱渊学宫的方向,眼前浮现出很多的片段。   是梁柱的裂纹。   是被切成果冻般的水。   是碎成千万段的暮春阳光与风。   是落在泥土地里的那些梅花,渐渐浮起,不愿再落下。   是无数道强大至极的剑意游离在旧梅园的每一个角落中,最终凝作一座剑阵,将阵中的一切事物不断进行剥离。   也许是这座剑阵太过恐怖,也许是那人无心理会,她眼中的画面越发来得残缺,变作无数个快速流逝的画面。   那是倏然断开的发绳。   那是如瀑般的青丝倾洒在肩头。   那是青丝似水被剑意溅起,而后骤然断裂。   青丝成雪落。   满地梅花散。   虞归晚的声音在怀素纸身后响起,很是着急。   “怎么了?”   “没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把窗户认真关上,挡住洒落的天光,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说道:“准备过去吧。”   云妖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心。   虞归晚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平静地嗯了一声。   ……   ……   岱渊学宫某处。   谢真人心有所感,与楚瑾说了此事。   楚瑾沉默片刻,摇头说道:“无需理会,以她的性情,必然早有安排。”   谢真人不意外她对黄昏的相信,话锋平静一转,说道:“我没想到梁皇会出剑。”   楚瑾说道:“和你非要掺和进云妖的事情里,其实是同一个道理,闲太久了,不耐烦了,觉得世事没意思了。”   两人并肩走在一条偏道上,脚下是古老的青石板,侧方隐有读书声传来,谈不上悦耳,因为心不在焉。   这让平日里的那些宁静不复存在。   故而他们没有像平日那般沉默。   楚瑾忽然问道:“现在的她和梁皇决死一战,最后该是谁胜谁负?”谢真人思考片刻,说道:“黄昏惨胜。”   听到这个答案,楚瑾不再多问下去。   这些年来,她这位曾经的师姐一直都在惨胜,却从未真正凄惨。   这一次想来也然如此。   ……   ……   那些画面不是全部的真实。   旧梅园中,静室已经粉碎,化作齑粉。   两人的上方再无屋檐可以遮头,阳光却始终落不下来,让静室所在的位置始终维持着不一样的光线环境,是原先的昏暗。   随之而生出的强烈违和感觉,真真如剑,直刺道心。   静室之外,那一方静水早已不复原貌,有着一幕更为神奇的画面。   数千上万颗水珠,离开了原本存在的位置飘散在空中,看着就像是鱼儿吐出的气泡,时而有气泡莫名震碎,掀起一场气浪。   在更远的地方,满园的梅花都已经离开枝头,离地数尺而缓缓旋转着,所谓繁花似锦,莫过于此。   风景被局限在一个地方,往往会有更加深远的意味。   那么,当一位大乘境的世间至强者全力出手,毫无保留地把一身境界宣泄于不足千丈的范围之内呢?   答案很简单。   那将会是一处崭新的绝境。   是最初的眠梦海,是长歌门不远外的那处大泽,是人间各地的凶地,是仅次于灭世三灾所在之处的恐怖地带。   世上任何一位炼虚境的修道者,怀素纸也好,江半夏也罢,身处如此绝境之内,都无法长时间地坚持下去。   若是勉强为之,下场必定是身死。   然而从梁皇出剑至今,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刻钟了。   江半夏却还活着。   是的,那发带真的断了,但不曾有青丝落下。   她静静看着梁皇,看着那每一道线条中流淌而出的强大剑意,轻声说道:“看来你今天是无法证明我的真假了。”   梁皇没有说话。   在他的眼中,不再只有江半夏,还有一束宛如腰间束带般的苍青之水。   又像是一条龙。   在黯淡天光映照下,那一抹苍青之色依旧无比绚丽,甚至流露着一种神圣的意味。   龙,在人世间往往都是神圣的。   梁皇叹息了一声。   千般锋芒,万般剑意,所化之太虚剑阵,终究还是越不过萦绕在江半夏身前的青龙神魂。   这里是学宫。   这里是旧梅园。   青龙的真身就在龙泉当中。   在传说里,青龙境界与真君一般,都是大乘上境,比他更强一线。   事实上,无论今日真君还是青龙出手,他都不会感到意外,但他的判断是这两位以及岱渊学宫里有资格出手的人,都会因为他的指控而留有疑虑,不会选择第一时间干涉。   只要片刻的光阴,他就足以确定江半夏是否黄昏。   生死当前,任何人都会有所反应,哪怕决意赴死之人,都不可能真的心如枯水。   他要的就是那一个瞬间。   可惜了。   结果不如他所愿。   梁皇回想起当年的很多事情。   “就算当年没有暮色出手,让陆家满门灭绝,你依旧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   他看着江半夏的眼睛,忽然问道:“对吗?”   江半夏温和一笑,说道:“我一直觉得那事是在给我添麻烦。”   梁皇沉默片刻,看了一眼青龙的神魂,接着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真君会容忍你和青龙结为盟友。”   对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来说,岱渊学宫这两位神兽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一个秘密。   或者说,正是其余诸宗都知道这么一件事,再加上书生们往往执拗的性情,最终才得以让岱渊学宫成为双方所共同承认的中立方。   在道盟八大宗的历代掌门与掌权者看来,以学宫的内部互相攻伐的离谱程度,要是长时间没有一个外部矛盾的出现,这群书生甚至能自相残杀到把自己给玩死。   真君与青龙,正是这个事实的最好证明。   “这世上从未有过什么不变。”   江半夏看着梁皇,轻声说道:“在漫长岁月中就连死亡都会死去,何况所谓的固执。”   梁皇沉思片刻,说道:“有理。”   不等江半夏开口,他再说道:“我还想最后试一次。”   “你不是明景。”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何必如此偏执。”   梁皇平静说道:“既然决定做了,那就要做完。”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有代价的。”   梁皇不言。   他伸出右手,五指缓缓握合,就像是在握住一把看不见的剑。   下一刻。   那些原本不显于人间的剑鸣声,骤然间迸发了出来,响彻整座学宫。   直上天穹!   PS:好像上个月说两更的那一天,我恰好也像前天那样断更了,但明天是真的要两更了,月中的时候得出一趟将近十天的远门,到上海和杭州溜达一圈,衷心希望到时候天气不要糟糕。 第二十九章 一声歉意,暮色再临   剑鸣通天,散尽云气。   炽烈阳光再无任何事物遮拦,如瀑布倾洒而下,笼罩住整座岱渊学宫,不留任何遗漏。   东海随之有惊涛骇浪升起,数十丈高的海水与沿岸礁石崖壁相撞。   直至乱礁欲碎,山崖将塌。   身在其中的修行者,仿佛直面着千万道不可见的剑锋,心生强烈悸动之意,境界越高者越是如此。   然而不等人们为此如遭雷击震惊,所有的这一切都如错觉般消散。   唯有其中的真正强者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或是步出门庭,或是起身推窗,或是霍然转身,都下意识望向阳光至为炙热之处,然后神情骤变,脸色倏然苍白。   那是岱渊学宫的最深处!   是那座在修行界有着诸多传说的旧梅园!   所有人都知道,江半夏此刻不在姜园,而在旧梅园!   这一剑无疑是要落在她身上的。   如果她死在这一剑上,中州……不,整个人间都要为之天翻地覆,道盟不可能接受在二十四个时辰内,接连失去两位掌门真人被杀死这个事实,必然会给予最激烈的反应。   届时局势将会走向无人知晓的境地。   江半夏绝对不能死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那道剑意中流露出的熟悉意味。   阴玄真人为太虚剑派七脉剑主之一,辈分极高,早在剑鸣如鲸鱼跃出海面的那一瞬间,便确认这一剑必然是出自梁皇之手,别无他人可能。   不等他接受这个事实,神色得以平静下来,场间再有变故生。   忽然。   剑鸣暂歇,万顷阳光随之凝聚为一束,隐隐化作一道无形之剑,自穹苍之上向人间斩去!   这道剑意介于有无之间,存于虚实当中,让人难以捕捉到其中剑路所在,难以出手遏制剑势。   今日的岱渊学宫,皆是来自东南各地的真正强者,然而当他们看到这一剑后,原先踏出去的那一步,全都停了下来。   这是毋庸置疑的大乘之剑。   那么,此刻发生在旧梅园中的那场战斗,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可言,无论插手与否,都阻止不了这场战斗的最终结局。   颓然止步,喟然叹息,茫然无措……直至满堂俱寂。   ……   ……   就像谢真人所判断的那样,江半夏和梁皇决一死战的结果,极大可能是一场凄惨的胜利。   在不到三个呼吸中,她就直接放弃了动手杀人的念想,开始接受这场谈话的发生。   但她的确没有想的是,梁皇在最初一剑无功而返后,还再次送出第二剑——这与她所认识的那个梁皇,有着极大的不同。   唯一幸运的是,为此她早已想过该如何应对。   思绪不过一瞬间。   旧梅园,江半夏神情平静如前,看着梁皇握住了那把看不见的剑,送向自己。   然后她简单地做了一件事。   神念微动。   梁皇的神色随之而变,变得极其复杂,有些错愕,有些意外,但最终都回到了沉默与坚定之中。   岱渊学宫大阵已然启动。   刺目阳光之下,颇为突兀地出现了诸多文字,横于剑锋前,如若城墙。   这些字里散发着一种岁月漫长的气息,像是一口布满青苔的石井,像是古老楼阁的黑檐,像是无人知晓的偏僻藏书楼……   古老的气息没有让这些文字腐朽到一触即碎,相反,将其化作永世流传的深刻真言。   真言抵于剑锋当前。   轰的一声巨响!   旧梅园上方的天空里出现无数道裂痕,如瓷器一般。   而在曾经的那座静室里,江半夏抬起手,有些痛苦地咳嗽了数声。   有鲜血自她唇中喷溅而出,落在了手背上,染红了衣袖一角。   在她的身前,梁皇仍旧持着那把看不见的虚实之剑,其剑锋与江半夏眉心相距仅剩一尺。   一尺之遥,足以天涯。   太虚剑意越不过岱渊学宫大阵,自然无法与青龙为敌,又岂能真正威胁到江半夏?   一道叹息声响起。   梁皇收剑。   满天剑意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满地落梅倏然化作齑粉,地面上生出的无数道裂缝,无声证明着一切并非错觉。   江半夏放下衣袖,看着他说道:“谢谢。”   如果梁皇再坚持下去,事情其实也很难变得比现在更坏,故而这一声致谢,更多还是嘲弄的意味。   尤其是随着这虚无一剑的递出,原本静室所在之地的那些荫凉,彻底消失殆尽。   炽烈阳光映照下,江半夏脸色更显苍白,更加如雪。   她微仰起头,没有刻意轻挥衣袖,让一抹鲜红来得触目惊心,声音平静说道:“出剑之前,我已经和梁掌门你明确说过了,这是有代价的。”   梁皇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江半夏继续说道:“岱渊学宫将会不再欢迎你,以及太虚剑派。”   梁皇平静问道:“然后?”   江半夏看着他说道:“今日这一剑与昨夜那事同出一源……我可以将两者联系起来,但我今天不会这么做,不是因为没有必要,而是我愿意保持最大程度的克制,希望你能够做到。”   话是真话。   在两人谈话的这片刻时光中,感知到那一剑消逝后的诸宗强者,都已经来到了旧梅园外。   如果不是学宫大阵的阻止,这时候早已有人冲进来,然后在看到出剑者是梁皇后,震惊且错愕。   梁皇很清楚这一点,看着江半夏的眼神里却没有善意,也找不到杀意,而是一种很简单的冷淡平静。   仿佛他胸膛中的那一腔不平,都已经被先前那一剑所耗尽,不复存在。   江半夏却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请。”   她站起身,没有端着一杯茶,因为静室已然被毁。   梁皇嗯了一声,忽然说道:“想来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江半夏说道:“但愿不再是今天。”   对话就此结束。   梁皇转过身,化作一道遁入虚实之中的剑光,离开的悄无声息。   哪怕是岱渊学宫大阵,面对这种缥缈至极的遁法,同样没有太好的办法阻止——除非有同境界的大乘强者出手。   江半夏不愿出手,岱渊学宫的老人都还在死关当中,无心外事,自然也无法出手,仅剩的青龙和山君,前者尚未真正脱离禁制,后者则是不愿多生事端。   正是在此诸般考虑之下,她最终选择看着梁皇向自己送出这一剑,不作任何反应。   以岱渊学宫大阵应对。   这是最简单的选择。   至于梁皇因此产生的一切反应,都不重要了。   片刻后。   庄高阳进入旧梅园,看着满园残梅后不由愣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静室所在位置,然后听到了一句轻描淡写到让他毕生难忘的话。   “一切如常。”   江半夏的声音平静如水。   她就站在曾经的那一池静水前,负手而立,神情宁静。   春风不知何时又起,轻轻吹拂着她鬓间的黑发,在阳光下摇曳生辉。   庄高阳再次错愕,于片刻后低声应了一声是,转而问道:“外面那些人?”   江半夏没有回答。   庄高阳明白她的意思,向旧梅园外走去。   在他与守在外面的诸多强者见面瞬间,一道声音自风中跃出,为众人所知晓。   “都散了吧。”   众人神情微变,听着话中的淡漠警告之意,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生出。   接下来,庄高阳代为转告的那句话,更是在侧面证明了这种预感。   “今日之事,一切如常进行,掌门真人仍会出席。”   ……   ……   同在岱渊学宫里,谢清和与南离也目睹了那一剑。   两人境界不浅,但与那一剑的风华还有着颇为遥远的距离,便无法得见真实。   这不代表她们一无所知。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那一剑还未完全落下的前一刻,两人就推断出这一剑隐藏着的真相。   彼此对视一眼,目睹如出一辙的担忧,便也心知肚明了。   ——黄昏的身份在她们这里不再是一个秘密。   谢清和没有再次坐下。   在片刻前,她正准备离开这幢小楼,为南离前去寻找江半夏,解决接下来必然会出现的问题。   只是还没来得及踏出这一步,那一剑就倏然出现,打断了她的计划。   “现在至少是有人替你背锅了。”   谢清和看着南离,说道:“但这还不够,你要做到的不是无过,而是尝试着力挽狂澜,最终功败垂成。”   南离摇头说道:“我不是师姐,没有她那么好的运气,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遇到一个合适的舞台,只能尽力而为之。”   谢清和说道:“我会继续去见江半夏,以清都山掌门的身份进行慰问,没有人能对此质疑。”   南离嗯了一声。   事实上,以此作为理由,她也有很多去见江半夏的理由,但她认得出那一剑的来历,便只能放弃了。   两人的对话很简单,话里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一切都是以陈述的语气。   按道理来说,这样听着难免会有些不适应,但无论南离还是谢清和,都很习惯甚至是喜欢这种谈话方式。   她们之间最大的交集,本就只存在怀素纸的身上,除此之外,没有谁觉得对方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与其勉强自己去了解,倒不如像现在一样冷漠着。谢清和就此离开。   南离在楼内静待片刻。   果不其然,梁皇出现在她的眼中。   没有任何的废话,南离得到的是开门见山的直接。   “今日这场议事有问题,接下来无论你从江半夏处听见何等言语都不要诧异,尽力反对或者把这场议事拖延下去即可,不用顾忌她支持你的那份情谊。”   梁皇认真叮嘱,不等南离开口询问,便已离开。   如此着急的离开,并非是他恐惧岱渊学宫的报复。   既然江半夏第一时间没有出手,那就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一切以接下来那场议事为重。   纵使此刻仍未确定江半夏的真实身份,但无论她究竟是谁,是不是黄昏,只凭她现在做出来的这些事情,便足以证明她所谋深远。   这很有可能直接改变人间格局。   在采云仙姑和陆南宗,甚至明景道人先后死去的现在,道盟于中州之南的大乘真人只剩下他。   那他理所当然要承担起责任,把岱渊学宫的局势稳定下来。   至于他为什么要出那一剑?   原因很简单。   他是剑修。   而那是解决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   只要能够证明江半夏是黄昏,那无论她有多少谋划都只能落空,沦为一场虚无。   那他为什么不做?   ……   ……   时间无声流逝,春日西斜。   天地渐有红暖之色,洒落在焦急行走的人们身上,带来不安的情绪。   直至这一刻,岱渊学宫都没有对那一剑做出任何的回应,这种沉默没有带来任何的心安,只让气氛变得更为压抑紧张和凝重。   各家宗派竭尽平日里的人脉关系,不断深入尝试得到消息,却一无所得。   在这种焦虑的氛围笼罩下,未央宫再次迎来一场议事,比之昨日规模尤为盛大。   太虚剑派前些天出关的七脉剑主,此刻都已到场,神情皆严肃。   因明景道人之死,玄天观到场的人略少,但仍旧来了三位炼虚境的真正强者。   陆月楼坐在其中不如何显眼,却引来了很多的视线,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听过她和江半夏的深厚友谊,希望从她眉眼间的情绪变化中,窥得今日这场议事的真正内容。   紧随其后的则是长歌门。   以梅雪长老为首的姑娘们,罕见地不苟言笑,无声叙说着明景道人之死。   中州五宗三派已至,再有道盟的一应执事。   以及,此刻缓步走向殿内最高处的南离。   寻常宗派的修行者们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由生出强烈的紧张感觉,再次觉得今天肯定还有意外发生。   紧接着,清都山一行人出现。   谢清和颇为低调,直到她入座的那一刻,众人才是反应了过来。   眼看有资格参与议事的各方势力代表都到场后,殿内人们的视线纷纷落在最深处,看着坐在那里的江半夏,眼里流露出担心与不解。   大殿一片死寂。   就在气氛即将冻裂之时,忽有暮色越过窗檐,洒落在锃亮的地板上。   明明是太阳的余晖,世间至为温暖的事物,众人却莫名生出一种心悸的感觉,就像是被一道阴影笼罩住心头。   下一刻。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道悸动之意,到底自何处而来。   借着那暮色。   一位身着白裙的姑娘踏入未央宫中,很是随意对众人地说了句话,仿佛她本就应该来到这里。   “抱歉,路上稍微遇了些事,来得晚了。”   PS:两更失败惹,明天去医院复诊,各位读者老爷注意身体呀。 第三十章 步步登天   大殿内一片哗然,然后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位白衣女子的身上,随之而来的是桌椅与地面的刺耳摩擦声响起,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站了起来。   画面肃穆至极。   杀意昭然。   怀素纸神情平静如前,仿佛一切与己无关,那满殿杀意是落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她只不过是适逢其会地走上这么一趟。   她停下脚步,望向坐在殿内深处的江半夏,平静说道:“可以开始了。”   话音落下,诸宗强者神色骤变,本就在犹豫是否出手的他们,此刻心中更生迟疑。   很多人都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里是岱渊学宫,不是什么寻常地方,不是暮色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而她此刻能光明正大地出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且说出这么一句话……这其中显然很有问题,而问题出在哪里也很好解释。   然而没有人敢轻易接受这个解释,心中便有迟疑和不确定。   正因如此,场间的画面才会显得如此诡异。   太阳的余晖洒落殿内,映得那些霍然起身的人们,仿佛精心塑造的无生机雕像。   场间气氛越发沉寂与压抑。   江半夏却浑然不觉。   “那就开始吧。”   她轻声说着,声音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平静宛如溪流。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殿门开始关闭,把如血般的暮光拦在了外头。   殿内一片幽暗,渐有烛光亮起,带来新的光明。   便在这光暗交杂之时,江半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中州上一次迎来战争是在一百二十三年前,即以长生宗与元始宗两派分别为首的那一场战争,在场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曾经历过这场战争,深知战争带来的沉重伤痛与悲哀。”   “近些年来,修行界再次流行着一个说法,想必在座诸位都听到过。即古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因此我想为此做些事情,如果接下来注定要有一场战争,那不应该是百余年前的模样,至少不能让众生随之而动,死伤无算。”   她眼里没有看着谁,平静说道:“我以为这是岱渊学宫应该肩负的重任。”   没有哗然声,殿内绝大多数人还在错愕着,消化着隐藏在这番话里的真实含义。   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江半夏似乎是要双方把这场战争放在明面上,不再去涉及其他的宗门,至少是在生死之上不加涉及,而且她还希望这场战争是光明正大的模样?   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好生荒唐,心想这可是关乎生死存活的大事,无论动用何种手段都不为过,哪有光明正大的道理。   这个提议看似美好,但不管怎么看都太不切实际,以元始宗和中州五宗之间的实力差距,不可能接受这个提议。   更何况这两方就算真的同意了,谁又能确保一切真的能够按照规矩发展,不再重复百年之前的模样呢……   一念及此,殿内许多人忽然反应了过来,神情骤然一变,震撼难言。   下一刻,关于这个答案的解释出现了。   “岱渊学宫自立派至今,以天下之安危为己任,百年前如此,百年后更当如此。”   江半夏平静说道:“本宗愿为此竭尽全力,为修行界的和平而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上述之言得以发生,这便是今日请诸位到此一叙的原因。”   话里的意思已然清楚。   岱渊学宫将会在接下来的这场战争中,把自己放在中立的位置上,不再像百年之前那般模样,站在元始魔宗的对立面上,与之为敌。   听懂话中不加掩饰的明确意图后,道盟诸宗的代表们再也无法继续平静下去,神情错愕至极,目光纷纷落在江半夏的身上,愤怒开口。   “你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   “此事绝无此理,断不可如此行之!”   “还请江宫主深思。”   “这就是在和邪魔外道勾结!”   一连串的质问声与劝诫相继出现,回荡在大殿之内,无比吵闹。   就在这时,某些道盟强者突然注意到,那些站在身旁本该一并愤怒的岱渊学宫的人,此刻却意外的沉默了起来,眼神却又明亮。   如果往眼中深处望去,从中甚至能看到一缕蠢蠢欲动的意味。   于是很多人终于回想起来,对这群执拗的书生而言,这是一个极具吸引力提议。   让整个人间依循着自己的道理前行,是每一位读书人所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果江半夏话中所描述的景象真能出现,这甚至称得上是一份平天下的伟业。   谁能不为之而心动?   便在人心涌动不休之时,南离开口了。   “我不同意。”   道盟诸宗强者听到这四个字,心绪渐定,纷纷望向她,然后发现她的眼中唯有暮色。   “此事太过荒唐,无任何道理可言,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   南离面无表情说道:“因为战争早已经开始,死在过去的那些人,绝对不会同意这个说法。”   话音刚落一瞬,就有人站了出来,抢着开口附和这个说法。   那是玄天观一位白发苍苍的炼虚长老。   “现在再来做这种事情,东安寺前死的那些无辜的人怎么算,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就不值得去在意了吗?何等荒谬!”   老人的心情极为激荡,声音几近嘶吼,带着自家掌门身死在昨夜的愤怒,可谓凄然。   任谁听见这样的话,都无法继续平静下去。   怀素纸同样如此。   于是,她说出了踏入未央宫后的第一句话。   “关于这件事情我想澄清一下。”   她望向那位玄天观的白发长老,说道:“东安寺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没有谁是无辜的,因为那些都是你们的人。”   听到这句话,人们好生茫然地望向南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关于此事的真实答案,但却一无所得。   这让很多人生出不好的感觉。   南离似是准备开口。   就在这之前,那位长老怒极反笑,嘲弄骂道:“荒唐!你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杀过的每一个人都是死有余辜的?你凭什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林晚霜身在殿内,却是极少数不愿掺和此事的人,始终冷眼旁观。   此刻听到这句质问,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心想这话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可信,但……怀素纸终究是不同的。   换做是她面对这个问题,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名字来反击,而且还能取得许多人的相信。   但这种下意识的信任终究是有限的。   故而怀素纸没有这样做。   她不再去看那位老人,望向坐在殿内最深处的江半夏,平静说道:“当时你就在神都,就坐在通天楼上,知道我的话就是事实。”   江半夏沉默不语。   众人见此一幕,心中顿时生出不安,转而望向坐在一旁的南离,只见她看似是面无表情,实则眼中已有寒意掩之不住。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死在东安寺前的那些人,都是道盟的人,没有谁是无辜的。   南离深深地看了一眼玄天观的那位长老,看着老人如遭雷击般的模样,沉默片刻后望向怀素纸说道:“此事在拿出证据之前,不要妄自开口。”   这句话听似警告,实则所有人都明白,是不愿再往深处去探究的意思。   殿内再一次沉寂了下来。   暮色早已散去,窗外不见春日之余晖,为夜色所笼罩。   看着这一幕,很多人想起明景道人的死去,心中再次生出强烈的不安。   果不其然,自开场沉默至极的清都山,在这时候发话了。   “那就先抛开这件事不谈,来谈谈昨夜的那事儿好了。”   谢清和看着中州五宗的人们,微笑问道:“烦请诸位解释一下,为何在我来到学宫的第二天晚上,便能出现这等离谱的事情呢?”   殿内明明无风,听到这句话的诸宗强者却心生寒意。   谢清和的声音仍在响起。   “这是否代表你等在借本宗的到来,试图促成某些见不得人的目的?”   “这是否说明你等在无视当年道盟初创之时,所定下来的那些规矩?”   “这是否象征着你们已经不把清都山放在眼里了?”   她说这三句话的时候,没有刻意的激昂,没有半点的愤慨,始终微微笑着,是毫无保留地嘲弄。   正是如此,众人才因此而感到巨大的压力。   就连犹自悲愤的玄天观中人,此刻都沉默了下来,无法开口。   这句话换做是怀素纸说的,他们大可以不屑,但偏偏出自谢清和的口中,就必须要郑重以待。   谢清和敛去笑意,目光在殿内扫过一遍,冰冷至极。   然后她望向江半夏,认真说道:“清都山很高兴贵宗愿意肩负起如此沉重的历史责任,愿意为此给予力所能及的一切帮助。”   这句话是毋庸置疑的支持和站队。   哪怕在场的诸宗强者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猜到清都山会坚决支持岱渊学宫的中立,然而当这个事实真正发生的这一刻,所有人还是感受到了一道巨大的压力。   那道压力来自北境的无尽风雪,来自那座名为清都山的庞然大物,更是来自于那位尚在人间的绝代强者。   场间的气氛越发沉寂,压抑。   便在这时,暮色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给出了相同的答复。   “元始宗对岱渊学宫一直抱有敬意,无论百年之前,还是百年后的如今,因此本宗愿为此提议给予妥协与让步。”   这个回答还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内,因为岱渊学宫的中立完全符合元始宗的利益,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眼见事情越发确定,正要变得无可阻挡的时候,南离再次开口。   “我还是那句话。”   她的声音里毫无情绪:“我不同意,无论你们说再多次,我还是不同意。”   江半夏淡然说道:“我没想过在一夜之内把这件事定下来,就像一夜的时间不足以结束这场战争那样,现在只是一个开始。”   所有人都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这件事不会因为一句简单的我不同意而停止,只要江半夏还是岱渊学宫之主,那就会尽全力把事情推行下去。   这将会成为她留在修行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南离闻言,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起身往殿外走去。   如果放在寻常时候,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一种极其强硬的表现,代表她根本不在乎这场议事的内容。   但这件事涉及到岱渊学宫的去向,中州五宗如何能不在乎?   于是这一幕落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更像是一个迫于无奈的选择,她必须要以此来中止暂停这场议事,不让局面继续恶化下去。   尽管如此,道盟诸宗强者依旧随之而行。   值此关键时刻,就算是悲愤如玄天观中人,都知道不能再生任何乱象,行事必须要一致。   怀素纸仍旧留在原地。   便与南离相遇。   在无数道视线里,两人简单的说了几句话。   南离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为你真的能成功?”   怀素纸说道:“我从未败过。”   南离看着她说道:“想来就是这一次。”   怀素纸与之对视,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留下来?”   南离漠然说道:“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归来,”   怀素纸说道:“也能是一去不回。”   对话在此结束。   时间极短,故而两人的语速相当之快,几乎没有过停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仿佛飞剑交锋。   两人擦肩而过,不再相见。   怀素纸往殿内深处走去。   不知为何,随南离而行的道盟诸宗强者,竟是下意识往两侧让开,让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殿内灯火分外明亮,洒落在很多人的脸上,映出了那些错愕茫然诧异与震惊的情绪。   有人心中顿生愤怒之意,想要再站回去,挡在这位绝代魔女的面前,却怎么也迈不出那至为关键的一步。   明景道人身死在昨夜带来的强烈恐惧,笼罩着他们道心的每一个角落,化作一堵无形的真实城墙,拦下了一切勇气和冲动。   纵使每个人都知道杀死明景的人,绝不可能是怀素纸,但却偏偏从她的身上得到了这种惧意。   怀素纸将此视作寻常事。   无数道视线里。   她平静地走在诸宗强者形成的人海当中,找不出半点忌惮警惕的意味,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值得在意的。   行至最后,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没有回头说道:“像昨夜的事情,不要再有第二次了,否则我无法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PS:懒惰啊,快与昨日一同离开吧。 第三十一章 和平或战争的开端   离开的路途不见得漫长,却真的格外艰难与煎熬。   当道盟诸宗的强者踏入夜色之中,把满殿灯火留在身后的第一刻,几乎所有人的神情都骤然阴沉了下来,就像是被无边密云所笼罩的天空。   南离没有转身,直接念出了十数个名字,并让这些人随之而行后,再对余下的众人说道:“烦请各位暂且维持冷静,不要做任何冲动之举。”   得到明确的答复后,她才是迈步离开,带着先前唤上的那十数位道盟的重要人物,直接乘坐飞舟离开岱渊学宫,前往阳州城中的那座道殿开启阵法,如此才正式展开谈话。   “来阳州城的路上,我已经修书命人送往神都,但这件事不是小事,而且来得太过突然,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真正妥善完美的解决办法,因此我们必须要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理清这场变故的全部面貌。”   南离的声音十分平静,近乎冷漠:“在此期间,还请诸位放下过往的一切恩怨。”   道殿内的众人纷纷点头,不敢有半点轻率。   南离继续说道:“谈谈吧。”   这就是集思广益的意思了。   有资格参与这场议事的人都是道盟的重要人物,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玄天观的长老与陆月楼、长歌门的梅雪、蓬莱宗的掌门,以及其余诸宗的代表。   “这件事很简单,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们都决不能退这一步,决不能让岱渊学宫真的中立。”   阴玄真人沉声说道:“这是道盟承受不起的结果。”   他是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身兼此间辈分最高数人之一,值此关键时刻,自然要率先开口支持南离,不让场面冷却下去。   更重要的是,午后时分落在旧梅园中的那一剑,显然出自于梁皇之手,而在傍晚时分江半夏就掀起这样一场狂潮……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像这种关涉到修行界未来的大事,不可能如此仓促地落成,一切都是早有谋划,但万一有人偏要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呢?   阴玄真人虽是终日闭关,鲜有理会俗事的时候,但不代表他想不明白这其中存在的问题。   既然他能够想到,就不能让人把事情联系在一起,让太虚剑派承担这个罪名。   在场众人对此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拆穿,而是继续谈论下去。   “学宫曾有前贤言,人生在世唯有三不朽,立德立功及立言,此三者为学宫数千年来的修行者所不断追求,今日这件事归根结底亦不出此躯壳。”   梅雪叹息说道:“这件事在你我看来荒唐荒谬,可落在学宫的人眼里,却是一件值得奋不顾身去做的事情。”   她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江教授此举必然能赢得学宫内许多人的拥戴,但不可能是所有人,或许……我们可以选择由此入手。”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但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陆月楼忽然说道:“真正重要的是,江师姐她本人是怎么想的,只要我们能够改变她现在的想法,那这件事就会直接土崩瓦解。”   听着师姐二字,很多人的脸色不由微变,继而确定她和江半夏的关系真的很好,彼此之间存在一段极其深厚的情谊……   但此刻仍不稍加避讳,还是让人忍不住心生疑虑。   一声轻响。   是南离叩打桌面的声音。   她打断众人的思绪,平静说道:“请诸位尽自己所能,和学宫中的熟识之人联络,尽快弄清事情的原貌,以及说服每一个能够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人,无论是以正邪辨之,还是以利诱之,又或是以情动之,都必须要去做。”   没有人反对,相继点头应是。   就在这时,蓬莱宗掌门忽然问道:“那清都山方面该如何处理?”   这才是最大最麻烦的问题。   不久前的那场议事当中,谢清和以清都山掌门身份接连发出的三声质问,明确表明了北境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而她背后站着的是谢真人。   那么,今日此事是否与谢真人有关?   谁也不想开口提起这事,但谁都想过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到如何处理才能妥善。   如果谢真人决意要推动岱渊学宫的中立,不余遗力地支持江半夏,那该由谁来改变这位人间最强者的的心意?   要知道世间唯有一位顾真人。   “此事我会亲自处理。”   南离神情平静,转而说道:“时辰已然不早,如果没有新的方向,那就先按刚才说的去做,从学宫中人入手,然后……”   她的目光在殿内众人身上缓缓扫过,声音微寒说道:“我希望这段时间是平静的,不要再有任何的波澜出现,诸位明白了吗?”   听到这句话,太虚剑派的七位剑主都有些尴尬,但没有为此争辩什么。   议事到此结束。   众人纷纷离开阳州道殿,开始为此事动用各种关系,不敢有半点的怠慢。   ……   ……   与此同时,岱渊学宫不见平静。   对生活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江半夏的决定都是没有任何征兆的。   哪怕就像梅雪所言那般,三不朽对岱渊学宫的修行者是仅次于飞升的莫大诱惑,还是有很多人为之感到不安,因此生有诸多疑虑。   尤其是那些经历过百年前那场空前战争,在其中与鲜血死亡相遇过的人们,更是如此。   这些疑虑落在很多个方面。   最简单的,要是战争的某一方在最终大败亏输,让本就血海深仇的仇恨更上一层楼,决意做最后一搏,掀起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的时候,那该如何是好?   誓言是最沉重也是最容易背弃的事物。   更何况双方还不见得愿意立誓。   难道届时岱渊学宫的修行者,要为此流尽鲜血,来兑现今夜说过的话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儿,现在直接选一个边站呢?   这件事在本质上,无疑是对中州五宗的一次强烈背叛,如果战争的最终胜者还是中州五宗,岱渊学宫的处境将会变得无限恶劣。   所有人都能够想到,那时候定将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算出现,落在岱渊学宫的头上。   如此恐怖的未来,想想都足以让人为之颤抖。   “但这是你我应该做的事情。”   江半夏明白人们的想法,轻声说道:“学宫既以天下安危为己任,便不能让百年之前的事情再次重演,理应为此竭尽全力。”   怀素纸与谢清和作为旁听者,这时候自然不便开口,唯有旁观。   未央宫内一片安静。   庄高阳没有让这种安静持续下去。   他手中的权力有很大一部分源自于江半夏,与其利益立场完全一致,这时候若是沉默了后退了,看似明智,却是让人彻底丧失对他的信任。   就算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在为这件事唱和,他都要做下去,决不能让江半夏的意图无法推进。   “这些年来,我一直坐在主事这个位置上,负责与别家宗派打交道,学宫里很难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世人对学宫的看法。”   他看着殿内众人,神情诚恳说道:“陆宫主执掌大权之时,旁人对学宫也然敬畏,但其中更多是的畏,鲜有敬意。”   听着这话,很多人回想起来那段时光,蓦然发现那其实并不遥远,就在十多年前。   “如今世人看待学宫的眼光,同样也是敬畏,然而与从前相比,我很难再看见畏惧之情,更多是发自内心的由衷敬意……”   庄高阳顿了顿,认真说道:“我想,这种敬意是学宫坚持入世的理由。”   随着话音的落下,很多人回想起陆南宗掌权时的画面,想起其时岱渊学宫内不断恶劣的风气,再与今日之学宫在心中稍作对比,自有一番触动。一位老教授叹息了一声,抬头望向坐在最上方的江半夏,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很多人与他有着相似的举动,因为心有所感。   与先前相比,此时的未央宫同样是安静的。   但这种安静显然是不同的,称得上美好。   直到一道毫无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   “无论以何种言语修饰,这都是一种事实上的背叛。”   众人霍然回身望去,待看清楚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后,神情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那些安静与美好荡然无存。   ……   ……   未央宫外。   楚瑾看着这一幕画面,墨眉微蹙,微怒说道:“真是莫名其妙的心慈手软。”   谢真人理解她为何而愤怒。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早就让她把人给杀了,非要留着不做理会,难道她觉得别人会因此而感激她?”   她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原因很简单,这时候站出来的那个人不是别的谁,就是陆元景。   这位曾经备受瞩目的岱渊学宫大师兄,终于在今夜打破了沉默。   接下来的很多事情都可以想象了。   那些曾经追随陆南宗的人们,必将会凭借这面旗帜站出来,纷纷质疑江半夏的决定,甚至会借此机会,把她从学宫之主的位置上请下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江半夏做出这个决定后,中州五宗便不可能再继续支持她。   当年长生宗是如何扶持她与陆南宗对抗的,这次很有可能重演。   往好处想,这也许能让潜伏在暗处的那些人都跳出来,借此一次扫清,不留任何弊端。   往坏处想,这很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废,再无半点婉转余地。   ……   ……   未央宫内很安静。   陆元景站在众人目光中,与江半夏强硬对视。   很多老人望向他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了明显的欣慰之意。   或许是觉得他在多年沉寂过后的如今,仍有在此刻发声之难得勇气,又或是别的更为亲切的原因,比如亲眼目睹故人之后独当一面。   这种情绪很明显。   庄高阳的神色看似不变,心情却已沉到谷底。   在他的目光之内,有不少人明显是在蠢蠢欲动,准备要站出来。   果不其然,一位随着江半夏登临学宫之巅后,赋闲已久的教授率先站起身,直视着大殿的最上方,开口附和陆元景的话。   “元始宗是魔宗,是修行界毋庸置疑的共同敌人!百年前那场战争是那位魔主亲手掀起的,我实在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在百年后的现在,要放弃当年的立场,保持这听起来就莫名其妙的中立!”   这番话里带着很多的情绪,都是愤怒,声音极为凄厉。   更重要的是,其中连白痴都能听得出来,对江半夏的严厉指责。   江半夏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她的反应让很多人为之感到不安,也让那为数不少的遗老们更具信心,继续更为激烈的抨击。   “依老身来看,如果想要求得和平,真正正确的手段,当然是以雷霆手段结束战争,而不是做主持公道的想法。”   说话这人自称老身,当然是一位老妇人。   江半夏随意看了一眼,回忆片刻后,想起此人与邹缪交好,想来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紧接着,很多相似的声音响起。   “这个决定不管怎么看都很没道理可言,其中存在很多难以施行的地方,太过理想,甚至……天真。”   “正因为学宫始终坚持入世,我们更要活得现实一些,如此才能为这个人间谋得真正的福祉,而不是凭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让世人陷入更深的水火当中。”   “或许这些话很不好听,但……还请江教授知晓,忠言逆耳,但利于行啊!”   “恕我直言,在战争早已开始后的现在,再做如此选择,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个不成熟至极的决定。”   “或许在此特殊时期,畏惧是比敬意更现实,更加具有意义的一样事物。”   殿内回荡着的声音愈演愈烈,话里的指责愈发不留余地,甚至开始为陆南宗翻案。   而那些不说话的则是越发来得沉默,把目光都放在了陆元景的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都散尽了。   夜色深沉。   殿内一片死寂。   江半夏端起未凉的茶水饮了一口,望向殿内诸多遗老,平静问道:“你们想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是吗?”   PS:啊,昨日未死之倦怠,为何要随我至今日? 第三十二章 炽烈如夏,温柔如纸   江半夏的声音很淡,像雨,又似风。   她的话里没有掺杂着什么情绪,仿佛这只是一声简单的询问,但未央宫内的很多人却都凝重了起来。   自陆南宗身死旧皇都以来,她执掌学宫已近十年。   对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十年不算是一个漫长的时间,但却足以改变一个坚持入世的岱渊学宫了。   故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知道江半夏的性情。   她看似温柔,仿佛一切事情都有商量余地,实则行事上很有专断独行的味道。   寻常人都是面冷心热,而她却偏偏是彻底反转过来,温柔如春风,心冷如坚铁。   此刻在场的不少人,曾经轻信过她的娴静外表,最终吞下惨烈苦果,记忆不可谓不深。   这时候再次听到这样一句话,本以为忘记的往事再次涌上心头,很难不为此生出强烈的警惕意味。   片刻沉寂。   陆元景迎着众人目光,往前一步,看着江半夏说道:“大家接下来必然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想要表达的意思,大概都已经说出来了。”   江半夏轻轻点头,说道:“那就好。”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因为知道她的话不可能停在这里,而极少数人则是把目光放在了始终沉默的怀素纸与谢清和身上,心想你们到底何时才会站出来?   “我对你们看法的看法很简单,这是一种可以被理解的无趣错误。”   此言一出,先前所有发声的人都为之而色变。   江半夏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而说道:“我接受你们的反对,但你们的反对没有意义……”   那位与邹缪交好的老妇人闻言大怒,直接打断了这句话,呵斥问道:“凭什么?!”   江半夏也不生气。   她看着老妇人,平静的眼神里不带任何情绪,说道:“因为你们是少数。”   话音落下,殿内的众人都怔住了。   紧接着,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对视一眼,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先前真正站出来反对江半夏,认为她决断有误的人,不要说三分之一,就连五分之一都勉强。   声浪再如何大,说话的人终究就是那么一些。   “所以你们的反对没有意义。”   江半夏平静说道:“事情便是如此。”   无人回应。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决定,总会有人被触犯到利益,从而选择坚定地反对。   每一个试图让所有人都赞同的决定,必然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是不可能推行下去的,是完全白痴的。   此刻在场的岱渊学宫人们,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很奇怪的是他们都下意识忽略了这一点,以为江半夏会为此给予详细的解释,试图说服反对她的人。   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一切将近尘埃落定。   带着炙热恳求意味的目光,从先前发声之人的眼神里,落在那些沉默不语之人的身上,希望后者能够在这一刻站出来,打破这极有道理却又带着荒谬感觉的局面。   就在这时,忽有掌声轻快响起。   人们为之错愕,下意识望向掌声起处,然后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鼓掌的人不是江半夏。   是谢清和。   这位清都山的少女掌门真人,似乎觉得这场争论很有意思,微微歪着脑袋,眼神明亮,眸子里流露着满意的光彩。   她本就长得极为漂亮,是天下间最著名的美人之一。   如果说从前她的美丽是青春不可挡,多年后重回学宫后的此刻的她,雍容华贵之余,竟然仍旧保留着当年的灵动感觉,还是不可阻挡。   她感受着落在身上的诸多视线,当然不会怯场,潇洒一笑,笑的好生从容大气,说道:“时辰已然不早,不如听听我的想法?”   不等众人开口,谢清和很自然地接着说了下去,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我记得刚才有人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要活得更现实一些,那我可以告诉你,现实就是没有谁把你们放在眼里。”   “如果中州五宗真把你们放在眼里,昨天的事情又怎么会发生呢?岱渊学宫在名义上是中立之地,事实上也偏向中州五宗,结果别人却不在乎你们的感受,直接就要把这一层中立的皮给扯下来。”   她微微笑着,嘲弄说道:“依我来看,这真不如让中州五宗变成中州六宗,把前人留下的东西彻底丢掉算了。”   殿内一片安静。   这番话真的很难听,此刻有资格坐在未央宫内的人,无论立场如何,都对岱渊学宫抱有深厚感情。   面对谢清和与羞辱无异的言语,当然会有情绪。   然而这种情绪却无从发泄,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除非不讲事实,但……万一她认真地反问上一句,你这是胡搅蛮缠着赶着要去给别人当狗吗?   谁能承受得住这种羞辱?   怕不是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便直接道心生裂,吐血昏死过去。   故而无人开口。   谢清和像是觉得不够,又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话:“还是先前有人说过一句,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这应该也能勉强算一算忠言吧?”   江半夏看着她,平静说道:“谢掌门愿意就本宗之事给予建议,着实感谢。”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这就是在一唱一和,但谁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紧接着,那些原本就被确定的事情,再一次被确定了。   今天这件事与清都山有关。   仅此一点,事实上早已开始的这场战争,和百年之前已有根本区别。   ——道盟不再像过去那般立场一致。   百年前那场战争,尽管清都山和天渊剑宗都不曾全力出手,但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前者是北境和中州客观存在的遥远距离,后者是顾真人眼中唯有大道……在此之外的所有方面,这南北二宗都给予了中州五宗巨大的支持。   如今清都山站出来了,天渊剑宗会随之而行吗?   “既然都没有意见……”   江半夏的目光在场间扫过,淡然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众人低声应是。   江半夏继续说道:“接下来还有很多需要忙碌的地方,需要解决的问题,还请诸位能够团结一致,暂时摒弃过往的矛盾,把这件事推行下去。”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平静,却自然而然就生出一种威严与神圣的气息,不容置疑。   说完这句话后,她直接起身离开,走的毅然决然。   殿内的人们纷纷站起身,以行礼之姿恭送她的离开,然后发现谢清和与怀素纸也走了。   留下来的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确定了彼此眼中的忧心忡忡后,都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有人则是直接找到庄高阳,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准信,有人却是迫不及待地离开,显然是想要就此事与中州五宗的熟识商讨,理清当下的局面。   所有人都清楚知道,今夜只是一个开始,这件事能不能真正定下来,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中州五宗接下来要做出怎样的反应。   问题在于,明景道人身死尚未到十二时辰后的现在,中州五宗还有继续强硬下去的底气吗?   念及此,未央宫内很多人望向陆元景,眼神里生出了不加掩饰的怜悯。   多年沉寂后挺身而出,眼看就要掀起一场狂潮,却被对方随手平息下来,再被赠予一个无知无趣的低下评价,只能落寞地站在一旁……   这是何等的羞辱?   然而让人为之意外的是,陆元景始终维持着平静,不曾因此而色变。   仿佛局外人。   ……   ……   谢清和对此毫不关心,一心唯有眼前人。   她一脸担忧地看着怀素纸,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先前的从容嚣张,更不要说经历生命中某些蜕变后的妩媚春意了。   两人回到学宫深处的一座别院,不便现身的云妖和虞归晚早已在等候着,没有给她们片刻的独处时间。   谢清和有些不喜,但没有表现出来,刻意维持着从容。   她心想,自己作为怀素纸的妻子,理应要在这时候淡然一些,否则会显得很不自信。   这些小心思没有被谁发现。   因为谁也没猜她,视线都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你不能再继续这样勉强自己了。”   虞归晚盯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严肃说道:“再不开始静养,伤势只会越拖越重,耗费更多的时间。”   “我知道的……”   话还没说完,怀素纸突然抬起衣袖,蹙起眉尖咳嗽了数声。   待她放下手的时候,原本素白的衣裳上,已有斑驳如落梅般的猩红。   楼内骤然一静。   气氛低沉而压抑。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刺眼至极的血迹,才知道她伤得如此之重。   虞归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准备说话。   唯有云妖抿着唇,眼帘微垂。   “换做别的任何时候,我都会依你们的意思,但这次不一样。”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大势已至,弃而不行,后必有祸,所以这件事不用再说了。”   没有人反驳,因为不想为此事和她产生争执,徒然愤怒。   “你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   谢清和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神情极其认真。   怀素纸没有说话,平静地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灯火明亮的房间内,一团如丝似缕般云雾,落入众人的眼中。   这是诸命归流的原初形状。   七件仙器之下,世间法宝以九阶为尊,但九阶与九阶之间亦有高下之差。   诸命归流在万器谱上名列第二,这无疑是站在最高点的九阶法宝。   更重要的是,万器谱最近一次的修缮则是由姜白所主导,当年逆着风雪一路浪游北上之时,怀素纸曾听她炫耀过这件事,对此颇有印象。   与带着明显恶意的九天不同,她在重列万器谱的时候,的确做到了认真与客观。   以姜白近乎目空一切的骄傲习惯,仍旧给予了诸命归流极高的评价,将其排在了第二,足以证明这件法宝的强大神妙程度。   “就因为这个?”   谢清和无法理解,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下意识问道:“诸命归流为什么值得你这样做?”   就连虞归晚也蹙起了眉头。   唯有云妖隐约猜到其中缘故,但小姑娘太过擅长一拳破万法,在这方面终究不够敏感,便也想不到那个真正的原因。   怀素纸不想解释,说道:“事情已经发生,再探究也没有意义,如何处理好当下的问题,更值得你我去关心。”   她接着说道:“师妹的身份有更重要的用处,不能在这件事上面暴露。”   这就是不能指望南离的意思了。   谢清和勉强维持着冷静,缓声说道:“把学宫当作是一个秤子,现在的局势就是我们和中州五宗往里面放不断筹码,直到一方彻底压过另外一方,又或者某一方不愿意再放筹码为止。”   虞归晚说道:“这件事不能着急。”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接下来要看中州五宗怎么处理明景道人的丧事,这直接说明了他们接下来所采取的态度。”   葬礼可以让人为之沉重哀痛,亦能心生激昂,全在人为。   云妖听得很认真,把这些都记了下来。   三人就此事继续商讨,但没有维持很长时间,因为谢清和与虞归晚都很在意怀素纸的伤势。   “还有最后一个需要提防的。”   几乎是异口同声,从前看不对眼的两个人,说出了同一句话。   谢清和微怔,有些错愕。   虞归晚同样意外,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两人强忍住对视一眼的冲动,等待片刻后,再次几乎同时开口。   谢清和认真说道:“中州五宗不可能不知道你重伤的情况,岱渊学宫的中立是他们无法接受的事情,到了最危急的情况,很可能会有人兵行险着,直接动手杀你。”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狗急是会跳墙的。”   话音落下,一直安静着的云妖终于无法再沉默下去。   小姑娘很是生气,愤怒问道:“你们当我不存在的吗?!”   换做过去任何一个时候,谢清和都会正面回答,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   但这一次她却什么都没说。   虞归晚也然如此。   云妖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过来,那些愤怒都消失无踪了。   小姑娘咬住下唇,想要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片刻沉默。   “我有些累了。”   怀素纸没让沉默维持下去,看着两人说道:“怀云留在这里陪着我就好,你们也去休息吧。”   也许是气氛的缘故,谢清和与虞归晚都没坚持逗留,只是认真地看了一眼云妖,便转身离开了。   房间很安静。   小姑娘仍旧低着头。   怀素纸站起身,什么都没有说,轻轻地抱住了她。   “你……会不会觉得我其实没什么用?”   云妖的声音很轻,轻不可闻,害怕得到一个不好的回答。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   “哪里,明明没用的是我,害你受了这样的委屈。”   她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歉意说道:“对不起。”   PS:九天只更新了三万四千字,有种月底又要出事的糟糕感觉了…… 第三十三章 一切罪名归于我身   云妖抬起头,有些不安地望向怀素纸,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姑娘看着她的眼睛,知道那些歉意都是真的,对不起三个字不是为了安抚而说,心中情绪便更加复杂。   “可我明明是很厉害很厉害的,结果和你一起的时间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成,一直都是在旁边看着,万劫门那次是这样,这次也差不多,还有之前在神都差点儿就出事了……”   话没能说完。   怀素纸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万劫门那次不算,其他的时候要是没有你,我早就已经死了,正是因为我想着有你在身边,做事越来越放肆,不断让自己身陷险境,才会有今天的身负重伤。”   她安静片刻,看着云妖的眼睛,神情变得更加认真。   她客观且冷静地描述道:“因此这些事情往最深处看去,归根结底是我犯下的错,和你没有关系,你因此而感到自责,是一个毫无道理以及荒谬的想法。”   云妖怔住了。   小姑娘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时候听到如此认真的一番阐述。   然后她才是回忆起,最初自己喜欢圣女殿下的理由,不就是因为这种不做任何避讳的理所当然吗?   想到这里,她很是高兴地笑了起来,明明先前没有哭,此刻却有一种破涕为笑的感觉。   怀素纸见云妖高兴,便也开心,苍白如雪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   不过就在下一刻,小姑娘突然间敛去笑意,往后退了一步。   云妖正色说道:“你对不起我。”   怀素纸微怔,但没有多想,很诚恳地嗯了一声。   云妖看着她的眼睛,小脸格外肃然,一字一句说道:“我现在原谅你了。”   怀素纸听着这话,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心情不由复杂,说道:“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云妖低声嘀咕着,心想这两个字就很多余,哪有连这都要谢谢的道理,真是莫名其妙的。   小姑娘越想越是介意,生怕她不明白,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所以这件事已经彻底过去了,你以后不能再因为这个和我说对不起,知道了吗?”   怀素纸微微笑着,嗯了一声,然后发现这可能稍微冷漠了些,想了想问道:“要拉钩约定吗?”   云妖眼神瞬间明亮,哪会反对这个提议,生怕她反悔放弃,迫不及待地伸出一根尾指。   怀素纸也伸出一根尾指,轻轻地搭在了上面。   云妖看着彼此勾搭在一起的食指,心里很满意,意志越发坚定。   于是她没有沉溺在这这画面中,以极其强大的自制力,收回了自己的尾指,看着怀素纸说道:“你休息吧。”   怀素纸笑着说道:“嗯。”   云妖看着她坦然坐下在舒服摇椅里,毫无防备地闭上眼睛,就此沉睡过去,却没有随之而生出睡意,反而变得精神了起来。   明明我才是最喜欢睡觉的那个人。   小姑娘这般想着,开始守在怀素纸的身边,然后才发现自己肯定不能算人,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而且喜欢睡觉和能睡觉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但你就是得好好睡。”   云妖望向怀素纸,神情越发坚定,对自己无声说道:“谁也不能打扰你。”   ……   ……   谢清和与虞归晚没有走远,就在相邻的小楼里。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维持着不熟的沉默,直到旁边那幢主楼的灯火熄灭,陷入一片温柔的漆黑后,才是开始搭理彼此。   “应该不会再出事了。”   谢清和收回视线,看着虞归晚说道:“你现在可以放心。”   虞归晚知道这不仅是逐客令,还是对方在强调自己的某个特殊身份,平静说道:“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发生,就在她睡醒之后,甚至可能在她睡醒之前。”   那些事是狗急跳墙后的刺杀,是即将如潮水般到来的攻讦,是学宫前往中立路上的无数艰难,更是需要怀素纸强撑着重伤之躯撑着的场面。   所以她就算没有随后天南那场行程,此刻还是会选择留下来。   谢清和沉默片刻,说道:“可你只能看着。”   虞归晚说道:“这也足够了。”   事实的确如此。   以她的身份,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要站在人们能够看到的地方,便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天渊剑宗的态度。   谢清和轻轻点头,旋即话锋骤然一转,问道:“你如今的处境怎样?”   虞归晚摇头说道:“一般。”   谢清和懂了,心想这就是情况还不明朗的意思,直接说道:“是有人要和你争掌门的位置,还是有人不想你成为掌门?”   “都有。”   虞归晚轻声说道:“很多人觉得我不适合当掌门,是在自找不痛快,所以迟疑。还有一些人是认为这不符合自己的利益,所以拒绝,而且掌门真人正值壮年,本身也不太需要思考这方面的问题。”   谢清和看着她说道:“没有修行者愿意一直理会世俗中事,因此最后的问题不算是问题。你尽快解决前两个麻烦,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接开口便是。”   虞归晚也不客气,道了一声好。   换做过去,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随后到来的往往就是无止境的沉默。   然而这一夜却不同,她们没有就此停歇休息,逐客失败后的谢清和开始询问虞归晚,倾听后者对学宫当前局面的看法。   天渊剑宗在短时间内无法对这件事做出明确的反应,因为有资格做决定的人尚在天南,故而虞归晚此刻还是旁观者的身份。   旁观者清,她眼中所看到的画面,或许会更加清楚。   两人谈到夜深时分,充分交换过看法以后,才是开始休息。   以及担忧南离。   ……   ……   同一个夜,神都。   自昨夜开始,源源不绝的各种消息通过最为迅速的情报渠道,被送往这座象征着道盟霸权的城市,落入各个需要知道内情的大人物手中。   两夜过去,许多人原本条条有理的书案,早已紊乱如洒满柳絮的街面。   幽泉气息上涌后,为防备阴府可能带来的威胁,从而进行相关灵石与丹药及符箓的临时调拨,便让后勤方面变得无比忙碌。   紧接着一夜还未过去,明景道人身死的噩耗便来了,这给予相关知情的重要人物极大的震撼之余,更是一场难以平息下来的轩然大波。   这场轩然大波最先带来的是数不清的事务。   从明面上的拟定文书,到葬礼如何举行,再到暗地里道盟应该为此做出何等反应的不断商讨……许多人开始为这些事情忙碌,以为不会再有更多的麻烦,事情到此为止。   然而就在翌日正午,当岱渊学宫深处的那一声通天剑鸣,以文字和道法留存影像的手段被送到神都后,无论身份地位高低,所有得知内情的人都生出了麻木的感觉。   麻木这两个字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心死如灰,不会再为任何事情吃惊。   但接下来岱渊学宫发生的那场议事,却让所有认为自己麻木的人,再一次睁大了眼睛,崩碎了自麻木而来的虚假平静。   “整座神都都在忙得不可开交,你却安然如山。”   元道远看着坐在对面的老人,没有半点客气,直接说道:“你早就知道明景决意赴死了。”   莫由衷叹息了一声,说道:“不错。”   元道远问道:“明景临死前留下来的晨光,你可曾截取到?”   莫由衷先是点头,再接摇头,说道:“那道晨光不在计划之中,比预先设想里最为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我只得一丝半缕。”   “我和梁皇同样截得一缕,待你我各有所得后,再一并参详。”   元道远顿了顿,转而说道:“我在明景身死的战场里,找到了鲲鹏的气息。”   莫由衷闻言微怔,花白的眉头皱了起来,尚未浑浊的眼神里满是凝重。   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他缓声说道:“我可以确定鲲鹏死在百年前的决战里,而这个人间也不该再有第二只鲲鹏,就像不会再有第二条烛龙那样。”   元道远点头说道:“我和梁皇的看法也是这般。”   他接着说道:“但暮色不可能做无意义的事情,她必然是要以鲲鹏的气息来遮掩某个真相,这件事你也有必要留心。”   莫由衷平静点头,应了下来。   元道远沉默片刻后,再是问出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从岱渊学宫正在发生的事情看来,就算江半夏不是黄昏,但她和黄昏也必然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梁皇出剑却无功而返,便证明她得到了青龙或者真君的全力支持,清都山和元始宗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你现在准备怎么解决这件事?”   这才是中州五宗当下所遭遇的最大危机。   就连明景道人的身死也无法相提并论。   道理很冷漠也很简单。   死去的人,永远不如活着的人来得更有价值。   莫由衷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我们只需要弄清楚一件事情。”   他说道:“即江半夏是否黄昏。”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是复杂,再无半点平静可言,一颗道心明显为当年的轻率而有所波澜。   元道远问道:“确定以后?”   莫由衷笑了笑,笑容温和而宁静,问道:“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同意呢?”   元道远看着他的眼睛,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便也笑了起来。   这笑声略显放肆,但更多的还是豪爽,以及久在樊笼中一朝得自然的片刻痛快。   “岱渊学宫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那里的老人最有可能理会俗事,黄昏不希望这股力量为我们所用,有意营造出现在的局面。”   莫由衷感慨说道:“如果她做成了这件事,那我们确实会失去一位极为重要的盟友。”   元道远接过话头,替他说道:“但换个角度来看,只要江半夏是黄昏,那学宫的中立也会化作镣铐锁住她,让她难以插手接下来的战争,这本质上是在兑子。”   从最直白的账面上来看,黄昏一人拖住一个学宫,这兑子毫无疑问是亏损到极致。   但他们都曾亲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太清楚一位临死之前的元始魔主会有多么恐怖,便认为这是值得的。   莫由衷敛去笑意,起身行至殿后露台,望向满城繁华灯火,认真说道:“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件事能够成功,人间也算是少受几分苦。”   元道远明白莫由衷为何会有如此感慨。   就像他虽然不喜欢也不同意丘中生那群老人的做法,但却理解那些老人对于战争的恐惧。   那是一个满地废墟的中州。   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道盟耗费近五千年时光建立起来的秩序濒临破碎,所有被压制下来的可怕欲望,随着战争的愈演愈烈,双方都无暇他顾而彻底迸发出来。   数不尽的惨事发生在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像九山以人为食的邪修,凭借这个机会在尸山血海中崛起,造出无数杀孽。   那是一段让人不愿回首的残酷往事。   “我记得暮色说过一句话,人的一生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   莫由衷视线从人间上升至夜空,缓声说道:“在局势允许的情况下,你我没必要让过去再次重演,像百年之前的惨景……两次实在太多了。”   元道远安静片刻,摇头说道:“但你我终究还是不能同意,至少在此时此刻不能同意。”   片刻沉默。   一道叹息声响起。   莫由衷的声音里有些怅然:“世事总是如此。”   在战争尚未开始的时候,坐在最高处的他们便退了,那下面的人该作何想法?   愤怒,茫然,无措……以及恐惧,   因为这是毋庸置疑的背叛。   到了那个时候,想必会有人来到他们的面前,怒吼着说出那句在前朝格外著名的话。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元道远忽然说道:“如果你真的决定同意,或许还有一条路可以走,更为方便和直接。”   话中别有深意。   “何必如此。”   莫由衷明白话里的意思,摇头说道:“这不是南离可以承担起来的罪名,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必然是我同意了,她才有同意的资格。”   元道远看着他认真说道:“我还是觉得南离有问题。”   “或许你的看法是对的,就像你认为江半夏就是黄昏那样,但是……”   莫由衷笑了笑,眼神平静而坚定,最后说道:“这是我所应当承受的罪名。”   PS:昨天那话确实有点儿犯罪预告的味道了。 第三十四章 踏血寻梅   “如果你真的决定同意,那就把这件事做得体面一些,让元始宗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元道远神情凝重说道:“我不反对你给予人间善意,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影响这场战争的胜负,到最后若是我们因此而败,没有谁会在意你为什么会这样选,只会觉得你白痴。”   莫由衷笑着说道:“我倒是觉得每个人都会记得,也会在意,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个流传万古的笑谈,以供后人下酒。”   元道远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话至此处,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出于近两百年间相互守望,漫长时光积攒下来的信任,他会同意这个决定。   “我走了。”   元道远转过身,朝北方望去,说道:“待墨河之灾平息后我会直接闭关,尝试确认明景最后留下了一个怎样的秘密,若无真正大事发生,我不会出关。”   莫由衷点头说道:“不必担心世间事。”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   与来时没有任何区别,元道远走得很是低调,谁也没有发现。   莫由衷目送过后,随意搬来一张椅子坐下,感受着微带寒意的夜风,就这样坐了一夜。   神都里的那些忙碌,无止境地争吵与焦虑,不曾随风落到此间,留有一片清净,让他得以思考。   待晨光破云而落,照亮整个人间之时,他起身回到书案前,认真写了一封亲笔信后,再是走出这座宫殿。   殿外。   数十位道盟里的重要人物,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莫由衷取出那封信,交由站在最前头的那人,然后说道:“确保这封信被南离亲手拆开看完,等她看完以后,一切事情全由她做主。”   听到这句话,殿前险些响起一片哗然声。   众人神情皆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想事情到此危急关头,您为何还不直接出手?   这究竟还在等什么?   莫由衷对此没有解释,转身踏入清净殿内。   再次关上的殿门,拦下了他的身影,也挡住了那些望向他的目光。   ……   ……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怀素纸仰望着窗外的天空,雨水不曾落在她的眼里。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没有随手关上窗户,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云妖关心问道:“怎样了?”   “直到现在都还没人来刺杀我,那今天大概也都不会再有人来了,应该会动另一种手段。”   怀素纸的声音却淡如水:“只是学宫还没有老人来见我,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云妖想了想,还是没胡乱猜测。   怀素纸闭上眼睛,轻声说道:“还有些许时间,我再休息会儿,你帮我挑一下衣裳?”   听到这话,云妖才是有些维持不住平静。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心想你的衣裳来来去去不都是那样,最多也就在款式上略有不同罢了,能有什么好挑的?   虽是这般想着,但她却很老实地承担起了这个任务,认真对待。   “黑还是白?”   “黑吧。”   “诶?”   “怎么了?”   怀素纸不睁眼问道。   云妖回头望向她,心想以你的习惯,此时不是应该穿白衣吗?为何忽然间换了?   ……   ……   夜色尚未到来之时,在被梁皇一剑夷为平地的旧梅园旁,迎来了一场崭新的议事。   与昨夜不同的是,参与这场议事的人变得少了许多,故而重要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州五宗在东南一带的强者都到了,昨夜拂袖而去的南离回来了,南下的清都山一行人也都在,就连天渊剑宗都派了人来……   所有人都认为今天这场议事能有所得,至少能稍微确定局势前进的方向。   于是当众人落座,忽然听到那两个字后,不由为之神情错愕。   那两个字是……请教。   一位平日里在岱渊学宫中行事低调,有着颇高声望的中年教授,在议事开始的最初一刻直接站了起来,望向怀素纸,说出了这两个字。   岱渊学宫的人看着这位同僚,眼里的意外明显至极,明显事前对此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那这就是中州五宗的手笔了?   清都山的人们皱起眉头,视线落在与之相对的南离等人身上,只见她们多少也有些错愕,不像是演的,又或者说没必要演。   双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动用任何手段消灭对方都是合理的,何必故作惊讶?   惊讶的唯一原因,只能是这件事与之无关,是意外。   那这到底是谁的意思?   数十道目光再次聚集在那位中年教授的身上,想要从中发掘出一些证据,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场间一片寂静。   江半夏已经猜到这件事是何人所为,淡漠训斥道:“换个时间,这不是让你向别人请教的场合……”   话没能说完。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接受。”   那位中年先生愣了一下,没想到在江半夏开口后,她依然同意了这场战斗,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   以暮色的骄傲程度,又怎会避战?   他望向怀素纸,眼里流露出复杂情绪,有些提防,有些凝重,但更多的无疑还是欣喜。   这是老祖宗交代下来的事情,只要他能够办妥,好处肉眼可见。   怀素纸根本没有看他,起身往旁边的旧梅园走去。   众人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开始判断这场战斗的胜负,心想若是都在境界完好时,同境之中不该有人能与暮色为敌。   然而明景道人身死不久,暮色的境界真的还能完好无损吗?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神念微动。   夕阳余晖下,岱渊学宫的护宗大阵再次显现。   五千真言流转在错乱光影中,再次笼罩住旧梅园,否则接下来交手产生的余波,足以毁灭周遭的许多美好。   满地残梅无人打扫,放眼望去尽是苍凉。   见此惨淡画面,那位中年先生不由触景生情,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下一刻,这种情绪消失的荡然无存。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之下,怀素纸做了一件很突兀且没有道理的事情。   她走到一颗梅树前,伸手折断了一根纤细恰好的树枝,那一声啪的轻响,恰好打断了所有的情绪。   紧接着,她并指为刀在树枝上抹过,修剪去那些硌手的粗糙,再是随意挥舞了一下,以此确定合适后,再是转身望向那位中年先生。   落入她眼中的不再是谨慎与提防,而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与冷漠。   怀素纸问道:“开始?”   “好。”   那位中年先生漠然点头,浑身真元已然流转,将一身境界提至巅峰。   在正常情况下,修行者的战斗不应该被局限在如此狭隘的地方,理应要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中,又或者是一望无边的深海之上,如此才能放手而为,得以尽兴。   但今天这场战斗是意料之外,事前包括学宫在内的三方,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件事的出现,才会出此下策。   以此为前提进行的战斗,对修行者的考验无疑是落在了细小的范畴之上,而这很有可能是‘请教’出现的如此突兀的根本原因。   按照修行界中有记载的相似的战例来看,在这样的战斗中,双方直接出手的次数将会明显变少,更多心神是用在长时间的等待上,寻觅对方可能存在的破绽。   就在人们思考着这些事情,心思尚未完全落在旧梅园时……   擦的一声轻响。   一道割破昏晓的剑光突兀闪现,在黄昏的世界里拖曳出如残雪般的苍白痕迹。   残雪过处,鲜血随之喷溅。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那位中年先生的肩膀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若是再深上些许,他的整只右臂都会直接被斩断,掉落在地上,与满地残梅作伴。   鲜血落尽之前,那道残雪已经在黄昏下消融。   怀素纸轻挥树枝。   啪啪啪啪。   残留在树枝上的鲜血,被尽数甩在了泥土里,化作养分。   胜负已经很清楚了。   那位岱渊学宫的中年先生,看都不看再看怀素纸一眼,颤抖着声音承认落败,便直接离开了旧梅园,赶着回去处理伤势。   不知为何,众人却觉得事情仍没有结束的征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有一位新人站了出来。   这一次不再是平日里负责教书的先生,但依旧是岱渊学宫的人。   此人面目肃冷,气息宛如阴暗角落处生满青苔的一块石头,与岱渊学宫的气质格格不入,显然是负责阐释与执行门规的强者。   庄高阳看着这画面,神色早已难看到极点,想要向江半夏开口解释,却迟迟说不出话。   无论怎么想,作为学宫主事的他和这件事肯定存在很深的关系,但他是真的什么都没做。   谁能让这些岱渊学宫的大人物相继下场?   谢清和眼神微冷,心中已有想法。   南离心想原来又是一群老不死。   虞归晚对此没有感觉,比她们两个反应稍慢,但也明白了。   唯有活在岱渊学宫最深处,桃李早已满天下的那些前代老人强者,才能如此轻易地做到这件事情,让先前那个中年教书先生,让此刻这位执掌门规的男子站出来,以请教为名头对怀素纸进行试探。   只凭师命二字就足够了。   江半夏早已猜到这一切的缘由,不愿依了这群老人的意思,在青龙与真君都已经支持她的情况下,她不需要太过在乎这些人的想法。   怀素纸的想法则要更为直接。   她若是拒绝了,那免不得会有废话,而说话……真的很麻烦。   是的,比起拔剑,无止境地废话更能让她感到痛苦。   故而第二战的开始连一个字都不存在。   怀素纸以剑尖微挑为请。   战斗便开始了。   此刻这位负责阐释与执行门规的学宫强者,在得到前一位同僚的教训后,变得无比谨慎,不再有抢攻的想法,直接进入了守势,提防着那道剑光的再一次出现。   然后。   那道如残雪般的极淡剑光,如他所愿般映入他的眼中,自他的左臂上方掠过,不曾受到半点阻碍。   一左一右,两个人两只不同的手臂,却落得一个相同的下场。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喷溅而出的鲜血,没有再残留在那根树枝上。   怀素纸无需再重复之前的动作。   她继续开始等待,等待下一个人站出来。   像这些繁琐的事情,借今日这个机会,一次过解决完就好。   就在这时,被她留在身后的那位岱渊学宫强者,终于呐喊着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不应该这样……不可能这样,明明你和我境界相同,甚至你的身上还有伤,就拿着一根破树枝,凭什么一剑就能赢了我?!”   这人的声音里满是迷茫,带着强烈挣扎味道,仿佛整个人被拽入了泥潭中,无可挽回地正在跌落深渊。   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明白他的感受,半生苦修至今所得,却抵不过随手拾来的一剑,这足以直接摧毁一位修行者的道心。   怀素纸平静地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但事实上你却站得很矮。”   说完这句话,她已然有些疲惫,抬头望向渐被世界吞没的夕阳,轻声说道:“像这样的事情真的很无聊,如果你们非要做,那就在太阳落山前结束。”   没有谁的脸色好看。   唯独太虚剑派的剑修们,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神明亮,不加掩饰地生出了赞叹之意,心想无愧是吾辈剑修。   就连作为七脉剑主之首的阴玄真人,同样为此感到惊叹。   ……   ……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太阳落山之前,怀素纸连出七剑,直至那根枯枝不堪重负而碎。   都是如残雪般轻描淡写的剑光。   不过七剑,便直接斩断了来自岱渊学宫深处的试探,更斩断了他们伸出来的手。   接下来,除非是这群老人亲自现身,从幕后走到世人的眼中,否则他们很难再对如今的学宫施加影响——因为他们已经无人可用。   旧梅园旁的议事再次开始。   明明有大阵阻绝,留在残梅上的鲜血气味,不该随风飘至此间,但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嗅到了一种浓烈的腥味。   然而当他们望向怀素纸,落入鼻子里的却又是那悠远的暗香,让一切仿佛错觉。   “时间不早了。”   江半夏平静说道:“继续吧。”   南离收回视线,把此刻的怀素纸留在识海内,然后回想起正午时分得到的那封亲笔信。   紧接着,她对众人说出了一句话。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   假条   状态有点差,出来的东西不太满意,稍微调整一下。然后,这是这个月的第二次请假,我对我接下来旅途中的更新,感受到了极其巨大的压力,但今晚确实没办法了……希望我能撑得住吧。   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在白天正常完成更新。 第三十五章 元始宗要不要加入道盟?   “基于道盟以人间安危为最优先考量的前提,原则上我可以同意江教授您提出的这个决议,但这句话并非是事实上的同意,目前您可以理解为我方愿意为此事坐在这里,进行一场有现实意义的沟通。”   南离的声音十分平静,咬字很是清晰:“另外,就此事我认为存在一个更为妥善的解决办法,即是元始宗申请加入道盟。”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旋即化作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没有谁是例外。   中州诸宗的强者们如遭雷击。   岱渊学宫众人神情错愕,明显都怔住了。   而清都山的人则是皱起了眉头,似乎是觉得这句话是一个陷阱,背后别有阴谋存在。   谢清和墨眉微蹙。   怀素纸沉默不语。   江半夏的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若有还无。   虞归晚眼神越发认真,不知道是期待接下来的事情变化,还是别的什么。   所有的这些都在无声叙说着,无论这句话是真是假,总之,这都不是一句能够被人平静接受的话。   让元始宗申请加入道盟……这是一个何等荒谬的提议?!   这世间有无数个宗门希望加入道盟,享受八大宗的庇护,享受那些唯有道盟诸宗才能得到的莫大好处,但这些宗门里绝不会有元始魔宗的存在。   对元始魔宗而言,这个提议很难说不是一种羞辱,很难不联想起招安这两个字。   然而更加微妙的是,对中州五宗来说,这同样算不上是一种荣耀,更像是无可奈何下的割地赔款,以及一退再退的绥靖政策。   如果说人世间有什么事情,可以同时恶心到元始宗和中州五宗双方,无疑就是此时此刻的这个提议。   比起这个提议,江半夏昨晚说的那些话都变得现实了起来,具有切实的可行性。   怀素纸看着南离,轻声说道:“理由?”   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众人终于回过神来,但神情依旧还是复杂。   直到这一刻,很多人真正拥有了一种身处历史洪潮当中,每一步都身不由己的强烈感受。   “江教授或者说岱渊学宫的提议,原则上可以接受,但本质上是不行的,因为贵宗是毋庸置疑的邪魔外道,而修行界是有记忆的,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曾经做过些什么。”   南离神情漠然说道:“因此贵宗需要进行一次弃暗投明,证明自己与过去进行了割舍,现在这件事才有推行下去的可能。”   怀素纸说道:“加入道盟就是弃暗投明?”   南离看着她说道:“不错。”   怀素纸说道:“继续。”   “元始宗立派两万年,底蕴极深,于修行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烙印,本座作为道盟之主,对贵宗有意加入道盟深感荣幸。”   南离神情自若,缓声说道:“然此非寻常小事,贵宗理应为此事提供详尽信息以供审核和评判,方便本座及道盟做出最终的抉择。”   听着这话,众人的脸色更为古怪,心想这不就是要元始宗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代清楚吗?   更何况这件事通过与否,是元始宗所完全不能掌控的事情,这怎么可能被同意?!   怀素纸没有说话。   南离对此视若无睹,接着说道:“贵宗得以加入道盟后,无论在名义上还是本质上,这都将是道盟内部的一次分歧,而岱渊学宫作为举世公认的中立方,当然可以成为一位裁判,这便是我认为此事最为妥善的解决办法。”   不知何时,夜色已然笼罩住岱渊学宫。   今夜依然有雨,星光便无法落下,人间一片阴沉。   灯火散发出的光芒,为雨幕所朦胧,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此刻的诡异局势。   伴随着夜雨敲窗,灯火散落……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求人间之太平,本宗在原则上可以接受贵方的建议,但有几点需要稍作改变。”   她平静说道:“首先,弃暗投明这个说法,本宗不会接受。”   南离嗯了一声,点头说道:“这方面是我的考虑不周,贵宗素来好颜面,弃暗投明这四个字可以当我没说过,换做另外一个贵宗愿意接受的说法。”   怀素纸说道:“其次,本宗可以加入道盟,但这只会是在战后,而非战前。”   以胜利者的姿态。   这是她没有付诸于口,但所有人都能听出来的意思。   南离摇头,说道:“我想暮色姑娘您要清楚一个事实,这是一切进行下去的前提,而非谈判桌上的条件。”   怀素纸说道:“你我现在就坐在谈判桌上,此刻出现的所有言语,事实上就是可以谈的条件。”   南离还是摇头,说道:“这是底线。”   怀素纸看了看她,然后视线在道盟诸宗的人身上扫了一圈,提醒说道:“如果道盟真有所谓底线,此刻便不该有这么多人坐在这里。”   当两人以言语交锋之时,旁人都维持着沉默,就连江半夏都没有开口。   唯有雨敲窗声。   ……   ……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这场谈判结束了。   三方再次散去,脸色有着很多的不一样。   岱渊学宫的先生们难以维持平静,流露着明显的兴奋之色,因为他们看到了名留青史的可能。   如果这件事真的成功了,那他们将会是史书上绕不过去的那一笔,往后每个人谈论到这段历史,都必须要提到他们的名字,如何能不兴奋?   中州五宗以及其追随者们,神情不复昨日之低沉,情绪要复杂上太多。   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方向,至少可以考虑。   有人坚定认为这是与虎谋皮,不该对邪魔外道抱有任何的期望,理应放弃谈判。   更多的人觉得在明景道人身死后的现在,便与元始宗进行这样的谈判,是一种无耻到极致的赤裸背叛,但由于主持这场谈判的人是南离,以至于无人能把心中想法说出来。   ——长歌门不止死了一位大乘真人,连山门都倾覆了,与元始宗是毋庸置疑的血海深仇,谁能用明景道人的死去指责南离?   清都山一行人的心情同样复杂。   出于利益上的考量,北境当然愿意看到元始宗进入道盟,以元始宗和中州五宗的天然对立,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将会迎来一位极好的盟友。   但问题是,怀素纸的存在却让他们无法如此纯粹,下意识为之生出强烈的担忧。   ……   ……   那幢小楼里。   谢清和直接问道:“这一切是你和南离提前商议好的?”   怀素纸往椅子走过去,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后答道:“不是。”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再问下去。   虞归晚忽然说道:“以长生宗的作风,像这样的谈判必然是漫长且折磨的,你伤势未愈,再如此挥霍精神,会出问题的。”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这次不一样。”   “南离不会让这件事拖下去,她今天之所以能说出那种话,必然是得到了莫由衷的彻底放权。”   她顿了顿,再说道:“无论如何,事情目前的走向都有利于我们,就算这场谈判再如何漫长折磨,我都会坚持下去。”   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是讨厌的。   谢清和揉了揉眉心,觉得好生疲惫。   虞归晚沉默不语。   云妖心想责任这两个字真是让人讨厌啊。   ……   ……   旧梅园中一片狼藉,尽是枯枝,唯有那一汪幽泉如旧。   江半夏站在泉边,与暗水中的自己对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刻钟后,庄高阳来到她的身后,认真行了一礼。   过去他之所以尊重江半夏,根本原因是利益的驱使,而如今他对她的敬意却要纯粹上太多。   道理很简单。   就是了不起这三个字。   放眼世间,不,放眼岱渊学宫近万年的漫长历史,有几个人能让正邪双方坐在一起谈和平?   “那些老人怎么解释?”   江半夏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泉水,淡然发问。   话里提到的所谓老人,指的当然是逼迫暮色下场,上演那么一场丢人闹剧的学宫前代强者。   庄高阳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低声答道:“他们没有做出解释,认为我没有资格掺和这件事,希望与您亲自面谈。”   江半夏淡漠说道:“那就不用把他们当作是一回事。”   庄高阳闻言一怔,心想那些老人虽久违露面,但今天的事情已经证明了,他们对岱渊学宫仍旧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若是不做理会,很有可能节外生枝。   万一元始宗和中州五宗的谈判因此失败,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江半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那些老人眼里有人间,在事情正式失败之前,他们不会做出任何破坏。”   庄高阳沉默了。   这句话里别有深意,深在如今只是春天,而秋天很适合算账。   如果江半夏不顾众人反对,强自推行的这个决议最终失败,这群仍未心如枯水的老人,极有可能站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以拨乱反正为名义,行清算之事。   在学宫近万年的历史中,有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他想要劝说江半夏,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神情忧虑。   就在这时,泉水倏然生波。   一道龙吟声从中升起。   冷漠、嗜血、低沉,带着一抹疯狂的恐虐意味。   江半夏神情不变。   庄高阳的脸色却是骤然苍白,浑身颤抖。   因为他听懂了这道龙吟的真义。   ——我恰好很久没吃过人了。 第三十六章 谈判的结束   江半夏觉得有些吵,说道:“安静。”   龙吟顿止,泉水骤静。   然后她转过身,望向庄高阳,交待说道:“接下来的这些天里,我不想再听到半点的吵闹声,明白了吗?”   庄高阳回过神来,识海中却依旧残留着那道龙吟声的恐怖,连忙点头应是。   这个交代的意思很直白。   那些老人伸出来的手已经被怀素纸斩断,但洒落的鲜血就在那里,很可能会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让正在进行的谈判横生变故。   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提前解决这些可能到来的变故。   “不要流血。”   江半夏接着补了一句。   庄高阳闻言,下意识皱起眉头,觉得这很不合适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谈判不会一直维持下去。”   江半夏的声音很淡,如水般:“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做清扫。”   庄高阳很是意外,心想以长生宗的作风,谈判怎可能在一时半刻间结束?   但他终究沉浮世俗中事多年,没有不识趣到把心事问出来,平静而认真地领了这件差事。   离开之前,他以闲聊般的姿态,与江半夏攀谈了起来。   “江教授您觉得这样好吗?我是指元始宗加入道盟。”   “你的看法是什么?”   江半夏反问道。   像这样的话,往往说话的人心里面,本身就存在着一个答案。   庄高阳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中州幅员辽阔,钟天地之所爱,远胜天南与北境,是修行界毋庸置疑的中心所在,但……终究还是太过拥挤了,元始宗加入道盟,或许可以解决当下的危机,但必然会为日后埋下大祸。”   江半夏说道:“是的,确实太拥挤了些。”   庄高阳以为她是赞同,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百年之前那场战争,本质上就是这种拥挤所引发出来的,而想要解决这种拥挤,那就必须要死上足够多的人,把位置给腾出来,但这如何能做得到呢?”   江半夏问道:“为什么做不到?”   庄高阳摇头说道:“元始宗连山门都倾覆了,镇守鲲鹏都死了,百年后的如今不也卷土重来了吗?”   江半夏说道:“元始不死,不代表别家就不会死。”   庄高阳怔了怔,心想这话未免太过锋锐,而且也很没道理。   像中州五宗这种底蕴深厚到极致的大宗派,山门深处不知隐藏着多少的手段,想要彻底地赶尽杀绝,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准确地说,这是付出与代价不成正比的一个选择,百年之前道盟与元始宗在天柱山的那场决战,便是最好的证明。   “中州的确有五宗。”   江半夏淡然说道:“但长生宗却只有一个。”   说完这句话,她挥了挥手,示意庄高阳离开。   闲谈就此结束。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旧梅园复归安静。   江半夏看着再生微澜的泉水,对青龙说道:“不要试图去做多余的事情,被毁的只是亭台楼阁,不是你身上的禁制。”   龙吟再起。   这次的意思仍旧简单直白,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漫长时光的幽禁之下,青龙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与智慧,总是那么的容易愤怒起来。   江半夏早已习惯,听着不再心烦。   她看着水中倒映着的夜空,很自然地开始走神,去想一些明明很近却又遥远的事情,以及人。   这些天来,她和她最近不过咫尺,却偏要装出一副冷淡不熟的模样,连话都不能多说一句,更不要说多余的闲话。   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情。   更不要说……前些天里,还发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她算什么?   好吧,她当然不可能与她成为眷属。   毕竟那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但这人世间又何曾真正存在过一个道理?   或许没有道理,可如今即将行至尽头,又怎能做到舍弃?   入山。   修行。   魔潮起。   行四方。   与五宗争。   与天下战。   然后山门倾覆。   受百年流离苦。   当这所有的一切艰苦,酿成一朵即将绽放盛开的花,她便没有错过的道理。   “活着……”   江半夏望向夜空,看着那万古未变的星空,叹息说道:“真麻烦。”   ……   ……   就像那对师徒所预料的那样,这场理应艰涩漫长的谈判,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当中,以惊人的速度被推进着。   双方似乎真的都心动了,发自内心深处地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选择,为此可以放下很多的执念。   于是很自然地,谈判的消息开始被泄露,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玄天观对此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以明景道人尸骨未寒为由,向各方给予了沉重的压力。   甚至连莫大真人都无法继续旁观下去,亲自修书一封,命人送往玄天观,这才平复了这场风波。   然而风波带来的变故,却是一封书信所无法修复的,谈判正式陷入了僵局。   双方在某些问题上,出现了暂时难以调和的矛盾,但这并未真正破坏到谈判,因为一个大的框架已经被建立起来。   很多参与谈判的道盟诸宗强者,渐渐相信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能够把战争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不会对如今存在的一切造成严重破坏,对此渐渐拥有了信心。   某天。   春天将要远去。   谈判正式陷入僵局,双方却仍有诚意,决定三年后再次进行。   这三年时间,当然是为了解决彼此内部存在的问题,稳定向前的脚步。   怀素纸与南离在谈判的最后这天,还是没有能进行一次私下的会面。   在简单的一句道别后,各自奔向远大前程。   谢清和也要走了。   她作为清都山的掌门真人,不可能长时间留在中州,北境仍旧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需要她去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   她很是遗憾,因为那天没能从怀素纸身上拿走的东西,这些天里竟是再也没有时间拿走了。   两人在简单的拥抱过后,认真低声说了些话,便再次迎来分别,不知何年再相见。   世事总是如此坎坷。   ……   ……   盛夏已至,阳光炽烈。   那位一袭白发如故的少女,静静地站在屋檐洒落的阴影下,不言不笑,默然等待。   怀素纸对她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人要见,见完就走。”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那双疲惫的眼睛,安静片刻后说道:“好。”   PS:久违地一章两千字 第三十七章 泪桥   道盟八大宗的山门皆在世外之地,深藏云雾之中,仙气缥缈。   唯独岱渊学宫身处俗世,自立派以来未曾有过改变,门中多有红尘意。   那些红尘意是某座学舍的阳台上下,与匕首以及毒药有深刻关系的凄美爱情故事;是醉里挑灯看剑,三声呐喊渡河的前朝豪迈与不称意;是落魄先生于骤雨初歇后,对长亭晚的几分淡薄寂寥……   这是红尘俗世为岱渊学宫留下的注脚,此间的景色因此而隽永。   怀素纸离别前要见的人是江半夏。   也许是为了避那不必回避的嫌,她们没有躲进小楼自成一统,而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所有人的视线里,就像云妖苏醒之前的那一次。   与上次不同的是,今天不再有无数人跟在她们的身后……至少明面上不存在了。   好奇或者说凑热闹,是刻在人类骨髓最深处的本性,难以磨灭。   在听到两人见面的消息后,此时尚未离开岱渊学宫的各方重要人物们,在片刻地犹豫过后,最终还是决意承受可能存在的风险,开始关注这场发生在阳光下的谈话。   于是。   无数道视线,默然追随着那两位姑娘路过屋檐下的风铃,与池塘里的肥胖锦鲤结下喂食的缘分,然后走在大榕树洒落的荫凉下,向路旁的灯火询问接下来的路,直至一座桥梁映入生命中。   这座桥所在的位置略微偏僻,桥身看上去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无论大小长度还是坡度,都很寻常。   烈日骄阳下,桥上人影很是稀疏。   若不是两岸有杨柳作为点缀,添上一抹青翠绿意,景色堪称荒芜。   两人没有谁撑起一把伞,她们平静走入阳光中,开始过桥。   “这座桥有个名字,叫做泪桥,有过一个故事。”   “嗯?”   怀素纸没有望向她,问的十分随意。   江半夏忽然说道:“故事发生在很多年以前,那个道盟尚未存世的年代,比前皇朝还要古老。”   怀素纸想了想,还是没有想到。   她是看过很多的书,学识就算称不上渊博,但对世间绝大多数事,都能做到有所耳闻。   可是像当下所言之故事,更多是当地的风土人俗,唯有亲自翻阅此间的古老藏书,才有一丝半点得知的可能,而她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岱渊学宫,此刻自然一无所知。   江半夏见她茫然,不禁有些意外,旋即又有些高兴。   但所有的这些都没表现出来,如往常那般,被她藏的很深。   “在前前皇朝的时候,过了这桥以后,再走不远就是一片屋舍。初入学宫修行的年轻人都会住在那里,每日或是结伴一起去听课,或是在屋子里勤加修行,以图早日踏上修行路。”   “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成功做到。”   怀素纸轻声说出这句话。   江半夏嗯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个年代,有很多年轻人在这座桥上无奈诀别,叙说着仙凡殊途这四个字,而为此流泪的画面出现的多了,最终也就成了一个典故。”   怀素纸望向桥对面,落入眼中的依旧是绵延楼台,却再也不见当年满是青春的吵闹声了。   本就是数千年的一幢旧事。   江半夏轻声说道:“我在翻书的时候,还看到过几句词儿,写的是这座桥的,可惜留存的不算完整,缺了不少的部分,我那时候还花了不少时间去补完。”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有些意外问道:“原来你以前在学宫……都是忙碌这样的事情吗?”   江半夏微微挑眉,反问道:“要不然呢?”   怀素纸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些评价,说道:“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你一心大道,别无二意,姜园小楼的废纸篓里都是与修行有关的笔迹。”   江半夏闻言失笑,莞尔问道:“因为我偶尔出去授课的时候,总能让人眼前一亮,收获颇丰?”   怀素纸用鼻音嗯了一声,听着有种懒散的感觉。   “那时候的你太神秘,谁也不知道你平日里是怎样活着的,而人们总是习惯用高深莫测去修饰神秘。”   她解释说道:“有这样的猜测不奇怪。”   “也对。”   江半夏笑了笑,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怀素纸没有回答。   因为当年那场冲突以及陆南宗的缘故,她最初一直觉得江半夏在岱渊学宫是十分纯粹的不怀好意,图谋着八大宗掌门之位。   事实上,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也证明她的想法没错,但现在看来……师父决意生活在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是人世间难得让她拥有愉快的地方。   如今一切都已成空。   “要听一听吗?”   江半夏的声音忽然响起。   怀素纸微微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话里说的是什么。   这时的她们已经快要走完这段路,把这座有着从前回忆的泪桥抛在身后,踏入一段新的路途。   于是她没有片刻犹豫,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江半夏笑意温和,唱出了那老旧的歌儿。   写这歌的人应该是一位男子,词儿写的很是直白,没有刻意以委婉遮掩情绪,便也没有多少诗意可言,但听着却能让人不知觉地沉浸下去,沉在那些坦然与不作回避当中,直面悲伤。   “至少,我们直线,曾经交叉过……”   她的笑容温和,唱的也然温柔,不可避免地失了曲调里原本存在的那些味道,却又让这歌声里多出了别样的感觉。   怀素纸听得很认真,直到那屈指可数的几句歌词唱完后,她想要回想起抓住那一抹感觉,却发现已经十分模糊,心生惋惜。   江半夏微笑说道:“我不会唱歌,都是自己琢磨着唱出来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听,便当我没有唱过就是,不要特意告诉我难听,要教我怎么唱。”   “我不是南离,没有在长歌门修行过,不晓音律。”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只觉得你唱得很好听。”   江半夏没有道谢,因为她也觉得很好听,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评价。   下一刻,她忽然发现了一个意外。   上一次她们这样愉快聊天,应该是在很多年以前了。   过去总是三两句就要吵起来,而难得吵不起来的时候,往往都是在谈正事,没法吵。   如今回想起来,明明她们早已经和解,为何还是这般模样呢?   怀素纸微仰起头,望向依旧灿烂的盛夏骄阳,同样发现了这个意外,便觉得阳光不再那般炽热。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们走进了一条寻常小巷,幽深狭窄,仅容数人通过,气息很是清凉。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人世间几乎所有事情都没道理,唯有一件事是例外,那就是生死,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可能活过来。”   她似是感慨说道:“刚才那歌唱的是仙凡殊途,而仙凡最大的不一样,便是落在生命的尺度上。”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你想说什么?”   江半夏轻声说道:“想说的是让你争取活得更久,不要再为一些事情去拼命,你是有可能把仙凡殊途这四个字,写得淋漓尽致的人,那些事情不值得。”   怀素纸沉默不语。   江半夏不想再和她吵架,见她沉默于是担心,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怀素纸说道:“只是觉得这句话太过正确,是无意义的废话。”   江半夏心想若是还在从前,你我必然因此而吵,又一次不欢而散。   但她现在却微微笑着,甚至道了一声抱歉。   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也许是觉得……像这样聊天的机会,在往后的时光中很难再有几次了?   那就无所谓一次吧。   毕竟她是师父,该谦让一点儿。   “你没有别的话想和我说了吗?”   怀素纸问的很平静。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恭喜。”   “恭喜?”   怀素纸微微一怔,茫然得很明显。   江半夏说道:“上一次谢清和来到学宫的时候,你们就应该在一起了,却偏偏拖到前些天才得以圆满,或许有些迟了,但终究是值得恭喜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十分正常,该有的情绪一样都没少。   是祝福,也是欣慰。   是感慨,也是鼓舞。   这完美符合一位师父的模样,连她本人都没发现,这很有可能是对刚才那句话的下意识报复。   怀素纸听懂了,于是再次沉默。   就在江半夏以为她不会说话,就此安静结束这场谈话的时候,听到了一个问题。   “换做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做什么?”   怀素纸回答的很坦然:“有很多人喜欢着我,而我也确实喜欢着她们,这换做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江半夏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为什么要问我?”   怀素纸平静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师父,而这是一件很难处理的人生大事,我总归是要听一听你的意见的。”   这个理由无论从何处看,都是极好的,让人无法反驳的。   事实上,江半夏的确无言以对。   她没有觉得这是羞辱,但情绪的确很复杂,以至于无法给出回答。   最终她反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人……不,我就是自私的,而放弃是一个自私的人很难做出来的选择。”   江半夏说道:“那你就要接受被放弃的可能。”   怀素纸望向洒满前路的阳光,认真问道:“如果被放弃了,那我能去把她抓回来吗?”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可你终究只有一双手,又怎么可能抓得住每一个人呢?总会有人选择离你而去。”   怀素纸说道:“好像是有些难,没有办法解决。”   “不是有些难。”   江半夏纠正了她的说法:“是难如登天,是不可能做到。”   怀素纸让话题回到了最原初的地方。   “那么,师父你听完我的想法了,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她停下脚步,侧身望向江半夏,眼神平静而坚定。   江半夏没有立刻回答。   忽有风来。   屋檐下的风铃乱了心。   ……   ……   明明是初夏,阳光便已炽热。   就连东海深处吹来的风,都吹不散空气里的燥意。   人们注视着怀素纸与江半夏的身影,却听不到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唯有以两人的神情变化作为判断。   微笑是因为谈判的顺利,平静是正在商讨谈判的进展,长时间的沉默则是问题太过棘手,而凝重则是谈判存在破灭的可能……   不一样的神色被解读出不一样的意思,但无论是怎样的不一样,落入眼中的画面都过分好看。   尤其是此刻。   怀素纸侧转过身,微风牵起了她的发丝,而裙摆荡漾如花。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从中看出了一抹宁静的决然意味,顿时紧张了起来,心想这难不成是谈判即将破灭了?   ……   ……   旧屋檐下一片安静。   江半夏始终没有看怀素纸,视线落在随风摇曳的铃铛上,觉得有些吵到了眼睛,便又望向那些青砖与黑瓦,发现其中的条理太过分明,着实过分无趣,也的确有种稍微刺眼的感觉,于是她想要去看此刻未曾停歇的风,却发现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想法。   风本无形。   无论松涛成浪,还是水波微兴,归根结底都不是风在动,不是风的痕迹。   她再无可看之物,唯有望向眼前人,再次以反问作为回答。   “为什么非要问这些?”   “因为你是我的师父。”   怀素纸顿了顿,看着江半夏的眼睛,接着说道:“还有一个更加直接以及重要的原因,我可以说出来,但我觉得你现在还不想听到。”   江半夏下意识想要转移话题,但在开口前一刻,她忽然放弃了,问道:“为什么要在现在问?”   怀素纸认真答道:“我害怕接下来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江半夏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是你刚才说的那样,人终究是自私的,换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放弃,至少在还有希望的时候。”   其实她很不想这样说,只是真到开口的时候,却又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师父,理应要站在徒弟的角度去考虑,而不是自顾自地自私。   怀素纸问道:“就像你刚才唱的那句词,至少我们曾经直线交叉过,对吗?”   江半夏安静片刻后,说道:“嗯。”   “我知道了。”   “所以?”   怀素纸不再看江半夏,往前走了数步,站在炽烈阳光下。   然后她望向北方的天空,眼里似乎映出了飞舟在天空留下的白线,以及不再是小姑娘的谢清和。   她知道这样做很不好,哪怕是得到允许的也不好,但……一直拖下去,从结果上来说才是最不好的。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江半夏说道:“如果我不想回答呢?”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回答。   而且十分地直白。   她有些生气,但没有道理把这种生气流露出来,只好面无表情地看着洒满深巷的阳光,再次坚定认为盛夏是一个值得让人厌恶的季节,理应被腰斩。   就像她的名字那样。   就在这种厌烦的情绪中,她终于听到了那一句话。   “我喜欢你。”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认真问道:“你喜欢我吗?”   PS:卡文卡了很长时间,所以折腾成这样子了,给第一时间订阅的姥爷们深刻抱歉。 第三十八章 千千万万个喜欢   怀素纸重伤未愈。   炽烈阳光下,她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眼神亦不复过往明亮,但依然清澈。   这种清澈可以倒映出世间一切事物,无有遗漏,如明镜般。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便知道自己很难找到一个回避过去的办法。   她再一次想要转过身,去寻找没有看过的风景,以此缓解心中的诸多情绪。   然而她是如此熟悉此间的一切,就连数千年前的古老传闻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又怎能找到未经发现的新意?   所以现在……应该是避无可避了吧?   那就不避好了。   她有什么好回避的?   “是喜欢的。”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忽然微笑起来,看着怀素纸说道:“如果我不喜欢你,又怎会收你为徒?”   这句话听上去很有道理,怀素纸却不接受,否定得很果断。   她微微摇头,说道:“你收过不止我一个徒弟。”   江半夏笑容依然,找不出半点的心虚,说道:“真正的徒弟只有你一个,那些只不过是我失败的尝试,仅此而已。”   不等怀素纸开口质疑,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带着憾意说了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喜欢这两个字,好像也不是那么的纯粹了。”   清晨的风并不喧嚣,仍然残留着晚春的温柔,便掩不下这句咬字清晰的话。   怀素纸听得十分清楚,静静看着江半夏,没有说话。   江半夏沉默片刻后,眼帘默然垂下,问道:“这个理由不好吗?”   “是的。”   怀素纸平静点头,说道:“但无论你编造的理由再怎么绝妙,我都不可能相信哪怕一点,因为我相信我自己。”   这句话很自恋。   如果是平时的江半夏,听着多少会有些不悦,但她现在却反而有些高兴,因为这是一个可以深究的话题。   关于自信自恋以及骄傲对修行者道心影响的探讨,古往今来未曾有过断绝。   但就在下一刻,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平静而坚定。   她看着江半夏的眼睛,问道:“我就是这么一个自恋的人,那你喜欢我吗?”   江半夏墨眉微蹙,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觉,缓声说道:“喜欢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不能以一个词语来简单概括,你这句话很没道理可言。”   “这样吗……”   怀素纸听得很认真,若有所思,然后问道:“我还是一个很爱和你吵架的人,那你喜欢我吗?”   江半夏沉默了。   话至此处,她再如何不愿接受现实也都明白了,只要这场谈话进行下去,那她就必然会面对这个问题,无从回避。   也许转身就走更好?   她默然想着,望向安静等待自己的怀素纸,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想要做些什么。”   “我不想重复第三遍,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回答,答案是我害怕接下来再也没有今天这样的机会。”   怀素纸轻声说着,再次递出了同样的话:“我也是一个很没有耐心的人,那你喜欢我吗?”   江半夏早已平静下来,眼神淡如水,说道:“然后呢?”   怀素纸想了想,接着说道:“我不止没有耐心,同时还有很多的心眼,肯定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那你喜欢我吗?”   “心胸狭窄不是一件好事,但有仇就报是一种美德……继续吧。”   “我很怕麻烦,特别不爱管事情,更不要说管人,总是爱做甩手掌柜,算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你还能喜欢我吗?”   “既然不喜欢管事,那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就是害人。”   “但我其实很擅长利用别人,用一些不怎么好的手段,你可以理解为拐骗,没有什么道德可言……所以你是没道理喜欢我的吧?”   “如果所谓不好的手段,在事实上是真诚以待,那我便不认为这是一种拐骗。”   “不止如此,我还有三心两意的习惯,在明知有人喜欢我以后,偏偏还和别的姑娘凑近到一起,是一个很无耻的人……所以你应该要讨厌我。”   “你本就是姑娘家,不和别的姑娘站在一起,难道你想和男人结伴?这是什么荒唐的话?”   “喜欢我的那些人里面,不只有清和这样的同辈中人,还有姜白这样的前代高人,年龄上有着很大的差别,我应该是一个吃软饭的,你有很多理由厌恶我,不喜欢我。”   “年龄是她们的问题,是你无法掌控的事情,而软饭一说更是荒唐,是她们先确定你存在价值,才会与你产生接触。”   江半夏回答的很是决然,眼神坚定,声音亦是如此。   怀素纸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我身上背负着很多人的喜欢,却又不敢丢掉谁的喜欢,是一个贪心到极致的人,你最好要离我远一点儿,被我安静喜欢着就好。”   江半夏想也不想,说道:“我是你的师父,没有离你远去的道理。”   话至此处,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所以就算我是一个自恋到没有耐心又心胸狭窄以及不负责任不择手段总是三心两意还无所谓吃软饭并且还贪心到全都想要的人……。”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最后说道:“但你还是喜欢我,对吗?”   ……   ……   屋檐下一片安静。   天空不曾飘来白云,烈日悄然行至中天,让阳光笼罩大地。   没有忽然之间的天昏地暗,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楚,就像话里始终不做回避,一直在被挑明的喜欢二字。   一道叹息声响起。   江半夏问道:“这样做很有意思吗?”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确定这是我想要做的,那就已经足够了。”   江半夏想着刚才那些荒唐的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想过,我觉得你会不惜一切手段地逃避下去,所以我才会对你说这些话。”   江半夏听着话里的理所当然,以及不加掩饰的诋毁,明明有无数个理由去生气,但却怎么都愤怒不起来。   她再一次蹙起眉头,眸子里流露不出来厌憎,只剩下微惘的意味。   这在她的修道生涯中是极为罕见的一刻,因为她很早就确定了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一路上未曾有过片刻动摇。   今天是第一次。   如此微惘,更是令人心折。   怀素纸没有静静等着,望向身后的那扇门,确定没有上锁,而门后无人。   江半夏终于不再回避下去。   在漫长的沉思与迷惘后,她终于不再回避下去,因为已无意义可言。   “是的,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听似平静,实则微颤:“但这又能如何,你耗费如此之多的心思来确定,真的值得吗?”   怀素纸没有开口。   以行动回答。   她一边抓住江半夏的手,一边推开了就在身后的小楼之门,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老旧的教舍,窗外爬满了常青藤和阳光,常年无人使用的桌椅上不见灰尘——那是阵法始终运转的功劳。   空气里找不到发霉的味道,总是清新。   一切都很有夏天的感觉。   江半夏墨眉紧蹙,盯着牵住自己的手的怀素纸,下意识想要微笑训斥之时,却发现自己被徒弟粗暴地抵在了门上。   砰的一声。   很大声。   门被关上了。   而她则是睁大了眼睛,再也无法微笑,更无法开口训斥。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怀素纸正在亲她。   她的唇,此刻已经落在她的唇上。   不留任何回避余地。   很软,很甜,很弹也很嫩。   与那天她在旧皇都毁灭之时,偷偷亲她的那一口,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很让人想要永远沉溺下去。   于是。   江半夏决定开口。   下一刻,温柔如潮水一般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   ……   从开始到现在,留在岱渊学宫的各方势力的视线,都汇聚在正在交谈的那两位女子的身上。   他们以神情以脸色以每一步的距离,对屋檐下的那场谈话进行着判断,随着两人说话速度肉眼可见的加快,一种不安的感觉随之而出现。   当那一袭黑裙骤然飞舞,撞开了老旧教舍的门扉,旋即又落下一道雷霆后,所有人都直接愣住。   人们的反应相当之快,没有为此沉默错愕太长时间,开始做出应对,通知一切应该被通知的人和势力。   但没有谁敢靠近那座教舍,因为东安寺前的那些鲜血历历在目,而且这是岱渊学宫的事情,他们没有必要去帮助一个真正的中立势力。   在得知此事后,庄高阳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却也不知所措。   旁人不清楚,可他是知道江半夏早已得到了真君与青龙的支持,更有岱渊学宫大阵护身,绝无半点性命上的忧虑。   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借着阳光,人们依然可以隐约辨认出那两个姑娘的身影,而不是烛光斧影或剑影。   那两个身影十分接近,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但谁都知道影子之间没有爱情故事,便不能叙说任何事情。   然而这终究会引起许多猜测与担忧,没有谁愿意看到前些天的努力,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付之一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你们连她们说的一句话都没听到,就在这里傻站着?真是一群白痴!”   “你不是白痴,那你倒是弄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口出狂言谁不会?”   此言一出,场间顿时安静,再也没人放弃。   有人沉思良久,说道:“这么久没有出事,那应该就不会出事了。”   听着这话,很多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如此废话还要思考的吗?   暮色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一位晚辈,这里可是岱渊学宫,她怎么可能战胜贵为学宫之主的江教授?   ……   ……   江半夏败得很彻底。   自踏上修行路的那一天起,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得如此狼狈境地,更没想到这一切的元凶是自己的徒弟。   她感受着身前过分炽热汹涌的温暖,努力抵挡回击在唇齿间肆虐的温暖,不知觉地享受着那些从未有过的温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分开了。   阳光映照下,那道以银丝编织而成的桥梁,将断未断,熠熠生辉。   江半夏抿住下唇,让这画面随之破灭。   然后她呼吸略微急促,强自冷静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亲你。”   怀素纸看着她泛红的双颊,红透的耳垂,湿润的薄唇,荡漾着水光的眼神,忽然说道:“舒服吗?”   江半夏怔住了。   那些勉强支撑起来的冷静,随着这两句话的落下,在顷刻间支离破碎,不复存在。   她看着怀素纸,再次觉得这一切好生荒唐,这句话更是让她难以置信。   只是想到片刻前的漫长时光,这句话……似乎也就寻常了?   她沉默着,如过往无数次那样想要退后,却发现身后就是教舍的门,早已退无可退。   长时间的安静。   怀素纸没有说话,等待着。   江半夏望向她的脸,不知道是过去了太久,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依然是苍白的。   “你觉得这样是对的吗!”   “我是魔宗妖女,正确与否,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我是你的师父。”   “你也是我喜欢的人。”   “我没有同意。”   “你已经同意了。”   “怀素纸,你真觉得这世上每一个人会喜欢你?”   “我从未这样认为,但我知道,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讨厌我,想要杀死我,你也会是那个例外。”   江半夏再次沉默了。   她可以否认一切,不承认所有,唯独这句话无法做到。   早在多年以前,她们的命运就已经纠缠不清了,她可以杀死她,她可以死在她的手下,但她不会让任何人杀死她,而她死了她也会随之而去。   在不久后的将来,她们更是会迎来一场生死。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关系,比相依为命更复杂,比同生共死更纠结的关系。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   于是沉默。   怀素纸看着她江半夏的眼睛,轻声说道:“不知道该说什么吗?”   江半夏不想承认,但最终还是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怀素纸想了想,往前一步,再次把师父拥入怀中。   起初一刻是僵硬,随后是温软。   她说道:“对不起,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歇了   在外奔波了一天,身心疲惫,尝试写了一下,但精神状况不太允许,写出来的东西不能说词不达意,只能说过不了审。   明天睡醒后起来码字,也趁机躲过早上的寒风,更新在十二点之前吧。最后,下一章写的当然还是师徒。   就这样,各位晚安。 第三十九章 被确定的师徒关系   也许是衣裙太厚,也许是彼此都太过骄傲,所感受到的唯有温暖而无心跳声……江半夏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没有挣脱那个依然维持着强势的怀抱,轻声嘲弄说道:“所以你就自私到连适可而止这四个字都忘了怎么写吗?”   怀素纸没有一丝的愧意,平静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更用力了些,低声说道:“你说过就算是这样,你也喜欢我,你不能反悔……师父。”   江半夏墨眉微蹙。   不知为何,她现在很不想听到师父这两个字,每听到一次都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感觉,而且不只是落在心上,亦是身上。   她不想让怀素纸发现这些异样,便不愿意沉默,认真说道:“你刚才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怀素纸的声音听着几分懒散,很有盛夏午后偷闲的感觉。   江半夏认真说道:“我是魔宗妖女,说话不算话是理所当然的,而我是你的师父,当然也能这样做,甚至比你做的更好,因为你终究只是一个徒弟。”   话音落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听着这声叹息,江半夏忽然变得有些紧张,但又觉得这紧张毫无道理,因为这就是她想要的。   直到这一刻为止,她还是坚定认为今日发生的这一切都是荒唐的,是不该存在的荒谬事实。   人世间可以多出一段师与徒之间的隐秘绯色传闻,却也只能是一段传闻,绝不能是一个为后世中人知晓的完全事实。   一念及此,就在她准备轻声告诉怀素纸,让彼此的荒唐就到这里,再也不要有下文的时候……   那紧抱着她的双手忽然松开了。   下一刻,不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怀素纸,不,那个逆徒再一次重复了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情。   所有的言语再次被堵住,所有的心思在这刹那间被淹没,只剩下那仿佛每一次都会更加美好的滋味。   还是甜,却不腻。   还是软,却不厌。   是让她甘之若饴的弹,与难以自拔的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是分开。   江半夏的身后还是那扇门,便不至于流离失所,只是青丝微乱。   几绺发丝黏在她的唇上,让她流露出了过往未曾有过的柔弱,与微惘。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   怀素纸看着她,声音平静而坚定。   江半夏说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抬手把微乱的发丝理至耳后,接着便往老旧教舍的讲台走去。   她自问自答道:“是因为我想到了你还伤着,是因为我不想让你难过,所有的这些被你理解成了自欺欺人。”   怀素纸没有拦下她,也没有说出嘴硬两个字,看着她的侧脸,认真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是非要往回退?   江半夏听懂了。   “因为没有意义。”   她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一切终将离开,而且……已经没有多久了。”   怀素纸问道:“那个约定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很多年前,她们在最初那次分别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生死与共的约定。   在怀素纸登临大乘后,师徒之间将会迎来一次生死。   这个约定几乎贯穿了怀素纸的整个修行生涯,曾经是一片笼罩她往后余生的无边阴影,尽管后来师徒二人的关系渐渐变化,让这片阴影不再恐怖,但依旧真实存在着,未曾片刻消散。   “所以没有意义。”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就是因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所以这一切才更有意义。”   江半夏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里满是理所当然。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想要一直活下去,证明永生这两个字是真实存在的。”   “而我通往永生的第一道难关,就是与师父你的约定,因为这是你说过的命中注定。”   “我不想死死在你的手下,便要动用一切手段让自己好好活着,所以让你喜欢我,让你知道你喜欢我,让你和我亲上三千遍,甚至是做更多更加深入的事情,只要能让你舍不得我,愿意死在我的手下,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件有着莫大意义的事情。”   她看着江半夏的眼睛,忽然微微一笑,说道:“还要我再继续解释下去吗?”   江半夏无言以对。   这个解释真的很有力量,像极了一个自私的人心中的真实想法……但,这不应该是出现在此时此刻的话。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不想将来的我背负任何可能存在的愧疚。”   “而且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对旁人是面上温柔而心冷,对我却是无论内外都温柔,因为我是你亲手养大的。”   她说道:“就算我把这些话都说出来,那你又会怎样呢?你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不做,那么我就可以在杀死你的那一天告诉你,我早就把一切都说出来了,是你太过愚蠢,不能怪我,便能在往后余生中无任何亏欠地活下去。”   江半夏沉默不语。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微笑说道:“所以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走到江半夏身前,认真地把师父抱入怀里。   “你不打算放手了是吗?”   “嗯。”   “如果有人因为我的存在而选择离开你呢?”   “我之前就已经向你问过这个问题了,你告诉我,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存在,那就要必要去抓住。”   “如果我因为你的这个选择而决定放弃呢?”   “你不会的。”   “凭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师父,我们注定要在一起,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我对你喜欢的另外那些人有很大的意见呢?比如姜白,我就不怎么喜欢她。”   “要是你喜欢她,那我反而会担心,像我这样自私的人,没有任何办法接受你喜欢别的人。”   “……我想我说的喜欢,和你说的不是同一种喜欢。”   “那也不行。”   “未免有些霸道了。”   “我刚才很认真地和你说过的,我这个人就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毛病,既然你还是说自己喜欢我,那你现在就没有反悔的资格。”   ……   ……   对江半夏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莫名其妙,全无道理可言。   在她最初的设想中,与怀素纸的这场谈话,将会是轻松愉快里带着些许不舍,然后舍弃不舍,平静继续往前的。   所以她才会来到那座泪桥,哼出那首旧的歌,重提一桩数千年的往事……   可惜的是,后来的一切未曾如她所愿般发生。   怀素纸以请教她人生大事为名义,穷追不舍,百折不挠,借千千万万个喜欢与否,让她再无任何回避余地。   事实上,如果现实仅止于此,那她或许也不会那么在意……毕竟言语终究只是言语,再如何刻骨铭心,仍旧不如切身体会那般留存长远。   此刻江半夏认真回想下来,只觉得自己的一切反应都已经被算中,落入此刻未曾设想之绝境,早已成为理所当然的注定。   她当然不喜欢,因为她是师父,是理应高高在上的那一方,却在这场争锋当中败得一塌糊涂……再无半点骄傲可言。   想着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她明明觉得自己应该不喜欢,却又无法为之生出厌恶的情绪……这可是欺师灭祖的大逆不道之举,哪有徒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师父拽进一间教舍里,说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以后,又砰的一声抵在门上亲的道理呢?   万一别人听到那声砰,以为是我受到了你的威胁,下意识过来了呢?到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你对我做的事情,事情该如何收场?   就算不谈对大局的影响,那你可曾考虑过我是怎么想的吗?   江半夏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生气的道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始终提不起那些理应存在的情绪。   这很没道理,因为这些都是错的。   这很有道理,因为她喜欢她。   ……   ……   午后的阳光洒落陈旧教舍,古老的乌黑木板被映得分外明亮,窗外那株杨柳不见灰尘,片片绿叶灿烂。   时间仿佛在此慢了下来。   微风渐止。   江半夏不再沉溺在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中。   她转身望向怀素纸,仿佛先前一切不曾发生过,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冷淡:“不知道。”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视线落在窗外,又问道:“我们已经留在这里很久了,再不出去,外面的人可能真的等不及了。”   怀素纸微微挑眉,说道:“我们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江半夏很想说是的。   然而在出口的前一刻,她却莫名有些不安,就连脸都变得有些微热……应该是入夏后的气温升高,今日的阳光过分炽烈?   她安静了会儿,转而说道:“这样终究不好。”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在某些时候,一言不发往往要比千言万语,更加具有压迫力。   江半夏再次沉默,然后说道:“虞归晚和怀云还在等你。”   怀素纸叹息了一声,问道:“师父,都已经这这样了,你到底还要找多少个明知道我不会接受的理由来逃避?”江半夏无言以对。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要一个确定。”   江半夏下意识问道:“什么确定。”   话一出口,她心中便有悔意生出,因为这句话真的很笨。   事情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需要确定的呢?   无非就是她的喜欢。   是的,她之前也对怀素纸说过两次喜欢,但那些归根结底是有前提的,是带着别样前提和意思的,是谈不上纯粹的。   她还欠一句不带有任何不确定意味的喜欢。   只是……基于身份以及情绪上的需求,她真的很不想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那会让她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不得轻松,不复安宁。   怀素纸没有着急。   她走到窗边,让阳光与黑裙相映而美,树叶洒落的光影在她的面庞上徘徊着。   原先那些苍白与憔悴,仿佛冬日留下的积雪,消散了许多,微显红润。   江半夏望向那扇古老的门,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转身而行。   不是离开。   是来到怀素纸的身旁。   忽有风来。   衣裙微乱。   江半夏抿了抿唇,望向窗外的杨柳,莫名其妙说道:“太阳有些大了。”   怀素纸微怔,想了想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下一刻。   落在她唇间的是那已然变得熟悉起来的滋味。   很柔软,很温润,很美好,很安宁。   就像是师父唇角常常挂着的笑容,仿佛春风。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那春风倏然消失,被一场激烈的盛夏雷雨所取代。   怀素纸有些措不及防,没想到这场雨来得如此突然且激烈,然后又觉得这才是理应发生的事情……   这就是江半夏给她的确定。   “可以了吗?”   江半夏松开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舌尖无意识地在唇间扫过。   紧接着,她才发现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神色随之而端正,让刹那前发生的一切仿佛错觉时……   有笑声突兀响起。   “哈哈哈哈。”   怀素纸看着她,笑得很开心,不加任何掩饰。   江半夏神情骤冷,说道:“你在笑什么?”   话音落下,笑声渐歇。   怀素纸却没有敛起笑容。   “开心。”   她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很开心。”   江半夏微微蹙眉,心想你这真是越来越嚣张了,真以为事情被确定了,那我就不会和你生气的吗?   就在她准备付诸于行,让怀素纸留下一个深刻印象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话。   “因为师父你这样真的很可爱,所以我很高兴。”   怀素纸的声音很诚恳,很认真。   仿佛此刻不为白云所遮掩,洒落满地的阳光,没有任何保留。   江半夏低下头,沉默了。   片刻后,她抬起头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你比我更可爱。”   “为什么?”怀素纸有些不太相信。   “很简单的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不是你生得可爱,我当年怎会把你捡回来?”   “有些道理,但不怎么多。”   “凭什么?”   “因为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喜欢我,没有谁是例外,当然也包括那时候的您。”   PS:高估自己了,遗憾,从说好的早上变成了晚上。   然后正式开始为月底发愁,因为这段时间肉眼可见地无法多更。   最后,前两章的章节名泪桥是一首歌,我用完以后,大数据精准地给我推送了很多相关的视频,真是让人一言难尽的了不起啊,叹息。   再一句题外话,在五年以前我写王大小姐的番外的时候,就特意写过挪威的森林,最近这段时间伍佰老师开演唱会后,各种新鲜的视频冒出来,让我有种原来已经过去五年了的感觉……真是万分感慨。 第四十章 天南一剑   江半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望向窗外,说道:“我该走了。”   再漫长的谈话都有一个尽头,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已经有些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她很自然地往外走去,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不谈正事了吗。”   江半夏微微一怔,紧接着轻笑出声,似是感慨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有正事要谈的吗?”   怀素纸早已习惯了她的嘴硬,不以为意,平静说道:“刚才的同样也是正事。”   江半夏没有回头,嘲弄说道:“希望你现在要谈的不是刚才的正事。”   怀素纸没有理会这满是心虚的讥讽。   “我准备去一趟天南,确定天渊剑宗在接下来的态度,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她顿了顿,说道:“这段时间里,我想让怀云跟着你修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江半夏转身望向怀素纸。   然后她面无表情说道:“中州五宗如今恨你入骨,你这样做就是在向整个人间喊话,让人来杀你。”   怀素纸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会让怀云送我到天南以后,再折回到你的身边。”   “为什么?”   江半夏笑容依旧,声音却微沉。   怀素纸早已思考过理由,说道:“以天渊剑宗过往以及现在展现出来的态度,我不必担心安全问题,而你如今是在临渊而行,比我更需要怀云的照看。”   “而且怀云的身份太过敏感,我不想引发某些不可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怀云现在想要好好修行。”   她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我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当然要把这件事交给你。”   这个理由很有力量,足以让人无话可说。   “学宫当下的局势尚未明朗,你既然决定了要彻底清扫那群遗老,定然会遭到反抗,怀云在这里也能缓和你接下来可能遭受到的压力。”   怀素纸还在阐述着:“真君和青龙终究还是不可信的,他们能为了利益站在你这一边,当然也能换一边站。”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江半夏沉思片刻,然后问出了至为关键的那个问题。   “怀云她是怎么想的?”   “我会说服她。”   “所以你还未问过她的意见,便在这里替她安排好接下来的一切?”   “嗯。”   “不觉得自己稍微有些不妥吗?”   “都是你教的。”   话至此处,江半夏便无话可说。   怀素纸不在意这些,反正心虚的又不是她本人。   她继续问道:“你没有事情要和我交代吗?”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那就按你的来。”   怀素纸想了想,忽然回忆起一件旧事,说道:“宗门内的事情,你真的不准备管了吗?”   最近修行界隐有传闻,某位元始魔宗的长老对当下的局面忧心忡忡,抱有强烈的警惕之意,认为目前的一切都太过着急,不是正常的情况。   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个传闻之所以冒出来,其中最重要的推手当然是中州五宗,但那位抱有意见的元始魔宗长老,显然也是真实存在着的,只是暂时还不确定是谁罢了。   “岱渊学宫的事务本就繁多,如今你和南离联手造就的这场谈判也进入了正轨,我必然更加忙碌,哪有时间再去处理那些事……你有什么想做的,直接做了就是,无需太过顾虑我。”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至于素商,如果她到这个时候还要再次犯错,那便死了吧。”   这句话看似残酷,实则温情。   再次犯错才死,那就是前尘不论的意思了。   怀素纸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江半夏忽然笑了笑,笑容几分自嘲,问道:“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心慈手软?”   怀素纸点了点头,说道:“素商常年为你打理各种事务,在宗门内的地位极其崇高,像她这样的人有背叛的嫌疑,值得一死。”   江半夏提起这件事,不是想进行一场辩驳,而是借此确定一些事情,比如自己确实心老了。   人老以后,往往心软。   她敛起思绪,很是随意地换了个话头,转而说道:“谈判踏上正轨后,不代表中州五宗就会放弃对本宗的进攻,相反,那些不愿意看到谈判成功的人,必然会做出更加激进的选择。”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我明白的。”   江半夏往窗外望去,见炎日已然西斜,问道:“那就到这里好了?”   怀素纸说道:“好。”   江半夏想着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主动走到怀素纸的身前,迟疑片刻后,认真地抱了抱她。   长时间的安静。   窗外的枝叶随风轻晃,天光因此而变幻,静得很美好。   不知何时,两人悄无声息分开。   “好好活着。”   怀素纸认真说道:“不要死。”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我等你来杀我。”   说完这句话,她霍然转身,如瀑黑发随之而起。   然而她尚未走出几步,就莫名地停了下来,踟蹰不前。   怀素纸没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江半夏仿佛没有听到,沉默着。   怀素纸微微蹙眉,向教舍外望去,然后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不,居然是羞涩。   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师父,下意识想要多看几眼,但想到这必然会招惹来愤怒,于是遗憾作罢。   “我先走吧。”   怀素纸莞尔一笑,说道:“归晚和怀云也等我很久了。”   她轻声说着,与江半夏擦肩而过后,很认真地给自己收拾了一下,再推开了那扇被紧闭了很久的门。   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响起,无数道目光瞬间凝聚,与阳光一并落下。   于是,人们看见了那一袭黑裙翩然而出,那位本就举世闻名的绝代美人,神情平淡如往常,如一池静水。   那些视线无奈放弃,随之落在她的身上衣裳上,同样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都是微风带来的痕迹。   怀素纸偏过头,与这些目光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下一刻,包括庄高阳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避了开来,不敢与她对视下去。   怀素纸收回视线,迈步离开。   走到那座泪桥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   场间一片安静。   桥的两侧,藏在屋檐下阴影里的人,无论身份高低,此刻心中都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压抑感觉,仿佛置身于烈日骄阳的曝晒下。   怀素纸对此似乎还算满意。   然后她说道:“散了吧。”   话音落下瞬间,所有人的身体都变得僵硬了起来。   片刻后,随着某个人叹息了一声,怀着无奈地离开以后,在此等候已久的人们只能一并散去。   如此之大的阵势,在什么都没确定的情况下,因为如此简单的三个字而不得不散去,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极为耻辱的一件事。   正常情况下,他们在事后定然要遭受严重的处罚,然而今天说这句话的人是怀素纸,便不会有人为此追责。   不要说东安寺前的那桩血案,明景道人才尸骨无存多久?   怀素纸心想师父应该满意了吧?   ……   ……   今年盛夏的人间格外躁动。   自东海而起的那阵风,为中州大地带来湿热的气候,让每个人都生出了不耐烦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间再无半点清净可言。   岱渊学宫所提起的那场谈判,在考虑到各方面的影响后,变成了一个小范围内公开的秘密。   莫大真人对此事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不过随着司不鸣在一场极私人的谈话中,向一位好友明确表示,自己不看好谈判能够成功的消息流传出来后,便让情况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谁都知道,在莫大真人寿入深秋将尽的现在,长生宗的未来最有可能落在已然大乘的司不鸣手中,心生忌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与此同时,明景道人的丧事也在如荼如火地进行着,道盟给予了这位老人最高规格的荣誉,而玄天观的弟子们则是将这股悲愤之意,投入到厮杀战斗当中。   根据不完全的统计,自盛夏至今玄天观与元始宗之间发生的战斗次数,已然赶上过往十年的总和,双方各有死伤,几乎可以用惨重二字形容。   而在这激烈的战况当中,玄天观下一位掌门却迟迟未被选出,更让局势扑朔迷离。   整个修行界无论正邪都在关注着这件事,等待一个结果。   在这烦嚣时节里,怀素纸的去向竟也不再来得那般显然了。   离开当天,她还和谢楚两位真人简单谈过几句,前者有些意外无需自己出面,为此给予数句感谢,而后者则是温柔笑着,以委婉言语提醒怀素纸,若无生死之间的重要事情,便不要再次打扰了。   怀素纸对此表示理解,也愿意让这对夫妻渡过最后一段平静的时光。   随后她再与云妖认真道别,小姑娘在得知她的决定后,第一反应是茫然,第二反应则是不舍,接着才是接受。   于是那天夜里,她陪着怀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从过去到现在,从最初那株枯树下的相识,到离别时候的笙箫。   就在夏虫为之沉默的时候,却被在旁虞归晚很破坏气氛地指了出来,这还不是真正离别的那一刻,所有的情绪便都化作了尴尬。   如此这般,怀素纸背负着小姑娘的目光,终于踏入了天南。   天南与中州之间不像北境那般,没有一道天堑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隔断两地的高绝长城。   长城从前也许有一个名字,但早已在漫长时光消磨中被遗忘,如今世人皆以长城称呼,是举世皆知的习俗。   在数万年前,天渊剑宗尚未立派的时候,人们不曾将长城以外的世界视之为人间,因为那是域外天魔所统治的地域,永无天日。   直至天渊祖师持君不见踏入永夜中,斩尽漫天妖魔,于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中含笑入灭后,人间才有天南可言。   这是人间修行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那一笔,直接奠定了天渊剑宗的地位。   随后天渊剑宗立山门于天渊之前,更是确保了其对天南的长久统治。   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天渊剑宗与清都山的关系向来不错,哪怕在尚未建立起盟友关系之前,彼此之间都有着良好的交情。   虞归晚作为天渊剑宗当代剑子,未来掌门的有利竞争者之一,在天南的地位自然非同凡响。尽管不如仿佛公主一般的谢清和,但也相差不远了。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怀素纸也来了。   由于道盟的缘故,天渊剑宗没有给予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但依然给予了最高的接待规格。   在虞归晚全程陪同的情况下,还有一位负责阐释门规的峰主亲自来见,释放出了明显的善意,并且明确表示周美成愿意在十数日后,与她进行一场对话。   然而最先与怀素纸进行私下谈话的人,却不是这些天渊剑宗的大人物,是一位久未谋面的同辈中人。   那人姓叶,名寻。   怀素纸的记性很好,很快就想起来此人是虞归晚的师弟,当年曾经去过一趟北境,在清都山上亲眼见证了她牵住谢清和的手。   往事不如云烟,始终萦绕心头。   叶寻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过往所有的画面都浮现了出来,感慨万分。   在这片刻感慨过后,他敛起多余的情绪,对怀素纸说道:“师姐如今的处境其实不怎么好。”   怀素纸沉默片刻,问道:“你想我做什么?”   叶寻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来得如此直接,迟疑片刻后说道:“我希望你能让师姐改变主意。”   怀素纸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   果不其然,叶寻接着说出了那些意料之中的话。   “师姐她不适合成为掌门,在宗门内的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决定。”   “有很多人劝说过她,希望她能放弃这条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对她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但师姐她始终执迷不悟。”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怀大姑娘您要是能够改变师姐的主意,师长们愿意促成你此行的目的。” 第四十一章 最可怕的敌人   怀素纸没有说话。   但她听得出来,叶寻对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真诚的。   问题在于,那些没有站出来的所谓师长们,也有着同样的真诚吗?   她与那些人未曾谋面,无法判断,便也无从说起。   至于对方此刻开出的条件,帮助她促成她此行的目的,对她来说固然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   怀素纸很清楚,她和天渊剑宗的真正联系不在于这些利益纠缠,只在于她和虞归晚之间。   后者的想法是她永远会去优先考虑的事情。   叶寻猜到了她的想法,笑了笑,说道:“师长们从未觉得这是一句话的事情,怀大姑娘您有充分的时间考虑……在这之前您不妨随便走走,无论是看看风景,还是体会本宗的修行之道,我相信都是能给您带来不错体会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这位天渊剑宗的同辈中人,向怀素纸行晚辈之礼,再是转身离开。   怀素纸没有目送。   她转过身,望向崖外风景。   纵是地处天南,随着渐深渐浓的暑意晕染开来,此间的景色也不禁多了几分油腻的意味,看着便让人生厌。   想来也对,都是人间,无非春夏秋冬,哪有什么超然于外可言。   天渊剑宗立派数万年之久,宗门内的势力必然错综复杂,在顾真人踏入死关后的如今,曾经无声沉默的某些利益集合体,必然会选择在此刻发出自己的声音。   局势很难不错综复杂。   与清都山相比起来,天渊剑宗幸运在于周美成正值壮年,手中剑锋未老,有足够的时间去调和宗门内各方势力的利益需求。   有脚步声响起。   虞归晚来到怀素纸身旁,轻声问道:“师弟是让你说服我放弃去争掌门之位吗?”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嗯了一声。   “师弟姓叶,这个姓氏在人间名声寻常,但在天渊剑宗里却是一个悠长历史的家族,其中甚至出过一位掌门真人,以及十余位峰主。”   虞归晚望向远方,目光落在某座不显眼的山峰上,说道:“像这样的家族,在天渊剑宗里大概还有将近十四个。”   怀素纸听懂了。   一个叶家当然不算什么,但十多个叶家相加起来呢?   这些家族明显是天渊剑宗内的一方重要势力。   “他们为什么不希望你成为掌门?”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是这群人有自己的人选?”   虞归晚嗯了声,想着江师叔曾经认真告诫过的那些话,平静说道:“祖师执掌天渊剑宗大权近千年,阻断了一切的野心,如今他们终于等到祖师飞升的那天,当然不愿意看到我成为掌门。”   她沉默片刻,接着补充了一句话。   “而且他们都知道,我当上掌门以后,不可能听他们的话。”   怀素纸认真说道:“偏信则暗,谁的话都不听,这样才是一位好的掌门。”   虞归晚闻言怔了怔,忽然说道:“江师叔之前也是这样和我说的,但他之后还跟了一句话,你能猜到吗?”   说话时,她难得笑了起来,似乎觉得那句话很有意思。   怀素纸看着她的笑容,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好奇问道:“是什么?”   “你不只是不能听那群人的话,你也不能听怀素纸的话,知道了吗……”   虞归晚微微挑眉,眼里难得生出几分活泼的狡黠意味,说道:“就是这句。”   怀素纸沉默了。   这句话听起来很没道理,但事实上又很有道理。   没道理在于,她绝不会开口让虞归晚为自己如此付出。   有道理则是有在……哪怕她一言不发,这世上也有数之不尽的人愿意为她付出性命,甚至更多。   或许这就是妩媚天成?   怀素纸微微摇头,把这些无用的思绪抛出识海,看着虞归晚说道:“但你不会这么做。”   虞归晚笑了笑,笑容很是轻快,说道:“如果我这样做了,那我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了。”   也许是重回宗山,得见熟悉风景的缘故,纵使已有俗事缠绕而来,她的心情还是不错。   谈话在此暂时结束,因为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   天渊剑宗不是清都山,怀素纸终究只是一位外来的客人,不具有干涉此间局势的资格。   如果她非要勉强,结局必然是狼狈的。   像那年清都山上发生的故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岁月平静美好。   虞归晚带着怀素纸走遍天渊剑宗,不曾落下半点风光,除却那座孤傲伫立在最末端的山峰,她们什么地方都去了。   然而十数日后,那场原先定下来的见面却被推迟了。   当日天阴,无边阴云如铁板般笼罩着大地,气氛凝重而低沉。   暴雨将至。   怀素纸站在窗边,默然不语。   虞归晚来到她的身后,解释说道:“天渊有异动出现,掌门必须要亲自前往坐镇。”   这是最新的消息。   怀素纸望向天空的尽头。   那里存在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近百里之壮阔,不知从何而起,至人间最末端而终,就像是神明亲自留下的剑痕。   是故,世人将此称作天渊。   “我记得上一次天渊的异动……是在很多年前吧?”   怀素纸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说道:“嗯,准确地说是在四百一十七年前,当时恰逢祖师闭关,不过没有造成什么伤亡。”   怀素纸回忆片刻,说道:“因为顾真人当时很快就出关了,自那次以后,他就没有真正闭关,直到现在。”   虞归晚说道:“但这一次祖师他不会再出关了。”   对天渊剑宗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伤感且无奈的事实。   怀素纸忽然转过身,往房间深处走去。   虞归晚望向她的背影,有些好奇,心想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按照绝大多数人的想法,这时候应该是试图为天渊剑宗解决这次麻烦,从而换来后者的支持。   就像怀素纸在北境曾经做过的那样。   这次也一样吗?   然后,虞归晚怔住了。   下一刻,少女的嘴角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满是愉快。   因为怀素纸没有再重复那些事情,在回到房间深处后,她便坐了下来开始修行,不再理会窗外事。   这个选择的意思很清楚。   天渊的异动和她没有关系,既然周美成暂时无法和她会面,那这段时间理应被用在修行上,而不是其他地方。   反正天渊剑宗又不可能真的被灭了,等着就好。   这是一个修行者的选择。   虞归晚很喜欢这样的选择。   怀素纸这样选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就像她和怀云说过的那样,她本质上也是一位域外天魔,是灭世三灾之一。   但她真的没有和自己同类交流的兴趣,更不想作为其入侵人间的先驱。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   ……   岱渊学宫,姜园。   怀云望向书案的一侧,那里堆叠着将近二十余封信,都是以各种理由邀请江半夏前往神都。   理所当然,所有的这些信都被收信人无视了,而这种反应落在那几位掌门真人的眼里,则是更加坐实了江半夏就是黄昏的猜测。   很有意思的是,随着这个猜测渐渐被证实,岱渊学宫内的局势反而平静了下来。   其中最为直观的体现,便是曾经站出来支持陆元景的那些老人们,被轻而易举地夺去手中权力,纷纷落得一个无法体面的下场。   有几位更是被查出来严重的问题,直接身陷道狱当中,等候发落。   至于持身颇正的陆元景,反而是最好对付的那一个,因为他的姓氏是陆。   在庄高阳的安排下,他得到了一个幽禁的下场,身在一座荒废院落中,终日被严密监视,以及控制修行。中州五宗在岱渊学宫的选择性退让,当然是为了别处的前进。   身在益州的临川在数日之前,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围杀,险些命丧当场。   黑律与归流二人的处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迎来了接二连三的背叛,耗费多年精力经营的势力,正在不断崩塌。   就连素商也没能躲过这场暴风雨,损失极其惨重。   一时之间,中州大地上的魔道中人都在呼唤着黄昏与暮色,希望这对师徒能够站出来,再次为他们撑开一把伞。   这显然也是中州五宗想要传递给江半夏的消息。   ——如果你坚持对岱渊学宫进行清算,那诸如此类的事情就会不断发生。   本质上,这就是在双方比拼谁更能杀人。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怀云的声音里满是不解。   “着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种情绪。”   江半夏平静说道:“战争本来就是要死人的,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怀云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事情?”   江半夏早已习惯她的迟钝,说道:“你的修行。”   “啊……”   怀云有些尴尬,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试探问道:“那你觉得我最近的进境怎样?”   江半夏摇头说道:“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微妙。”   微妙是不如人意的委婉说法。   她拾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怀云,接着说道:“按照我的推测,你至少还需要三百年的时间,才能把死生轮转真章修行至圆满,也就是符合你所拥有的境界。”   怀云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问道:“我有这么不聪明吗?!”   江半夏颇有好为人师的习惯,自然懂得说话的艺术。   “这不是聪明与否的问题,三百年对修行者来说是很长一段时间,但对你来说却是睡上一觉的事情。”   她诚恳说道:“这都对你来说就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   怀云心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但又隐隐觉得不对。   江半夏继续说道:“但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在当下,因此我想到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怀云只差举起右手,连忙问道:“是什么!”   江半夏说道:“去请教在这方面有经验的……妖。”   这一次怀远听懂了。   小姑娘眨了眨眼,问道:“是老虎还是龙?”   “当然是老虎。”   江半夏望向神都的方向,再道:“顺便也让神都感到你带来的压力。”   ……   ……   “真君不是青龙,更不是那些书生,真正能决定它立场的唯有与它相关的利益。”   南离说道:“只要我们没有证据证明江半夏是黄昏,那它就会坚决装糊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吗?”   坐在她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莫由衷。   这场谈话发生在神都,并非最高处的通天楼,而是一座清幽的宫殿。   在宫殿的最深处,留有一处天井,阳光自此倾洒而落,却化不开那份微寒之意。   莫由衷坐在一张躺椅上,晒着清凉的太阳,缓声说道:“不错,这就是真君站在黄昏那边的同时,也给予我们帮助的原因。”   南离微微摇头,冷漠说道:“归根结底就是墙头草罢了。”   “谁能争取更多这样的墙头草,便能在这场战争中获得更大的胜算。”   莫由衷闭着眼睛,说道:“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天渊剑宗成为这样的墙头草,不要成为下一个清都山。”   南离沉默不语。   随着她从岱渊学宫归来后,中州五宗某些唯有掌门真人才能知晓的秘密,逐渐向她展露开来。   其中的每一个秘密,都让她为之触目惊心。   道盟八大宗明面上互为盟友,暗地里对彼此的提防程度……竟比她想象当中的更为严重。   比如中州五宗确实掌握着唤醒云妖,在必要时候以云妖制衡清都山,避免其南下中州的详尽计划。   相对应的,中州五宗当然也拥有与域外天魔沟通的方法,以此来防备天南剑修一场北上的远征。   就连旧皇朝和禅宗掀起黄泉之乱,让人间化作鬼蜮的绝世凶阵,都有着详细到每一个细节的记载。   中州五宗……或者说长生宗的底蕴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天渊的乱象不会持续太久,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莫由衷睁开眼睛,望向南离问道。   南离向他行了一礼,轻声说道:“我想支持虞归晚上位,以此引发天渊剑宗的内乱,逼迫怀素纸下场。”   PS:明日去杭州,见几个朋友,应该不会断更。 第四十二章 美人难过素纸   莫由衷沉默了会儿,然后问道:“你确定吗?”   “是的。”   南离顿了顿,解释说道:“以怀素纸的性情,必然会让自己身陷其中,卷入天渊剑宗内部的漩涡,短时间甚至是长时间内难以脱身,而在她被自己的决定纠缠的时候,便是我们动手的绝佳时机。”   天光幽淡,洒落在那张微仰起来的苍老的面孔上,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座幽静的宫殿内别无旁人。   不会遭受到任何人的打扰,南离便不心急,安静地等待着。   “所以呢?”   莫由衷仿佛先前是睡了过去,此刻才醒过神来,问道:“如果虞归晚顺利成为天渊剑宗的掌门,那这该如何处理?”   南离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洒脱,说道:“不需要做任何的处理,因为那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周美成正值壮年,无论虞归晚还是别的任何人,此刻争的都是未来,而我们着手的是当下,以当下战未来,胜者必然是当下。”   她笑着说道:“至于百年以后是什么模样,你我都不见得能活到百年以后,又何必关心这么多?”   话里没有什么深意可言,是很简单的为战争的胜利不择一切手段。   纵使是盛夏时节,阳光明媚的此刻,随着话音的落下,都生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莫由衷站起身,看了一眼始终没有坐下的南离,然后转身背对天井踏入宫殿内,摇头说道:“太激进了。”   南离跟在他的旁边,笑意淡然说道:“总该有人去做一个疯子,无论怎么看,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莫由衷安静片刻,说道:“但你同时也在进行一场关于和平的谈判。”   南离说道:“您觉得谈判能成功……不,能带来和平吗?”   言语间,两人依然走入漆黑当中。   也许是白天的缘故,这座宫殿内没有燃起灯火,唯有远方的一缕天光作为指引,若隐若现。   那是他们正在前往的方向。   “我同意这场谈判发生,当然是因为我相信这有可能取得和平,至少是让伤亡不必如百年前惨重。”   “正是有真人您这样理性的存在,中州五宗才能容忍得下我剑走偏锋的选择,不至于所有人都抱有反对意见。”   “有些时候,旁人认为你比起怀素纸,更像是一位魔道妖女,的确是有一定道理的。”   “真人您说笑了,我可没有杀得一个满手血腥,到洗也洗不干净的程度。”   “但怀素纸行事也不见得有你这般激进,不是吗?”   南离不再说话,微羞而笑,仿佛这是一种夸奖。   莫由衷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说道:“宋辞最近在追着禅宗的痕迹走,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你可以去看看。”   “还是算了。”   南离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单是元始魔宗的事情,便已耗费了我全部精神,禅宗也好,阴府也罢,还是交给合适的人去处理吧。”   话至此处,她莞尔一笑,简单地补了一句:“当然,我也很想知道这背后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有什么发现,希望我能全部知道。”   莫由衷缓缓点头。   没过多久后,两人终于行至天光洒落之处,原来是一处宽敞的露台。   身在此间,落入眼中的不是神都最为繁华的喧闹风光,而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的平静与美好。   “如果怀素纸所言成真,神都落入元始魔宗的手里,这一切还能留下来吗?”   莫由衷忽然问道,声音里是难得的认真。   南离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或许不会死上很多的人,但至少很难再像此刻所见般安宁了。”   莫由衷说道:“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嗯?”   南离有些没反应过来。   莫由衷缓声说道:“支持虞归晚成为掌门的事情。”   南离认真点头,道了一声谢谢后,转身离开。   半晌过后,有人从宫殿里的阴影中走出,来到莫由衷的身旁。   “为什么同意这件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来者竟是梁皇。   这位太虚剑派的掌门真人,在旧梅园出剑不成以后,没有回到山门当中,而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神都。   从先前的情况来看,他似乎一直在关注着南离的一举一动,以及每一个选择。   莫由衷平静说道:“虽然我已经老了,但还不至于老到忘记道远对南离的怀疑,之所以同意,当然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可以稍作尝试。”   梁皇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南离是在以权谋私?”   莫由衷听着这话,有些无端地笑了起来,说道:“如果南离真的有问题,那她为了取得我们的信任,必然要把自己说过的话和事情给办妥,而她没有问题,同样应该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好。”   “如此看来,这时候的我们都注定得到胜利,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说道:“至于更之后的……我已经想好用什么东西,来确保南离会为我们全心全力办事了。”   梁皇皱起眉头,问道:“是什么?”   莫由衷望向神都,看着如画般的无限风光,笑着说道:“当然是这座城市。”   这座名为封运禁神灭运的绝世大阵。   他之所以离开长生天峰,不顾宗内无数人的挽留,决意来到神都不再离开,便是为了照看这座大阵。   如今南离虽贵为道盟之主,对神都大阵也有着一定的掌控权,但真到了决定性的时刻,又如何能比得过他?   如果怀素纸要以神都为宗山,那他就是绕不过去的那座山。   只要有一丝搬山的机会,元始魔宗的弟子都不该错过。   梁皇沉默良久,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了呢?”   回首过往,十余年前的中州五宗正如日中天。   黄昏与阴帝尊联手百年却未尝一胜。   清都山于北境孤独沉默。   天渊剑宗仿若枯木,不知何时再逢春。   偌大人间,全由中州五宗之意志所向主宰。   而至今日却面目全非,过往五千年之荣光摇摇欲坠,就像是即将决堤的大坝。   “是啊……”   莫由衷同样感慨,笑着说道:“但世事不正是因此才有趣吗?能在人生暮年遇见此等事情,不失为一种莫大的乐趣。”   ……   ……   世间未曾宁静,杀戮四起,正魔间间攻伐不断,然而大势却未有变化。   元始魔宗的四位长老相继遭遇大劫,没有打消已然高涨的外道气焰,在黄昏始终不愿现身的情况下,竟是顽强至极地坚持了下去。   相关的消息在中州五宗的授意之下,不断向天南流传,试图以各种方式进入怀素纸的耳中。   天渊剑宗内渐有流言蜚语,许多师长与弟子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大势,为之而心忧。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毫无道理的说法开始流传了起来——即是中州五宗乐意看见虞归晚成为天渊剑宗的下一任掌门。   流言无法被证实,因为不可能有人拿这件事去问南离,以及中州五宗的任何一位掌门。   妄自干涉别派内政是道盟明确不可逾越的那道界线。   ——尽管长生宗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   如此直至深秋,怀素纸才从闭关中醒来。   天南的四季尤为分明,不像北境终年风雪不断,入秋后的第一天,山间便有浓色缓缓晕开,无声叙说着季节的更换。   怀素纸推门而出,虞归晚就在门外站着,与秋景仿佛融为一体。   “天渊的异动已经平息下来了,掌门最迟在三天后就能和你见面。”   虞归晚的声音很平静,最近这些天的小风波,不曾对她造成半点影响。   怀素纸道了声谢谢,然后望向她,眼神渐渐认真。   虞归晚起初不觉,然后渐渐奇怪了起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任由自己被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忽然说道:“不一样。”   “不一样?”   虞归晚看着她,没有蹙起眉头,但眸子里确实流露了困惑。   怀素纸认真说道:“你现在要随意很多,和身在中州是两个模样。”   言语间,她的视线落在少女随意编织成侧麻花辫的白发上,接着又望向似乎那没什么区别的青色裙衫,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要用比随意更为准确的形容,这应该是一种回家后的慵懒。   虞归晚微微一怔,没有思考太长时间,抬手唤出朱颜改,以明净如秋水般的剑身自观片刻,然后同样认真地摇了摇头。   “我没觉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模样极为端正,却很难给人严肃感觉,更多……是娇憨?   怀素纸想了想,便也觉得娇憨不足为奇,毕竟虞归晚本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   当然,不聪明只是不聪明,不代表愚蠢。   很多时候,像虞归晚这样的性情,更擅长解决某些棘手的问题。   “你那天和我说过之后,我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就觉得其实不用想。”   虞归晚平静说道:“只要我能当上掌门,按照他们的习惯,就会当作一切事情没有发生过,所以我的敌人从来都不是他们。”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说话。   如果此刻站在她对面的人是谢清和,那她会说道理不止于此,但虞归晚是一个极有主意,或者说死犟的人,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虞归晚的神情尤为诚恳。   怀素纸想也不想,问道:“什么忙?”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手天渊剑宗的事情……”   话没说完。   但这一次不是怀素纸开口打断,是虞归晚自己打断了自己。   她更加认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说道:“除非我要死了。”   怀素纸微怔无言,然后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你真的要死了,就算我答应过你也会毁约,这是不用说的事情。”   “我也这样觉得,但是我怕死。”   虞归晚一脸老实说道:“我想要活得更久一点。”   然后她望向远方,看着渐染秋色的山林,想要说些什么,比如时光与生命的尺度,比如蝉鸣一世不知秋,最终却又是沉默。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   她望向怀素纸说道:“我还想要散步,你可以和我一起吗?”   怀素纸笑了笑,接着认真地说了一声好。   两人拣着那些幽暗僻静的路,踩着零碎的落叶前行,也许是天渊剑宗山门广阔的缘故,一路上鲜有遇到人的时候。   那些极少数见到她们的人,在片刻诧异过后,便也只是点头致意,没有多说什么。   这很方便聊天。   “你现在修行怎样了?”   “我也不确定,按常理而言,我应该会在炼虚停留很长一段时间,但常理不见得能用在我的身上。”   虞归晚听着也不觉得这是傲慢,平平静静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她才是有些失落,低声说道:“明明那时候我和你的境界相差无几。”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摇头说道:“太快了不见得是好事。”   虞归晚说道:“祖师他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他没有提你的名字,但我还是觉得……”   她犹豫了会儿,不太确定说道:“祖师对你其实还是很有印象,或者说意见的。”   怀素纸莞尔一笑,问道:“我猜顾真人是觉得所有破了他修行记录的人都是不正常的,肯定有问题,对吗?”   虞归晚听得很清楚,却不说话了。   只要不直接承认,那就不算是诋毁祖师,违背门规。   怀素纸明白她的意思,便不再继续多说下去,心想原来你也有这种小奸诈的地方。   “等见完掌门以后,你就要直接离开了吗?”   “嗯,除非事情极其不顺利,否则我不会逗留天南。”   “就像你不会留在北境那样子。”   “是的。”   虞归晚忽然替谢清和难过了起来。   她知道这种难过很没道理,却真的很难过。   或许莫名。   但却真实。   就像春风难过北境。   就像美人可以过英雄,却终究过不去那一张素纸。   她停下脚步,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不太开心,想和你打一架,可以吗?”   顶不住,败了   在回家之前,没有办法保持稳定的更新了。   原因比较直白,我做不到在游玩聚会之余,把整个剧情维持住,不管是趣味性还是别的什么伏笔,因为回到酒店后的脑子已经彻底过载了……   非要勉强写下去,很有可能会导致发出来的东西存在巨大问题,让我找补都不知道怎么找补,比如今天熬夜写的章节,直接错了好几百字的内容,错的我触目惊心,难以接受。   这本书已经两百多万字了,我实在不想在最后的关头出错,而现在这种情况确实很难维持更新,必须要到回家以后,问题才能得到解决。   当然,不是说这几天就不更新了。   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十分抱歉。   (此刻的我想到被断了的全勤,心情便十分悲痛,难过。   很多句吐槽   首先,今天因为睡过头的缘故,十分悲伤地误点了,再一看改签,竟是落到了一个无签可改的惨烈境地。   悲伤如潮水般涌来不要紧,要紧的是我除非去机场,否则就只能是无路可走了。   思虑再三之下,最终还是放弃了机场,在外逗留一天时间,明日再踏上归家的路。   然后是关于酒店的,这次住了两家希尔顿,分别是欢朋和惠庭。   前一家空调锁定29.5度,被热的无法入睡,问前台遂知不能更改,万般无法理解,但不想在凌晨争吵,便认命关空调开窗。   翌日晚上,室友感冒且支气管炎,于后日在浙二奔波一整天,步数一万五,这也是没有更新的主要原因。   再来说第二家惠庭,这家同样是空调出问题,我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个温度,酒店可以不开放制暖的,于是也只能关空调睡觉。   总结,以后我再住希尔顿就是狗。   题外话,我一个广东土著,到杭州莫名其妙吃了五顿粤菜,也真是莫名其妙极了,   此刻正在前往上海。   向各位读者老爷们鞠躬,致歉。 第四十三章 二十年未重过南楼   一道剑意横亘山野间,秋色就此被平分。   怀素纸眼帘微垂。   那一袭黑裙随风微微荡着,仿佛荷叶,几分柔弱。   阳光穿过渐泛黄的枝叶,零碎地落在她微显苍白的颜容上,愈发好看。   虞归晚与她相对而立,约莫十数丈,脸色同样苍白,甚至如雪,然而眼神却分外明亮,看上去有种鲜活的意味。   怀素纸抬起手,唤起没入石中三分的长天,回剑身前静悬。   “离上一次你我比剑,已经有二十余年了吧?”她轻声问道。   “是二十三年零八十三天……但时辰我记不清了。”   虞归晚答的十分认真,如往常那般一丝不苟。   怀素纸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人间最怕见天真,她又怎能例外?   虞归晚看着她,想了想说道:“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打不过你。”   怀素纸心想你就从未赢过我哪怕一剑。   虞归晚继续说道:“但其实我很怀念那时候,一直打不过你的那些时候。”   怀素纸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不解,蹙眉问道:“为什么?”   虞归晚笑了笑,笑容平静而纯粹,说道:“因为那时候只有我和你,是我们分开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的独处的时光。”   这句话很直,直指当年,不作任何委婉与回避。   就像她从过去到今天挥出的每一道剑光,至清,至澈。   “我本来以为这次和你到天南以后,会像当年那样,却没想到你会直接闭关……所以这些天我总会觉得自己有些笨笨的,大概我的确也不聪明吧。”   虞归晚笑容里多了些自嘲,很浅,如声音:“但我又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因为你没有醉心权力,还是我心里当年那座神像……唔,神像你应该还记得吧,是那次清和骂我用的话,我后来和你说过的。”   叨叨絮絮,随随意意。   怀素纸听得很认真,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又都是沉默。   因为这些都是离别的话。   不是再见,以虞归晚习惯于内敛的性情,很难让自己说出这些想法。   就像当年她和怀素纸在一起同游河山之时,往往都是安静,偶尔微笑一瞬,总是吝于言语。   “说过的,我也都记得。”   怀素纸心中未曾伤感,只是隐有几分怅然。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满山落叶上,想了想,说道:“大概这就是修行者的宿命使然吧,踏上修行路的后半段,都会不可避免的聚少离多。”   修行至炼虚,眼前便是大乘,何如能甘心止步不前?   若是大乘,世俗事皆尽成尘埃小事,如何不醉心天道求飞升?   ——如今这样的大世本就是千年难得一见。   虞归晚笑着嗯了一声。   谈话在此结束。   两人重新靠近在一起,维持着朋友的距离,走在山道上,享受着秋日午后的清凉阳光。   某刻,风骤急,阳光微乱。   有飞剑破空而至,带来了一个意料当中的消息。   ——周美成已然归来,准备与怀素纸见面。   这场被推迟了一个季节的会面,终究还是在今天来了。   虞归晚显然是猜到或知道这个消息,才会和怀素纸说出刚才的那些话,否则以她的脾性,都会陷于自我沉默当中。   怀素纸看完剑书以后,默然计算片刻。   接着,她与虞归晚简单对话两句,确定时间着急与否,便决定沿着山道前行,而非御剑直接赶往。   这一路上两人的话还是不多,出于本身立场缘故,虞归晚不可能就接下来的事情给予建议。   故而怀素纸更多是在闲谈。   谈的当然还是从前。   虞归晚渐生兴致,回忆起二十余年前的许多风光。   比如桥边那一株红药。   比如春潮带雨舟自横。   比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比如二十年后今天未曾再过的南楼。   ……   ……   天光随着从前而无声消逝。   黄昏已至。   当怀素纸和虞归晚分开,走过独孤的险峻狭窄山道后,风景霍然壮阔。   周美成负手而立,在落日的映照之下,身影恍恍惚惚好似仙人。   顾真人被公认天下无敌近千年,为整个修行界洒落无穷阴影,距离这片阴影最近的大修行者,无疑就是天渊剑宗的每一位掌门。   有资格成为八大宗掌门的修行者,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却穷此一生被顾真人洒落的阴影笼罩着,不得而出。   过往数百年间,修行界里总有天渊剑宗内乱的相关传闻,尽管最终都是无声消弭,但相似的传闻频繁出现,本身就已经说明了许多。   这本质上是权力分配的矛盾,除非一方愿意彻底让步,否则就无可避免。   在周美成最初成为天渊剑宗掌门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会旧事重演,却没想到直至多年后的今天,还是风平浪静。   正是这个缘故,修行界暗地里对这位掌门真人的评价始终不高,认为其失之剑修该有的锐气,却忘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名的道理。   稳,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百余年前的元始宗和中州五宗的决战,近百年间黄昏和阴帝尊联手掀起的场场风雨,再有域外天魔在旁冷眼窥视,以及这些年来的诸多变故……天渊剑宗的身影出现在这其中的每一次变故当中,却没有哪一次遭遇到损失,且多少都有收获,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顾真人剑镇人间,固然是这一切的前提。   但谁都知道他不理俗事,真正把这些好处拿到手的人,是身为掌门的周美成。   怀素纸在心中对此人的评价一直极高,甚至不下于莫大真人。   想来莫由衷以及中州五宗的诸位掌门亦如此。   否则当初丘中生拉拢天渊剑宗的决定,便不可能如此简单迅速的通过。   “见过周掌门。”   怀素纸敛去思绪,平静行了一礼,问好。   周美成转过身,向她认真还礼,同样问好:“圣女别来无恙。”   听到这个称呼后,怀素纸神色不变。   对话就此开始。   ……   ……   这里是天渊剑宗的最高处。   无论天晴还是阴云连绵,又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总有一幕景象能落入眼中。   ——天渊剑宗的天渊。   那是一道仿佛世界豁口般的壮阔之物。   在那道豁口后,并非无穷尽的一片黑暗,而是由各种颜色不断堆叠而成的恐怖混沌。   某些时刻,这看上去就像是神明漠然注视人间的眼睛。   “我知道你的来意。”   周美成似乎休息的不错,声音里不见疲惫:“只要你有正当的名义,天渊剑宗在元始宗复兴这件事上会支持你。”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贵宗的条件是什么?”   周美成笑了笑,说道:“坦白一些说,以元始宗现在的模样,就算我把想要的东西说出来,你也定然无法给予我,那又何必多言呢?就把这当作是一次借刀杀人,又或是本宗对人间局势的操纵就好。”   “至于更多的事情,岁月还算漫长,终究会有结清的那一天,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他笑容坦然说道:“我相信你,便相信以元始宗不会赖掉这一笔账。”   话外别有深意。   哪怕是顾真人飞升,天渊剑宗也有绝对的底气和实力,无所谓元始宗选择赖账。   以及这代价必然高昂。   “更何况本宗的支持很可能只停留在言语之上。”   周美成自嘲着又补了一句。   怀素纸认真思考片刻,神情同样坦然,说道:“我亦相信贵宗最终提出的要求会在合理的范畴之内。”   周美成微笑点头。   话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望向那道长存于天南尽头的巨大裂缝。   这便是双方初步达成协议了。   故而接下来的谈话便也随意许多。   “听闻这些天里你都在闭关?”   “不错。”   “这边的风景都看过了吗?”   “归晚带我走过一遍了,十数日下来,大抵都已看过。”   “说是群山,实则不过千篇一律的重复,倒是有些辛苦你把风景都看透了。”   “风景或许重复,但人终究是不同的。”   听着这话,周美成收回望向天渊的视线,看了怀素纸一眼。   怀素纸恍若不觉,继续说道:“今日事情既已决定,那我也到离去的时候了。”   周美成有些意外地怔了怔,安静了会儿,问道:“中州之战况已经这般危急了吗?”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忙碌处理域外天魔带来的异动,无暇理会多余俗事,对中州如火如荼般的局势只是略有耳闻,知之不深。   怀素纸以平缓语气叙说了一遍局势,不做隐瞒,因为没有必要。   周美成听完以后,叹息说道:“还真是一刻不得闲。”   然后他话锋倏然一转,看着怀素纸问道:“你之所以着急离开,也是不想陷入本宗这座看似毫无波澜的泥塘里吧?”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是的。”   暮火将逝。   天空一片漆黑。   繁星若隐若现。   周美成看着渐浓夜色,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声音里多了些疲惫。   他说道:“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你。”   怀素纸神情终于不复平静,墨眉微微蹙起,摇着头行晚辈礼,认真说道:“前辈言重了。”   周美成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如此谦虚,直接问道:“你觉得谁来继承我的位置比较好?”   PS:昨天回到家太累了,洗完澡后一觉昏睡了将近十五个小时,今天起来还是累。   十一天的出门远行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确实挺多的有趣的。   这几天每天都会有更新的,章节末挑几件和大家说说。   今天这件就是四个人一起去北高峰财神庙拜财神求签,两个人求个吉中,一个人甚至上上签,结果有一个倒霉蛋求了个- 第四十四章 在一起,都在一起   怀素纸墨眉微蹙,没有说话。   “随便问问。”   周美成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神情慈祥说道:“没有让你卷入本宗这座泥潭的意思。”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他摇头说道:“只要归晚想要当掌门,那我的答案就只会有一个。”   所以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周美成笑了笑,说道:“我本想着你旁观者清,或许能给我一些建议,却忘了你和归晚间的关系。”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接着说了下去。   “你觉得归晚适合当这个掌门吗?”   周美成的笑容未曾敛去,声音中多出了几分诚恳,不见嘲弄。   这大概才是他真正想要问的东西。   怀素纸别过头,望向渐沉夜色,想了想说道:“如果是别的宗派,我会觉得归晚不适合,但天渊剑宗是不一样的,那她当然能适合。”   周美成闻言后心生感慨,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满是不尽之意。   他的神情很是复杂,认真问道:“你确定吗?归晚无法像顾祖师那么强大,便只能像祖师的……那位一般决绝了。”   怀素纸知道话里让周美成欲言又止的所谓那位,指的究竟是谁。   当年沿着雪路漫游之时,姜白曾与她说过很多的话,很多的修行界秘闻,从古至今,从前朝至如今道盟,八大宗与禅宗阴府以及元始宗的无数往事都有提及。   天渊剑宗在人间的这一个千年里,看似守成,不见半点进取之心,但事实上却书写了这期间的每一段历史。   而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存在,无疑是五百年来剑镇人间的顾真人,只是在顾真人天下无敌以前,天渊剑宗还存在着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如今已然不为人知,因为年岁太过久远,更因为天渊剑宗不愿为人所知。   之所以这般,便在此刻话里的决绝二字之上。   所谓决绝无非就是杀到宗门上下不得不服,甚至杀到彼时的中州一片寂静。   怀素纸想着这些往事,渐渐回过神来,望向夜色笼罩下的群山,忽然觉得山间早已泛红的树叶,越发鲜艳如血。   数百年前,到底有多少人身死其中?   然后她沉默片刻,再一次摇头,低声说道:“归晚做不到那般决绝,但那种决绝本就是有问题的,是不需要的过分决绝。”   “或许吧,那人的决绝就像我的迟疑一般,都太过分了些。”   周美成想起来那些往事,自嘲说道:“如果我能稍微决绝一点儿,本宗如今的乱象也不至于落入你的眼中。”   言外之意很清楚。   叶寻,以及天渊剑宗内那些修行世家的事情,他从来都是心知肚明的。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说话。   周美成话锋忽然一转,问道:“你和归晚如今怎样了?”   怀素纸知道话还没有完。   周美成没有看她,继续说道:“我本不想问这件事,但你既然决定现在就要离开,而归晚又是我从小看大的,如今好不容易与你有了说话的闲暇,我总该要过问几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都是剑修,这句话这个问题不留任何余地,而且还是以虞归晚长辈的身份发问,无论怎么看都锋利至极,着实不好回答。   怀素纸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她是喜欢我的,而我当然也喜欢她,如果可以,那便在一起。”   周美成微微一怔,没忍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说道:“这话未免也太……”   他思考片刻后,终于想到了该怎么合适的形容这句话。   一个字就好。   “渣。”   ……   ……   怀素纸没有否认。   那便在一起……这当然是不漂亮的一个答案,是完全能让人生气的一个答案,但的确也是诚实的一个答案——哪怕听起来过分的薄情,以及滥情。   周美成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还是找不到半点怯意。   于是更加无语。   他忍不住再叹息了一声,无奈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很清楚。”   周美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此理直气壮的回应……真是荒唐到离谱。   “喜欢,然后呢?”   他看着怀素纸,尝试问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要知道你与谢清……掌门的关系,早已为世人所知晓,归晚将来若是也成了掌门,那……未免有些不妥。”   何止是有些不妥?   分明是极其不妥。   当然,这种不妥其实也很好妥,只要元始宗和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不愿意让人讨论这件事,哪怕是中州五宗也会选择沉默与尊重。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能够同意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的周美成,此刻脸上的情绪已经找不出半点儿的风平浪静,更不要为人所著称的温润和平定。   很显然,在这位掌门真人漫长的修行生涯当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荒唐事情。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周美成已经回过神来,不再被震惊到无法言语,看着她声音微冷问道:“如果我听到的消息没错,你到天渊剑宗以来,多数时间都在闭关修行,和归晚相处的日子甚少,从这来看,你不像是有解决问题的意思。”   “问题不在当下。”   怀素纸说道:“而且事情尚未发生,如今我说了,除了徒增烦恼外,没有任何意义。”   周美成皱眉说道:“即便如此,你也总该多些和归晚相处吧?平日里不见相处,此刻却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完全可以认为你别有用心。”   “在两个人的相处上,没有什么绝对的道理可言。”   怀素纸想着当年同游山河的经历,神色不变说道:“我和归晚本就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得知彼此在安心修行,绝大多数时候便也足够了。”   周美成沉默了会儿,没有接这句话,不知道是否认可这个说法。   怀素纸神情平静,眼里没有半点着急。   她当然也知道这些事十分麻烦,要耗费漫长的时间来解决,还有很大的可能失败。   故而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被别人喜欢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让她独自一人喜欢她们就好,没有在一起的必要。   这种想法当然带有一定逃避的意味,但只要彼此能够安心修行,又何尝不好?   至于离开她以后,她们或许会喜欢上别人这个可能?   她从未想过,因为自信,或者说自负。   这大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   长时间的安静后,一道复杂的叹息声响了起来。   “我的确是老了。”   周美成看着怀素纸摇头说道:“纵使我再怎么想,还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怀素纸心想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不被理解的事情。   周美成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你再在这边逗留七,不,三天吧。”   怀素纸没有立刻答应,蹙眉看着他,心想你难道还想看看我是怎么和归晚相处的吗?以此来验证我刚才说的话真实与否?   周美成避而不答,说道:“据我所知,中州的局势尚未紧张到你必须要离开,这算是一个礼貌的请求,当然你要是为此感到不满,这也可以当作本宗提出的条件之一。”   “好。”   怀素纸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件事。   两人本就谈不上熟络,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过,谈话便也在此结束。   她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朝来时的狭窄山道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间听到了一句话。   相似的事情在今天发生了太多次。   怀素纸习以为常地停下脚步。   “当年神都争长生道果的时候,楚瑾曾为你欠下本宗一个人情,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向她讨要,也许就是为了用在今天。”   周美成的声音意外平静,断定她会接受。   怀素纸回头望向他,说道:“还请前辈直言。”   “与归晚的事情无关。”   周美成看着那道天渊,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担忧之色,认真说道:“如果天南出事了,我希望你会出现在这里,无论归晚到时候是何等处境。”   怀素纸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沉默片刻后,答应了下来。   ……   ……   话里的意思有两个,都很简单。   顾真人飞升以后,天南很可能会出事,并且事情的严重程度不次于云妖的苏醒。   其次则是,周美成不愿意让虞归晚成为天渊剑宗的掌门,至少此刻的他抱有这样的想法。   当这两个意思结合起来,事情也就更有意思了。   以周美成今日不惜为虞归晚的人生大事开口的态度来看,只要他还是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虞归晚哪怕争夺掌门之位失败,地位想来也能超然。   那他为什么还要在最后说上那么一句‘何等处境’?   唯一的解释是他认为自己极有可能身死道消,届时的虞归晚将会被天渊剑宗的内部力量请出天南,背井离乡不得回。   与虞归晚有着深厚情谊的怀素纸,有充分的理由为此愤怒,冷漠对待天南发生的一切惨状,选择置之不理。   这是周美成不想看见的事情,因此他才会在今夜提前开口索要人情,为天渊剑宗留下这一份保障。   ……   ……   夜色淡薄,山雾渺然。   薄雾深处的一间燃着灯光的竹舍里,人影成双而对。   怀素纸将谈话的内容娓娓道来,说与虞归晚听,不做任何隐瞒。   无论是两个喜欢,还是掌门之位的事情,都说得很清楚。   虞归晚听着这些话,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没走神,有在认真听。   “之前江师叔也提醒过我,说掌门师叔很有可能不支持我。”   她平静说道:“因为掌门师叔是一个很爱求稳的人。”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面无表情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时候的她莫名可爱,是那种瓷娃娃一般的精致可爱。   可惜的是,这种可爱不便在此刻付诸言语赞美。   她说道:“你有做准备就好。”   虞归晚嗯了一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决定要成为掌门前就知道这很难,肯定有很多人反对我。”   怀素纸忽然有些不解,认真问道:“江前辈为什么会支持你?”   像周美成有很大可能不支持虞归晚这样的告诫,关系再如何亲近,只要没亲近到师徒的程度,都不应该直接说出来,最多也就委婉提醒。   从话里的内容来看,江明煦显然是直接说了出来,不做婉转。   “师叔吗?”   虞归晚沉默片刻,神情难得有所起伏,说道:“因为他觉得我当掌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他不喜欢这边的很多人,那些人刚好也不喜欢我当掌门。”   怀素纸懂了。   江明煦一直留在中州,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他被讨厌。   再从他手中的权柄来看,他现在的处境很可能是周美成居中协调过,让双方各退一步的结果。   原来是和稀泥。   “你接下来这三天要做什么?”虞归晚看着她问道。   “三天太短,不足以闭关。”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在这里坐着就好了。”   虞归晚看着她的笑容,话锋骤转,说道:“你在北境的时候,和我说过一句话,说你要是答应了我对你的喜欢,那你就不是你了。”   怀素纸当然没有忘记这句话,嗯了一声,又觉得这太敷衍,认真说道:“是的。”   虞归晚问道:“那现在呢?你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吗?还是说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认真地抬起头,盯着那双清澈如旧的眼眸,想要从中找到该有的心虚和怯意。   “两个都是我。”   怀素纸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神情平静而坚定,说道:“我也不曾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虞归晚看着她问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一种自己很无耻的感觉?”   怀素纸再一次想起姜白,发现自己确实做不到那么厚的脸皮,没法对此无动于衷,又或者是一脸正经地开口为自己辩解,低声说道:“当然会有。”   “那你就还是我认识的那一个你。”   虞归晚眼帘微垂,咬了咬下唇,似乎想要平静下来。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后,她还是无法做到,便再次抬头望向怀素纸,神情诚恳说道:“我可以给你两巴掌吗?一巴掌是我的,还有一巴掌是替清和给的。”   这个请求很合理,也不合理。   ——因为谢清和肯定不同意被她代劳。   PS:前几天病了……感冒,干脆就犯懒了,抱歉。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其中有一件让我很难过的是我用了很多年的LOL账号没了(不是被封也不是被盗),大概再也回不来了,哎。 第四十五章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以怀素纸过往的习惯,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往往都会选择沉默。   她本就不是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与其多说,沉默无疑来得更好。   但这世上总有一些无法以沉默回避的问题。   比如此刻。   “祝你……”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是奇怪,但还是认真地说了下去:“打的愉快。”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起身离开。   怀素纸没有追上去,静静看着。   走到一半的时候,虞归晚突然停了下来,声音漠然问道:“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怀素纸说道:“嗯。”   “那谢清和呢?”   虞归晚的声音没有半点情绪,如窗外寒风般冷漠。   怀素纸平静说道:“都是喜欢的。”   虞归晚转过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正色说道:“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决定,但就像你当时选择拒绝我是同一个道理,或许以后我会同意,但至少我现在做不到。”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还有……”   虞归晚认真问道:“谢清和她知道这件事吗?”   怀素纸说道:“尚未。”   虞归晚沉默着低下头,片刻后,她抬头望向怀素纸,重复说道:“我现在真的很想给你两个耳光,但这一次都是我自己的,因为你真的很不是……”   她一直都是那个不会说话的虞美人,自然也不懂得如何骂人,以至于此时想要说些脏话,可话到临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怀素纸静静等待着,没有说抱歉。   如果抱歉过后还是死性不改,又何必多说?   虞归晚看着这样的她,很是生气,于是更加骂不出来,干脆转身推门而出,直接离开。   山雾未散,纵使竹舍内的灯火如流水般倾泻向外,仍旧照不穿茫茫前路。   这样的画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此刻的事情,未来的茫然。   怀素纸也无法例外。   她看着虞归晚渐渐消失在山雾中的背影,抬起手轻抚着脸颊,有些失神。   先前某刻,她真的以为自己要被甩耳光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种感觉很复杂。   她默默地在心里替虞归晚骂完了那句话,然后在灯光昏暗处坐了下来,什么都没做。   长时间的安静。   “真难。”   怀素纸顿了顿,又望向即将燃烧殆尽的烛火,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自嘲说道:“都是自找的。”   ……   ……   虞归晚现在很生气。   当然是要生气的,她有太多的理由生气了。   比如今夜的山雾始终不散,本就崎岖的山路积满了湿意,变得更加难走了。   比如月色不美,天地间一片昏暗,平日里该有的景致都被夜色淹没了。   比如入秋后的天南冷得太快,明明都还没到冬天,夜风就凛冽如霜。   比如这里是她的洞府,可她却莫名其妙地成了离开的那个人,只能坐在无人的孤崖上静对星空,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对。   所有的这些都值得她生气。   所以才不是因为怀素纸。   她有什么好生气的,该生气的人是谢清和。   她只不过是怀素纸的一个朋友而已……是的,她们之间没有比这更为深入的关系了,有什么生气的道理呢?   肯定是没有的。   虞归晚这样对自己说,觉得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却不知道双手由始至终都在紧紧握着,是随时都可以挥舞出去的拳头。   挽起衣裙,在崖边坐下,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先前的画面,细眉再次蹙起,很是惹人怜惜。   如今的修行界很少再有人唤她作虞美人,但不代表她不是从前的那个姑娘了。   当年的她之所以得此外号,便是因为她真的很‘擅长’让人我见犹怜。   这种擅长源自于她的容貌与气质,而其中最显著的则是那一袭白发……虞归晚不是笨蛋,当然清楚这些事情,也确实不喜欢被人怜惜。   为此她甚至有想过对自己的白发做些什么,但最终她却放弃了。   原因很简单。   某天晨光起时,她偏过头望向怀素纸,发现她的眼眸里都是欣赏。   于是。   事情就此没了后续。   如这般悄无声息的喜欢,是她和怀素纸相处时最大的美妙,也是她有生以来一直的追求。   不知道什么时候,怀素纸来到崖边,与虞归晚并肩而坐。   “我本来想着让你一个人安静。”   她轻声说道:“但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太好。”   虞归晚没有起身离开,沉默不语。   怀素纸继续说道:“来找你的路上,我想过很多的说辞……”   话没能说完。   虞归晚打断了她,说道:“只是真的见到了我,所有想好的都说不出来?”   怀素纸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虞归晚想说这是因为你于心有愧,却又觉得这句话太过言情,太像戏文里的词儿,便不愿出口,转而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没反应过来,以为这问的是为什么无话可说,想要解释的时候,又听到一句话匆忙地响起。   “我是问你为什么改变想法,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话里指的当然是我们都要在一起这件事。   虞归晚还是没有去看她,因为害怕。   怀素纸抬头望向夜空,忽然微笑了起来,温声说道:“就是觉得很可惜啊。”   “可惜?”   虞归晚眼里的情绪突然淡了。   “嗯。”   怀素纸看着天上的星星,笑容里多了几分感慨,说道:“与星空相比,你我终究只是浮生一尘,浪花一朵,为什么要去在乎那么多呢?”   虞归晚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可以不在乎,但我就是会在乎,我没有办法不在乎。”   怀素纸收回视线,与之对视,说道:“人做每一件事最先要说服的都是自己,而且每个人的想法都是自我的,是旁人所无法干涉的。”   虞归晚的声音仍旧坚定:“你可以避免这些想法的发生。”   “这句话是对的。”   怀素纸敛去笑意,平静说道:“这也是我所理应承担的后果之一。”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问道:“那种事情就这么有意思吗?”   怀素纸没听懂,说道:“什么事情?”   虞归晚不是一个喜欢害羞的人,但此时还是有些尴尬,低声说道:“就是……那种事情。”   怀素纸这才明白了过来,心想话题怎么就跳到了这个地方上?   接着她有些羞恼,有些无语,心想我难道为的是做那种事情吗?   “那些事情确实很有意思,可以得到很多意思,但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意思。”   她神情端正说道:“因为那些意思绝大多数来自于新鲜、肉体的本能愉悦以及短暂的满足,而这些在漫长岁月中是注定消逝的,真正具有意义的是相处。”   虞归晚认真问道:“和我们现在的相处会不一样吗?”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崖畔上的气氛与先前已经有了很多的不同,不再是囿于情爱的低沉,而是在渐渐走向一种莫名理性的沉静。   这让怀素纸回想起当年同游中州河山之时,共同切磋论剑的悠悠时光,想起当时也是这么一板一眼地讨论着,最终成为彼此间的美好回忆。   “是不一样的。”   她尽可能客观冷静地阐述道:“在没有迈过那一步之前,我们再如何熟络,事实上也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界线,而这道界线会将绝大多数的感受拒之门外。”   虞归晚想了想,然后问道:“那该如何越过这道界线?”   怀素纸认真答道:“以承诺,或者实际的行动,对彼此的关系进行直接的确认,便能越过这道界线。”   虞归晚不再追问下去。   她收回目光,望向依旧晦暗的夜空,看着那些不曾明亮的星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明白了,但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答案,可能还要很长一段时间,但我肯定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怀素纸笑着说了一声好。   然后她又敛去笑容,低声唱道:“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虞归晚闻言微怔,犹豫了会儿,没有听,反而认真地睁大了眼睛,比星辰还要明亮。   怀素纸看着她的样子,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出声。   虞归晚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还是不再继续看她,望向无趣的群山,因为害羞。   怀素纸便也忍住了,望向少女眼中所见之风景。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悬崖上,任由秋夜里寒意渐浓,山雾如寒霜满挂衣裳。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方有晨光缓缓升起,让天边泛出微白。   虞归晚偏过头,说道:“昨夜我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等怀素纸开口,因为她有自己的答案,说道:“你说念天地之悠悠,所以要不舍,所以要在一起。”   怀素纸微怔,嗯了一声。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诚实说道:“但我和你有不一样的看法,我觉得你就是贪心。”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当然是贪心的。”   虞归晚说道:“我要补充一句话。”   “是什么?”   怀素纸神情格外认真。   “我不会暂时闭起眼睛,我会一直认真地看着你,我的答案会在谢清和的答案之后,因为……”   虞归晚安静了会儿,最后说道:“我也是会害怕的。”   PS:六点前还有一章。 第四十六章 为老不尊   太阳照常升起,山间薄雾仍存。   天渊剑宗的某座山峰迎来一场谈话。   人间再大,年轻一辈当中有资格真正进入到议事中的人也只有那几个,而天南唯有虞归晚一人,作为她师弟的叶寻只能坐在最下方,低头认真聆听。   之所以存在这场谈话,当然是因为昨日周美成与怀素纸的会面。   按照过往进行推断,会面的时间不应该是昨天,这种反常情况的出现,让不少人产生了一定的担忧情绪。   “这半年来宗内的歪风……风向,在座各位都是清楚的。”   某位长老皱着眉头,沉声说道:“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怀素纸来到本宗后什么都没做,却能让如此多的人改变主意,选择支持虞归晚。”   叶寻听着这话,视线在场间轻轻扫过一圈,心想与我们相比起来哪里能算多?   天渊剑宗内的势力划分其实很简单,十四个修行世家为主要核心组成的庞然巨物,与出身寻常只因天赋而特别的另一方,中间再掺杂着不少的中立派。   这半年间隐约流露出偏向虞归晚的那些人,都是本就稀少的中立派,以及几位处于权力边缘的长老,甚至没有峰主的表态。   是的,如今明确支持虞归晚登临掌门之位的天渊剑宗内的大人物,只有远在中州的江明煦一人。   故而她在中州才能如鱼得水。   “这有没有可能是掌门真人的试探?”   有人神情愈发凝重,低声说道:“否则这解释不了昨天的会面,以及这半年里的变化。”   话音落下,山崖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在担心这件事。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周美成这位掌门真人与在场众人所代表的一方天然对立,当年顾祖师指定要他成为掌门,便是看中他出身足够干净。   虞归晚作为天渊剑宗当代剑子,同样出身寻常,以情感的角度出发推断,周美成完全有理由让她继位。   事实上,过往岁月中在场众人所代表的世家势力也曾遇到过相似难题,解决的办法往往是通过各种手段,让彼此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然而这一次他们连尝试的想法都没有,便直接放弃了。   理由很纯粹。   修行界近来有一个传闻,内容是当年岱渊学宫的陆家惨遭灭门之祸的原因,是陆老太爷妄想天开与江半夏联姻,因此激怒了怀素纸,最终为自己引来了一场大祸。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中州五宗在造谣,恶意污蔑江半夏的名誉,没有谁会觉得这是真的。   在正常情况下,在场的天渊剑宗的诸位长老峰主世家主,当然也不会把这当作一回事……   奈何东安寺前的鲜血未曾干涸,明景道人身死连一年都没到,玄天观到现在还没选出新一位掌门,谁敢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确定传闻的真相?   “那现在该怎么办?”   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忍不住响了起来。   叶寻望了过去,发现果然是脾气最为酷烈的北鸣,接着又听到了一句话。   “难不成我们还要学清都山那个姓徐的白痴,三请五请给出天大的好处,结果还是没把怀素纸给请走,反而先把自己给请到了云妖的嘴边,差点连命都保不住?”   话里说的那个姓徐的白痴,自然就是徐卿,事情也就是谢清和被明确成为清都山掌门那夜的事情。   多年以后的现在,这些事情纵使依旧鲜为人知,但也并非完全的隐秘了。   “我们当然不会那样做。”   站在最上方的人是符青枫。   其境界高深至炼虚之余,更是天渊剑宗的一峰之主,手握人事调度之一应权柄。   如果不算顾真人,他甚至能算得上是天渊剑宗的前三号人物,是毫无疑问的位高权重。   北鸣神情冰冷至极,寒声问道:“那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符青枫摇了摇头,看着在场众人,说道:“归根结底,这是本宗的内部纷争,没有谁愿意让外人插手,而且中州的局势还在不断变化,怀素纸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边,我们没有着急的必要。”   他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   “我对今天这场谈话的意见很简单,无论这半年间发生的事情,是否掌门真人对我们的试探,我们都必须要继续安静下去,因为时间还有很多,不必做一时之争。”   ……   ……   谈话结束后,北鸣直接御剑离开。   其剑光之炽烈,几欲划破天空,不满的很明显。   叶寻早已习以为常,走到符青枫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都是近些天来的虞归晚。   符青枫听完以后,如往常那般交代他继续维持交情,便再也没有然后了。   像这样的师徒对话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叶寻不以为然,成习惯性地行礼离开,回到自己的洞府,开始思考以怎样的措辞修上一封剑书,向师姐进行拜访。   这般想着,他转过头望向窗外,眼里仿佛又看到不久前那道冲天而起的剑痕,有些羡慕地叹了口气。   ……   ……   “这不是我们预先设想中的局面。”   与叶寻刻板印象不同,此刻的北鸣道人神情沉重,眼睛里找不出半点暴烈之色,冷静的有些过分。   他摇头说道:“符青枫在这件事上太过理智,如果我们非要把怀素纸拖入天渊剑宗这个泥潭里,只能是铤而走险。”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当然也是天渊剑宗内的实权人物,但同时也是中州五宗或者说长生宗,留在天南的最关键人物之一,名为德景全。   “你想动手?用自己来引爆整个局势,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德景全的目光落在北鸣的身上,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个想法太天真,你不要演戏演到自己就是戏中人,周美成不会让局势恶化的。”   北鸣却笑了起来,说道:“如果怀素纸重伤,甚至是身死呢?”   德景全沉默了,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   任谁都会觉得这个想法疯狂。   连明景这样的大乘真人都没能杀死怀素纸,你凭什么能做到?   真是荒唐。   “不是荒唐,是疯狂。”   北鸣看得出他的想法,笑容反而更加愉悦了,说道:“正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不可能才有可能,根据怀素纸在学宫中的表现,她的伤势仍未痊愈,而且这里是与清都山交好的天渊剑宗,她又过了半年平静的生活,心情必然放松,更重要的是她身旁已然无人,这便是最好的机会。”   德景全提醒说道:“但怀素纸在梅园以一根枯枝,连胜七位学宫教授,这是明景身死后不久发生的事情,而现在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半年时间对修行者而言无疑是短暂的,不足以改变什么,但放在怀素纸的身上便不一定了。   “所以这半年间我一直在为这件事准备。”   北鸣的眼神越发坚定,沉声说道:“我想要疯上这一次。”   德景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他说道:“给我一个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   北鸣大笑出声,似乎觉得这话说的好生离谱,片刻后倏然敛去笑意,面无表情说道:“难道你忘了现在中州是个什么局面?”   “还是说这些年天南的安逸生活让你忘记了我们身上的师命,忘了怀素纸的手上沾满了同门的鲜血,忘了她想要做什么?”   他盯着德景全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只要你没有忘记这些,你就不应该向我讨要理由。”   德景全安静了会儿,解释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必须要为其他人考虑。”   北鸣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向外走去,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放心,我会死得干干净净,你不用害怕。”   ……   ……   那场彻夜的谈话是意义的,至少虞归晚没有再流连在外。   就像她不爱聊天那样,她也不是一个爱睡觉的人,与怀素纸回到竹舍后,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过上了往常的日子。   煮茶,喝茶,修行,读经。   怀素纸很喜欢这样的她,更喜欢这种仿佛变慢下来的时光,听着书页被掀过去发出的声音,便觉得悦耳。   时间就这样无声流逝。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虞归晚合上翻阅过很多次的剑经,出去了一趟。   怀素纸没有在意,故而意外。   因为虞归晚居然把一道菜给带了回来,香味随着晚风扑鼻而来,是天南最近这些年极有名的椰子鸡。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能吃饭吗?”   “当然可以。”   “那你为什么要问?”   怀素纸无言以对。   虞归晚坐下来,看着尚未煮好的那一锅椰子鸡,与满桌待涮的配菜,便觉得那位执事弟子的古怪眼神都无所谓了。   怀素纸在她对面入座,心想自己来到天南固然看了不少风景,但确实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理应要尝一尝这边的风味才算是不虚此行。   在等待烧开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神色略微古怪了起来。   从虞归晚离开到现在,最多只有半个时辰,天渊剑宗乃真正的世外之地,不是岱渊学宫那样的地方,为何能如此之快地端上来一锅椰子鸡,还有满桌的配菜?   这未免太奇怪了些。   难道是一切都早有准备?   怀素纸若有所思。   她望向远方,那是天渊剑宗主峰所在的位置,心想前辈您总不可能一直在看着我和归晚吧?   “你看那边做什么?”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眼神明亮,都是好奇。   PS:最近的状态的确很差,所以更新拉稀成现在这个样子……总之,先从每天强迫自己两更开始调整吧,希望能慢慢地好起来。 第四十七章 择一而终,大劫临身   椰汤清美,鸡肉鲜嫩,怀素纸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虞归晚的问题,邀她举箸而食,认真地享受着这顿味道很是不错的饭。   自日落黄昏至星光如水,这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毕竟火锅这种东西有意思就有意思在,只要你是愿意一直吃下去,那就能吃个天荒地老。   直到满桌配菜将尽时,两人才是暂且放下筷子,尝了几口清甜的椰汁,忘掉前事,开始说别的话。   “还有两天。”   说这句话的时候,虞归晚一边轻呼着气,一边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看上去莫名可爱。   她说道:“你就要走了。”   怀素纸嗯了声,又补充道:“只要不发生意外,大概就是这样了。”   虞归晚没有不舍,但也觉得这时间太短暂,想了想,很认真地挺直腰身,说道:“我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   怀素纸见她如此认真,便也神情端正,说道:“好。”   “你说都要在一起,那除了我跟谢清和之外,你还要和谁在一起?”   虞归晚的声音十分平静,但要是静下心来,便能听到最深处的那一丝微颤。   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提防,又或者别的什么。   怀素纸没有说话。   竹舍里很安静。   火锅的沸腾声已经听不到了,素菜荤菜都沉到了锅底。   仿佛虞归晚如止水的道心那般。   就在她以为自己听不到答案,以为这场谈话仅止于此的时候……   啪的一声轻响。   一道清冷而决绝的剑意笼罩竹舍,阻断外界可能存在的目光,以及窥视。   怀素纸放下右手,认真说道:“你,清和,师父,姜白,南离。”   虞归晚听完后,安静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发现遗漏了一个名字,看着她问道:“那怀云呢?”   怀素纸神情平静如前,轻声说道:“我觉得我和她更像是母女,这个不够准确,但十分相似的关系。”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   如果说她和怀云之间没有感情,那无疑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但她这半年间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确定那不是情爱,而是更类似于亲情的相互依存。   “母女吗?”   虞归晚轻声说着,回想着自己见过的她们,那些相处时候的轻微细节,便也不再抱有疑问了。   她继续说道:“你太贪心了。”   怀素纸不否认,因为无法否认,说道:“嗯,是很贪心。”   虞归晚忽然有些生气,说道:“现在的问题不是你开口承认,你说自己的确贪心就能解决的,你想要都在一起,那就必须要好好去想这件事该怎么解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反驳但就是全都要的行径。   怀素纸说道:“我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经验,昨夜与你的谈话,是我在这件事情上踏出的第一步,我接下来会认真思考该用怎样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说这句话时,她的咬字十分清晰,态度格外端正,可谓是一丝不苟。   虞归晚无言以对。   怀素纸看着她,继续说道:“至于为什么承认,即是因为我不习惯撒谎,肯定会被你们看出来,也是我始终认为这种事情没有说谎的道理。”   虞归晚心想我之前也没看出你是个这么贪心的人,你真要骗我,那我或许就被骗了。   这般想着,她心中忽有恼意莫名生出,很是生硬地补了一句话。   “不说这些了。”   她举箸夹起被煮的零碎的一片鱼肉,连蘸料都不过,便直接放入唇中,了无滋味地吃着。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果然是不同的。”   “什么不同?”   “你现在的样子和你在中州还有北境都不同。”   “这句话你之前已经说过一次了。”   “是的,但有些事情就是值得重复的,比如你现在的样子很可爱。”   这时候的虞归晚当然是可爱的。   她的颜容极为精致,本就有种瓷娃娃的感觉,此刻眉眼间蕴含着微恼之意,非但没有毁去那种意味,更是彰显出一种独特鲜活之意。   ——当年谢清和与虞归晚初见之时,就因为这种恬静精致而认为后者擅长装腔作势,直到很久以后才消去了自己的敌意。   然而虞归晚听完这话以后,眸子里的恼意却更深了。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你以前不对我说这些话,就不要现在来对我说这些话,这样做很没意思,就算我知道这是真的,我也会觉得你很假。”   怀素纸无话可说,因为这是事实。   哪怕她不是这么想的。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她其实也不是那么的聪明,是一个会愚蠢的人。   这种愚蠢在下一刻化作很多的画面,在她的识海中飞掠而过。   比如谢真人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直接降下法旨取消婚事,怀素纸与谢清和就此断绝来往。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更差的……很可能是谢真人因此事深感羞辱,亲自出手来杀怀素纸,以此为清都山雪耻。   百年宏图与大业,元始宗的野心与复兴,就此东流而去不复还。   一念及此,虞归晚顿时担心了起来,小脸微微苍白,眸子里满是忧虑。   她不假思索直接问道:“谢真人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话题又绕回来到这里,先前才强调过不要再说的事情。   虞归晚神情凝重说道:“我和谢真人不熟,但我觉得没有哪个父亲会同意你的做法,所以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怀素纸看着她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说道:“想过。”   虞归晚松了口气,然后怔住了,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松上这一口气。   她连忙蹙眉,像是事情已经坏掉了那样子,声音微沉问道:“那你是准备怎么解决的?”   怀素纸这才明白过来她紧张的原因,微笑说道:“还是实话实说,就像昨夜和你说话那样子。”   虞归晚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这句话很好笑?”   “呃……”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竟是生气了,解释说道:“这样说是不想让你担心,而且我也不会撒谎,没有瞒过谢前辈的可能,倒不如诚恳交代。”   虞归晚不说话了。   这当然不是在沉思,而是在生闷气。   不管怎么想,她现在都觉得这件事过分荒唐,毫无道理可言。   但她现在要是生气了,那怀素纸会怎么想?   不只是觉得她在担心吧?   肯定会被认为她心里已经答应了,无非是囿于脸皮太薄而羞涩的缘故,不肯点头答应。   要不然她有什么好为这种事情担心的呢?   “我吃饱了。”   虞归晚冷漠说道,接着就站起身来,离开竹舍。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没有像昨天那样走远,而是留在了外头,静静晒着月光,便留了下来。   满桌残菜,总归是要收拾一下的,要不然也太难看了。   竹舍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我有一个地方要去。”   “嗯?”   怀素纸没有抬头。   虞归晚安静了会儿,说道:“你陪我一起。”   怀素纸有些意外,但没有多想,理所当然地道了声好。   ……   ……   翌日清晨,两人便已出发。   虞归晚要去的那个地方不在天渊剑宗,是山门外的一座小镇。   小镇繁华,但吵闹中又带有几分宁静之意,而行人脚步悠悠中又能见到匆匆,仿佛彼此并不活在同一个地方。   走过镇中长街,绕过几条小巷,听着卖花的声音,两人低调行至某座偏僻石桥旁,便看到了一个戴着斗笠的高大汉子正在河边垂钓。   怀素纸看着这人的身影,突然生出一个猜测。   下一刻,虞归晚证实了她心中那个推断的一部分。   “见过白泽大人。”   少女微微躬身,极其端正地行了一礼。   怀素纸敛去思绪,随之行礼。   天渊剑宗内的老人不少,但虞归晚自幼跟随顾真人习剑,又有当代掌门的照看,地位极为特殊。   有资格让她特意走上一趟的存在,整个天南屈指可数,很好猜。   “后面有椅子,自己找张坐吧。”   白泽的声音很复杂,但不是情绪上的复杂,而是即浑厚又虚弱,轻快又沉重,欢愉又悲痛,仿佛起于无数人的口中那般,令人闻之而生出困惑之意。   如果是寻常境界的修行者,很有可能会因此道心生出裂纹,不能自已。   怀素纸回忆起刚才见到的那些画面,心想果然如此。   倘若她没有猜错,小镇沿途所见的一切人,极有可能都是这位神兽的化身,甚至是一个念头。   想到这里,她的视线落在那根鱼竿上,心想鱼儿总不会也是吧?   “弟子有一事不解。”   虞归晚认真说道:“恳请白泽大人解惑。”   白泽问道:“何事?”   怀素纸再次意外,心想这未免也太好说话了些。   早在昨天夜里,虞归晚就在为接下来的那句话在做准备,此刻自然不会犹豫。   “弟子想问自己的姻缘。”   ……   ……   话音落下,白泽手中的钓竿微微一颤,似乎有鱼儿上钩。   他却不为所动,直到那条鱼儿溜走以后,才是堪堪醒过神来的模样。   他说道:“你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又何必来这里问我。”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那尾银白色的鱼儿身上,心想这难道是推演卜算的代价?   可惜了,姜白不通卜算之道,否则倒是能以此作为借口。   不知为何,自从踏入这座小镇后她总是会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往无关的地方去想。   虞归晚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看着白泽的背影,神情端正问道:“是姻缘如何,不是我喜欢谁。”   白泽似乎没了钓鱼的兴致,放下了那根钓竿,叹息说道:“如果你早上几年来问,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至于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很不顺利。”   虞归晚沉默片刻,看了怀素纸一眼,然后说道:“弟子没有问题了。”   这是她替她问的未来。   “你清楚我的规矩,一问还一问。”   白泽没有回头,说道:“但今日做个例外,你的这个问题落在你身旁那人身上,可否?”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平静说道:“你可以拒绝,不用有任何压力。”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我想先听听问题是什么。”   虞归晚不再多言下去。   “我知道你是谁,谢渊前些天来见我的时候,提到过你的名字,但早在这之前我就好奇了你很久。”   白泽顿了顿,说道:“我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早已有了答案,只不过那些答案终究是隔了一层,我还是想听到一个更为真实的。”   话还没有说完,虞归晚便已经站起身来,向远处走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迟早也会知道,你便让她留下来吧。”白泽的声音再次响起。   怀素纸说道:“我本来也没想让归晚离开。”   虞归晚不再矫情,但也没有坐下。   “上面……”   白泽的声音变得很复杂,这一次是情绪:“准确地说,是天空的背后是怎样的?”   听到这个问题,怀素纸不复平静,神情也变得很复杂。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甚至感到了一阵彻骨寒意,但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长时间的安静。   晨光渐亮,太阳无声破云而出,河面上泛起万片光。   “是无穷尽。”   怀素纸抬起头,望向初升的温和朝阳,想着从前的世界,轻声说道:“那是一个无垠广阔的宇宙,有星辰正在熊熊燃烧,或是死亡,甚至远行,而最深处的黑洞仿佛神明的瞳孔……”   白泽没让这些话说完,打断了她,摇头说道:“够了。”   怀素纸静静等着。   白泽转过身,隔着斗笠看着她,说道:“你给的东西超出了我设想的范畴,我还你一个问题。”   怀素纸想了想,忽然微笑,说道:“那我也问姻缘好了。”   听着这话,白泽的神情再次变得古怪了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劝说。   在他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学会最为重要的事情之一,即是尊重。   虞归晚变得紧张了起来。   因为她听得出来,与先前面对她的问题不同,这一次白泽将会尽力而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白泽开口了。   “如果你择一而终……”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神里满是莫名其妙,缓声说道:“那将会有一大劫。”   虞归晚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话?   这真的不是说错了吗?   凭什么择一而终反而有大劫?!   PS:昨天是请假,这个月还剩最后还剩最后一天假条。 第四十八章 吻别   怀素纸若有所思,片刻后说道:“谢前辈提醒,我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白泽等了会儿,还是没有等到她的追问,好奇问道:“你就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怀素纸看着他,摇头说道:“不想。”   虞归晚在旁一言不发,心想我真的很想知道。   白泽叹道:“难怪谢渊对你的评价如此高。”   话说到这里,他重新坐了回去,随手拾起那根钓竿,继续漫不经心地垂钓。   这大概就是送客的意思。   怀素纸望向虞归晚。   虞归晚想问的早已经问了,自然无所谓离开,轻轻点头。   两人再次行礼,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未走几步,虞归晚忽然反应过来,问道:“白泽大人,您接下来是要闭关了吗?”   所谓闭关事实上就是睡觉的另一种说法。   “不错。”   白泽的声音听着几分懒散,就像是提前犯上了春困:“大概要睡上个一两百年吧。”   虞归晚很是不解,说道:“祖师飞升的时候您也不出关了吗?”   “飞升能有什么好看的?”   白泽无所谓说道:“我又不是没看过,以他现在的境界,雷劫就是一剑斩过去的事情,你要是想看到天花乱坠,朝阳再起双日凌空的画面,那期待必然落空。”   虞归晚蹙起眉头,说道:“如果真是一剑,那不该是空前绝后的一剑吗?”   白泽抬起头,往天渊剑宗的方向看了眼,嘲弄说道:“这个想法很合逻辑,但不是事实,因为你家祖师早在两百年前就能飞升,在人间死赖着不走而已。”   怀素纸心想你果然猜对了。   在万劫门的过往岁月中,姜白曾经和她说过这些事情,觉得那只乌龟很有可能是可走而不愿走,而非境界实力不够。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飞升虽然万般艰难,但并非前无古人之事。   一位千年以降的最强者,怎么也不该囿于人间不得出,唯一的解释是他自己不想离开。   虞归晚对此一无所知,不禁愣住了。   “大概就这么回事。”   白泽埋头钓鱼,朝身后挥了挥手,说道:“再多的我也不能说了,你有本事就让那货自己开口,我可不想得罪他。”   虞归晚醒过神来,不再多想。   都是前人之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两人循着来时的路返回,唯一不同的是,她们这一次没有御剑而行,只依双脚而行。   山道漫漫,沿途风景如画。   风起时,云雾在山间壮阔起伏,然后无声消逝。   “还有一天。”   虞归晚忽然说道:“你回去中州以后,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   怀素纸有些不解,心想这个时候就做告别,未免太快了些吧?   她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轻声说道:“嗯,我想一直活下去,所以你可以放心。”   虞归晚接着说道:“等你离开……朱颜改你也一起带走吧。”   怀素纸闻言微怔,旋即蹙起了眉头,准备开口拒绝。   朱颜改不仅仅是一道九阶飞剑,更是天渊剑宗的权力传承象征之一,仅次于掌门真人手中的君不见。   此剑短暂落入外人手中,尚且有理由用作狡辩,但虞归晚此刻的意思,显然不是十天半月,而是数年。   “我想过了。”   虞归晚往前走着,与山道上泛红的落叶擦肩而过,声音如常平静:“接下来这些年我都会留在天南,朱颜改留在我身边,不管怎么想都很浪费。”   “至于你担心的问题,我也有认真思考过,掌门真人同意的可能很大,因为他已经决定支持你,在没有办法宣告天下的现在,让你握着朱颜改也算是一种隐晦的表态。”   她顿了顿,接着认真了起来,说道:“最重要的是,你需要它。”   怀素纸没有说话。   因为话都被说完了。   她偏过头,望向始终不曾看她一眼的虞归晚,看着秋日映照下的精致侧脸,认真说道:“我会好好活着的。”   虞归晚嗯了声,不再多言。   怀素纸收回视线。   某刻,她轻声说道:“你不好奇刚才那个关于天上的问题吗?”   虞归晚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好奇的,但是有什么意义呢?”   怀素纸说道:“意义?”   “嗯,意义。”   虞归晚想了想,停下脚步,抬手指向远方的一座山峰,问道:“你觉得不是修行者的凡人,真的可以登上那座山吗?”   怀素纸摇头说道:“很难。”   “是几乎不可能。”   虞归晚摇了摇头,看着她说道:“飞升就像这些好看的山峰一样,它会出现在人生的路途中,就在那里静静地伫立着,却又怎么都上不去。”   怀素纸听懂了她的意思,不再多言。   虞归晚望向蜿蜒崎岖的山道,心想修行真的是很难的一件事。   哪怕她早已认清了这一点,此刻还是有所感慨。   “接下来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吗?”她不想沉浸在这种情绪中,转而问道。   “没了。”   “那就什么地方都不去。”   “好,晚饭吃什么?”   怀素纸问得十分自然。   虞归晚微微一怔,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是修行中人,境界极高,何以执着这些?   更重要的是……今晚到底吃啥,这个问题真的很不好解决。   总不能再吃一顿昨晚的椰子鸡吧?   那该吃什么呢?   虞归晚想着这个问题,眉头可爱地皱了起来,咬着下唇,连脚步都在不知觉间放慢了。   怀素纸与她并肩,看着她苦恼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提议说道:“酱大骨也可以……”   “不行!”   虞归晚否定的毅然决然,格外强调说道:“我吃过很多次了,这边的酱大骨味道都不对,就没一家是对的!”   怀素纸怔住了。   下一刻,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听着那明明悦耳的笑声,虞归晚却无法高兴,面无表情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怀素纸忍住了笑意,莞尔说道:“没什么。”   “天南不是阳州城那种地方。”   虞归晚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里有很多好吃的,你不用担心不知道吃什么,今晚和明天你肯定都能吃的很好。”   事实的确如此。   天南在饮食方面极负盛名,而阳州城明明临近岱渊学宫,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在东南一带可谓是举足轻重,但好吃的东西却偏偏不多,往往都是别地的名菜。   有一道菜倒是名气极大,但却不是什么好名,连当地人都不爱吃。   听说是叫什么醋鱼?   怀素纸和很多人在阳州城中流连过,却从未有一次尝过这道菜,如今回想起来,倒也真有几分好奇。   可惜了。   天南不见得能有这道菜。   她想着这些却笑得更愉快了。   虞归晚有些不满地看着她,问道:“那你有什么想吃的?”   怀素纸不假思索说道:“都可以。”   虞归晚沉默了。   “都可以,那也总也该有一个范畴吧?”   “我没有忌口的,只要不是太奇怪的东西就好。”   “太奇怪的东西我也不会吃啊,而且我问你的是你想吃什么。”   “想不到什么特别想吃的。”   “……真的吗?”   “嗯。”   “所以只能我自己一个人想了?”   “应该是这样的。”   “好吧。”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虞归晚,发现少女正面无表情。   她不禁迟疑,心想这是否有些过分了,但又觉得这时候的虞归晚尤为可爱,很想要多看几眼,犹豫片刻过后,虽是担心,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很认真地告诉自己,大不了以后再还回去,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毕竟就今晚与明天,最多三顿饭。   至于到时候该怎么还回去……云妖对这方面十分了解,云园食单也差不多该完书了吧?   ……   ……   时至深秋,岱渊学宫满地金黄,风光更是烂漫。   云妖坐在窗边,看着缓缓飘落的枫叶,再次无法抑制地思念了起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小姑娘见夜色已深,叹了口气,站起身点燃几根烛火,照亮温暖小楼。   有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云妖没有回头,因为来者是江半夏。   离开怀素纸的这半年间,她除了圣女殿下的师父,几乎没有见过别人,日子过得很安静。   大多数时间都是修行,偶尔提起笔去写拖了很久的云园食单,但直到现在还是没能完书……所以她真的应该一起去天南的,那边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至于请教白虎与青龙的事情,江半夏最终还是没有让她亲自登门拜访,而是选择代为效劳——因为不希望龙与虎都被她给吓到了。   毕竟她只要不真的出现在眼前,那这两位就还有骗自己的余地,当作什么都看不见。   云妖虽是小姑娘,但也懂得大道理。   如此无聊无趣的一段时光,她始终维持着安静,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唯一可惜的是,死生轮转真章的进境不如何,短时间内并无大成可能。   “她准备回来了。”   江半夏在云妖身旁坐下,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疲惫。   云妖睁大了眼睛,连忙问道:“什么时候?”   江半夏说道:“大概就是这几天出发,但回到中州还有一段时间。”   “这么快吗?”   “嗯。”   “路上会不会遇到意外?”   “以天渊剑宗对天南的掌控力,除非是周美成有意放任,否则不该有意外。”   “但我想去接圣女殿下。”   云妖微仰起头,一脸诚恳地看着江半夏,可爱且可怜兮兮。   小姑娘入世以后,抛去吃不谈,最擅长的无疑就是撒娇卖萌讨圣女殿下喜欢。   她在这方面的造诣,与当年的谢清和可谓是不相上下,都已经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到青出于蓝,堪称登峰造极境了。   然而江半夏岂是寻常人。   “我要想想。”   “请尽快!”   云妖往后退了一步,神情真挚地向江半夏行了一礼。   然后小姑娘发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要别人同意?   这世上有谁能阻止她的吗?   江半夏看都不用看,就猜到她在想些什么,漫不经心说道:“你不怕素纸生气?”   云妖怔了怔,心想好像是这样诶。   江半夏没有深究,很自然地换了话头,说道:“有几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   云妖醒过神来,眼里有些好奇。   这半年间,江半夏从未要她做过哪怕一件事,现在还是第一次。   “我现在不方便离开学宫,有些人只能是你去救了。”   “谁?”   “当然是元始宗的人,比如你见过的临川。”   “噢,这个人我有印象,没有问题!”   “具体的情报我稍后会给你,你把他救下来后,直接扔到元垢寺去就好。”   “好。”   云妖想了想,又问道:“我可以假扮成你吗?”   江半夏微微一怔,说道:“为什么?”   云妖说道:“因为这可以故布迷阵,他们肯定会很奇怪,难道这世上有两个黄昏吗?要不然你为什么就在学宫,外面还能再出来一个黄昏?!”   小姑娘越说越觉得这事儿靠谱,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跃跃欲试。   江半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只觉得这天真可爱的程度应该是三个月大的怀素纸,却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可以试试。”   这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拒绝,被缠着解释反而麻烦。   一念至此,她更加思念那个不孝的徒弟了。   “就今夜出发吧。”   江半夏敛去多余思绪,看着云妖说道:“低调一些。”   云妖担心问道:“我离开了,你不会出事吧?”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这世上有资格来杀我的人无非那么几个,都不是冲动的人,不必担心。”   云妖想了想,确定是这么个道理,不再多想。   小姑娘往小楼一角走去,准备好好地洗上一个澡,然后远行。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问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打?”   这问的当然是决战。   江半夏淡然说道:“最多在十六年后。”   云妖想着离开北境至今的日子,算了算,说道:“那还有很久吧?”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说道:“看上去是这样的,但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你此刻觉得遥不可及,回过头来看,很可能只是眨眼的瞬间。”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望向夜空,无法抑制地开始想念。   繁星在天。   那个姑娘在南方。   而她和她的吻别却是在半年前了。 第四十九章 你欠我的桂花糕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进小楼。   江半夏抬起手,把随风轻飘的发丝拢至耳后,眼帘也微垂。   那些怀念仿佛也被这阵风吹散了。   云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天真如旧,稚意不减。   “唔,这个我也不懂,反正我先去把你要救的那个……临川,嗯!临川给救了,然后就去找圣女殿下。”   江半夏嗯了一声,说道:“麻烦你了。”   云妖早已习惯了她的平淡模样,不觉得是轻蔑,说道:“等会儿我洗澡快一点儿。”   江半夏摇头,说道:“不用着急,我还没把情报拿回来。”   “那你得多久?”   “半个时辰。”   “诶,我没法洗那么久。”   云妖微微蹙眉,一脸为难。   江半夏无言以对,心想三个月大的素纸,应该不会有这种困惑吧?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披上一件罩衣,往姜园外走去。   当她大门外时,有水声隐约响起,落入耳中。   其中似乎还掺杂着小姑娘的欢快歌声。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   江半夏默然地走着,静静地听着,知道这歌必然是怀素纸唱过给小姑娘听的。   只是……这不该是一首欢快的歌吧?   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但很快又消失了。   是该欢快,毕竟很快见面了。   不像她。   江半夏忽然醒过神来。   这些思绪,不,愁绪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此莫名其妙的矫情?   甚至称得上是不堪的叨叨絮絮?   显然都是那个不孝徒的错。   她蹙起眉头,识海中的诸般念想顿时一空,开始思考当下真正重要的事情。   就像怀素纸在天南得知的情况那样,如今元始宗或者说整个魔道的情况都不怎么好,最关键的原因当然是玄天观。   明景道人身死后,玄天观的掌门之位迟迟未能落定,如此情况下,其门中的各方势力只要想去争掌门之位,就必须要继续维持与元始宗的战争,否则便会被人以大义为理由排挤出局。   临川在盛夏时节遭遇那场围杀,即是玄天观在这段时期内最为卓越的战绩。   这位魔宗长老险些命丧当场,艰难地依靠着自身在益州多年经营下的后手,以及受过怀素纸帮助的当地宗门的及时支持,好不容易找出了一条生路,已然安定下来了一段时间,伤势渐愈。   江半夏当然不喜欢这件事,但如今她的精力被尽数牵扯在岱渊学宫与那些老人们对峙,已经无暇理会其余事情。   ——至于为什么学宫的老人们在被告知她可能是黄昏后,还是隐而不发,没有以此来对她攻讦的原因很简单。她早在百年之前就是岱渊学宫的江半夏,于世间颇有名声。在那些老人的眼里看来,她当然是学宫的人,那现在这件事便是内斗。既然是一场内斗,就绝不可能让外人插手,无论以什么理由。   当然,这一切至为关键的原因是学宫的老人们对那场秘密的和平谈判抱有极大的期待,认为这是能为岱渊学宫带来无上荣耀的事情。   那日怀素纸之所以在梅园踏血寻梅,为的不就是斩断这些老人把手伸向这场谈判吗?   江半夏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本已接受这个局面,然而近些天神都吹来了一阵风。   秋风里尽是杀意。   玄天观的几方势力已经达成和解,暂时摒弃彼此之间的矛盾,决定先行推选出一位掌门真人,尽快解决门中的乱局。   现在的玄天观中无大乘真人,资历底蕴最老最深的丘中生也然身死,剩下的几人确实很难选择,最终便定下了一个直接的赌局。   谁能杀死临川,那谁就是下一任玄天观掌门。   得知此事后,江半夏最先准备修书一封送往元垢寺让禅宗出手救人,但如今怀素纸准备自天南归来,那怀云就不用再继续藏下去,有了出手的余地,她便放弃了原先的决定。   ……   ……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江半夏回到姜园,把取来的情报递给沐浴过后的怀云,轻声说道:“救下临川,放到元垢寺后,你便向五净讨要说法。”   话至此处,她的声音变得格外冰冷:“问这秃驴为何见盟友遇险而不救。”   云妖认真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下了。   江半夏接着说道:“然后你以最快的速度去接素纸,路上记得不要贪看风景,更不要贪嘴,不能有半点的拖沓。”   “我又不是笨蛋。”   云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有些抱怨说道:“怎么可能贪看风景。”   江半夏置若罔闻,示意她可以走了。   云妖站起身,伸了个满足的懒腰,旋即一步踏出,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夜空里多出了一道渺不可见的流星。   ……   ……   神都,深宫露台。   南离翘起双腿,躺在榻上,闭着眼睛。   沈依澜坐在一旁,为她揉捏着肩膀,动作很是认真,难以挑剔。   深秋的风吹来,掀起衣裙一角,露出如凝脂般的肌肤。   南离似乎有些受冷,睁开了双眼,眸子里满是烦恼。   沈依澜一直留意着自己的师姐,见她如此,低声说道:“师姐,您是在担心玄天观吗?”   “不是。”   南离摇头否认,很是疲惫地说道:“我是在想天渊剑宗。”   沈依澜作为她的心腹,对天南的局势自然有着一定了解,说道:“至少暮色已经被留在那边半年了。”   尽管中州五宗最开始的谋划,是逼迫这位妖女陷入天南的泥潭当中,与天渊剑宗的内务或者域外天魔纠缠上,但这是最为理想的局面。   没有人觉得这一定能成功,故而都能接受现在的结果。   南离沉默不语。   她不曾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担心的当然不是这样,而是别的事情。   比如她前些天为了保下临川的性命,铤而走险向师父传递情报,是否落入了莫由衷的眼中。   比如师姐的伤势现在怎样了。   比如她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她现在是道盟之主,再也没有人能教她做事了,却开始怀念起那些被管教的日子,真是讽刺啊。   南离忽然说道:“我要去见莫前辈。”   沈依澜微惊,心想师姐您最近都没去见过莫大真人了,为何今夜突然起意?   这般想着,她的身体已经下意识站了起来,开始去准备接下来的事宜。   如今的南离贵为道盟之主,当然不再需要浪费时间的通传。   半刻钟过后,这场私下的会面便发生在一座宫殿里。   烛火幽幽,光线昏暗。   南离对莫由衷行了一礼,平静说道:“我准备去见暮色一面。”   莫由衷听得很清楚,话里说的是准备,而不是想。   这就代表今夜的临时见面,不是为了征求他的意见,而是一次通知。   “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是慈祥,就像身旁的烛火那般,给予温暖。   南离看着他,平静说道:“维持谈判,稳定局势,为西南和元垢寺那边的事情争取时间。”   这个理由无比正当,任谁也挑不出来毛病。   更何况莫由衷也没打算挑毛病。   他温和一笑,说道:“那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不等南离开口,他继续说道:“如果你担心暮色忽起杀心,我可以和你一起走这一趟。”   在来这里的路上,南离早已想到了这句话。   “以暮色性情判断,对我暴起杀心的可能不多,更何况我看似举足轻重,对战争的胜负却不做真正影响。”   她顿了顿,接着情真意切地说了下去:“但真人所言甚是,我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理应避免这一切赌命的行为。”   莫由衷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似是感慨说道:“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很好,明景很久以前就和我说过,你才是道盟真正的未来,如今你也算是逐步在印证他说过的话了。”   “麻烦真人您了。”   “何来麻烦,不与你走上这一趟,我不也就是在神都枯坐吗?而且我也确实想见她一面。”   “见暮色一面吗?”   “你和暮色见得多了,对她自然不以为奇,但我却只和她见过一面,很难不好奇。”   “我有些好奇,真人您上一次和她见面说了些什么。”   南离问的很诚恳。   莫由衷答的十分随意:“那次见面是争哀帝道果之前的事情了,我问她要不要做道盟之主,而她拒绝了我。”   南离闻言微怔,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心想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师姐你到底有多少秘密瞒着我?   下一刻,她忽然醒过神来,因为这世上哪有如此好的事情。   这就是一颗甜蜜而毒辣的糖果。   莫由衷笑着说道:“这一次见面想来也会很有趣。”   南离忽然问道:“如果有机会杀死暮色,前辈你会出手吗?”   “不知道。”   莫由衷沉默了很长时间,摇头说道:“从感情上来说,我很想为明景报仇,但理性上来说,暮色的死似乎不足以决定这场战争的大局,只会让局面更不可收拾。”   话止于此。   南离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她听得出来,这句话是真话。   然后她想起了修行界的一个传闻。   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据说当年有过成仙的可能,后来之所以无望飞升,是因为他太过在乎人间事,以致道心早衰。   从这理性与感性粘乎挣扎看来,这个传闻很有可能是真的。   南离想到这里,心中却无敬意油然而生。   因为她不想怀素纸也是这样的人。   ……   ……   怀素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远在中州发生的那些事情,此刻的她自是一无所知。   入夜后,天南迎来了深秋的第一场雨。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可避免地夹杂着寒意,怀素纸和虞归晚却没有留在竹舍里,反而坐在了雨纷纷的屋外。   两人躺在摇椅上,与满天雨云相对,静静看着那些被远方灯火映照出色彩的雨丝,任由衣裳微湿。   这样的安静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一道剑光无声破开雨幕,温柔出现在她们的身旁,带来一封剑书。   虞归晚坐起身来,摘下那封剑书,看过后说道:“掌门师叔同意了,唯一的要求是,让你不要随意动用。”   怀素纸看着她,认真说道:“谢谢。”   这封剑书里说的当然是外借朱颜改的事情。   “嗯。”   虞归晚没有客气,又道:“等日出,不,天亮之前你就走吧。”   怀素纸怔了怔,不解问道:“出事了?”   虞归晚看着她认真说道:“是我不想再被你追问吃什么了。”   怀素纸不说话。   虞归晚安静了会儿,抿了抿唇,问道:“难道这个理由不好吗?”   “很好。”   怀素纸摇头说道:“但你不是这样的人。”   虞归晚想着剑书里的内容,说道:“总之,事情就这样定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天空,感受着落在脸上的丝丝秋雨,轻声说道:“有些遗憾。”   虞归晚听着这话,心想我也很遗憾啊。   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   ——剑书不止交代了朱颜改的去向,更告诉了她中州五宗埋在宗门里的内鬼已然显露痕迹,线索来自于那位符青枫峰主。   简单些说,就是这位符峰主在那场谈话后觉得北鸣此人不妥,与周美成在私底下会面谈论这件事,然后两人决定暂时抛下日后的矛盾,先行处理当下的问题。   怀素纸猜不到这背后的缘故,但知道虞归晚必然不舍自己,却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便是不得不做。   秋雨淅淅沥沥着,仿佛永远都不会节数。   可是,天终归是要明亮的。   虞归晚不说话,因为愈发不舍。   怀素纸同样不舍。   同样的情绪在空气里无声流淌着,不必通过眼神交换,不必以言语来叙说,就已经浸满了两人的身心。   虞归晚越来越难过。   难过到最后,她反而笑了起来,笑容莫名洒然。   怀素纸望向她。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现在是秋天。”   “嗯?”   虞归晚别过头,躲开她的眼神,声音微不可闻:“应该是……是吃桂花糕的时节了吧?”   PS:下一章结束虞归晚的情节,最近的状态实在一塌糊涂,更新和生活都烂透了。   唯一庆幸的事,我想写的怀素纸和虞归晚那种淡淡相处的味道应该是写出来了一点,可以稍微安慰自己。   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我给自己的目标是十八万字,现在看来应该是很困难了,争取月底不补更也能写个十五万吧。 第五十章 都要吃   话一出口,虞归晚顿生悔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的这句话,只觉得这真的很没道理……那就索性更没道理一些吧。   然而,少女终究是剑修。   在刹那的迟疑后,她平静而英勇地回过头,坚定地与怀素纸对视,唯有眼眸的最深处能找到几分依稀的怯意。   一切只在瞬间。   怀素纸才刚刚从桂花糕中醒过神来,回想起这三个字的意思,便迎上了她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要吃桂花糕。”   怀素纸心想这也太突然了些。   她有些迟疑,不是矫情,而是想到虞归晚之前的态度,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你为什么突然就要吃桂花糕了呢?   她问道:“不会觉得和之前的自己截然相反吗?”   虞归晚平静说道:“就像你也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和之前截然相反那样。”   怀素纸无言以对,因为这是事实。   片刻后,她认真说道:“好。”   听到这个字,虞归晚闭上眼睛,不加掩饰地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却坐了回去,在躺椅上看着今夜的天空,看着被灯火照亮的万千雨丝,什么都没做。   某刻,她忽然笑了出来,笑声清脆悦耳。   “真好。”   “嗯?”   “就是觉得这样能得到回应,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那就好。”   “你会觉得为难吗?”   “啊?”   “因为我不笨,知道这件事很突然。”   怀素纸听着这话,轻声说道:“我也觉得这有些突然,但其实没什么,只要我们在一起,那这是迟早的事情。”   虞归晚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便也不纠结了。   但她却没有立刻去尝那桂花糕,而是再次望向天空,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这当然不是害羞,什么话都说了,此刻的她还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也不是在等怀素纸主动,因为她其实是一个更主动的人,不后悔也不怯弱,不会看着天边,死在眼前。   她等的是时间,是从前。   等一场大雨滂沱。   等一个天昏地暗。   某刻,夜里秋雨忽盛,不再如丝似缕般温柔。   雨水啪啪落下,带来很多的寒意,竹舍的屋顶声响不绝。   天渊诸峰上的灯火被雨势淹没,光线一片昏暗。   所有的画面都是那么的熟悉,与当年旧皇都在暴雨中奔腾的马车,找不出太多的区别。   是忽然之间的天昏地暗。   虞归晚缓缓坐起身来,偏过头望向怀素纸。   她的动作有些迟钝,有些笨拙与生涩。   怀素纸看着她,眼里都是曾经。   原来都是记得的。   虞归晚确定了这个事实,眸子里流露出满足的意味,便不再等待。   大雨滂沱中,少女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羞涩以最勇敢的姿态亲了下去。   最初的感觉是柔软,紧接着,她怯生生地伸出了舌尖,然后便感受到了那些嫩滑的滋味。   桂花糕的味道不止于此。   还有湿润与纠缠。   甚至是更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秋雨不断下着,竹舍内的灯火幽暗,艰难映出两人的身影。   在繁忙的雨声中,不知为何,隐约能听到摇椅与鹅卵石地面不断碰撞,产生出来的轻微吱呀声。   某刻,两人终于分开。   虞归晚的呼吸有些急促,坐了回去。   也许是累了的缘故,原本无痕消逝在她身旁的雨珠,此刻莫名被剑意斩出了云烟,化作一层淡淡的水雾笼罩了她。   怀素纸望了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抢话。   “你骗了我。”   虞归晚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桂花糕的味道不只是你说的那样。”   当年车厢里,她只对她说了弹嫩与嫩滑,可事实又何至于此?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像是才想起要避雨,走进了竹舍。   怀素纸随之而行。   雨声不绝。   她明白虞归晚颤抖话音中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有说什么。   “我有些饿。”   虞归晚对她说道:“我还想吃夜宵。”   怀素纸怔了怔,心想晚饭才吃过多久,而且如今夜色极深,该去哪里找吃的?   这般想着,她却下意识问道:“你想吃什么?”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微微一怔,没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怀素纸终于反应了过来。   “还是桂花糕?”   “不是。”   虞归晚否认的很拒绝。   灯火侧映下,她小脸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怀素纸忘了是第几次觉得她可爱,微笑说道:“那就糯米糕?”   “糯米糕吗……”   虞归晚想了会儿,觉得这个解释说得过去,可以接受。   于是她转过身。   很自然地,两人再次亲在了一起。   不像是刚才,她们这一次始终站着,是拥抱,便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与先前唯一不同的是,时间短了。   虞归晚往后一步,强自冷静了下来,不再沉溺在那些温柔的滋味当中。   她微微低头,用舌尖舔舐着唇瓣上残留的痕迹,片刻后抬起头,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我饱了。”   怀素纸有些想和她开玩笑,说自己还没有饱,看看她犹豫挣扎的模样,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喜欢你。”   虞归晚的声音突然响起。   怀素纸微微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个。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这是我亲你的理由。”   怀素纸说道:“嗯。”   虞归晚继续说道:“虽然我亲了你,我很喜欢亲你的感觉,但不代表我同意了你的自私。”   怀素纸心想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这种关系算什么,应该是比较复杂的,可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虞归晚低声说着,眼神不再那么坚定,大概也觉得自己现在的做法十分荒唐。   明明什么都已经做了,喜欢也是真的喜欢,却又拒绝承认。   然后她说道:“别人我不知道是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什么择一而终则大劫将至,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此言一出,她心中再生悔意,只觉得今晚的自己真是乱七八糟到极点了。   哪有这样子说话的呢?   怀素纸没有为此感到奇怪,今夜发生了太多仓促的事情,对虞归晚来说都是第一次。   如果少女始终平静着,仍有平日里的绝对理智,那才是真正莫名其妙的事情吧?   “什么事?”怀素纸问道。   “不能再有下一个了。”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是一个很小气的人。”   怀素纸很想为自己辩解,说没有这方面的爱好,但事实摆在眼前,便无法否认。   她嗯了一声,又说道:“不会有下一个的。”   虞归晚想着她从未对自己撒过谎,满意了些,解释说道:“因为你身边一直都有很多姑娘,很漂亮的姑娘,所以我才会这样说。”   还是那句话。   事实的确如此。   早在尚未踏入修行界的时候,怀素纸便与江半夏相依为命,到东安寺外便和虞归晚一朝相见后同游山河,再到北境又在残山乱寺中救下谢清和,让还是小姑娘模样的清都山公主依依不舍追上飞舟,分别以后又再遇上自家师妹南离,往后更是与姜白沿着雪路浪游……   不提云妖,这也足够多了。   如今回想起来,她这一生鲜有孤寂一人的时候。   怀素纸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虞归晚没有在这上面执着的想法,望向窗外,说道:“快到你离开的时候了。”   时间走的太快。   秋雨未止,天色依旧昏暗,但黎明不只是对景色的一种概括,更是对时间的描述。   而人在临到离别的时候,往往会生出很多的勇气。   “你真的喜欢我?”   “嗯。”   “是什么时候?”   “很难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因为我们是从友情到爱情?”   “好像是这样,我真正确定自己喜欢你的时候,其实是旧皇都。”   “为什么?”   “可能是你那时候被姜前辈打的不能还手,不得不狼狈逃走,让我觉得你变亲近了。”   “……真有道理啊。”   “但其实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虞归晚说的很坦然。   怀素纸接受的也平静。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们没有再说话,因为该说的都已经说完。   秋雨微减,不再滂沱。   怀素纸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她收好朱颜改,没有撑起一把油纸伞,平静地踏入雨中。   还是那一袭黑裙。   与来时一般无二。   没有说再见。   因为她们都知道,彼此肯定会再见。   那又何必废话?   ……   ……   虞归晚目送着怀素纸的离开,待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后,同样步入雨中,却是截然相反的道路。   身化剑光而行,她于顷刻间来到主峰最高处。   与那日不同的是,这一次见面的地点不在悬崖之上,而在正殿里。   周美成坐在主位上,符青枫站在一旁,神情皆低沉严肃。   “怀素纸走了?”   “嗯。”   虞归晚平静行礼。   符青枫点点头,然后望向周美成,缓声说道:“我以为最好的时机,便是怀素纸即将离开天南的前一刻。”   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即是主动泄露消息,以此引出藏在天渊剑宗的那些内鬼。   周美成沉默不语。   就像怀素纸的离开那样,这件事发生的相当急促,符青枫是在昨夜才主动告知自己对北鸣的怀疑。   简单些说,如今的所有都是怀疑,从未有过确切的证据。   周美成不得不考虑,这或许是符青枫借中州五宗为由,委婉请走怀素纸,避免其掺和进天渊剑宗内务的一种手段。   而北鸣此人查到最后其实是清白的可能。   他不是此刻才想明白这些事情,之所以同意符青枫的提议,当然是因为他本就希望怀素纸离开。   想到这里,周美成最终还是决定求稳,便像他过往做的那样子。   “没有必要。”   他声音沉静如常:“怀素纸若是出事,对本宗局势的影响太大,此事应是但求万无一失,不能有一丝的铤而走险。”   符青枫微微摇头,说道:“如果怀素纸是这么容易出事的人,那她早就该死了,又怎能活到现在?我相信她得知此中内情,定然也愿意以身作饵。”然后他望向虞归晚,说道:“师侄以为如何?”   虞归晚平静说道:“师叔您要这样做,应该在之前告诉我,而不是现在。”   符青枫闻言后,便不再多说下去。   很显然,这件事他早就提过,只是被周美成的沉默给拦了下来。   此刻再一次提起,是希望借虞归晚之手把事情做成,被拒绝后便也熄了心思。   殿内很安静。   气氛有些压抑。   周美成知道符青枫心中定然不快,缓声说道:“时间还有很久,事情不必着急在一时,比起中州五宗留在本宗的内鬼,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符青枫神色微凝,问道:“是天渊?”   “不错。”   周美成眼里流露出担忧之色,叹息说道:“域外天魔似乎已经得知祖师入死关的消息,前阵子的那场异动只是开始,远远不是结束。”   符青枫沉默不语。   周美成说道:“中州五宗的颓势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为了挽回这种局势,他们便更需要本宗的支持,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中立,而我不想撕破这种脸面。”   虞归晚有些不解,心想要是把内鬼给抓出来了,中州五宗不更应该赔礼道歉吗?   “给中州五宗留一丝颜面,便能换来源源不断的支持,何乐而不为?”   周美成走出幽暗宫殿,望向雨仍未停歇的天空,带着倦意说道:“从北鸣入手,内鬼继续查下去,但一切在怀素纸离开后。”   这就是定调了。   符青枫没有反驳,说道:“谨遵掌门法旨。”   虞归晚心想这行事真的很粘乎啊。   想到这里,她望向那座在秋雨中孤独沉默着的山峰,心想祖师你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人?   ……   ……   天南与中州的界线是一座隔绝两地的长城。   如今这座长城早已化作景点,是修行界里仅次于神都的数个繁华之地,人流如织,每日于此停靠降落的飞舟更是将近百艘。   南离立于飞舟之首,看着那座雄伟至极的长城,心生感慨,叹息说道:“难怪天渊剑宗与清都山交好至今。”   莫由衷就站在她身边。   PS:稳定更新! 第五十一章 天若有情   “是处境相同,故身同感受。”   莫由衷的视线从长城延伸至远方,仿佛看到了那道天之痕,说道:“可以用志同道合来形容。”   清都山立派三万年,从来都是身居最前线,与北境以北相接,天渊剑宗的开派祖师亦是将山门坐落于天渊之前,始终居危,不曾有过搬山的念想。   位于人间南北,隔世相望的两个宗门,便有了一种相同的独特气质,彼此间又没有根本利益上的纠葛,交好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收回视线,不再去想这些无意义的事情,转而问道:“你准备在长城见暮色?”   “嗯。”   南离微微一笑,说道:“总不能在这飞舟上见面吧,那她可不见得愿意和我们聊天,而且长城是天渊剑宗的地方,相信她也会安心不少。”   莫由衷不再多言。   这一次出行其实很低调,神都唯有寥寥数人得知南离的离开,没有人知道莫大真人也随之而行。   而飞舟对如今的修行界来说,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奇物,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飞舟即将停靠云台。   南离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雄伟壮绝之长城,转头望向西方。   此刻她即将进入天南与中州的交界,往西边望去,看的当然就是西南,或者说元垢寺。   她说道:“真不知道那边怎样了。”   莫由衷笑了笑,温和说道:“不鸣他人就在那边看着,应该不会出大问题。”   南离不知道这个消息,闻言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那就好。”   然后她说道:“我希望您不要立刻出现在这场谈话里,或者说在情况未明之前,不要对暮色出手。”   莫由衷问道:“为什么?”   南离神情认真说道:“当然是为了千万人的活着。”   ……   ……   “你是谁?”   临川缓缓抬头,眯起眼睛躲避炽烈秋日洒落的光线,望向数丈之外,神情凝重。   那里存在着一团云雾。   云中有人,身影根本无法看清,神秘莫测至极。   “你猜?”   一道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自云雾里流淌而出,但就如同身影那般,让人根本无法辨认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只是听着你猜二字,临川便下意识地想起了掌门真人,眼里不由多出几分困惑。   如果是掌门真人亲至,为何是这般模样?   如果不是掌门真人,这天下又有谁从在先前的围杀当中轻而易举地把他救走,毫不费力?   圣女殿下或许可以做到,但她没道理遮掩身份……   而且这人的声音听着有种装腔作势的感觉。   临川不再多想,沉声说道:“无论您到底是谁,于我都有大恩,在下定当铭记在心。”   云雾中又有声音响起,竟是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   “随我而来。”   话音落下,那团云雾倏然散开,不等临川做出反应,便将他整个人笼罩进去。   紧接着,他只觉得身体与神魂产生激烈震荡,下意识望向云雾之外,只见西南千山化作一道道线条,于瞬息间被无限拉拽延伸变长。   哪怕他对这位神秘人的境界早有判断,确定对方是大乘之境,仍旧为此刻这种快到极致的速度所惊讶。   时间的尺度在这种速度下,变得极为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座寺庙出现在临川的眼前。   他下意识望去,看着门上匾额的元垢寺三字,神情变得更加一言难尽了。   作为元始宗仅存的长老之一,他隐约知晓元垢寺当年做过的事情,这些年来又一直身在西南,潜移默化下当然不喜欢甚至厌恶这群秃驴。   然而此刻的他却只是沉默,没有表达任何的意见。   生死当前,喜好和厌恶又有什么好重要的?   云雾中的那个身影也没给出解释,背负双手淡然前行,拾阶而上,直至那座古老的寺门前,弹了一指。   吱呀-   门轴开始转动,紧闭的寺门竟是随着这一弹指而缓缓打开,响起了不堪重负的声响。   明明身在秋日阳光笼罩下,临川却忽然觉得空气变得极其寒冷。   两道强大至极的力量,正在以那扇古老的大门为界线,进行最为直接的对峙。   临川感知到其中泄露出来的一缕气息,脸色瞬间苍白,身体不断颤抖着。   就在他汗如雨下,以为自己即将死在这连余波都算不上的对峙当中的时候……忽有一阵清风自寺内而来,吹散了那些寒意,便也温暖了他的身心神魂。   “还请施主暂且停手。”   一道带着慈悲意的苦涩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何时,元垢寺的大门后出现了一位身形肥胖的老僧。   临川从未见过此人,却第一眼就确定此人便是五净,元垢寺的当代住持,道盟忌惮至今却又不敢除去的心腹大患,当世最强者之一。   “停手?”   云雾中那人冷笑出声,不屑嘲弄说道:“如果我就是不停手呢?”   听到这句话,临川的脸上却找不出半点惊讶之色,因为他已经彻底麻木了。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接下来无论发生,他觉得自己都能平静接受,不会被触动到。   五净闻言没有愤怒,神情更显慈悲,叹息说道:“那我只能试着阻止施主你了。”   “试着阻止我?”   云雾中那人讥讽说道:“这个时候倒是知道要试上一试了啊。”   五净看着云雾,眼神最深处流露出一缕困惑,沉默了会儿,说道:“施主前来本寺所为何事?”   云雾中人敛去了笑声。   大门内外一片安静。   阳光映照下,藏在云雾中的那道身影渐渐变得高大了起来,极具威严。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那人沉声呵道:“之前定下的盟约是不作数了吗?!”   声落如雷绽,轰的一声巨响!   整座元垢寺霍然开始震动,墙壁与砖瓦疯狂颤抖着,木屑与尘埃如雨般纷纷落下,表面渐有裂缝生出,仿佛这座万年古寺在下一刻就要崩塌。   与此同时,那人的声音继续响起。   “还是说你忘了临川是本宗的长老?”   “又或是你觉得就算他死了,本座也不会为此事与你计较,忍气吞声?”   “今天你不给本座一个交代,就别怪我拆了你这间破寺!”   五净右手持一法印,以低声宣佛号。   他感受着云雾中泄露出来的可怕气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神情悲悯说道:“盟约之事本寺怎敢忘记,施主欲要何交代?”   “算你识趣。”   云雾中那人收敛气息,不再继续压迫下去,傲然说道:“临川的伤势由你来解决。”   五净垂眉说道:“这是本寺应该做的事情。”   云雾中的声音继续响起,骄傲依旧。   但不知道为什么,临川听在耳中,却总觉得有些奇怪。   “至于之后的交代,日后自然有人替本座来取。”   “好。”   五净答应的很是爽快,不做半点纠缠。   云雾中的那人似乎没料到这情况。   场间莫名安静。   临川顾不得思考那些奇怪,想着宗门利益,强行拖着残躯向前走了一步,抬头望向五净说道:“既然贵寺与本宗有盟约,这半年间因贵寺冷眼旁观而死的弟子,还请担起责任。”   五净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可以,但此事需要详谈。”   藏在云雾里的怀云闻言,静悄悄地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不是自己一个人。   接着小姑娘等待片刻,发现等不到临川再次开口,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声音微冷说道:“此事便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下一次。”   临川愣住了。   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满是着急地想要说话,心神剧烈震荡之下,伤势竟是轻微复发,无法开口。   只是小姑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对此一无所觉。   五净不假思索说道:“谢过施主,还请两位入寺。”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做请,走在前头,带领两人往寺内行去。   云雾不散。   临川万分艰难地叹息了一声。   怀云有些奇怪,望了过去,故作深沉问道:“怎么了?”   临川没说话。   怀云微怔,旋即才是反应了过来,让一缕云雾没入他的体内。   临川伤势稍微缓和,着急问道:“前辈您为何就让事情到此结束?”   怀云好生不解,说道:“我不是把话头让给你了吗?你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说”   临川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说道:“因为……先前我伤势复发,没有办法开口。”   怀云安静了会儿,然后诚恳说道:“我以为你是到此为止,不要继续追究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沉默了。   “前辈……”   临川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问你到底是谁。   就算他是白痴,都能猜到此刻藏在云雾里的不是那对师徒中的任何一人——要是那对师徒做出这样的事情,还谈什么再起山门?他直接撞死自己得了。   怀云隐约感觉到他的无语,想着江半夏的交代,连忙停下了脚步。   五净转过身,望向她,问道:“施主?”   “就到这里吧。”   怀云的声音里还是冷傲。   落在临川的耳中,便来得更一言难尽了。   不等五净开口,怀云纵身而起,重重云雾随之。   一去不复返。   元垢寺中,临川与五净下意识对望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复杂情绪。   于是,相顾无言。   ……   ……   益州城中。   司不鸣坐在最上方,正听着下属的汇报,忽有一种强烈的威胁感落入感知当中。   前一刻还是平湖的道心,倏然间激起千层浪。   他神情骤变,身影随之一虚,再次出现时已在益州城的上空。   没有片刻的犹豫,在目睹那团云雾的瞬间,他直接开启了道盟留在城中的阵法。   清光于市井房间与道殿高楼中升起,速度极快地合拢在一起,如倒扣的玉碗般罩住整座益州城,不留半点空隙。   那团云雾仍旧径直向益州城而来,速度不慢反快。   司不鸣感知着其中的强大,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却没有选择避开。   他毫不犹豫将一身境界提至修行生涯中的最高峰,坚定迎向那团云雾。   益州大阵绽放出无比耀眼的光芒,欲要将阳光也压下去,然后……一切不复存在,玉碗崩碎,清光骤散。   那团云雾仿佛浪潮一般,以汹涌之势漫过益州城,便不做停留地继续向前。   司不鸣站在天空里,感受着飞掠而过的寒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对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根本没想过要杀人。   这个想法生出的瞬间,一道鲜血从他的嘴里飙射而出,打湿了衣襟。   直到此刻,益州城中的人们才堪堪反应了过来,发现城中大阵在突然间打开,下意识走到街道上,望向天空。   于是,人们便也看到司不鸣如断了线的风筝那样,向大地飘落。   中州五宗诸强者震撼失神。   司不鸣落在城中,砸破了一座九层楼宇,于废墟尘嚣中咳血。   众人回过神,以最快的速度聚到他的身边,隔绝任何可能的威胁,神色紧张到极点。   中州五宗再也承受不起一位大乘真人的陨落了。   只是谁都知道,要是那位重伤司不鸣的强者回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可言。   “这位前辈应该只是……”   司不鸣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咳嗽着苦涩说道:“路过而已。”   场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司不鸣没有解释下去,挥了挥手,示意要回到道殿内。   片刻后,在人们的注视当中,厚重的大门缓缓阖拢。   与众人想象中不同,司不鸣没有立刻养伤,而是动用了中州五宗最高层级的联络手段,送了一封信。   信里的内容十分简单,直白。   他身负重伤。   伤他者,云雾罩身,不得真颜,很有可能是禅宗中人。   司不鸣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很简单。   他从伤的那道气息当中感知到了禅宗功法的味道。   ——以观海僧为首编著而成的死生轮转真章,当然能是禅宗功法。   ……   ……   秋日的阳光笼罩着整片天地,目之所及,一片黄昏。   长城上繁忙依旧,是人来人往。   怀素纸身在茫茫人海中。   忽然,某刻。   她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某个方向。   夕阳下。   人潮涌动,来来去去。   那姑娘静静站着,就在那里,不来也不去。   风乍起。   裙摆荡漾如花。   就像她此刻的笑容。 第五十二章 无愧为魔道共主   人世茫茫如海,哪有那么多的偶遇。   怀素纸看着笑靥如花的南离,有些不解,因为她知道她不是多愁善感之人。   既然如此,那这一次见面便是没有道理的。   又或是存在一个她不知道的道理。   正当她想着这其中的缘故,犹自不解时,南离已经越过数百人,来到她的身前。   “好久不见了,暮色姑娘。”   南离的声音很是轻快。   仿佛旧来熟识。   怀素纸看着她,神情平静,没有说话。   南离神情自若,微笑说道:“方便陪我走一段路吗?”   怀素纸道了一声好。   夕阳已经西斜,暮色渐浓渐烈。   宽阔城墙上涌动的人们便像是一道正在燃烧的河流。   两人行走在其中,像是随水飘荡的落花,又似夕阳投下的光影。   “今日你我见面颇为仓促,希望暮色姑娘不要介意,就像我也没介意如此突然地见到你。”   南离随意说着,唇角流露着的笑容越发好看。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这是让我放弃追究的意思吗?”   以暮色的角度看,自己才离开天渊剑宗山门不久,一路都在低调而行,却在长城上忽然遇见南离……不管怎么想,都是有人在出卖自己的行踪。   那她当然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算是白痴,在南离三番两次重复暮色姑娘这四个字后,都能猜到今日这次见面不普通。   在她没有感知到的地方,必然存在着一位中州五宗的强者,视线已经落在她们的身上,而这人极有可能是大乘。   “如果我说……”   南离叹息了一声,笑容里多了几分故作的苦涩,说道:“你我今天的相遇真的是一场意外,你可以稍微相信一下吗?”   怀素纸说道:“不信。”   南离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意渐淡渐无,无奈问道:“为什么呢?”   怀素纸平静说道:“一切的邂逅重逢都是早有预谋。”   南离无言以对,旋即开始鼓掌。   掌声清脆,带着她的佩服,赞叹说道:“暮色姑娘果真哲人,所言非凡。”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听着隐约有些奇怪,似乎带着轻微的讥讽。   当然,这很符合南离该有的态度。   怀素纸对此置若罔闻,说道:“开门见山吧。”   这场谈话以彼此明面上的身份来进行,那就没有寒暄的余地。   至少以她该有的行事风格是这样的。   南离明白,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带着憾意说道:“还想与你多说几句话呢。”   然后她情绪骤敛,神情端正,正色说道:“这次与暮色姑娘您见面,为的当然是天下事。”   ……   ……   人海中的某个角落里。   莫由衷看着那两位女子的再次相逢与并肩而行,听着她们说的每一句话,眼里找不出一丝的情绪,就像是一口幽深至极的古井。   事实上,他对今天的这次见面同样感到意外。   根据天渊剑宗传回来的消息,怀素纸的去留目前还是无法判断,不知道何时返程北上中州。   换而言之,为了今天的这一次见面,南离的选择本质上就是提前守候。   这种做法无疑是笨拙的。   莫由衷早已做好从深秋等到冬末的准备,故而他便没想到在抵达长城的短短数日后,就在来往人潮中见到了这位魔道共主。   这真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   无论怎么看都好,都像是南离事先就得知了一切,确定不会长时间等待才有的这场会面。   问题在于,这样做未免太荒唐了些吧?   以这个角度想,今天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那有没有可能南离就是以他这般心理在铤而走险?   假如这个推断是真,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她这样铤而走险,非要与怀素纸见上这一面呢?   莫由衷不得其解。   他思索许久,识海中回想起这半年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仍旧找不到一个可能的存在。   这太没道理了。   难道真的是意外?   ……   ……   就在莫由衷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神都迎来了一封信。   南离和莫由衷的这一次出行极为隐秘,中州五宗唯有寥寥数人得知,作为前者心腹的沈依澜自是其中一人。   当那封自西南而来的密信,以最高层级的隐秘渠道被送往神都,呈现在南离的书案上时……   沈依澜神情顿时凝重。   她思考片刻后,没有拆开这封信,而是选择动用同样的隐秘渠道,将这封信送向远离神都的两人。   这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十分简单。   因为那最高层级的手段,其实就是一座阵法。   这座阵法极为神妙,在启动后可以无视客观存在的空间距离,将阵中事物瞬间送走,送到另一座阵法当中,耗费的时间不过数息。   唯一的问题是此阵每一次启动,都必须要耗费大量灵石,而且阵基的损耗更是不可逆,以至于造价太过高昂,才会被视作最高层级的手段,没有随意下放。   尽管如此,道盟仍在各个重要的城池以及八大宗的山门中留有一座,以备不时之需。   是的,不是仅在中州与中州五宗的山门存在,连清都山和天渊剑宗都有一座。   很显然,这是近五千年前道盟初创之时遗留下来的产物。   以长城在修行界的地位,当然存在相应的一座阵法。   沈依澜思考片刻后,在附上一张简短的便签后,便将这封信送往太虚剑派。   这封信被直接送往梁皇手中。   他看着那张便签上的字,思考片刻后,终究还是没有亲自动身,而是唤来了林晚霜。   “替我送一封信。”   “什么信?”   “我也不知道,总之你要将此信亲手交到莫由衷手中,明白了吗?”   “嗯。”   片刻后,九陵所化血光没入最后的暮色中,向天南径直而去。   ……   ……   与此同时,长城上的谈话才是进入正篇。   “以暮色姑娘的能耐,想必知道这半年间中州发生的事情,就像我也知道天南正在发生什么那样。”   南离神情坦然说道:“我希望你在这上面能保持理智以及克制。”   话中所指,当然是这半年来元始宗和玄天观越发激烈的战况,是四位长老各自遭遇的重创。   怀素纸听着这话,更是不解,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般想着,她的神情却恰好冷淡,声音漠然说道:“仅凭你的一句话,便要将这过往半年的事情一笔勾销?”   南离给出的解释很简单。   “说句坦白的话,以这半年间你我双方的损失来做衡量,必然是我方的损失更为惨重,我相信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所以让纷争结束在现在这个程度,不再继续下去,无止境地消耗,是一个真正理智的选择。”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我的想法很简单,双方在这件事上各退一步,让那场未完的谈判得以继续下去。”   怀素纸没有说话,墨眉紧蹙。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如此大事,当然需要时间来做定夺,任谁也会沉思。   莫由衷把这一幕画面看在眼里,心想难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早在神都之时,他就问过南离此行的目的,得到的回复简单而明确。   即是拦下南归的怀素纸,为益州那边争取足够的时间,好斩断元始宗的一根重要支柱。   在那边尘埃落定以后,再以约定让其无法追究。   这个设想似乎正在成为事实。   怀素纸忽然开口了。   “首先,我想纠正你的一个说法,不是谁死了人就谁更有道理的。”   她转过身,视线从南离的身上离开,落在某个角落,说道:“死者为大?请问这四个字的前提是自寻死路吗?如果是的话,那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那个角落里站着一个旁观已久的老人。   莫由衷听着这话,想着那位身死已有半年的老友,沉默不语。   既已相见,自然没有转身就走的道理。   三人在城楼上正式会面。   黄昏早已过去,秋雨洗后的夜空分外明亮,星光正好。   怀素纸与莫由衷相对而立。   她神情平静,眼中不见怯意,不知底气从何而来。   当然,就算她此刻没有任何底气也好,就算下一刻就会身死当场也罢,都必须要表现出这样的平静。   南离站在一旁,神色不似正在对视的两人那般深沉,是毫不遮掩的好奇,甚至愉悦笑容。   也许是被她笑意感染的缘故,场间气氛渐渐舒缓,不再那般沉重。   莫由衷忽然问道:“还记得你我上一次见面吗?”   怀素纸说道:“我的记性很好。”   莫由衷看着她,说道:“早在那个时候,明景就对我的做法抱有意见,但我仍旧一意孤行。”   怀素纸平静说道:“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对的。”   道盟八大宗的掌门真人她都见过,以敌人的角度来看,给予她最大威胁的从来不是莫由衷,而是明景道人和元道远。   原因十分简单,这两人不会顾虑那么多。   “是的,但谁又能想到呢?”   莫由衷有些感慨,看着她说道:“一位如此年轻的魔道共主。”   当怀素纸在天柱山的残骸上,平静说出神都二字之时,她就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世间魔道共主,取黄昏而代之。   按道理来说,以莫由衷的身份地位给予她如此高的评价,甚至是赞叹感慨,换做别的人多少也会有些喜悦。   但怀素纸没有。   她神情冷淡说道:“你我不熟,何必无意义的感慨。”   莫由衷笑了笑,没有生气,转而问道:“所以你同意南离的一笔勾销吗?”   怀素纸说道:“给我一个同意的理由。”   南离听着这场对话,转过身去忙碌了会儿,很自然地给两人倒了一杯茶。   “快入冬了,深秋夜寒……”   她莞尔一笑,随意说道:“就算待会儿真要打起来也不妨碍现在暖个身。”   怀素纸着实没忍住,望向了她,没有说话。   “噢。”   南离似是恍然大悟那般,带着歉意说道:“我忘了你和我可是生死大敌,我有可能在茶水里下毒,这还真有些麻烦啊。”   话到这里,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留了半杯推至怀素纸身前。   莫由衷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禁也沉默了。   城楼上一片安静。   沉默震耳欲聋。   “谢谢。”   怀素纸微微摇头,终究还是没有举起这杯茶,望向莫由衷问道:“理由是什么?”   “旁人或许觉得你的过往都是虚伪,但我不这样觉得,直到这一刻,我仍旧相信你是一个真的好人。”   莫由衷说道:“所以你会同意事情在这里一笔勾销。”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似乎是在思考,问道:“玄天观还会继续下去吗?”   莫由衷认真说道:“只要你同意。”   怀素纸再问道:“那你对我的杀意呢?”   早在谈话开始之前,她就感知到一道薄而不散的杀意,如晨雾般笼罩着自己。   莫由衷微笑说道:“无能为力。”   “好。”   怀素纸平静接受,转而说道:“我要一个人。”   “谁?”   “岳天。”   听到这个名字,莫由衷沉默片刻后,点头答应了下来。   岳天的真实身份旁人不知道,他如何能不清楚?   一位炼虚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岳天自从身份被发现以后,便被软禁至今,其间断绝了一切资源供应,甚至不予修行,过得每一天都是在经历痛苦折磨,境界衰退之余,对如今的长生宗更是一无所知。   “不要动不该动的手脚。”   怀素纸继续说道。   莫由衷说道:“可以。”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就一笔勾销。”   莫由衷忽然觉得有些不妥,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把这件事继续了下去,点头说道:“一言为定。”   谈判到此为止。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满是不解:“你就不怕我们忽然动手把你给杀了的吗?”   怀素纸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   一道血色剑光照亮夜空,落入所有人的眼中,以极快的速度径直而来。   长城上的修行者目睹剑光,认出了剑光的来历,一片哗然。   难道太虚剑派要与天渊剑宗起冲突了?   早在人们忧心忡忡之前,那道血色剑光便已向长城上的天渊剑宗强者道明来意,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林晚霜依循着气息的指引,从剑光中跃出,落在城楼上。   城楼上的三人便也落入了她的眼中。   没有惊讶的余地,更没有思考的时间,她直接把那封出自司不鸣之手的密信呈给了莫由衷。   这场变故如此突兀,理所当然地惊动了天渊剑宗的强者,城楼外已经站满了人。   莫由衷神情平静,看完了这封密信。   然后他抬头望向怀素纸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面无表情说道:“阁下无愧为世间魔道共主,当真是算无遗策。”   PS:希望明儿能两更,最近状态恢复的还算不错。 第五十三章 这人间   修行界里但凡是见过莫由衷的人,哪怕是立场相对也罢,都承认其待人行事之温和。   连他都面无表情,足以说明这封密信所言之事的严重程度。   城楼一片死寂。   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以至于天渊剑宗的强者推门而入,尚未来得及场间画面之时,便已身心俱寒。   “谢谢。”   怀素纸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二,对莫由衷说道:“但前辈您着实谬赞了。”   谬赞二字在一句话里往往承担自谦的作用,并非真如字面一般意思。   不过落在此刻,则是很容易被为讥讽与嘲弄。   南离心想师姐你这未免太得意了些,眼神微亮。   林晚霜只觉得这真是嚣张极了,由衷感慨。   至于城楼内的其余人,同样皱眉。   事实上,直到这一刻为止,三人的身份仍旧没有完全暴露出来。   ——说低调便是真低调,无论怀素纸还是南离和莫由衷,都以道法遮掩了自身气息,让人下意识忽略过去,以为是寻常路人,见真颜而不认。   然而无需辨认,只要以林晚霜的神情变化来推断,都能大致知晓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   莫由衷没有说话。   怀素纸不想让天渊剑宗的人难做,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你觉得吃亏了,大可以撕毁先前的约定,我可以理解。”   话是真话,场间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   骄傲也是真骄傲。   更为神奇的是,每一个听到这句话的人,竟都没有一种被故意激怒的感觉。   世上谁人能如此理所当然?   天渊剑宗的修行者们渐渐反应了过来,想到了那位据说正在拜访自家山门的传说人物,望向莫由衷和南离以及林晚霜的眼神里不由带上了敌意,不再只是审视。   这与阵营立场与个人喜好没有任何关系。   在剑修们的眼里看来,只要这位魔道巨擘尚未离开天南,那就还是自家的客人。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让客人在自己家里出事的道理。   南离感受着落在身上的目光里的敌意,再一次觉得今夜这事有趣极了。   然后她往前一步,正准备开口介入这件事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事情不会改变。”   莫由衷的声音仍旧冷漠:“人我会交给你。”   怀素纸道了声谢,然后说道:“但你想问问我,难道我真的不怕死吗?”   莫由衷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便是默认。   “当然是怕的,如果你最初见到我的那一刻便直接出手,我很有可能在今夜直接死去,只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怀素纸说道:“我现在依旧是怕死的,但真的不怕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很诚恳,语气很诚实,不做哪怕半点的遮掩。   这世上最伤人的往往不是飞剑,而是事实。   “或者你可以尝试一下。”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莫由衷的眼神越来越冷,然后某刻,忽有笑声响起。   他说道:“愿赌服输,今夜的事情就到这里。”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带着南离和林晚霜离开,以大乘道法驾云向北而去。   留在城楼上的众人看着这一幕画面,还是没有猜到莫由衷的身份,但也知道这无疑是一个好的结果。   怀素纸望向天渊剑宗的人,认真致谢,又道:“今夜之事着实惊扰各位了。”   有人看着她,担心问道:“那位老人是谁?”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以真元为墨留下一封密信,望向为首那人说道:“还请阁下把这封送给周前辈,今夜的来龙去脉尽在其中。”   言至此处,她便拒绝了逗留下去的提议,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离开。   从林晚霜送信至长城,再到双方各自离开,看似是十分漫长的一件事情,真正过去的时间才堪堪一刻钟。   直到一切都过去后,场间的很多人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已被汗水打湿,错愕之余,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庆幸之感,仿佛劫后余生般。   ……   ……   夜色已深,山林间泛着薄雾。   怀素纸行在其中,身后跟着一位可爱的小姑娘。   “圣女殿下,您这不夸我一下吗?我可是一路没有停下来过,好不容易才从天南赶过来这边的,而且你看我还特别聪明,不像那个林晚霜笨笨的,让别人给看见了!”   小姑娘的声音很是软糯,就像是世间最好的糕点,听着便让人觉得甜。   她微仰起头,看着怀素纸撒娇说道:“而且我们好久不见,这可是久别重逢诶!”   怀素纸早已习惯了她的撒娇卖萌,没有说话。   是的,她之所以敢直面莫由衷锋芒,是因为云妖已经来到她身边。   如果云妖没有在场,那她便会采取另外一种做法。   从很多角度来说,这都可以被理解为是在欺软怕硬,但她在这方面从未有过洁癖,便无所谓。   她轻声说道:“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云妖心想有什么问题能比自己重要?   小姑娘微微蹙眉,直接问道:“什么问题?”   怀素纸说道:“以莫由衷的心性和表面功夫,临川的生死和岳天的去留,不至于让他那般模样。”   云妖想了想,眼神倏然明亮,说道:“因为他知道道盟将会从今夜这次失败,一直败下去,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才会没忍住!”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是师父在长歌门山门倾覆前说的话。”   “啊?”   云妖微微一怔,乌黑眼眸转又转,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吗?诶嘿,我就说这话说着就有种耳熟的感觉,原来是咱家师父说过的呀。”   很显然,小姑娘从某本杂书上看过这句话,却没有留意话的来历,觉得场合合适便拿来用了才会觉得尴尬。   是的,过往岁月中发生过的很多事情,都被留在了书上。   她和她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决定,早已成为史书的一部分。   怀素纸不愿回忆过去的日子。   “你来的路上有见到什么事情吗?”   “唔……好像也没有吧。”   “准确一些。”   “其实勉强来说是有一件事的,嗷呜!”   “什么事?”   “就是……”   云妖想了想,说道:“我是从那间破寺庙赶过来的嘛,路上刚好经过益州城,结果有个人莫名其妙飞出来,感觉像是要拦我的样子。”   小姑娘一脸老实,认真说道:“但那时候我惦记着圣女殿下您嗷,也没管那人是谁,随便把那人给撞开就直接过去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听到这里,她哪里还能不明白莫由衷为何突如其来的愤怒?   以云妖的境界,有实力站在她面前被撞上那么一下,还能活下来的人这世上以指而数。   不想也知,那人定然是一位大乘境的强者。   她问道:“那人死了吗?”   “那肯定没有啊,我都没真的撞到他,最多就是擦肩而过。”   云妖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圣女殿下,虽然我真的很了不起啦,但真没有那么了不起哦。”   怀素纸无言以对。   半年不见,小姑娘的话变得更多了,大概是思念的缘故?   云妖好奇地看着她。   “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怀素纸停了下来,望向莫由衷离去的方向,认真说道:“我很担心南离。”   说完这两个字,她沉默了会儿,又道:“我要去一个地方。”   ……   ……   飞舟上。   莫由衷默然不语。   南离站在一旁,看着那封密信的内容,神色不断变化,可谓是精彩至极。   “这……”   她抬起头,望向老人蹙眉说道:“不可能做到这个程度吧?”   莫由衷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不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摆在眼前。”   南离认真问道:“有没有可能只是巧合?”   莫由衷摇头说道:“以巧合断事,是将性命交由敌人。”   “我还有一个地方不明白。”   南离放下那封密信,沉声说道:“如果动手那人真是元垢寺的人,五净就不怕的吗?”   道盟自前皇朝的尸骸中诞生,八大宗联合逼得元垢寺自封山门近五千年,与禅宗为敌打压至今,双方可谓是有血海深仇。   故而当年八大宗之间就有过约定,若是元垢寺不甘寂寞欲要生事,彼此间便要放下一切成见将其镇压回去。   “这也是我最不解的地方。”   莫由衷声音微沉说道:“我知道五净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行事绝不会如此铤而走险。”   南离若有所思,缓声说道:“这半年间元垢寺的沉默就是明证,但司前辈没道理在这件事判断错误……这件事确实让人难懂。”   莫由衷似乎是有些累了,挥了挥手,示意到此为止。   老人转过身,向飞舟内部走去,似乎是准备休息。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这个问题问的合乎情理。   南离没有立刻回答。   她仰起头望向天上繁星,感慨说道:“坦白而言,我很有兴趣和暮色再多聊几句话,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怎能不回神都?”   莫由衷听完后,说道:“你知道这次见面里最不可缺失的是那一个环节吗?”   深秋十分,星光如雪。   飞舟上的阵法一直开启着,理应入春温暖,此刻却仍有轻微寒意。   “还能是什么?”   南离叹了口气,背负双手,自嘲说道:“当然我来到这里,让故事得以开始。”   每一个故事的开始都是人的到来或者离开。   莫由衷说道:“但我不怀疑你。”   南离微微一怔,不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很值得被怀疑。”   话到这里,她洒然一笑,说道:“元掌门一直没有改变过对我的看法吧,难道他没能影响到真人您?”   莫由衷仿佛没有听到,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巧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风险太过巨大,如果你真的是元始宗的人,暮色便不该如此行事,因为你更有价值,不该让你行如此险事。”   “道理的确如此。”   南离微笑说道:“可是指不定暮色这人就喜欢铤而走险呢?”   莫由衷安静了会儿,回头望向她,说道:“你似乎很想被我怀疑?”   南离说道:“我以为说这样的话更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莫由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让对话在此结束的时候,忽有声音响起。   “不过真人您这番话让我回忆起了从前。”   南离敛去笑意,行至飞舟凭栏处,望向星光笼罩下的大地,说道:“我有一个地方想去。”   莫由衷望向她眼中所见之境,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去吧。”   南离说道:“谢了。”   莫由衷摇头说道:“不必,但尽快。”   正常情况下,他本不该同意南离的请求,因为司不鸣的身负重伤被无数人目睹在眼里。   如今不是从前,想要将这件事压下去极为麻烦,随之而出现的各种问题,更是必然要让人头疼至极。   然而南离现在要去的地方,是从前的长歌门。   故而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话音落下之时,南离已然离开。   莫由衷没有目送。   他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再次皱起眉头,还是觉得荒唐,仍旧不得其解。   “云雾罩身,元垢寺,禅宗,大乘巅峰很可能只是路过……”   “不该是那座佛。”   “是道远说过的那位小姑娘。”   “可她到底是谁?”   “旧皇都时,眠梦海上,梵净雪原里……都没有这小姑娘的身影。”   “是北境归来以后的事情。”   “总不可能是……”   莫由衷想到那个可能,脸色瞬间数次变化,无法平静,难看至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道心中升起的那道波澜才是堪堪平复,眼神却仍旧无比复杂,喃喃自语说道:“总不可能是那位吧?”   这个推断注定只能是推断,因为没有证据。   世人皆知,云妖身在北境以北。   北境以北在北境以北,是云妖的世界。   而北境,是清都山的北境。   莫由衷叹息了一声,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默然念了三个字。   “这人间……” 第五十四章 众生书   在长歌门前山门故址的附近,有一座曾经繁华的城镇,其名云来。   当年与谢清和在岱渊学宫分别后,怀素纸便来到这座镇上生活了将近一年,其中发生第二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突破。   第一当然是南离。   穿过街道,踏过石桥,怀素纸和云妖缓缓走过云来镇。   与从前相比,镇上风光已然不再。   那些曾经通宵达旦的赌坊,早已变得门可罗雀,灯火零星,其中更有甚者换上新的牌匾,转而经营别的生意去了。   目之所及,皆是凄清与寂寥。   怀素纸带着云妖,回到当年那座别院,仍是旧日模样,不见尘埃,显然是平日里一直有人打扫。   负责这件事的当然是小镇布庄,那个效忠元始宗多年的老掌柜。   来时路上,怀素纸就和云妖说过那些往事。   小姑娘对此颇感兴趣,推门而后四处看了几眼,发现十分普通,才是悻悻然地失了兴致。   “所以您来这里是要干嘛?”她不解问道。   怀素纸没有回答。   就在片刻后,一道声音自门外响起,听着几分轻快。   “当然是为了见我。”   南离随手关上门,然后伸了个心满意足地懒腰后,望向小姑娘挑眉说道:“我可是相信你才过来的,要是我出事被发现了,责任可全在你身上。”   云妖微微一怔,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微恼说道:“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欺负人耍赖吗?”   南离见她这般模样,开心地笑了出来,转而看着怀素纸,一脸真挚说道:“师姐,你和我果然是心有灵犀啊-”   云妖有些气恼自己被无视,冷冷地哼了一声。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时间不多,不要浪费在闲话上。”   南离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是意外,至少我在事前一无所知。”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我和你一样。”   南离想了想,没有开口询问云妖。   以师姐的办事妥善程度,事前肯定已经问过一遍,确定了答案。   “难道这真的就是一场意外?”   她神情微凝说道:“又或者都是师父的谋划?”   怀素纸沉默不语。   这也是她正在怀疑的一种可能。   元始道典玄奥至极,在因果之道上的造诣举世无双,的确有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的可能。   五千年前,元始宗那位祖师不就是依靠这门功法,在明里暗里为八大宗穿针引线,把道盟这尊庞然大物给撮合出来,最终又被八大宗联手逼迫飞升的吗?   但她大致清楚师父如今是怎样的一个状态,不该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她敛去思绪,不再思考这些暂时得不出答案的事情,转而望向南离,眼里流露出担忧的情绪。   既然南离对今天的事情一无所知,那她不惜冒着巨大风险来见她,其中理应存在着一个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怀素纸神情凝重。   听到这句话,云妖也打起了精神,心想自己要是把这些问题都给解决了,那圣女殿下肯定会很开心吧?   “有的。”   南离一脸严肃说道:“问题可多了,比如我现在危在旦夕,随时都有可能身死当场。”   云妖闻言微怔,有些苦恼,心想这事还真不好解决。   怀素纸没有说话。   南离继续说道:“又比如我现在天天被盯着,想给宗门送个消息出去都难。”   云妖再怔,心想这事儿……好像自己还是没办法。   怀素纸静静听着。   南离说道:“再比如我现在几乎没了睡觉的时间,连修行的时间都被压迫得要紧,天天都在忙道盟的事情。”   云妖的眸子里有些心疼了,心想连睡觉都没有时间,那该是多么的可怜啊!   更麻烦的是,这问题她貌似依旧解决不了。   小姑娘觉得好生难办,没注意到怀素纸始终平静,不发一言。   南离叹了口气,叹息说道:“再再比如我现在想离开神都都难,每天被困在那宫殿群里,跟坐牢真是一点儿区别都没。”   云妖已经麻木了。   小姑娘还记得自家圣女殿下说过,将来的神都会是自家宗山,她总不能现在过去给未来的家给拆了吧?   想到这里,她忽然醒过神来,发现了不妥之处!   为什么圣女殿下一直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南离的声音恰好响起,带着幽幽的意味。   “其实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小事,对我来说……真正的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云妖下意识问道:“是什么?”   南离笑了笑,笑容几分凄清与坚强,看着怀素纸苦涩说道:“是我有些想你了。”   云妖不想说话了。   话到这里,小姑娘哪里还不明白,前面的所有问题都是为了此刻的这句话在做铺垫。   她狠狠地向南离翻了个白眼,双颊微鼓地走到一旁坐了下来,心想以后一定得找个机会报复回来。   怀素纸没有在意这些,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能是觉得这稍微冷淡,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南离却怔住了。   “你……”   她迟疑了会儿,问道:“你不怪我吗?不打算稍微骂我几句吗?还是说你准备趁我不注意,狠狠地给我一巴掌?”   怀素纸摇头说道:“为什么要怪你?”   这句话是真心的。   都不容易。   像南离那样活着更是艰难,疯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就连她也有忍不住与姜白倾诉的时候,又怎能要求别人始终冷静,连一点儿冲动都没有?   她想了会儿,走向前去抱住南离,轻拍后背。   南离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有些错愕,感受着那些真切的温暖,闭上了眼睛。   别院一片安静。   没过多久,南离主动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就到这里吧。”   “好点了吗?”   “比之前好很多了。”   “辛苦了。”   “那的确很辛苦,接下来还得去凭吊呢。”   “嗯。”   怀素纸目送南离远去。   云妖抬头望向天空,看着那艘隐于明月中的飞舟,认真说道:“那糟老头没看过这边。”   怀素纸点头说道:“那就好。”   云妖问道:“我们要跟过去吗?”   “嗯。”   “唔,等这事儿结束之后,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冲突不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在玄天观选出一位新的掌门真人之前,局势会暂时平稳下来。”   “就像之前样子?”   “暗流涌动,隐而不发,所以我准备见一见他们。”   “他们?”   “临川素商还有归流以及黑律,和岳天。”   怀素纸轻声解释着,与云妖离开了那座别院,走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   长歌门的前山门遗址就在镇外。   前些年间,常有异想天开的修行者抱着寻宝的想法来到这里,觉得长歌门的遗址里肯定还有珍宝存在,然后被道盟执事三申五令驱赶,其中不乏因此丢掉性命的人。   时间久了以后,像这样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少了。   故而驻守在此的道盟执事境界都不如何,更是不怀警惕,时常瞌睡。   走出小镇,未曾远行,诸天星盘留下的深刻痕迹便映入怀素纸和云妖的眼中。   那是一座幽深不见底的巨坑。   此刻南离就站在坑的边缘,神情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怀素纸站在远处,静静看着。   云妖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说道:“感觉她有些难过。”   “当然会难过。”   怀素纸说道:“这里是她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   听着这话,云妖回想着自己离家的那天,隐约明白了南离此刻的心情。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一直都觉得元始宗亏欠她很多,所以当我知道她在长歌门过得不好被迫婚嫁的时候,心里其实有些庆幸。”   云妖怔了怔,问道:“啊?”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无缘无故的。”   怀素纸轻声说道:“如果南离在长歌门过得幸福美满,那她决定背叛的时候必然痛苦,而林轻轻和采云仙姑的所作所为给予了她一个最好不过的理由,以及自我安慰。”   云妖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不太理解,说道:“感觉更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怀素纸想了想,自嘲说道:“也许吧。”   说完这句话,她最后看了一眼南离,转身离开。   不久后,那艘飞舟降落在深坑上,在片刻停留后升起,朝神都的方向飞去。   直到此时,负责驻守在此的道盟执事才是堪堪赶到,待看清那艘飞舟的来历后,往后很长时间都没睡上一次好觉。   ……   ……   云来镇上人烟稀,比之当年更适合清修了。   怀素纸和云妖留了下来,没有再往别的地方去。   仿佛当年。   时间无声流逝,冬天走得太匆匆,回过神时已是盛夏。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人间发生很多事情,最让人为之侧目的当然是司不鸣的重伤,以及由此引发出来的一系列问题。   关于当天路过益州城上空那位大乘强者到底是谁,修行界里对此猜测众多,但真正让人们信服的始终只有一个,即元垢寺。   禅宗散落在中州的诸多寺庙,因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连带着正在行走人间的渡山僧都难过了起来。   因为道盟数千年以来的有意引导,修行界里很自然地生出镇压禅宗的声音,听闻中州五宗已经就此事与另外三宗有过商讨,但具体结果仍旧不为人知。   第二件大事则是玄天观终于迎来了一位新的掌门真人,结束了长达一年的混乱。   只不过各宗派的修行者对此并不看好,因为那位掌门真人道号为应仁,在炼虚境中逗留多年,明显没有破境大乘的希望。   对八大宗而言,一位最多只能炼虚的掌门真人,无疑是不行的。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当人们发表类似看法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忽略掉岱渊学宫的那一位。   是的,江半夏如今在修行界的名望越发崇高。   原因很简单,去年夏天那场关于和平的谈判终于化作流言传开,让修行者们得知了这件事情的存在。   哪怕没有谁觉得这场谈判能够成功,却仍旧由衷敬佩江半夏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莫大决心,并且希望谈判得以成功。   谁都知道,若是中州五宗和元始宗再起战火,最受影响的必然是寻常修行者。   ……   ……   云来镇在入冬后迎来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维持了数日时间,本就清冷的小镇更没生气,仿佛一座荒野孤坟。   中州五宗早在暮春的某天,便得知怀素纸在此住了下来,神都为此有过一场层级极高的议事,专门商讨过该如何处理。   最终南离做出决断,对怀素纸视而不见,让一切维持原来模样。   故而当元始宗四位长老来到这座小镇,在积雪中走出一条道路,找到那座看似寻常的别院时,心中不由生出万般复杂情绪。   敬畏嫉恨恐惧愤怒崇拜冷漠,皆有之。   就在四人敛去心思,准备扣响那扇大门的时候,门却开了。   雪还在下。   一位小姑娘站在大门后,面无表情,说道:“进来吧。”   四人被带着来到后院。   廊下。   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与风雪相对,神情宁静,专心读书。   ……   ……   与此同时,一艘飞舟自神都的云台升起。   在数个时辰的飞行过后,飞舟降落在长生天峰上。   莫由衷走出飞舟,没有接见任何一个人,孤身前往门中禁地。   行至深处,有大雾渐渐漫开,仿佛潮水般淹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   莫由衷停下脚步,望向云雾最末端,感知到了那道气息。   他没有行礼,平静说道:“接下来可能需要你离开山门一趟。”   话音落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后,云雾深处响起了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极尽沧桑,仿佛自数万年前而来,带着无尽的疲倦之意。   “为何?”   莫由衷说道:“外有大敌。”   那声音似乎无法理解,说道:“以你境界,谁能让你出此下策?”   莫由衷说道:“灭世三灾。”   听到这四个字后,那声音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如今无法出手。”   莫由衷认真说道:“很有可能是云妖。”   话音落下,云雾骤然翻涌。   天光不断变幻,代表着藏在最深处的那位存在的不平静心情。   “我不会出手。”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但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莫由衷皱起眉头。   “何事?”   “让众生书重回全盛之时。” 第五十五章 道帝麒麟   在当今修行界,或者说中州五宗的高层里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看法,即天下之乱象起自于众生书不复完好。   长歌门山门倾覆一战,旧皇都哀帝道果之争,众生书在接连两次交手当中受损极为严重,以至于这件隐为人间第一仙器的至宝,几近陷入沉寂破碎的边缘,至少三十年内无法再次动用。   中州五宗与邪魔外道的战争,在过去始终占据上风的原因,很大程度是众生书处于完好之时,世间几乎没有阴谋能瞒得过长生宗。   如果众生书处于完好之时,为莫由衷所执掌,又岂会让眠梦海上的那场剧变发生,让黄昏得以入住岱渊学宫,让禅宗魔道像今日这般嚣张?   更重要的是,假如众生书能在短时间内重归于好,中州五宗完全可以凭此设下天衣无缝之局,给予元始宗和元垢寺一次措不及防的痛击,甚至是直接结束这场战争。   归根结底,如今天下的乱象皆起自于那两个女子罢了。   黄昏暮色只要身死,元垢寺必然退缩,而清都山的那对夫妻在认真衡量利益过后,有一定的可能选择沉默,天渊剑宗本就旁观居多,顾真人已入死关,更没有在这件事上发声的道理。   这里唯一的问题,便是尚未确定的云妖。   但云妖再如何强大也罢,这里终究不是北境以北,是中州五宗的中州,那便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如此一看,只要众生书得以重回全盛之时,再以有心算无心,大局似乎可定。   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提议。   然而奇怪的是,莫由衷眉头仍皱,找不出半点喜悦之色。   “所以……”   他面无表情,声音微冷问道:“代价是什么呢?”   话音落下,满山云雾再次翻涌。   一个巨大仿佛神明般的黑影缓缓浮现,直至破云雾而出。   那竟然是一颗巨大的眼珠。   莫由衷微仰起头,望向那独有一只的重瞳,摇头说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答应你。”   “连听都不愿意听吗?”   那只巨大的重瞳里流露出遗憾之色,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感慨说道:“看来你这次是要白走一趟了。”   莫由衷平静说道:“不见得。”   “为何?”   “你是本宗之镇守,如今本宗正值危难之时,理应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听到这句话,那只重瞳忽然退回云雾深处,再次化作那个庞大如山般的黑影。   是的,与莫由衷对话的这位存在就是被修行界奉之为道帝的麒麟。   麒麟漠然说道:“你要我做什么?”   不知为何,这位在修行界中有着莫大名声的崇高存在,并不像传闻中那般性情温和。   莫由衷的神情同样冷淡,找不出半点的尊敬之意,更像是与一位关系寻常的盟友在谈判。   “既然你无法出手,那便请你代我与沉舟祖师打上一声招呼。”   “沉舟吗?”   麒麟沉默着,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话中说的这位沉舟祖师,在长生宗的历史上占据着极为重要的篇幅,历代掌门当中甚至能够排得进前三。   更为关键的是,这是一位最终成功飞升的大修行者。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十分直白。   ——请祖师隔世出手。   麒麟看着莫由衷。   莫由衷神情平静如前,始终坚定。   麒麟不再沉默,看着他说道:“倘若不是云妖,你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说完这句话,如山般的黑影缓缓下沉,便如入海的鲸鱼。   莫由衷目送麒麟离去,转身离开,走出这云深不知处。   风雪扑面而来。   他停下脚步,望向一片素白的长生诸峰,眼中情绪终于不复平静。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   ……   ……   中州西北,某座碧蓝如腰的湖畔。   谢真人坐在雪湖亭下,与火炉为伴。   楚瑾一边沏茶,一边说着闲话。   “朱雀比我想象中的要方便说话很多。”   她的声音很是随意:“甚至有些让我……想起怀云了。”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姜白和怀素纸颇为熟络,指不定怀云真和朱雀关系不错。”   楚瑾听到这句话,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墨眉微蹙。   就像谢真人那年在明知山上和云妖说过的那样,他除了修行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以各种方式来应付自己的妻子。   “这次和朱雀聊完天以后,除了麒麟和玄天观里的那只鹿,各家的镇守我们都算是见过了。”   他带着憾意说道:“可惜明景此人执念太盛,而长生天峰又不方便去。”   楚瑾把茶沏好,开始分茶,神情平静说道:“那鹿没什么好看的,麒麟倒是真值得见上一面,道帝的名头我已经好奇很多年了。”   话到这里,她把第一杯茶推至谢真人身前,又补了一句:“别犯傻。”   谢真人笑着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口,想了想说道:“麒麟现在的状态应该不会太好。”   楚瑾不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时间。”   谢真人轻声说道:“如麒麟朱雀这等神兽,寿元比之我等固然要绵长无数倍,但终究不是无限,便存在一个尽头。”   他说道:“麒麟先长生宗而生,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万年,又不似朱雀可以浴火重生,必然要面对寿元带来的诸多问题,不知在用怎样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罢了。”   ——云妖固然也被视作大妖,但与麒麟朱雀等神兽在生命本质上完全不同,故而才能长生人间万万年。   楚瑾说道:“问题再怎么大,真到了生死存亡立见之时,终究还是能站出来的。”   谢真人听着这话,迟疑了会儿,说道:“你担心……莫由衷请麒麟出山?”   楚瑾仿佛没有听到,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说道:“听说入冬以后,这里的鱼儿特别好吃,我想试试冰钓,应该挺有意思的。”   谢真人心想你果然还是关心黄昏。   明明这般想着,他却是从善如流的道了一声好,望向早已结起厚厚冰层的大湖,认真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风雪茫茫,天地一白。   余音早已被淹没。   ……   ……   云来镇上那场见面也开始了。   怀素纸坐在椅子上,看着廊外那株承风载雪的梅花,轻声说道:“猜得到我让你们过来的意思吗?”   素商迟疑片刻,正准备开口的时候,黑律已然抢先一步。   “一年半后的那场谈判。”   “嗯。”   怀素纸轻轻点头,仍旧没有去看四人一眼,轻声说道:“这一次我不会出面。”   话音落下,场间倏然一静。   风雪声呼啸的令人心悸。   她仿若不绝,接着问了下去:“有问题吗?”   在元垢寺中养伤将近一年的临川,在此刻站了出来,声音平静而坚定。   “没有。”   听到这两个字,素商黑律与归流三人,便也都埋下了头,以此表示谨遵圣女法旨。   没有谁责怪临川开口答应,因为他们都清楚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早在去年玄天观发疯,同时给予这三人麾下势力沉重打击,险些身死以后,那些可能存在的诡计心思,便都熄灭得差不多了。   偌大人间,唯有一个怀素纸。   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和中州五宗对峙、谈判,让那几位掌门真人忌惮到不敢出手的。   在这三人看来,去年怀素纸是故意在天南逗留不回,目的就是借玄天宗给他们一个教训,打消他们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否则为何怀素纸从天南归来后,局势便骤然反转,整个中州都迎来了和平?   一念及此,三人心中生出剧烈寒意之余,又觉得这人间真是可笑至极。   直到如今这年头,修行界里仍旧有数不尽的人,无视败在眼前的这些事实,坚持认为怀素纸就是一位心怀天下的圣人,甚至为此与旁人争辩不休。   唯有临川没有想过这些。   他认真问道:“请问圣女殿下,关于谈判有何细节要注意?”   怀素纸轻声说道:“既然站出来了,那不该退的地方就不要退。”   四人等待片刻,始终没有听到下一句话,不禁错愕。   “去吧。”   怀素纸挥了挥手,示意四人离开。   片刻后,送人归来的云妖,不再维持那刻意冷漠严肃的面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开始好奇。   “圣女殿下您专程喊这四个人过来一趟就说这么几句话?”   “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这有点儿折腾人诶。”   “来回一趟当然不轻松,但他们不见我一面,很难有勇气去掺和那场谈判。”   怀素纸的声音里有些感慨。   元始宗山门倾覆至今,将近一百五十年,这也是门中许多弟子不见天日的时间。   在黑暗中生存久了,往光明的世界踏出第一步,往往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需要很大的勇气。   然而这是元始宗重立山门所必须经历的事情。   更何况她总不可能一直去忙那场谈判。   谈判再重要也没这个道理。   哪有掌门真人事事亲力亲为的?   云妖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该这么做,不再疑惑。   正当她想问今晚吃啥的时候,再有敲门声响了起来。   小姑娘有些微恼,心想要是你们四个折返的,别怪我找机会吹枕边风。   她面无表情地开了个门,然后发现来者已然换人。   是岳天。   这位曾经的长生宗长老,如今身形消瘦至极,全然不见当年风采。   他恭敬说道:“见过怀小姑娘,在下有事求见圣女殿下。”   是的,话里的怀小姑娘就是云妖。   至于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称呼,当然是云妖自己的意思。   “跟我来。”   云妖没了脾气,又一次带着人到后院。   也许是南离的缘故,怀素纸对岳天这位曾经长时间逗留长生宗的人,态度一直不错——哪怕双方在东安寺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冲突。   岳天行礼后,抬头望向坐在竹椅上的白衣女子,再次感慨世事之离奇。   他本以为自己要老死在长生宗里,余生再无得见天日之时,却被莫由衷亲自下旨放了出来。   然后他知道了让这件事发生的人是怀素纸。   直至今日,他仍旧无法忘记那天的心情,激动茫然错愕震撼失神不知所措。   “境界恢复的怎样了?”怀素纸问道。   长生宗固然同意放人,但不代表岳天能带着其功法与境界离开,从前高至炼虚的修为已经彻底被废,且在他体内下了禁制,断绝了他沿着原路一路重修的可能。   岳天笑了笑,说道:“尚可,这辈子应该有机会到化神。”   怀素纸嗯了一声,转而问道:“何事?”   岳天敛去笑容,开始禀报。   离开长生宗的他在修行上已成废人,但怀素纸却没有将他视作废物,反而将元始宗的情报大权交给了他,让他代为处理。   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岳天在这方面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仅次于贵为道盟之主的南离,很适合处理这些事情。   更为重要的是,他没有任何背叛的可能存在。   今日让岳天专程前来禀告的事情并不复杂,但确实有些棘手。   第一件事是阴帝尊开口催促,希望怀素纸尽快兑现承诺,给予他禅宗真经。   其次则是渡山僧惨遭围攻,若非宋辞放弃了落井下石,便是当场身死的结局,如今正隐于海棠寺中养伤,元垢寺请求她出手护道。   “明年开春,我会亲自将真经交予阴帝尊手中。”   怀素纸平静说道:“至于渡山僧,回信元垢寺那边,他会活着的。”   岳天听完后沉声道好,再向站在一旁的云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   ……   入夜,风雪渐歇。   怀素纸和云妖简单吃过晚饭,如往常那般坐在一起,开始下棋。   当然不是围棋。   是五子棋。   因为云妖比较擅长这个。   怀素纸随意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赢下了这一局。   云妖有些不甘心,盯着棋局看了会儿,忽然问道:“所以圣女殿下噢,我们是不是该出门一趟了?”   怀素纸说道:“嗯。”   听到这句话,云妖眼神瞬间明亮,抬头望向怀素纸,声音里满是期待。   “去哪?!”   “长生宗。” 第五十六章 孤家寡人   长生天峰位于神都之北,正值寒冬时节,此间早已万物素白。   今年的寒潮来势尤为凶猛,在道盟尚未立世,把修行大道推及天下的时候,无疑是凡间的一场大灾。   怀素纸身着白裙,坐在一间茶楼的雅间内,视线自窗户而出望向远方,仿佛为风雪所笼罩的长生天峰。   这里是长生宗外的一座小镇,来往行人众多,不时便有长生宗的弟子出现,与长歌门旧址外的云来镇定位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像这样的小镇不止一座,共有八座,散落在以长生天峰为中心的远近各处。   ——长歌门之所以只有一座云来镇,并非是由于两者间的实力差距,而是长歌门里多为姑娘,尤为招惹修行里的好色者,地方多了不好管理。   “圣女殿下啊。”   云妖的声音在旁响起,很是怅然:“咱家啥时候才能有钱啊。”   小姑娘有此感慨的原因不复杂,就是此行始终御剑或是驾云,都在餐风饮露,让她想起去年见南离的时候,两个人坐一艘飞舟的画面。   飞舟可能没有御剑来的要快,但肯定是要舒服上很多的。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喝茶。”   云妖很是乖巧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幽幽地望向她的侧脸,仿佛在问您这是在堵我嘴吗?   当然不是堵嘴,而是无话可说。   那些真正了不起的飞舟造价极为高昂,如今的元始宗确实无力承担。   岱渊学宫和清都山固然有这个底蕴,但江半夏不可能在这时候以公谋私,而北境在云妖苏醒后损失惨重,至今仍在恢复着。   这也是怀素纸决意要以神都为宗山的根本原因。   云妖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换了个话头,好奇问道:“所以他真的会来见您吗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七成。”   她之所以要来长生宗……附近的一座小镇,就是为了亲自见一个人,看能不能在阴帝尊和元垢寺的事情上再做努力。   是的,元垢寺早已将相应的那门禅宗真经交给了她,只是她有意拖延着时间,刻意不让这场禅宗与阴府之间的交易完成罢了。   从某些角度来看,怀素纸现在的选择和做法,已经可以被理解为对盟友的背叛。   但她拖延时间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元垢寺对那份真经不施禁制,甚至刻意让她过目一番。   这明显是故意而为之,别有图谋。   她对此抱有强烈的不安,道心长时间的不复平静,甚至是生出波澜。   然而即便她凭借北境以北死后荒原中的那些强者的智慧,仍旧找不出这其中的缘故,最终便打上了长生宗的主意。   长生宗作为中州五宗之首,与同在中州的禅宗之首元垢寺纠缠极深,当年为了对付那尊佛像,必然有过极深的研究,或许可以从中找到相关的记载。   ……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来到雅间里。   怀素纸望向来者,有些意外,说道:“没想到会是你来。”   来者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看了看那陌生又熟悉的颜容,再望向坐在一旁端着茶杯喝的小姑娘,沉思片刻后,说道:“我也没想到你敢来长生宗。”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里不是长生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仿佛忘记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和云妖说来的就是长生宗。   那人哑然失笑,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随意地坐了下来。   这位意外的来者是程安衾。   数年以前,她因为万劫门之变的缘故,在道盟内斗中无奈败给了丘中生,不得已舍弃手中所有权力,无奈返回长生天峰。   对外的说法则是修行有所得,决意闭关体悟大道。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她不该出现在这里,毕竟她并非司不鸣,没有突破至大乘。   怀素纸知道她是谁,但和她真的不熟,可以说是素未谋面。   云妖却不一样。   小姑娘眼眸微转,起身倒了杯茶推过去,流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甜甜说道:“好久不见!”   程安衾望向她,很自然地回想起当初在万劫门外的那段时光,看着这位曾被误以为是怀素纸女儿的小姑娘,微笑着点头说道:“好久不见。”   云妖一脸天真问道:“所以怎么是你过来了哦?”   程安衾从未觉得小姑娘是真的无知,没有半点掉以轻心,但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很好奇,东安寺前那桩血案发生以后,你为什么还能理所当然地和宋辞见面。”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更何况我作为长辈,既然得知了这件事,便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云妖无话可说。   因为她们确实是来找宋辞的。   至于宋辞为什么在长生天峰上,而非渡山僧的旁边,当然是因为后者重伤垂死,需要他救一救。   他为什么会救一位敌人,当然不是因为一路同行后渐生友情,而是一个基于利益考量的判断。   怀素纸为此特意离开云来镇,承担巨大风险来到长生宗,其中自然也存在着必要的理由。   “有理。”   “所以你要做什么?”   程安衾声音微沉,眼神越发凝重。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望向对坐的女子。   很多年前,闲来无事的姜白在东安寺中见过她以后,便亲手绘出了人间绝景图,于修行界中流传至今未衰。   在那一幅人间绝景图当中,程安衾身披大氅,柔弱让令人心生怜惜,与今天一般无二。   但她知道她绝不是什么弱女子。   “天渊剑宗能够全盘接受巡天司的人,是因为你在暗中出手相助。”   怀素纸的声音突然响起。   听到这句话后,程安衾没有如临大敌,反而微微一笑。   她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怀素纸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梵净雪原上,岳天之所以否定明景的说法,把你们的命给救下来是因为我。”   程安衾笑容依旧不变,看着她说道:“相信他也很感激我没有杀他。”   怀素纸想了想,起身向雅间外走去。   云妖没有片刻迟疑,跟着一起,便要离开。   程安衾笑容微怔,感受着两人路过时带起的微风,眉头微微蹙起。   这是真的离开,走的毅然决然。   干净利落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怀素纸这样做的理由十分简单——既然谈不来,那就干脆不谈,反正她一开始就不打算和她谈。   走就是最好的选择。   离开酒楼前,她习惯性地结了账,然后才感受到云妖的幽幽眼神,在无声痛苦地控诉着她的败家行径——这酒楼的大堂随便坐,可雅间是有低消的啊!   怀素纸无言以对。   她总不可能解释说,有过当年酱大骨剑仙的事情后,自己便始终惦记着结账这件事吧?   她撑起油纸伞,牵着小姑娘的手走入茫然风雪中,准备另寻办法。   这人间对元垢寺知之甚深的不只有长生宗,更有万劫门。   裴应矩当然不希望见到她,因为真的很麻烦,她也不希望自己连累到万劫门,因为姜白就在那里。   然而没有选择的时候,总归是要做的。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簌簌声响。   那是积雪被踩踏的动静。   程安衾追了上来,一袭大氅被吹风的大乱,便如她此刻的心情。   “我相信宋辞的禀性,不认为他会出卖宗门利益,所以你到底要他做什么?”   云妖听着这话,心想长生宗确实不是道盟,那他的确没出卖宗门利益。   怀素纸说道:“你是同意帮忙?”   程安衾走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禅宗的事情吗?”   怀素纸停下脚步,从衣袖里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程安衾接过后直接收好,看都没看,问道:“元始宗和禅宗勾结了,对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这是程安衾之前说过的话。   原话奉还。   云妖心想您咋这么记仇。   程安衾当作没听到,认真说道:“我相信你明白,道盟对元垢寺如临大敌五千年,不是无缘无故的事情,而是那群秃驴值得这么做。”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是与虎谋皮之事,她又怎会不知道?   与中州五宗对比起来,元始宗和元垢寺以及阴府的结盟,将来出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所以我会帮你,但这件事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比如掌门真人。”   “嗯。”   “我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你不惜在盟友关系上留下裂缝,都要来上这一趟。”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可做不可说。   怀素纸与程安衾告别。   她和云妖回到落脚的客栈里头,开始等待。   这一等就等了十余天的时间,她对此并不意外,因为那张纸上记述的要求很复杂。   在维持低调的同时,再把事情都办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   ……   神都,通天楼上。   莫由衷将此事说与南离,询问她如何处理。   “这事儿很简单。”   南离平静说道:“只在乎您觉得谁的威胁更大,若是元垢寺,那便替暮色隐瞒下来,让禅宗在此事上落得一个措不及收。”   她继续说道:“如果是要对付元始宗……坦白而言,就算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在接下来那场战争分出胜负之前,这三家都会装作无事发生。”   莫由衷笑了笑,说道:“有理。”   南离问道:“还有别的事吗?晚辈尚有要务亟待处理。”   莫由衷正待点头,旋即似乎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准备一下吧。”   “何事?”   南离的声音里有些意外。   莫由衷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温暖的意味,笑容慈祥说道:“你也该开始正式执掌神都大阵了。”   话音落下,南离微怔错愕无语。   是的,她确实已经接触到神都大阵,但那并非是真的掌握,而是得到了大阵的庇护,以及可以借助其修行。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执掌。   南离低下头,向莫由衷认真行礼,说道:“谢莫大真人厚爱。”   “不必。”   莫由衷的眼神依旧温暖,仿佛一切都是真的,转身望向夜空,叹息说道:“你多加努力吧,我有预感,那场战争很快就要来了。”   战场就在神都。   ……   ……   北境,清都山。   谢清和再一次将书案上的繁杂事务处理完毕,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满是疲惫的哈欠。   然后她走出那幢小楼,在花树丛中散着步,不知不觉间行至末端崖畔。   远方忽有道法光华映入她的眼中。   直到这时,她才回想起来,秋祭被推迟至今日。   是的,梵净雪原中又有兽潮异动。   北境以北没有因为云妖的离开,倏然间化作寻常地方,仍旧是修行者所避之不及的生命禁区。   近些年来,有不少妖兽从中得了机缘造化,掀起过几场小波澜,但都不成气候罢了。   谢清和微微摇头,把这些想法都抛在了脑后,片刻思量,往清都峰顶走去。   如今的她在清都山上已成孤家寡人,早已没了能够说闲话的同辈中人,真的闷了无聊了,只能是与长辈说话。   道左峰主与她有师徒的情谊,但性情太过乖僻,而她今夜懒得斗嘴和吵架,故而去找的是树爷爷。   寒冬雪夜里,古树依旧通体金黄,散发着隐有神性的微光,无比美丽。   谢清和仿佛当年,站在树枝上,让树爷爷把自己托到最高处。   过往很多年里谢真人眼中的风景,便也落入了她的眼中。   是乱山残寺,一轮明月远挂云天之上,为风雪所掩埋。   世间一片寂静。   谢清和简单与树爷爷说了近些天来的琐碎烦恼,大都是北境当地宗门的纠纷,少许清都山的内部分歧抉择。   话到后来,她的声音渐渐小了,很长时间都没响起。   古树静静等待着,没有半点不耐烦。   谢清和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问道:“父亲他……还有多长时间?”   古树知道,这才是她今夜来到这里的目的。   而它没有避而不答的理由。   于是。   最终它叹息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一半。”   PS:接下来将会是每天两更的我!   然后讲个不好意思的事情,我前天忽然惊醒了过来,险些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前悬赏欠的更新……好像没有再还过了,大约大概大致还是九章。 第五十七章 和尚总有私生子   当年月踏入冬末时,程安衾再次来到那座小镇上。   与最初不同,怀素纸和云妖此时已经搬出客栈,住在一处临时租来的小院里,看上去有种无所事事的感觉。   她简单看了两眼,没有开口对话的意思,便从储物法器中取出这些天搜集得来的结果。   那是很大的一堆书。   书里有从前的古老典籍、笔记、卷宗,亦有仍旧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新纸,相信这是长生宗近些天来的手笔。   怀素纸注意到了这点,但没有说些什么,平静点头。   程安衾忽然说道:“其中有些书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孤本,为了确保你不会损坏,这些天我会留在这里,陪伴你看完这些书。”   怀素纸嗯了一声。   云妖好奇问道:“所以你就看着吗?”   程安衾望向她,说道:“否则?”   云妖伸出手,指着那一大堆书,一脸认真说道:“这可不是一本两本,得看很长时间噢,难道你就不想快点儿回家吗?”   程安衾平静说道:“这里就是长生宗。”   而长生宗就是她的家。   云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确定自己趁机找苦力的想法破灭了。   然后小姑娘走到那堆书前,蹲了下去,自我安慰想着其实也不是很多,应该很快就能看完,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是的,这段时间她一直留在院子里,每天都在看着雪落,时而借晴天晒上一个太阳,其余时候便真的找不到事情可做了。   不像她在云来镇的时候,闲着无聊了就去不远外的大泽里,抓抓鳄鱼,逗逗鸟儿,日子过得可不要太舒坦了,哪里像现在天天只能闷着?   真难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怀素纸开始看书。   与当初在万劫门外不一样,这一次她没有动用神通道法,让彷如小山堆的书籍漂浮起舞,而是以最寻常的方式翻了过去。   唯一不同的是,她看书的速度稍微有些快,而且顺序颇为奇怪。   她没有先去看原典,而是最先检阅了长生宗最新得出的结论,待看完后才正式读书。   这个过程耗费了一共七天。   到了最后,云妖甚至能从怀素纸的身上,若有若无地嗅到些许味道,心想这难道就是人们总爱说的书卷气?   程安衾则是或站或坐,但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没有半点儿声息,比之雕像还像默默无声,仿佛随处可见的一个雪人。   直到书都被翻过,尽数看了一遍,她才是打破了这维持了七天的沉默。   “还要再看吗?”   “不必了。”   “再见。”   “再见。”   怀素纸礼貌送别,看着这位身披大氅的姑娘推门而出,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紧接着,她和云妖也准备离开了。   这里终究是长生宗的地方,很容易出现问题,不适合长时间的逗留。   在离开的时候,云妖发现了一个事情,有些惊喜地说了出来。   “诶!圣女殿下,我们刚好把日子给住满了嗷,基本没有亏钱!”   怀素纸说道:“因为我是故意的。”   “啊?”   云妖的声音里满是茫然。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圣女殿下之所以不看那么快,为的就是耗尽租房的时间?   怀素纸说道:“不然你又要念叨我了。”   云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想这真不是自己听错了吧?   您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该走了。”   怀素纸牵住她的手,离开这座别院。   云妖想了想,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好事,便不再多想,高兴地蹭了蹭。   紧接着,小姑娘好奇问道:“所以您看了这么多书之后,得出一个结论了吗?”   怀素纸没有回答,说道:“等离开再说。”   长街早已有千堆雪。   人烟却未曾渺茫,酒楼从日到夜的热闹着,风中隐约能听到人们的声音。   两人走的不快,直到两日过后,才离开了长生宗的地界。   到了这时候,怀素纸才是唤出云载酒,开始御剑而行。   风雪已过,阳光破云而出。   人间更加寒冷。   “现在可以说了吧?”   云妖坐在自家圣女怀里,享受着那些温暖,问出了这件好奇已久的事情。   怀素纸嗯了一声,平静说道:“结论是没有结论。”   云妖以为自己听错了,神情错愕问道:“啊?”   “我没找到心中不安的起因。”   怀素纸想着那些被尽数记下的典籍,想着长生宗给出的参考意见,与元垢寺给予的真经经文对比着,沉默片刻后说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云妖皱起眉头,担心问道:“那这该怎么办?”   怀素纸望向远方,看着负雪未融的苍山,轻声说道:“这世上总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必要为此与自己过不去。”   云妖心想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不想她过分担忧,一脸严肃说道:“到时候要是真的出事了,我就去给他们一拳!”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生怕没有说服力,很认真地握紧拳头挥了挥,表示自己是认真的,可没有在开玩笑。   怀素纸莞尔一笑,说道:“好。”   云妖很满意她的反应,决定自己也来认真思考一下——哪怕她根本没看过长生宗送来的那些典籍。   小姑娘看着天空里的暖阳,眯起了眼睛,眉头顺势皱了起来,漫无边际地思考着。   忽然之间,她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神瞬间明亮。   怀素纸不解说道:“怎么了?”   云妖连忙往前坐了一点,转身望向她,沉声说道:“和尚有很多私生子!”   怀素纸微怔,问道:“嗯?”   云妖小脸肃然,压低声音说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阴帝尊其实是元垢寺以前一个和尚的私生子!”   怀素纸无话可说。   云妖见她没有反应,以为是被这个猜测弄生气了,不安解释道:“你想哦,和尚就喜欢搞私生子,元垢寺又是前皇朝的国教,寺里面的住持都是国师,偶尔发生一些意外也挺正常的吧?”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猜测存在一定道理,但这和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她无奈问道:“然后?”   “然后就很简单了呀!”   云妖好生奇怪地看着她,没好气说道:“圣女殿下您怎么也笨起来了,这不是挺简单的事情吗?你想哦,皇帝这种东西都是唯我独尊的,要是知道自己被和尚戴绿帽子了,那铁定是要出大问题的,但父子相见不能相认也很难熬啊,所以他们就想了一个办法。”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什么办法?”   云妖哼了一声,脸上满是得意之色,说道:“还能是什么办法,当然是编一套暗号-”   “然后什么用来做最好,最合适, 最不会引人怀疑?”   小姑娘越说越是得意,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骄傲说道:“那当然是功法啊,谁能想到会有人用经文来做暗号联系的?”   怀素纸再次无言。   不得不说,云妖的确是把那些志怪演义小说看进去了,否则断然不会有这样的奇怪推断。   更荒唐的是,这个推断甚至做到了逻辑自洽——毕竟这世上的和尚确实也很擅长给自己找私生子。   云妖眼神明亮地看着她,期待着她的回答。   “没有证据支持你的猜测,当然,这种事情不需要证据来支持。”   怀素纸缓声说道:“但如果这是事实,那我们就注定了无能为力,因为你我不可能知道那几个字是暗号,而暗号又对应着怎样的内容。”   听到这句话,云妖怔住了。   小姑娘的笑容渐渐消失,墨眉蹙起,不甘心地咬住了下唇,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多遍,还是想不出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她望向怀素纸,诚恳问道:“难道您也没办法?”   怀素纸摇头说道:“没有。”   云妖有些遗憾,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所以这注定是不解之谜了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这世上大概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你的猜测是否真实,以及找出暗号所对应的内容。”   “什么办法?”   “众生书。”   “……诸命归流可以吗?”   “不行,涉及的层次太高,局中人会直接找上门,就像我们找到明景那样。”   “哼,那我就给他们一拳头,一拳不行就两拳!”   “这和开战有什么区别?”   “好像没有?”   ……   ……   云妖学而无术,但不代表孤陋寡闻。   小姑娘当然知道众生书现在是怎样一个状况,便将先前的念头抛在了脑后,不再去多想。   怀素纸却是记了下来。   不久后,两人去了一座城池,借着风雪为由吃了一顿涮羊肉,可惜麻酱的味道一般。   接着她们开始南下,走在冬天的消逝的路上,在路过神都数百里外的时候稍微停留了一下,特意找了一家店吃酱大骨,以为敬。   这是一段难得悠闲的旅途,没有终将到来的道别,便不用把感情放在未来的某天上,可以全心全意地去欣赏沿途的风光。   某次吃饭的时候,有个小姑娘甚至小心翼翼地喝了一杯酒,被辣的蹙紧了眉头,涨得满脸通红。   怀素纸看着她,眼里满满都是自己年幼时的影子。   像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故而旅途愉快。   云妖很高兴。   怀素纸也很开心。   直到冬天走了,春天到了,她们乘轻舟顺流而下,去到那处江心洲的时候,那些美妙的情绪才是化作过往,尽数消散不见。   数年前,明景道人身死的那天夜里,怀素纸请求阴帝尊出手,让东南一地生出诸般异象。   事后,中州五宗为避免旧日重演,令门中弟子长老前往各地加固了对黄泉缝隙的封印,这里当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这对怀素纸而言没有意义罢了。   她抬手唤出长天,心神寄托飞剑上,让其飞入地脉当中。   很快,飞剑行至幽泉裂缝前,太上饮道劫运真经随之而运转,在两刻钟后成功破解了封印。   一道强横中带着强烈腐朽意味的神识,出现在裂缝的另一侧。   这自然是阴帝尊。   待其神识化作身影后,长天倏然消失无踪,再出现时竟已在阴帝尊身前,与其相差不过短短三尺。   紧接着,那卷经书凭空而现。   阴帝尊眼神复杂,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那卷经书收了起来。   然后他望向近在咫尺的飞剑,说道:“朕即将闭关,你若有事,便趁现在开口。”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神都一战,还望陛下勿要缺席。”   “自然。”   阴帝尊点头答应,思考片刻,拿出了一枚符箓,说道:“开战前一年,以此符箓通知朕。”   怀素纸道了一声好。   对话没有结束。   阴帝尊忽然说道:“当年朕答应你出手,是以你手中真经为交换,但如今给朕禅宗真经的事元垢寺,而不是你,为此朕甚至与元垢寺媾和。”   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清楚。   元始宗理应付出该付出的代价。   怀素纸对此早有预料,说道:“陛下明言即可。”   阴帝尊微笑说道:“留待日后。”   正常情况下,这四个字是出现在当事人没有主意的时候,然而此刻他脸上挂着笑容,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有了明确的主意。   怀素纸视若无睹,平静说道:“好。”   阴帝尊笑着说道:“那就再别了。”   长天不再逗留阴府,剑尖朝上,重回人间。   看着那道绮丽剑光的离开,黄泉的裂缝重新闭合起来,阴帝尊的笑容渐渐消失,直至面无表情。   他转过身,以遁法回归阴府当中,坐在古老皇位上,再是取出那篇经文。   “如是我闻……”   阴帝尊静静看着,目光不时在某些文字上在停留,往往一停就是很久。   黄泉无岁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看完了这篇真经,心中生出无限嘲弄。   ——真不愧是元垢寺的秃驴。   ……   ……   人间,春将至。   怀素纸站在岱渊学宫外,看着阳光笼罩下的宫殿群,身边人来人往。   少年少女们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或是坐在马车上,或是步行,向岱渊学宫前行,一路都是欢声笑语。她站在此间,无由来地有种孤独的感觉。   云妖低声问道:“要进去吗?”   “不了。”   怀素纸醒过神来,微微摇头,说道:“走吧。”   正值风雨飘摇之时,她又怎能因一己之私情而乱大局?   这是不对的。   而且。   她和她肯定会有很久很久的未来。   是这样的吧?   PS:应该大概可能还有一章一章一章,十二点前! 第五十八章 关于收徒的两三事   三年转眼即逝,世事纷扰却人间平安。   这三年间,最为修行界所瞩目的,毫无疑问是发生在岱渊学宫的那场关于和平的谈判。   谈判的内容至今不为人知,但双方既然没有翻脸,仍旧维持着宁静,便给予了世人关于未来的信心。   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让很多人对和平的到来具有了信心。   在第二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道盟八大宗同时大开山门,宣布向整个修行界收徒。   如此盛况,追溯至上一次已是数十年前的往事,一时间,整个人间颇有几分恍若新生的意味。   更有意思的是,决定广开山门收徒的不只有八大宗,也有如今名声复杂至极的元始宗。   换做过去,这当然是不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但凡是天资充沛到能抉择的天才,除非被逼迫到无路可走,否则没有能愿意舍弃高高在上的八大宗,转而投入元始宗的门墙。   但这终究是过去了。   暮色的出现,让许多天才以及其身后的家族,开始在这个选择上迟疑,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无论是否承认,整个修行界都已经将暮色视作与八大宗……甚至上三宗掌门真人平起平坐,有资格以一己之心意去向,让整个修行界为之而动的大人物。   如果可以拜入暮色的门下,成为她的开山大弟子,拥有未来执掌元始宗的可能,这其中带来的巨大利益,足以让人无视其中存在的风险。   然而很可惜的是,自元始宗内流传出暮色有意收徒的消息后,至今仍旧无人进入她的眼中,成为黄昏暮色这一脉的第三人。   某天清晨,云来镇上的那座别院。   云妖早起煮了一锅小云吞,坐在廊下有滋有味的吃着,随意问道:“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嗯。”   怀素纸坐在一旁,尝了一口豆花,发现还是习惯不来这味道,便放下了勺子,说道:“哪怕我直到最后都没收徒,旁人也只会觉得是我看不上。”   云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正色说道:“圣女殿下,你好狡猾噢。”   是的,从一开始怀素纸就没想过要收徒,之所以让元始宗借她名声行事,无非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和中州五宗争人罢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小姑娘嫣然一笑,说道:“但我喜欢!”   “我还以为你是有合适的人选。”   怀素纸的声音漫不经心。   云妖有些无语,心想自己哪里舍得让人打搅这种美好日子。   这般想着,小姑娘望向别院墙外。   自从圣女有收徒意思的消息流传出去后,云来镇就变得热闹了起来,盛况仿若那年南离婚前。   在最开始的时候,小镇上甚至还爆发过几场冲突,只不过很快就没有了下文。   原因很简单。   在那些外来人仗着家世背景自身修为,行欺压之事的时候,有沉静如墨般的飞剑破空而至。   长天二字早已为世人所熟知。   然后,便也没了然后。   直到那一刻,那些人才回想起来暮色在人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不可能喜欢这种事情。   如此惨事发生后,并没有让小镇的热闹遭到腰斩,隐隐还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近些天来,云妖出去买菜做饭的时候,都觉得有些麻烦了。   “对了。”   小姑娘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望向怀素纸担心问道:“他们有没有可能劝你收徒啊?”   怀素纸微怔,问道:“他们?”   云妖不解说道:“就是那几个长老啊。”   “你想,你现在约等于以前的皇帝陛下,所以他们就是大臣,史书上都说大臣们就怕皇帝没孩子……”   话说到这里,小姑娘终于发现了不妥之处,连忙认真说道:“我可不是咒您死,您千万不能理解错。”   怀素纸微微一笑,没有纠结这件事,轻声说道:“他们当然会有这种想法,毕竟神都一战胜负难以预料,最好能在这方面做准备。”   她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   “就和这次大开山门是同一个道理,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就要打起来了,于是事先做最坏的打算,为宗门的未来保留足够的希望。”   这才是道盟诸宗忽然决定开山门收徒的真正原因。   谁也没有信心把战争结束在神都之中,无论胜或败,都不波及到人间各地。   既然如此,那就有必要提前争夺那些修道天才,让其进入自家山门中,免得折损在战争里,又或是在战后成为敌人的弟子。   在这种前提下,元始宗纵使有暮色的名头作为支撑,终究还是远不如中州五宗,收到的符合条件的弟子要明显少上许多。   怀素纸不怎么在乎这些。   她又不是快要飞升了,过不了几年就要离开人间,何必提前这么多年去思考以后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叩门声响起。   来者是布庄的老掌柜,即这些年里负责打扫照顾这间别院的元始宗老人。   “何事?”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老掌柜低头行礼,认真说道:“我想为一位晚辈求得一个机会。”   听到这句话,云妖理所当然地皱起了眉头,但终究没开口。   怀素纸神情平静,看了她一眼,说道:“理由?”   接下来老掌柜十分认真地说了一段话,大意是那位晚辈心性极佳,配得上赤子二字,而且还举了数件可以被证明的或近或远的事情。   其中甚至有一件事涉及到怀素纸——那次有外来者以修行手段行欺压之事时,在长天尚未出现前,那位晚辈已经站了出来,由此可见其禀性。   唯一的问题是,此人的出身很普通,背后没有值得称道的家世,准确地说那就是云来镇上的一个本地人。   怀素纸听完以后,什么都没有说,便让老掌柜退了下去。   整个元始宗知道她无意收徒的人不多,唯云妖和师父而已,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奇怪。   “这个人我有印象,之前去镇上买菜见过几次,确实是一个好人。”   云妖回忆着那些画面,又补充了一句:“还是个倒霉的。”   怀素纸有些感兴趣,嗯了一声,是询问的意思。   “就是天上往地上丢金叶子,丢好大一堆,这人都能片叶不沾身的。”   云妖想了想,说道:“给我感觉就是哪怕真有机缘,轮到这人旁边那条黄狗,都轮不到这人自己。”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你说了这么多次这人,所以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云妖老实说道:“是男的,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怀素纸若有所思。   长歌门倾覆至今已有十余年,如此算下来,这小男孩应该是生在那场剧变过后,身份来历问题应该不大。   当然,无论清白与否,她都不会以及不可能收此人为徒。   只是她隐约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习惯性地多想而已。   云妖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心想您不会真动了心思吧?   “放心。”   怀素纸猜到了小姑娘的想法,温声说道:“我说过不收徒弟的,当然,学生也不收。”   云妖这才是松了口气。   然后小姑娘问道:“那你要见一面这人吗?”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可以。”   云妖起身,准备出门去处理这件事,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这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楼……对,他叫楼传。”   “过些天再见吧。”   “诶?”   ……   ……   神都,通天楼。   三年来世间未曾平静,但终究留有和平,故而南离不再那么忙碌。   此刻的她凭栏而立,俯瞰神都风光,意甚从容。   沈依澜站在她的身后,低声禀告着长歌门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大开山门收徒的结果。   结果不怎么好。   哪怕如今的南离贵为道盟之主,仍旧争不过其余数家宗门,如果不是有玄天观帮忙垫了一个底,境况更是凄凉。   “不用自责,顺其自然就好。”   南离温和一笑,换了个话头,随意问道:“莫大真人好像又回去长生天峰了?”   沈依澜稍作思索,说道:“不错。”   南离说道:“这几年来回去……有三次了吧?”   沈依澜仔细数了一遍,确认说道:“有记录在册的,一共是四次,每次往返时间不定,最长一次将近半年,另外还调动了很多资源,其中不少是极为珍稀的宝物。”   哪怕是对道盟而言,这些东西都是称得上珍贵的,一旦动用,短时间不可能再找到新的。   故而这件事注定瞒不过旁人耳目,不过也没有人蠢到就此事开口质问。   毕竟谁都知道司不鸣在益州城身负重伤,事后长生宗为顾全大局,甚至在这件事上选择了沉默,没有为此与元垢寺直接开战,是让所有人都为之意外的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决定,是长生宗不愿将地利拱手相送,送给元始宗一方。   如此退让,长生宗动用道盟宝库中的宝物,为司不鸣疗伤又怎么了?   反正又不是自家的东西。   南离最初也作此想法,如今却觉得有必要更加重视了。   她转过身,往楼内走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把事情做成。   ——她准备将莫由衷调动的那几件最重要的宝物,告知师姐与师父,好让她们由此判断出一些东西。   无论是司不鸣的伤势恢复情况,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要事先做好准备。   这三年下来,莫由衷已经全然放权给她,连神都大阵都不例外,对她信任至极,但该小心的终究还是要小心。   若是为此得意,再而忘形,那她也就到该死的时候了。   ……   ……   春光下的岱渊学宫一片温暖。   未央大殿内,江半夏站在最上方,嗓音温柔地讲着课。   殿内座无虚席,一片安静,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   不时有人举手提问,亦是问的言之有物,令人忍不住鼓掌称赞。   江半夏不是一个吝于笑容的人,在这种时候总会给予微笑,以为鼓励。   ——哪怕这些人是借此机会来表现自己,想要成为她的学生也不例外。   课后。   江半夏把书抱在怀里,在众人的目送中仿佛当年走出未央殿,踏上那条走过很多次的侧道。   没等她回到姜园,竟有一位姑娘家追了上来。   “江教授,我先前听您讲课后有了个想法,还请您过目一番。”   江半夏转身看了看这位女学生,没有说什么,接过了墨迹犹信的纸张。   她静静看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这个想法有些意思,我要仔细看看,过几天你再来找我。”   ……   ……   那座别院在云来镇上很有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怀大姑娘就住在其中。   如果不是过往太多事情证明了,这位魔道巨擘的脾气真没那么好,相信院门前早已站满了各地前来的少年少女,让世间多出一个怀门立雪的典故。   那些仍未离开云来镇,抱着拜师希望的年轻一辈,时常聚集在酒楼上,望向那座根本看不清其中景象的小镇,说着关于未来的话。   只要怀素纸一天仍未收徒,那就还是有希望的。   就在众人互相鼓励时,突然有人失笑出声,引来许多不满的目光。   “我可不是笑你们,我是笑别的人。”   说话那人很慌张,连忙伸手指着窗外,让众人随之而望去。   落入眼中的画面很清楚,那个名为楼传的小镇少年,竟然踏上了那条无人敢行的道路,向别院而去。   少年少女们先是想要嘲笑,却又害怕惹得那位心生不喜,便都忍了下来,等着那楼传像狗一样被赶出来。   然而直到院门被拘谨地敲响,再而被打开,众人想象中的画面始终没有出现。   酒楼上一片死寂。   下一刻,哗然声骤然响起,仿佛满山雨声。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个消息就被传出云来镇,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中州乃至人间各地。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早在这件事发生的前一天晚上,长生天峰就得知了此事。   ……   ……   推门而入,楼传行至后院。   怀素纸站在廊下,看着檐外的明媚春光,开门见山问道:“你想拜我为师?”   PS:被冷空气击败了,好冷啊……想冬眠了,但这个月就写了六万字。 第五十九章 世间最高的那座山   后院内,阳光明媚。   楼传茫然抬头,视线从开得正好的花树挪开,望向那个看不清的身影,微微张着嘴,表情不断变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怀素纸的这句话,都可以被理解开口收徒。   对这样一位小镇少年来说,如此直接的开门见山,的确足以让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知为何,今日这场谈话没有云妖。   怀素纸静静等着。   楼传醒过神来,看着那位近些天来小镇暗地里一直讨论的女子,想了想,老实说道:“没想过,因为我觉得这和我没关系。”   怀素纸没有说话。   楼传以为是她是生气了,有些担忧,低声说道:“我在镇上听到过别人讨论您的事情,对我来说,您就是那种远在天边的神仙,不要说是拜前辈您为师,我都没想过自己能靠近这里,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不是我对前辈您有意见,觉得自己更应该拜入别的地方……其实我就不觉得自己是能修行的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起初自然是无比的拘谨,但随着话往后说,便渐渐地轻松了下来,坦然而真诚。   怀素纸便也明白那位老掌柜,为什么愿意冒着她不悦的风险,为少年争取一个机会了。   像布庄老掌柜这种不见天日活了大半辈子,每天都在担惊受怕的人,对楼传这种脾性的少年产生好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更何况真诚,坦率,朴实,质朴……这些本就是人类最能让人亲近的禀性之一。   “然后?”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楼传沉默了会儿,说道:“镇子上最近来了好些人,那里面有不少人看过晚辈,有人明说,有人不说,但无论说还是不说,其实晚辈都看得出来,他们的意思是我的资质很差。”   “一个人可能是骗我的,两个也有可能,但我的好朋友不死心,亲自求自己的师父为我检查根骨,结果就是很糟糕。”   他咬了咬牙,抬头看着怀素纸的侧脸,说道:“所以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是没能耐成为前辈您的弟子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在乎。”   听到这话,楼传不由愣住了。   这小镇上有很多人都说过,他就像是一面镜子,总是能清楚反映出别人的心思,有很多人因此而讨厌他,故意欺压他。   大概是经受的恶意着实太多了,现在的他能很轻易地确定一句话的真假,而现在这句话……是真的。   “但我……”   楼传的口舌变得有些干涩,仍旧不敢相信当下的一切,声音微颤说道:“但我也没有家境。”   怀素纸随意说道:“更无所谓。”   话还是真话。   楼传越发觉得难以置信,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一向很有耐心。   “以资质论,千年以降只有一人可与我并肩。”   她说道:“所谓背景,无非靠山,我本就是这世上最高的那几座山之一。”   楼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霍然回想起来前些天布庄那位老奶奶,曾千叮万嘱他接下来可能会有一桩大机缘,难道指的就是今天吗?   哪怕他再怎么成熟,终究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心中生出这个念想后,情绪变得难以控制。   茫然激动兴奋错愕难以置信欣喜若狂,皆有之。   长时间的安静。   怀素纸默然不语,静静等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楼传终于平复了下来,望向那位依旧没有看自己的女子,认真说道:“是的,我想拜你为师。”   怀素纸说道:“为什么?”   楼传愣了下,没明白这个问题,说道:“因为您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就算我之前觉得这些和我都没关系,但听了您的话,很难不心动?”   怀素纸没有看他,说道:“继续。”   楼传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问道:“那天镇上出现的那把飞剑,是您的吗?”   “不错。”   “那么我想拜你为师。”   楼传看着她说道:“因为那天谁也没管我和我朋友的死活,只有您管了,我觉得前辈您是一个好人。”   怀素纸不再多问下去,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楼传愣了一下,很是迷糊地看着他,旋即想起故事里的那些老神仙的行事作风,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便直接走了。   少年走的毫不犹豫,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干净利落得很让人心生好感。   怀素纸没有去看他的背影,回到房间内,坐了下来。   茶水尚未烧开。   窗外春光渐斜。   “看不明白。”   怀素纸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先前的对话,说道:“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云妖就坐在她身边,听着这话,说道:“那就不管了呗,不让他怪到咱俩身上就行了!”   怀素纸睁开眼,望向快要滚开的茶水,若有所思说道:“总归是要看一眼的。”   云妖心想你现在说话也像起那些神棍了。   小姑娘微微挑眉,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连忙说道:“所以这次是不是能用那个诸命归流了,这个楼传总不可能也涉及的层次太高了吧?”   “不行。”   怀素纸否决的很果断。   云妖无言以对。   片刻后,小姑娘越想越是生气,恼火骂道:“你这也不用,那也不用,当初为什么拼着把自己弄个半死,非要把这东西给抢过来啊?早知道我一拳给它砸碎得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认真抱住了小姑娘。   云妖还是生气,想要挣脱开来,却发现她越抱越紧,便也懒得挣扎了。   待小姑娘平静下来后,怀素纸轻声说道:“我没有骗你,诸命归流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云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最好是真的,别到时候派不上用场,又害怕被我发现,就随便用上一次,拿过来应付我。”   怀素纸微怔,然后轻笑出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一定努力争取不让你看出来。”   “知道啦,快松开我,茶都要好了。”   “嗯。”   “你怎么还真的放开手啊?”   “所以你还要抱抱?”   “不要了!哼。”   云妖离开椅子,端起茶壶开始倒茶,故作随意问道:“你还要再看那个楼传吗?”   怀素纸说道:“嗯。”   云妖似是好奇说道:“你不嫌麻烦吗?”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被窗户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平静说道:“世事本就都是麻烦事。”   然后她收回目光,看着云妖的眼睛,微笑说道:“我真的没有收徒弟的心思,你不要乱担心。”   小姑娘的心思被看穿后,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故作强硬说道:“我才没在意这个!”   ……   ……   接下来的时光里,世间仍旧平安。   无论中州五宗,还是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及岱渊学宫,都在默契维持着当下的和平局面。   其中最让世人瞩目的事情,无疑是中州五宗和元始宗在岱渊学宫的再一次和谈。   这次和谈没有掌门级别的人物出席,都是各大宗的长老,双方在会议上交换了意见,各自持保留态度,但都认为此次会谈是有益的,至少做到了尊重对方想法,没有哪一方对另一方的诉求深表遗憾。   当和谈的大致进展流露出来后,天下诸宗对未来的和平更具信心,开始认真思考往后各方面的事情。   落在那些真正知情者的眼中,这一幕当然是可笑的——在这些人看来,当下所谓的和谈所具有的唯一现实意义,即是糊弄世间万民。   与此同时,小镇上的那位少年也落入了很多人的眼中。   当楼传的具体情报被呈现在书案上,那些好奇也就变作了不解,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普通到极点的小镇少年。   正是这个缘故,上至中州五宗下至天下诸宗,都特意命人前往小镇,去审视这位暮色的‘开山大弟子’,希望找出此人的特别之处。   云来镇终究只是一座小镇,尽管那些外来人都在奉命低调,但终究还是拥挤了起来,比之当年还要喧嚣上数倍。   楼传作为风暴中心之一,心性明净如镜,很早就察觉到了这些不妥。   但他在最初的不适应过后,很快就回到了日常生活当中,砍柴打水做饭以及修行,修着一本最为寻常普遍的太上感应篇。   哪怕小院始终没有传来新的消息,他活得依旧平静,且纯粹。   如此心性落入前来旁观的诸宗强者眼中,当然引起了好些感慨,只是当这些人亲自确认过楼传的天资后,便也只剩下扼腕叹息了。   然后。   所有人都更好奇暮色为何要收此人为徒了。   在这无声的热闹中,春光终老。   盛夏如期而至。   蝉鸣已起。   某天,入夜,在小镇好不容易得了宁静的时候,楼传再次踏上前往那座小院的道路。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嘲笑他,小镇本该热闹的街道甚至被提前清空,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就像是一条通往孤独的道路。   楼传走的依旧平静,没有因此感受到任何压力,推开了那扇小院的门。   ……   ……   这一次见面依旧是在后院。   与上次不同的是,怀素纸不在廊下。   她坐在雨廊外,似乎是在乘凉,看着天上繁星。   楼传站在她身旁,保持着一丈的距离,有些笨拙地行了一礼。   怀素纸说道:“小镇最近来了很多人。”   楼传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说道:“前辈您的意思是?”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我的敌人。”   怀素纸神情随意,说道:“你若拜我为师,他们都会杀你,不择手段。”   楼传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但我还是想拜你为师。”   怀素纸说道:“理由。”   “因为我想活着。”   楼传抬起头,这才发现她一直在看着自己,不禁有些意外。   但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对怀素纸说道:“如果我没法成为你的徒弟,镇上的很多人肯定不会让我好过,所以我想成为你的徒弟。”   怀素纸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问道:“恨我吗?”   楼传摇摇头,说道:“不恨,因为我就算拜前辈您为师,还是要遭遇这些厮杀,区别只在乎我有没有反抗的能力。”   怀素纸微笑说道:“回去吧。”   楼传很是茫然,没反应过来话题为何如此跳跃。   只是他向来尊重长辈,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怀素纸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到房间里,沉思片刻后,提笔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内容将会送到谢真人手中,而信中的内容很简单,即是请真人代她一观。   云妖在旁看得很清楚,更加不解,蹙眉问道:“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小姑娘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小镇少年,不惜耗费人情把小谢请过来,这怎么看都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怀素纸与她心意相通,轻声解释道:“我的境界只有炼虚,但我的识海中有很多前人的智慧,观海僧,仲衡道人,那个书生,还有忘了是什么名字的亲王和将军。”   云妖当然知道,话里提到的这几个人,都是死在北境以北的大乘强者。   “所有这些前人的智慧都在提醒我,让我不要轻易忽略这件事,虽然师父和南离一直都觉得,我是一个不听人劝的姑娘……”   怀素纸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嫣然一笑,清丽骤增,神色温柔说道:“但我觉得这是她们两个对我的偏见,一点儿都不客观。”   云妖叹了口气,不再和自家圣女争执下去,只是最后问了一句。   “可我比他们来得都要强啊,为什么我左看右看,都没觉得那个楼传有不对劲的地方呢?”   “大概是因为你太强了?”   “啊?这是什么道理?”   “对你来说,无论他有多少的古怪都威胁不到你,所以你不觉得他有什么。”   “圣女殿下哦,我觉得你在糊弄人。”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是什么?”   “也许他就是为你而来,提前做了很多的准备,所以你才没有感觉。”   怀素纸的声音很随意。   云妖翻了个白眼,觉得这话很荒唐,一点道理都没有。   要知道她才是真正人间的最强者。   想要瞒过她的眼睛?   还让她一无所觉?   世间谁人能有这等水准?   PS:开始回暖咯,要奋战月末死线咯。 第六十章 一触即发   盛夏的风推着海浪,在礁石上撞出千层雪。   谢真人面朝大海,看着这一幕画面,很自然地开始想念起北境,于是微笑如春暖花开。   楚瑾站在他的身旁,清楚地看到了那些思念。   正当她准备开口,海面忽有沉静剑光闪过,那是长天带来的痕迹。   她偏过头,望向那道来得恰好的飞剑,神色不见变化,平静取下藏在其中的那一封剑书。   看完后,她什么都没有说,转交给了谢真人。   “又出什么事情了?”   谢真人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流露着亲切的味道,很有夏天的感觉,让人下意识心安。   楚瑾还是不说,因为厌烦。   直到今日,她仍旧欣赏怀素纸,但这不妨碍同时抱有讨厌的情绪。   谢真人不以为意,静静看完了这封剑书,温声说道:“既然她开口了,那便去看看这人,然后……”   话没能说完。   楚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悦的很是明显,但还是没说话。   谢真人知道她是为何生气。   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确实不太吉利,纵使绝大多数的修行者都不信命,认为修行就是一个与天相争的过程,亦会尽量避免这样的言语。   他歉意一笑,认真问道:“可以去看看吗?”   楚瑾向来不喜欢吵架,平静说道:“怀素纸的眼光很不错,连她都看不明白,却又始终觉得奇怪的人,当然值得我们去看看。”   谢真人最喜欢自己妻子的地方就是这里。   哪怕彼此之间有再多的恩怨也罢,仍旧能够做到冷静,不以喜恶断事,以此奉为行事准则——而这样活着的一个人,偏偏愿意为他丢掉所有的理智。   很有意思,或者说很般配的是,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执意娶她为妻。   从这个角度来看,两人毫无疑问是天作之合。   这般想着,他的视线沿着海面不断延伸,直至世界的尽头。   他忽然说道:“如今回想下来,人间其实也没多大意思。”   楚瑾看了他一眼,声音冷淡如水,说道:“是吗?”   谢真人神情诚恳说道:“但我真的还想至少再活五百年。”   楚瑾已经猜到了他后面要说什么,微微挑眉,说道:“你就不是会说漂亮话的人,何必勉强自己。”   谢真人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不能稍微配合我一次吗?”   落在再活五百年后的那句漂亮话,当然是因为人间有你。   这句话好像是有些酸,还有些寻常,但他本就不是一个会说情话的人,说的生硬一些又怎么了?   楚瑾懒得理他,轻挥衣袖,唤来漫天白云凝聚为船。   “走吧。”   “嗯。”   谢真人登上云船,然后望向大地,想了想说道:“还真是有些腻了。”   楚瑾平静说道:“世间风景本就千篇一律,看得多了,便也透了,自然也就厌了。”   “是啊。”   谢真人笑了笑,目光落在北方,仿佛看到了那座旧山的模样,说道:“终究还是细水长流。”   ……   ……   不过翌日清晨时分,谢真人和楚瑾就依着剑书的请求,去到了云来镇上。   早在最初抵达中州之时,两人就在这座小镇上有过一次闲游,为的是去看长歌门的山门遗址,故而轻车熟路。   走过那条长街,绕过几条小巷,于寂静深处找到那座小院,而怀素纸早已在大门前等候,向远道而来的两人认真行礼。   推门而入,忽有风起,茶香自客厅飘来。   云妖为三人都倒了一杯茶,还趁着这个机会,向小谢递了个眼色,表示待会儿咱俩找机会拎点儿瓜子到后院去唠嗑。   谢真人看懂了小姑娘的眼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喝茶。   楚瑾没想到云妖竟把自己当做侍女般的角色,看着那杯飘着热雾的茶,神情认真地喝了下去,便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怀素纸则是视而不见,在一杯热茶过后,将前后两次见面的内容,以及自己觉得奇怪的那些地方娓娓道来。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客厅里都是她的声音,谢楚二人不时开口,询问一二。   怀素纸最后说道:“我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在元始道典上的造诣远不如师父,但基于某些复杂难以解释的原因,我相信我的感觉,因此烦请两位前辈走这一趟。”   楚瑾与谢真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   直到树荫将近,晚风带着余热,轻轻吻过池中的荷花叶时……客厅内才再次响起声音。   “如果此人真有问题,你准备作何处理?”   楚瑾的声音很认真。   怀素纸说道:“如何处理,取决于是怎样的问题。”   楚瑾点了点头,话锋忽而一转,又道:“你打算收徒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不。”   楚瑾回忆起近两年来的世间传闻,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有长进了。”   在她看来,自家这位师侄养了这么大的名声,理所当然要利用起来,而不是摆在那里浪费。   怀素纸不觉得这是嘲弄,但也没有接话。   “我会如你所愿,和这个楼传见一面。”   谢真人顿了顿,说道:“这次我恰好也有一件事想和你谈。”   言语间,他起身往客厅外走去,示意怀素纸跟上。   怀素纸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是要做啥啊?”   云妖一脸懵然,望向楚瑾,问道:“你知道不?”   楚瑾摇摇头,说道:“不清楚……”   话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在前往云来镇的途中,两人收到了一封自天南而来,为周美成亲手所书的密信。   但那封信的内容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很简单,谢渊没给她看。   如今回想下来,大概也和怀素纸有关?   ……   ……   后院,雨廊下。   夕阳西沉,晚霞被晕开,仿佛散落在水中的颜料。   谢真人没有取出那封密信,直接说道:“周掌门与我说了你和虞归晚的事情。”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有惊恐,只有意外。   她着实没能想明白,为何数年以前发生的事情,突然落在了今天。   至于周美成将这件事告知清都山,并没有引起她的反感,当初在天渊剑宗说出那些话后,她就知道必然会有这样的一天。   道理也很简单,天渊剑宗和清都山数千年的盟友关系,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出现问题。   谢真人解释说道:“周掌门行事比较求稳。”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问道:“你现在的想法还是一样吗?”   “嗯。”   怀素纸承认的很平静。   谢真人没有生气,没有追问下去,说道:“我会将你的意思转达给清和。”   怀素纸怔了怔,问道:“您不为清和……”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因为这个态度太出乎意料。   “清和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大事,理应由她做决定。”   谢真人平静说道:“假如清和不高兴了,我再来和你计较也不迟。”   怀素纸看着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认真说道:“前辈果真不是一般人。”   谢真人说道:“至于见那人的事情……就放在明天吧。”   怀素纸道了一声好。   ……   ……   同一个夜,神都。   南离的书案上摆着一封信,这封信起自于春光明媚时的岱渊学宫,却在夏末的如今才落入她的手中,可见其中定然存在着一段奇幻漂流。   借着明亮灯火,她将信封拆开,认真而迅速地读完其中内容。   待最后一个字读完后,锦瑟的细弦无声出现,将信封切割至半点碎屑不剩,再以道火焚烧殆尽。   到了这时,南离才蹙起眉头。   江半夏给她的答复是无法准确判断——从莫由衷调走的那些珍贵道法材料来看,的确都可以用在疗伤上,唯一的问题是太过偏向神魂方面,在道体方面有所缺失,但这也可以理解为长生宗内存在相应的珍宝。   想要更进一步地推断,那就必须要从司不鸣的伤势上着手,而这只能去问怀素纸,但这是她现在做不了的事情。   正当南离为此头疼的时候,殿内有脚步声响起。   沈依澜来到她的身前,低声说道:“莫大真人想见师姐您。”   话音落下之时,有夜风自露台灌入,呼啸不断。   灯火紊乱,光影交错。   南离神色不变,心却渐沉。   不知何时,一道不属于盛夏的彻骨寒意悄然生出,裹住了她的整个身体。   她起身望向窗外,只见明月为黑云掩埋,不留半点余光散落。   天将雨。   ……   ……   “师姐?”   沈依澜的声音里满是担心。   南离醒过神来,道心却始终无法平静,说道:“走吧。”   ……   ……   长生天峰。   程安衾走过漫长山道,来到司不鸣的洞府前,以道法通传。   片刻后,她得到允许进入其中,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话。   “准备开战。”   听到这句话,司不鸣抬头望向程安衾,神情错愕问道:“现在开战?”   程安衾没有解释,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件事物,直接送了过去。   整个洞府被那件事物照得明亮,但却不是寻常的白光,而是一道血光。   那是麒麟的心头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匆忙!”   司不鸣站起身来,声音沉重,苍白的面容肃穆至极。   也许是道心动荡的缘故,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不时有鲜血喷溅而出。   程安衾摇头说道:“这是掌门真人亲自下的法旨,我和你一样也很好奇,所以你应该去问掌门,而不是在这里问我。”   说完这句话,她直接转身离开,显然还有事情忙碌。   司不鸣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神情再变,脸色更为苍白。   那个方向通往门中禁地,即云深不知处。   亦是麒麟清修之地。   ……   ……   无归山,元道远睁眼醒来,摘下悬在身前的那道白光。   片刻过后,他的身影消失无踪,不知去往何方。   太虚剑派最高处,梁皇得到了同样的信息,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随着这道叹息声的响起,门中七脉剑主纷纷出关,神情凝重至极。   远在西北的万劫门,亦然迎来了这道自长生天峰而起的白光。   裴应矩看完其中内容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最终还是向前迈出了那一步。   只是当他身影正欲虚化之时,一道赤影倏然出现,将他拦了下来。   赤影自是朱雀。   此时的它不再幼小,双翼足有百丈之阔,足以弥天蔽月。   它的声音漠然到了极点。   “给我一个解释。”   在它醒来的时光里,万劫门真正的掌权者从来都是它。   裴应矩依着信上所言,给出了那个让他不能无动于衷的理由。   朱雀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缓缓收起双翼,满是疲惫的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厌倦之意。   “那就去吧。”   ……   ……   岱渊学宫,姜园。   江半夏偏过头,望向站在外面的那两人,平静对视片刻。   她没有说话,下楼走到院门前,把门打开。   今夜星光尤为明媚,映出这两位老学究身上无法抹去的岁月痕迹,一种腐烂木头的味道悄然飘散开来。   很是难闻。   令人作呕。   江半夏看着两人,说道:“何事?”   按辈分来说,她应该称呼这两位老学究做前辈,因为这个两人的辈分真的很高,曾在五百年前的修行界留下过自己的深刻痕迹,而其中一位在过去甚至是岱渊学宫之主。   是的,这两位都是大乘境真人。   一者名为曹修缘,一者名为徐天性。   哪怕气血神魂早已腐朽,战力远不如巅峰之时,终究还是大乘。   岱渊学宫之所以在陆南宗死后,仍旧能够维持表明上的中立,于中州孑然一身,就是因为这些老学究总爱理会世事,而不是等到山门有倾覆之危时才站出来。   “深夜到访,自是惊扰,望掌门谅解。”   曹修缘看着江半夏,微笑说道:“我和徐兄在这些年里悟得一棋局,总觉得其中隐有缺陷,却百思不得其解,还请掌门真人出手解惑。” 第六十一章 即是人间事,何以烦天上人   江半夏神色平静,仿佛这真的是一件寻常小事。   然而她却没有转身进屋,把木门关好以后,从两人身旁走了过去,前往岱渊学宫深处。   那是梅园的方向。   两位老学究对视一眼,沉默片刻后,随之而行。   一路沉默无言,直至梅园的大门被推开。   在吱呀声中,江半夏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们有几成把握?”   这句话很直接,不留任何委婉的余地。   曹修缘作为岱渊学宫的上上代掌门,理所当然承担了与她谈判的责任。   老人沉默片刻后,看着江半夏坦诚说道:“不知道,但这是长生宗的决定,以其行事风格,把握定然不小,理应超过五成。”   江半夏继续往前走着,没有回头,平静问道:“莫由衷希望你们在这件事上扮演怎样的角色?”   这一次开口的人是徐天性。   与曹修缘不同,他的身形颇为肥壮,给人的第一感觉更像是小镇肉铺的屠夫,而非一位钻心学问修行多年的老学究。   老人的嗓音很难听,仿佛砂砾在相互摩擦那般刺耳。   也许是知道自己说话难听,他的用词颇为吝啬:“中立。”   言语间,三人行走在修复如初的梅园,穿过了那间静室,正在靠近那座龙泉。   忽然某刻,落在后方的两人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哪怕分毫。   江半夏淡然说道:“不止如此吧?”   曹修缘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不断接近那座龙泉,叹息了一声,说道:“其余的事情重要也不重要,真正让我在意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今次中立以后,你可以是你。”   这句话的最后一部分听上去很奇怪,但落在江半夏的耳中,意思却是再也明显不过。   ——若是长生宗的谋划成功了,只要她愿意舍弃前尘,那就能一切既往不咎。   江半夏仍然是当今的岱渊学宫之主,高居万万人上,睥睨尘世。   曹修缘神情诚恳说道:“不管我还是天性,都很喜欢你提出的这场和谈,衷心希望可以成功。”   江半夏背负双手,声音冷淡说道:“但你们在亲手撕毁这场和谈。”   “错了。”   徐天性的声音依旧难听:“所有的和平都自战争中来,而非谈判桌上。”   曹修缘笑了笑,说道:“就算真要打起来了,那也可以一边谈着一边打,岱渊学宫可以承担起战争时期的中立责任,为双方的和平做努力。”   江半夏说道:“这一切存在着一个前提。”   听到这句话,徐天性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的,有一个前提。”   曹修缘笑容依旧,温声说道:“一切的前提是你留在这里。”   江半夏不回头问道:“那你们有信心留下我吗?”   曹修缘苦笑说道:“如此难事,自然是没有什么信心的,但此事不仅关乎学宫之千百年,亦是人间的未来所在……”   徐天性面无表情,在旁说道:“就算是打不过,这也是要打的。”   曹修缘敛去笑意,看着江半夏说道:“道理便是如此。”   梅园一片死寂。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剩下的只有抉择。   ……   ……   神都,通天楼上。   南离应邀而至,望向站在凭栏处的莫由衷,认真行了一礼,恭敬说道:“请问真人有何事吩咐晚辈。”   莫由衷转身看着她,脸上露出温和笑容,说道:“有件大事准备发生。”   在前往通天楼的路上,南离早已有了预感,那道笼罩她身心神魂的寒意即是明证,此刻自然不会为此感到意外。   但她的神情却依旧在变化着,是不解的蹙眉,是眼神的冷漠,是一位掌权者发现被欺瞒以后该有的愤怒情绪。   一道叹息声响起。   莫由衷已然敛去笑意,感慨说道:“这件事发生的太过仓促,不在事先计划当中。”   南离安静了会儿,问道:“但我始终一无所知。”   莫由衷说道:“因为这不是道盟的事情。”   “长生宗亦是道盟一属。”   南离面无表情说道:“前辈焦头烂额到连这都忘记了吗?”   莫由衷没有生气,温声说道:“所以你现在该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了。”   南离沉默片刻,神情变得更加冷漠,说道:“请讲。”   莫由衷说道:“要开战了。”   话音方落,南离神情骤变,盯着老人的眼睛问道:“开战?!”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倏然抬高,近乎呵斥怒吼。   如果不是通天楼上存在阵法,彻底隔绝内外,这两个字已经随风远去。   莫由衷理解她的激烈情绪,等待片刻,再说道:“事情便是如此。”   通天楼上一片安静。   很长时间里,南离连一个字都没说。   她走到栏杆处,微仰起头,让盛夏夜风扑面而来,闭上了眼睛。   凉风无信,报不了平安,但终究是静了心意。   南离睁开眼睛,望向莫由衷,缓缓开口。   有意思的是,她说出的第一句话,与远在岱渊学宫的江半夏截然相同。   她问道:“胜算如何?”   莫由衷见她如此,说道:“超过五成。”   “五成吗……”   南离眼帘微垂,似乎是在思考,然后说道:“的确足够了。”   在一场足以决定人间未来的战争当中拥有五成胜算,着实没有迟疑不前的道理。   换做是她坐在莫由衷的位置上,肯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那么,她想来也要面对那个问题了。   莫由衷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值此重要时候,我却留在神都没有离开,是因为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南离平静说道:“真人请讲。”   莫由衷看着她的眼睛,笑容变得很复杂,叹息问道:“你就是元始宗藏在道盟里最大的那一只鬼,对吗?”   ……   ……   长生天峰。   程安衾走在崎岖山道上,凭着腰间的那枚令牌,通往云深不知处。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寒意深入身心,连衣衫都泛起了湿意,她才是感知到了那道浩瀚如沧海般的气息。   “见过麒麟前辈。”   她行了一礼,神情平静说道:“这次需要前辈亲自出手。”   那道极尽沧桑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雷鸣自高天之上轰落,震撼人心。   “若是本座没有记错,我已经拒绝过一遍了。”   程安衾心神颤抖,脸色随之而苍白,没有说话解释。   她取下了腰间那枚令牌,掷向云雾深处。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何时,有星光穿云破雾,洒落在此间。   麒麟的轮廓被映照了出来。   它沉声说道:“我不会违背自己许下的诺言,但我确实无法出手,作为相对应的弥补,我会替你们做一件事情,这是我能做到的极致。”   程安衾微微低头,回想着莫由衷事前给予的交代,声音微颤着说出了那个要求。   麒麟答应了。   云雾翻滚不休,星光被截留在此间,化作千万种形状。   ……   ……   当暗涌即将翻涌成浪之时,元垢寺一片死寂。   五净坐在那间与松林为伴的禅室前,目光越过樯橹,望向寺外千百年间不曾变过的景色,眼神很复杂。   自年幼踏入元垢寺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哪怕一步,见天地而不能往。   这是何等的折磨?   尤其他还是一个极为骄傲的人。   是的,五净直到如今依旧骄傲着,哪怕他不曾让骄傲流露半点,为外人所知晓。   何以骄傲?   因为他是禅宗唯一在世大乘;因为他曾千万次直面人世间最大的诱惑,仍旧能够维持本心不移;更因为他即将带领元垢寺,打破道门自五千年前立下的封锁……   每思及此,五净总会心生欣慰,连听厌了寺里的钟声都觉得动人了起来。   某刻,他忽然站起身,那些骄傲与欣慰尽数消失无踪,只剩下了百年如一日的慈悲。   有客人来了。   寺门外。   裴应矩抬起头,望向那块牌匾,神情冷漠。   这就是朱雀允许他离开万劫门的原因。   在他的身后,有晨光隐隐越过群山,开始照亮天空。   黎明将至。   ……   ……   元道远正在赶路。   不辞万里。   ……   ……   与黎明一并出现的,还有一道飞往天渊剑宗的剑光。   这道剑光带来了一个简单,却不容忽视的消息。   不仅是因为这封剑书出自于梁皇之手,更因为这是一封战术。   梁皇携太虚剑派欲问剑天渊,以求大道。   周美成看完剑书的内容,神情渐冷,眉头渐挑。   这一次他没有再习惯性地望向那座山峰,抬手传信诸峰,唤来满殿剑修。   人们的诧异与不解,随着他那一句话的落下,都化作了沉默。   “准备一下。”   周美成平静说道:“天光大亮之前,开始北上。”   ……   ……   那座小镇上。   白泽仍然坐在河边,头戴斗笠,手握钓竿。   他伸出手,握住一缕倏忽而过的风,自言自语道:“即是人间事,何以烦天上人。”   ……   ……   与此同时,那些问题都在得到答案。   岱渊学宫深处那座梅园里,江半夏终于转过了身,望向那两位老学究。   她嫣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星光也淡了三分。   她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这是一句明知故问的话。   曹修缘神情沉重,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放弃了。   徐天性一字一句说道:“黄昏,你非要执着到底吗?”   江半夏置若罔闻。   “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她微笑说道:“死在这里,或者视而不见。”   话音落下之时,一把漆黑的长弓出现在她的手中,气息沉静如无光之海。   曹修缘认真劝道:“何至于此。”   徐天性往前一步,眼中不见惧意。   龙泉泉水翻滚,就像是被煮沸了那般,不断冒着气泡。   江半夏说道:“你们以学宫的未来与我说话,那我也还给你们一句话,今夜你们若要拦我,学宫便再无往后千年可言。”   曹修缘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人间呢?”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我正是在为人间之安危而努力。”   随着这句话的出现,沉默至今的真君终于无法冷眼旁观下去,开口说了一句话。   “即是人间安危所在,我为学宫镇守当与你同行,以免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   ……   神都,通天楼上。   莫由衷静静看着南离,等待着那个答案。   不知何时,天光已经悄然出现,在天地间留了一抹白。   南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像是觉得这样不妥,很自然地开始微笑。   虽然是在笑着,但往她眼神的最深处看去,便能找到那些疲惫和厌倦。   “不是。”   她微笑说道:“你信吗?”   莫由衷温声说道:“相信。”   听到这句话,南离忽然回想起一件旧事。   忘了是在哪一年,谢清和与她闲聊的时候,特意叮嘱过她一句话,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很快,她就想起来了。   于是笑容更加灿烂。   ——我娘之前和我说过,莫由衷这个人心特别的黑,除了承诺之外的所有话都不能信,你千万不能忘了这回事。   莫由衷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说道:“接下来的战争里,你需要扮演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   南离问道:“何等重要?”   莫由衷微笑说道:“胜负所在。”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手,凌空写下一篇道赋。   停笔之时,泛着金光道韵的文字随风而散,将南离笼罩在内。   这一幕画面莫名神圣。   古老且肃穆,令人无比动容。   ……   ……   云来镇上不见风波。   朝阳尚未升起,天边泛着鱼肚白。   云妖小心翼翼地房间里离开,独自一人走到后院,便见到了谢真人正背对着她。   小姑娘很是高兴,故意装成大人模样,走到他的身后咳了一声,再伸手去拍了拍肩膀。   “小谢啊。”   云妖老气横秋说道:“咱俩好久不见了哟。”   谢真人回过头,看着可爱的小姑娘,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哼。”   云妖眼里流露一抹高兴,表情却绷得更紧了,挑眉说道:“那小谢你觉得我现在够不够有气势?像不像那种世不二出的大宗师?”   谢真人想了想,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一遍小姑娘。   然后他竖起了大拇指,神色认真说道:“长进了很多,再继续努力一下,一定能行。”   云妖听得心花怒放,险些直接蹦了起来,只是想着要维持严肃模样,好不容易给忍了下来。   小姑娘乌黑眼眸微转,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缓声说道:“难得见面,小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不妨与我说上一声。”   谢真人闻言微沉,沉默不语。   云妖微微挑眉,以为是自己的承诺不够有力,强调说道:“不管是天上地下,我都会给你办成的!”   谢真人醒过神来,看着一脸严肃的小姑娘,笑了笑,说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你。” 第六十二章 楼船而堕作沉舟   话音落下,云妖眼神顿时明亮,给了谢真人一个满是欣赏的眼色。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那你说吧。”   谢真人看着她,没有立刻开口。   不知道是迟疑还是思考。   云妖立刻警惕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可别想着混过去!”   她在圣女殿下的叮嘱下看过很多书,可不是笨蛋,也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人间事,只懂得一声嗷呜的绝世大妖了。   她接着谨慎地补了一句话。   “你要是说把这件事留到以后,现在不提,那就证明你刚才是在糊弄我。”   谢真人闻言微怔,旋即笑了出声,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   “当然不会糊弄你。”   他诚恳说道:“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云妖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说道:“那你咋还不说?”   谢真人说道:“因为这件事有些麻烦,我要想想该怎么和你聊清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很温和,始终带着笑意。   与长辈的慈祥相比,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位兄长似的角色,让人心生亲近。   “那就慢慢说。”   云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反正时间还多着呢,总能把事情给说完的吧?”   朝阳尚未升起,天边泛着昏沉的微光,飘着薄雾。   小镇上一片安静。   仿佛醒在梦境之中。   在这种环境里,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   谢真人听着这话,点头说道:“也对。”   接着他随意取来两张板凳,便直接坐了下来,与寻常中年男子别无两样。   云妖想了想,却没有跟着一起坐下。   原因十分简单。   小姑娘长得不高,若是真的坐下去了,那身高差距太过明显,她的宗师气度岂不是荡然无存?   这当然不行!   谢真人只见她往后退了几步,刻意背负双手,维持着自我想象中的风度。   “说吧。”   云妖的声音刻意傲然。   谢真人嗯了一声,然后说道:“这事主要是落在清和的身上,我希望你以后能多照看她和清都山。”   云妖听到这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做的啊,我跟她关系可好了。”   “所以不只是这一件事。”   谢真人温声说道:“瑾儿的性格其实很不错,之前清都山上说要退婚那件事,更多是因为我而冲动,我想你别把这事记在心里。”   云妖当然知道退婚的事情,对楚瑾也确实有些意见,故作骄傲说道:“你想多了,我可是很大度的,怎么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谢真人接着说道:“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再顺便拜托你个事情。”   “要是瑾儿以后又冲动了……”   他认真说道:“麻烦你帮我搭个手,给她拦一下。”   云妖有些无语,说道:“这种事情你自己来做不是更好吗?”   谢真人解释说道:“有些时候我不太方便开口,而且你长得可爱,又有宗师气度,身份非同寻常,比较适合干这事……”   “不用说了!”   云妖眼神明亮,满意之情流露于表,显然是喜欢极了话里对她的描述。   小姑娘大手一挥,豪气说道:“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绝对不会让小谢你失望!”   谢真人说道:“最后还有一件事。”   云妖闻言丝毫不觉得厌烦,很是期待地看着他,催促道:“快讲快讲。”   谢真人沉默片刻,说道:“我想问一些关于怀素纸的事情。”   “啊?”   云妖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有些不解,有些疑惑。   小姑娘迟疑了会儿,然后说道:“你想问啥,我不一定能告诉你。”   谢真人直接问道:“怀素纸喜欢谁?”   云妖看着他的眼神更古怪了,不太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那肯定是都喜欢的。”   谢真人无言以对。   云妖觉得他有些笨,提点说道:“你应该问我,圣女殿下到底爱的是谁。”   谢真人从善如流,说道:“怀素纸爱的是谁?”   “哼哼,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云妖微微挑眉,眼里的得意不加掩饰,缓声说道:“我和圣女殿下相处这么多年下来,依我所见,她爱的人只有一个。”   谢真人心想这可真是一句废话。   要是怀素纸谁都爱,那他定然转身就走,不做片刻迟疑。   云妖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小姑娘很是谨慎,目光扫了周围一圈,确定没有人偷看偷听这场谈话,才是压低声音把答案说了出来。   “我觉得是你家清和。”   谢真人有些意外,看着云妖问道:“是我家清和?”   “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云妖顿时急了,连忙说道:“我可不是因为和你说话就乱编的,这可是有证据的,是我日日夜夜观察得下来的答案!”   谢真人的确不太相信。   事实上,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前预想的那个答案,是怀素纸的师父。   早在多年以前,旧皇都一战之时,那对师徒给他的感觉就已经不同寻常。   只是他向来不爱理会这些事情,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久而久之,这个念头也就变得根深蒂固了。   原来是他看错了吗?   “比如呢?”   谢真人问的很认真。   云妖很是无语,心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最好的证据就是她俩连那种事情都做过了吧?   那举一个什么例子比较好呢?   小姑娘蹙起眉头,神情肃然说道:“圣女殿下都敢为了你家清和来找我了,这难道还不足够吗?”   谢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对。”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北赴雪原,深入北境以北,直面灭世三灾之一。   云妖看着他,认真问道:“如果这都不算爱?”   谢真人不再多言。   他望向天边,看到了那一缕破云而出的阳光,于片刻平静后笑了起来。然后他站起身,对云妖说道:“辛苦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   云妖没好气说道:“不就几句话的事情吗?我一开始还想着你会给我出个难题呢。”   谢真人笑了笑,带着几分歉意,说道:“等下次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话至此处,朝阳已是破云而出,阳光铺满人间大地。   小镇就此醒了过来,如梦境的错觉荡然无存,一切都如常了。   两人离开后院,回到客厅时,楚瑾正在和怀素纸说着话,只不过都是无甚滋味的寻常言语。   云妖听着就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随意问道:“你们准备啥时候去见那个楼传?”   谢真人想了想,说道:“等吃过午饭吧。”   怀素纸自然没有意见。   楚瑾更无所谓。   无论早晚,在她们看来都是寻常事。   ……   ……   太阳照常升起,岳天来到小镇别院,与怀素纸例行见面。   两人谈话的主要内容,自然是人世间的变化。   然而说是谈话,事实上都是岳天在说,怀素纸静静听着,不时询问上一句。   “世间大抵还是平静,中州五宗最近非常沉默,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但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沉默吗?”   怀素纸沉思片刻,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叩门声。   来者是那位小镇少年,楼传。   她虽觉得这人看不清楚,身上颇有古怪之处,但并不代表她有厌恶之意。   “待会儿再说吧。”   怀素纸平静吩咐,让岳天暂时离开。   无论楼传是因何而来,只要他来到了这里,那原先定下的见面时机就提前了。   她作为这里的主人,当然要在场,没有不现身的道理。   ……   ……   推开院门,楼传依着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再次去到了后院。   今天的阳光很是不错,风也温柔。   后院那株花树开得正盛,不时有花瓣随风而落,如雨。   楼传望向怀素纸和谢真人,神色平静问好,没有因为多出一个人而拘谨。   “我想和他单独聊聊。”   谢真人温和说道:“可以吗?”   怀素纸有些不解,但这终究是一件小事,自然不会拒绝。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后院重新安静。   谢真人看着楼传,没有说话。   楼传起初还能维持平静,然而被看得时间久了,难免还是感到了局促。   少年抬起头,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您有话要和我说吗?”   不管怎么看都好,他都是一个寻常人。   就像怀素纸信上描述的那样,性情坚韧,言语颇少,但不是因为吝啬,而是不太懂得说话,给人一种拙朴的感觉。   “的确有。”   谢真人的声音很淡,有种缥缈的感觉:“楼船而堕作沉舟。”   楼传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爹娘在我小时候就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这种含义,而且……您话里说的应该是楼船吧,我的名字是楼传,传承那个传。”   谢真人摇头说道:“错了。”   “啊?”   楼传一脸茫然问道:“哪里错了?”   谢真人平静说道:“你的名字不是楼传,而是沉舟。”   当他说出说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有白云悄无声息飘过,掩去漫天阳光。   人间微暗,风渐停息。   盛夏的蝉鸣死的一干二净。   那株花树不再摇晃,静的仿佛一幅画。   这一切不寻常的动静,都被留在了后院内,不曾有一丝泄露于天地。   楼传的眼神里依旧是不解。   谢真人轻声说道:“你再不醒过来,那就不要下来了。”   这句话里说的是下来。   一道叹息声响起。   楼传闭上眼睛。   待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人还是那个人,眼神还是那般的干净,却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何必如此。”   沉舟看着站在对面的晚辈,声音里满是遗憾:“其实你没必要掺和今天这件事。”   谢真人说道:“你既然重回人间,我又岂能不来相见?”   沉舟想了想,说道:“有理。”   然后他认真问道:“你怎么确定有人来了,而且来的人是我?”   谢真人说道:“名字。”   沉舟微微挑眉,似乎觉得有些荒唐,说道:“只凭一个名字?”   谢真人说道:“那是很长的一段话,我不想浪费时间解释,所以名字就足够了。”   话是真话。   从怀素纸在来信上的描述,到云妖不觉有异,再到世间局势的变化……以及很多细节上的地方,包括此刻的相见。   更何况他曾是数百年的清都山掌门,知道上三宗的底蕴所在,以及其处理问题的方法。   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个。   唯有长生宗的仙人归来才有决定一切的可能。   沉舟微笑说道:“你准备怎么做?”   谢真人说道:“我还在想。”   沉舟笑意更盛,看着他说道:“那我们随便聊聊?”   谢真人不置可否。   “我这次重回人间,是因为晚辈与我说了一件事情,很巧,这件事和清都山有关。”   沉舟直接问道:“云妖离开北境以北了,是吗?”   这句话他说的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亲切近人的笑容,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   因为云妖是灭世三灾之一。   更直白地说,灭世三灾之首是云妖。   天魔可斩,黄泉可定。   唯有云妖不可灭。   自人族踏上修行大道以来,有无数强者前赴后继舍生忘死地赶往北境以北,用尽一切办法试图真正平息这场灭世之灾,始终无果。   从某种角度来看,人类的修行史上写满了失败二字,因为从未有人战胜过云妖。   “不是。”   谢真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沉舟笑容渐渐消失,看着他问道:“那个小姑娘是谁?”   谢真人回答的十分认真,一丝不苟。   “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叫怀云,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平日里最大的爱好是吃各种美食,其次则是看各种各样的书,在看到喜欢的句子后她会摘抄下来,在暗地里偷偷琢磨模仿,遇到不懂的还会来问我,另外她这几年在写一本书,名字叫做云园食单,听说上面记载了很多菜的做法,我准备向她要过来看看。”   沉舟静静听着,眼神复杂,问道:“然后呢?”   谢真人微微一笑,说道:“我和她关系很不错,是朋友。”   沉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想提醒你一件事,你姓谢,是清都山的掌门。”   “你错了。”   谢真人看着他微笑说道:“早在很多年以前,我就不是清都山的掌门了。” 第六十三章 降临的仙人   后院里正在发生的这场谈话,毫无疑问是一场谈判。   很显然,对沉舟或者说对长生宗而言,谢真人的到来是计划里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甚至是不在计划当中的意外。   故而就算谢真人的态度如此明确,谈话还是继续了下去。   “哪怕你不再是清都山的掌门,但你终究还是人族。”   沉舟的声音依然平静:“非我族类的道理,你必然是明白的。”   谢真人说道:“然后呢?”   话里的拒绝之意很清楚。   沉舟却没有生气。   事实上,换做这世间任何一个人和他说这样的话,都会被他直接挥袖碾死——唯独两人有资格例外。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谢渊,恰好就是其中一人。   但这不代表他的耐心永无止境。   沉舟看着他问道:“既然我归来了,那这件事总归要有一个结果。”   听到这句话,谢真人忽然笑了。   这个笑容看上去颇为随意,仿佛此刻真的是在闲聊,而他听到了一句妙言,并非是在谈论关于灭世三灾的人间大事。   他看着沉舟微笑说道:“但你归来的只不过是一缕神识。”   不知何时,天上那片白云已然散开。   清丽阳光再次洒满大地,满山蝉鸣随暖风而至,很有盛夏的感觉。   从谈话某刻开始的那些阴霾,不复存在。   “是的。”   沉舟说道:“我的确只是以一缕神识归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淡然温和,眼神却已微冷。   谢真人问道:“以长生宗的传承,纵使是一缕神识归来,你也能让自己宛如全盛之时吧?”   “不错。”   沉舟承认的很坦然。   对清都山而言,这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没有隐瞒的必要。   谢真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想告诉前辈你的是,既然走了那就一走了之,何必明明已经走了,又舍不得人间,时不时回头后望呢?”   沉舟神情微凝,认真说道:“因为这是我的,以及每一个离开这里的人的责任所在。”   谢真人说道:“如今骄阳正好,人间何似有恙?”   沉舟伸手摘下一段阳光,缠绕在指间,说道:“风起青萍之末,若是等到人间有恙时,一切都已积重难返,难以挽回。”   “以此念想看人间,你最该做的是灭世。”   谢真人微笑说道:“毕竟一切都起自于人类。”   沉舟看着他,一言不发。   长时间的安静。   明明蝉鸣还在喧嚣,后院却一片死寂。   话说到这里,早已无话可聊。   双方都找不出哪怕一丝动摇的痕迹。   一道叹息声响起。   沉舟放开那道阳光,揉了揉眉头,似乎十分头疼。   谢真人忽然问道:“你离开后这少年会怎样?”   沉舟没有说话。   答案很明显。   一位寻常小镇少年,哪怕天资在修行史上空前绝后,也不可能承受得起仙人降世带来的沉重代价,更何况他并不绝世。   下场唯有一死。   “你为救世重回人间,却在救世之前,先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谢真人认真问道:“不觉得这有些荒谬吗?”   沉舟说道:“你应该清楚,他定然同意了这件事。”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里几分嘲弄,说道:“让一个十来岁的小镇少年点头同意,对我们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沉舟不欲与他作此争辩。   谢真人置之不理,继续说道:“都是救世,为何不选一位长生宗的弟子?”   沉舟安静片刻,说道:“看来你对我很有意见。”   谢真人点头说道:“是的,因为我不喜欢。”   沉舟不再多言,站了起来。   谢真人的声音却再一次响起。   “最后我想问问你。”   “何事?”   “如果她在长生宗的话,你会作何选择?”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当然不是怀素纸,而是云妖。   沉舟听到这句话后,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谢真人看着他,笑容渐渐消失,眼里的讥讽与嘲弄终于化作了不屑。   是的,就算沉舟是长生宗有史以来毫无疑问的前三人,是修行史上以指而数的飞升者,此刻的他依旧不屑。   争人间,那就光明正大的争。   何必假以救世为名义。   “那就打吧。”   谢真人平静说道。   ……   ……   别院客厅。   怀素纸与楚瑾相对而坐,热茶升起的白雾,在阳光映照下分外好看。   云妖趴在前者身旁,一脸在春天还没睡够的模样,眼睛半睁半闭,打着呼噜。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伴着呼噜声,两人忽然开始了谈话。   “等以后有空了,你多些去北境看清和吧。”   楚瑾轻声说道:“她在那边早已没了能说话的人,平日里除了处理各种事务,便是修行,以她静不下来的性格,难免多有苦闷。”   怀素纸说道:“神都的事情定下来后,我会过去的。”   楚瑾望向外头,看着那清丽的阳光,忽然说道:“其实有些时候想起你,心里或多或少都会觉得荒唐,久而久之,便也没那么讨厌你了。”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瑾不介意她的沉默。   这本来就不是一句让人回答的话。   “时间总是如此无趣,喜欢将那些有意思的东西消磨干净,让人回望过去只剩下感慨与唏嘘。”   怀素纸静静听着,说道:“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楚瑾说道:“的确不是一件坏事,就像从前对我杀之而后快的你师父,如今见了我便也忘了从前,虽然不见得心平气和,但终究是放下了。”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说话。   话到此处,楚瑾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不再去说前尘,以长辈的身份微笑着祝福了一句。   “希望你所思所想皆能得偿所愿。”   ……   ……   “你已经无所谓死了吗?”   沉舟看着谢真人,平静说道:“旁人看不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是可以的。”   谢真人说道:“与其死的悄无声息,为何不大闹一场,潇洒离去?”   沉舟沉默片刻,说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然后呢?”   他的声音依旧随意:“你有几成胜算?”   谢真人说道:“若在北境,当有十成,此间中州,亦有三成。”   沉舟偏过头,问道:“可要与那小姑娘联手?”   这句话当然是嘲弄。   然而其中流露出来的意思,足以让人为之动容——长生宗已然准备好对付云妖的手段。   谢真人神色如常。   “我不习惯让旁人插手。”   他顿了顿,接着补了一句话:“哪怕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沉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果真骄傲。”   ……   ……   当沉舟说完那句话后,满天阳光骤盛。   紧随其后的却是一场雨。   天空不曾阴云密布,这场雨却有倾盆之势,磅礴至极。   极短时间内,穿过小镇的那道河流水位高涨,开始对街道倒灌。   不等镇上的修行者反应过来,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天上忽有千万道闪电凭空出现,与阳光相互交错,画面无比诡异,观者无不心神巨震。   天地气息大乱!   仿若末日降临。   沉舟站在滂沱大雨中,衣衫不湿,笑意更盛。   谢真人看着他,神情平淡如故,眼神却愈发凝重。   ……   ……   在天地气息出现异变的第一刻,楚瑾便已有所察觉。   她的右手放下茶杯,搭在怀素纸的肩上,让那飘动的衣袂回复平静。   怀素纸认真说道:“这是我的事情。”   楚瑾没有抬头,说道:“但这是他的决定。”   与此同时,云妖也终于醒了过来。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先是看了一眼外头的太阳雨,再看到了那些纵横交错的闪电,感知到了其中的两道气息,瞬间清醒。   正当她下意识要赶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身边的那一幕画面,听到了那句话,不由微怔。   “这只是一个开始。”   楚瑾重新端起那个茶杯,喝了一口,平静说道:“不能着急。”   怀素纸没有说话。   云妖没忍住,着急问道:“你难道不担心他的吗?”   “当然担心。”   楚瑾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但在事情已经发生的现在,担心只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情绪。”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和云妖,面无表情说道:“中州五宗明知道他和你都在这里,仍然选择动手,那就代表有对付你们的把握,在尚未看清局势之前,轻举妄动是大忌。”   “而且……”   楚瑾沉默了会儿,最后说道:“我相信他。”   ……   ……   与此同时,元道远还在赶路。   哪怕天地气息大乱,一切都落入了他感知当中,他仍旧不为所动。   ……   ……   十三艘飞舟一字列开,周美成站在最前方。   飞舟之下,即是天南长城。   过往无比繁闹的城墙,此刻一片安静,除了天渊剑宗及其下属宗门的修行者外,再也见不到半个闲杂人等。   所有人皆如临大敌。   在长城往北方向,二十四艘飞舟仿若一座座悬空山,横于天际,遮尽阳光。   这些飞舟来自于玄天观,更来自于太虚剑派。   梁皇立于飞舟之首,与周美成遥遥相对。   九十六圣君立于身旁。   七脉剑主早已结阵。   此时此刻,藏身在长城内的寻常修行者们的脸色不只是难看,更是惊慌失措。   就算是白痴也好,都知道此刻外面的阵势是开战的阵势,但今天之前人间不是和平着吗?   为何忽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   ……   神都,通天楼。   江先生接到天南来信,神情变得无比难看,尚未来得及推门而出,门便开了。   司不鸣看着他,摇头说道:“不要做无意义的事情。”   江先生面无表情说道:“那你知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吗?”   司不鸣苦涩一笑,更显脸色之苍白,答非所问道:“但这个世界终究是老人的世界,不是么?”   说完这句话,他关上了殿门,转身离开,向另外一座宫殿走去。   那是属于清都山的地方。   今日的他只有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确保神都的安全,不让其落入元始宗之手。   ……   ……   西南,元垢寺。   五净大师望向从前长歌门的方向,感知到了其中的气息变化,神情变得极其复杂,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带着慈悲意的佛号。   他低头看着就在前方的门槛,沉默不语。   只要往前一步,他就能够离开元垢寺,此刻谁也阻止不了他。   问题是,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呢?   如果接下来的那一战败了,他和元垢寺该何去何从?   若是胜了,又能得到什么呢?   近五千年漫长时光凝聚而成的恐怖压力,于此刻尽数压在五净的肩膀上,让他低眉垂眼。   裴应矩静静站着,一言不发,因为不需要说。   对万劫门而言,这世上一切事情都有谈的余地,唯独与元垢寺为敌是例外。   哪怕他不可能是五净的对手。   ……   ……   东南,岱渊学宫向西数百里。   江半夏立于层云之上,止步不前。   一个渺小的黑点落在她的眼中,看似缓慢实则极速地靠近,气息无比强大。   她很熟悉这道气息,因为过往百年间有过数次交手。   然而很不幸的是,她没有赢过这个人哪怕一次,即便是不惜寿元动用道一弓,最终仍旧是败了。   这人是莫由衷。   多年以前,姜白曾经故意编排过一个名为九天的榜单,试图在世间掀起一场波澜,而他位列九天第一。   谁都知道那个第一是假的,但整个修行界却没有人因此轻看他,就连顾谢二人也不例外,因为他是真的强。   “好久不见。”   莫由衷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江半夏,视线旋即落在一旁。   真君就在那里。   这位岱渊学宫的最强者,身形居然比飞舟还要巨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高山。   此刻他那碧蓝如海般的眼睛里一片冷漠,正凝视着长歌门旧山门的方向,不知道是厌恶世事的反复无常,还是别的什么。   对长生世间的诸宗镇守神兽而言,最不喜欢看见的事情之一,便是这些离开了的人再次归来。   道理很简单。   这些人真的有杀死它们的可能。   莫由衷明白真君心中所想,正准备开口的前一刻……   整个天地都听到了一道悠然清鸣声。   没有片刻的迟疑。   没有任何的言语。   道一弓已经出现在江半夏的手中,弦如满月,箭在其上。   于是。   下一刻,铁箭离弦而出。   射向莫由衷。 第六十四章 请受千万箭   云来镇上。   沉舟忽然偏过头,望向东方的天空,眉头紧皱。   紧接着,谢真人也感知到了那个方向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他的视线重新回到沉舟身上,微笑说道:“看来这也不在你的预料当中。”   沉舟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我的确没想到元始宗的人能如此不惜命。”   谢真人说道:“你已经离开很多年了。”   “是啊,的确很多年了,”   沉舟眉头舒开,眼里流露出怅然感慨之色,话锋却骤然一转,说道:“若是我离开这么多年,人间还是一成不变才令人失望吧?”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谢真人,认真问道:“你又能给我怎样的意外呢?”   ……   ……   长城内外。   立于飞舟最前方的周美成眯起眼睛,感应着远方天地气息的变化,不再继续等待。   他与梁皇对视,说道:“贵宗欲要问剑?”   梁皇说道:“不错。”   周美成神情平静,伸手握向一旁,君不见便落入他的手中。   梁皇望向那把仿若不存在般的仙剑,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战意,放声而笑,喝道:“来!”   话音落下,两人的身影倏然消失,身化剑光直上天穹。   下一刻,有剑鸣声自高天落下。   如千万雷鸣,一声响即绵绵无绝期。   随之而起的还有天渊剑宗与太虚剑派,两宗强者相加起来的近千道剑光。   一时之间,天上雷鸣不绝,漫天阳光被无数剑光分割切开,化作数不尽的碎片。   在这些碎片当中,有如山般的飞舟正在山崩,有强者之血不断挥洒。   剑光就像是一场熊熊大火,直接点燃了整片天空,与烈日争辉。   高天之上。   九十六圣君自成天地,强横到不可思议,隐有神圣不可侵犯之意,肃穆近乎永恒。   梁皇立于其中,手中未曾执剑,却有无穷剑意加身。   比之当年梵净雪原直面兽潮之时,此刻的他在剑道之上竟是再有精进,更上一层楼。   周美成静静看着梁皇,感受着这自成一方天地近乎完美的剑中世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君不见……”   他说道:“纵是黄河之水天上来亦不见,何况你这前人之剑。”   话尽而剑出。   君不见破空而去,仿若一颗流星,直取梁皇。   ……   ……   五净同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当道一弓牵动的气息落入他的感知后,那些算计与顾虑随着一声叹息,终于被他置之身外。   元始宗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他再往后推,何时才能再次迎来这样的机会?   应该是千百年后?   于是,自多年以前踏入元垢寺后从未离开的五净,在这个艳阳天中往前踏出了那至为关键的第一步。   同一时间,昊天钟声轰然响起。   钟声带起无数大风,自高天之上拍落人间,就像是一场无形的海啸。   恐怖的力量落在大地,落在山林,落在以元垢寺为中心的方圆十里当中。   轰!   无数道烟尘就像是鲜血一般,从大地的裂缝中喷溅而出,参天古木随着不断的地震而崩塌,元垢寺中不知道倒塌了多少间禅房,就连古塔亦没了数座。   目之所及,满天尘嚣。   世界随之而昏暗。   待烟尘微散,阳光再次得以落下时……   五净已然站在元垢寺前。   不再是元垢寺里。   他身上的僧衣早已肮脏,满是尘埃,却依旧慈眉且善目。   当他离开元垢寺的那一刻,一道无比沉重的气息倏然落在他的身上,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   当年道盟八大宗为确保元垢寺再难掀起风浪,联袂登山之时,曾经留下了一个后手。   ——元垢寺中若有大乘破门而出,将会背负上整座古寺,以此坠其境界,镇其气息,使其步履艰难。   古寺非寺,而是元垢寺的山门大阵。   负大阵而行,即便是五净这样站在人间巅峰的最强者,亦是一个无比沉重的负担。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无法甩掉如此重担。   然而。   然而。   当五净清楚地感受到那道自四面八方而来,笼罩全身上下的沉重气息时,不曾面露半点难色,反而是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   无比痛快的笑声回荡在天地之间,烟尘不能掩,钟声不能覆!   裴应矩看着五净,看着对方袈裟下的肌肤,看着那一缕隐约的金色,面无表情说道:“原来你已经把金身给修成了。”   五净敛去笑声,似乎觉得先前太过放纵,低头宣了一声佛号。   接着。   他抬头望向裴应矩,声音温和说道:“你不是姜白,没必要留在这里。”   裴应矩沉默不语。   以他的境界,根本就不是五净的对手,甚至有超过五成的可能死在这里。   不算朱雀,万劫门近千年来,只有姜白有资格与修成金身的五净一战,其余历代掌门长老皆无可能。   那他现在该怎么做?   如此强敌,又该谁来阻挡?   裴应矩敛去思绪,缓慢而坚定地说出了两个字。   “继续。”   他是万劫门的掌门,那就没有在元垢寺面前后退的道理。   这不只是责任。   更是血海深仇。   以及万劫门该有的骄傲。   ……   ……   元道远仍在赶路。   千里已过,万里将尽。   ……   ……   当中州各地因道一弓之清鸣而开战,直接撕碎近些年来维持的虚假和平之时,莫由衷亦然为之而意外。   他本以为自己很清楚黄昏是一个怎样的人,故而才会说出那句好久不见,希望与之进行一场谈话。   无论谈话的结果如何,对他来说,都是值得尝试的。   然而他却怎么也想不到,黄昏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挽道一弓如满月,没有哪怕片刻迟疑的射出了那根铁箭。   就像今天之所以发生这一切,正是因为怀素纸毫无道理地请来了谢渊,让原本尚未准备妥当的局被迫提前揭开,否则元道远又怎会在昨夜才匆匆出发?   天意难测。   世事难料。   总是如此不如人意。   莫由衷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望向那根并不陌生的铁箭,眼神变得无限空旷寂寥。   紧接着,他向那根铁箭伸出了手,横绝当世的境界开始流转,祭出长生宗的最高神通——壶中天地。   当年旧皇都一战,莫由衷曾以此神通拦下君不见,让其剑锋永远去不到彼岸,咫尺即是天涯。   但今日他面对的不是君不见,而是道一弓。   清鸣早已散尽。   天地间一片死寂。   那根铁箭孤独地向前,向前,再向前,仿佛位于另外一个世界。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喀嚓声响了起来。   然后,一幕极其诡异的画面出现了。   天空……就像是被冻结的冰块,又像是一面幽暗的古镜,倏然间出现了无数的裂缝。   阳光深陷裂缝当中,不得出,世间一片昏暗。   时间仿佛从这一刻开始倒退。   正在孤独向前的铁箭,本身的位置竟然在不断靠后,却又同时缩短了与莫由衷的距离。   这种诡异与矛盾的意味蔓延至整片天地,给人一种强烈的撕裂感觉,仿佛天与地正在不断地分开,渐行渐远。   直到一声轻响。   天地碎了。   一切回归真实。   鲜血自莫由衷口中喷溅而出,宛如飞花,湿尽衣裳。   崭新阳光随之落下,映得鲜血似桃花。   下一刻。   铁箭与莫由衷险之又险地擦肩而过,撕碎道袍,割走血肉,如流星消逝远去。   江半夏神情平静。   这一切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情绪。   她静静看着莫由衷,手指再次搭在弓弦之上,纵使脸色已然苍白如雪,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仍旧毫不犹豫地再次挽弓如满月。   一根铁箭随之而出现。   天地间再有清鸣声响起,与尚未完全消散的余音共鸣,无止境地回荡着。   真君已经看呆了。   那碧蓝如海般的巨大瞳孔中,此时此刻只剩下了茫然与错愕,再也找不出先前半点的冷漠。   它是岱渊镇守,如何能不知道道一弓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弓弦动则损十年寿元。   对修行元始道典的强者而言,这已经是难以承受了。   而连续两次动用道一弓,所付出的代价,却不只是寿元了。   是境界,是道体……   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疯了。”   真君看着江半夏,心中忽然生出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在心中骂道:“这都他妈的是疯子吗?!”   就在他犹自惊恐之时,铁箭已然离弦而出,欲要射杀莫由衷。   ……   ……   从昨夜到今日,整个人间发生了无数事情。   中州五宗倾巢而出,动用各种手段,已然不留余力。   沉舟仙人归来,直面谢渊与云妖。   太虚问剑天渊,此刻于长城鏖战,君不见穿过了梁皇的胸膛,九十六圣君亦让周美成浑身皆伤。   近十艘飞舟燃烧坠落,数百道断裂的飞剑斜插大地,双方都在不断死人,谁也不曾例外。   裴应矩立于元垢寺门前,与五净鏖战,浑身皆血,昊天钟声彻底嘶哑。   莫由衷硬接道一弓,已然重伤。   唯有元道远尚未赶到战场。   而南离不知生死。   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双方的预先设想。   ……   ……   天地无风,阳光正暖。   莫由衷听着那道再次响起的清越鸣响,看着那道再次向前的铁箭,看着脸色苍白如雪的江半夏,不禁也觉得这一切荒唐了。   念头转瞬即逝,但他的神情再也无法平静,只剩下了疲惫。   就连他的面容都苍老了,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头发花白得难看。   然而就在下一刻。   所有的这些都成为了过往。   莫由衷随着岁月而佝偻的身躯,莫名地笔直了起来,那些皱纹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头发从花白转换成浓墨。   最为明显的不是这些,而是他本已衰竭的气息,在这一瞬间重回巅峰。   不,不是此刻的他的巅峰。   是百年之前的那个巅峰!   手执众生书,与前代元始魔主正面决战,亲手平息当年滔天魔潮的那个他!   莫由衷望向那根铁箭,向前一步。   他一手结出道印,一手挥袖唤来风与云,凝聚成雾。   铁箭撕碎云雾,箭身上泛起一缕不起眼的锈迹。   江半夏身形随之而微颤,几欲坠落。   莫由衷视若无睹,眼中唯有铁箭。   下一刻,他再往前一步。   一个庞大的身影出现在天地之间,宛如巨人,更像神明。   这无疑是传说中的法相天地。   法相持道印,沉默而坚决地迎向那根铁箭,然后……   开始破碎。   一切违逆天地自然存在的事物,在道一弓前都只能消逝,概莫能外。   仿佛神明般的身影开始虚幻,继而破碎,玄奥道印再也不能维持。   于是,莫由衷转而出拳。   与铁箭相遇。   他是人,人并非违逆天道而存之事物,可以接箭。   以人之血肉躯壳,直面最为恐怖莫测的那一件仙器,这是毫无疑问的大无畏之举。   ……   ……   铁箭破体而出,一根手臂如高飞的鸟儿,朝烈日狂奔而去。   鲜血自断臂处狂飙冲天,就像是一道逆流的瀑布。   阳光将这血色晕开,涂抹在整个天地之间,教人触目惊心。   这是人间给予这一次交锋的真实回应。   莫由衷还没死。   他浑身鲜血,脸色苍白如纸,黑发再次转为花白,无数皱纹重新泛起,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死去。   但他始终活着,真实地活着。   有史以来,第一个直面两次道一弓还活着的人。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狼狈的时候。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强大的时候。   当莫由衷挺直腰身,用剩下的左手拨开额前的发丝,让被鲜血模糊的眼睛望向远方,便也看到了那让此刻的他为之沉默的一幕。   所有的狼狈与强大与自傲,都在这一刻离开了。   江半夏的指尖再一次搭在弓弦之上。   与此同时,鲜血从她的嘴唇里不断溢出,仍旧染不红那些苍白。   她的指腹微微下陷,那是弓弦即将被拉动的痕迹。   她面无表情,仿佛察觉不到道体正在崩溃,境界正在崩塌,自己正在步入死亡。   江半夏的想法很简单。   一箭杀不死你。   那就两箭。   再不行就三箭。   还是不行……那就十箭,百箭,千箭,千万箭。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   ……   云来镇上。   谢渊收回目光,望向站在对面的沉舟,说道:“该我们了。”   沉舟笑了笑,满是感慨说道:“岂能让后辈专美于前,是该到你我了。”   说完这话,他向旁边伸出了右手,握住了一卷古朴的书。   这自然是众生书。   谢渊神情平静。   就在下一刻,一道流光自北方天空而来,夺走世间一切光明。   清都印。 第六十五章 何以舍生忘死   北境,清都山。   也许是云妖离去的缘故,此间亦是艳阳高照,很是温暖。   谢清和站在古树顶端,望向南方的天空,眼眸里满是担忧与紧张。片刻之前,清都印忽然离她而去,化作流光奔赴南方。   在那一瞬间,她便知道中州必然出了事,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这世间唯一能够无视距离,从她身上唤走清都印的人,唯有她的父亲。   但问题是这人间谁有资格让她的父亲如此认真?   谢清和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一件事。   她收回目光,望向阳光笼罩下的清都山,平静而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传清都山法旨,倾北境全境之力,南下。”   ……   ……   “听说天渊剑宗有个很了不起的晚辈,而你与他战过一场,世人不知胜负。”   “不错。”   “那究竟是你胜还是他负?”   “如此手段,未免太不符合你该有的格调。”   谢真人轻声说着,清都印已有雷光氤氲。   以长生宗的情报手段,又怎可能不知道那一战的结果,而他无论是否出现在云来镇,都必然在长生宗的考虑范围之内。   沉舟作为长生宗的祖师,肯定知晓他在人世间留下的那些痕迹,不管显然与否,但他这时候却偏偏问出这样的一句话,其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只要有用,那就是有意义的。”   沉舟微微一笑,说道:“至于格调这种东西,长生大道当前着实不值一提。”   言语间,他的手指落在众生书上,指尖在古老的书封上缓缓滑动,感受着那些陌生的熟悉意味,眼中流露出万般感慨之情。   对他而言,飞升已是多年以前的遥远往事,记忆甚至已经模糊了起来,可众生书却一直留在了他的记忆里,或许面目模糊,那份感觉却始终留存于心。   人间物,唯有众生书令他魂牵梦萦至今不能忘。   这一次重回人间,得知众生书受损严重仍在供奉的时候,他本以为彼此之间再无相遇缘分,却没想到世事竟然直转直下至此境地,让他和众生书得以重逢。   一念及此,沉舟对谢真人说道:“我该对你说声谢谢。”   谢真人看着他对众生书的眷恋,隐隐推测出其中的缘故,摇头说道:“你该谢的人是莫由衷。”   沉舟哑然失笑,说道:“也对。”   言尽于此。   不知何时,天空忽而涌来无边密云。   人间自此一片昏暗。   那些绚丽的阳光,那场无由来的滂沱大雨,以及千万道闪电都已无声消失。   “请。”   谢真人衣衫微飘,向天空飞去,于顷刻间成为一个渺茫的黑点。   沉舟往前走了一步,身影便已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已在高空。   不愧是降世仙人,他此刻所展现出来的遁法,神妙至极,哪怕是在天地气息大乱的此时此刻,仍旧没有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未曾离开过。   如此遁法,完全可以决定绝大多数战斗的胜负。   高空上,如苍穹铁板的层云之下。   谢真人与沉舟相隔数十里距离,遥相对望,默然对峙。   当一阵风吹来,众生书被翻开第一页时,清都印随之而动。   一道如丝似缕的光明,自清都印中悄然流淌出来,起初就像是一根柳枝,旋即招摇而起,变作了一团盛大的火焰,与无穷阴云相遇。   仿佛鲜血归海,就像浓墨入水。   只是一瞬,整片天空就被这一缕光明所浸染彻底,为原先乌云所笼罩的人间骤然明亮了起来。   小镇的屋檐下,布庄的那间密室,酒楼里藏酒的地窖,就连长歌门旧山门处的无底深坑,都彻底陷入了光明的海洋当中。   这不是朝阳的再次升起。   而是大日西坠。   这不是无穷的光明。   而是焚世雷火。   就在这时,众生书才恰好翻开了第一页。   沉舟与谢真人对视,感慨说道:“想不到有人能将缚苍龙修行至如此境界。”   然后他低下头,在众生书上笔画随意地写了一个字。   ——解。   字成之时,满天光明骤然一滞,旋即开始出现散离的迹象。   ……   ……   小镇别院。   楚瑾没有去理会如海般的光明,看着怀素纸说道:“你们该走了。”   怀素纸没来得及说话。   云妖霍然起身,睁大了眼睛,问道:“走?”   “嗯。”   楚瑾很耐心,神情平静地说了一段话,接着问道:“都听明白了吗?”   云妖听明白了,便也怔住了。   连小姑娘都懂的解释,怀素纸又怎会不理解。   这是当下最为理智与正确的做法,因为无论从何处看,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在长生宗的预先设想之外,是一次不得已为之的抉择,那就代表其中存在着可以利用的破绽。   只不过……此刻楚瑾所展现出来的理智,真的太过冷血与残酷。   不是给予旁人的冷血,而是给予自己的残酷。   片刻沉默后,怀素纸向楚瑾行了一礼,与云妖一同离去。   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天空,默然想道:你有一位同样了不起的妻子。   ……   ……   就在怀素纸离开后,一道流星自天穹崩落。   流星所过之处,无数道恐怖声响相继出现,在人间不断回荡着。   直到那颗流星与小镇擦肩而过,坠入大地,以一声惊心动魄的雷鸣作为结束。   余音未散时,楚瑾已然遁入尘嚣当中,找到了那座崭新的巨大深坑。   那不是一颗流星。   而是她的丈夫。   谢真人从中站了起来,咳出了血丝,衣衫微乱,略显狼狈。   楚瑾来到他身旁,抬起手,替他打理了一下发丝,轻声说道:“我让她们走了。”   谢真人笑着嗯了一声,没有问为什么。   话音落下,沉舟随之而现。   在他出现的瞬间,烟尘与轰鸣声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望向这对清都山的夫妻,眼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摇头说道:“何以如此舍生忘死。”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没有云妖,此间亦不是北境,那这场战斗就只存在一个结局。   先前那次交手的结果十分明显,就算谢真人手持清都印,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两人之间存在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而往这句话的最深处去理解,无疑是沉舟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云妖。   “是吗?”   谢真人望向沉舟,说道:“你以一缕神识归来,借神通重回巅峰之时,又能在人间停留多久呢?”   沉舟温和一笑,笑容散漫中夹着亲切,说道:“原本当然是不行的,杀了你也就差不多该走了,但我的后人着实极有魄力,不惜代价都要将众生书送到我的手中,这一切也就不同了。”   楚瑾忽然说道:“你真以为众生书无所不能。”   沉舟偏过头,好奇地打量着她了两眼,便直接收回了目光。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   谢真人提醒说道:“看来前辈的记性不太好,忘了之前的众生书是何等模样。”   这句话嘲弄的很明显。   “真是好一对清都山的夫妻……”   沉舟叹息了一声,笑容依旧可亲,眼中却再无半点暖意,诚恳说道:“我很高兴能杀死你们。”   话音方落,他再次翻开众生书。   ……   ……   东南方向的天空。   当江半夏准备再次挽开道一弓时,真君终于不再旁观下去了。   在不久前岱渊学宫的那场冲突当中,它之所以压下那两个老学究的意见,决定与江半夏同行,便是抱着让战火不要烧到学宫的念想。   那时候的它怎么想得到,江半夏在见到莫由衷后的第一时间,连一个字都不说,连续两次拉开道一弓,让莫由衷身陷绝境?   这一切发生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   以至于被震惊到的它什么反应都没能做出来。   直到这一刻。   “不要。”   真君沉声喝道,磅礴至极的神识笼罩住江半夏,迫使她无法拉开道一弓。   它一字一句说道:“你会死的。”   不等江半夏给予回答,它毫不犹豫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莫由衷已经重伤垂死,不可能再对后面的战局造成决定性的影响,你没必要和他以命换命。”   接着,它再望向远处的莫由衷,认真说道:“而你接了两次道一弓,即便那位仙人事后与你问话,你也能够理直气壮,同样没有坚持到底的必要。”   这番话,或者说真君现在的立场很简单。   它不希望看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身死,因为这势必会牵连到岱渊学宫,让它往后的生命中再无宁日可言。   想到这里,它的心中不由生出无限悔意。   如果不是它刻意放任岱渊学宫的内乱,在这场战争中作壁上观,想要尽可能地赢得最大的好处,何至于让自己陷入此刻的局面。   “可以。”   莫由衷的声音无比沙哑:“我同意你的提议。”   江半夏脸色苍白,神情疲惫,淡然说道:“我要过去。”   真君诚恳说道:“那我愿意为你拦下莫由衷。”   听着这话,江半夏笑了笑。   这当然是一个嘲笑。   真君视若无睹,说道:“我绝不会让莫由衷离开一步,若为此誓,天劫加身。”   江半夏说道:“我同意了。”   说完这句话,她旋即身化遁光,向南方的天空奔去。   相隔十余里的距离,江半夏与莫由衷擦肩而过,彼此对视一眼。   两人的神识短暂交汇,于是有了几句话。   “你不怕死吗?”   “你猜?”   “你现在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不在你的话里,而在我的抉择中。”   “……你已经比你那位师父更了不起了。”   “所以我的徒弟比我还要强。”   对话结束在这里。   莫由衷没有目送江半夏离开,向真君点头致意。   他觉得很不舒服,想要抹去脸上鲜血,却愕然发现手臂已断,神情愈发憔悴疲惫。   他沉默片刻后,转身望向后方的天空,心想人间如今是怎个模样了?   ……   ……   长城当前,原先天渊剑宗与太虚剑派相加将近四十艘飞舟,如今只剩半数。   大地上铺满了剑与人与飞舟的残骸,看着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有暴雨自天穹凄厉降下。   天空中剑光已然寂寥可数,仿若即将散尽的烟花,是双方战事暂歇的信号。   剑修的战斗向来是修行界中最为凶险的战斗,在这并不漫长的时间内,天渊剑宗和太虚剑派以及玄天观便已死了将近三百人,除此还有诸多附属宗派的强者。   所有人都已经累了。   然而高天之上的那场剑争仍未结束,周美成与梁皇仍在鏖战。   九十六圣君已然垂垂欲坠。   君不见却如旧。   某刻。   云层中生出一道极细的线,坠入凡间。   与此同时,嗡的一声响。   满天雨水因剑意而碎,周美成的身影出现在长城之上,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嘴角溢出血水。   那道极细的线,当然就是梁皇。   梁皇最终落在一艘飞舟上。   他衣衫俱湿,浑身是血,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心口处的那一个清晰的剑洞。   胜负显然已分。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死,九十六圣君在最后瞬间,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剑。   林晚霜搀扶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暂时还死不了。”   梁皇闭上眼睛,气若游丝,颤声说道:“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转机很快就到了。”   长城上。   周美成没有说话。   这一战当然可以到此为止,梁皇已经废了,太虚剑派和玄天观再无可能影响战争的胜负。   但他终究是剑修。   更为重要的是,长生宗既然不惜手段到把仙人请了回来,必然是要结束这场战争的,而天渊剑宗从被太虚剑派问剑的那一刻,便被视作为对立面了。   谢真人不可能是那位仙人的对手。   若是仙人前来问责,难道要请顾祖师冒着无法飞升的风险,与之出剑相争吗?   未免太过不孝。   周美成敛去思绪,疲惫而坚定地抬起手,然后落下,示意继续进攻。   天地暴雨中,再有剑光明亮。   ……   ……   路再怎么长,终究还是有一个尽头。   元道远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座高山上,浑身灰尘,那是数万里路的云和月留下的痕迹,更是日夜兼程。   然而他的眼神依旧明亮,彷如星辰。   他望向极远之外那正在不断震动的大地,面容沉默而木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一声轻喝。   元道远脚踏大地。   咔嚓!   下一刻,数百丈的高山骤然开始向内坍缩。   伴随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元道远跃向天穹,没入层云。   当他从云层坠落时,无数雷霆缠绕在他的身旁……而那座原先数百丈的山岳,此刻已然不足百丈。   ……   ……   元垢寺外数十里。   五净飘然而起,目光慈悲地看着裴应矩,准备结束这场战斗。   就在这时,他的神情霍然错愕,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   无穷雷霆自天穹轰落。   五净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因为就在下一刹那,那道雷霆就来到了他的身前。   原来。   那不是雷霆,而是一个拳头。   元道远的拳头。   五净结佛印,持金身,以掌迎之。   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   五净已经消失不见。   地上忽然多出了一个洞口,幽深不见底,令人见之心神俱悸。   如若直通黄泉。 第六十六章 不同生,当共死   “辛苦了。”   元道远没有回头,漠然注视着幽深不见底的空洞,声音沉稳如山:“回去养伤吧,接下来由我来处理。”   裴应矩看着前方的壮阔背影,看着那尚未散开的雷霆,感知着那仍在不断高涨的气势,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好。”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任何的迟疑与留念,转身以遁法向万劫门的方向前进。   昨天夜里,莫由衷以一封亲笔信请求他出手,要的从来都不是他与五净死战到底,只是希望他能够在关键时刻,出手阻止五净离开元垢寺,不求更多。   当时他之所以脸色变得难看,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即是因为作为万劫门掌门的他对此深感羞辱,亦是担忧。   如今这种担忧都已经成为发生的事实了。   在五净决意离开元垢寺的那一刻起,就代表接下来的这场战争,除非其中一方一败涂地到无力再战的程度,否则绝无半点缓和的可能。   就在这时,裴应矩忽而心有所感,下意识放缓遁光,回头望向元垢寺。   一轮大日映入他的眼中。   元道远立于昭昭烈日之前,如若背负天地。   有水声汹涌入耳。   紧接着,宽约十余丈的水柱自幽深洞穴中冲天而起,与瀑布无异,漫天飘洒。   一道金光立于其中,煌煌然而不可视。   那是五净。   是禅宗的不败金身。   此神通与万劫门的真灵不灭身不分上下,都是修行界最高层次的神通传承,而五净在此之上的修行,恐怕放眼望去……偌大人间只输姜白。   以境界战力论,全盛之时的姜白毫无疑问能入世间前三,五净纵使不如,想来相差也不会巨大。   然而下一刻,一幕无比震撼的画面落入裴应矩的眼中。   面对如此强横的敌手,元道远只做了一件事。   出拳。   不作任何回避,他直接无视了五净以大神通演化法相,以弥天盖地之势向自己拍落的佛掌,面无表情地一拳轰了过了过去。   啪的一声轻响。   五净身上前一刻圆融无缺的金光,莫名颤动了起来,旋即就像是阳光为云雾所遮掩,分裂成千万道细线。   不灭金身……直接碎了。   轰!   冲天而起的水柱尚未来得及落下,五净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再次砸向大地,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那轮悬在元道远身后的大日开始转动,不再挥洒无尽金光,流露缥缈银白。   是日轮轮转。   更是无归山的天地轮盘。   人世间的七件仙器,道一弓至为神秘,众生书归藏万物,清都印攻伐无双,昊天钟响彻寰宇,君不见践踏光阴,大涅盘演化轮回……   而天地轮盘可阻生死离别。   裴应矩看着毫发无损的元道远,苍白的面容上满是复杂情绪,心想原来这是真的。   元道远的声音在这方天地响了起来。   “今日此战我胜你败,你服不服?”   他立于高空之中,负手俯瞰人间大地,继续说道:“若你五净不服,那我就打到你服。”   余音在大地不断回荡,直至一道金光再次冲出幽暗,以此叙说自己的答案。   元道远微微挑眉,眼里终于流露出一抹战意。   元垢寺被迫封山近五千年,寺里的秃驴竟然还有与他一战到底的勇气,而不是干净利落地认败,然后滚回山门里像个小屁孩一样躲起来。   这真的很不错。   这也真的很该死。   ……   ……   不知何时,暴雨已然笼罩中州。   怀素纸披风戴雨,御剑而行,远行已有千里。   她用的不是平常的云载酒,而是速度最快的朱颜改。   云妖在她身边,不时回头望向后方,似乎能够看到云来镇上空的画面,眸子里满是担心。   某刻,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道:“小谢……他应该打不过那个沉舟的。”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楚瑾是谢真人的妻子,她既然做出了这个判断,必然是有过详尽的考虑,而我们也答应了,那就要做到底。”   云妖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在书上看过很多能用在这时候的话。   遇大事时不止要有静气,更要足够果断,最是忌讳前后不一。   可她真的……就是觉得楚瑾的这决定太过冷酷了,没有不后悔的办法。   然而小姑娘最终却没有再次开口,只是悄悄地抬起了手,用衣袖抹了抹微湿的眼角,没有哭出来。   她不是笨蛋,又怎会不明白那个沉舟真正的目标是她?   ……   ……   云来镇已面目全非。   小桥流水,黑瓦白墙,油菜花田,阵阵蝉声……都已成为往事。   谢真人从最开始的那个院落里站了起来,满脸血污,衣衫尽数染红。   但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眼神不曾黯然,也没有因此战意盎然至明亮不可视。   这种平静很了不起。   就像站在他身旁的楚瑾,除去从唇角溢出的鲜血与微白的脸色外,被他护得干干净净的那般了不起。   清都印光芒微淡。   一阵风来。   沉舟再次出现在对面,神态从容,不染尘埃。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遁法不再了无痕迹,变得有迹可循了起来。   如果谢真人仍在全盛之时,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寻得破绽,让战局产生一定的悬念。   但如今他已是疲惫之躯,哪怕看到了,也做不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此刻的他已经感受到顾真人当年对他的那句话了——往后你的每一次出手都会让自己更快的离开这个世界。   “该结束了。”   沉舟望向谢真人与楚瑾,没有欣赏,没有嘲弄,只是一味的平静与淡然。   在他的修道生涯中,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豪杰也好,英雄也罢,终究不过是他漫长生命中所遇到的一朵浪花。   是的,也许这朵浪花绚丽惊艳,足以让他为之侧目惊讶,但……   当你遇到十朵,百朵,千万朵相似的浪花后,还能有什么别样的感受呢?   不过如此。   “可惜了。”   沉舟望向北方的天空,那是怀素纸和云妖离开的方向,叹息说道:“接下来还得再多走一趟。”   谢真人没有说话。   清都印随他心意而动,再次绽放出光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就在这时,他忽然问道:“你不怪我非要这样做吗?”   这句话当然不是对沉舟说的。   楚瑾听得十分清楚,平静说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没有不怪你的道理,当然是怪的。”   沉舟微微挑眉,停下准备翻动众生书的手,看着这对若无旁人的夫妻。   谢真人想了会儿,想了很多的话,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   “抱歉。”   说话这方面,他一直都不擅长,比自己的女儿都远有不如。   “不用说抱歉。”   楚瑾的声音很淡,就像是一朵云:“反正你也不会改,而且就算你现在想改也晚了。”   谢真人无言以对。   楚瑾继续说道:“更何况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谢真人更加无话可说。   楚瑾沉默了会儿,看着不远处的沉舟,说道:“我很久之前就明白这是注定要有的一天,或迟或早罢了。”   谢真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楚瑾说道:“所以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件早有预料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真人怔住了。   “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楚瑾转过身,为他抹去脸上血污,以寻常语气说道:“你我是夫妻。”   谢真人问道:“然后?”   楚瑾说道:“不能同生,至少也要共死。”   然后她望向沉舟,有云雾无由而生,笼罩她的身体,飘然若登仙。   她最后说了几句话。   “死在仙人手下,总比死在醉后不知是水面还是繁星中来得更有意思,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死法。”   “所以……”   “我很高兴我是你的妻子。”   ……   ……   沉舟静静看完了这一切,难得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沉默了。   云雾浓时,他的手指落在众生书的某一页,准备以仙气为墨水落笔,写上一个字。   众生书中包藏万物,而人是万物之一,只要尚未飞升超脱,又或者像顾真人那般以剑斩命,又或是以元始道典遮掩天机,便在其中留有痕迹。   以他飞升的境界,当然能以此来实施某些手段,比如最简单的杀人。   谢渊与飞升只差一线,境界着实太高,不好这样杀,但楚瑾却只是一位寻常大乘。   以此手段杀死楚瑾,即是他给予这对夫妻的最大善意。   故而沉舟准备写的那个字是死。   死字若成,天地皆弃,楚瑾将会沦为无根之萍,从而为天道所察,受天劫而死。   谢真人心生感应。   清都印在原地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却不是在沉舟身前,而是在高空中。   紧接着,原本寻常大小的清都印,以极快的速度壮阔了起来,于风雨中化作一方崇高山岳。   若是有北境的人在远处观望,便会赫然发现这座山眼熟到极点,然后错愕认出……这是伫立北境三万年的清都山。   沉舟眉头微皱,抬头望向这方山岳虚影,指尖不曾停下地写出了死字的第一笔。   一横。   云雾骤滞,旋即却变得更加汹涌。   楚瑾飘然若羽化仙,出现在沉舟身侧,一指落下。   羽化登仙不擅战,不代表不能战。   这一指同样了无痕迹,颇具几分仙意,更关键的是这一指若是落实,沉舟的无垢之躯将会被留下痕迹,遁法不再天地莫测。   唯一的问题是,此刻的沉舟一只手正在写字,那就代表他还有一只手。   如循天道意,他再是自然不过地抬起剩下的左手,还以一弹指。   长生宗的封命指。   当年旧皇都争夺哀帝道果之时,莫由衷曾以此道法攻向阴帝尊,迫使后者直接祭出大涅盘,便是因为封命一指依天道而行,只要身在人间,仍有命数,便无法躲避。   楚瑾对此视若无睹,随身而行的云雾变得更加汹涌,更有决绝之意。   这是以伤换伤,甚至以死换伤。   沉舟不为所动地收回目光,心想既然你着急死,那就死吧。   一指弹落。   没有想象中的云雾骤散,他不由轻轻地噫了一声,神情微异。   谢真人接下了这一指。   一个秀气的血洞出现在他的胸膛,隐约可见后方风景。   不等他想清楚这是怎么做到的,自今日开战以来,他的无垢道体第一次被真实的接触到了。   楚瑾一指如剑落眉心。   云雾呈瀑布之势,以剑指为桥,渡入其中。   沉舟挑了挑眉,身影骤虚,再一次展现出那恐怖的遁法,直接断绝了那道桥梁。   然而,此刻的他不再缥缈到无法琢磨了。   高天之上。   就在他身影凝实瞬间,清都印所化之清都山,竟已提前镇压了下来!   沉舟再欲离开,忽有云雾自眉心生出,形成了一道枷锁。   连一个呼吸都不到,这道枷锁就已经被直接破开,可见其境界之高深。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清都印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道血水从他的唇角溢出。   沉舟眼帘微垂。   他的眼中有亮光闪过,那是上清神霄真雷留下的痕迹。   清都印被誉为七件仙器中的攻伐第一,清都山自立派以来始终压制着无归山,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三个呼吸后,数不尽的雷光自沉舟的眼角衣袂指尖发丝……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狂涌而出,化作一阵狂风掀翻满天乌云。   时未黄昏。   午后的阳光得以再次落下,洒满人间大地。   迎着灿烂阳光,谢楚二人艰难地抬起头,向天空望去。   万里晴空。   空无一物。   就在阳光带来温暖之时,一道带着厌倦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真烦啊。”   那是沉舟的声音。   不知何时,他再次出现在谢楚二人面前,众生书静静悬在他的身旁,而清都印则是落在了他的手中,被他牢牢抓实。   清都印上仍有雷光流淌绽放,明亮似乎不减,但却给人一种已然衰竭的挣扎意味。   谢真人咳嗽了一声,步履阑珊地往前,再次站在妻子身前。   沉舟面无表情,左手再一用力,将犹在挣扎的清都印掷向远方,掀起一场地动山摇,让其再无声息。   他的视线落在谢真人的心上,从那一个秀气的血洞中看到了楚瑾,准备杀人。   就在这时,他神情骤变,霍然望向东方的天空。   一道在今日不再来得陌生的清鸣声,第三次在他耳边响起,无比嘹亮。   道一弓。   而这一次接箭的人将会是他。   ……   ……   天南,天渊剑宗。   孤峰之上。   一位年轻男子仿佛听到了这道清鸣声,缓缓睁开双眼,朝北望去。 第六十七章 剑起,弓停,云涌而拳出   仙人归来,道一弓鸣,众生书动,诸仙器不遗余力……中州的天地气息乱如深海涡流。   所有的这一切带来的变故,都随着年轻男子这简单的一眼,尽数落入其识海当中。   这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神情难得复杂了起来。   “沉舟吗……”   他低声自语道:“明明都走了,非要回来做什么呢?”   言语间,年轻男子从洞府中走出,望向天渊群峰,落入眼中的并非一片寂静。   留在门中的弟子们正在不安讨论着,白泽化身所成的那座小镇十分热闹,酒楼里都是关于战事的消息……以及数个正在商讨某些事情的身影。   就像过往那般,他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正准备继续思考那位归来的仙人时,听到了隐在风中的几句话。   换做平时,这件事根本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此刻却是非常时候。   ——他的晚辈都不在了,白泽不爱管事,那只能是由他处理这些琐碎事了。   年轻男子抬起手,随意一挥。   一道渺不可见的剑光自他身前而现,没入虚空。   下一瞬,剑光破空而出。   天渊某峰。   以德景全为首,兼之北鸣等中州五宗潜藏天南的强者们犹自密谋,忽有一道剑光映入眼中。   不等他们为之错愕惊慌又或者别的什么,在生出念头之前,一切都已结束。   中州五宗诸强者,死尽。   做完这件事后,年轻男子沉默了会儿,再次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自踏上修行路至今,死在他手下的人屈指可数。   没有什么缘故,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世上有资格死在他剑下的人太少,也不是他厌恶双手沾上鲜血,而是很纯粹的不需要杀人罢了。   山上哪有什么人让他杀呢?   久而久之,他自然也就变得不爱杀人。   只不过今天难得杀了一次人,那就顺便再来一剑好了。当然。   最主要是因为那人。   以及那对夫妻值得他出这一剑。   ……   ……   山峦尽塌,大地一片狼藉,云来镇早已沦为废墟。   当清鸣响彻天地,道一弓即将被再次拉开时,沉舟没有片刻迟疑,以仙气为墨欲要在众生书上写下一字。   一笔落下,清鸣顿衰。   谢真人把这一幕看的一清二楚,没有刹那迟疑,无视伤势,直接动手。   清都印自残山断石中归来,带起满天烟尘,再次绽放出光明。   他右手五指紧握成拳,带着无限光明,向沉舟镇压下去。   楚瑾咳出一口血水,眼神倏然淡漠,以上善器世间号令山川河流,与众生书对抗。   只是瞬间,她的气息就呈断崖之势衰弱,脸色急促苍白。   如此沉重的代价,却只让第二笔稍停了三个呼吸,便无力为继,一身凄惨。   然而三个呼吸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拳落如山。   沉舟这一次不再以遁法躲闪,以掌为海,迎了上去。   轰的一声巨响!   他身形微微颤抖,落在众生书上的那根手指却仍旧稳妥,不受阻拦地写下了那个字。   ——静。   天地无声,清鸣不复。   十余里外的天空,江半夏颓然放下道一弓。   纵使她再怎么不惜代价也罢,弓弦也不可能为之所动了。   这是彼此之间绝对的境界差距。   这是一道天堑。   她闭上眼睛,就如破了孔的纸鸢,坠落大地。   ……   ……   “你们已经败了。”   “清都印山穷水尽,道一弓无人可用。”   “谢渊你最多只能再出手一次,没有必要自取灭亡。”   “楚瑾,念在你刚才那些话我还算喜欢,今天可以饶你一命。”   沉舟的声音里已然带着疲惫:“至于你黄昏……与人间正道为敌百年,掀起波澜无数,因此而死之人难以计数,罪该当死。”   他的目光缓缓扫了一圈,放眼人间,继续说道:“这就是今天的结局。”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刻意抬高声音,但整个人间所有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这是毋庸置疑的大神通。   这是大局将定。   话音散尽,沉舟望向十余里开外,道号为黄昏的元始宗掌门及岱渊学宫之主,准备踏入结束这场战争的第一步。   在杀死黄昏后,他会去找到云妖和怀素纸,以最初准备好的那个办法,为人间解决这灭世三灾之首,然后再前往元垢寺,看看能不能禅宗的问题也解决了,最后与天渊剑宗谈一谈,令其立誓镇守天渊,千年内不得再行窥探中州之事……至于岱渊学宫,那时候的他也无力再做理会了,相信那位姓莫的晚辈能够处理好。   唯一麻烦的事情是,该如何还上在麒麟处欠下的那笔账。   但不管怎么想,在他这些事情做成以后,尽管长生宗付出巨大代价,但最终仍旧是有所得的。   往后人间自此太平。   沉舟神情稍缓,露出一抹笑容。   如此想来。   这一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   ……   ……   人间各地,无论中州,抑或北境天南。   清都山,十余艘飞舟即将离开云台的时候,沉舟的声音恰好落下。   谢清和听完后,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了她,神情不一,大都是惘然与错愕以及不愿相信。   此间一片绝望。   ……   ……   长城之上。   双方道法剑光仍旧不休,短时间内显然分不出胜负,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太虚剑派与玄天观距离战败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沉舟的声音落入战场中,无视一应刀剑道法狂风暴雨,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清晰响起。   无需任何的证明,所有人便都知道这句话起自于仙人。   于是,天上剑光渐钝。   太虚剑派与玄天观的飞舟上,有笑声恣意而起,畅快淋漓。   周美成缓缓闭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此间一片沉寂。   ……   ……   元垢寺前。   天地轮盘森然如旧,元道远身上不见半缕尘埃。   与之相对十里外,佛光已在风中摇晃,再无半点璀璨之色,就像是暴风雨中的一艘孤舟,粉身碎骨也许就在下一刻。   某刻,元道远心有所感,望向东方。   仙人之话音,恰好同时落下。   他神情淡漠听完,浓烈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不知是作何想法。   待话音散尽后,他再次望向五净,只见这位元垢寺的当代住持低眉不语,任由风雨打湿袈裟。   在僧人身后,群山面目全非无限狼藉,再无往日之清净宁和。   此间一片凄凉。   …………   东南方向的天空。   真君也听到了仙人的话音,那双蔚蓝如海般的眼睛,流露出果然如此的意味。   所有都在它的意料之中。   既然仙人归来,这一战就不可能再有任何意外。   它对莫由衷说道:“看来那场未完的关于和平的谈判可以继续下去了。”   莫由衷笑了笑,笑容不见痛快,疲惫而沉重地说道:“是的,应该继续了。”   此间已在媾和。   ……   ……   黄泉之上,阴府。   阴帝尊心有所感,自闭关参悟真经中醒来,却没有抬头望向天空。   他沉默了会儿,起身行至殿外,看黄泉水滔滔。   飞升成仙,不见得是长生,但已超过凡俗间的生死。   哪怕他成功参悟那一卷真经,让大涅盘为己所用,弥补上境界的最后一块缺口……   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非就是一只能蹦跶得高点儿的蝼蚁罢了。   没有人能是一位降世仙人的对手。   阴帝尊摇头,重新回到古老皇位上,继续潜修。   此间一片安静。   黄泉幽幽。   ……   ……   神都,通天楼。   司不鸣当然也听到了那句话。   与那些在惊讶错愕过后大喜而泣的中州五宗弟子不同,他的脸上找不出半点激动,眼中更多的还是担忧。   是的,今天这场战争将会以中州五宗的胜利告终,但下一次呢?   请动仙人归来终究是非常手段。   或许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司不鸣摇了摇头,露出自嘲的笑容。   这又岂是他能决定的事情。   杞人忧天罢了。   此间一片狂喜。   笑声不绝。   ……   ……   岱渊学宫中,庄高阳看着书案上的白纸,迟迟未能落笔。   早在数年以前,长生宗就已经告知了他江半夏的真实身份,在那些证据面前,他没有自欺欺人的道理。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做,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始终把每一件事都尽力做好。   不是舍身入魔。   不是利益熏心。   更不是别的什么。   只是那场谈判让他回想起多年以前,曾在岱渊学宫寒窗苦读修行的自己,那个心怀天下太平的自己,便想竭尽所能地促成和平。   可惜了。   一切都已成空。   庄高阳起身,望向窗外已然西垂的烈日,心想自己很快就要迎来清算了吧。   此间一片唏嘘。   ……   ……   万劫门。   裴应矩重伤归来,拒绝了门中心腹的照看,独自回到洞府。   在这之前,那句话也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在片刻沉默后,转身望向某个方向。   如果他没有猜错,那是姜白此刻所在的地方。   祖师……现在应该还在沉睡吧?   可就算你醒过来又能怎样呢?   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想来怀素纸很快就要死了。   元始宗将会成为历史。   大局已定。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西下的炎日太过刺眼,裴应矩隐隐有些不舒服。   此间一片怅然。   ……   ……   当仙人的道音响彻四海,落入凡间万民耳中时,故事似乎就此迎来尾声。   长生天峰,玄天上观,无归山,眠梦海上的长歌门,太虚群峰……以及每一个忠诚依附着中州五宗的势力,都在放声大笑,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呼。   那些曾经前往天柱山前,不惜性命也要重新活在光明下的魔道强者们,都已经低下了头,垂着肩膀。   素商面目凄然。   黑律正为即将到来的失败而愤怒。   归流破口大骂不断。   临川神色如常,准备迎接死亡,尝试在前往黄泉的路上多杀几个。   ……   ……   长歌门旧山门,云来镇。   沉舟敛去所有笑意,向前踏入第一步。   他的遁法纵使不再如前,依旧神妙,举世难以有双。   只是瞬息,他便来到江半夏身前,视线落在了道一弓上。   这人间能够伤到他的事物很少,道一弓不只是其中之一,更是他的最大威胁。   好在道一弓先前连鸣二声,不复全盛之势,否则他也无法如此轻易解决。   “结束了。”   沉舟轻声说道,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半夏,以指为剑。   封命一指。   江半夏看着这一道剑指,眼中没有任何绝望。   她这一生在死亡边缘行走过无数次,早已明白了一个道理。   绝望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情绪。   没死,何必绝望?   死了,何来绝望?   剑指将要落下,与江半夏眉心相遇。   就在这一刻,沉舟神情骤变,比之先前直面道一弓再诧异三分。   一个难以置信的变故落入他的感知当中。   青天之上。   无数云雾仿若海啸,正在朝某个方向狂涌而去。   ……   ……   清都山。   谢清和微仰起脸,面无表情说道:“继续南下。”   有人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   谢清和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平静说道:“不就是一个仙人,难不成我清都山没有出过飞升者?大不了就把祖宗都请回来,看到底是谁的家底来得更厚。”   长城之上。   周美成忽然笑出了声,看着如山盘桓的飞舟与放声笑着的对手,神情随意地说了句话。   “吾辈剑修,若是仙人当前便怯于出剑,那又何必修剑。”   元垢寺前。   五净浑身尘埃,面如白纸,抬头望向元道远,平静说道:“今日之败,我非是败于你,而是败给了天地轮盘,当然不服。”   世间各地,相似的事情不断发生。   咒骂的人准备将怒火宣泄在敌人身上,等待迎接清算的人准备提起笔杆,茫然无措的人准备开口说话……   但这一切都不是沉舟错愕的缘故。   ……   ……   长生天峰百里外的天空。   一个小姑娘负手而立。   无数云雾向她涌来。   极短时间内,此间即从盛夏踏入寒冬。   云海仿若雪原。   天地有雪。   无尽风雪中,小姑娘往前走了一步。   接着。   她朝着百里外的崇高山峰,轰出了一个秀气的拳头。   PS:开始腹泻式更新 第六十八章 破碎虚空   长生宗为道门正宗,执天下正道之牛耳,早在四万年前就是修行界毋庸置疑的领袖,更是所有修行者心目中的圣地。   前人曾经盛赞,曰:道自长生来,剑出天渊中。   长生天峰作为长生宗的山门,哪怕是百年前魔潮席卷天下,元始宗近乎不可一世之时,依旧于云端缥缈不坠凡尘,未曾沦落到山门被侵的境地。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选择,所以谁都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忘情长生天的玄妙造化守护之能,是修行界的公认第一。   这个第一不是现在的第一。   是有史以来,是古往今来,是人族踏上修行路以来的绝对第一。   怀素纸当年曾在北境以北的死后荒原中,问过那位名为仲衡的长生宗大乘,得到的答案十分明确。   哪怕她登临大乘巅峰手持道一弓,破阵的可能最多也不过三成,这还是以不惜性命,舍弃飞升作为前提。   至于云妖。   仲衡给出的判断很直接,除非其吞噬整座北境,否则也无破阵可能。   但这一切都存在着一个前提。   长生天峰之上有大乘坐镇忘情长生天。   这世间的大乘固然稀少,但长生宗作为修行界的圣地,历史上从未缺少过大乘。   故而这个前提真的不算什么。   从未有人在意过。   哪怕是现在的长生宗,站在明面上的大乘也有两位,不必为此忧虑。   然而,很不凑巧的是这两位大乘真人……现在都不在长生天峰。   换而言之,今天是长生宗立派四万年以来,山门最为空虚孱弱的那一天。   当怀云不余遗力,将自身境界催至前所未有的巅峰,向长生天峰轰出蕴含无穷愤怒的拳头时,无人操持的忘情长生天是否能够承受得住?   ……   ……   人世间一切云雾随着怀云的意志,向长生天峰以海啸之势汹涌而至,于极短时间内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云海。   盛夏烈日被挡在云层的另一端,人间就此再无半点光明。   永夜就此来临。   当长生天峰上的修行者们不明所以,为之愕然抬头望向天空时,忽有一粒光尘映入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那一粒光尘并不庞大,只是极渺小的一个存在,却有种占据了整个世界的感觉。   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威压,在所有目睹光尘的修行者心中开始蔓延,顷刻间淹没了整个长生宗。   接着。   那一粒悬在高天之上的光尘开始降落。   温度急剧下降,万物开始泛起霜迹继而被冰封,彻骨的寒意渗透了长生天峰,长生宗的人们终于挣脱了那恐怖至极的威压,开始清醒过来。   正当他们试图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身上同样泛起了白霜,几乎无法动弹,面露绝望。   那些境界强大的峰主长老们,毫不犹豫地展现出自身境界,狼狈至极地挣脱寒霜,无比着急。   有长老向主峰赶去,试图改变些什么。   有峰主祭出法宝,动用道法,不惜神通,守护门中弟子。   这一刻。   每一个人都在试图挽救局面。   下一刻。   整个世界忽然静了下来。   道法被凝滞,神通不复存在,法宝无力坠落。   那些正在挣扎的人,无论峰主还是长老,都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那粒光尘降临了。   与忘情长生天相遇。   最初是寂静,天空出现了一片无比苍白的光镜。   旋即是断裂,那面光镜如琉璃般碎成无数万片。   然后是终结,锋利的碎片割开了空间显露虚空。   这就是破碎虚空。   忘情长生天濒临破灭。   长生天峰骤然下沉近百丈。   直到这时,人间才给予了自己的反应。   一道恐怖至极的轰鸣响彻整座中州,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席卷整个人间,无论天南,还是北境。   整个中州都在颤动着。   人间仿佛要重回原初之时,又像是正在踏向死亡之后。   万劫门中流火池,朱雀身化赤影跃上苍穹,似乎十分高兴。   无归山上,不知活了多久的乌龟,很是认真地把头缩了回去,默默重复念着我已经睡着了。   东南天空,真君神情复杂至极,准备向莫由衷收回自己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   天渊剑宗外,那座小镇上,白泽低头自言自语着,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这比他看到的那个未来还要荒唐。   清都峰顶,金黄古树的枝叶正在颤抖着,却不像是害怕,更像是在手舞足蹈的庆祝着。   玄天观,太虚剑派,岱渊学宫里的青龙……活在人世间的每一尊神兽,在这一刻都无法再继续冷静下去了。   就在整个中州为之沉默时,一道怒吼声打碎了寂静。   那是麒麟的怒吼。   近千丈之高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长生天峰之上,满天风雪与云为之逸散。   “你……”   话没能说完,怀云收拳再出拳。   这一拳依旧破碎虚空。   麒麟愤怒至极,一道虹光凭空生出,迎上那个拳头。   没有任何的意外,两者相遇瞬间,虹光寸寸破碎,如金似玉般的碎屑不断洒落燃烧,变作了无数朵火花,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拳势去尽。   怀云面无表情,继续出拳。   身后就是长生天峰,麒麟退无可退,唯有坚持到底,眼神里满是悲痛之意。   与云妖的每一次战斗,都会让它付出沉重代价,这也是它始终不同意莫由衷的请求,决意避而不战的原因。   第九拳。   麒麟终于不敌,近千丈高的身影开始后退,鲜血开始自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渗出,狼狈至极。   随着它的被迫后退,长生天峰再次暴露在云妖的视野当中。   小姑娘没有片刻迟疑,不去理会额头渗出的细汗,凝神静气,准备轰出最后一拳。   麒麟无愧道帝之名,其境界战力与她相差不远,如果不是状态显然不对,并且被迫与她以伤换伤,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败给了她。   是的,她此刻已经负伤,伤势不轻。   但这不代表她变弱了。   相反,怀云此刻正值巅峰。   偌大人间,比这时候的她更强大的存在,唯有身在北境以北的那个她。   当她这一拳落下,长生宗三万年基业,长生天峰上数千弟子,纵使不在这一拳下尽数毁灭和死去,必然也要元气大伤,甚至有可能自此衰落,不得不将正道领袖的位置让出去。   三个呼吸后。   怀云出拳!   世界随之而死寂,万物步入寂灭。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自南方奔赴此间,就像是一颗正在疯狂燃烧自我的流星。   流星降落在长生天峰之上。   司不鸣抬起头,望向那个即将毁灭一切的渺然光点,便也认出了怀云正是在益州上空重伤了他的那位存在。   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然后没有任何的犹豫,平静地坚定地迎向前去。   即将破碎的忘情长生天再次运转,绽放出已然衰竭的光芒,与他身心神魂合一。   怀云拳落。   整个世界再次明亮了起来。   在无限光明中,长生天峰再一次开始下沉,忘情长生天摇摇欲坠。   那些本该存在的轰鸣声,都被拳势与阵法冲突时逸散的力量所湮灭了,故而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明开始衰竭,如潮水般退散。   长生天峰未曾倾塌。   很多人倒在了风雪中,但终究还是更多的人活了下来。   一声咳嗽响起。   司不鸣缓缓转身,望向不远处的程安衾,想了想,笑着说道:“再见。”   说完这句话,他最后再看了一眼被风雪笼罩的长生宗,满是遗憾与眷恋地叹了一口气,就此闭上了眼睛。   天地间的风雪,很快就将他的身体彻底掩埋,变作了一个高大的雪堆。   然后某刻。   狂风呼啸而过,雪堆被吹散,散落在长生天峰的每一个角落里。   斯人却已不见。远去的麒麟归来,再一次站在长生天峰上,准备再战。   云妖看着这一幕画面,用衣袖抹去额头渗出的细汗,却没有轰出下一拳。   在所有人错愕与庆幸的目光中,小姑娘就站在天穹之上,层云之下,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满天乌云未散。   天地间一片昏暗。   身在其中的人们越发绝望。   ……   ……   整个人间都感知到了司不鸣的死去。   云来镇上。   沉舟面无表情,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看着那个无法忽视的伤口,忽然笑了起来。   “真有意思。”   他的声音里满是感慨,听不出半点愤怒:“难道长生宗近些年来已经变得天怒人怨了吗?怎么是个人就要过来和我作对呢?”   本该死去的江半夏站起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这是人间事,你是天上人,没有谁喜欢被人指手画脚。”   沉舟敛去笑意,目光落在北方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正在沦陷的长生天峰。   “然而我的归来是为了解决云妖。”   他轻声说道:“不是与你们厮杀……罢了。”   沉舟忽而意兴阑珊。   他咳嗽了声,吐出一口血水,望向静悬在旁的君不见,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最终他对君不见说了一句话。   “你确实很不错,极有可能比飞升之前的我更强,但……”   沉舟漠然说道:“如今的你们对现在的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只稍大的蝼蚁,仅此而已。”   话至此处,众生书忽有一页飘然落下。   于瞬息间燃烧殆尽。 第六十九章 我与神都相见欢   早前某刻,云来镇上。   当怀云全力以赴,令世间一切云雾汹涌凝聚于长生天峰之时,沉舟心生感应,故而神情难掩错愕。   然而在刹那的失神后,封命一指仍旧落向江半夏,不曾有过犹豫,更不要说迟疑。   与长生天峰被毁灭相比起来,黄昏的性命当然不值一提。   问题是道一弓对他的威胁着实太大,而且麒麟再如何不愿出手,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仍然沉默下去,必然要与云妖一战。   无论麒麟的状态如何,云妖要战胜它都必须耗费一定的时间,而这段时间足以让他杀死黄昏。   黄昏死后,他将会直接取走道一弓,抹掉这个最大的威胁,然后放过清都山的那对夫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长生天峰,赶在麒麟不敌之前守住长生天峰,再出手诛杀云妖。   不管从何种角度看,这个想法都是可行的,没有问题的。   此间唯一能对他造成威胁的谢渊,早已力竭与重伤,清都印黯淡无光,道一弓弓弦难动。   行此事前,沉舟甚至运转道心,分神推演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在他看到的那个未来当中,江半夏将会直接死去,谢渊欲要出手救人却迟了一步,只能无可奈何目睹他飘然离开,颓然留在原地。   然而,就在这一切即将发生的那一刻。   君不见其自于千里之外,破云而出,落在此间。   当沉舟回过神时,心头便已多出一个血洞。   一剑穿心而过。   这是他阔别已久的痛苦。   如此剧烈的疼痛,让他自开战以来,第一次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江半夏得以活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即是云妖接连九拳,击败麒麟。   而他的那位晚辈,为长生天峰之安危,唯有一死了之。   这一切都在他的推演之外。   故而。   沉舟怒极反笑,最终才对四人说出了刚才的那一番话。   ……   ……   一页落而天下惊。   众生书隐为七件仙器之首,号称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玄妙不可言,自然也有酷烈手段。   当那一页众生书焚烧殆尽之时,此方天地随之而生变。   “天地合。”   沉舟面无表情说道。   楚瑾墨眉紧蹙,认出这是长生宗为世人所熟知的最高神通,壶中天地。   那年神都,她曾亲眼见过莫由衷施展这门绝世神通,就已经觉得极尽高妙,古往今来鲜有能及者,不该再有更上一层楼的可能。   然而当沉舟以众生书页为代价,再次祭出同样的手段时,她便彻底知道自己错了。   长生宗立派四万年,数十位掌门真人,十余位飞升者,沉舟之所以位居前三,地位无可动摇……不是因为他的后世弟子们执掌宗门大权,为祖师穷尽溢美之词,而是基于一个十分简单的事实,他曾经横压一个时代,天下无敌。   天地合三字落下后,此方天地开始聚拢,重回原初之时。   没有轰隆的巨响,没有啪的一声轻响,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切存在于此间的事物,都在被一道恐怖的力量推动了起来,不断向内坍缩。   就连天地灵气也无法例外。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离开这方天地,便等于和整个世界进行对抗。   于是,沉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还是三个字。   “与君绝。”   天地合。   与君绝。   这当然是绝命的绝。   江半夏和楚瑾以及谢真人,此刻都把目光放在了君不见之上,默然承受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沉重压力。   一道声音从君不见响了起来。   大概是平日里很少说话的缘故,这声音听上去有种生涩的感觉,并不悦耳,只是寻常。   “可以换一句说吗?我知道你是在用典,但这用的可能不太妥当。”   顾真人说的很是认真,格外诚恳。   沉舟沉默了。   江半夏见他如此,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谢真人偏过头,看了一眼楚瑾,决定不跟着笑。   楚瑾听着那恣意至极的笑声,没有笑,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都要死了。   沉舟看着君不见,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下一刻,他做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认真想来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沉舟转身离开。   怀云此刻仍在长生天峰外,随时都有可能出拳,让长生宗四万年历史毁于一旦。   此间战局已定,谢渊楚瑾与江半夏三人必死无疑,他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过是让君不见无法离开,仅此而已。   那个姓顾的小辈身在天渊剑宗,是以神魂隔世御剑而来,并非真身到此。   以他的境界,当然能以君不见为桥,让这位晚辈负伤,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一时之意气,置大局不顾,非他所为。   ……   ……   夕阳早已西下。   世间一切云雾为怀云所摄,此刻尽数聚于长生天峰之上,云来镇的上空自然一片干净,不见半缕云气。   昏黄的余晖洒落大地,也许是天地正在合拢的缘故,光线变得越发粘稠。   没有风,没有云。   没有任何声音。   天地空旷而无限寂寥,本该是极致压抑的环境,江半夏却放松了下来。   与直面一位降世仙人相比,哪怕是正在迈向死亡,只能选择等待的这一刻都不算什么了。   君不见中再次传出声音。   “我救不了你们,最多只能拖延一个时辰,夕阳入山之时,即是你们身死的那一刻,到时候我会直接离开。”   谢真人有些辛苦地抬起头,望了过去,认真说道:“你愿意出手管闲事,就已经是最大的意外之喜了,又怎会强求更多。”   楚瑾一言不发,看着昏黄的天边,开始希望夕阳能走的慢一些。   江半夏没有安静的习惯,诚恳而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出手?”   都快死了,再不找些闲话说,活得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顾真人给出的回答很直接。   “我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说道:“大概是被吵到了,然后发现这样做有些意思,便做了?”   江半夏无言以对。   都不是擅长聊天说话的人,随着这个问题的无疾而终,场间就此安静了下来。   君不见飞向天空。   无尽剑意散开,开始抵住整片天地,让其合拢的速度近乎停止。   废墟上,三人终于真正的轻松了。   云来镇早已沦为废墟。   满地都是尸体。   那些来不及离开的各宗派修行者,都死在了战斗的余波中,只留下了无人在意的鲜血。   夕阳如潮水般,慢慢淹没了此间的一切。   谢渊与楚瑾依着断墙坐下,不时说上一句话,更多时候还是安静,享受着生命的最后余光。   江半夏则是独自站着。   她望向北方的天空,想着如今的人间,想着战争的胜负,想着降世的仙人,想着未来的走向,以及……想着最重要的那个她。   你现在怎样了?   ……   ……   元垢寺前。   元道远收回目光,不再去看被迫退入元垢寺的五净,转身离开。   五净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强留。   这一战给他带来的伤势颇为沉重,若是继续坚持,后果将会是他所难以承受。   更何况他硬撑到现在,早已无愧于当初与元始宗定下的盟约。   这般想着,他向长生宗的方向望过去,深深地叹息了声。   若是长生天峰倾塌,那这一场战争也不算大败亏输,尚且还能接受,但如今功亏一篑……无疑是最为糟糕的局面。   ……   ……   东南的那片天空。   真君目送莫由衷离开,看着他前往长生天峰,转身飞向岱渊学宫。   是的,它已经违背了与江半夏许下的那个誓言。   然而天劫有轻重,此劫为轻,以岱渊学宫大阵应劫,不需要付出太大代价。   违背誓言的原因十分简单。   既然那位仙人不曾死在君不见之下,长生天峰也没有倾塌,那这场战争理应结束了。   ……   ……   长城之上,战事仍在继续。   随着顾真人出剑,天渊剑宗气势更盛,太虚剑派与玄天观再也无法支撑。   七脉剑主都已重伤,无力结阵,而梁皇更是命悬一线,纵使想要拼命也无命可拼。   然而就在战事即将结束前,一道流光自北面而来。   元道远到了。   他看着满天飞剑,看着地上的鲜血与尸骸,望向立于长城上的周美成,摇头说道:“停战吧,今天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听着这话,周美成笑了笑,说道:“你能让那位仙人停手吗?”   元道远无言以对。   周美成说道:“既然你做不了决定,那就闭嘴,别跟我说这种废话。”   说完这句话,他挥手凝聚出一幅剑图,向元道远笼罩而去。   元道远叹息了一声,孤身向前,以一人应战。   ……   ……   当莫由衷赶回长生天峰之时,沉舟早已立于主峰之上。   黑压压的云海未曾散去,依旧笼罩住方圆百里,人间无光。   沉舟望向莫由衷,看着他失去的那只手,轻声说道:“你留在这里。”   莫由衷微怔,下意识问道:“为何?”   “云妖不在这里。”   沉舟解释说道:“但它随时都能回来,必须要有人守在这里。”   莫由衷这才明白他为何留在这里,不解问道:“云妖如今在何处?”   话音方落,远方忽然传来巨变。   天地气息一片紊乱。   沉舟神情漠然。   莫由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因为那是神都的方向。   ……   ……   夕阳西下之时。   神都迎来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怀素纸背负落日,牵着小姑娘的手,迎着无数人的目光。   走向这座举世无双的雄城。   PS:今天应该还能再有两章。 第七十章 约定   时隔数年,重回神都,怀素纸眼中所见之景色已然不同。   过往无数年间,无论日夜,不管春秋,又或是暴雨狂风雪瀑,这座雄城从伫立世间那一刻起,始终繁华喧嚣着……直至今日。   就像长生天峰终于迎来自己的第一个敌人那样,雄城也迎来了沉默。   元始宗于一日之内两次改写修行界的历史。   怀素纸理应为此骄傲,但却平静。   因为她很清楚,如果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是元始宗的失败,那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话,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在云集镇上的时候,楚瑾对她和怀云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最终让她们决定离开。   那段话里说得十分清楚,沉舟这一次重回人间为的就是云妖,必然准备好了相应的手段,与其正面一战的胜算极其渺茫,必须要换一条路走。   当时楚瑾想到的那一条路,便是让怀云前往长生天峰。   在她的判断中,长生宗在漫长岁月的影响下,极有可能忽略掉长生天峰被进攻的可能。   至于麒麟与那些正在闭死关的前代强者,只要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后面再想要阻止全力以赴的怀云,难如登天。   若是忘情长生天破碎,长生天峰倾塌,沉舟就必须要考虑自己离开后,长生宗在人间的处境。   那时候的他有超过五成的可能,不得不放弃此次重回人间的目的,以所剩的全部力量修复忘情长生天,确保长生宗传承不绝。   到了这种境地,双方也就有了坐下来谈判的可能。   这当然是一场赌博。   事实上,楚瑾的确赌对了。   可惜的是,她没有赌赢。   谁也没有想到,司不鸣在最后关头从神都赶回长生天峰,不惜以性命挡下了那一拳,为麒麟争取到了至为关键的时间。   从那一刻起,怀云就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毁灭忘情长生天的可能,之所以没有转身离开,为的只是逼迫沉舟和莫由衷回山。   怀素纸便也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   ——神都。   司不鸣身死以后,与空城没有区别的神都。   于是,在夕阳西下之时。   她踏入了这座阔别已久的雄城。   ……   ……   神都一片死寂。   长生天峰与神都相距不远,那头的巨变在第一时间就为城中的人们所知晓,然后恐惧。   就连长生宗的山门都出事了,神都再如何了不起,也不见得能在这场战争中幸免,但凡不是白痴,但凡是能够离开的人,这时候都已经走了。   当怀素纸步入这座雄城后,落入她眼中的,只剩下道盟的执事与中州五宗的修行者。以及南离。   身着华贵鲜艳长裙的少女站在最上方,静静地看着她,微微笑着。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怀素纸,却都在沉默着,谁也没有动手。   原因很简单。   片刻之前,南离对所有人说了一句话。   “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何必自寻死路。”   因长生天峰剧变而所剩不多的勇气,随着这句话尽数消散,不复存在。   然后此刻的她再说了一句话。   “散了吧。”   她说道:“这是我的责任。”   很简单的一句话,人们的目光因此而落在她的身上,眼神复杂至极,尊敬感动怅然无奈悲愤皆有之。   是的,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此刻后退,弃神都不顾。   唯独南离不行,因为她是道盟之主,哪怕接下来是一条死路,她也必须要走到底,直到身死为止。   片刻后,衣袂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   一个人接一个人弯下腰身,向南离认真行礼,然后离开。   怀素纸对此置之不理。   她从人群中走过,行至南离身前时,最终只剩下沈依澜一人。   “你也走。”   南离看着沈依澜,敛去笑意,认真说道:“这不是劝说,是掌门的法旨。”   沈依澜怔了怔,咬着牙,最终却还是走了。   长街上一片安静。   南离转过身,向神都最高处走去,直接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莫由衷才堪堪说服真君,得以返回长生天峰。   怀素纸早已算过,不假思索说道:“最多只有半个时辰,我必须要在这时间内对神都大阵有一定的掌控,否则绝无胜算。”   “没问题。”   南离毫不犹豫说道:“司不鸣走了,现在神都一个中州五宗的大乘都没有,那我就是这座城的主人。”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不是要单纯借助神都大阵,仅凭神都大阵,不可能杀得死他。”   南离知道话里的那个他是谁。   她没有因此而惊讶,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说道:“所以你还要改变神都大阵,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怀素纸说道:“是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怀云一直在听着,十分安静。   “半个时辰……”   南离没有质疑她在阵法上的造诣,墨眉微蹙,说道:“恐怕时间上来不及。”   怀素纸说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明白了。”   南离没有再去阐述其中的难处,直接开始为怀素纸讲解这座名为封命绝运禁神的绝世大阵。   在这数年时光里,她一直在钻研这座阵法,为此甚至耽搁了自己的修行。   尽管莫由衷对她始终有所提防,但为了让她安心为道盟办事,不可能断绝她对这方面的深入了解,毕竟她在名义上是道盟之主。   “我知道的不一定都是对的,莫由衷虽然允许我去看相关的典籍,但其中某些细节有过删改,这些年里我已经找出了几个不妥的地方,只是肯定还有更多我没发现的。”   “神都大阵与寻常山门大阵不同,所依托的灵脉是当初八大宗联手锻造出来的,并非天地自然之物。”   “从本质上来说,当神都大阵完全启动的时候,将会是一方完全独立的天地。”   “封命,禁运,绝神最终指向的都是这一个意思。”   “换而言之,神都大阵与人间产生越多的接触,越无法与世隔绝,其威力就会越发衰减,而想要让神都大阵处于最强的状态,所消耗的灵石以及各种资源,将会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哪怕只是维持日常的运转,相关的耗费同样难以想象。”   “首先,这座大阵的中枢位于通天楼,起到司掌阵中一切的作用,死门则是位于这里……”   南离的声音十分清晰,将自己所了解到的神都大阵娓娓道来。   整个过程当中,她几乎没有说过哪怕一个字的废话,更不要说像平日里那样,忽如其来地冒出一句奇怪的话。   怀素纸听得同样认真,耗尽心神推演分析,识海中根本没有多余念头。   怀云也在听,只是听得不太明白。   故而她注意到了某些不妥。   南离的眼神似乎有些过分明亮了。   ……   ……   一路行走,未曾停歇。   三人没有耗费太长时间,便已穿过那条长街,行至绵延宫殿群前。   随着中州五宗的人尽数退去,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留在神都的人,理所当然地控制了一切。   江明煦站在宫门处,向怀素纸点头致意,干净利落问道:“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怀素纸没有委婉,很直接地说出了一个地名,以及一段话。   那是神都大阵的一个关键所在,她想要改变这座大阵,便绕不开这个地方。   江明煦点头,看着怀素纸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已经转过身,正在与清都山的晏磊沟通,商讨另外一处关键所在的处理办法。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率领数位弟子,身化剑光而去。   离开途中,有数人远道而来,踏入寂静神都。   其中一人他很熟悉,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岳天。   至于另外那几人,显然都是元始宗的长老。   ……   ……   在走向通天楼的路上,怀素纸遇到了很多的人。   是曾经背叛过元始宗的素商,是对她隐有不满的黑律与归流,是误会过她杀死黄昏的临川,更是过去在长生宗执掌权柄的岳天……以及更多的人。   她没有寒暄,没有客气,毫不犹豫地驱使这些赶往神都的强者,执行着自己的意志。   在这个过程当中,她一边以羽化登仙意之上善器世间俯瞰整座神都,确定对阵法的修改所造成的后果,再将自己眼中观察到的一切,以神识为言语告知南离,进行着无间断的商讨,在得出结论后再通知需要通知的人,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修改,争取每一个呼吸的时间。   不想也知,这极其耗费心神。   南离的眼神依旧明亮,脸色却已苍白,早早如雪。   怀素纸也觉疲惫。   然而每当她看到夕阳的余晖,想着再过不久就会到来的那位降世仙人,唯有继续坚持下去。   当三人登上通天楼时,莫由衷与长生天峰即将相聚,只剩不到数百里的路。   “你有几成胜算?”   南离轻声问着,走到凭栏处,望向神都中那些正在忙碌着的身影。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不知道。”   人生至此,修行至此……这是她最没有信心的一场战斗。   “非战之罪。”   南离微微一笑,说道:“谁也想不到长生宗竟如此不择手段。”   听到这句话,怀云抿住嘴唇,很是自责。   如果不是她的话,沉舟不见得会重回人间,一切若是顺利发展下去,元始宗赢得这场战争的希望相当之大……结果现在一切谋划都落空了。   “不要乱想。”   南离猜到了小姑娘在想些什么,看着她沉声说道:“无论如何,人间事都不该由天上人来管,这一次是长生宗不讲规矩,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怀素纸说道:“事情至此,除了如何才能胜利之外,我们不需要去思考其他的问题。”   怀云咬了咬下唇,然后抬头看着两人,说道:“我明白了。”   南离安静片刻,忽然问道:“阵法上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怀素纸仔细回想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留下错漏之处。   这是她以本身境界造诣,及死在北境以北中的那些绝代强者的共同智慧,所做出此刻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   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但那已经超出了她的范畴。   “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南离偏过头,看着怀云笑了笑,恳求说道:“可以不让人打扰我和她吗?”   怀云看着她的眼睛,心中的不安感觉更为浓厚,轻轻地嗯了一声,走了出去。   通天楼一片安静。   此间与长生天峰相距不远,有淡渺云雾逸散而来,为暮色所浸染,景色很是艳丽。   怀素纸看着南离,终于发现了那些不对,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嘘。”   南离竖起食指,抵住苍白的唇瓣,微笑说道:“你先别说话,我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些笑意,艰难地嗯了一声。   “其实你应该是知道的?”   南离的声音很轻快,不见半点阴霾:“就是我喜欢你这事儿。”   怀素纸点头说道:“知道的。”   南离听着这话,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抱怨说道:“我就觉得自己之前表现的太明显了,你肯定有感觉,哎,亏我还觉得自己其实装得还可以。”   “好像也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她回忆了会儿,说道:“好像是真心话都爱借着开玩笑说出来?我确实和你开了挺多玩笑的,真后悔啊。”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南离望向她,挑眉说道:“要不我们再来一遍,我再说一次其实我喜欢你,然后你装出一个很惊讶的样子,让我高兴一下?”   那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   “还是算了。”   南离否定的很快,嫌弃说道:“想想都觉得莫名其妙,肯定是我在道盟呆太久了,整个人都跟着矫情了起来。”   怀素纸看着她,不敢沉默,不愿浪费每一刹那,点头说道:“那就不说。”   南离对此很是满意,笑容更加愉快,然后很自然地问出了那句话。   “我喜欢你,所以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   “不是骗我的吧?”   “我不骗人。”   怀素纸一字一字说道。   “谁知道呢?”   南离望向昏黄天空,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不过你愿意骗我也挺好的,我不喜欢被人骗,但你是例外。”   对她来说,这就是最深情的告白,比之千万句喜欢更重。   她在出生后的不久,就被送到了长歌门,始终活在无尽的谎言里,深知谎言的可怕。   “坦白说,我对你第一印象不怎么好,因为你的脾气真的很臭,简直臭不可闻。”   “就是云来镇的时候,你应该还记得吧?我和你好声好气的说话,结果你一点都不搭理我,当时我是真的被你气到了。”   “不过大概是我这个人比较喜欢自找苦吃,就像非要留在长歌门,然后又拼死拼活地向上爬?说起来,为了当这个道盟之主,之前被你捅的那一剑真的疼死我了!”   “总之,像这样的事情还挺多的,真要跟你翻旧账,我随随便便就能和你翻一整天。”   南离叨叨絮絮着。   怀素纸认真听着。   南离望向她,有些不满,微恼说道:“不要难过。”   怀素纸嗯了一声,又觉得太过生硬,强自平静说道:“我答应你,不难过。”   南离看着自家师姐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没忍住叹了口气,心想你平时明明都挺冷静的,怎么现在就成这模样了呢?   “虽然我刚才是说了很多对你不满的地方,说是要和你算一整天账,但是……”   她洒然一笑,说道:“我真的喜欢和你相处,因为就是过得很有意思啊。”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也喜欢和你相处。”   “这句话倒是可以信一点儿。”   南离微笑说道:“毕竟你真没有把我从身边赶走。”   话至此处,她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接着说了下去。   “只不过这次可能是我要把你从自己身边赶走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我不同意。”   南离想了想,说道:“不同意吗?”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重复强调说道:“不同意。”   “那……”   南离眼眸微转,苍白的面容上再次绽放笑容,与暮色相映而美。   她问道:“那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决定不喜欢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妻了,我想嫁给师姐你,你同意吗?”   怀素纸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很是牵强,说道:“我同意。”   南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说道:“虽然这样做是挺奇怪的,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道中人,是彻头彻尾的魔道妖女,不这样做好像才不合理。”   然后她望向北方的天空,神情诚恳,带着歉意说道:“今天这事是我不对,我在这里先和你道个歉,你要是生气的话,别和师姐计较,这是我和你的事情,你要骂就骂我好了。”   说完这句话,南离似乎甩掉最后的包袱,变得轻松了很多。   “对不起。”   “……不要说这三个字。”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低沉,就像她此刻神情。   南离微微摇头,说道:“这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   “你应该没忘记吧,那年我们刚刚遇见的时候,在大泽里做过一个约定的。”   她望向远方,看着即将西沉入山的夕阳,温声说道:“我说过要和你并肩看换了日月的新天,回忆当天。”   怀素纸知道那一刻将要到了,说道:“我都记得的。”   “现在看来我要食言了。”   南离转过身,一脸严肃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一直都嫌弃自己胸小,指不定食言之后就能变大了呢?”   怀素纸仿佛听不出话里的那些荒唐,想也不想说道:“一定可以的。”   南离的视线落在她的心口,打趣说道:“就算不行,我也还有你呢~”   怀素纸说道:“是的,有我。”   南离听得很高兴。   于是她往前走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自家师姐,把头埋在那个可靠的肩膀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去赢,不……去杀了那狗屁仙人。”   “好。”   怀素纸声音微颤说道。   南离心满意足,轻轻地笑了笑,最后看了一眼天边暮色,喃喃说道:“真美啊……”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气息将尽。   ……   ……   在离开神都之前,莫由衷与南离有过一场谈话。   那场谈话中,前者微笑着叹息着,向后者问了一句。   ——你就是元始宗藏在道盟里最大的那一只鬼,对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南离就知道自己该死了。   然而莫由衷却没有杀她。   他只是做了一件事。   以无上道法,将神都大阵与南离性命相连,每当阵法出现变化,她都会遭受牵连。   莫由衷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为了确保神都的安危。   在他认知当中的怀素纸,不可能亲手杀死自己同门师妹,只要知道南离与神都大阵的联系,纵使再如何不甘心,最终也会选择退去。   这个想法的确没错。   问题是得知此事的司不鸣死在长生天峰后,神都再无人知晓此事,而南离顺理成章地执掌大权后,第一时间找到了江明煦,请求其出手为自己以剑意镇压痛楚,尽力隐瞒此事。   果不其然,随后的一切就像南离预想当中那样发生了。   怀素纸来到神都,准备动用大阵。   南离与她同行,忍受着那些愈发强烈的痛苦,为修改神都大阵尽己所能,以至于面容早早苍白。   直到最后,怀素纸不再对阵法进行改动时,她才是有了说话的力气,有了在生命最后表明心意的余暇。   ……   ……   通天楼上一片死寂。   怀素纸沉默不语。   怀云收回放在南离身上的小手,看着怀素纸,低声说道:“我的死生轮转真章境界不够,最多只能为她留住一线生机。”   “嗯。”   怀素纸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了。”   怀云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抱住南离,起身向外走去。   不知何时,沈依澜已然归来。   她看着再无声息的南离,嘴唇不断颤抖着,早已泪流满面。   “替我照顾好南离。”   怀素纸的声音已经沙哑:“她还活着。”   沈依澜在错愕中接住南离,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怀素纸没有回头,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   “诛仙。” 第七十一章 最后一战   长生天峰。   沉舟收回望向神都的视线,看着那轮正在西沉的炎日,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怒极反笑,也也不是嘲弄讥讽而笑,这个笑容里多是感慨之意。   “人间啊……”   他笑着说道:“果真有意思。”   莫由衷听出了其中深意,认真问道:“祖师,您准备过去?”   沉舟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莫由衷皱起眉头,脸色更为苍白,正欲开口。   沉舟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全都明白。   “最为稳妥的选择,的确如你此刻所想这般,留在长生天峰之上,静待光阴流逝,时间到了,一切便都也结束了,谁也无法改变。”   他安静片刻,继续说道:“但这也太无趣了些。”   莫由衷眉头紧锁沉重如山,说道:“此事涉及长生宗的四万年基业之安危,还请祖师三思。”   “这便是三思后的结果。”   沉舟敛去笑意,但没有生气。   “长生宗既执正道之牛耳,当有与之相对的气度,以及骄傲,否则何以服人?何以镇天下?”   他看着莫由衷的眼睛,看着那空无一物的袖管,平静说道:“此次我重回人间,虽有云妖为由,旁人却依旧不服,途中多有出手阻挠者,此是何故?”   莫由衷沉默不语,在他看来,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立场相对,利益冲突,生死之争,固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三个原因,但显然不止于此。”   沉舟说道:“那个姓怀的小姑娘已经向我送来战书,我若是选择避而不战,固然可以为长生宗赢下这场战争,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天下人服否?”   他神情严肃说道:“时间能够磨灭一切,但那是以数万年,甚至十数万年作为尺度,这漫长途中必然存在无数意外,而那些意外极有可能就出自于今日之抉择。”   莫由衷低头,说道:“谢过祖师教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我不在乎你听不听得进去,但如今我回来了,而祖师没有回来,那这里就是我的辈分最高,你就只能依我的意思。”   沉舟转身望向远方,再次看着那轮夕阳,还是不习惯骤然下沉的高度。   他最后说道:“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横压一世,如此这般才是长生宗应有之意气。”   ……   ……   云来镇上,暮色正浓。   一切事物都仿佛要燃烧起来。   江半夏彻底累了,寻了张破烂椅子坐下,闭目感受着天地间的余温。   不远处,清都山的那对夫妻早已没有说话。   谢真人看着楚瑾,眼神始终温和沉静,哪里像是一个快要被夕阳溺死的人?   楚瑾没有看他,而是与夕阳对视着,早已干涩的嘴唇紧紧闭合,谁也不知道她正在向天道祈祷。   君不见悬在天地之间。   自其中而出的无穷剑意,为暮色所晕染,化作千万道可见的淡弱光线丝缕,蔓延至每一个角落里,没入虚空当中。   仿佛这方天地由此编织而成。   美得不似真实。   忽然某刻,一声轻噫响起。   这一声噫很慢,充满不确定的意味,若不是声音的起伏太少,没有咿呀咿呀着婉转,真的很像是戏曲中为宣示主角登场的呼唤。   江半夏没有睁眼,仿佛不在意。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唇角莫名翘起,流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楚瑾神情严肃。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感慨,温和说道:“我看人的眼光还算不错。”   君不见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这就是你最后留给她的东西吗?”   ……   ……   长城之上。   周美成的视线霍然从元道远身上挪开,落在神都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是当今世上最强剑修,境界仅在顾真人之下,当那个剑阵真实地出现在人世间,不再遮掩自身存在后,如何能一无所知?   紧接着,元道远和重伤的梁皇也都知道了。   梁皇挣脱弟子的搀扶,艰难地站起身,望向神都所在的那片天空,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以剑阵论,人间当以太虚剑派为首。   然而此刻出现在他感知当中的那个剑阵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比之太虚剑派倾尽心血铸成的九十六圣君,似乎还要更高一层楼。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元道远没有回头。   天地轮盘在他身后洒落日辉月色,较之先前相比,隐有黯淡之意,不复光明。   再如何强大的仙器,终究存在一个极限,清都印如是,道一弓如是,众生书如是,天地轮盘又岂能例外?   很快,元道远就确定现在的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剑阵的对手。   若是全盛之时……   元道远神情微沉,眼神更加冷漠。   同样不是对手。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剑阵?   世间何以有如此剑阵?   ……   ……   当神都大阵生变,天地气息因此而紊乱后,位于人间各地的大乘强者们,道心自有感知。   万劫门中,裴应矩眼神平静,早已想到这一幕。   朱雀神影于穹苍之上,与落日争辉,似乎在为挚友而喜悦。   元垢寺里,坐在禅室前的五净站起身,望向那尊流着血泪的佛像,眼里是不可置信。   片刻后,这些情绪都化作喜悦,以及更多的担忧。   这是最后的希望。   但这也可能是绝望的开始。   幽泉阴府,阴帝尊再次睁开双眼。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想着那个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女子,开始思考是否要为此做些什么。   人间各地纷乱不一。   北境,十余艘飞舟即将通过那道天堑,抵达中州。   谢清和立于最前方。   她的衣裙被狂风吹的猎猎作响,原本凝重的神情骤然轻松,旋即笑了起来,仿佛春日融冰,又像盛夏花开。   她曾为长天倾注无数心血,当长天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的这一刻,哪怕她远在北境,心中亦有感受。   片刻之前,有清都山长老问过她一个问题。   ——无归山与长歌门必然守在天堑之外,若是硬攻,必然要付出惨烈沉重的代价,这该如何解决。   谢清和醒过神来,没有去看,对那人说道:“一切早已在算计中。”   那位清都山长老怔了怔,下意识说道:“既然如此情况,那越过天堑后,最近的那座大城是……”   谢清和打断了这句话。   “越过天堑后,以最快的速度直接赶往神都,沿途的一切都不重要。”   ……   ……   夕阳西下,沉舟飘然下山。   他的身影为暮色所淹没,再次凝实之时,已在百里之外。   不过三个呼吸后,神都已然映入他的眼中,那座大阵便也为他所见。   于是,止步。   沉舟站在神都之前,视线沿着城门望向里头,几分好奇。   对他来说,这座城是后世之物。   如果没有今天的意外,他的那道神识将会一直隐藏在楼传的神魂最深处,直到与神都相见之时苏醒。   然后他会在所有人的诧异目光当中,带走云妖,离开人间。   故事本该如此简单。   可惜了。   幸运的是,纵使命运颠沛流离,兜兜转转到最后这一刻,还是来到了这里。   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沉舟敛去念想,往城中行。   他选的不是北门,而是东门。   无人阻拦。   那座有杀天动地之能的绝世剑阵,以沉默无声迎接着他的到来。   随着他步入神都,有钟声悠然响起,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巷,让天地间多了几分肃穆之美。   黄昏将逝,层云淡渺,钟声随着晚风消散。   怀素纸从暮色中走来。   与沉舟相见。   长街一片空寂。   ……   ……   “听闻你此生未逢一败,凡战皆胜,所向无敌。”   “听闻你自炼气至金丹尚且不到三十年,于千万人眼中向神都来,连破三境直至元婴上,过化神而不入,得赞天下无双,如今已然炼虚。”   “听闻你曾在眠梦海上据理力争,后得道者众,诸宗弟子随你而去。”   “听闻你曾在梵净雪原,于一株枯树下手持书卷,静面千万人与道法,执剑斩落满天飞舟。”   “听闻你孤身踏入北境以北,直面云妖,以一己之力挽天倾。”   “自重回人间以来,我听过无数关于你的传闻,每个人都对你穷尽溢美之词,就连与你为敌的人都从不吝啬承认。”   “哪怕是当年的我也罢,与这样的你相比,亦是输了一筹。”   沉舟看着怀素纸,眼神平静说道:“故而我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无论站得再怎么高,都要心存敬畏。”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暮色不淡不浓。   所有的这些话都发生在彼此的神识当中,对现实来说,连一个呼吸都不到。   “云妖为灭世三灾之首,无论自天渊而来的天魔,还是随黄泉汹涌出现的万千恶鬼,都不如云妖。”   沉舟认真说道:“你让云妖来到人间,是毫无敬畏的选择,更是对世间万物的不负责任。”   “这根本就不是敬畏。”   怀素纸看着他,漠然说道:“只不过是畏惧罢了。”   沉舟没有因此愤怒,眼神里多了些许怜悯,就像是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问道:“你可知为何当年元始宗山门倾覆之时,为何不曾有仙人降世?”   怀素纸还是没有说话。   沉舟看着她,眼中怜悯更深一层,说道:“因为就算元始宗把飞升者请回来也没有意义,寻常飞升者重回人间,除非是真身返回,否则最多就是一缕神念,而一缕神念在滔滔大势之前又能做到什么呢?不过是多丢一份面子罢了。”   “长生宗之所以执掌中州,为正道之领袖数万年,地位从未被真正动摇过,不只是因为心怀人间,更是因为有心怀人间的力量。”   不知何时,众生书出现在他的身旁,书页被晚风掀开。   随着这轻微的哗哗声,沉舟气势不断高涨。   君不见留下的血洞,清都山带来的伤势,羽化登仙意残存的痕迹,乃至于云来镇上那场战斗的疲惫,尽数消散不见。   与此同时,他告诉了怀素纸答案。   “因为无论我,还是其他归来的仙人,都能以一缕神识立于巅峰之上,天下诸宗皆不能为。”   ……   ……   “然后呢?”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淡然说道:“你都已经从天上下来了,还以为自己站在天上吗?”   沉舟眼神漠然。   怀素纸轻声说道:“就算你现在站得再怎么高,那也在天穹之下,在人间之中。”   “真以为自己无敌了?”   她看着沉舟面无表情说道:“去你妈的傻逼玩意。”   ……   ……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怀素纸性情沉静,不怎么喜欢说话。   过往数十年间,从未有人听到过她骂人。   哪怕是当年云妖苏醒,她在岱渊学宫在眠梦海被中州五宗烦到不厌其烦掀桌,在梵净雪原大雾中遭遇那场无耻至极的围杀……   她都维持着平静,始终冷静,以理智行事。   未曾将心中情绪付诸于口。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一刻。   直到这一句话。   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怀素纸没有将这句话敛于神识中,为沉舟一人所知。   她面无表情地平静地骂出了这句话,以真元来骂,以神都大阵来骂。   于是。   四海皆静,天下无声。   世间万民都听到了这句话。   ……   ……   片刻沉默。   沉舟眼中再无情绪,无论感慨,还是漠然,又或愤怒。   这种平静却更让人心悸。   就像是一口无限幽深的古井。   他看着怀素纸,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死人,轻声说道:“我从一开始就很欣赏你,因为你的很多选择让我认为,你对这个世界抱有难得的善意,故而我始终想着要留你一命,以此作为你过往那些善意的回报。”   “我现在依旧欣赏你,甚至更加欣赏你了,所以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沉舟微微一笑,看着怀素纸最后问道:“你想怎么死?”   重回人间后,他第一次真实地生出杀意,哪怕长生天峰遭劫之时亦未有过的真实杀意。   就连天地也因此而生出了变化。   暮色凝滞如血。   夕阳不再西坠。   万物俱寂。一道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死寂。   “杀死你。”   怀素纸说道,平静向前。   话音落时。   长天、云载酒、朱颜改、不动明王,分别出现在神都的上空,各自占据一方。   下一刻。   四道通天彻地的剑光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   夕阳尚未下山。   人间迎来四轮新的朝阳。   PS:病了,躺了一整天的床,到晚上才算是好了一些……现在立刻去写第二章,距离目标的十五万字还差三万六。 第七十二章 往圣道音   剑光升起,如朝阳重现的画面,并没有持续上太长时间。   就像枯水时节的瀑布,高入云天的四道剑光开始流淌落下,让神都与外界形成了一道间隔,真正形成了一方独立的天地。   那些剑光不再夺目刺眼,慢慢变得温和了起来,却赋予了一种更加深远的意味。   身在此天地中,哪怕是沉舟这般仙人,身体都多出了几分寒意,微微挑眉。   他以众生书修复先前所受伤势,看似瞬息间重回巅峰,但有些东西终究是短时间内回不来的。   比如仙人的无垢道体。   如果是最初在云来镇的他,此阵剑意再如何森然也不可能令他道体生寒,无非就是一阵拂面清风罢了。   “不过如此。”   沉舟随意点评,身影随之而消失。   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来到怀素纸的身后,看都不一眼,随意一指向后飘然点落。   此指不再封命,而是如天地笼罩而下。   这当然是沉舟有意为之。   你以神都大阵升起四道剑光,自成一方天地,但求不让我与大道相见。   那我便还你壶中天地,以此倾轧碾杀你。   指落之时,沉舟眼神淡然,找不到任何的喜悦与兴奋。   事实上,在他看来这场战斗根本没有意义可言,结果早已注定。   神都大阵固然强大,怀素纸能在极短时间内对此阵进行篡改,亦是天纵之资,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彼此境界相差太过遥远,一个连大乘都不是的晚辈,对大道的认知与他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而这种差距落在战斗当中,带来的即是神魂上的绝对差距。   神魂上的差距,比之单纯力量的差距更难弥补。   后者决定的你是否能改变这个世界,前者却是让你对万物的本质认知的更加深刻。   在这种认知差距的影响下,沉舟可以轻易看出怀素纸的破绽所在,在转念间利用起来,将战局彻底掌控在内。   身在北境以北的云妖为何举世无敌?   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哪怕境界高妙如他这般仙人,都不可能在北境以北中战胜云妖,甚至有身死的可能。   故而当麒麟动用长生秘法,为莫由衷请求他降临后,他只思考了不到一个晚上就点头同意的原因。   云妖来到人间。   那就不再无敌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沉舟耳边响起。   “我已经告诉过了。”   怀素纸说道:“这里是人间,你把自己看的太高。”   在第一个字响起的那时,她就已经开始转身,随之出拳。   这一切发生在刹那间。   那一袭白裙骤然随风狂舞,猎猎作响如翻涌云海。   如瀑般黑发也飘了起来。   落入沉舟的眼中。   就像是那即将到来的夜色。   轰!   怀素纸的拳头落了下来,赶在那一指之前,落在沉舟的脸上。   片刻僵持。   下一刻,沉舟的身体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四道凌厉至极的剑光斩向他,明显等候已久。   就在剑光即将加身瞬间,忽然……什么都消失了,天空一片明净。   众生书的某一页上,赫然多出了四道剑光,其痕迹极深,几近透纸而出。   “有些意思。”   沉舟望向飞至天空,与自己相隔百丈的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与云妖神魂相连,性命相系,难怪你要与我顽抗到底。”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不是高傲,不是冷漠,不是刻意的嘲弄,而是因为她已经受伤了。   之前那片刻的僵持,是沉舟以至为强硬的姿态接下那一拳,与她以伤换伤,让那壶中天地一指得以落下。   沉舟忽然笑了,说道:“我很好奇你到底还有多少手段。”   怀素纸说道:“挺多的。”   话音落下瞬间,她原本衰落的气息骤然升高,于顷刻间重回巅峰。   ——死生轮转真章。   沉舟沉默了。   “我之前错了。”   他忽然说道:“你的确有资格让我正视,并非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株野草。”   说完这句话,沉舟的右手从众生书上随意拂过,就像是从中捞取什么东西似的。紧接着,一幕在真实出现之前难以想象的神奇画面,落入神都内外所有注视着这一战的人眼中。   四道凌厉至极的剑光,自沉舟的手中平静绽放,斩向怀素纸。   与先前如出一辙!   怀素纸墨眉微蹙,抬手,唤来云载酒。   一剑横于身前。   砰砰砰砰!   四道剑光前后斩落,带来数声巨响,火花在其中不断盛开,就像是一朵盛大的烟花。   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孔。   ……   ……   神都最高处,通天楼上。   江明煦与晏磊和素商,以及所有参与篡改神都大阵的强者,此刻都站在栏杆处,神情凝重至极地看着战场。   没有人试图插手,哪怕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战的结果,将会直接决定这场战争的最终胜负,以及整个人间的未来走向,是名副其实的最后一战。   因为这场战斗的层次已经太高,非正值巅峰的大乘强者不足以插手,而整个人间有资格掺和的强者,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赶来了。   某刻,落入众人眼中的光线突然黯淡。   火花已然燃烧殆尽。   随着烟花凋零,怀素纸的身影浮现。   不见鲜血泼洒长空,但她的气息已然下沉,显然损耗不小。   直到这时候,通天楼上的人们才发现沉舟先前所言非假,而是认真到极点的一句话,完全舍弃了前代飞升者的风度。   就在四道剑光去尽前一瞬,他就出现在怀素纸身旁,掌落如山。   怀素纸再横剑身前。   轰!   一掌落下,她如陨石般坠入神都,掀起漫天尘嚣,不知砸碎了多少房屋。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苍白的流光倏然映入众人眼中,哪怕在场几乎都是炼虚境的强者,也没有谁能反应得过来。   ——朱颜改。   沉舟却早已心生感应,身影骤虚,险之又险地避过了朱颜改所化流光。   故而,当浑身漆黑如夜的长天先发后至之时,他再无完全回避余地。   沉舟眼中流露出一抹异色。   众生书随之翻动,停在某一页上。   长天顿止。   若是有人能够往最深处去看,就能发现长天仍旧在不断前进,速度不曾减缓半分,甚至越来越快,却又无论如何都接近不了沉舟,仿佛中间隔有沧海桑田,百代光阴。   此时的怀素纸才堪堪从废墟中站起身来。   就在她站起身的同一时间,沉舟已然摆脱长天,出现在她的身前,一指落下。   看着这一幕画面,通天楼上一片死寂,众人心中渐生绝望。   当一位降世仙人全力以赴时,凡人如何才能战而胜之?   “不对。”   江明煦眼神赫然明亮,沉声说道:“这座剑阵绝不止于此!”   ……   ……   指落瞬间,怀素纸已无回避余地。   这一指若是完全落下,那她纵使活了下来,战局也会被沉舟彻底掌握,再无还手的余地。   沉舟接连动用神通,长生宗诸多强横真传道法,甚至以众生书硬接四道剑光,为的就是这一刻。   无论是不得人心,还是有违天道,今天都发生了太多的意外。   他不希望这场战斗再迎来一个毫无道理的变故,于平地又生波澜,才决意行如此强杀之举。   就在这时,沉舟眉头皱起。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毫无道理的笑容。   隔着封命一指,怀素纸与他对视,莫名微笑。   沉舟懂了。   原来她等的也是这一刻。   封命一指落下,与先前相同的画面重复出现在世人眼中。   这足以决定胜负的一指,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接近着怀素纸,然后……始终不曾真正落尽。   明明咫尺,却如天涯。   一道极致的炙热从怀素纸的脚踝生出。   那是江半夏赠予她的三十三星回。   下一息,这件元始宗的法宝就已经不堪重负,开始寸断破碎。   碎屑崩散飞溅,些许冲向四周,更多的则是没入怀素纸的脚踝中,鲜血淋漓。   怀素纸墨眉舒展。   这当然是疼的,是不愉快的,但都是值得的。   沉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飘然而退,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悠远的剑鸣声在他心中响起。   大日如来真剑。   剑中禅念仿若流水,于悄无声息间没入沉舟道心,泛起波澜,让他暂留三息。   与此同时,雷鸣响彻天地。   天穹下,长天挟上清神霄神雷斩落,直取沉舟头颅。   而在这之前,一道带着血色的清冷剑光已然转瞬即逝,出现在沉舟的背后,抵在心上。   通天楼上江明煦的声音满是震惊响起。   “千般恨?!”   ——天渊剑宗的不世剑诀。   这道清冷如斯的剑光当然来自于朱颜改。   怀素纸伸手,握住云载酒,向前送去。   沉舟看着云载酒,眼神终于变化,因为这不是一门剑诀,而是长生宗的万法真解,可破世间一应道法道体。   很有意思的是,这门功法最初正是出自于他手中,是他留下来的传承。   四剑尽出,不留余地。   当沉舟抹去大日如来真剑种下的道道禅念后,已无回避的可能。   然而,他本就没想过要离开。   沉舟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看着那一抹如云烟般的金色,声音莫名美妙,动人心弦。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确很有意思。”   他说道:“就到这里吧。”   言至此处,万物赫然而止。   正是圣人敕令天地。   长生宗久不见人间的大神通:往圣道音。   PS:这章写到两千字的时候,又饿又累就吃了点东西,紧接着就直接睡过去了,所以这章才会迟到现在……然后今天会尽力更新的。   上一章因为精神不济,关于梁皇和元道远的描写出现了错漏,这两人没见过但是感受过剑阵,反应和别人应该是不一样的,等这个月熬过去了再改(希望我没忘记)。   以及,往圣道音不是临时搬出来的,早在第一卷的第四十五章就提到过了,只是纸纸一直没和长生宗的人打交道,不太好提及。(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彩蛋)   最后的最后,我昨天在间贴里面说过,这本书如无意外大概在明年三月完结,还有一整卷的内容,不少坑和剧情没填没解决。 第七十三章 诛仙   如果说人间真的有过圣人,沉舟无疑就是其中一位。   他曾是长生宗掌教,亲率门中弟子扫荡八荒,将诸多邪魔外道赶入荒芜绝境当中,再为修行界树立诸多规矩,被后世视作一个时代的开始。   这是再过数万年也难以抹去的功业。   从某种角度来看,长生宗正是从他以后,才正式成为修行界的正道领袖。   除却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外,无人质疑,天下皆服。   当一位飞升后的圣人从历史中走出,来到如今的人间,以大法力动用这门长生宗的绝世神通……往圣道音便也成为了圣人道音。   话音落尽之时,剑势随之而尽。   无论是挟上清神霄真雷而至的长天,又或禅宗真剑之大日如来,抑或持千般恨直斩心头的朱颜改,甚至怀素纸手中的云载酒,都只能依言而行。   这是毋庸置疑的言出法随。   怀素纸眼中那一抹如云烟的金光,忽明忽暗,最终仍旧是寂灭了。   与此同时,沉舟的声音在世人耳中响起。   这里的世人不是神都内外的人们。   而是整个人间的所有人!   “外道之法。”   沉舟的视线落在不动明王上,神情冷漠斥道。   不动明王如遭大劫,以白骨所铸之剑身不断颤动,有裂纹生出,碎屑纷纷落下。   怀素纸心神受创,气息骤沉。   沉舟没有看她,亦不回头。   “当为乱命。”   朱颜改不复清冷,如血般的剑光开始消散,显露出原本的剑身,上有锈迹悄然生出。   怀素纸面容苍白如雪,眼中光芒渐淡。   沉舟继续说道:“不应有劫。”   上清神霄真雷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长天一声哀鸣,一道明显至极的裂痕赫然出现,远看如流水沿着剑身流淌而下。   鲜血自怀素纸唇中喷溅而出。   直到这一刻,沉舟终于望向怀素纸。   两人对视。   怀素纸眼神黯然,如即将熄灭的烛火,更似死水。   “是故为邪魔外道……”   沉舟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最后漠然说道:“当诛。”   云载酒不堪重负,从中直接折断。   怀素纸眼中再无半点神色。   一片死意。   ……   ……   故邪魔外道当诛。   圣人所言,即为人间规矩。   生于此天地者,万物概莫能外。   ……   ……   如果是谢真人面对如此道音,除非身在清都山上,以全北境之力与天相争,否则必败无疑。   如果是姜白,大概会微笑着以温柔嗓音对沉舟说一句话:若我身死,万劫皆开,西北陆沉。   如果是顾真人……不,没有这个如果,因为他绝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绝境。   无论五净,还是阴帝尊,甚至是莫由衷,乃至元道远,纵使是身处巅峰手持仙器的状态,面对这个诛字也必败无疑,身死当场也不足为奇。   今日的怀素纸哪怕有神都大阵加持,但她的境界终究太低,炼虚与飞升之间的差距比之云泥更要悬殊,面对如此神通,最终结局只有一个。   一死了之。   ……   ……   通天楼上。   江明煦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下去。素商沉默。   黑律与归流及临川等人,或准备离开,或茫然无措,或准备赴死。   唯有岳天莫名地笑了起来。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我们……”   素商满是迟疑,不确定地喃喃问道:“是不是忘了什么?”   下一刻,人们终于回想起来。   怀大姑娘的身边理应要有一位小姑娘。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的身边总要有一位小姑娘。   从前是谢清和,后来是一个很爱吃的小姑娘,名字唤作怀云。   这两个小姑娘都很了不起。   前者是清都山的掌门真人。   而后者。   真真天下无敌。   是的,今日这一战起自于长生宗与元始宗的战争,正在决定人间的走向。   但沉舟却不是为此而重回人间。   他的眼中唯有云妖。   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战,本质上是他与云妖之间的胜负。   可问题是,小姑娘到底去哪了?   就在众人醒过神来,察觉其中不妥之处的时候……   一道稚嫩中带着怒意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诛你个头!”   ……   ……   当云妖的怒喝声响彻天地,为众人所知之时,那个小姑娘依旧没有出现。   更没有一个举世无双的拳头轰然砸落。   怀素纸的气息却变了。   诛字之下,如静水般走向死亡的眼神,再次焕发鲜活的光芒。   她仍旧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于是墨眉紧蹙,但终究是能动了。   能动,那就能够继续下去。   沉舟看着怀素纸,眼中满是厌恶与愤怒,说道:“果然如此。”   从开战那一刻,他就一直在寻找云妖的存在,始终准备着迎接对方的偷袭。   以云妖该有的骄傲,不可能再躲下去,就像他无视神都大阵,坚持踏入这座后世中人建立的世间第一雄城是同样的道理。   然而他自入城那一刻起,无论动用何种手段感知,仍旧找不出云妖的气息。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此刻与他战的,从来都不是怀素纸一个人。   沉舟眼中情绪淡去,无论厌恶和愤怒,最终都化作了冰冷的杀意。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仿佛从中看到了那个小姑娘,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为这就能躲过去吗?”   ……   ……   那只喜欢嗷呜的熊枭是怀云,但不是全部的怀云。   那个喜欢吃各种好吃的小姑娘是怀云,不是全部的怀云。   它的本体,此刻仍在北境以北,是那轮孤悬于高天之上的浩荡明月。   与怀素纸同行人间,化身容颜清冷却可爱的小姑娘的,一直都是它的神魂。   那年北境以北,怀素纸曾经问过她一句: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云妖答应了。   那么今天,她们当然也能在一起。   无论身心。   还是神魂。   ……   ……   怀素纸面容苍白。   她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已然断裂的云载酒,望向沉舟问道:“你还能无敌到何时?众生书还能坚持到何时?”   天地无风,众生书却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翻着页,声音不绝于耳。   若是边角处望去,此时已然能够看得见赤红之色。   那是众生书开始燃烧的痕迹。   沉舟漠然说道:“杀死你的那一刻。”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众生便都知晓此间的一切。   于是。   整个中州的天空与大地,开始回荡同一句话。   ……   ……   “是故为邪魔外道,当诛!”   长城之外,太虚剑派与玄天观所有活着的弟子,以此言皆向天道恳求。   眠梦海前方,通往北境的天堑之前,无归山与长歌门正忐忑不安的强者们,同样开始祈祷。   长生天峰,莫由衷站在未散的风雪当中,率领残存峰主长老弟子,以道门真经颂之。   万劫门,朱雀不再翱翔于天穹,神情凝重至极,而裴应矩眼中一片茫然。   在中州的更多地方,寻常宗派里的修行者都跪了下来,依循着灭世三灾铭刻在生命最深处的恐惧,颤抖着复述着,复述着。   过往那些关于怀素纸的相信,随着言语逐渐转化为恐惧与厌恶。   最终凝聚为坚定。   ……   ……   北境一片茫然,最终在茫然中选择沉默。   天南哗然,却没有随之而念诵重复。   与厌恶中州有关,更多却是基于一个简单的观念。   这真的了不起。   ……   ……   云来镇上,夕阳即将入山。   行走至生命最后的三人,以及顾真人都很平静。   这是早就为他们所知晓的事实。   长城上,虞归晚神情如常,不觉得这是罪大恶极。北境飞舟中,谢清和面露骄傲,只觉得自己的眼光真的极好。   ……   ……   中州大地上无数人的意志,随着圣人道音的当诛二字,彷如千道江河奔向大海,于神都汇聚归一。   古往今来,乃至于数万年的以后,都不可能有人能够挡住接下来的这一击。   这是与近乎整个人间为敌。   谁来都不行。   怀云或许可以,但她不是人,而且必须要身在北境以北。   一道裂缝出现在神都的天空。   就像是人间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万顷金光,挟着难以置信的磅礴力量降临人间,笼罩在沉舟与怀素纸的身上。   两人向天空飞去。   沉舟静静看着怀素纸,众生书在他身旁,正在燃烧着。   怀素纸眼帘微垂。   那一袭白裙轻轻飘着,在人间的涛涛洪潮之下,似乎已经放弃挣扎。   那道稚嫩的声音没有响起。   天地无声,宁静而悠远。   直到一声轰鸣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为圣人道音所破的长天、朱颜改、云载酒,不动明王从废墟中破土而出,升至神都的四方天空。   神都大阵随着四剑的出现,再次运转,隔绝天地。   与天穹降下的万顷金光相逢。   无数道炽烈至极的光线在神都上空盛放。   人间无限光明。   不见异色。   神都开始陆沉,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数不尽的建筑沦为废墟。   通天楼摇摇欲坠。   沉舟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冷漠说道:“没有任何意义,这救不了你。”   “只要把你杀死。”   怀素纸与他对视,声音虚弱说道:“那这一切也就结束了。”   沉舟没有失笑,只是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她,说道:“就凭这座剑阵?就这几把破剑?”   “是的,就凭这座剑阵。”   怀素纸纠正了话里的错误,摇头说道:“我还有最后一把剑。”   沉舟道心忽有强烈不安生出,神情骤凝,沉声问道:“什么剑?”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说道:“诛仙。”   话音落处,忽有剑鸣声响起。   通天彻地。   PS:下一章结束这段,明后天很多段剧情的收尾。 第七十四章 我在天上等你   随着剑鸣声响彻天地,濒临破灭的剑阵渐渐稳定。   万顷金光与剑阵的对抗愈发激烈,恐怖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每一次撞击声的响起,都相当于一位大乘真人的出手,仅是些许泄露出来的余波,已经让通天楼上的众人难以为继,不敢再继续观战,以最快的速度退出神都。   而那些不听劝告非要留在神都的修行者,早已经开始受伤,其中弱者当场身死,强者七窍流血,狼狈至极地想要逃离神都,却在踏出第一步后便觉天地倒转,当场昏死在地。   不过是最为轻微的余波,就让人间经历如此剧变,最中心战场的恐怖程度更是可想而知。   这场降世仙人与怀素纸……不,与云妖之间的战争,比所有人预想中的都要可怕。   在这种极致的大恐怖中,整个人间的修行者都沉寂了下来,等待结果的到来。   ……   ……   神都上空。   怀素纸与沉舟相隔百余丈,面容苍白如雪,向前伸出手,五指合拢,就像是要握住一把看不见的剑。   她的动作格外缓慢,身影看似如常,然而往最细微处去看,就能发现她不只是五指,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   鲜血从她的嘴角无声溢出,尚未来得及化作唇妆,便成青烟消散。   诛仙剑阵与圣人道音的每一次对抗,对她的身心神魂来说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她已经清楚感知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骨头,这时候都已经碎了不止一遍。   死生轮转真章早已运至极致,强行维持住她的生机,也让她不断经历着相同的痛苦。   怀素纸道心再如何坚定,也无法无视客观存在的真实痛楚,但她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沉默着继续坚持下去。   师父不行了。   姜白在睡觉。   谢真人已经尽力。   怀云就在这里。   偌大人间,如今谁也不可能再帮她了。   她必须要在这里站起来,为南离,为谢清和,为虞归晚撑起一片天空。   一念及此,怀素纸的五指终于艰难合拢。   诛仙未曾现世。   已有剑意随之而生。   清冷,孤寂,凌驾于众生之上,漠然俯瞰世间万物凋零。   其剑意之极端,世间已然无剑能及。   沉舟看着这一幕画面,感知着这道剑意,没有试图去阻止打断。   倘若是最初降临人间时的那个他,或许可以做到,但现在的他再无余力了。更关键的是他如今的状况,不见得比怀素纸要好上太多。   此次他重回人间,并非是真身归来,只是以一道神念降临。   他之所以纵横无敌,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足够强,但与众生书也有着直接的关系。   以众生书为基,凭借圣人道音凝聚天下人的意志迫使天开一线,降下这不是天劫胜似天劫的万顷金光,不止接近用光他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更是对这件仙器造成了巨大的损伤。   若是他再执意而行,这件成就长生宗四万年基业的仙器,很有可能直接毁在他的手中,飞灰湮灭,万世不复。   沉舟是长生宗的祖师,又如何能作此抉择?   既然做不到,那就只能接受。   片刻之前,沉舟脸上的那些凝重与警惕,都已尽数散去。   这场战争的胜负已经很清楚了。   就看到底谁能坚持到最后。   当他思绪默然流转之际……   那把剑终于出现在怀素纸的手中,为她所执。   这是诛仙第一次与世人相见。   ……   ……   万劫门深处。   立于悬崖之上,面朝西海的那幢小楼。   姜白在床上懒懒地翻了个身,唇角微翘,似乎梦到了一件很是愉快的事情。   ……   ……   那年春天,万劫门中,姜白与她说过什么话来着?   是什么来着?   执剑之前,怀素纸已是不堪重负,神魂接近崩溃,识海干涸见底。   然而当她握住诛仙之时,过往发生的那些事情,很多的言语和画面,毫无道理地落入她的眼中,走马观花般飞快闪过。   就像是水落石出。   所有的这些画面都是藏在她识海深处,最不愿意遗忘的过往,哪怕在临近死去的这一刻,仍然要记得。   怀素纸道心渐静。   千种痛楚,万般厌倦,数不尽的疲惫仍然真实存在着,却又像是身外之物。   记忆中的那人仿佛来到了她的身旁,对她莞尔一笑,兜兜转转地说了几句闲话,便向她讨要久别重逢后的礼物。   该送你什么呢?   怀素纸心生茫然。   直到下一刻,她想起了姜白与她说的那番话。   ——我这辈子是无望飞升了,很难不羡慕嫉妒那些飞升成仙的人,所以我非常喜欢诛仙这两个字。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我知道要送你什么了。”   怀素纸轻声说着,眼中所见之人间再次清晰。   她望向前方。   沉舟就在那里,与她相差不过百余丈。   她握住诛仙,往沉舟送去,道心已静。   下一刻。   一道壮丽至极的剑光落入天下间每一个人的眼中。   举世无双。   旷古绝今。   这是她们的诛仙剑阵。(注)   ……   ……   夕阳即将落山。   暮色与黄昏已然老去。   一道剑光如鲸鱼跃出海面,化作璀璨银河横亘天穹,肆无忌惮,遮天蔽日。   ……   ……   云来镇上。   江半夏怔怔地望着天边,不顾眼睛被剑意刺疼流泪,忽然轻笑出声。   楚瑾为之失神。   谢真人静静看了会儿,有些感慨,轻声说道:“真好。”   君不见立于天地间。   顾真人的声音从中响起,难得认真。   “很漂亮。”   ……   ……   长城上。   无论天渊剑宗还是太虚剑派,无论剑修与否,心神皆为剑光银河所夺,不能自已。   周美成叹息了一声,不是遗憾,而是心怀满足。   梁皇坐在轮椅上,抬头望向着这道剑光,沉默片刻后,失笑出声道:“朝闻道,夕可死矣。”   元道远以无归道经开始推演计算,是否能在这道剑光之下活着。   结果只有一个。   元垢寺,五净看着那尊佛像,眼中不见半点喜悦之色,默然思考着一个问题。   祖师……你能敌得过这一剑吗?   黄泉,阴府。   阴帝尊神情数次变化,最终尽数化作凝重与忌惮。   人间一片寂静。   是故邪魔当诛之声,渐淡渐渺,直至不复存在。   ……   ……   在诛仙剑阵完全现世的第一瞬间,沉舟的身影已然消失。   那道剑光映入眼帘的刹那,他终于确定怀素纸手中所执之剑,的确是上古神话中的那个诛仙剑阵,而非后世中人冒名之物   既然如此,那这就不是怀素纸能够驾驭的事物。   故而他只要坚持到这道剑光自然崩散即可。   攻守已易。   这一刻,诛仙剑光高上穹苍,斩尽万顷金光。   下一刻,当沉舟的身影重现人间时,剑光随之而至。   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在这道剑光面前仿佛失去了所有意义,从未真实存在过。“是以圣人去甚。”   沉舟疾声颂道,眼神明亮如大日。   圣人道音再次响起。   诛仙剑光静止,刹那。   沉舟道袍衣袂狂飘,再次消失在剑光之前。   怀素纸执剑再追。   与此同时,神都的上空。   长天、朱颜改、云载酒、不动明王剑意仍在不断高涨,将此方天地与外界隔绝,可进而不可出。   沉舟无法飘然而去。   他的身影不断出现在神都各处。   在檐下,在殿内。   在院中,在楼上。   在河畔,在路旁。   在街头,在巷尾。   亦在梅边。   圣人道音徘徊不断,回荡神都。   “念天地之悠悠而不舍。”   “兵者不祥之器,非圣人不得用之。”   “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沉舟的声音已然嘶哑。   然而无论在何处,无论是何言语,在那道剑光前都失去了意义,最多不过停缓瞬息。   早有鲜血洒落长空,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这场追逐战早已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已至前无古人之境。   某刻。   第二十四次。   诛仙剑光微敛,于通天楼上。   沉舟的身影随之出现,与剑光相遇。   再无回避可能。   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好。   怀素纸执剑,往前送去。   一剑穿心而过。   沉舟低头,看着这把明明篆刻着繁复阵纹却有素净美感的古剑。   他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怀素纸,疲惫至极说道:“你赢了。”   接连二十四次的追逐,他哪怕手段尽出,最终还是输在了这座剑阵之中。   这一败他并无怨言。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不是骄傲,不是冷漠,更不是不屑……   而是她快要死了,也许就在下一刻。   诛仙剑阵乃是神话中的事物,哪怕她与云妖身心神魂合一,终究也是不同的两个存在,便逃不过那些必须承受的代价。   “胜者死,败者活。”   沉舟看着她,感受着出现在神魂中的剧烈痛苦,叹息着自嘲说道:“真是讽刺啊。”   怀素纸缓缓闭眼。   有哭声响起。   哭的撕心裂肺。   那是怀云的声音。   沉舟静静听着,忽然说了一句话。   哭声渐止。   小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向他确认,不可置信。   “是的。”   沉舟平静说道:“只要你答应我。”   怀云不假思索,认真说道:“我答应你。”   沉舟转过身,唤来近乎焚尽的众生书,将其掷回长生天峰。   接着。   他最后看了一眼人间,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抬起右手,以指尖隔空点在怀素纸的眉心上。   随着一缕散发着金辉的流光,至为精纯的滚滚仙气以指为桥,渡入其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再次睁开眼睛。   一句话在她的心中响起。   “我在天上等你。”   她下意识沿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沉舟身影渐渐虚幻,最终化作千万光点,随风散落人间大地。   夜色已至。   人间并未漆黑。   有万千灯火正明亮。   PS:注的地方是第四卷第五十六章。 第七十五章 若有来世   当万千灯火随风散去,与夜色融为一体后,人们也就知道了这一战的结果。   无论相信与否,胜负都已经成为事实。   在胜负被分出之时,长城之外的那场战争便也结束了。   哪怕元道远仍在巅峰,犹未势衰,能以一己之力与整座天渊剑宗鏖战下去,中州五宗最终还是干净利落地承认了战败。   或许继续坚持下去,一切尚有转机可言,但……连仙人都败了,谁又能愿意继续坚持下去呢?   修道为的是长生,是与天争,非是与人争。   更为重要的是,此刻中州五宗的人们不要说战意,就连最基本的信心都已经失去了。   何以为战?   周美成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考虑,便选择了接受对方的落败,同时坚定地否定再行进攻的意见。   伴随着这个消息,那些开战最初藏身在长城当中的寻常修行者们,回到了天穹之下,看着大地上那些尸骨与鲜血残骸,茫然不知所措。   而在眠梦海的北方,清都山的飞舟在不计损耗的情况下,谢清和终于率领北境强者跨越天堑,行至中州。   与长城那边不同,长歌门与无归山一直在等待,未曾真正经历厮杀,故而在此刻有所迟疑。   在所有人都以为即将要爆发一场新的血战时,谢清和走到所有人的眼中,对长歌门说了一句话。   “南离是我们的人。”   话音落下后,长歌门中一片惶恐,梅雪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过往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情,随着这句话的出现,在她心中便都有了一个解释。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谢清和对目之所及的所有人说道:“坚持只能带来无意义的死亡。”   谁也无法反驳,于是等候已久的长歌门与无归山众人,如潮水般分出了一条道路,直抵神都。   清都山的十余艘飞舟从中通过,带着胜利的姿态,前往那座魂牵梦萦近万年的大地,那座求而不得的世间第一雄城。   长歌门与无归山的修行者们目送离开,然后目光彼此汇聚,无比复杂。   直到最后,眠梦海上还是没有响起争执声。   都已经这样了。   再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一切皆成定局。   ……   ……   君不见早已离开云来镇,化作消失在天边的流光。   那位再次举世无敌的顾真人,负手立于孤峰,神情若有所思。   半刻钟后,他最终确定了一个事实,便回到洞府当中继续闭关。   ——最迟七十年后,即是他的飞升之期。   ……   ……   云来镇上。   随着沉舟离开人间,以众生书落下之书页而成的壶中天地,早已成为了过去。   江半夏拖着残秋之躯,从废墟中走出,在外头寻了处地方坐下。   最后的宁静被她留给了那对夫妻。   废墟里。   咳嗽声不断,谢真人箕坐在断壁之下,微微躬身。   一张手帕已经染尽鲜血。   楚瑾没有说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想让他稍微舒服一些。   也许是真的起了作用,咳声渐淡,谢真人长舒一口气后,神色轻松了很多。   然后他望向楚瑾,想了想,认真说道:“抱歉。”   楚瑾仿佛什么都听不到,视线没有与他交错,落在那张染血的手帕上,久久不肯抬头。   谢真人的声音很轻,很淡。   就像夜空里飘着的云,似有还无。   “我一直都知道,其实我是一个没有什么意思的人,还有很多的毛病,比如平常不会说话,比如有些本该要讨你喜欢的时候……我也总是朽木不可雕。”   “就像是那年试着给你写情书,很认真地翻来覆去写,好不容易找了合适的词句,却被自己写得一团糟,让你对着烛火看了一整夜才终于看懂。”   “如今回想起来,这些时候真的很委屈你。”   他看着楚瑾的侧脸说道:“后来我们还是成婚了,成婚以后我便理所当然地把事情都抛给了你……清和是你在操心,清都山是你在打理,而我却是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楚瑾抬起头,与他对视认真说道:“这是我们最开始就已经说好的,所以你不用有任何歉意。”   “是啊……”   谢真人安静了会儿,望向夜空看着千万繁星,忽然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要任性。”   楚瑾沉默不语。   谢真人叹了口气。   “你果然比我来得聪明。”   他很快就笑了起来,笑容里是顾盼自得,继续说道:“之前你说我们是夫妻,不能同生,至少也要共死。”   楚瑾还是不说话。   谢真人很认真地说了下去。   “但那时候你说的是死在仙人手下,如今世间再无仙人,所以……所以我觉得活着是很好的一件事。”   他抬起手,很认真地抚摸着楚瑾的脸颊,动作有些轻,没有什么力量。   楚瑾微垂眼帘,一言不发。   谢真人看着她的侧脸,认真问道:“可以答应我吗?”   “嗯。”   楚瑾还是不想看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我答应你活着。”   听到这句话,谢真人很是高兴,无比满足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说对不起?”   “因为我大概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只不过是小时候过得苦闷了些,孤独了些,长大后就任性妄为了一辈子,着实对不起很多人,其中对不起你最多。”   楚瑾咬着下唇,沉默不语。   “像我这样的人……”   谢真人很是感慨,说道:“有你作为妻子,有清和作为女儿,在人生的后半段踏上人间修行尽头,见过北境以北的真相,让云妖之灾结束,最后再和一位降世仙人打上一架,不管怎么看,都算得上是幸福美满了,真的找不到有什么遗憾可言。”   他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非要说遗憾,大概只有飞升,但那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倒也不能算遗憾。”   楚瑾说道:“连飞升你都不去求,你谈什么自私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着,却又强自流露着平静的意味。   “那应该还是自私的。”   谢真人笑得有些艰难了,对她说道:“就算真的可以飞升,我也不愿意,谁让你还在人间呢?”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愚蠢。”   谢真人站起身来。   不知何时,他已两鬓斑白,眼角渐有皱纹生出,但神情还是如旧。   楚瑾随之而起。   不知何方,有钟声悠然响起。   那是时间的声音。   亦是归家的讯号。   谢真人静静听了会儿,望向楚瑾,带着歉意说道:“我还有一件很过分的事想做。”   楚瑾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是什么?”   谢真人认真说道:“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真是白痴到无药可救。”   楚瑾微仰起头,满是骄傲地看着他,声音却止不住地在颤抖着:“你上辈子就已经说过这句话了,要不然我这辈子怎么会嫁给你?”   谢真人微怔错愕。   他失笑出声,说道:“原来我上辈子就已经这么贪心了啊。”   说完这句话后,他很认真地不舍地抱住了楚瑾,就此闭上了眼睛。   钟声远去。   有夜雨无声落下。   楚瑾缓缓松开双手,怀中早已空无一人。   唯有几许夜风,与那半点余温。   她站在雨中,衣襟渐湿。   不知是雨。   是泪。   ……   ……   夜雨无声,从未烦人。   江半夏回到废墟中,撑着伞来到楚瑾身旁,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最终还是沉默了。   生命便如时光,一去不返。   为此说再多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楚瑾说道:“走吧。”   江半夏说道:“大局已定,不必着急,我们可以再休息一会。”   楚瑾摇头说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迟则生变,不能抱有任何侥幸。”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两人行在同一把伞下,向废墟外走去,路上说着些简单的话。   “清和这时候应该快到神都了。”   “神都落入怀素纸的手中,南离的身份必然暴露。”   “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倒是需要考虑长歌门该如何处置。”   “长歌门积弱已久,不足为虑,你真正该去注意的是禅宗和阴府。”   “前些年里,我答应给予阴府一条灵脉。”   “今日一战阴帝尊未曾出手,以此为借口拖延即可,唯独元垢寺不好应付。”   “中州五宗不会坐视不理,这场战争失败,元始宗的复兴,以及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介入中州已成定局,他们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目光只能放在元垢寺上。”   “也对,总该要抓个软柿子来出气,振奋人心。”   江半夏和楚瑾的声音都很轻,就像是不忍心惊扰了这场夜雨,连脚步都变得慢了起来。   直至云来镇外。   楚瑾停下脚步,忽然问道:“你的伤势现在怎样了?”   “还好。”   江半夏洒然一笑,说道:“暂时还死不了。”   话是真话。   楚瑾偏过头,看了她会儿,点头说道:“那就好。”   江半夏说道:“但我的确有些累,所以接下来的很多事情,大概都要麻烦到你了。”   “嗯,此事本就与清都山有关,在我的职责当中。”   楚瑾不再多言,挥手唤来一团云雾。   两人站上去,离地数十丈,冒着夜雨,前往神都。   在远方,天渊剑宗的飞舟亦在同一道路上。   PS:还有还有还有……截止2024年1月1号的凌晨六点,还有一共两万四千字的更新,到底会更多少章不好说,但肯定是要更新这么多字。   此时此刻,我万分痛恨月初的自己。 第七十六章 战后的人间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晨光降临之前,各方势力的代表便都踏入夜雨笼罩下的神都,开始准备应付那场即将到来的谈判。   时间太过紧迫,神都仍是一片废墟模样,尚未来得及收拾。   这理应让人颇有微词的画面,带来的却只有沉默与尊重以及崇拜,几乎所有来到神都的人都会停留在废墟之前,或长或短,以道心神魂推演那场战斗的细节,然后为之而面容苍白,惊心动魄。   中州五宗前往神都的代表是元道远。   他的境界依旧高妙,战力仍在巅峰,放眼世间鲜有人能及,但身影终究还是一片萧索之意。   南离叛了,梁皇与莫由衷重伤近乎身死,明景早就已经死了,裴应矩从一开始就要置身事外……曾经举世无敌,五宗掌门皆大乘的中州五宗,在一日之间凋敝如斯。   哪怕心冷如铁像他这般人,道心都不得平静。   还有更多宗门的代表都来到了神都,就连曾经被江半夏悍然袭杀太上长老的蓬莱宗也不例外,为的自然都是在接下来的崭新旧世界中,为自己赢得更多的利益。   战争已经正式结束,比之战争更要复杂难缠的谈判才刚刚开始。   从通天楼中流传出来的意思,元始宗目前并无彻底改变主意的想法,大致都会按照之前在岱渊学宫的数场和谈中的设想进行。   只不过元始宗作为战胜方,自然能在接下来的和谈中赢得最好的条件,道盟八大宗很快就要多出一位存在,改而唤作九大宗了。   几乎所有宗派代表在得知这个决定后,都明白元始宗在这场战争中固然是胜了,但必然是付出了前所未有代价的惨胜。   然而谁也没有借此行事的勇气。   那道壮丽如银河的剑光犹然在目,连沉舟这般仙人都死在那道剑光之下,谁也没有勇气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无论怀素纸还能不能再一次斩出那道剑光,只要她还真实地活着,那人间唯有太平。   更何况就算是她死了……云妖依旧在。   沉舟虽去,但他说过的那些话,没有谁会忘记。   很多人对云妖抱有意见,始终惧怕这位灭世三灾之首,却没有哪怕一个人说过一个字,仿佛整个人间都失去了相关的记忆。   在这诸多前提下,谈判正式开始了。   ……   ……   晨光起时,夜雨将散。   谢清和起身走出灯火通明的大殿,与楚瑾沿着长廊而行,说着那些母女之间该有的话。   “父亲走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   “还算开心。”   楚瑾的声音听不出疲惫:“非要说遗憾,大概就是最后没能再见你一面。”   谢清和沉默不语。   楚瑾望向她的侧脸,摇头说道:“不用为此自责,这是他自找的遗憾,与你并无关系。”   谢清和低声说道:“但我还是有些……有些难过。”   明明说着难过,她的声音却莫名平静,有种顽石的感觉。   谈判距离结束还很遥远,接下来还有很多话和事情要处理,她作为清都山的掌门真人,必须要在这时候发挥该有的作用,不能失态……哪怕无人知晓。   楚瑾看着她,再次觉得她很像是自己的父亲,说道:“对他来说,要是真在人间闲逛到与我寿尽,不能像今天一样死去才是一种折磨。”   “嗯……我知道的。”   谢清和蓦然抬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抿住薄唇。   黯淡天光自远方倾洒而下,落在两人的脸上,照亮了那些苍白。   “长歌门的条件要给的更好一些。”   谢清和不想沉浸在那些悲伤的情绪中,转而说道:“相关的资源分配可以从岱渊学宫那边扣掉,母亲你觉得怎样?”   楚瑾嗯了一声,说道:“江半夏应该没有意见。”   在抵达神都的最初一刻,两人才知道南离如今的状况,只是没来得及询问其中细节与关心,直到此刻才是有了闲暇。   穿过长廊,绕过几座大殿,她们终于去到那座窗外留有一株银杏的偏殿。   偏殿内灯火微黯,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格外凄清。   怀云听到前来的脚步声,出来与两人相见,认真而笨拙地行了一礼,低声说道:“辛苦你们了。”   没有无意义的寒暄,小姑娘带着她们走向殿内深处。   昨日一战过后,大半个神都沦为难看的废墟,封命禁运绝神大阵自然也无法例外,如今只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罢了。   故而这座偏殿内布满了各种阵法,怀云留在此间坐镇,不离半步。   是的,怀素纸没有参与正在进行的那场谈判。   原因很简单。   即是因为这时候的她身负重伤,也是众人不想承担任何多余的风险。   ——万一真有疯子铤而走险,不顾满门灭绝的下场向怀素纸出手,或许真的能够做到些什么。   行至偏殿深处,灯火稍微明亮,多了几分温暖。   怀素纸坐在一张轮椅上,身上披着一件大氅。   灯火映照下,她的面容无比苍白,如雪更如白纸。   “来……”   话还没能说完,咳嗽声就已经响起。   怀素纸痛苦地蹙起墨眉,微微低下了头,发丝随着身体颤动。   谢清和微微一怔,旋即快步走过去,轻抚着她的后背。   而在这之前,怀云就已经来到怀素纸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渡入带着极致寒意的真元,镇压再次开始反复的伤势。   谢清和咬着下唇,脸上满是自责。   不久前,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的那些泪花,在这一刻尽数涌现出来。   湿了眼眶,乱了妆容。   “不要自责。”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虚弱,抬起手为谢清和抹去泪水,认真说道:“这和你没有关系。”   谢清和微仰起头,配合着她的动作,笑着哭着嗯了一声。   楚瑾静静看着这一幕,转身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她转过身,与就在一旁的江半夏开始交流,商讨谈判当中出现的重要问题。   这场谈话没有声音,发生在神识当中,速度自然很快。   “有南离和姜白施加的影响,长歌门和万劫门尽量可以拉拢过来,长生宗和太虚剑派还有玄天观必须要打压,但不能让他们陷入绝境。”   楚瑾漠然说道:“至于无归山我觉得放任自流更好,至少不能过分打压,元道远此人有大用处。”   江半夏听懂了她的意思,说道:“你想借他的手对付五净和阴帝尊?”   楚瑾点了点头,说道:“如今的人间,抛开怀云不算,他和周掌门是毫无疑问的最强者。”   这是事实。   元道远在这场战争当中展现出来的境界和战力,比之世人想象中的还要更强,其中最为直观的就是他以一人之力先行镇压五净,再而转身奔赴长城,面对漫天剑光的围攻……几乎毫发未损。   直到中州五宗战败的那一刻,他也没有输。   如果不是他的速度着实太慢了些,或许他能做到更多的事情,让这场战争存在另外一个结果。   不知为何,江半夏听着这话莫名有些伤感。   这个千年当中,那些曾经端坐云端之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都离开了。   或是陷入漫长的沉睡。   或是身死。   就像一场终将逝去的大雨。   “好。”   江半夏醒过神来,沉默了会儿,说道:“周掌门那边麻烦你了,元垢寺和阴府这边由我来应付,至于元道远……行他会明白的。”   楚瑾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江半夏看着她的侧脸,忽然问道:“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后,你准备如何?”   楚瑾没有睁开眼,说道:“等谈判结束再说吧。”   ……   ……   半个时辰后。   谢清和与楚瑾离开了,谈判还在继续,很多事情都离不开她们。   怀素纸目送两人,直至背影消失。   她望向窗外,看着那株曾经美丽的银杏,心想秋天快到了。   “沉舟最后和你们说了什么?”   江半夏走到她的身后,望向她眼中所见风景,轻声问出这个埋藏已久的问题。   怀云没有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   怀素纸回想着那时候的画面,轻声说道:“他大概是觉得如果我死了,怀云会非常生气,人间将会迎来一场无法解决的劫难,所以最后和怀云做了一个交易。”   她接着补充了一句话:“归根结底,是沉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人间遭逢大劫,不想长生宗的传承就此断绝。”   江半夏问道:“交易的另一半是什么?”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已经要死了。”   江半夏懂了。   “沉舟对付怀云的办法,其实十分简单,只要他能够接触到怀云,那就拉着她一起开始飞升,让她不得不离开人间。”   怀素纸轻声说道:“但直到最后那一刻为止,他还是没有能找到怀云,准备好的手段自然也就落空了。”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交易的全部内容就是沉舟以你的性命,换得人间太平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沉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他在天上等我。”   这话换个意思,即是你我于天上再战。   “所以……”   江半夏微仰起头,视线越过被雨水打湿的窗檐,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你如今到底怎样了?是要飞升了吗?”   PS:目前进度是还差两万字。   然后月末了,顺带着求个票吧,以及这是第六次第六次,绝对不是什么第十二次! 第七十七章 在耻辱的和约上签下荣耀的名字   是飞升,又或是别的什么?   飞升是修行者的终极追求之一,是修道的意义所在,是千百年来唯有一人的极难之事。   这世上绝大多数修行者,在入道之初都曾幻想过飞升的那一刻,但随着境界的越发高深,像这样的念想反而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   以炼虚之境谈飞升,往往一件是惹人发笑的事情,然而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沉舟,一位长生宗四万年历史中中位列前三的飞升者……事情便不同了。   更为关键的是,沉舟说出这句话的前提,是他已经将自身仙气给予了怀素纸。   从这个角度来看,最为艰难的那一步,怀素纸或许已经跨过去了。   故而江半夏问得很认真。   怀素纸答的同样认真。   “那句话更多是他对我的希望,而不是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她摇了摇头,对师父说道:“飞升……对我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一件事。”   有些话她没有付诸于口,因为事实太过沉重。   诛仙剑阵对她造成的伤害,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可怕,甚至超过了沉舟的设想。   哪怕沉舟不惜付出高昂代价,将对付怀云仙气尽数赠予她,最终也只是勉强留住了她的一线生机。   如果不是怀云始终在她的身旁,以极致寒意为她稳固住伤势,她这一身境界早已尽数付之东流,如高楼倾塌不复存在。   如今的她坐在轮椅上,看着似乎大病已然初愈,只要耗费上足够的时间,一切都能回到从前……事实上她已经到了到了风烛残年的境地,不过是一具残秋之躯。   “遥远的事吗……”   江半夏轻声说着,没有再问下去,转而问道:“南离怎样了?”   怀素纸已经有些累了。   这个问题也就该做怀云来回答。   小姑娘放慢语速,将整件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从开始到结束,每个字的发音都是那么的清晰。   江半夏听完后,望向长生天峰的方向,有些伤感说道:“都在死。”   百年之前,司不鸣与她为同辈,后来她入了大乘,而他却挣扎到百年之后才堪堪破境。   这本该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个他所梦寐以求的位置已是近在眼前,结果他却死的如此匆匆,死得谁也没有想到。   世事总是如此无端,无常。   “我走了。”   江半夏敛去思绪,转身往殿外走去,说道:“谈判没这么快能结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不要在意别的事情。”   怀素纸有些艰难地偏过头,望向她的背影,认真问道:“师父你怎样了?”   就在昨天,道一弓之清鸣接连三次响起。   这是修行界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与众生书近乎焚烧殆尽沦为飞灰,七件仙器变作六件仙器同一个层次的第一次。   “还好。”   江半夏顿了顿,没有回头,说道:“最后一箭没有落下,被沉舟阻止了,伤势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轻声说道:“那就好。”   离开偏殿,天光已然明亮。   夜雨未歇已成晨雨。   江半夏撑着伞,走在微雨中。   某刻,她忽然停下脚步,伞檐微微倾斜而下,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一道不太真切的咳嗽声音接连响起,充满痛苦的意味。   没过多久,江半夏继续迈步,向雨中的灯火通明大殿走去。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方势力在神都展开了漫长的拉扯,盛夏没有转瞬即逝,因为就连时光也变得慢了下来。   谈判的大体内容都已经敲定,元道远即将在一份前所未有的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简单些说,这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丧权辱国的和约。   中州五宗将会为这份和约付出难以想象的恐怖代价,不只是修行资源上的巨额赔偿,更要在修行界里的许多方面放弃了自己的影响力。   怀素纸在得知这件事后,在沉睡的南离身边坐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很遗憾。   如果南离醒着,想必会很高兴从元道远手中,把签字这件事抢过来,在那份和约上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对长歌门掌门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耻辱,但她是元始宗的人,所谓的羞辱也就成为了前所未有的荣耀。   最终她还是决定伸手干涉此事,与元道远在偏殿里,隔着一面屏风进行了一场深刻的谈话,算是她这位师姐为南离准备的礼物。   元道远听完她的意思后,疲惫的面容上神情复杂至极,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同意,哪怕这个要求在他看来同样是一种羞辱。   原因并不复杂。   落在和约上的那个名字如果是他,那这就是无归山难以洗清的耻辱,但只要换成南离这两个字,便成了中州五宗共同的耻辱,谁也无法例外与超然。   或许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中州五宗里会有很多人对他抱有意见,在私下愤怒辱骂他。   然而时间放长到千百年的尺度,很少再有人去深究和约背后发生过什么事情,只知道元始宗的南离在这份耻辱的和约上代表中州五宗,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这无疑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和约之外,对怀素纸至为关键的事情,即是天渊剑宗终于同意借出朱颜改。   神都大阵几近崩塌的如今,以长天、朱颜改、云载酒以及不动明王组成的剑阵,是元始宗必须要给予世间诸多宗门的威慑。   虞归晚在这件事情上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几乎是以一己之力,让天渊剑宗的峰主长老以及周美成点头。   为此她拖着伤躯,来回反复奔波多日,终于在事情敲定下来的那一刻彻底病倒了。   是的,她参与了长城一战,在其中受了不轻的伤。   之所以受伤,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手中无剑。   这也是天渊剑宗起初不同意外借朱颜改的原因之一。虞归晚因此在宗门内遭受颇多微词,很多人更加不同意她继承掌门之位,只不过她早已经不在乎了。   ……   ……   偏殿内,两把轮椅并排放着。   时渐入秋,天气微寒。   怀素纸的身上盖着一张暖和的毛毯,如瀑的黑发被梳成一个可爱的丸子,几缕发丝在侧脸随风微荡,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世家小姐。   虞归晚坐在她的旁边,脸色却是比她更为苍白。   彷如发色。   修行者一般不会病,若是病了,那定然就是一场难以痊愈的大病。   “谈判只剩下最后的一些细枝末节,差不多要结束了。”   “你现在要做的是养病,不是关心这些。”   “嗯,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谢清和一直没有休息过,再继续下去也有可能和我一样病倒。”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因为她很难过。”   当然是难过的。   谢清和不像南离般伤重,也不像虞归晚参与了战争,始终徘徊在战场之外,故而难过。   在每个人拼命的时候,她什么都做不到,在父亲死去的那一刻,她还远在北境……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如何能不难过?   这些天来,谢清和与怀素纸见面不多,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谈判上,日渐憔悴到连妆容都难以掩盖。   道心早已不稳。   “我知道了。”   怀素纸安静片刻,点头说道:“我会让她休息的。”   虞归晚说道:“然后……等谈判结束后,我也要回去天南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这是我们最近第一次见面。”   “嗯。”   虞归晚轻声说道:“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我喜欢你,不代表我就要一直留在你身边,像这样为同一个目标各自奋斗……我觉得很好。”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等到入冬再走吧。”   虞归晚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   “酱大骨。”   怀素纸看着她,微笑说道:“我很久没吃过了,很想念,想和你再吃一顿。”   虞归晚微怔,随后嫣然一笑,认真说道:“那还得要把清和也喊上,当初她也在的。”   怀素纸温声说道:“所以我不会让清和也病倒的。”   ……   ……   这场谈话十分愉快。   那头的谈判却陷入了僵局当中。   不是中州五宗忽然反悔,决定不把和约送至那座偏殿,让怀素纸替南离写下名字,而是阴府或者说阴帝尊忽然改变了主意。   在最初的时候,阴帝尊因为没有参与那一战,以及阴府本身性质的缘故,至少在明面上没有参与到谈判当中,而是通过隐秘的途径,传达了自己的条件。   中州五宗自顾不暇,对此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一无所知。   灵脉很珍贵,但不代表没有,以中州五宗的深厚家底,当然能够给得出来。   那是一座孤悬海外的仙山,其境过清,寒意浓郁,终年为大雾笼罩,故而不适宜寻常修行者居住,但这些问题对阴府而言,便也不成问题了。   按道理来说,阴帝尊对此应该相当满意,但他最终却突兀开口,希望江半夏能在这里再做考量。   这无疑是婉拒的意思。   怀素纸得知此事后,在窗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最终决定离开那座偏殿。   时隔多日,重回人间。   PS:现在还差一万七千字,去吃饭咯。 第七十八章 入秋,故土,再往万劫   这是一个唯有怀素纸才能解决的问题。   江半夏与阴帝尊不止有战友之谊,数年前更是亲口答应过为阴府寻得一条灵脉,在这件事上天然处于不利之地。   然而怀素纸却无所谓这些。   多年以前,她就在东安寺中杀了阴帝尊的唯一后代,彼此毫无情谊可言,若不是中州五宗给予的压力太大,迫使立场相同,或许早已起了冲突。   更重要的是,阴帝尊在最终那场战争当中,始终袖手旁观。   无论他有多少的理由,这都是绕不过去的一点。   不要说什么一心闭关无意人间,眼中唯有禅宗真经。   连顾真人都出剑了,难道你还能比他更加擅长闭关吗?   怀素纸对此很难不心生厌恶。   遗憾的是,世事不会因为她的意志而改变。   在如今或死或重伤的修行界里,阴帝尊是毫无疑问的最强者之一,鲜有能与他为敌者,当然有资格与元始宗谈论条件。   谈判因此而暂时停止。   各方势力逗留神都,因元始宗的突然沉默而开始等待,坊间渐有流言四起,人们诸多猜测。   没有人知道,在某个不起眼的秋日清晨中,一艘飞舟载着怀素纸离开了神都。   飞舟上只有三个人。   怀云与怀素纸寸步不离,是其中之二。   但最后的那个人却不是江半夏,也不是楚瑾,更不是谢清和,而是渡山僧。   与元道远一战后,五净金身几近破碎,直到这时还在元垢寺中养伤。   故而代表禅宗参与谈判的人不是谁,就是渡山僧。   阴帝尊忽然改变主意,让谈判陷入僵局,对道盟诸宗来说是暂时的不解之谜,但元垢寺作为盟友,或多或少都有察觉。   早前某天,渡山僧直接找到了江半夏,诚恳而真挚地询问清楚其中缘故,希望能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为解决问题贡献一份力量。   至于他对此给出的理由十分简单。   元垢寺连不传真经都给出去了,为的就是与阴府和解,如今无疑也是一个机会,理应试图更进一步。   江半夏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因为她也不喜欢和尚。   最后是怀素纸同意的这个请求。   正午时分,飞舟降落于一片群山之中。   这片山脉是中州鲜有的荒芜之地,前些年里因为地脉自然变动,黄泉之气上涌的缘故,出现了一条不大不小的裂缝,很适合作为谈话。   怀素纸没有故意逞强,仍旧坐在轮椅上,由怀云推着走。   渡山僧为表尊敬,始终落后她一步。   时为初秋,山间树叶尚未红透,正值青红交杂之际。   怀素纸看着久别的风景,忽然问道:“宋辞怎样了?”   渡山僧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名字,情绪复杂说道:“那天他与贫僧战了一场,最终我败给了他,但他却没有杀我,如今应该是在长生天峰上吧。”   怀素纸说道:“为什么没杀你?”   渡山僧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宋施主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   怀素纸听懂了。   大概是宋辞最后发现,渡山僧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很普通,不是关键所在,多杀一人也没有任何意义,便直接放弃了。   她没有再次开口,因为地方已经到了。   那道裂缝位于一片大湖。   湖泊位于群山之中,任由天公打扮,景色别有一种美丽。   断树斜坐湖畔,落叶飘荡水面,游鱼不时跃出水面,仿若争食天光。   渡山僧主动承担起繁琐杂事,踏水而行至湖中央,以禅宗佛法打开裂缝。   怀素纸对此不置一词。   怀云更是一直没有说话。   小姑娘静静地站在轮椅后方,双手始终没有离开过,神识笼罩四野八荒,防止任何意外的发生。   事实上,她不同意怀素纸离开神都,起初甚至坚决反对过,但后来却被说服了。   理由主要是三个字。   ——我想出去透透气,再一直留在这里,很有可能要闷出病来。   都这样说了,怀云还能如何,不就只能同意了吗?   小姑娘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   随着渡山僧默诵经文,秋风自天边涌来,落于大湖之上。   神奇的是,本该升起千万层波澜的湖面却莫名而沉静,化作一面完美无瑕的镜子。   这就是明镜止水的道理。   下一刻,一道幽绿的光芒就像是墨水,忽然出现在镜子当中,以极快的速度晕染了整片大湖。   就在秋风化作阴风,即将怒吼之时……   一道恐怖至极的深刻寒意,让湖面瞬间结冰,再向深处不断蔓延,连带着湖底的淤泥,甚至往下十数里的地脉都完全冻结了。   如此了不起的神通,当然是出自于云妖之手。   小姑娘眉头紧蹙,盯着湖中央,声音冰冷说道:“你想死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为怀素纸挽起微乱的发丝,又紧了紧衣襟。   一道头戴冕旒的身影出现在三人眼中。   这位前朝皇帝的气度依旧从容,哪怕身上已经覆有寒霜。   他望向湖畔,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怀素纸,终于明白云妖为何忽然愤怒了起来,便不做无意义的争辩,很干脆地道了声抱歉。   怀素纸与阴帝尊对视,平静说道:“陛下还请直言。”   这是开门见山。   更是她在表明自己的不喜。   在谈判步入尾声的时候,有人毫无征兆地改变主意,让一切被迫停止下来,她当然有生气的道理。   阴帝尊明白她的意思,不做多余委婉,坦然说道:“我希望那道灵脉是在中州。”   怀素纸注意到,这句话里阴帝尊没有再以朕为自称。   她神色不变,说道:“那座雾岛属于中州。”   “是的,属于中州,但却是海外。”   阴帝尊看着她的眼睛,摇头说道:“我希望那条灵脉是在中州的土地之上。”   怀素纸没有说话。   阴帝尊说道:“黄泉气息对人间的浸染,早在很多年以前就被我解决了,这不是问题,若你不放心,我可以为此立誓。”   听着立誓二字,怀素纸很自然地想起岱渊学宫那只老虎。   所谓誓言,只要舍得付出足够的代价,从来都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怀素纸沉默不语。   事实上,将那座雾岛给予阴府,很大程度上是她的意思。   如今元始宗和清都山伤的伤,死的死,在怀云不出手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对付阴帝尊。   天渊剑宗当然是可以信任的盟友。   问题是天南太过遥远,很多时候都不那么方便。   阴帝尊看着怀素纸,没有介意她的沉默,说道:“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直言。”   就在怀素纸即将开口之时,渡山僧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有一个想法。”   年轻僧人宣了一声佛号,先是望向怀素纸,诚恳说道:“怀大姑娘您的担心不无道理,黄泉气息若是宣泄开来,将会对人间造成极大影响,必须要慎重对待。”   怀素纸神色不变,问道:“所以?”   渡山僧笑了笑,带着几分歉意,似乎是不好意思打断对话。   然后他转身面朝阴帝尊,神情真挚说道:“陛下久别故土数千年,希望重回中州的迫切心情,贫僧亦能理解,因此我有一个折中的想法。”   阴帝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寒意渐生,说道:“那便说来听听。”   怀素纸轻轻点头,算是同意。   “这个想法很简单。”   渡山僧认真说道:“我以为西南是很好的一个选择。”   阴帝尊闻言后冷笑出声,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两人,一言不发。   西南哪里还有第二条可供阴府使用的灵脉?   这句话的意思,简单些说就是请阴帝尊到元垢寺作客,与禅宗共用一条灵脉。   “寺里着实没有几个人,灵脉放在那里也不能变得更多,倒不如物尽其用。”   渡山僧看着怀素纸,解释说道:“而寺里还算是擅长解决黄泉气息带来的影响,可以确保不会为人间带来影响,故而是两得之举。”   怀素纸说道:“听起来不错。”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淡,没有半点情绪。   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否决。   阴帝尊则是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其中得失,要不要接受这莫大的耻辱。   湖畔一片安静。   午后的阳光倾洒落下,笼罩群山,却化不去山风的寒。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怀云忽然开口了。   “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发呆啊?”   小姑娘冷声喝道:“要做决定就快点做,到底在等什么啊?想等天下给你掉馅饼是吗!”   哪怕是沉舟再次归来,面对云妖的愤怒也要郑重对待。   更何况是阴帝尊。   “可以。”   他神情低沉,深深地看了一眼渡山僧,看着怀素纸问道:“怀大姑娘意下如何?”   怀素纸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   渡山僧向她认真行礼,说道:“谢过怀大姑娘。”   “七天。”   怀素纸轻声说道:“七天时间,你们将其中细节尽数敲定下来送往神都,其中若无太大的问题,这件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怀云推着轮椅,带着她离开群山间的湖畔,向飞舟临时降落的地方走去。   秋日晴空,阳光几分清美。   飞舟缓缓升起,离开那片群山。   “这件事有问题。”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元垢寺和阴帝尊可能在演戏给我看,这一切是早已经商量过的。”   听着这话,怀云有些不满地看着她,心想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些呢?   就算真的出了问题,那也是以后的问题了。   更何况你觉得事情不妥,刚才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吗?   然后小姑娘才想起来,怀素纸的确没有答应,先前那句话里有很多拖延时间的余地。   想到这里,怀云变得更加不满,因为这些都是麻烦。   下一刻,怀素纸说了一句让她十分生气的话。   “我想去一个地方。”   怀云深呼吸一口,强忍住没有骂娘,低声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好吧,你要去哪儿?”   怀素纸望向远方的天空,说道:“万劫门,我想见一见她。”   PS:还差一万四千字,不知道还会写几章,还有十四个小时……真是一个完美的时间啊。   红牛已经喝了两罐,准备再来一杯美式,目前犹豫要不要热的,那个是真的刷锅水啊,一个字,提神。 第七十九章 往后余生   身在万劫门的那个她,唯有姜白。   在如今的人间,万劫门的位置颇为特殊。   裴应矩在那一天应邀出手,确确实实地战争最开始拦下了五净,为此而身负重伤,这是毋庸置疑的功劳,中州五宗无人可以否认。   然而在战争结束后,神都的谈判当中,元始宗却对万劫门释放出毫不遮掩的明显善意。   许多人为此而感到不解。   如果说长歌门是南离的缘故,那万劫门是凭什么?   裴应矩对此三缄其口,门中经历过当年那场剧变的长老和弟子们,当然也不敢在这种紧张时刻擅自对外传达相关言论。   从某种角度来看,万劫门或许是这场战争中的最大赢家。   故而当飞舟自南方而来,破云落下,向万劫门中的云台靠近时,理所当然地迎来了最为郑重的礼待。   裴应矩此刻仍在神都,作为元始宗和中州五宗沟通的桥梁,前来恭候的人便是门中一位资历极老的峰主。   爱屋及乌是很正常的一种情绪。   怀素纸很有耐心,与万劫门中人寒暄片刻,最终才在怀云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中,结束了这场谈话,在众人诧异的复杂目光当中,踏上前往流火池的道路。   按规矩来说,流火池作为万劫门的禁地,不该让外人进入。   这对怀素纸却不算规矩。   谁让朱雀现身了呢?   山道上。   怀云见到自己的好朋友,过往好些天积攒下来的郁闷,终于找到了适合的倾诉对象,顿时滔滔不绝了起来。   朱雀听得一脸懵然,没想到小姑娘居然能有这么多不同的牢骚,好生震惊。   直到星光沉降到火山最底处,怀云才是堪堪把话给说完。   在这途中,怀素纸唇角微微翘着,愉快的很明显。   “所以你们怎么过来了?”   朱雀口吐人言,让话题回到正轨上。   怀素纸微笑说道:“谈判还没结束,但也差不多了,今次过来是我见见她。”   听着这话,朱雀很是满意,心想你的确是一个有良心的。   重铸诛仙剑的过程中,它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点燃万劫门自立派以来积攒的劫气,否则一切根本无从谈起。   故而当诛仙剑阵真的成功诛仙了,哪怕是经历过千万风雨的它,难免也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感觉。   只不过这份满意消散的很快。   当朱雀的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感知到那沉重至极的伤势后,便只剩下了沉默。   那条昏红的通道即将走到最后。   朱雀忽然说道:“我没办法解决你的伤势。”   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想这大概也是一种爱屋及乌,轻笑说道:“谢了。”   “真的吗?”   怀云却不放弃,盯着自己的好朋友,认真说道:“要不你再想想?”   朱雀很奇怪地看着她,不解说道:“最方便的那个办法,不就是你把她带回北境以北吗?这肯定是能活下去的吧?”   北境以北固然神秘莫测,但是像它和麒麟这种存在,又怎会对那里一无所知?   很多年前,久远到忘了是多少年前,它也曾经有过一段年轻气盛的岁月。   随着年月的流逝,千篇一律的人间为它所厌倦,最终才会与万劫门的那位祖师结伴,留在此间,不再离开。   “除非没有别的选择,要不然我不想这样做。”   怀云微微摇头,态度很坚决。   怀素纸没有说话。   “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   朱雀摇了摇头,险些啄到小姑娘的侧脸,沉思半晌后说道:“大概只有一个办法。”   怀云的眼神倏然明亮,问道:“快说!你别给我卖关子!”   “破境。”   朱雀的声音很是无奈:“她现在的伤势,很大程度来自于她的境界太低,却又承受了远超自身境界的伤,所以才会变得无法处理。”   “如果她能够破境,不说飞升,只要踏入大乘,那伤势都能缓解许多,有处理的余地。”   话至此处,它的目光落在怀素纸身上,接着补充了一句:“但她现在这个样子,凭什么破境呢?不死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怀云眼里的光芒渐渐消失,只剩黯淡。   她知道这是事实,不是推辞。   “不要难过。”   怀素纸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着安慰说道:“对我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足够幸福的事情了。”   朱雀看了她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往前方飞去。   片刻后,藏在火山底下的通道终于行尽。   夜风迎面而来。   怀素纸发丝微飘。   她眯起眼睛,望向前方,便有无垠海面赫然撞入眼中。   西海波澜不绝,与崖壁相撞,碎作千万朵雪花,跃向夜空,追逐星光。   画面很美且灿烂。   若说那千万朵雪花,其实是千万个修行者。   那么夜空应该就是大道所在。   与雪花看似无异,却有根本区别的星光,也许是古来今来的飞升者?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风景转瞬即碎。   她收回视线,望向前方。   那幢小楼已经到了。   怀云有过上次深刻的经历,尽管担心,但还是还是停了下来,没有跟着进去。   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缓缓响起,进入小楼。   一切如旧。   数年时间过去,这里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都是从前的模样。   怀素纸推着轮椅,来到房间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不比之前好上多少,有可能会摔倒。   若是真的摔了,疼其实是无所谓的事情,衣裳与发丝乱了却是很麻烦的事情。   久别重逢再相见。   怀素纸希望自己能好看一些。   哪怕不多。   她从轮椅走下来,推开房门,便有月色如水溢满而出。   那是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送给姜白的礼物。   一轮水中月。   怀素纸抬头望去,忽然觉得有些太亮了,挥手让其黯淡。   接着,她褪去鞋袜,依着床头坐下。   身边就是姜白。   楼内很安静。   什么声音都没有。   直到怀素纸闭上眼睛,轻声开口。   “其实这次来见你之前,我是想着什么都不说的,毕竟我总不能把你当成垃圾堆,有什么难过的不开心的痛苦的都往你这里说,这对你很不公平,到这里来看看你,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微笑说道:“只是看到浪花飞溅的时候,突然就觉得这一切也没有什么了,因为换个角度来看,其实我过得很幸福。”   姜白没有回应,静静听着。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轻快,甚至带着向心上人炫耀的意味。   “世间修行者有如过江之鲫千千万万,就像是那些最终注定粉身碎骨的浪花,而我在其中独占鳌头,还做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事,日后的史书不管怎么写,由谁来编撰,都不可能绕得过我的名字。”   “我还赢过很多的人,甚至是这一辈子都没输过,就连沉舟那样的仙人,最后也败在了我的剑下……嗯,是你和我的剑下。”   “这我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话至此处,她自嘲笑道:“没道理难过的吧?”   姜白微微蹙眉,似乎做了一个噩梦。   怀素纸继续说着,叨叨絮絮。   “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但真正让我感到幸福的,甚至是不知羞耻着骄傲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这辈子我喜欢很多姑娘,那些姑娘里有你,有别人,彼此之间性情不同,甚至还有过不浅的矛盾。”   “因为你……你听了先不要生气,总之,我对那些姑娘都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我知道这很自私和无耻以及不要脸,值得被骂上一千遍一万遍,所以我没想过她们会同意,但结果和我想的却不一样。”   “喜欢一个人不是难事,当你对一个人说喜欢,而那人也愿意以喜欢来回应你,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这真的让我很高兴。”   “这真的让我很难过。”   “有些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在想,在想你们要是没遇到我的所有可能。”   “要是你没遇到我的话,现在应该还很愉快的活着吧?”   “师父要是没遇到我,肯定也能活得很精彩。”   “南离要是没遇到我,她还会是长歌门的大师姐,不像现在这样,连命都险些丢了。”   “清和要是没遇到我,谢前辈就不会死,甚至有可能已经飞升了。”   “我知道这样想真的很白痴,很愚蠢,可是谁让你们都变成现在这个模样,而我偏偏醒在人间,却又什么都做不到呢?”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   姜白不作理会。   不知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   她偏过头,背对着怀素纸,看上去有种嫌弃的感觉。   “对不起。”   怀素纸叹了口气,说道:“还是没忍住,说着说着就对你发牢骚了。”   如果姜白此刻醒着,这时候大概会对她翻个白眼?   怀素纸最后说了一段话。   “所以我会活着的,而且是认认真真地活下去,不管活得有多痛苦,都要活到你们醒过来的那天为止。”   她沉默片刻,随后展颜一笑,说道:“这是我对你们的承诺,以及我往后的全部人生。”   PS:今天的更新肯定会有错漏的地方,其中包括人名以及病句,因为写的太急,这里先给大家道个歉,但整体的剧情是没问题的,都提前做好思考的。   以及目前还差一万字左右。   如无意外,还有三章。 第八十章 元始天宫   直到第七天的清晨,怀素纸才是离开万劫门。   飞舟破云而起,返回神都。   她这一趟走得低调,近乎无人知晓,归来时同样安静。   坐在轮椅上,于飞舟之首,从高空俯瞰神都,所见风景与从前已无两样。   在诸多修行者的辛苦劳作下,不只是废墟被彻底清理干净,新的房屋也都建了起来,而且都是以前的模样,若不往最深处去看,很难找出其中区别。   如今的神都已成元始宗的山门所在,故而位于最高处的那片玄黑色的肃杀宫殿群,很自然地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   ——元始天宫。   临近傍晚,飞舟身披晚霞,降落停靠在一处云台上。   谢清和已在等候。   这时候的她,很像是当年的虞归晚。   怀云推着轮椅从飞舟下来,向谢清和点了点头,表示一路上没有遇到意外。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仔细打量了一下怀素纸,发现她的精神面貌比之先前变得更好,唇角流露出开心的笑容。   然后她说道:“阴府和禅宗已经商讨完……”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微微摇头,打断了她,说道:“不要想这些了。”   不知为何,谢清和听到这句话莫名生气,想要说些什么。   比如这些事情不是不想就能过去,是必须要处理的,你这些天可以安心养伤,几乎什么都不用去想,是因为有人在替你去想,替你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难道你真觉得我喜欢想这些吗?   下一刻,她意识到这种情绪很不正常,紧紧地咬住了下唇,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这些天辛苦你了。”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想法,在心里叹了口气,温声说道:“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你还要忙,但不会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听着这话,怀云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有出口反驳。   她又不是笨蛋,当然看得出谢清和的不对劲,也知道这句话是在安慰。   “抱歉。”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刚才……想了些很奇怪的话。”   怀素纸摇了摇头,温柔说道:“谁都有这样的时候,我也不例外,所以没必要放在心上。”   “嗯。”   谢清和的声音很轻,愧疚的很明显。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住了她的手。   离开云台,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不断响起。   在夕阳下贪婪余光,在黄昏里追着晚风。   那些忙碌与烦躁似乎也被吹走了。   三人开始闲聊。   从战争结束后到谈判进行的这些天里,神都发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都是极好的谈资。   谢清和道心渐静,不再那么的焦虑,可以很自然地把这些事情都拿出来分享。   怀素纸听得很用心,偶尔不解,问上一句,多数时候还是在聆听。   此时的她们,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的清都山上,坐在那幢位于花树林深处的小楼窗畔,津津有味地好奇那些修行界里的有趣八卦秘闻。   怀云对此向来很感兴趣,故而越听越是心疼,只觉得自己真的错过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在谈话的最后,怀素纸顺理成章地提出了那件事。   “等到冬天的时候,我准备和归晚去吃一顿酱大骨,你要一起来吗?”   “好啊。”   谢清和颇为意外,但很快就答应了下来,笑得很甜。   怀素纸看着这个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她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这样的清和了。   她敛去心神,转而说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谢清和有些不解。   怀素纸平静说道:“禅宗和阴府的事情暂时不用做理会,放在一旁即可,若是阴帝尊或者五净开口询问,便以我心神受损为理由进行推脱。”   谢清和怔了怔,没想到她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想了想说道:“这会被看出来的。”   “这不重要。”   怀素纸说道:“而且我本就想他们看出来,让他们知道我有所不满,如此一来,他们就算暗地里真有什么打算,短时间内也会考虑到我的情绪,不敢堂而皇之。”   谢清和认真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话至此处,那座偏殿已在眼前。   “还有最后一件事。”   怀素纸说道:“谈判已经拖得太久,所有人都累了,在秋天过完之前结束吧。”   ……   ……   如今的人间最具权势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怀素纸。   哪怕她在某个秋风骤起的清晨,随意地说上一句话,就比如:天凉了,让岱渊学宫破落吧。   整个修行界也会因她这句话,无视岱渊学宫的深远底蕴,想尽办法用尽手段,向其发起全方面的清算。   直到她说到此为止。   故而当怀素纸亲自开口,决定要结束这场漫长的谈判,一切事情都变得明快了起来。   不到七天的时间,一份彻底完善的和约就放在所有人的桌上,开始进行最后的审读与核查,确定没有错误的地方。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和约这种东西本质上就是拿来撕毁的,但没有人因此而轻视,因为撕毁的前提是有足够的力量。   这场战争过后,哪怕是真的白痴都知道,中州五宗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都只能承认这份和约的有效性。   和约的条款主要落在三件事情上。   第一件事,中州五宗今后的收徒将会有名额限制,具体的数字由道盟通过各种方式计算得出,随后再对中州五宗进行分配。   这也是谈判当中,双方争吵得最为激烈的一条,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其中存在的限制。   第二件事还是与收徒有关。   今后中州各地的书院、道院、私塾,类似承担起修行启蒙作用的地方,都要让其中达到一定条件的学生前往神都,进行一场面对全天下人的考核,以此来选拔修道之才。   这场考核的具体名称还未正式敲定下来,但已经有了很多的提议,比如仿清都山的秋祭唤作春祭,又或称之为大道试,每个名字总有一个特别的理由。   理所当然,元始宗可以优先挑选考核中的出类拔萃人物。   至于第三件事则是落在具体的赔偿上。   关于灵石的那个数字,但凡见者皆触目惊心。   然而真正让中州五宗元气大伤的,还是必须拱手让出的诸多产业,比如灵石开采,比如丹药符箓的材料来源,再比如某些修行者必须依赖的事物——中州五宗之所以能够长时间维持对中州的统治,与这些产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至于赔罪方面的事情,怀素纸对此无任何要求,原因当然是留一分余地。   毕竟在明面上,元始宗是经过友好磋商决定加入道盟,成为第九宗。   正是因为这份和约在苛刻之外,始终留有一定量的余地,故而没有遭遇太多的反对,很快就迎来了签字仪式。   那一日阳光明媚,万里晴空。   通天楼上,在各大宗派的代表下,双方正式开始签字。   一幕深刻留在在场众人眼中,以及后世史书当中的诡谲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最先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个人是怀素纸。   这是代表战胜一方的元始宗。   随后则是清都山的谢清和。   出于某种缘故,天渊剑宗并未由周美成出面,而是虞归晚代为效劳,故而和约上的名字也是她的。   紧接着,元道远带着那一纸和约暂时离开。   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和约上只多出了两个字,而非三个字。   场间一片哗然,旋即变得死去般安静。   那两个字是南离。   这人间谁还不知道南离是元始宗的人?   元道远神情坦然自若,说道:“南离作为道盟之主,由中州五宗共同推选而成,理应由她来签这个字。”   话至此处,他甚至偏过头望向正在提笔做记录的道盟执事,叮嘱不要把这句话给漏掉。   如此平静的表情,做出如此无耻的一件事,除去早已知晓一切的寥寥几人,再也没有谁能够维持住情绪,不面露异色?   “继续吧。”   怀素纸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众人只能沉默,然后接受。   最后签字的那个人是江半夏。   原因很简单。   岱渊学宫作为唯一被承认的中立方,而她如今仍是学宫之主,当然要在这份意义深远的和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作为见证。   当一切尘埃落定,通天楼上的众人看着那份和约,看着和约上的那四个名字,心情如何能不复杂?   这四个名字都与元始宗有关,并且关系极深。   若是由此来看,这份和约着实过分虚假,但偏偏又是真的。   世事未免过分讽刺。   ……   ……   和约正式签署,各宗派离开神都,修行界就此踏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尽管接下来还有很多方面的事情需要交接,但尘埃已是尽数落定,剩下的都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人间正式迎来和平。   神都再次繁华,相信很快就能恢复到过往的模样。   清都山的飞舟开始依续返回北境,但谢清和还在等冬天的到来,期待着那顿已经是很多年前的酱大骨。   虞归晚则是在安心养病。   怀素纸没有像世人想象的那般,端坐于元始天宫的最高处,于通天楼中俯瞰芸芸众生。   直到深秋的某天。   楚瑾邀请她在通天楼上相见。   PS:还有最后七千字,咖啡最后还是没买,因为想想都已经被难喝到清醒了。   接下来去洗个澡,然后开始码字跨年。   十二点肯定是没有下一章了,那就现在提前祝贺大家新年快乐。   爱你们哟。 第八十一章 人间垂暮之年   通天楼上,景色一如往昔。   楚瑾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佛经正在翻阅,神色如往常。   今夜万里无云,星光得以明媚,洒落在她的身上,带出几分缥缈的素净感觉。   怀素纸来到她身旁,想了想,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瑾合起那卷佛经,置之一旁。   元垢寺不必再行封山的事实,没有写进不久前的那一纸和约的当中,理由是元始宗加入道盟与禅宗无关,真实的理由当然还是忌惮。   然而无论五净还是渡山僧,在这方面都没有强求。   近五千年的漫长时光消磨之下,早已让元垢寺学会了接受,更何况僧人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最近这段时间,渡山僧开始在为宣扬佛法做准备,往神都送来了不少元垢寺珍藏的经书抄本。   这就是其中一卷经书,讲的似乎是生死轮回,与地藏有关。   “抱歉。”   楚瑾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看着怀素纸说道:“让你等久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望向那卷佛经,问道:“可有感悟?”   “感悟吗?”   楚瑾温声说道:“这世间不必有佛,但这些经书却是值得留下的。”   怀素纸怔了怔,有些意外这句话,说道:“的确不必有佛。”   不管求神,还是拜佛,对修行者来说都是荒谬的事情。   “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怀素纸敛去多余思绪,向楚瑾认真行了一礼,极尽尊重。   在谈判当中,楚瑾很少在人们的眼中出现,但事实上很多决策都经过了她的手,甚至干脆就是由她亲自定下来的。   那份和约上面有着她的心血。   “不必。”   楚瑾望向夜空繁星,轻声笑道:“不管我是元始宗还是清都山的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职责之内。”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楚瑾继续说了下去。   “你应该不会忘记,自从怀云那件事情过后,我就一直不喜欢你。”   她从椅子上起来,行至栏杆前,莞尔说道:“哪怕直到这一刻,我还是不喜欢你这人,原因有很多。”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是什么?”   “最关键的那个原因你自己很清楚,我也不想说,略过就好。”   楚瑾轻声说道:“至于其他的原因,多少有些嫉妒,更多的是羡慕,以及别的些许比较复杂的情绪。”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瑾自嘲一笑,说道:“与你相比,我的确是一个很不讨喜的人,很多人觉得我利益熏心,更多人觉得我做事阴森,还有些人对我教女儿的方法极有意见。”   怀素纸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修行是一个人的事情,活着亦然如此,旁人的目光从来都不重要。”   “是的,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楚瑾向夜空伸出手,就像是要抓住其中某颗星星,淡然说道:“但谁又能凭道理活一辈子呢?”   怀素纸沉默不语。   楚瑾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人活在人世上,就会不可避免地与别的人接触,连顾真人都不能超然于外,不是吗?”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一个其实挺没意思的问题。”   她平静说道:“那天他走的时候,和我说不必同生共死,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怀素纸听到这些话,终于确定心中的那些预感是真的,认真说道:“活着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所以请您稍微冷静一些,不要冲动。”   “是的,做这种决定当然需要冷静思考。”   楚瑾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说道:“所以我已经想了很长一段时间。”   怀素纸无言以对。   如水星光浸没人间,身在通天楼上俯瞰神都,街巷彷如线条,渺小不值一提。   就像那些看似很重要的事物,也许转过头再看,不过如此。   楚瑾的声音接着响起,平静中带着愉快。   “最开始的时候,我没想着要见你,而是准备与清和说些话的,但后来想到她肯定会哭,还会抱着我哭,而我这人最厌烦的就是哭,更不要说被抱着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与你闲聊。”   “毕竟你肯定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她随意说道:“现在看来,我的判断的确没有错。”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问道:“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瑾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大概这样做很有意思,你看着我在你面前离开,而你必须要去清和的面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想想就觉得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毕竟我真的很不喜欢你。”   怀素纸没有生气,没有愤怒。   这个笑容落在她的眼中,尽是凄凉之意,何来嘲弄?   她微微摇头,说道:“旁人或许会做这样的事情,但你一定不会。”   楚瑾看着怀素纸,笑意渐渐淡去,说道:“我讨厌你果然是有道理的,并非无缘无故。”   像她这样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猜测,更不喜欢的则是被猜中。   这样说着,她却没有拂袖而去,声音平淡地把话说了下去。   “那天他还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如果有来生,他还是想和我在一起。”   “这些天我看了很多书,道藏也有,佛经不少,越来越觉得他就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黄泉都变成这样了,这人间哪里还有什么来世呢?”   “真是愚蠢。”   “但他终究是我的丈夫,我既然是他的妻子,那就没道理让他一个人在那犯蠢。”   “这样不好。”   通天楼上一片安静。   怀素纸没有说话。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望向楚瑾,不曾看到一个骄傲与漂亮的笑容,只是单纯的平静。   就像是一朵素净的小白花。   几缕哀思,一抹极淡的伤感。   仅此而已。   “若是真有来世。”   楚瑾望向夜空,看着千万繁星,认真说道:“我不想让他等我太久,因为他这辈子已经等了我太久。”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明白了。”   “抱歉。”   楚瑾说道:“清和那边麻烦你替我说几句,不管好话还是坏话,只要能让她不那么难过就可以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点头说道:“嗯。”   楚瑾想了想,收回目光,看着她道了一声谢谢。   怀素纸摇头说道:“不用。”   “随你。”   楚瑾轻蔑一笑,最后看了一眼人间,羽化飘然而起。   于夜空中散作满天星光。   那一袭白裙随意飘着,明明是同一朵在春风荡漾着的小白花,却再也找不到那些哀思与伤感。   唯有骄傲。   疏离。   与固执。   ……   ……   天地间一片安静。   怀素纸看着空无一物的夜空,在原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仍然不知该走向何处。   这些年里,她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人,很少有人离她而去,她本以为离别这种事情与自己还很遥远,是远在天边的遥远,何以像今夜一般如此突兀地纷纷决绝离开,片刻不肯回头?   她想了很长时间,还是想不明白,落在心中的唯有惘然与无措。   难道活着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吗?   ……   ……   离开通天楼后,怀素纸踏入那座偏殿。   谢清和没在处理公务,难得休息,独自发呆。   她沉默片刻,说道:“楚真人走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缓慢地闭起眼睛。   怀素纸在她身旁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睁开双眼。   然后她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声音微颤说道:“可能是这些年太辛苦了,所以她想要好好休息一次……”   话没能说完。   谢清和已然泣不成声。   怀素纸抱住她,很用力。   “他们都走了……”   谢清和埋在她的怀里,哭着说道:“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连一声再见都不愿意和我说。”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清和纵声痛哭。   “为什么非要这样子做啊?”   ……   ……   楚瑾离开人间的消息,随着深秋的风,在极短时间内传遍整个世界。   在同一年里,清都山这对夫妻先后离开人间,无疑是修行界里仅次于元始宗复兴的第二大事。   天下各大宗派的飞舟陆续离开云台,开始前往遥远的北境进行凭吊,以此表达对于这对夫妻的最大尊重。   在后世史书上,这一年被单独称为迟暮之年。   ……   ……   谢清和再也没有留在神都的理由。   她必须要回到清都山,亲自主持这场丧事。   某个清晨,神都雾气浓郁。   怀素纸送别谢清和。   之所以是送别,不是随之而行,是因为后者拒绝的太过断然。   谢清和是这样说的。   ——我不会因为这些事责怪你,但爹娘的离开和那场战争的确有密不可分的直接关系。   ——娘亲她应该早就想走了,大概是怕我处理不好谈判,糟蹋了父亲的心血才选择留下来,直到尘埃落定。   ——所以现在的元始宗也有他们的心血,你必须要留在这里,确保他们的付出没有白白浪费,而不是跟我去一趟清都山,作无意义的凭吊。   怀素纸唯有目送飞舟远去。   直到大雾散尽,阳光洒落大地时,她才是转身离开。   云台上有咳嗽声隐约响起。   怀云站在怀素纸身边,看着天地间的秋色,莫名想起了那句诗。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小姑娘偏过头,望向怀素纸。   见鬓发微白。   几缕霜迹。 第八十二章 黄昏已至   那顿酱大骨终究还是没能吃上。   入冬后,神都飘雪。   怀素纸和虞归晚撑着伞,走过人来人往的长街,在街头巷尾徘徊许久后,最终只能无奈折返。   不知是从哪年起,活在这里的人们忽然腻了酱大骨,于是商家们只能换上别的牌匾,转而去做更加符合潮流的吃食,再无当年踪迹。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近来的修行界。   随着清都山两位真人的先后离开,更多人选择放手,不再强留。   前些天里,在那一战中为君不见穿心而过的梁皇,当众指定了下一位掌门人选后,身化千道剑光照亮群峰,就此入灭。   据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面朝北方,神情怅然而感慨地说了一声真美。   很多人都觉得,这一声真美指的是那道宛若璀璨银河的诛仙剑光。   也许是担忧长生宗的未来,莫由衷依然活着。   他为司不鸣举办了一场丧礼,平静地接受了怀素纸寄来的哀思,没有因此生出任何情绪,随后宣布程安衾将会继承掌门之位。   这位在过去略显厌恶世事的女子,随着司不鸣的死去而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变得与过往截然不同,不再是应付式的成熟,而是专心致志的对待。   对内,长生天峰上的哀沉气息,在她的过人手腕之下,日渐淡薄。   对外,程安衾亲自到访神都,与怀素纸进行过一场谈话。   在那场谈话当中,她展现出令人动人的理智,成功说服怀素纸同意自己的请求,让整个元始宗为之侧目,印象极其深刻。   与太虚剑派和长生宗相比,长歌门则是要显得挣扎上太多。   从情感上,那些姑娘们无法接受如今的现实,毕竟长歌门曾因黄昏倾覆。   这是刻骨铭心的血仇。   更让她们无法接受的是,那个叛徒居然是自己最为尊崇喜爱的大师姐,而这个叛徒又为她们带来了战后的平安。   免她们颠沛流离,免她们尸山血海,免她们无枝可依,让她们得以被细心保存。   这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让长歌门始终无法安定,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知该往何处去。   怀素纸对此什么都没说。   就连林轻轻这个还没死去的‘掌门真人’,借此机会当众猖狂叫嚣,试图坐回自己的掌门之位,她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因为她根本不需要为这种小事开口。   事发后的第二日,梅雪与门中数位长老,联手罢黜林轻轻。   这场变故的结局很简单。   林轻轻身入道狱中,自此不见天光,直到某天死去。   至于长歌门的掌门之位,则是就此开始空悬。   因为南离尚未醒来。   怀素纸为此与梅雪见过一面,近乎明示地提醒过,她可以代行掌门之责,元始宗愿意给予支持。   梅雪最终拒绝了。   在回到长歌门后不久,眠梦海大雪纷飞,湖面凝冰之时,她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的内容很直白,没有什么深奥难解的地方。   大意是现实与她所思所想有太多的抵触,以至于道心难以宁静。   与其陷入无止境的自我拷问,倒不如趁早归去,好让天地宽。   像这样的事情不断发生着。   那些在过去熟悉的名字,相识的故人们,都在与这个人间进行道别,一去不返。   故而后世史书才会将这一年定为迟暮之年。   ……   ……   在世间一片凋零迟暮之时,岱渊学宫是独一的例外。   这里没有谁要离开,所有人都活得很好,就连那两位身如朽木的老学究也精神奕奕。   如此格格不入,就像岱渊学宫明明参与了那场战争,除了和约上的那个名字以外,却没有得到任何东西那般,真真中立了彻底   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江半夏不喜岱渊学宫的选择。   正是这个缘故,当这位身份近乎公诸天下的元始魔……道主,在神都谈判事了后,没有像很多人猜测那般留在元始天宫,而是回到了姜园,让岱渊学宫内部掀起了一场波澜。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她自从回到姜园以后,便再也没见过一个人。   更没有像很多人想象当中那样,让岱渊学宫迎来一场血腥至极的内部肃清。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初雪二雪三雪的落下,此间人心渐静。   某个大雪天,姜园那扇木门被推开了。   江半夏没有撑伞,走在绵延风雪中,去了那座梅园。   沿途不曾有人发现她的身影。   推门而入,万株梅花撞入眼中,景色迤逦如画。   江半夏缓步而行,不时止步,在某株梅树前停留,往往一看就是半刻钟。   直至风雪暂歇,清丽阳光穿过云与云间的缝隙,洒落大地。   她眯起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唇角流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   江半夏不再沿途逗留,直接去到了梅园最深处,见到那一口龙泉。   她说道:“我接下来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做这件事之前,我准备把过去留下的那些问题彻底解决干净,而你是其中之一。”   龙吟响起。   江半夏听得很清楚,这是不解的意思。   “为你破了这道禁制。”   她平静说道:“你与我就此两清。”   在沉舟降临人间的前一夜,曹修缘和徐天性这两个老学究从岱渊学宫深处走出,来到姜园门前阻拦她。   随后她前往梅园,青龙如过往约定那般选择支持她,让真君迫不得已现身,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利了不少,否则她当时就要动用道一弓。   尽管真君最终只是一株随风摇摆的墙头草,甚至还摆错了方向,但她不会因此而忘记青龙的选择。   龙泉骤然一静,旋即沸腾了起来。   可见激动。   江半夏没有再多说下去。   这些天里,她在姜园那幢小楼里查遍了学宫的典籍,最终才敲定下来了一个办法。   她轻挥衣袖,从储物法器中取出诸多珍贵的道法材料,以神识让静悬空中,落在应有的位置之中,自成阵法。   江半夏默然观察片刻,确定没有错漏后,开始后退。   伴随着积雪被踏实的声音,一座繁复的阵图出现在龙泉上空。   阵成之时,乳白色的光华如流苏垂落,没入泉水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疏离风雪中忽有低沉吼声响起,带着愤怒与警惕的意味。   这是真君的声音。   此间的动静已然落入他的感知当中。   江半夏没有回头,淡然说道:“你希望我和你算账是吗?”   话音落下,风雪倏然一急。   那几束阳光被切的支离破碎,不复存在。   真君的怒意昭然而现。   青龙是它的死敌,此刻江半夏毫无疑问是在触碰它的底线,它怎可能轻易后退?   “如果你们喜欢岱渊学宫沦为废墟……”   江半夏还是不回头,漫不经心说道:“那就继续躲着在旁边看戏吧。”   一道叹息声响起。   曹修缘与徐天性从风雪中走出。   两人看着她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劝阻,或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却都放弃了。   换做任何一位岱渊学宫之主,对他们说出刚才那句话,他们都会当作听不到,因为不相信。   然而说这句话的人是黄昏。   那他们就只能相信。   江半夏继续说道:“不要让它打扰到我。”   听到这句话,真君怒意更盛。   就在它准备现身梅园,更加明确地展现出自己的意志时……   曹修缘与徐天性逆风雪而起,去到山中,挡在它身前。   仿佛昨日重现。   只不过这一次被拦下来的不再是江半夏,而是真君。   一道怒吼声响彻风雪笼罩的学宫。   极尽愤怒。   然而在愤怒过后,真君最终却沉静了下来,什么都没做。   ……   ……   半个时辰后,悬于龙泉之上的诸多珍贵道法材料,如飞灰般寸寸断裂。   乳白色的光华渐淡渐无,为漫天风雪所掩埋,仿佛未曾存在过。   龙泉之水不再沸腾,缓缓地流动了起来。   水与水之间的不断摩擦,最终形成了白色沫子,再堆积起来便是浪花。   道道浪花显于龙泉,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飞溅到梅花之上。   某刻。   千万道浪花倏然一静,消散无踪。   旋即,有龙吟声冲霄而起。   ……   ……   在龙吟响起之前,江半夏便已离开梅园。   她没有撑伞,走在风雪中的岱渊学宫,不时驻步欣赏。   与前往梅园时不同,她不再以元始道典隐去踪迹,有学生见到她的身影后,仍旧鼓起勇气问好,而她也不吝于还以微笑。   越来越多的人得知消息,冒着风雪赶往此处,让江半夏淡了游兴。   她看着那些或青涩的兴奋面孔,想了想,最终决定临时去讲一堂课。   很幸运,未央宫今日恰好空闲着,没有教授在这宣讲,不会产生没有必要的纠纷。   当然,现在的岱渊学宫也不会有人与她产生纠纷。   江半夏走上讲台,很快就想好这堂课的内容,开始等待。   不过半刻钟,偌大的未央宫就坐满了人,连两侧过道都是闻讯而来的学生。   在所有人的期待目光当中,江半夏说出了一句话。   “今日这堂课讲的是因果……”   她的声音很是温柔,仿若春风穿堂而过,在座的学生们听得越发入神,忘了身在隆冬时节,只觉整个世界都回到了春天里。   临近傍晚时分,江半夏结束了这堂课,与往常一般从侧门离开,踏上那条幽静偏道。   新雪落在她的鬓间,夜风轻拂长裙。   她望向在此等候已久的庄高阳,轻轻点头,说道:“辛苦了。”   话里说的当然是这些年。   要是没有这位学宫主事的全心全意支持,她将会不得不耗费额外的精力在岱渊学宫里,只是稍微想想,都觉得麻烦。   更重要的是,这趟回来学宫她知道了庄高阳在那一夜做出的选择。   其时中州五宗不说占尽上风,至少也是势均力敌,而岱渊学宫内部的老人也在倾向长生宗,在这种时候决定站在她这边,需要莫大的勇气。   事实上,江半夏根本没想过他会做此选择。   在过往的很多次事情中,这位岱渊学宫主事都是以一己之私为先,不是那种在乎所谓道义的人。   庄高阳习惯性地想要说不辛苦。   然而话出口的前一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笑着说道:“的确很辛苦,因为您让学宫多了很多事情出来,我到现在都还能想起当初为准备那场和谈,把自己忙到心神憔悴的模样。”   江半夏往姜园走去,说道:“最终证明这是值得的。”   “是值得的。”   庄高阳跟在她的身后,恭恭敬敬地落后一个身位,问道:“您接下来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江半夏提醒说道:“我是黄昏。”   庄高阳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但在我的眼中,您始终是岱渊学宫之主。”   “为什么?”   江半夏问的很直接。   庄高阳不假思索,说道:“这数百年来,唯有你始终在做岱渊学宫之主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你当然是这里的主人,无论你到底是谁。”   “是吗?”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唇角露出了复杂的笑容,说道:“也许吧。”   说完这句话,她挥了挥手,示意庄高阳不用再跟下去了。   庄高阳看着她的背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最后向她跪拜行礼,久久未起身。   ……   ……   回到姜园,江半夏看着自己住了很多年的小楼,眼里流露出怀念的意味。   紧接着,她开始认真整理收拾,将每一样东西妥善安置。   直到风雪微散,暮色自天穹洒落,她才是微感满意地笑了笑。   最终江半夏坐在书案前。   铺纸,研墨,提笔。   灯火映着她的容颜,苍白得明妍动人。   她对着那张白纸,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直至黄昏将要远去,她才是写下了那句话。   半晌后,有纸鸽穿风破雪而至,来到小楼窗畔。   江半夏以道法封存信纸,递了过去。   这封信将会送往神都。   ……   ……   当天夜里,神都。   怀素纸坐在幽静偏殿里,指尖颤抖着拆开了这封信。   信纸上只有一行简短的话。   “约定的时间到了。”   PS: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一共两万四千字的更新,彻底破了之前的记录,我真是了不起啊。   所以明日无更,不是五更。   接下来的剧情几句话   首先是剧情方面的问题,不该死的角色不会死,死了的人肯定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其次是,写这本书之前就惦记着的一句话,会在这章末尾出现(甚至有点儿为这句话写这本书的味道),这大概也是一种包饺砸吧。   然后是,这本书还剩下最后一卷的内容,如无意外的话完结时间在三月初,我现在得考虑一下欠的更新到底该咋还了,相当头疼。   再然后,最后一卷大概可能亲亲爱爱贴贴的方面会偏多,但应该不会有太激烈的东西出现,最多和这一卷开头那几章差不多吧。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了。   最后的最后,可能今天也要继续摸一下,或许也有吧,看我待会儿的状态,大概率是没有的。 第八十三章 最后的旅途   怀素纸看着那封信,信纸上的清丽瘦劲笔迹,很长时间没有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放下了这封信,偏过头望向窗外。   正值寒冬,神都大雪纷飞。   目之所及尽皆素白。   怀云就在她身边,当然也看到了那句话,担心地看着她,低声问道:“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你已经帮过我了。”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平静而温柔,让小姑娘不必太过忧愁。   她的这句话是真的。   就像信上说过的那样,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和她做的一个约定。   那时候的人间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不似如今。   该死的人死了。   不该死的人也都死了。如今人间太平,数十年甚至近百年的时间之内,想来也会一直太平下去,不闻战鼓声。   怀云在,元始宗则无恙。   约定的时间便也到了。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怀素纸敛去笑意。   她站起身,与云妖往房间一角走去,在一面镜子前坐了下来。   小姑娘很自然地站在她身后,准备为她施以妆容。   怀素纸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觉得丸子怎样?”   “很好啊,我特别喜欢那个撒尿牛肉丸,可好吃了噢。”   “是头发。”   “唔……感觉可能会有点儿奇怪?”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是吗?”   “嗯。”   怀云忽然有些后悔,视线落在那面明镜上,看着镜子里的圣女殿下,看着那曾经如墨现已成霜的发丝,委婉说道:“因为您现在的气质比较端庄清贵,给人的感觉是特别……唔,就是有一种经历过漫长岁月后沉淀下来的独特韵味……”   怀素纸莞尔一笑。   她望向镜子里略显为难的小姑娘,温柔说道:“辛苦了。”   怀云才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了,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一点都不辛苦,哪里辛苦了?!”   “应该还是辛苦的,毕竟我也知道自己不年轻了……”   怀素纸顿了顿,微笑说道:“但我长得应该还是不错的吧?”   听到这句话,怀云心中泛起的那些伤感,顿时消散干净。   小姑娘好生无语地看着她,叹了口气,神情旋即绷紧起来,一脸严肃问道:“什么叫你长得不错啊?你要只是长得不错,那这世上还有谁能来得漂亮啊?我说的是你气质不适合这个,你怎么能莫名其妙跳到漂亮不漂亮上面去的?”   早在多年以前,怀素纸就已经是举世公认的第一美人。   如今修行界的好事者因避尊者讳的缘故,虽不敢再谈论她的容颜,但也无人会否认这一点。   尤其是当她在那一天朝如青丝暮成雪,为送别众人所目睹后,坊间更是多有相关的画作流传,凡目睹者,无不极尽溢美之词。   “我就随便说说。”   怀素纸歉意一笑,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温声说道:“我觉得丸子头不错,但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换成……一个侧着的丸子?”   “啊?”   怀云好生茫然地看着她,心想你为何如此坚决,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有再问下去。   怀素纸问道:“好吗?”   怀云嗯了一声,当即动手开始挽发,动作干净利落。   这是她最近多出来的爱好。   主要原因当然是在那场漫长谈判的期间,小姑娘哪里也不能去,只能留在这座偏殿里守着两人。   最初的时候,她的全部心神自然都放在了怀素纸和南离的伤势上,日日夜夜都在担心着。   直到后来某天,小姑娘开始觉得这样不妥,便渐渐寻找一些别的可做之事,用以打发闲暇时间……为自家圣女殿下梳妆绾发则是其中之一。   甚至她还拿起过菜谱,从点评一份菜肴的色香味是否俱全,到亲自动手下厨实践。   “侧丸子噢。”   怀云念念有词,时不时看上一眼镜中的怀素纸,好奇她的情绪变化,双手始终不停。   没过多久,小姑娘睁大了双眼,眸子里几分诧异。   怀素纸问道:“好看?”   “好看-”   怀云蹙起眉头,低声说道:“难道真是我判断错了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神情认真说道:“是你的手艺好。”   听着这话,小姑娘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得意的哼了一声,一脸骄傲说道:“那可当然。”   “等我挑件衣服就都好了。”   怀素纸轻声说着,从铜镜前起身,往衣柜走去。   怀云没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你的衣服全都是一个款式,唯一区别就是颜色,这能有什么好挑的?你是准备考考别人的眼劲儿是吧?”   怀素纸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的确不在乎这方面,更不关心美丑。   以云妖的话来说,那就是反正都没你好看。   更为重要的是,如今她的好看,与从前已有不同。   从前的她是怀大姑娘,一位修行界里冉冉升起的新星,黑发如瀑,谈不上青春逼人与气盛,但终究是隐有锋芒的。   如今人间,很少再有人称呼她为怀大姑娘,不仅是因为她青丝成霜,更是觉得这称呼已经变得不够准确,修行界中已经渐有将她唤作圣人的声音。   无论这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身份地位的根本变化,与容颜上的区别,终究是让她的好看发生了变化。   ……   ……   “所以我要陪着您一起去吗?”   “不用了。”   “诶?”   “如今唯一有能力来杀我的,唯有禅宗与阴府,而他们动手的可能很小。”   “那也不是没可能啊!”   “有师父在我身边。”   “唔,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跟过去的,别的不说,至少能确保不会有问题发生啊。”   “怀云,你到底是何时变得这么八卦的?”   怀素纸好奇问道,脸上带着玩味笑意。   怀云被看穿了真心,故作强硬地盯着她的眼睛,微恼说道:“难道在圣女殿下你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话没能说完。   怀素纸敛去笑意,伸手揉乱了小姑娘的头发,认真解释说道:“这是我和师父在很久之前定下来的事情,那时候只有我和她,所以我想这时候也应该只有我和她。”   怀云抿了抿唇,有些不甘心地嗯了一声。   然后小姑娘紧紧抱住她,低声说道:“所以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怀素纸说道:“你也要照顾好南离。”   “知道啦!知道啦!”   怀云松开双手,埋怨说道:“难道我还会把人给照顾坏吗?真是可恶。”   ……   ……   离开元始天宫,行走在神都,目中所见之繁华与从前已无两样。   风雪未消,街上便不至于一片泥泞。   怀素纸走在冷风中,在一家店铺里买了个包子,小口尝了尝,发现味道很是不错,便有些开心。   这大概也算是一个好兆头?   现在她依旧伤着,还是重伤,但终究是摆脱了轮椅,不至于难以动弹。   再往前些天里去看,神都一直不愿放晴,怀云又想着要推着她和轮椅出去晒太阳,要是没她阻止,险些就给天穹来了一拳。   有意思的是,那天以后她的伤势就稍微好转了起来,后来两人真的在风雪散后散了个步,她还记得那天的太阳几分暖和。   又或许是她习惯了被云妖冷着?   总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待她吃完那个包子后,江半夏也就到了。   两人相遇在街角。   那封信上没有说见面的地方,因为不需要。   相依为命,生死与共,在很多年前的那天以后就是一个事实了。   “吃?”   “嗯。”   怀素纸把包子抵过去,很贴心地撕了底下的那张纸。   江半夏尝了口,同样觉得好吃,却没有赞美,转而说道:“神都不错。”   “是不错。”   怀素纸依着她的话,放眼眺望。   神都的地势是中间高而四周低,形如山峰,高如层云的通天楼即至高处,亦是神都大阵的阵枢所在。   谈判当中的一个重要条件,是中州五宗将神都大阵完整的交出来,并且同时承担相应一切支出,为期百年。   以及那片黑色宫殿群,在更名为元始天宫后,中州五宗门中的长老弟子必须尽数退出,在神都中令择一地,唯有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得以例外。   正是像这样的事情太多,谈判才会来得那么漫长。   “随便走走?”   “好。”   两人没有牵手,只是肩并着肩。   大概是寒风凛冽的缘故,她们的肩膀不时会依在一起,很长时间都不分开,却又在某刻突然要保持距离。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违背天意。   行至某座凉亭,风雪莫名而大,两人便停了下来。   “春天快到了。”   怀素纸的声音里若有所思。   江半夏嗯了一声,说道:“冬天来了,春天本就不会远。”   最冷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   怀素纸望向远方世界,看着那些绵延不散的密云,忽然问道:“如果春天就是不来呢?”   江半夏微怔,然后莞尔一笑,洒然说道:“那就不来。”   任长夜再低气温。   任未来存在哪个可能。   只要你我仍能相拥,又何惧骤变?   她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怀素纸听懂了。   “但春天终究要到了。”她的声音里有些复杂。   江半夏嫣然笑着,在风雪中偏过头,对她说道:“所以你我得抓紧时间,赶上这最后一程的旅途,不是吗?”   PS:末尾那几句是张国荣的最冷一天,冬天和春天那一句大家都应该知道的。   然后然后然后。   连放三天假是真tm的爽啊!   今天两更,明天两更,后天两更,直至完本都要两更- 第八十四章 拥吻   “所以……”   江半夏视线落在那个银色的丸子上,有些好奇,问道:“你怎么就这样子了。”   一袭白裙,青丝似雪。   这时候的怀素纸本该极尽清冷,茕茕孑立,有与世疏离诀别之意。   然而所有的这些,都随着那蓬松可爱的丸子存在而变得淡了。   清冷依旧,疏离却淡。   甚至有种毫无道理的青春可爱。   与……小时候多少有些像了?   早在见面的第一时间,江半夏就想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再见的第一句话不该如此小,便耐心忍到了现在才开口。   怀素纸随意说道:“怕你非要给我绑麻花辫。”   江半夏微微挑眉,不悦说道:“你是觉得我给你绑的麻花辫不好看?”   “是好看的。”   怀素纸说道:“但主要是我的原因。”   这句话当然是在说自己长得好看。   江半夏看着她,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你变了。”   怀素纸说道:“是吗?”   “如果是以前的你,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   江半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至少不会在我面前说。”   怀素纸说道:“可能是尘埃落定,不用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所以多少变了一些?”   “有理。”   江半夏轻轻点头,与上课时赞赏学生的回答很像。   下一刻,她的话锋倏然一转,声音微沉问道:“所以真的不好看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好看。”   江半夏这才稍感满意,很自然地牵上徒弟的手,往亭外走去。   不知何时,她的手上多出了一把大黑伞,在这片素白的天地当中,撑开。   神都固然人潮汹涌,但其中亦有清静之处。   两人渐行渐远,将人海抛在了身后,兜兜转转之余,竟是去到了那处冬日静湖。   所谓的那处,即是上次她们无视中州五宗诸位掌门的目光,堂而皇之在神都约会的那一次。   好像过去也没几年时光?   那时盛夏,如今暮冬,景色自然不同。   怀素纸没有再像当初那样,在湖边长凳无聊坐下,而是迈步走向早已结冰的湖面。   冰湖承着厚厚一层雪,却不是食尽鸟投林般的景色,有莲蓬在风中骄傲伫立。   江半夏早已松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怀素纸,只见她弯下腰半蹲在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那被冻住精魄的莲蓬给摘下来。   “在想什么?”   “想从前。”   “嗯?”   怀素纸看着那一株莲蓬,看着堆在周围渐高的积雪,说道:“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了。”   江半夏闻言微怔,眼里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怀念。   话里指的那个时候,无疑是两人在死人堆里相遇的时刻。   “有一个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里带着些迟疑,慢慢站起身来。   江半夏始终为她撑伞,轻声说道:“什么问题?”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长生天峰的方向,说道:“你刚从死人堆里把我带出来,让我洗过澡吃过饭后,在路上遇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还记得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听着这话,江半夏终于想起了从前,说道:“我准备给你买一根冰糖葫芦,但你拒绝了。”   怀素纸收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难得有些好奇,问道:“如果当时我没有拒绝,你还会收我为徒吗?”   “啊?”   江半夏怔住了。   她神情复杂至难以言喻,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怀素纸,说道:“你到底在说啥啊?不该是脑子坏掉了吧?”   怀素纸也不介意被说是白痴,随意笑了笑,说道:“就是好奇。”   “答案就是和那一串冰糖葫芦没有任何的关系。”   江半夏笑不起来,墨眉微微蹙起,摇头说道:“我要收你为徒这件事,是我早已定下来的想法,若是一个人的想法因为一串冰糖葫芦而改变,未免太过无稽了些。”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对。”   “但可能这世上或许真有这样的人和事。”   她微笑说道:“我就是随便说一句,不用当是一回事。”   江半夏翻了个白眼,语气像极了某个小姑娘,如出一辙般的埋汰。   “你要我把这事放心上,当作是一回事,那我也做不到。”   “也对。”   怀素纸认真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一番无稽的闲话过后,两人之间却没有生出正在尬聊的感觉,气氛反而是变得随意了起来。   “你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在想这些莫名其妙的白痴问题?”   “病了,只能卧床,闲来无事难免多想。”   “我以为你会想一些更现实的问题。”   “比如?”   “你与我的约定。”   “……你想我一直在病床上起不来?”   “意思是你现在放弃了装病?”   两人在冰湖上散着步,踩着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很是随意地说着话,话里是有的没的愉快的不愉快的诸多事情,漫无边际。   怀素纸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近乎吝啬言语的程度,在这场闲聊中却表现得很积极。   江半夏作为岱渊学宫极负盛名的教授,与她算得上是相反,但她的确也不擅长与自己的徒弟进行沟通……然而在今日她也变得意外了起来。   这种认真很难形容。   就像是两人即将分别的时候,前者祝福后者,言称杀人愉快,后者则是坦然回应努力争取,流露着一种独特的笨拙意味。   她们都不是笨拙的人。   所以她们都很珍惜这样的笨拙。   直至风雪微散,天开一线时,两人才结束了这场散步冰湖上的闲聊。   江半夏回首望去,只见一路走来落下的脚印,都已被风雪淹没。   她看着这一幕画面,起初有些高兴,紧接着又陷入了沉默,最终毫无疑问的失了心情。   怀素纸大概猜到了她的想法。   如果说脚印是两人留下的关于曾经的注脚,那江半夏很高兴这段师徒关系中的隐秘不为人知,只是当这些真的消失无踪,散于天地的时候,她却又止不住的为之心疼惋惜。   真是矫情啊。   “师父。”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雪云未散。   阳光自那一线缝隙中倾洒而下,落在神都城中映得万千微雪泛起金黄,画面颇有几分神圣的意味。   “怎么了?”   江半夏不再怅然,敛去心神,转身望向徒弟。   就在这时。   她被不由分说地拥入怀中,紧紧抱住,狠狠亲住。   刹那间,一切思绪都已远去去。   唯余眼前一人。   天地就此一人。 第八十五章 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唇舌难分,于是不分。   随着渐行渐入渐深,曾经在风中伫立的那把大黑伞,静悄悄地晃动了起来,堆在上面的积雪开始颤抖着落下,带出淡淡的声音。   就像某位女先生正在被撬开的牙关。   连声音都像极了。   也不清楚是衣裳之间的摩擦声,还是别的什么。   风雪中的阳光愈发清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黑伞下的那些轻微的声响终于消失了。   怀素纸微仰起头,抬手将微乱的发丝理至耳畔后,视线落在前方,神情宁静。   江半夏的神色同样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遇到,唯有往极细微处去看,才能找到那些如若错觉般的微颤。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补了一句话:“之前在学宫的时候,我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了,所以你不用提醒我正在做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显得理所当然。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为什么?”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伞外的清丽世界,说道:“因为很麻烦啊。”   “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些什么。”   她刻意没去看江半夏,因为不想让人恼羞成怒,轻声说道:“无论安慰还是开解都太麻烦,需要说很多的话,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做比较方便。”   江半夏听着这话,很难不生气,似笑非笑说道:“看来你不只是忘了尊师尊重这四个字该怎么写,连适可而止也忘得一清二楚。”   怀素纸不说话了。   又不是白痴,她怎会听不出其中的恼怒,再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多少有些自找无趣了。   她终究是徒弟,该让的时候,理应是要退让的。   “我饿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诚恳。   江半夏闻言,不假思索说道:“原来你刚才还没吃饱啊。”   话音方落,怀素纸怔住了。   江半夏也怔住了。   这句话来的太过自然,她根本没有想过便付诸于口,故而无比突然。   她眼神微变,心中已然生出无限悔意,想要说些什么来解释回避,可是微张着嘴,却半晌过去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怀素纸终于回过神。   “嗯。”   她转过身望向江半夏,微笑说道:“是的,师父,我刚才还没有吃饱。”   江半夏沉默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神都最近比较流行涮羊肉,街上开了很多家新店,应该很适合这个天气吃。”   “那就吃这个。”   江半夏若无其事般缓声说道,心绪已渐平复,不再如前紧张凝重甚至焦虑。   只是当她回想起之前的那些话,想起被徒弟不容拒绝地抱住,以及发生那些更不能言喻的事情,还是觉得这一切太过荒唐。   她确信自己还是自己,不曾换做另外一个人,为何却在这件事上……毫无还手之力?   这真的很没道理。   无论境界还是身份,她都理应要在这场较量当中占据上风才对,不该沦落至如此境地。   江半夏不得其解。   “该走了。”   怀素纸牵住她的手,说道:“不是饿了么?”   江半夏嗯了一声,很浅。   怀素纸不再多说下去,主动撑起那把大黑伞,往繁闹处走去。那天她和虞归晚想要吃酱大骨,寻寻觅觅无踪后,唯有各自离开。   如今已有数十日未曾见面了。   在她生命中占据重要地位的那些姑娘,不管是基于何种原因,都恰好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她,留出了一段无人理会的空白时光。   让江半夏不必再像上次同游神都,多有尴尬。   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巧合。   ……   ……   涮羊肉与火锅的区别,怀素纸始终不知道。   她和江半夏挑了一家干净的店铺,如寻常客人那般落座,然后等待,继而举箸。   在这顿饭里,两人与过往最大的不同,并非是彼此关系变化后带来的亲昵,而是她们都会下意识地去看周围的人。   不是警惕,而是一种审视。   以一座城市为宗山,这是一件过往修行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唯一可以用来参考的是前皇朝管理国都的经验,但宗门与皇朝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故而这座崭新的神都必然存在同样崭新的问题,需要及时地去修正和处理。   她们作为神都的主人,元始宗的掌权者,对此具有天然的责任感。   羊肉过半时,江半夏放下筷子,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准备什么时候正式接过掌门的位置?”   是的,直到如今怀素纸依旧不是元始宗的掌门,哪怕所有人都认为她是。   “不着急。”   怀素纸的声音很随意:“剩下的都是名义上的繁文缛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举箸夹起一块羊肉裹满麻酱吃下,眼眸里露出惬意的感觉。   接着她说道:“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人们对这些事情已经麻木,没有必要着急。”   江半夏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便不再追问。   怀素纸却没就此停下,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等到南离醒过来的那一天。”   江半夏眼神微黯。   太多人为这场战争付出了沉重代价。   或是客死异乡,或是长睡不醒。   想到南离沉睡之前承受的那些痛苦,与沉睡之后仍旧挂在眉梢的担忧,她根本无法平常对待。   “你想让南离当掌门?”她问道。   怀素纸嗯了一声。   江半夏看着她,摇头说道:“等南离醒来的那天,不见得还愿意忙这些事。”   怀素纸说道:“我想到时候的元始宗,是不需要她日夜操心的,而且我作为她的师姐,在她拜你为师后尚未送过她礼物,总该要补上一份的。”   “元始宗的掌门之位应该算是一件不错的礼物。”   她侧过头,望向风雪散尽后的神都,声音温暖说道:“南离会喜欢的。”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我没有意见。”   以元始宗卧底的身份潜入中州五宗,成为长歌门事实上的掌门,随后在战争的前夕成为道盟之主,又在战后成为元始宗的掌门真人……   这无疑是一段传奇至极的经历。   哪怕再过万年,南离的名字也不会被人遗忘,将会是每一个内鬼的最终追求。   以此殊荣作为礼物,不可谓不尽心。   怀素纸认真说道:“谢谢。”   谁也想不到,元始宗的下一位掌门就这样被定了下来,再无变更可能。   “没有什么好谢的。”   江半夏微微摇头,平静说道:“你是掌门,你想让谁当掌门都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如今的元始宗为道盟九大宗之一,门规较之过往已有不小变化,但无论变得再如何多,门规里也没写着不让隔代指认。   但谁也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   又或者说,若真有人试图隔代指认,那就代表元始宗又一次走向了分崩离析。   “和你当然有关系。”   怀素纸认真说道:“南离不只是我的师妹,还是你的徒弟。”   ……   ……   吃过涮羊肉,时过正午,两人准备离开神都。   神都虽大,多有景致,终究不如天地大。   既然是最后的旅程,当然不会也不该局限此一地。   怀素纸伤势未愈,那一天直面沉舟的四剑也都遭遇重创,至今仍在温养当中,不知何时才能重归完好。   于是她们无法再像过去,并肩侧着身子坐在云载酒上,把一切世俗喧嚣丢在身后。   关于这个问题,怀素纸早已有过思考。   她提前准备了一艘飞舟,好让沿途宁静,却没想到江半夏做了一件……让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的事情。   神都禁空,无论飞剑还是遁法乃至于飞舟,在未经允许前都不能动用。   故而这一幕发生在神都之外,奔流大河之畔。   “这是什么?”   怀素纸看着前方画面,声音微沉问道,眼神复杂。   “啊?”   江半夏微微一怔,不解说道:“难道你忘记了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没有忘记,但你真的需要忘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半夏再也忍不住了,痛快高兴至极地笑出了声,连泪花都笑出来了。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你现在笑得就像是街头巷尾里的大妈。”   这不是诋毁,是她发自内心的判断。   “嗯。”   江半夏好生艰难地敛去笑声,眼角眉梢的笑意依旧止不住,声音微颤说道:“我尽量忍住不笑。”   怀素纸懒得理她,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落在身前那把奇形怪状的飞剑上……还是无法平静。   是的,这飞剑很不寻常。   不寻常在剑身上设有护栏。   在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曾在某天深夜与江半夏有过一段倾诉,担心飞剑飞得太高自己害怕,不小心摔下去。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或许可以在飞剑设下护栏。   这是当时的怀素纸的真实担忧,亦是前世残留的眷恋余思。   她甚至还记得,江半夏听到她的担忧后的一切反应,是哑然失笑再轻声温柔安慰。   于是她得以勇敢,往悬崖外踏出那一步,将滚滚红尘抛至身后,自此海阔天空。   她以为一切都已成过去。   又怎想到在多年以后的今天,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眼前,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方式。(注,第二卷,第八十七章)   ……   ……   愿与不愿,怀素纸终究还是踏上了那把飞剑。   说是一道飞剑,事实上更像是一块门板。   两个人站在上面稍显拥挤,却也还好。   正值风雪散后的晴朗天,天地一片清丽,很是好看。   怀素纸问道:“去哪?”   “很多地方。”   江半夏的手搭在栏杆上,感受着这种前所未有的御剑,轻声说道:“先去东安寺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问为什么。   东安寺是故地。   在很多年前,她自北境归来,与她在东安寺中有过一次交手。   那时候她眼中的世界还很朦胧,不知该往何方而行,想着要不虚此行,活得尽可能地绚烂一些。   于是她不仅与那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前皇朝皇子为敌,还在翌日清晨站出来,为东安寺之存灭直面中州五宗,发生了好大的一场冲突。   一念及此,她无法不回忆起远在北境的谢清和。   江半夏也想起了这个小姑娘。   师徒二人沉默。   “当年我与谢清和走过很多地方,她最初给我的印象不如何,让我再次坚信楚瑾……”   话至此处,江半夏沉默了会儿,情绪起伏得很明显。   怀素纸明白这其中的感受。   就像她和南离一样。   再多的爱与恨,再如何强烈的感受,在死亡面前都渺小如尘埃。   江半夏继续说了下去。   “事实已经证明,我当年的那些感觉是错的。”   她想着清都山的那对夫妻,认真说道:“谢清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怀素纸想着那天清晨,被泪水打湿的胸襟,想着那些哭着说出来的话,轻声说道:“嗯。”   “所以……”   江半夏安静片刻,想要把那些早已想过很多次的话,比如早日完婚,再比如关于未来的美好希望与寄托,尽数付诸于口……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够说出来。   如今早已不是从前,她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   她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苦涩,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她轻声说道:“重铸山门,再续传承,战胜中州五宗。”   怀素纸没有说话。   随着话音落下,江半夏心神渐渐轻松,不再如有重担。   “甚至一切比我想象中的最好还要更好。”   她脸上的笑容多出几分动人的光泽,无比骄傲:“我这一生所求皆有所得,哪怕前半生颠沛流离,终究也是圆满的,是称得上美好的。”   怀素纸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不语,心想真的是这样吗?   江半夏顿了顿,旋即自嘲一笑,说道:“但我其实还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不满于此。”   怀素纸还是没说话。   以贪心论,她大概是这个世上最为贪心的那个人,哪里有资格在这种事情上说话呢?   “我现在的贪心很简单。”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微笑问道:“可以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吗?”   PS:Day0   章节名是一首歌,中岛美雪的,这里没用原曲的意。 第八十六章 何如来此看师眠   怀素纸安静平静后,问道:“永远是多远?”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往剑外伸出左手,要去握住那如丝似缕般的缥缈云雾。   “永远就是……”   江半夏知道她此时的情绪不好,心里有些自责,但终究还是没有因此改变主意,便打断了自己的话,微笑说道:“你不应该先问是怎样的一个谎言吗?”   怀素纸当然不想问。   准确地说,她理都不想理这句话。   她说道:“无论是怎样的谎言,终究只是一个谎言,我不认为你我之间必须要存在这样的一个谎言,所以这件事没有再提的必要。”   江半夏想了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必然要吵架。   怀素纸总爱说她喜欢吵架,殊不知自己才是最爱骂人的那个,还喜欢把责任推到她的身上。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   但她和她剩下的时间却不多了。   要是在这时候再像过去那样吵架,吵得面红耳赤,吵得相对无言,那这段最后的旅程未免太过遗憾了些……何苦如此。   如今回想起来,她多少有些后悔过去吵过的那些架,只不过当她想到深处,又觉得没有吵过那些架,反而才是一件真正让人遗憾的事情。   无论好坏,这都是她们的过去。   不久后,飞剑破云而下,与天光一并降落在东安寺外。   数年时间过去,当初怀素纸杀人留下的那些痕迹,早已被时光抹去。   此间与神都颇有距离,应是数日时间未曾下雪,山林间偶见留白,往深处望去则是可见淡淡青色,是春天即将到来的信号。   怀素纸还在想着先前的事情,不愿与江半夏闲聊,径直往东安寺走去。   江半夏随之而行。   东安寺作为人世间颇有名望的佛寺,出过孤闻这般人物,香火早已鼎盛,如今却更上一层楼。   这当中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怀素纸。   在她剑斩真仙,入主神都后,东安寺本来尴尬艰难的处境瞬间一变,在禅宗与正道当中都得到了额外的尊重,地位愈发超然。   东安寺如今最为明显的变化即是……人多。   人那是真的多。   怀素纸与江半夏入寺后,放眼望去都是人。   寻常平民自然很多,修行者亦多,两者都不见得虔诚,却偏偏往此间来。   对怀素纸来说,这一幕画面颇为熟悉。   当年她在万劫门中,与姜白携手走过的前朝历史中,见过很多相似的画面。   “禅宗必然另有打算。”   江半夏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要早做准备。”   怀素纸嗯了一声。   就像江半夏在阴府的事情上不方便开口那样,她这一世落在禅宗上面的因果颇重,彼此之间交情深厚,处理起来的确很麻烦。   她平静说道:“只要不生事,那便是相安无事。”   这句话是假的。   怀素纸十分清楚,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废人,根本没有办法动手,甚至连能活多久都是一个未知的问题。   就算元垢寺和阴府真要出问题,解决问题的人也不该是她。   江半夏隐约猜到她的想法,只是不够确切,没有多言。   接下来两人拾阶而上,与东安寺的好几座佛殿擦肩而过。   其中一座殿里,有僧人慈眉善目却不讲经而讲从前,将孤闻与怀素纸的半师之谊当作典故讲出,引起了好一阵惊叹声。   直至正殿,沿途的人群都颇为密集。   怀素纸看了一眼殿内的那尊佛像,想着元垢寺里流淌着血泪的那一尊,道心隐有不安。   但她很快抹去了这一道阴影,转身准备深入东安寺内部,欲要牵起江半夏的手时……却发现后者已经先她一步。   “你很熟这里?”   “谈不上,但也还行。”   江半夏将那尊佛祖尊像抛在身上,随意问道:“你忘了我在这里做过什么了吗?”   怀素纸沉默不语。   片刻之前,她是真的忘了。   暮色的名声之所以狼藉,是因为黄昏曾在修行界做过很多事情……与鲜血流淌有关的事。   其中一件就是东安寺的塔林崩塌。   “我不喜欢和尚。”   江半夏漫不经心说道,全然不在乎这里是佛门清净地,肆意至极,轻蔑至极。   怀素纸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江半夏避而不答,说道:“你知道我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吗?”   “是为了你。”   她很自然地开始自问自答,说道:“那次你为了保下东安寺,在岳天那里受了气……”   这里指的当然是东安寺之乱后,怀素纸与中州五宗发生的第一次正面冲突,现在回头再看,意义不可谓不深远。   “我没有在那件事上受气。”   怀素纸纠正说道:“那一次是我赢了。”   江半夏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你是我的徒弟,这世上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岳天充其量就是一条狗,凭什么对你吠?所以我给了他一个教训。”   怀素纸不说话了。   如此这般随意说着,两人踏入东安寺的内部,把喧嚣声抛在身后。   这里的游客身影变得稀疏了起来,多是僧人行走,一片清净。   当怀素纸和江半夏深入清净,走过那条险峻山道后,来到东安寺的最高处后,那间禅室便也落入眼中。   一切还是从前那样。   旧墙黑檐,小楼明窗。   两人在水池前洗过双手,再是步入其中,在窗边挑了个地方坐下,沏茶看书。   阳光自窗外倾洒而入,微暖正好。   怀素纸翻着一本随手拾来的经书,看得很随意。   江半夏没有读经,因为她不喜欢和尚。   故而此刻她坐在一旁,眼里都是怀素纸。   阳光映照下,如雪般的发丝仿若静海,海面上流淌着灿烂的光芒。   江半夏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一句话。   彩云易散琉璃碎。   若是海水,应比琉璃更加脆弱。   想着这个事实,她再一次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你在看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半夏微微摇头,想要说没什么,却又觉得这太假了些。   她想了想,干脆俯身向下,低头在怀素纸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嗯?”   怀素纸墨眉微蹙,偏过头望向江半夏,只见她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端起茶杯,安静片刻后,认真说道:“不要在这里。”   江半夏闻言怔了怔,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僵,然后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怀素纸看着她泛红的耳垂,心想你明显就是知道的,为什么连这也能犟?   “那要我解释为什么不要在这里吗?”   “倒也不必。”   江半夏答的很自然,望向窗外景色。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再让她难堪。   终究是师父。   江半夏忽然问道:“你和姜白是在这里认识的,对吗?”   “准确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神都。”   怀素纸想着从前,轻声说道:“但第一次说话的确是在这里。”   江半夏说道:“第一次见面你就与她相谈甚欢?”   “没有。”   怀素纸摇头说道:“我当时只觉得她行事过分放肆,不知底气从何而来,有种目空一切的骄傲。”   江半夏说道:“像她那样的人,很难不骄傲。”   怀素纸嗯了一声,又道:“但只要深交,便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很随意的人。”   “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与姜白深交呢?”   江半夏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挪到怀素纸的身上,似笑非笑说道:“无论我承认与否,姜白的确就是我的祖宗,而我和她都很喜……很把你放在心上。”   怀素纸看着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你绕这么一大圈,便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从你的反应来看,这很值得。”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乱得很一言难尽,是那种足以让人一脸懵然到目瞪口呆的。   不在乎也好,无所谓也罢,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祖孙啊。   师徒啊。   忘年啊。   都不是什么漂亮的词儿。   “是吗?”   怀素纸不再看她,重新拿起那本经书翻阅,说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江半夏听着只觉得奇怪,说道:“我与姜家早已断绝联系,姜家甚至是我亲手灭门的,我能有什么想法?”   怀素纸说道:“那我为什么要有想法?”   “因为你是一切的起因。”   江半夏敛去笑意,认真说道:“总归是要多想一些的。”   怀素纸心想这是让我担起责任的意思吗?   她沉思片刻,放下手中经书,转身抱住江半夏,亲了下去。   与先前不同的是,她没有任何委婉的意思。   唇贴着唇。   舌尖撬开牙关,无视江半夏的错愕,平静深入,然后交缠。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山风无止境地吹着,时间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冬日隐约西斜之时,两人终于分开。   怀素纸放手,心想师父在这方面真的……很是不堪一击。   大概是因为从前病了太久,咳嗽了太多年,以至于始终气弱?   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   她与她之间的交锋,始终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小楼内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   江半夏衣裳微显凌乱,正低着头。   片刻后,她抬头望向怀素纸的眼睛,强自冷淡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你,关于你说的这件事,我到底抱有何种想法。”   江半夏气极反笑,冷声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一句什么话?”   不等怀素纸开口回答,她直接说道:“那句话是不要在这里!”   话至此处,她显然是已经生气了。   “嗯。”   怀素纸神情如常,若无其事说道:“是的,我的确说过,所以这是我对我想法的一个证明。”   “我不在乎你和姜白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她说道:“若是世人对此存在看法,无论是怎样的看法我都会尊重,而尊重不代表我要接受,这就是我的想法。”   江半夏越听越觉得荒唐,说道:“真是胡言乱语,这到底哪里是一回事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怀素纸的视线已然落在她的唇上。   江半夏想着先前那些画面,想着那些一败涂地,心中仍有余悸。   那些滋味当然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每当她想到自己毫无还……舌余地,偶尔想要奋起反抗,却在转瞬间被镇压下去,什么都做不到,如此繁复循环后,很难没有情绪。   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羞。   换做四个字来说,即是耻于为师。   这般想着,如何能不心有余悸?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喜欢吗?”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问的很认真。   江半夏下意识想要说不喜欢。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   江半夏抿着唇,声音变得很轻:“还算喜欢。”   怀素纸神情不变,继续说道:“我想和你做更多的事情。”   说这句话时,她无论语气还是别的什么都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江半夏却怔住了。   只是刹那,她的双颊瞬间滚烫,热得已经过分。   当她感受到自己的变化,本就未曾平静下来的心情,再次激荡了起来,便说了一句话。   江半夏认真说道:“今天的太阳实在太好,天气有些热。”   是的,此间阳光正盛。   然而……正值暮冬,禅室位于高山,虽无风雪,亦是深寒。   怀素纸没有失笑,很认真地把师父抱入怀里,说道:“可以吗?”   江半夏似乎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怀素纸轻声说道:“只是觉得明明可以做却不做,是一件很让人遗憾的事情,我和你之间已经有很多遗憾了,不想再有更多。”   江半夏心想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呢?   她抿住下唇,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紧接着,她担心怀素纸没有听见,很认真地再说了一个字。   “好。”   “我能听到的。”   怀素纸轻笑出声,很高兴。   江半夏说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怀素纸问道:“是什么?”   江半夏让她松开双手,然后与她对视着,一字一句说道:“不能在这里,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   怀素纸也怔住了。   半晌过后,她才是醒过神来,眼神复杂至极地看着江半夏,一脸荒唐质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在这里了?”   PS:Day0,这里指的是二更天数。   标题同样不是原意,用在这一章上面,主要是应在师父纠结睡觉这件事上。 第八十七章 朝花夕拾   “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偏要挑在这里和我说这样的话?”   “……因为刚好说到了呀。”   “哪有什么如此恰好的刚好。”   “为何不能有?难道我和你聊天还要处心积虑吗?”   “怀素纸,你在过去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所以我怀疑你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我只觉得您现在想要与我吵架,师父。”   “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只能证明你本来就不想要好好说话。”   “您这就是在强词夺理。”   “道理本就在我这,何须强词夺之?”   师徒二人的声音不断响起,双方的语速越来越快,前言接后语,下意识地强硬甚至执着。   片刻之前,那些曾经有过的旖旎气氛,早已随着两人的越发激烈的探讨声而消散无踪,剩下的都是过去的她们最为熟悉的……相处方式。   冬日洒落的光芒穿过淡渺云雾,不再无限灿烂,转为温暖的淡红,晕染人间。   时间如此无声流逝。   某刻,江半夏忽然停了下来。   怀素纸的话音随之而静,两者之前后,几乎不差。   “为什么不说了?”她问道。   “没有为什么。”   江半夏的声音很柔和,几分随意:“只是觉得自己作为长辈,没有与你无意义争吵的道理,作为表率理应珍惜时间,行谦让之事,仅此而已。”   怀素纸说道:“比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依旧如常,声音却多了凝重。   江半夏看着她,微微笑着,什么都没有说。   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争吵,斗嘴。   无言的亲。   仿佛她先前的所有不敌,都是因为她真的在谦让,并非怀素纸是真的了不起。   片刻的安静。   禅室内响起一道声音。   “幼稚。”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毫不留情说道:“自欺欺人。”   江半夏的笑容微微一僵,神情强自不变,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怀素纸漠然起身,开始把拿来的书放回原位,淡然说道:“禅宗最是喜欢讲究来世,以此作为不可拔之奢念,好让信徒虔诚渡过今生,受一切苦。”   江半夏不笑了。   她看着怀素纸的侧脸,有些生气,心想你这未免太不尊师了些。   是的,她这一切表现都是为了赢得这场争吵,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而怀素纸此刻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幼稚,还是自欺欺人这四个字,都有掀桌的味道。   “然后呢?”她声音微冷说道。   怀素纸没有回头,说道:“师父你不信佛,却有高僧之风。”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此言何解,何以是高僧?”   “禅宗有一门很出名的修行。”   怀素纸将最后一本书放好,转身与江半夏对视,神情真挚说道:“此修行名为闭口禅,求的是坚定不移之执着,师父您在这方面的修行,当属举世无双,自是高僧。”   这说的分明就是嘴硬了。   听完这句话,江半夏没有表示,只是沉默。   怀素纸坐回她身边,问道:“生气了?”   江半夏一言不发。   怀素纸心想你果然爱犟。   她没有着急,更不曾因此失措,很自然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扰乱禅室的清净。   紧接着,她牵住江半夏的手,起身往外走去。   江半夏微微一怔,好生不解地看着怀素纸,心想你怎么敢若无其事地挽起我的手?   她抿住下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随之而行。   如果她这时候拒绝了,非要留在原地不动,那不就证实她真的在生气了吗?   离开禅室,借着尚未昏暗的天色,两人开始在山间行走。   这条路怀素纸还算熟悉。   当年中州五宗在人间掀起风波,让滔滔人潮扑向东安寺的时候,她在那间禅室静坐闭关的途中,走过不少次这条山道,权当散心。   旧路重拾,再见旧时风光,心情随之而旧宁静。   怀素纸开始了一场没有回应的谈话。   “我一直不喜欢杀人,唯有那次是例外,不仅是大势所趋,亦是我难得动了杀意。”   “事实上,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杀太多的人,死在我剑下都是道盟的人。”   “南离当时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我过分心慈手软,我没有开口反驳她。”   “其实我想过怎么反驳,让她说不出话来。”   “那句话很简单,大概就是连你现在都不爱杀人了,我又怎能做得到心狠手辣。”   “我没有说,所以南离嘲讽了我很多句。”   江半夏静静听着,还是不说话,还是没有表情。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面容精致如瓷娃娃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继续说了下去。   “你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其次则是我当时住在那间禅室,总是面对着那些佛经,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慈悲的念头。”   “因为那些佛经一直在对我说,看见生灭,不得解脱。”   “人生在世,谁都有一个愚蠢的时候,你有我有,天地万物皆有。”   “何必以一时之愚蠢定一世之生死?”   “得此念想后我走在山道上,看花草树木崖石水云,越发觉得剑不必去尽,势应有所保留。”   “最终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江半夏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怀素纸也不介意,神情自若,说道:“和你聊这些过去,不是为了证明禅宗之法亦有可取之处,只不过是单纯想要告诉您,其实我们在这些真正重要的关键抉择上,是极其相似的。”   江半夏险些没能忍住,直接翻起一个白眼。   她心想到底谁和你像了?   事实上,直到今天她还是无法理解,不明白怀素纸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人。   是的,她不曾对年幼时的她灌输仇恨,更没有将自己这位徒弟视作为复仇或者复兴的工具……但这终究还是没道理的。   中州五宗有太多的蝇营狗苟,有太多见不得天光的肮脏,有太多令人心生厌恶的血泪。   身为元始宗的未来掌门,怀素纸在行走人间的时候,出于自身立场的天然缘故,理应对中州五宗产生厌恶,日积月累之下凝作仇恨。   这是江半夏设想过很多次的未来。   然而这样的未来,却不曾真的到来过。   而这正是她最喜欢怀素纸的地方。   不与世事同流。   这般想着,江半夏好不容易忍住了那个白眼,还是一句话不说。   怀素纸最后说道:“所以我们一直吵架是有道理的。”   “人最讨厌的永远都是自己。”   她说道:“你我都清楚自己有多么的愚蠢,是如何的不可救药,便不希望另外一个自己重蹈覆辙,在一条死路上狂奔。”   江半夏没有说话,有些茫然,心想怎么就说到这里了呢?   虽是如此,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吵架的原因之一。   她想了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沉默,不再执意装聋作哑下去,修所谓的闭口禅,说了一句话。   “我可没觉得自己像你。”   话音落下,怀素纸停下脚步。   斜阳映照着山道。   一片红暖。   她偏过头望向江半夏,神情认真说道:“是的,您当然不像我。”   江半夏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怀素纸莞尔一笑,说道:“因为我可不会像你这般不堪一击,只是随便一亲,便喘不过气来。”   ……   ……   “怀素纸……你想死吗?”   “当然不想。”   “不行,你必须要想。”   “那就死在你能胜过我的那一天。”   “你真以为我不是你的对手?”   “不是我以为,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荒唐!我何时在与你说那些荒唐事了!”   “难道不是吗?”   “……怀素纸,事到如今,我有一个秘密必须要告诉你了。”   “什么秘密?”   “其实我一直在利用你,你只不过是我铲除中州五宗的一件工具,仅此而已。”   “然后呢?”   “你不只是一件工具,更是一枚果子,而我很快就会吃掉你。”   “那你觉得我尝起来还算甜吗?”   江半夏不说话了。   这她还能再说些什么?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落入真真无言以对的窘境。   过往哪怕是被怀素纸当面怒骂,也不会有损她的心境,让她这般模样。   她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那句心里话。   “你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   ……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但绝大多数都是用以搪塞的虚假言语,唯有一个是真的。   那个答案很清楚。   怀素纸希望这场最后的旅途是愉快的,开心的,毫无阴晦的,一片明媚的,别有意趣的。   清晨时分的那个包子,漫步积雪覆着的冰湖,禅室里的喜欢与否,再到想要更多以至于被曲解为……白日宣淫,都是她做的努力。   连这些都做了,那再多说几句从前不会说的话又怎么了?   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吧?   ……   ……   江半夏也是这样想的。   她希望这一趟旅途是愉快的,开心的,不留遗憾的,所求皆有所得。   于是她为此做了很多事情。   是朝花夕拾。   过往怀素纸说过的那些话,要做的那些事情,她很认真地提前进行了准备,那把奇形怪状地飞剑即是明证。   她还要和她走过当年走过的一切路,是神都的那座冰湖,是第一次正式交手的东安寺,是这世上的很多很多地方……   她很认真地放下了师道尊严,在没有被迫的情况下,近乎勇敢地亲了一口自己的徒弟……哪怕只是亲在脸颊上,这也是她前所未有的选择了。   至于其中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让她不像过往人生中自己的话,亦是她的努力。   这多少有些笨拙。   但她不后悔。   人生最后,还能再有这样一次幼稚的笨拙机会,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   ……   ……   夕阳已然下山。   余晖映出群山的轮廓,在天边留下最后的深红,与夜幕繁星心照不宣。   怀素纸和江半夏都已明白对方的心意。   两人坐在悬崖上,静看天地。   “很甜。”   江半夏的声音突然响起:“比我想象中的要甜很多,所以我很喜欢。”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也很喜欢。”   听着这话,江半夏想到了一句更加荒唐的话,开始了迟疑。   “怎么了?”   怀素纸轻声问道,微微歪头,望向她。   江半夏心想这可是你自己开的口,可不能怪我。   她说道:“我尝起来很甜对吗?”   怀素纸微微一怔,隐约猜到她要问什么,还是嗯了一声。   “那……”   江半夏避开徒弟的视线,认真地看着天边,声音轻到极点:“我和……比起来……呢?”   也许是晚风过于喧嚣?   话里的某几个字变得模糊不清,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怀素纸理解的那个意思。   这是一个愚蠢却又困难至极的凶险问题。   她想了想,说道:“不知道。”   江半夏微微挑眉,显然是不满意。   怀素纸看着她,没有心虚与怯弱回避,说道:“所以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江半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句话真的很……一言难尽。   “可以吗?”怀素纸问道。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用鼻音嗯了一声,有种自暴自弃的感觉。   要亲就亲。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难道她还会莫名其妙地拒绝吗?   这般想着,怀素纸却没有立刻付诸于行,而是很认真地说起了话来。   “待会儿你不要愣着,更不要像之前那样子紧闭牙关,尽量和我纠缠起来,是纠缠,不是用舌尖抵着我,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我给挡出去……”   “你给我闭嘴!”   江半夏羞愤至极,寒声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的师父啊?你还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徒弟啊?”   怀素纸当然都记得。   于是她很老实地不说话了。   江半夏转过身,背对着她深呼吸了一口,再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为此再愤怒生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中忽有声音响起。   很轻,很淡。   细不可闻。   落在怀素纸的耳中却再是真实不过。   “好了……我都记住了。”   江半夏没有回头,眼帘微垂。   声音微颤。   就像一朵即将盛开的花。   PS:Day0 第八十八章 欺师灭祖   夜色下的悬崖一片安静。   繁星不显,为飘来的乌云所淹没,星光愈是黯淡。   也许是这个缘故,也许是别的缘故,坐在悬崖上的那两个人,身影渐渐被模糊成一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肯分开。   直到乌云远去,天地随之一片清明时,她们的身影才是分开。   风中隐有声音响起。   “我很厉害吧?”   “难道你没发现都是我在让你吗?”   “你又何时让了?”   “从一开始到最后,我都在让着你。”   “你意思是我不厉害?”   “与之前的你自己相比起来,当然是要厉害的。”   “……怀素纸,你知道你今天说话到底有多么的放肆,多么的荒唐吗?”   “那我觉得还好。”   “还好?”   “嗯。”   “何以见得?”   “东安寺出事那天,我与南离演戏,她想着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与我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至今的话,与那句话相比起来,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什么话?”   江半夏盯着怀素纸的眼睛,眸子里满是狐疑,不相信的很显然。   她当然知道南离是怎样的一个古怪的姑娘,因为她曾在北境风中,听到过一句话——不是人妻,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这是心里话。   荒唐也是寻常。   世上还有什么话能比这更为荒唐?   “首先,我要强调一件事情,接下来我只是进行复述,不抱有任何复述以外的意思。”   怀素纸的声音很认真,近乎一丝不苟:“师父,您听懂了吗?”   江半夏有些无语,不悦说道:“直言就是。”   怀素纸回想着当天的那句话,南离说话时的语气神情,犹豫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进行完全的模仿,简单地说出了那句话。   “要不你给我留个孩子呗。”   话音落下,天上流云忽静。   江半夏有些茫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当她看到怀素纸的平静神情后,确定没有听错,于是墨眉微蹙,眼神微凝,眼角流露出一抹极其严峻的意味,形似肃杀。   下一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一句玩笑,再想到自己此刻的变化,心中顿生慌乱,下意识问出了一句很白痴的话。   “那你答应了吗?”   话一出口,江半夏已经痛悔莫及。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用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看着她,问道:“你确定要这样问吗?”   江半夏微微摇头,认真说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怀素纸说道:“嗯。”   江半夏在心里松了口气,连忙跟着嗯了一声。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过话。   悬崖上一片安静。   就在怀素纸准备开口提议离开时,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迟疑。   “我刚才是不是有些不太聪明?”   “确实不智。”   江半夏听着这话,偏过头望向她,认真说道:“与从前的我相比起来,便显得更为不智了,你会因此而心生嫌弃吗?”“不会。”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换做是你遇到一句那样的话,我和你的反应不会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很确定。   以及坚定。   江半夏听得很开心,笑得尤为好看。   她双手撑在地上,双脚在风中一荡一荡,笑着说道:“真是天真白痴一碗汤。”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这碗汤应该是老火汤。”   江半夏好奇问道:“为什么是老火汤?”   怀素纸的眸子里也是笑意,说道:“因为这碗汤从你我认识的那一天开始就在熬了。”   “是啊。”   江半夏有些感慨,说道:“都舍不得喝了。”   怀素纸没忍住看了她一眼,提醒说道:“你刚才已经喝过了。”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不由微怔,接着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羞愤说道:“难道不是你先喝的吗?!”   怀素纸有些无语,反问道:“我有说我没喝过吗?”   江半夏不说话了。   片刻安静。   她忽然问道:“所以……好喝吗?”   “很好喝。”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说道:“很想要喝一辈子。”   ……   ……   在崖边跌落,疾风吹拂衣裳,忧愁仿佛也随之远去。   两人始终执手,向这个人间坠落而去,就像最初相识的那一天。   一起行走在繁华里,尝试着彼此感兴趣的食物,有喜欢的,也有不喜,但总有随之而起的欢声笑语。   夜深人静,客栈再无空余房间,她们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走,在寒冬夜里追着风去的方向,寻到了一片池塘,于是想起从前。   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夜里,有无穷星光自高天之上如瀑倾泻而落,与一根铁箭共同毁灭了长歌门。   翌日清晨时,她们在一座名为浮云的小城相遇,时隔多年后说了很多的话。   那是她们怀念的美好从前,   这本就是一趟没有终点的旅途,自然也不存在任何规划,于是两人说走就走,前往故地。   晨光初现之时,她们依循着从前的记忆,丝毫不差地去到那片故地,却找不到那块池塘了。   怀素纸问了一位过路人,才知道前些年里两位修行者在此大战,毁了很多的风景。   两人不由心生遗憾,又觉得彼此还珍惜着对方,是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   她们没有就此选择离开,留在城中吃过早饭,抱着希冀寻找,幸运地发现那座园林还在,不过是当年的小宗派换了一位掌门。   怀素纸与江半夏仿佛从前,坐上了一艘乌篷船。   风雪又至,天寒地冻。   乌篷船内并无阵法,理应寒冷,却因天地小而让人心生暖意。   在船中,怀素纸抵不过江半夏的再三坚持,终于不厌其烦地转过身,任由后者玩弄自己的头发。   于是,那个由怀云亲手编织而出的侧丸子被吃掉了,换做江半夏最喜欢的蓬松麻花辫。   这当然还是从前。   怀素纸很喜欢这些记忆,但也想要一些不一样的如今。   她思考片刻后,取来一个红泥小火炉,放在船中。   然后她主动问道:“要喝酒吗?”   江半夏微微一怔,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道:“酒?”   怀素纸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仿佛没看到这眼神。   江半夏想了想,准备说不,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饮酒。   下一刻,她突然发现这样做很没道理,于是最终同意。   她问道:“你喝过几次?”   怀素纸回忆片刻,说道:“与南离喝过一次,与清和也喝过,但都不多,很少很少。”   “你想喝什么?”   “……果酒?”   “很可爱。”   江半夏客观点评,转而说道:“等我片刻。”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然化作虚无,待再次出现时手中提着数壶酒。   怀素纸微微挑眉,问道:“这是去哪买回来的?”   “不是买的。”   江半夏神情淡然自若,说道:“是借。”   怀素纸懂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借酒的说法?   紧接着,她又不懂了起来,问道:“为什么你当年不去借?”   她那时候对江半夏喝酒有意见,很大程度的原因是后者为喝酒故,耗费了不少超出规划的钱财,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否则她又怎会要求师父戒酒。   江半夏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当做听不见。   怀素纸看着她,毫不吝啬地重复了一遍。   江半夏无可奈何。   “因为……”   她沉思片刻,认真说道:“我当时想着要以身作则,不能让你染上这种坏习惯。”   怀素纸心想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您是一位魔道妖女,为世人所恐惧的元始魔主,结果你想着让自己的徒弟往好了学?   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荒唐理由?   江半夏知道她不会相信,也没指望她相信,很自然地略过了这个话题,开始介绍借来的酒水。   “这是橘子酒,酒性温和不烈,味道偏甜好喝,应该很适合你。”   “我试试。”   怀素纸没有再执着,让江半夏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正准备入口浅尝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她有些好奇,不解问道:“不用温热一下吗?”   江半夏微笑说道:“酒这种东西,冰镇与温热皆可,各有风味,更多取决于酒的本身,以及彼时的你是何种心情。”   听着这话,怀素纸迟迟没有举杯。   江半夏心想这是怎么了,往那壶酒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异样,问道:“嗯?”   “没什么。”   怀素纸醒过神来,浅浅地饮了一口,认真地感受着其间的味道,轻声说道:“只是觉得自己做的不太对,不应该然让你戒酒到滴酒不沾的。”   江半夏怔了怔,摇头说道:“我倒觉得这样很好。”   “为什么?”怀素纸看着她问道。   江半夏温柔笑着,说道:“与你分别后,在每一个举杯不能饮的夜里,都会让我止不住地想你,一想就是很多年。”   怀素纸说道:“听起来更像是恨。”   说完这句话,她举杯一饮而尽,以为敬。   “是吗?”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也许吧。”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就着这温和的橘子酒,伴着从前或现在的很多话,在乌篷船内直到风雪落尽。   离开之时,天色早已阴沉。   与当年不同。   这一次她们没有离开这种小城,而是寻了一处客栈,要了最好的房间住了下来。   在踏入房间的第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件事。   不是坐下,不是洗漱。   更不是别的什么。   而是布置一座崭新的阵法。   当她们察觉到对方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以后,怀素纸平静依然,江半夏却是双颊微微泛红……也许是酒意散发的缘故?   待阵法完美无缺,不可能出现任何意外后,房间里才有了第一句话。   “我要去洗漱了。”   江半夏的声音很轻,有些微不可闻。   怀素纸嗯了一声。   江半夏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又道:“可能会比较久。”   “最好……”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还是不要太久?”   江半夏有些恼了,没有回头,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神情平静说道:“因为天色不早了,我们应该早些休息的。”   江半夏没想到她能如此直接,咬住下唇,嘲弄说道:“我还以为你也要洗漱呢。”   怀素纸认真说道:“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但前一个比较重要。”   江半夏最禁不住的就是如此。   她不再搭话,羞恼而走。   不久后,房间里有水声响起。   应该是江半夏正在认真清洗身体。   一位大乘期的修行者,道体早已不然尘垢,四时自净,完美无暇。   之所以如此郑重,当然是因为紧张。   怀素纸在房间里的榻子坐下来,看书随意翻出的一本佛经,眼中却全无禅宗真义,有的只是从前。   说是认真,看似平静,然而她又怎会真的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习以为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声远去。   室内灯火昏黄。   江半夏裹着一条浴巾,赤足而行,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怀素纸望向她,只见师父的发丝犹然微湿,在昏黄灯火映照下流露着异样光泽,再是动人不过。   江半夏往床边走去,始终没有看她,说道:“该你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走的很快,回来的不慢。   如果不是房间内有水声响起,江半夏甚至觉得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把自己糊弄了一遍。   怀素纸也到床边坐下。   与师父一样,此刻的她也只裹着一条浴巾。   唯一不同的是,她挽起了自己的头发,露出了脖子。   江半夏看着她粉嫩的耳垂,莫名有些沉溺其中,想要浅咬一口。   怀素纸忽然说道:“师父。”   江半夏醒过神来,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生荒唐,故作平静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怀素纸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什么都可以的。”   江半夏微怔,再也掩不住那些羞意,双颊瞬间红透。   她深呼吸一口,浴巾随之而不断颤动,好不容易才冷静了下来,认真说道:“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是你做过。”   “啊?”   怀素纸无言以对,好生懵然,心想你怎会突然把话往这里说的?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而且在这方面,你本就要比我来得厉害,对吗?”   怀素纸平日里再如何清冷淡然,面对这种问题也不禁有些恼了,说道:“师父,你到底要说什么?”   “错了,达者为师。”   江半夏微微摇头,义正辞严说道:“因此我现在不是你的师父。”   “所以……”   她俯身向前,轻轻咬住怀素纸的耳垂,细声说道:“今夜就不算你欺师灭祖了。”   PS:Day0 第八十九章 江水不歇,素纸已薄   怀素纸很是艰难地听清了这句话。   不是因为江半夏的声音太轻,而是她的耳垂……恰好就是她的不堪之处。   都已经不堪回首了,又哪堪听清?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强行控制着情绪,想要冷静下来说话,却不知自唇间流露出来的每一道声音,都颤抖得尤为动人。   “嗯。”   “嗯?”   江半夏用鼻音嗯了一声,带着些许不解,舌尖在无意识间又一次舔舐,这才稍微松开双手,不再相拥过紧,与怀素纸对视,眼里几分奇怪。   “没什么。”   怀素纸闭上眼睛,回想着刚才的话,认真纠正道:“本来就不能说是欺师灭祖。”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顾不得奇怪,挑眉问道:“凭什么?”   房间内灯火昏黄,光线微暗。   怀素纸脸颊泛起的那些红,便不再那般显眼。   她的声音也然得以平静:“因为你只是我的师父,不是我的祖宗,所以这肯定不能算欺师灭祖。”   江半夏闻言微恼,很是不悦说道:“你这是在跟我揪字眼吗?还是说你想把姜……”   话没能说下去。   因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过分荒唐。   怀素纸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有些问题本就不该回答,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她睁开眼睛,直接向江半夏吻了下去,让那些尚未来得及付诸于口的话,尽数化作分辨不清的含糊支支吾吾声。   砰的一声轻响。   两人倒在了床上,被褥渐渐凌乱,变得到处都是皱褶。   与那不堪受辱而散落在旁的浴巾再是相似不过。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人终于分开。   昏黄灯光映照下,那道将断未断的银桥,来得格外显眼。   江半夏正想要咬断,怀素纸却循着这道银桥再次到来。   就在她为之而慌乱不知所措时,那早已变得熟悉起来的唇瓣,仅仅是与她一触,即分。   “师父……”   怀素纸低声说着,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让身影笼罩住江半夏。   她居高临下看着师父,把那些迷离迟疑与羞涩以及紧张收尽眼中,认真说道:“我很高兴。”   江半夏微微一怔,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觉得这可能太过冷淡,同样认真说道:“我也很高兴。”   说完这句话,她主动伸手抱住怀素纸,将自己的徒弟拥入怀里。   下一刻,江半夏忽然发现了一件很……难以言喻的奇怪事情。   她微微低头,看着那一幕密不可分的画面,脸色变得更加通红,早已蔓延开来的灼热感觉变得更加明显了。   怀素纸注意到她的奇怪,低头看了一眼,同样怔住了。   都是极为骄傲的人。   故而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退让。   于是……也就僵持住了。   哪怕不知羞耻。   “……明明之前也没这样的感觉。”   江半夏的声音压得很低,几近于无。   怀素纸咬了咬下唇,说道:“之前和现在又不一样,不要说之前,刚才也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   过去的她们从未像今夜这般不留余地,都有好好地穿着衣裳。   哪怕是怀素纸年幼之时,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这……该怎么办?”江半夏蹙眉问道。   她在岱渊学宫百年教书百年,其间当然也看过不少相关的书,但真没有哪一本书上面描述过相似的情形。   这般想着,她尝试着再抱了抱怀素纸,发现彼此之间存在的那一层隔阂。   尽管这隔阂柔软宛如团子,但其有坚韧不拔之志,让人着实无法忽视。   怀素纸也没想到过这样的情况。    她不再俯身,回到床上与江半夏面对着面,想了想说道:“好像……没有办法?总不能把浴巾或者衣服捡起来吧?”   江半夏墨眉仍蹙,说道:“是这个道理。”   怀素纸说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江半夏微微摇头,看着她说道:“我想和你更近一些,这样始终隔着一些,而且……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   怀素纸很喜欢第一句话,说道:“那我再想一下。”   话音刚落,她忽然发现有些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不就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哈哈哈哈……”   江半夏已然扑哧着笑出了声。   她看着犹自认真,尚未反应过来的怀素纸,想要说些嘲弄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简单地亲了过去。   怀素纸感受着唇上的柔软,心想自己怎么也笨了起来呢?   “其实这样挺好的。”   江半夏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怀素纸问道:“不觉得刚才那些话奇怪吗?”   江半夏莞尔一笑,说道:“当然奇怪,但比起奇怪的话,我更想我们之间因为有这些奇怪而特别。”   “而且……”   她再次低头,视线落在彼此的胸前,认真说道:“感觉这样也很有趣啊。”   言语间,她挺起腰身很认真地去蹭了一下怀素纸,愈发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   怀素纸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江半夏不抬头,忽然问道:“你知道什么最是相思吗?”   怀素纸的记性一直很好,不需要任何思考,说道:“红豆。”   “错了。”   江半夏抬头,神情认真说道:“是四颗红豆。”   话音一落,她便忍不住地笑了出声,又在笑声中紧紧抱住怀素纸,把头埋在徒弟的肩膀上,享受着那些再好不过的温暖。   怀素纸也不说话了。   长时间的温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内再有声音响起。   “就这样抱着吗?”   “先抱着?”   “不做更多吗?”   “因为师父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很难再有更多的心思,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   “这算不算是坐怀不乱?”   “我现在是躺着,在你的身边,没有抱着你坐着,当然不能算。”   “狡辩。”   江半夏微笑嘲弄。   怀素纸也不与她争辩。   江半夏有些不满了,回想着从前在书上看到过的那些文字,开始付诸于行。   一声轻哼。   怀素纸睁开眼睛,眼里满是错愕。   不知何时,江半夏已然消失在她眼前。   就像是有一道浪潮向她涌来,极温柔地裹住了她的身体,不时溅起的浪花为她带来酸痒的感觉。   她下意识咬住自己的唇,呼吸却还是变得明显急促。   就在她想要还击,不让师父继续嚣张下去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事。   只是瞬间,怀素纸的身体都僵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茫然,睫毛颤抖得厉害。   上呀。   下呀。   是上下呀。   某刻,她再也无法坚持咬牙下去。   一声闷声在房间里响起。   怀素纸下意识地用力,更用力地抱紧江半夏,也不知道是让她停下来,还是别的什么。   约莫半刻钟后,随着一次骤然急促的呼吸,一切归于平静。   海浪退却。   江半夏浮出水面。   她的身上泛着一层如水珠般的细汗,发丝早已凌乱,而那两截带着淋漓水光的指节,就像是最了不起的战利品那般,被她认真炫耀着。   怀素纸艰难地微仰起头,看着这一幕画面,哪里还有什么平静可言。   怎就落得这个境地呢?   明明应该是自己更了不起的。   为何这就一败涂地?   真是羞辱啊!   江半夏的声音突兀响起。   “有点咸。”   她低头尝了一口,仔细思考了一遍,又道:“好像还有点儿奶味……所以这是奶咸?味道还不错,想要再尝一次。”   怀素纸愣住了。   “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啊?”她盯着江半夏的眼睛问道,羞愤至极的声音难掩沙哑。   江半夏不说话了,得意的很明显。   她没有说,但一直都很介意,介意在亲吻时总是占尽下风。   如今难得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如何能不骄傲自得?   怀素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就在江半夏以为她要和自己争辩的时候,她却一言不发,埋头下去。   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有来有回罢了。   她有什么好害怕的?   应该不怕的吧?   江半夏如此想着,暗自做好准备的时候,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妥……因为怀素纸没有停留在她先前停留的位置,而是继续往下,让她的双腿绷得直而紧。   于是。   一切都变得恰好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江半夏的声音里满是慌张,再也看不出半点得意。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不是冷漠。   是在她开口的瞬间,有江水奔涌而至,淹没了一切言语。   唯有滔滔江水声。   ……   ……   “出了很多汗,有些黏了,我们去洗个澡?”   “不只是汗……而且我不想动了。”“那我抱着师父你?”   “好吧。”   江半夏闭着眼睛,声音很是沙哑,透着慵懒的意味。   怀素纸站起身,把师父抱在了怀里,回头简单望了一眼。   哪怕房间内的光线昏暗,一切都不是那么的清楚,床褥上的色泽深浅不一,还是依稀着落入了眼中。   真是狼藉啊。   她走到浴室里,为自己和师父简单地冲洗一遍,然后一并坐进了放满热水的木桶里。   哗啦啦。   水满而溢,沿着木桶流淌落下。   江半夏听着这声音,下意识睁开眼睛,双颊骤然通红。   她想到不久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还是无法平静,还是……很害羞。   怀素纸看着她,毫无征兆地亲了一口,亲得很深,然后问道:“是什么味道?”   “啊?”   江半夏措不及防问道:“什么什么味道。”   怀素纸神情平静,若无其事说道:“我没漱口。”   江半夏哪里愿意搭理这句话,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别过头去,心想哪有问我自己是什么味道的?   怀素纸很高兴,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觉得很有意思。”   江半夏听着这话,面无表情说道:“比刚才还有意思是吗?”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与她争这个东西,把手放在她的身后,指尖温柔拂过,把那些湿了水的发丝并拢起来,挽起成发团。   江半夏很喜欢这种贴心,决定不再计较刚才的话,说道:“我有些渴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也是。”   无论她还是她,都在刚才出了很多水,口渴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喝酒怎样?”江半夏小心翼翼问道。   “好呀。”   怀素纸温声说道:“就刚才的橘子酒吧。”   江半夏有些遗憾,但也觉得可以,懒懒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伸手,从储物法器中取出那些橘子酒,静悬在旁。   她思索了会儿,又觉得这还有所不足,干脆以道法将酒水冰镇。   江半夏眼神为之一亮,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   橘子酒本就是甜的,又经过道法的降温,味道变得更为突出与纯粹,很是适合此时。   酒水漫过唇舌,滑入咽喉里,进入肺腑中,沿途的感觉再是美妙不过。   怀素纸轻声问道:“好喝吗?”   “嗯。”   江半夏顿了顿,话锋骤然一转,极生硬说道:“但没你的好喝。”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不害羞的吗?”   江半夏心想我可是你的长辈,怎么能在这方面扭扭捏捏?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怀素纸望向江半夏,一字一句说道:“你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   江半夏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事情与细节,还是没找到与这句话对应的片段,蹙眉问道:“我哪里犯错了?”   怀素纸一脸严肃说道:“你在欺师灭祖。”   “在开始之前,你说过达者为师,因此我是你的师父,但你之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大逆不道,”   她看着师父的眼睛,声音微冷说道:“你知错否?”   江半夏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不屑一顾的情绪。   “看来是不知错了。”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平静。   江半夏看着她,眼里盈盈的都是笑意,正色问道:“那师父您准备怎么惩罚我呢?”   ……   ……   “你就不怕我生气的吗?”   “嗯。”   “别想着糊弄,给我好好答。”   “不怕,因为我觉得你会觉得这有意思。”   “怀素纸,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到底有多么荒唐?”   “当然不知道。”   “呵呵。”   “而且你把这当成是一种戒尺打掌心不就好了吗?”   “这能是一回事吗?”   怀素纸和江半夏早已离开浴桶,回到了床上趴着,身上只盖着一张薄被。   夜色已深,两人的精神还是很好,没有昏昏欲睡的意思。   江半夏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那无论怎么想都羞辱至极的惩罚,识海中依稀回荡着那不断响起的啪啪啪声。   疼是不疼的。   但……就是很让人感到羞耻啊。   她忽然有些不安,低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和你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江半夏的侧脸,说道:“是不一样,但我没感觉这有什么不好的。”   江半夏喃喃说道:“这样吗?”   话里又是茫然。   以及柔弱后对未来的怅然。   怀素纸不想看到这样的她,没有片刻的迟疑,起身欺压过去。   江半夏有些措手不及,顾不得茫然与思考未来,微恼说道:“你又要做什么?”   怀素纸一言不发,把她的身子翻了个过来,以行动作为回答。   “你……”   江半夏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再也无暇去怅然了。   ……   ……   直至夜尽天明。   两人终于筋疲力尽,再无余力,沉沉睡去。   PS:群号604432525 ,问题是这章的章节名,精修完就把番外放出来。   不是闲唠,是道歉   开门见山,昨天的章节已经更换成正文,现在重新点进那一章里,然后点击右上角的省略号,按一下刷新本章内容,就能替换成真正的更新。   接下来是我的道歉。   昨天那样子昨晚以后,我睡觉的时候做了个梦,梦里的内容是遭到读者朋友认真训斥,大致意思是你每天这样子赶死线也就算了,还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要不干脆别写得了。   梦到这句话后,我很是惶恐地醒了过来,连忙点开了那一章……发现间贴里没有相似的话,于是稍微心安,紧接着是极其不安。   是的,这主要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虚,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心虚起自于我最近的懈怠。   坦白而言,我从未有过连载整整一年有余这么久,后期精力明显下降,在更新上反映得极其明显。   唯一庆幸的是该写的剧情我都已经尽力而为,可以说一句扪心无愧,写不到是我能力不足,不存在任何应付。   很感激各位能容忍我这半年来的死线更新,本想再说几句关于更新的废话,但考虑到我之前除了月末以外,没有一次成功兑现的缘故,还是以行动来证明吧。   谢谢各位。 第九十章 日以继夜,不舍昼夜   临近翌日傍晚,两人才是缓缓醒来。   被褥凌乱,怀素纸与江半夏的睡姿与平常时候截然不同,看上去都有些过分的随意,可见昨夜是有多么的疲惫。   “渴。”   江半夏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微微眯着,不愿睁开。   怀素纸同样倦怠,听着这话,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把师父拥入怀里,下床往放着水的那边走去。   房间内有阵法运转,温度始终如春,江半夏却还是有些不适,下意识抓住了那张薄被,往自己的身上一盖,掩去那随之而晃动的风光。   如此没走几步,两人在铺着软垫的榻子里坐了下来。   怀素纸懒得再倒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接着俯身喂给江半夏。   “啊……唔?”   江半夏感受着随着唇舌到来的温水,声音里的那些干涸渐渐消失,被软糯糯取而代之,听着很是可爱。   直到水从嘴里溢出,沿着脸颊一路流淌过去,陷在锁骨,以及更下面的地方,她才算是清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一口水也被怀素纸给喂完了。   就在江半夏以为事情将要重复的时候,很快发现怀素纸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然在认真地给她喂着水。   她不由怔了怔,旋即才发现自己被抱在了怀里,继而再回想起昨夜发生过的那些荒唐,还有自己到最后……宛如烂泥般动弹不得的羞人经历,下意识紧张起来,轻轻地咬了一口。   一声轻呼。   是疼。   怀素纸墨眉紧蹙,那些慵懒与倦怠随着清晰的疼觉,几乎是瞬息之间消散无踪。   “我不是故意的。”   江半夏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怯意:“是真的没有睡醒。”   怀素纸看了她会儿,没有说话。   江半夏犹豫片刻,偏过头望向自家徒弟,说道:“要不我给你……咬回来?”   怀素纸说道:“不要。”   江半夏注意到她说的是不要,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往后倒去,让腰身贴合榻子的曲线,抱着师父的双手始终没有松开,认真说道:“要是我现在咬你一口,岂不是让你有理由向我报复,把昨天那一顿给打回来?”   昨天她以自己才是师父为由,借大逆不道为义,做了那样子的事情……今天醒来后蓦然回想起,心里当然也觉得极为荒唐。   她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自己不得不……在床上跪下来,接受师父的惩罚,听着清脆的声音在身后不断响起,不敢回头后望,只能咬住下唇,把头埋在被褥或枕头中,忍受着那些屈辱到无法忍受于是闷哼,都会由衷地想让自己就此死去。   这是她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   想到这里,怀素纸愣了一下,心中生出无限悔意。   下一刻,一道声音如她所想那般响了起来。   “呵呵……”   江半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吗?”   怀素纸沉默不语。   像这样事情,做了那也就做了,承认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可能。   江半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生气,微笑说道:“再告诉你一个事情,你现在打不过我。”   怀素纸说道:“那你要欺负现在就是一个残废的我吗?师父。”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半夏,显得格外认真。   然而这种认真之下,偏偏又透着一种可怜的感觉。   就像一朵在寒风中艰难求存的小白花。   所谓我见犹怜,莫过于此。   江半夏偏不。   她静静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问道:“你从哪里学回来的这种手段?”   一道叹息声响了起来。   怀素纸有些遗憾,说道:“怀云找了一堆杂书来看,我在里面挑了几本翻着看,恰好看到了这样的情节,便试着用一下。”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确定这句话是真的,嘲弄说道:“昨夜还说不怕我生气,觉得我认为那样子很有意思,如今要轮到你了,便开始害怕了?”   怀素纸心想这能是一回事吗?   她安静了会儿,认真问道:“真的不能算了吗?”   江半夏微笑说道:“若是算了,那为师尊严何存?”   怀素纸心想昨夜你都成那个样子了,现在你还被我抱在怀里,哪里还有什么师道尊严可言?   “你好像不以为然,还是说你对我的话很有意见?”江半夏的笑容莫名温柔。   怀素纸摇了摇头,神情诚恳说道:“没有不以为然,很以为然。”   “那就是有意见了?”   “……嗯,主要是不想挨打。”   江半夏翻了个白眼,从她怀里离开,正准备坐在榻子的另一侧时,忽然看到了一抹奇怪的景象,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咦了一声。   “怎么是凹进去的?”   “嗯。”   怀素纸心想这话为何有种熟悉的感觉,说道:“一直都是凹进去的。”   江半夏微微蹙眉,盯着那处地方,说道:“可昨夜不是的啊。”   言语间,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指,毫不忌讳地戳了两下,就像这就能让那凸出来似的。   怀素纸微恼说道:“你玩够了没有?”   “当然没有。”   江半夏看都不看她一眼,话锋忽然一转,问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怀素纸问道:“什么?”   江半夏理直气壮说道:“这就叫做指点。”   怀素纸微怔无语,继而羞恼,往前欺压而下。   没有任何阻碍,江半夏就被她压了下来,眼里却没有半点惊慌,都是笑意。   “又准备要欺负师父了吗?”   江半夏声音微沙说道,透着一种妩媚的感觉。   怀素纸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从哪里学回来的这种手段?”   这当然是原话奉还。   “学?”   江半夏微微挑眉,眸子里尽是不屑,淡然说道:“我本来就是魔宗妖女,像这种手段哪里需要学,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句话都是极骄傲的。   然而,此刻的她依旧被怀素纸压在身下,于是这些骄傲也就生出了另一种味道,异常动人。   怀素纸很不习惯这样的师父,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在她茫然无语之时,江半夏顺势翻过了身,让两人的位置对调了过来。   与怀素纸不同的是,她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像怀大姑娘这般千年一遇的圣人,不懂也很寻常。”   在两人翻来覆去的时候,那一张薄被早已跌落在地,无人理会。   怀素纸提醒说道:“你是岱渊学宫的教授。”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可我昨夜却被怀大姑娘您上了一课呢-”   怀素纸心想这是要不讲道了。   江半夏忽然俯身向下。   “很疼的。”   她没有与怀素纸对视,对着那泛红的耳垂,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说的可不是被先生您惩罚那时候的疼。”   既然不是惩罚,那还有什么是会疼的?   时值晚冬,夕阳归山渐早。   深红的暮光刺破窗户,洒落在床与被褥上,让那两抹鲜红变得温柔了起来,不再那般刺眼。   怀素纸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种平静不是一切归于深渊的虚无,而是一种别样的温柔。   就像夕阳映照下不起风时的海面。   “我知道的。”   她当然是知道的,因为她昨夜也疼过一次,刻骨铭心。   江半夏与她对视。   怀素纸不避让,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还要做吗?”   江半夏很意外这句话,但没有迟疑。   答案当然是好。   ……   ……   夜色深时,浮云城迎来了一场降雪。   房间内一片安静。   江半夏在床上,听着旁边传来的簌簌声,似乎觉得有些吵了,把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不愿理会。   “该起来了。”   怀素纸为自己穿好亵衣,望向还在偷懒的师父,很是无奈说道:“你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了。”   在傍晚开始的那场战斗当中,江半夏表现得极其了不起,几度将怀素纸逼至绝境,险些败得不能翻身。   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作为世人所敬畏传颂多年的元始魔主,就算过去的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也能在极短时间内变得擅长。   可惜的是,怀素纸也是一位妖女。   但就算她是妖女,想到途中发生的那些事情,还是会止不住地觉得荒唐,心生羞意。   “嗯。”   江半夏的声音从枕头里响起,很是慵懒:“你帮我穿吧。”   怀素纸叹了口气,拾起放在一旁的亵衣,开始为她更衣。   两人随意闲聊。   “很累吗?”   “一些。”   “为何我没感觉?”   “大概是你比我年轻太多?”   “可我头发都白了。”   “非要说这些扫兴的话?”   “那说什么?”   “说说……为什么你的水不如我来得多?”   江半夏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惬意至极的哈欠。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有些不满说道:“我没开玩笑,是认真的。”   从昨夜到今日,她想了很多次自己为何会败,思前想后,总觉得原因就落在这句话上。   “这我怎么知道?”   怀素纸好生无奈说道,下床走到衣柜旁,挑选衣裳。   江半夏蹙起眉头,来到她身后,忧心忡忡说道:“有没有可能是姓氏的问题?毕竟江水滔滔,的确容易泛滥成灾。”   怀素纸最受不了这种过分可爱的正经荒唐。   “以此推断,那我应该是不堪一击的。”   “为什么?怀字哪里与水有关了?”   “我是说素纸二字,纸张沾了水就会变软,不是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要往别的地方赖对吗?”   江半夏温声问道。   怀素纸只当做没听见,指着衣柜里的一件衣裳,说道:“你觉得这一件怎样?”   江半夏听到这句话,着实没能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问道:“你觉得这几件衣服有区别吗?”   就和数日之前,怀云没好气说的那句话一样——怀素纸的衣裳唯一区别就是颜色,款式上根本没有区别可言,哪有什么能挑选的地方。   “也对。”   怀素纸仿若后知后觉般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我穿你的衣裳怎样?”   很显然,这才是她真正想要说的那句话。   江半夏微微一怔,觉得这有些奇怪,但又似乎很有意思,想了想,说道:“那得我来挑。”   “好。”   “这件……暗红色的怎样?”   “色泽会不会太沉了些?”   “你穿黑裙的时候就不嫌弃了?”   “不一样,我觉得这条青裙比较好看。”   “你喜欢就好。”   “嗯。”   怀素纸没有再拒绝,很是认真地换上了这条青裙。   就在江半夏退后数步,准备认真地打量自己徒弟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提前走开了,有些失落。   “该你了。”   怀素纸若无其事说道:“时间已经很晚,不要再拖。”   江半夏无法反驳,唯有依言而行,简单挑了一件衣裙穿上。   在傍晚那场战斗结束后,两人并未沉沉睡去,而是约定好要离开房间,原因当然是继续留下去,很有可能继续挥霍光阴。   都是站在当今世间最顶端的修行者,当然不会喜欢这种无止境的沉溺。   持着黑伞,走出客栈。   天地间风雪正盛。   雪云如盖,遮住了整片夜空,满天繁星不显。   然而小城却不昏暗,在寒风中摇曳的灯火,为前行的人照亮了道路。   怀素纸与江半夏共执一伞,走在老旧小巷里,要去吃一顿益州火锅。   某刻,两人路过一处旧地,下意识止步。   那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   当年的她们,曾经在这河畔说过好些话,险些吵了一架,最终就此分别了。(第二卷,第一百二十五章。)   这已经是很多年的事情了。   这一次的她们,很认真地牵着彼此的手,至少在此刻不会再分开,是在一起。   河水倒映着风中灯火。   如天上繁星。   水中星是天上星。   江半夏偏过头,望向眼前人,于是有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她的唇角露出一抹笑容,很是高兴。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走出伞下。   “怎么了?”   “有一个问题。”   怀素纸轻声说着,走到一盏孤灯下,静静站好。   然后。   她轻提衣裙,在满天风雪与依稀灯火中,缓缓而仔细地转了一圈。   她微仰起头,望向江半夏的眼睛,认真问道:“好看吗?”   原来她看到了那一抹失落。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好看。”   怀素纸很满意,说道:“我就知道我的眼光很好。”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但你的眼光还是不如我。”   怀素纸想着那一袭暗红长裙,无法认同,说道:“是吗?”   “当然。”   江半夏走到怀素纸身前,为她挽起风中微乱发丝,温柔笑着,认真说道:“因为你才是最好看的。”   PS:番外会在明天放到群里,希望不要外传,我可不想因为犯事被找上门。 第九十一章 我只想要你活着   离开那条老旧的小巷,踏入称不上繁华的长街,怀素纸和江半夏觅着一家看上去干净的店铺,便走了进去。   也许是夜色深而未尽的缘故,虽是寒冬冷夜,这家火锅店里依旧还有着好几桌的客人,借着不断升起的热雾和酒水聊着天,兴致颇为不错。   两人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店家里的伙计见她们挑了张桌子入座后,简单地迎接了下,问了问口味和要吃些什么,就直接去准备,颇有些自行随意的感觉。   怀素纸当然不会在意这些。   她拿起一壶热茶,为江半夏和自己冲刷了一下碗筷,说道:“很久没和你一起吃过火锅了。”   “嗯。”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不只是火锅,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上一次应该是在神都,当时你没忍住骂了我一句,我印象很深刻。”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所以今夜你也想被我骂?”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感叹说道:“真是一败涂地。”   怀素纸心想你又要绕圈子了。   江半夏自怜自嘲说道:“如今我哪里还像是你的师父,落在旁人眼中,大都要觉得你才是我师父吧?”   怀素纸有些意外,心想难道你真的很介意这件事吗?   这般想着,她轻声说道:“早在许多年前,从你被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我照顾的那一刻起,你在我面前就很难再有师父的模样了。”   江半夏微恼,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这是事实。   哪怕她从情感上出发,完全不赞同怀素纸提出的这份证据,也无法否认。   幸好就在这时,伙计捧着锅底上桌,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这场谈话。   不是鸳鸯锅,就是一汪红油锅。   怀素纸和江半夏都是能吃辣的人,而且浮云城终究是一座小城,城里的店家很难拿到太好的食材,自然比较适合纯粹的红锅。   随着锅底的到来,各种食材很快铺满桌面,一碟又一碟,看上去颇为丰盛。   锅还没烧开,两人接着聊天,但没继续先前的话题。   “你应该多些关心怀云。”   江半夏抿了口热茶,看似随意说道:“那小姑娘对这人间不见得有太多兴趣,你才是让她留下来的根本原因。”   怀素纸没有接话。   这句话当中掺和着的利益味道太重,哪怕是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她还是不喜欢。   江半夏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明白她为何不接话,温声说道:“我没有催促你立刻解决问题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有必要提前进行思考,和怀云认真谈谈了。”   “嗯。”   怀素纸说道:“我知道的。”   无论她喜欢与否,这都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   如今的人间,没有谁能忘掉那道仿若璀璨星河般的诛仙一剑,但真正让世人铭刻在心的还是沉舟亲口道出的那个事实。   ——元始宗与云妖勾结。   在中州五宗战败后的现在,当然不会有人拿怀云来说事,求一个灭门之祸。   然而事实不会因为人们的沉默而消失。   未来必然会有很多言语,从各种途径落入小姑娘的耳朵里,很有可能让她提前厌了人间,选择离开。   这是元始宗无法承受的代价。   “还有别的事情吗?”   怀素纸轻声问道,望向快要沸腾的红油锅。   “有。”   江半夏看着她,微笑问道:“你现在是怎么看待怀云的。”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问题。   数年之前,虞归晚在天渊剑宗的时候,与怀素纸说过一句相似的话。   当时她给出的回答是亲情。   “这不是一段我怎么看待就能直接决定的关系。”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淡然:“相处是两个人的事情,就像我赠她长裙,而她还我发簪,这是由她自己来做的决定,我不会为此开口也不能为此开口,因为那是索求,是强求,但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那些东西是生死也是相爱。   会因为她的不愿意而醒着的姜白,只会在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里,不在人间。   会在她踏入神都那一刻,与她坦白真相的南离……那就不是南离了。   谢真人希望楚瑾能够好好活着,是生前最后的愿望,可结果又怎样了呢?   天道循环,世事或许真是一场大梦,但这场梦却总不如人意。   江半夏没有再说什么。   她如何听不出来话里的伤感。   太多的人先后离开,连告别都没有一句的匆匆而走,走的毅然决然。   “所以我很高兴。”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很高兴我们还能在一起。”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明快温柔,说道:“我也很高兴。”   我很高兴你希望我们能够在一起。   无论吃的是火锅,还是别的什么都好,我都会很高兴的。   在心里说完这些话后,怀素纸举箸下菜。   ……   ……   神都,元始天宫。   怀云双手抱膝,坐在偏殿的窗台上。   小姑娘的黑发没有挽起,随意缭乱散落在红裙上,不知是懒散还是别的什么。   她微仰着头,看着殿外的残雪与藏在飞檐后的那轮月亮,神情十分平静。   在她身后,殿内光线昏暗。   唯有孤灯一盏。   些许孤单。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云离开窗台。   小姑娘认真挽好头发,再往殿内深处走去——南离如今就睡在那里。   她如往常那般,不厌其烦地仔细确定了南离的情况,以死生轮转真章维持着最后一抹生机。   当这一切被做完后,她就在一旁坐了下来,开始认真修行。   要是她能早些把死生轮转真章修炼好,把南离救过来,那圣女殿下肯定会很开心的吧?   这般想着,怀云的唇角下意识翘起,流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   “平安,平安,平平安安,岁岁平安……”   小姑娘一边修行着,一边低声喃喃念道:“圣女殿下你一定要好活着的。”   ……   ……   大概是心情的缘故,这顿火锅味道很是一般,两人却吃的颇为愉快。   怀素纸结过账,撑开黑伞走入风雪中,与江半夏并肩而行,往客栈的方向行去。   这一路上,她们依旧有很多无关紧要的啰嗦闲话,随着这些闲话的堆积,接下来的旅途中必然要再多出几顿饭的时光了。   回到客栈后,纵使身上不曾残存火锅味道,两人还是以此为借口,一起洗了一个澡。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意外,十分顺利。   这种顺利直接维持到了翌日清晨,怀素纸和江半夏悠悠醒来,彼此对视一眼后,才蓦然发现这是第一次踏踏实实的同床共枕。   起床洗漱,更换衣裳,继而离开客栈,浮云城由始至终都不曾知晓她们的到来。   一道剑光在城外的原野中升起,高入云天。   随着昨夜那场大雪的过去,天上的云层散了很多,薄如雾气。   怀素纸站在这把奇形怪状的飞剑上,右手伸出剑围之外,与残云相遇,心情似乎不错。   江半夏见她如此,便也安心。   数日后,飞剑随着午后的阳光,降落在浮仓山上。   这里是她们曾经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   一草一木谈不上熟悉,也然亲近。   更关键的是,浮仓山临近东海,与北方相比起来,气候早暖,很是适合长住散心。   就像过往北境的世家大族里的那些人,总喜欢在云妖苏醒的年间,南下中州过上几年冬,都是同一个道理。   “可惜了。”   “嗯?”   “当年的木屋都被毁了。”   “所以九山的确该死。”   怀素纸和江半夏走在山道上,随意说着从前的事情,往故地走去。   海浪与礁石撞击的声音,沿着风声呼啸而至,绵延不绝。   某刻,怀素纸停下了脚步。   她侧过身,望向悬在海上的那轮大日,说道:“春天快来了。”   江半夏看着她眼中所见的风景,轻声说道:“本就不远。”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吗?”   “嗯。”   江半夏说道:“当初你我的约定就是在这里定下来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你要坚持下去吗?”   江半夏沉默不语。   冬天未曾远去,海风依稀带着寒意,颇为凛冽。   吹得裙袂猎猎作响。   吹得心绪难静。   时如水逝,这一路走来她和她都很愉快,有过很多高兴的时候,但一切都有尽头,那些逃不过去的终究是要到来,不留任何回避余地。   怀素纸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江半夏的身上,认真说道:“我不想给你一个永远的谎言,更不想兑现与你做过的约定。”   江半夏说道:“哪有如此理直气壮的反悔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都是无奈。   怀素纸看着她,理所当然说道:“我以前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而我确定你不只是喜欢我,更是爱着我。”   江半夏微怔,然后笑了起来,笑得依旧是轻快。   “你觉得这就能说服我改变主意?”   “不觉得。”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尝试一切可能的可能,只要结果如我所愿,别的都不是问题。”   怀素纸答的很理智,近乎陈述一般,不掺和任何感情。   然而越是如此,江半夏听得却越是无法平静。   “我也有一个问题。”   她说道:“你的伤势到底怎样?”   按道理来说,她和怀素纸是这世上最为亲密的人,不应该在这方面存在疑惑。   为此她有过不少思考,最终推断是怀云的存在,导致彼此之间多出一些不透明的隔阂。   “还行。”   怀素纸摇头说道:“死不了。”   江半夏看着她,沉默了会儿,说道:“继续。”   怀素纸说道:“生死之外皆等闲,既然无关生死,那这自然就是小事。”   “所以不必关心……”   话至此处,江半夏微微一笑,声音却倏然冰冷,问道:“你现在是这个意思吗?”   怀素纸不说话了。   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承认却是不可能承认的。   “你以为我真在乎你给我的答案吗?”   江半夏笑容不减,漠然说道:“只要我确认这样做是有意义的,是能满足我的要求的……”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凭借一种完全不讲道理的手段,让这场谈话无疾而终。   她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把江半夏抱入怀里,亲了下去。   再多的愤怒和言语,在这种手段面前,都只能消散无踪。   片刻后,两人分开。   江半夏往后一步,面无表情说道:“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样做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话还是没能说完。   怀素纸再次拥她入怀,不讲道理地堵住了那些话,比之先前更为强硬。   “这有什么意义呢,你能不能……”   江半夏挣脱,然后愤怒问道。   怀素纸置之不理,让她话不成话。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江半夏挣扎,然后认真问道。   怀素纸视若无睹,让她言不由衷。   “就算你亲我再多次,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江半夏后退,然后麻木说道。   怀素纸穷追不舍,至此终于开口:“我没想过要改变你的决定,我只是想要改变你。”   江半夏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怀素纸,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不讲理的手段,甚至她隐约觉得……要是自己再继续坚持下去,很有可能会发生更加荒唐的事情。   是的,她当然可以拒绝,谁也没有办法强迫她做不情愿的事情,但她出于某种原因却不想这样做。   怀素纸看着她,想了会儿,不再强硬坚持下去,牵起她的手继续登山。   江半夏的身体微微一僵,最终还是软了起来,随之而行。   往后很长一段路,她们都没有再说过话,只余风声。   行至山巅,冬日已然西垂。   山顶有一处凉亭。   亭下。   怀素纸看着辽阔海面,对江半夏说道:“答应我,至少在春天来之前,不要做任何决定。”   “你还记得在浮云城吃那顿火锅的时候,自己说过些什么吗?”   江半夏沉默片刻后,自问自答道:“那时你说,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人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她望向怀素纸,认真问道:“为何偏要勉强?”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平静而坚定:“我只要想你能活着,仅此而已。” 第九十二章 最初的真相   再如何漫长的季节也有一个结束的时候。   随着第一缕春风的到来,这个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的寒冬正式离开人间,彻底留在人们的回忆当中。   很多人因此而生出强烈的感受,有许多诗篇与散文面世,渐为世人所传唱。   若是从前,浮仓山在这种时候往往会迎来一场盛宴。   人世间的各个宗门的天骄弟子与师长如云而至,于山间亭下湖畔相见,或是论道,或是试剑,又为此冠以辩难之名。   在寻常年代里,这场名为辩难的盛宴,承担着让各宗派年轻弟子绽放光芒,以及建立起该有的人际关系,提前形成一个个圈子的作用,故而名声才会那般大。   ——负责主持浮仓山辩难的势力正是岱渊学宫,这也是江半夏能与年幼的怀素纸在此一住多年的缘故。然而,浮仓山在当年那场惨案过后,早已变得凄冷了起来。   而在元始宗入主神都为道盟之主的如今,修行界更是无意识地将此山视为禁地,等闲不敢进入。   之所以如此,当然是人们认为浮仓山血案与那对师徒有关,不愿也不敢犯了忌讳。   怀素纸很清楚这些言语,但从来没有解释过,江半夏更是如此。   早在多年以前,在她们都还没意识到的某一刻起,这里就已经被她们视作为家乡了。   归乡求的是清净。   何必满山热闹?   ……   ……   浮仓山临近东海,山中风景颇为清美。   最美的是山顶的一片静湖。   湖静如镜时,倒映着天上风光,静的很是好看。   更好看的是风起时,湖面生出无数道微澜,天光山水色如梦一般碎掉。   江半夏常常贪看此风景,当年就在湖畔建了一幢小楼,重回故地后也没有移情别处,决意住在此间,哪怕怀素纸对此不怎么喜欢。   坐在小楼窗畔,江半夏没有借天光读书,以簪花小楷静抄经书。   怀素纸不时为她研墨,更多时候则是在发呆。   直到湖面映出渐至的阴云,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随之而落下,随风微湿了她的颜容时,她才是清醒了过来。   窗被关上了。   一条毛巾被江半夏递到她的身前。   怀素纸接过毛巾,随意擦去面上的雨水,想了想说道:“出去走走?”   “好啊。”   江半夏的声音很温柔,与笑容如出一辙。   两人没有撑伞,就此离开小楼,行走在入春后的第一场雨中。   雨中带着些料峭寒意,沁骨入神。   怀素纸穿着那一袭青裙,白发认真挽起,以玉簪束之。   是凛冽的好看。   江半夏不输于她。   “春天到了。”   “嗯。”   怀素纸的回应有些单调,显得很沉默。   江半夏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轻声说道:“之前你我约定好的,春天到来之前不做任何决定,今天已经是春天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说道:“我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怀素纸顿了顿,轻轻地嗯了声。   这是她早已知晓的结果。   但在这个结果到来前,她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厘清。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与你分开前。”   话里说的自然是当年。   江半夏回想着从前,微笑说道:“那时候的我即便是在梦里,都想不到如今的人间会是这般模样。”   怀素纸说道:“但你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江半夏笑着说道:“任谁来看都好,都必须承认这是修行界有史以来前三,不,甚至是回报最为丰盛的一笔生意。”   元始宗在与人间道别的边缘,重回巅峰。   长生宗对中州的数万年统治结束。   数万年的修行史上,从未有过这样一笔生意。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不喜欢生意这个词。”   “我当然也不喜欢,但谁让这个词描述的最准确呢?”   江半夏笑容里多了些歉意,想了想,又道:“我从未有过将你视作一门生意的念头。”   这般说着,她还是不想要怀素纸生气,接着补充了一句话。   “当时这样做,最大的原因是……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具有意义的一个选择。”   怀素纸沉默不语。   那时节的元始宗……过得真的很艰难。   黄昏孤身一人,加上那只徘徊在黄泉的野鬼,与中州五宗鏖战百年之久,却从未胜过哪怕一次。   再如何执着坚强的性情,都不可避免地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感到疲惫,生出倦意,甚至是厌了人间。   在过去一次私底下的谈话中,她问过楚瑾当年的师父是怎样的。   楚瑾犹豫许久后,与她说了很多的话。   那些话里面有很多故事。   但没有酒。   为何后来有了酒?   无非解忧。   再往后来去看,何以舍酒?   是因为她找到了人生新的意义所在,不必借酒消愁。   那个意义是怀素纸。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抱着现在的想法吗?”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的眼睛问道。   “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好了些。”   江半夏莞尔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我的眼光一直都不好,当年就看错了楚瑾,后来还把素商也给看错了,又怎会完全相信自己呢?”   怀素纸说道:“如果我变成了你不喜欢的人,结局就是你和我一起死去吗?”   “差不多吧。”   江半夏笑着点了点头,承认得干净利落,说道:“我无法接受一个让我感到陌生的你,愉快美好地生活在人世间,只是稍微想想,都会让我感到万分难过。”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理。”   江半夏有些得意,挑眉说道:“在认死理上我比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更有心得。”   怀素纸心想这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然后呢?”   她让话题回到最初之地,说道:“那具体是一个怎样的选择?”   江半夏说道:“还记得我当年一直不同意你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吗?”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所以那是元始道典的一种传承方式?”   “具体解释起来很麻烦,但这样理解……大体上也没有错。”   话至此处,江半夏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主要是本宗的祖师们,在脑子这方面多少偏执的地……算了,就是脑子多少都有点儿病。”   怀素纸微微一怔,然后哑然失笑出声。   笑声回荡在崎岖山道上,有春鸟好奇闻声前来,在雨中枝头飞掠而过。   那一袭青裙随之微飘。   景色清美。   江半夏挑了挑眉,说道:“这很好笑吗?”   话音刚落,她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好像还真有些好笑。”   怀素纸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江半夏偏过头望向她问道。   “没什么……”   怀素纸认真说道:“就是觉得你现在很可爱。”   江半夏很满意这句话,但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得意,便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是病,那当然就要治病,谁生来就愿意被整个世界都当作是一个脑子有病的疯子呢?你我的那些祖师当然也不愿意。”   她说道:“为了治这个病,祖师们想了很多的办法,而我做的那个选择就是其中之一。”   怀素纸若有所思,问道:“所以脑子有病,是元始道典修至深处不可避免的代价?”   “嗯。”   江半夏说道:“就和寿元减少一样。”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问你为何没病,问道:“病从何处起?”   “这其中的起因很复杂,你没修行元始道典,有些地方注定无法理解,我会尽量说得清楚一些。”   江半夏说道:“像长生宗这样的道门之首,其掌门也不见得都以道号为名,有莫由衷亦有沉舟,唯独元始宗的宗主必须以道号为名,这是为何?”   怀素纸隐约明白了。   “元始道典修行至深处,能让修行者与天地产生密不可分的联系,最具体直接的表现即是,世人道出黄昏二字之时,我即能心生感应,知晓与之有关的一切。”   江半夏说道:“而这远不是全部。”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是以身合道的理念?”   “不是以身合道,而是以一己之身,窃去天地大道,道号即是一件……你可以理解为用来承载‘道’的事物。”   江半夏平静说道:“至于如何进行窃取,自然是以因果为手段。”   怀素纸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说道:“在这条路走到最深处,结果是修行者难以承受其代价,因此而寿元不断减薄,而且……”   江半夏笑了笑,把话头接了过去,说道:“神魂也会为大道所浸染,随着时间的流逝,修行元始道典的人会越发非人。”   “但修行的目的是为了飞升,因此修行者不能就此踏入理性的深渊,让神性彻底战胜人性,只剩下绝对的漠然。”   她嘲弄说道:“在人性与神性中不断挣扎,时日渐深,脑子要是还能没病那就奇了怪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以宗门为名的功法如此奇诡,甚至带着一抹疯狂的意味,元始宗如何能不被视为魔宗?   “本宗立派数万年,与长生宗同寿,当然有祖师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江半夏再次叹息了一声,很是无奈说道:“问题在于,有资格去解决这个问题的人……都注定是脑子已经有病的人。”   怀素纸十分理解这句话里的情绪。   她所修行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充分证明了这些脑子有病的祖师们,想法到底有多么的荒唐和异想天开,连剑走偏锋都不足以形容。   只要不会让人修炼致死,那就算是没有问题,至于该怎么修行至设想当中的境界,全凭自己的悟性。   不是脑子有病的祖师怎么会给后辈弟子留下这样的功法?   “但元始道典真的很了不起。”   江半夏认真说道:“哪怕你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修成的现在,我依旧认为这才是人间最强的功法,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同样认真问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音被海风吹散。   两人不再向前,在山道途中停下,并肩望向东海。   天色昏暗,海浪随风而至,与崖壁发生碰撞,发出如雷般的轰鸣声。   “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元始道典修行至最深处,的确天下无敌。”   怀素纸平静说道:“可要是天上来敌呢?”   像沉舟那般仙人降世,再如何了不起的人间无敌,又有什么意义呢?   终究只是一个人间无敌罢了。   那是她修行至今,唯一一次心生绝望的战斗。   没有怀云的存在,就算她踏入大乘,祭出诛仙剑阵也不见得战胜沉舟。   最好的结果无非是同归于尽。   “是啊。”   江半夏忽然笑了笑,说道:“在仙人面前,这一切真的没有什么意义,但路终究要走的,不是吗?”   怀素纸说道:“我只是不赞同天下无敌这四个字。”   “嗯。”   江半夏话锋倏然一转,问道:“所以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还这么正常,脑子没有病的一塌糊涂,可以在这里和你好好说话吗?”   怀素纸说道:“答案应该不复杂。”   “就和你猜的一样。”   江半夏望向远方,看着如蓝缎般的深海,微笑说道:“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降低自身的境界,如此就能解决功法带来的隐患。”   这个仿佛看似简单,实则极难。   因为修行元始道典的人在寿元将尽之时,境界将会自发地水涨船高。   当年楚瑾为哀帝之事,前往神都与江半夏见面之时,就对她的境界生出过疑惑,只是不得其解。   “怎样才能降低自身的境界?那位祖师给出的办法很简单。”   江半夏轻声说道:“以一人与自身性命相系,倾一湖之水入其身,如此而已。”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原来我的天资真的极好。”   江半夏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困惑她为何有这个问题,纠正说道:“不是极好,是最好。”   道理很简单。   以寻常修行者的天资,如何能够承载这一湖之水?   无法承载的下场,只能是身死道消。   “然后呢?”   怀素纸问道。   “当你借这一湖之水踏入大乘后,我将会以此残躯承大道之重,令你往后之道途全无隐患,飞升可期。”   江半夏望向天地,悠悠说道:“而那一天,即是你我生死立见之时,也就是我最初与你说的夺舍。”   怀素纸心想原来真是如此。   “所以夺舍可以是真的,也能是假的。”   江半夏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最后说道:“一切取决于你如何选择。” 第九十三章 她们的故事即将结束   过往一切至此都已明了。   怀素纸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先前我说,如果我变成了你不喜欢的人,结局是你我一并赴死,你给我的回答是差不多。”   她看着江半夏问道:“什么事差不多?”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很是洒脱,说道:“夺舍成功后,我会去找长生宗算百年之前的那一笔账,若是算完这笔账后我还能活着,那就试着能不能飞升。”   怀素纸沉默不语。   江半夏看着她,挑眉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只是觉得这个想法太过正常了些,不像是脑子有病的模样,以为其中别有深意,便稍微多想了想。”   江半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脑子有病的是我们的那一大堆祖师爷,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发疯,你真以为这是元始宗的传统啊?”   怀素纸莞尔一笑。   她很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喜欢话里那些鲜活的憎恶与喜欢,喜欢那些不为规矩所束缚。   这是她以为生活中必须要有的气息。   她话锋倏然一转,说道:“南离也没修行元始道典。”   “你想说什么?”   江半夏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声音变得凝重了起来。   “元始道典固然了不起,但并非是什么缺之不可的东西,而且其本身代价过于沉重。”   怀素纸认真说道:“既然接连两位元始宗的掌门真人都不修行这门功法,倒不如以后将其束之高阁,如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江半夏心想果真如此,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这是要坏祖宗之法了吗?”   怀素纸神情平静,看着她说道:“千百年后,我即是先祖,今日之决定即是祖宗法。”   纵使海风呼啸,春雨随之变得愤怒了起来,不再如前温柔淅沥,如千万根箭矢般落在山道上,依旧掩不下这句话里的骄傲。   谁也无法改变她的意志。   江半夏没有说话。   怀素纸说道:“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已经被我完善,不再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以此取代元始道典,更能让元始宗坐在现在的位置上,我从未觉得魔道这两个字,是什么动听的字眼,没有非要背负起来的道理。”   与先前相比,这番话她说的颇为随意,听上去有种闲聊的感觉。   因为她不想江半夏对此介意太深。   “你才是元始宗的掌门。”   江半夏忽然笑了笑,摇头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定,那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吧。”   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很有意兴阑珊的味道。   不见得是生气与愤怒,又或者失望之类的情绪。   很可能只是单纯的心生怅然。   自此以后,她很可能是元始宗最后一位修行元始道典的掌门真人。   历史就在她的指尖徘徊,如正在散落的砂砾,又似黎明前的那片夜色。   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逝去。   思及此处,如何平静?   怀素纸没有说抱歉。   因为太过虚伪。   她取出一把大黑伞,撑开,牵上江半夏的手,继续这一条未完的漫长下山路。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江半夏与她并肩而行,声音很是温柔。   怀素纸说道:“你的伤势如何?”   这些天来,她一直没有问这件事,不是因为不想难过,而是问起来必然麻烦。   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互相对应的。   她问江半夏。   江半夏就必然会问她。   故而这对师徒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直到冬末行至浮仓山时,江半夏才忍不住问了她一句,最终也没能得到明确的答案。   “很重。”   江半夏微微笑着,随意说道:“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尸居余气,所有的这些话都能用来形容我现在的状况,再说得更直截了当一些,我现在就是百漏之躯,活着的每一刻都算得上是正在发生的奇迹。”   怀素纸没有笑,也没有哭,神色始终沉静。   “这些都是我的真话,真心话,没有一个字是骗你的。”   江半夏温声说道:“所以我才觉得有必要履行与你之间的约定,若是连这个约定都不存在了,我已经想象不出来,我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所在。”   怀素纸摇头,认真说道:“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这句话当然没错,但不见得适合所有人,毕竟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那这些天呢?你和我一起吃过的火锅,看过的风景,聊过的闲话,有过的那些幸福,都不能成为你活着的意义吗?”   江半夏叹了口气,说道:“何必非要说这样的话。”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因为我不高兴,我知道说这些你也不会改变主意,但总不能我独自难过,让你心满意足地慷慨赴死。”   江半夏好生感慨,说道:“真是自私啊。”   ……   ……   自私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就像怀素纸在这场春雨降下之前,在日日夜夜里有过无数次的言语与努力,最终都无法成功改变江半夏的意志所向。   本质上,这就是师徒间的一场大道之争。   何以定大道?   唯有胜负。   以及生死   早在很多年以前,她们就在为今天这一战而做准备,只是那时候的她们怎么也想不到,当这一战真正来临的今天,彼此都已是残躯之身,与设想中的画面全然不同。   然而颇有意思的是,这更像当年了。   如今的世人在谈论怀素纸的修行之时,那道惊天动地的剑光自然是绕不开的,紧随其后的便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这门元始宗直指大乘之上的绝世功法,早已为修行界所津津乐道,最后才到她的其余方面,比如剑诀,比如遁法,又或者别的什么。   唯有极少数人才会在这些谈话当中,提出一个鲜为人知的事情——暮色最初踏入修行界的时候,用的从来都不是飞剑,而是拳头。   恰好,黄昏也很擅长用拳。   是的,当年怀素纸在浮仓山上初入修行路的那段岁月里,她一直在跟随江半夏练拳。   至今回忆起来,她仍旧衷心怀念着那段以东海为敌,与天地为敌,日夜不息练拳的年幼时光。   故而她最擅长的战斗方式一直都是拳头。   故而今天的胜负以拳定。   走过漫长山道,行至乱礁石上,师徒二人遥相对立。   当年她们曾在这里练过拳,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炎日高悬。   今日天色隐晦,难辨时辰。   狂风推着海浪汹涌而至,不停拍打在礁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以前也是这样的。”   怀素纸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回到了这里。”   江半夏说道:“世事向来如此。”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漫天风雨却也压不下来。   “就像那句话。”   她看着怀素纸,平静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怀素纸摇头说道:“师父,你错了。”   “错在何处?”江半夏问的很认真。   “不应该是莫强求。”   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而是命里无时亦强求。”   所谓修行,本就是一条与己相争,与天相争的道路。   没有什么命运。   或者说命运就在选择当中。   “请赐教。”   怀素纸抬起手,把随风狂舞的白发认真竖起,认真说道:“师父。”   江半夏闻言后沉默片刻,最终嫣然一笑,道了声好。   今天是这对师徒第一次正式的战斗。   也是最后一次。   ……   ……   神都,元始天宫。   怀云睁开眼,从静修中清醒过来,心神不宁。   小姑娘起身走出偏殿,站在黑檐下望向东南方的天空,眸子里满是忧愁。   她是怀素纸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存在之一,如何能对浮仓山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犹豫着想要向前,离开神都,赶往那头,尽己所能。   最终她还是停了下来。   不是有谁阻止她,而是她想起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在怀素纸离开的现在,她要好好照看神都。   ……   ……   北境,清都山。   谢清和同样心有感应。   与过去相比,现在的她清减了很多,身形瘦削,眉眼间再也找不出从前那一抹稚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回过那幢在花树林的小楼,一直留在清都峰顶,朝夕与流云为伴……就像那对夫妻从前的模样。   一道浑厚如若钟鸣的声音响起。   “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心,可以去中州的。”那株金黄古树缓声说道。   “是放心不下。”   谢清和平静说道:“但我不会去中州的。   古树很是不解,问道:“为何?”   谢清和说道:“我尊重她做出的一切选择。”   古树问道:“哪怕她会因此而死?”   谢清和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当然不想她死,我想她能长生不死,但是……我的想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道不会因为你的衷心恳求就妄开一线让你飞升,大道不会因为你以有涯逐无涯就愿意与你相见,就像娘亲她不会因为爹最后的愿望就活着在这人间……”   她最后说道:“所以我的想法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由始至终,这一切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从未真正改变过那些注定要发生的。”   一道叹息声响起。   ……   ……   天南,天渊剑宗。   虞归晚坐在小屋外头,眯着眼睛,晒着春日暖阳。   她也对那场战斗有所感知,不同的是她没有像怀云想那么多,也不像谢清和因深感无力而消瘦。   她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那无论这对师父最后谁胜谁负,结果都会是公平的。   像她这样的局外人,平静接受就好。   也许最后的结果是不如人意的。   那她会认真怀念,悲伤。   然后哀悼,以及节哀。   ……   ……   浮仓山下,乱礁石群。   两道身影在其中穿风破雨,不断交换着拳锋,画面并不壮阔,看起来和练气境的修行者很像,着实不符合她们如今的身份地位。   但这就是当年的她们。   某刻。   怀素纸自一块如剑般的礁石上飞跃而起,挟身后之巨浪引为拳势,轰向江半夏。   如果九山没有死在长歌门山门倾覆的那一夜,并且活到今天,还能旁观今日这场战斗,定会发现这与当初轰向自己的那一拳如出一辙。   江半夏看着这个拳头,眼里都是从前。   她唇角不知觉地流露出一抹笑意,平静往前一步,迎向这个拳头。   ……   ……   很多年前,亦是此地。   “师父……”   怀素纸蹙着细眉,小心翼翼地站在礁石上,看着脚下由浪花碎成的雪沫。   小姑娘抬起头,望向立于不远之外的那位病弱女子,好生不解问道:“为什么非要在这里练拳?”   江半夏收回落在远海的目光。   她偏头,让阳光洒落在苍白的容颜上,唇角流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轻声说道:“拳以壮心,此间风浪恶,地势险,故而再是合适不过。”   然后她望向那个不见稚意的娴静小姑娘,温柔说道:“所谓修行,其实就是一个与天地见的漫长过程,将来的你肩膀上的责任会很重,我想让你提前习惯风浪。”   年幼的怀素纸不再疑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接着,小姑娘认真摆出架势,准备出拳。   江半夏眼眸微转,笑着说了一声请。   其时天光正好。   春风徐徐。   过东海,落鬓间。……   ……   很多年后,还是此地。   江半夏硬接一拳,身影在暴风雨中不断倒退,海面随之溅起两道数丈高的浪花。   最终她停在边缘处的一块礁石上,才是堪堪将拳势倾泻于身外。   怀素纸立于远处,再凝拳势。   被束起的如瀑白发。   在风雨中飘摇着。   仿若旗帜。   江半夏看着她,眼里流露出许多的欣赏。   与当年无甚区别。   “继续。”   江半夏的声音依旧平和,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化解那些疲惫。   这一刻,她的身影隐于风雨中,缥缈不可捕捉。   下一刻,她已经出现在怀素纸的身前,拳落咽喉。   怀素纸眼神平静,不见惊讶之意,不似当年。   因为这一切依旧是当年。 第九十四章 生死之间见大乘   怀素纸偏身,与这倏然而至的一拳擦肩而过。   紧接着,她拧腰发力,束好的发丝随之凛冽而动,宛如剑芒刀锋,与她的拳头一并落向江半夏。   与怀素纸的做法不一样,她没有选择回避,而是同样一拳向前击出。   这个选择并不明智,因为此时的她拳势已然过半,不可避免地陷入回落境地,若是坚持对拳,很容易陷入下风当中。   故而江半夏没想过要对拳。   她只想要一拳换一拳。   怀素纸避无可避。   几乎是同一时间里,暴风雨中响起两道闷响。   一拳落在肩膀上,另一拳也是落在肩膀上。   片刻僵持,怀素纸和江半夏各自倒退,直至十数丈后才停下。   “当年这时候的你已经败了。”   江半夏的声音里满是感慨。   她抬起手,轻拂了一下衣裳,不知道是在掸走不存在的尘埃,还是残留在记忆里的当年。   怀素纸轻声说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师父。”   “是啊。”   江半夏的眼神渐渐平静,不再有多余情绪,说道:“但无论过去多少年,你的拳法依旧是我教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又如何能够战胜我呢?”   ……   ……   又是当年。   一拳落下后,年幼的怀素纸倒飞出去,从礁石上跌入海水中。   她的衣裳被瞬间打湿,连带着头发也无法幸免,整个人顿时变得狼狈了起来。   随着浪潮的到来,更有海水直接涌进她的口鼻当中,让她咳嗽不止。   江半夏看着这一幕画面,下意识想要往前,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不是无情又或者冷漠什么的,而是那个小姑娘带着一身狼狈,在浪花的裹挟下抓住了一块礁石,顽强地重新站了起来。   她看的很清楚,那双不见稚意的眸子依旧明亮,找不出半点退却之意,执着的让人心惊。   她安静片刻,问道:“继续?”   年幼的怀素纸深呼吸一口,无视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认真说道:“请师傅赐教。”   ……   ……   多年后的现在,怀素纸与江半夏在境界上仍旧有着绝对的差距。   然而今天的这场战斗,她们却都放弃了这些,让一切回到了最初那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怀素纸没有理会那句话。   就像年幼的她,在海浪中抓住那块礁石一样,坚定不移。   她看着十数丈外的江半夏,思考着战而胜之的办法,而在她身后的阴沉天空中,有白光闪过。   轰!   春雷炸响。   当那雷光将天地染白的瞬间,怀素纸横跨十余丈,一拳击向江半夏。   这一拳很简单。   正因为这种简单。   故而强大。   ……   ……   当年幼的怀素纸再一次倒飞出去,被卷入海浪当中后,江半夏决定开口说些什么。   “我现在教你的这套拳法,在招式上颇为寻常,找不出什么一锤定音的杀招,胜在意志与精神之上。”   她说道:“这可以是天人相通,亦能是天人交战,但无论是什么,都必须要有足够的意志。”   话音未落,怀素纸已从海中站了起来。   这一次,仍是小姑娘的她不再需要借助礁石,亦能立于海上。   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到。   江半夏看着早已褪去鞋袜的怀素纸,看着那一双娇嫩的赤足,心想如此天赋……未免过分了些。   想到这里,那个遥远到被时光尘封的方法,在她心中悄无声息浮现。   思绪转瞬即逝。   怀素纸踏浪而行,已然来到她的面前。   江半夏看着这个可爱的拳头,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是浅浅的幸福。   ……   ……   与风和日丽的当年不同,如今的浮仓山下风雨正盛。   哪怕将境界压制至从前模样,怀素纸的这一拳亦非过往能比。   江半夏静静看着这一拳,没有半点避其锋芒的意思。   就像她始终坚持要履行约定,无论怀素纸说什么都不改变主意那样,强硬到极点。   她轻挥衣袖,随意卷起一片风雨,便迎了上去。   拳头与拳头相遇。   在极短时间内,这对师徒就向对方攻出了三百余拳。   绝大多数的拳头都落在了对方的拳头上。   这是不留余地的对拳。   是当今修行界里极少见的战斗画面。   两个拳头相遇时的声音很沉,很闷,很硬。   与之相比起来,当拳头落在两人身体上的时候,发出的那些声音则要明显很多,不为风雨声所淹没。   也许是数息,又或者是数十息,甚至有可能是更久一些。   怀素纸与江半夏分开,但这一次她们不再相隔十数丈之远,而是站在同一块礁石上。   礁石上有裂纹生出,雨水沿着缝隙不断渗入,想来再过一段时间,这块宽厚的礁石就要粉碎,散落成十数块新的礁石,留有锋芒,待天光打磨。   就像这块礁石,她们的拳头在三百余次对冲之下,同样出现了很多伤痕。   可见白骨,鲜血淋漓。   然而无论是怀素纸,还是江半夏,都不曾因此蹙眉刹那。   两人看似完好,并无区别。   但胜负已分。   ……   ……   “你败了。”   江半夏看着年幼的怀素纸,温声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微微俯身,把小姑娘如公主一般抱入怀里,也不在乎自己的衣裳被连累打湿。   怀素纸有些不太情愿,抿着唇,一言不发。   若是别的小姑娘这般倔强的模样,以江半夏平日里的性情,定然是要把人直接丢在原地,转身就走。   但此刻她却只觉得她可爱极了。   “明天继续。”   江半夏伸出手,为年幼的怀素纸理好湿漉漉的发丝,莞尔说道:“而且我还等着你给我做饭吃呢,这个可比练拳要重要。”   年幼的怀素纸着实没忍住。   小姑娘面无表情,盯着自家师父的眼睛,问道:“我双手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你想我怎么给你做饭?”   “对噢。”   江半夏一脸恍然大悟,微笑说道:“那今天就我给小纸你做饭吃好了?”   年幼的怀素纸沉默片刻,然后说道:“那还是我来吧。”   江半夏挑了挑眉,似是不满说道:“这你是在嫌弃师父了对吧?”   年幼的怀素纸不说话了。   江半夏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然后她抱着小姑娘,踏上老旧山道,在途中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就像是喝醉后的那样。   年幼的怀素纸听得烦了。   “你哪里来这么多话的啊?”   “咦,你不喜欢吗?”   “很吵。”   “唔……那这样子吧,要是你能赢我,那我以后就全都听你的,你让我说话就说话,让我闭嘴就闭嘴。”   ……   ……   “可惜你还是输了。”   江半夏静静看着怀素纸,眼里都是当年的影子。   怀素纸的眸子里没有从前。   不是因为自掌心拳头而来的痛楚,是她始终认为还有很久的未来,不必在此刻回忆当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江半夏微微蹙眉,很认真地回想了会儿,说道:“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真正的落败?”   怀素纸说道:“嗯。”   是的,她的确败了。   在这三百余拳的相遇中,江半夏终究还是赢了她一拳,胜得无可置疑。   ——第三百一十九拳,江半夏的拳头已经落在她的咽喉前,再进分厘,既见生死。   这是怀素纸自正式踏上修行路后,从未有过的经历,与滋味。   但她的神情依旧平静,没有去埋怨自己当年在万劫门里不多找些姜白练拳,也没有认为是近些年来用剑太多是失败的缘故。   江半夏看着她,忽然问道:“疼吗?”   “习惯了。”   怀素纸摇头说道:“还好。”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暴雨仍在下着,不见天晴的征兆。   到了这时,两人的衣裳都已经微湿,不再是最初的模样。   就像是这些年从人世间走过留下的痕迹。   “我真的很不喜欢这种结局。”   怀素纸咳嗽了一声,鲜血自唇角流淌落下。   她没有抬手抹去,任由血水染红苍白的面容,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厌烦。   “明明死是最不好的事情,可你们一个个却都赶着去死,没有哪怕一个人愿意和我商量,都要有自己的主意,都要不听人劝,都觉得这是什么正确的选择,唯一的选择,姜白是这样,南离是这样,连你也是这样……你们想没想过活下来的人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会累的?有没有想过我会撑不下去?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像今天一样,败给后来的某个谁?”   江半夏微微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半晌过后却还是沉默,无言以对。   怀素纸没看她,自嘲说道:“你们当然没有想过这些,因为我直至今天为止从来都没败过,让这世上所有人都觉得我不会败,就像我这辈子都没哭过哪怕一次,姜白在我怀里睡着的时候我没哭,因为我怕让她难过,南离快死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哭,因为沉舟就要来了,哪里有空呢?现在你非要去死,我也终于有机会哭上一次了,结果老天爷偏要下雨,谁知道我哭还是没哭?”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声音微涩说道:“对不起。”   ……   ……   世事总是如此嘲弄。   就像带着歉意的对不起,往往是人世间最没有意义的那三个字。   该发生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因此而中止,只会更加坚定的继续下去。   怀素纸说完那段话后,就此沉默,仿佛认命。   江半夏心疼至极,雨水在脸上横流交错,却没有改变主意。   她确定这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自私……但是一个人的孤独活着,总归是要比两个人的死去要好的吧?   但在这个想法生出的下一刻,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楚瑾。   只不过当她想到怀素纸不只有她,还有更多人的时候……便也没有那么的担心了,尽管不可避免地有些酸涩。   “抱歉。”   江半夏再次说道,心想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她走到怀素纸的身前,纤细的指尖缓缓落下,与眉心相触。   这是很温柔的一次相遇。   就像是春雨入夜。   江半夏的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   如同风雨散尽后,得以迎接天光的海面。   与此同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多年前,两人在浮仓山牵起的那根落在神魂当中的细线,于此刻渐渐从识海的最深处浮现出来。   怀素纸闭上眼睛。   再过不久,这根细线就会化作她们之间的桥梁。   江半夏毕生之修行境界将会化作柴薪,为怀素纸点亮前行的路,扫尽阴霾,让她于今日破境,踏入大乘。   至于她……则在今日逝去。   与这场暴雨一并消失。   浮仓山现在很清净。   一个人都没有。   这世上有资格改变这一切的人,今日都不会出现。   万事皆定。   下一刻,那道桥梁成了。   怀素纸本已近乎坍塌的道树,于此刻重续生机,开始生长。   江半夏感知着生机的流逝,面容随之而苍白,笑的心满意足。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睁开双眼。   江半夏心生不安。   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师父,你大概忘了一件事。”   怀素纸对江半夏说道:“我这辈子最擅长的不是剑道,不是拳头,甚至不是修行,而是欺师灭祖。”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平静而坚定。   话音落下。   有万千星辰随之而显现,如海。   ——诸命归流。   以怀素纸为中心。   随着她的意志,万千星辰散发出淡渺的光线,缠绕着落在江半夏的身上,让两人连接起来,再不可分。   命数从此紧系为一。   那年岱渊学宫的剧变当中,明景道人曾经试图赠予怀素纸命数,以一己之死,换她在天道眼中的死去。   此时此刻,怀素纸就是在重演当日之事。   江半夏却无法斩断这种联系。   不只是因为那道已经存在的桥梁,更是因为她们从很多年前,从去年冬天起就有过太多次深入神魂的接触,早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境地。   谁也斩断不了她们。   江半夏神情骤变,寒声问道:“怀素纸你是疯掉了吗!?”   “没有。”   暴雨中,怀素纸摇头否认。   然后她笑了笑,笑容平静喜乐,轻声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这辈子最擅长的一直都是欺师灭祖,这是我为你准备了很多年的手段。”   PS:明天结束这一卷。 第九十五章 黄昏之时无故人   “现在该到你做选择了,师父。”   怀素纸笑意温柔,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说道:“要让我与你一同离开这人世间吗?还是活着。”   江半夏神情渐渐平静,没有说话。   然而时间不以人的意志所转移。   诸命归流所化之万千星辰,愈发璀璨明亮,但往最深处看过去,一抹血色已然映入眼中,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滴,以不可挽回的趋势迅速晕开。   如此继续下去,怀素纸和江半夏将会于今日一并死去。   更准确地说,是怀素纸死在江半夏的手下。   满天阴云翻滚不安,闪电于其间沉浮。   轰!   一道雷霆落在两人不远处,炸起泼天水花,连带着数块礁石分崩离析。   无数巨浪自深海出现,层层叠叠如山,向浮仓山奔涌而来。   放眼望去,画面再是壮阔不过。   就连天地都因她们二人而生有感应。   怀素纸没有看,因为不在乎,更因为她还有话想对江半夏说。   “就像你不久前说过的那样子,一切都在于你如何选择。”   她平静说道:“当年我是被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如果没有你向我伸出的手,我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只是你大概想不到在很多年后的今天,还要做一个相同的选择,我理解这种重复带来的疲惫与厌恶,因此无论你最终作何选择,我都可以接受。”   江半夏沉默不语。   ……   ……   那年春天,怀素纸与谢清和在岱渊学宫相见后不久,明景道人以玄天观的镇派法宝诸命归流出手,欲要与她以命换命,最终功亏一篑,身化如血晨光死去,而她亦付出了沉重代价。   其时怀云就在她的身边,仅是一拳,便破尽明景一切道法与法宝,让他毫无还手余地,只剩下最后一息,她本不该受如此重伤。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当时执意要从明景道人手中,夺过诸命归流这件玄天观的镇宗法宝。   怀云当时完全不明白,很生气她做这样的选择,事后故意询问过她好几次,试图让她动用这件诸命归流,结果都被她拒绝了,为此还说过不少的气话。   怀素纸一直没解释。   不是因为她在年岁渐长以后,染上了很多大人物的恶习,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往含糊了说,而是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要是被知道,那必然会遭到反对。   怀云会听她的一切话,愿意帮她解决一切问题,但唯独今日此事例外。   她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欺骗小姑娘,便只能以沉默作为回应。   ……   ……   江半夏终于开口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   她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在你死去以后,人间本已稳定下来的局势将会瞬间崩塌,胜利的果实荡然无存,元始宗守不住现在拥有的一切,谢渊和楚瑾约等于白死,清都山血本无归,天渊剑宗固然是要好上些许,但重伤的周美成也不可能再压制住局面,天南将有大乱生出,域外天魔降临并非不可想象的事情。”   “然后是中州,长生宗固然无力再次掀起风浪,但元道远还活着,活得很好,届时谁能阻止他?难道你指望本就蠢蠢欲动的禅宗和阴府吗?恐怕指望到最后,是这两家联手把元始宗给瓜分了,至于怀云,你觉得她在你死以后,还会在意这些人间琐碎事吗?”   “再然后,整个人间又一次燃起战火,像前皇朝覆灭前那样子,打的十室九空,打的十不存一,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半夏的声音十分平静,与客观阐述无异。   “是的,我死以后很有可能发生你说的这些事情。”   怀素纸微微一笑,问道:“但这又如何?”   江半夏看着她,认真说道:“你对这个世界始终抱有一份善意。”   “我的确对这世界抱有善意,希望一切都能变得更好,为此做过很多的事情,但……”   怀素纸望向天空,笑容多了几分温柔,轻声说道:“这些都是生前事,不是死后的我该去思考的。”   江半夏声音微冷说道:“哪怕人间因你而洪水滔滔?”   怀素纸微微笑着,替她说道:“又或者堕入天渊。”   任谁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平静与坚定。   就像是在浪花中伫立千万年的那块孤独礁石。   江半夏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谢清和会怎么想,虞归晚有多么的茫然,南离醒后发现你死去后的痛苦,姜白被你欺骗后的愤怒,还有怀云的感受?”   怀素纸说道:“想过。”   江半夏盯着她的眼睛,冷声问道:“所以你还是不在乎?”   “在乎,比起天下太平和生灵涂炭,我更在乎这些。”   怀素纸顿了顿,然后说道:“但我是我,如果我真要为一个人而活着,那个人只能是我自己,所以我再如何在乎,也不会为此改变自己的决定。”   江半夏再次沉默。   “另外。”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您漏了您自己的名字。”   江半夏还是不语。   怀素纸忽然说道:“你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十分深刻,那句话是,最大的可能在自我放弃中。”   当年旧皇都中,各方势力下场争夺哀帝道果。   最终姜白在崇圣寺废墟中与江半夏谈判,给出了一个动人至极的条件,要与她和谈,却得到了这么一句话。(注:第三卷第九十四章)那一战她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一切的缘起就是这句话,让姜白不得不退让。   同一句话。   是否能让昨日重现?   ……   ……   怀素纸和江半夏的这场谈判没有以神识进行,所有言语都出自于口中,时间在或快或慢的声音中不断流逝着。   一切都将行至尽头。   江半夏的面容越发苍白。   她的衣裳早已湿透,眼里有光,却不是初升的晨光,而是日落时的余晖。   她的一身境界将要彻底崩塌,再无任何挽回余地,身死在即。   诸命归流所化万千星辰,在风雨中愈发明亮。   然而那抹血色也随之变得刺眼了起来,以两人为中心肆意洒落着,照亮了方圆数里的世界。   怀素纸站在这片血色中。   与江半夏不同,她的境界松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破。   沉舟留给她的那些伤势,就像是春日融冰般不断消失着,让她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好。   可惜的是,在她登临大乘之境的那一瞬间,江半夏便会死去。   而她将会随之而行。   这是她所无法改变的事实。   “师父。”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平静说道:“今日这一战最终还是你输了。”   ……   ……   是的,江半夏败了。   当怀素纸祭出诸命归流,让彼此性命相依,再无分离可能的那一刻起,胜负就已经分出了。   她愿意死去,是因为她确定这样做是有意义的,付出与收获成正比。   故而她死不悔改。   然而怀素纸却亲手撕碎了她的收获,让她的死亡再无任何意义可言,让她再无赴死的理由。   这很残忍。   残忍在于她耗费漫长时光处心积虑的谋划,一朝落空,不复存在。   因此她起初一直在沉默,而在沉默过后,又对怀素纸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   事实上,那些话她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所以她最开始说的都是人间,而非怀素纸在意的那些人。   她想要给自己一个放弃的理由。   这还不够。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终于说出了那三个字。   ——你输了。   当年她抱着年幼的怀素纸,走在山道上,说了好些话。   话里有一句很重要。   ——要是你能赢我,那我以后就全都听你的。   江半夏很要面子。   所以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   ……   随着那纤细的指尖离开眉心,怀素纸与江半夏之间的那道连接神魂的虚无桥梁,就此不复存在。   但这不是事情的结束。   诸命归流所演化而成的万千星辰,依然散发着鲜艳至极的红色,映得东海如血海。   这一切起自于将死的江半夏。   与当年明景道人身死之前,再是相似不过。   最好的解决办法,即是在江半夏身死前,斩断其与诸命归流的联系,让万千星辰归于虚无。   “你赢了。”   江半夏闭上眼睛,不再睁眼去看世界,声音无比虚弱。   然后她问道:“你准备怎么让我活着?”   如今的她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死在下一刻,又或者再下一刻,最多不过下下一刻。   若是她死了,那怀素纸还是会随之而死。   她断了那道虚无的桥梁,只不过是让这个过程慢下来,本质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先破境,再说别的。”   怀素纸轻声说道,唤出诛仙。   江半夏睁开眼,苍白的嘴唇微颤着,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   她想说的是这是痴人说梦。   破境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但……都这样了,还能做梦其实也不错。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仿佛当年,把江半夏如公主一般抱入怀里。   下一刻,诛仙剑光划破无尽风雨,向神都奔去。   途中,两人偶有几句话。   “时间已经不够了。”江半夏很不习惯被她抱在怀里,说道。   怀素纸认真说道:“够的。”   江半夏沉默片刻,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准备让我怎么活着?”   怀素纸没有想,没有思索,更没有回避。   她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用我的命让你活着。”   ……   ……   长生天峰。   与东海相似,此间亦是愁云惨淡。   一座道殿深处。   莫由衷坐在灯火黯然处,身上披着一件大氅,面容枯瘦,再难找出从前之从容气度。   他的眼珠浑浊泛黄,残存着所剩无多的生机,随时都有可能散去。   程安衾站在下侧,恭恭敬敬地看着他,无半点不敬之意。   “你可知我为何不惜代价,忍着千万种痛苦,坚持要活到现在?”   莫由衷的声音很是沙哑,难听。   程安衾平静说道:“因为您不甘心。”   “错了。”   莫由衷笑了笑,笑容意外平和,摇头说道:“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还欠了明景一件事没做,如今那件事算是做成了,便也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   程安衾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以为自己不会伤感难过,但事情真正到来的此时,心绪还是难以抑制地复杂。   “明景死后身化满天晨光,留给我们的那个消息……”   话至此处,莫由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伴随着一声叹息,他最后说道:“怀素纸是域外天魔。”   程安衾愣住了。   下一刻,她睁大了眼睛。   为何怀素纸的天资好的如此荒唐?   为何千万年来都在北境以北的云妖会为怀素纸踏入人间?   为何怀素纸连沉舟祖师那般绝代人物都都能战而胜之?   为何怀素纸知晓本该只存在于神话中的诛仙剑阵?   过往一切的不解,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当她醒过神,正准备为此追问时……   莫由衷已经闭上双眼。   溘然长逝。   ……   ……   傍晚时分,诛仙所化剑光在世人的注视当中,降落在元始天宫。   怀素纸抱着江半夏,踏入那座偏殿。   怀云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同时阻止一切人的窥视。   没有任何言语。   小姑娘抬手落指,毫不吝啬地动用全力,以世间极致寒意与死生轮转真章为两人暂时稳固住伤势。   在这寒意下,江半夏变得昏昏欲睡。   她强撑着睁开双眼,望向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死,不能死。”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带着最后的眷恋,深深地看了一眼怀素纸,就此闭上眼睛。   怀云说道:“圣女……”   “没事的。”   怀素纸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温柔说道:“还有,以后不要再喊我做什么圣女了。”   怀云怔住了。   殿内一片安静。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也有些累了。”   她低头,看着在怀里沉睡过去的江半夏,说道:“但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那就都是值得的。”   怀云忽然生出极其不安的感觉。   “而且这样也挺好的。”   怀素纸放下江半夏,望向小姑娘,说道:“答应我一件事,接下来不管你看到什么,都要当作没有看到,谁也不能告诉。”   怀云以最快的速度点头,说道:“我答应你!”   怀素纸笑了笑,很是满意。   然后。   她开始痛哭。   忽有风自远方来。   在泪水中,怀素纸望向窗外,看着渐斜的春日,看着依旧温暖的天地,想起了很多的从前。   “师父,为什么你要给我起暮色这个道号啊?”   “因为我是黄昏呀-”   “所以?”   “暮色黄昏,相依为命,你不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   ……   怀素纸抹不去泪水。   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昏黄天地,往殿内深处走去,最后轻轻地念了一句她们之间的话。   “这世间暮色四合,黄昏之时无故人。”   偏殿内一片安静。   没有人回答她。   ……   ……   (本卷完) 第一章 百年孤独   道盟大治四千四百一十年,一个消息自神都元始天宫流向整个人间——怀大真人有所明悟,决意闭关寻求大道,不再与世人见。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修行界顿时掀起了好大一场波澜,所有人都还清楚记得怀素纸入道不过数十年,若是不以身份地位论,分明就是一位寻常后辈。   然而这位晚辈却在不到百年的如今,元始宗迎来复兴的现在,自身名望正值巅峰之时选择闭关,那她闭关所求的还能是什么?   唯有大乘。   整个修行界都想到了这个可能,下意识质疑不敢相信,只是质疑到最后……过往的很多事实被摆了出来,人们便都沉默了。   沉默的不只是人们,更是人间的各方势力。   ——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夜里,渡山僧就秉持五净的意志,与阴帝尊进行了一场不为人知的谈话,但不用去想都能猜得出来,这场谈话必然与怀素纸的决定有直接关系。   长生宗沉浸在莫由衷离开带来的悲伤当中,程安衾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与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进行一场私下谈话。   关于怀素纸的那个真相,她在听过以后似乎已经遗忘。   随着时间的流逝,波澜渐平,人间渐静。   生活总是在不断向前,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到来和离开而停下来。   同一年的秋天,一艘自北境而来的飞舟降落在神都,谢清和秘密到访。   没有让任何人陪同,她直接来到了那座宫殿,在怀云的口中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所以……素纸其实在那一天就该死了,只是你和沉舟做了一个交易,让她勉强着活了下来,但她为了不让江半夏死,便只能落得现在的境地?”   谢清和的咬字很清晰,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怀云却能听得出她的愤怒。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唯一的希望是她在这次闭关当中突破到大乘,否则这就是一个必死治之局,区别只在早晚。”   谢清和面无表情问道:“几成把握?”   “我不知道。”   怀云微微摇头说道,神色看起来很平静。   因为她早在过去无数个夜里偷偷哭过,彻底麻木。   谢清和没有追问,视线落在大殿的最深处,那片巨大的开阔空间。   那里的画面很是绚丽。   万千星辰无声旋转,洒落的光芒如烛火,散发着逐渐深沉的红。   乌黑地板上的线条被照的无比清楚。   就像从中散发出来的恐怖寒意。   与诛仙剑意。   怀素纸就坐在那里。   她闭着眼睛,身上不时泛起微霜,却又在顷刻间被剑意斩碎,如飘雪般落下,周而复始。   深红的星光覆在那些飘雪上,与鲜血并无区别,甚至更为瑰丽。   谢清和看得很清楚。   如今神都大阵的阵枢已经不再是通天楼了,而是被安置在这座偏殿当中,因为怀素纸需要以诛仙剑意斩断不断蔓延而来的死气。   同时她还离不开怀云的帮助,必须要以那道极致的寒意,与死生轮转真章维持着自己与江半夏的一线生机。   “她现在……”   谢清和微垂眼帘,为自己掩去那些画面,问道:“是怎样的?”   怀云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隐瞒,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每时每刻,她都要承受来自神魂当中比之凌迟更为沉重的痛苦,因为江……现在本应该死了,她在用自己的命让她活着。”   小姑娘顿了顿,继续说道:“想要突破大乘,她就不能选择沉睡,必须面对这一切,在这些痛苦中踏出那一步,这是唯一的办法。”   是的,怀素纸还活着。   只是这种活着……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要在无限痛苦当中,踏出成为大乘的那一步,与登天飞升又有什么区别?   谢清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微沙问道:“如果她有一天承受不住会怎样?”   “死。”   怀云咬了咬唇,望向紧闭着眼睛的怀素纸,认真说道:“但我会在那之前让她先睡过去。”   谢清和道了一声好。   然后她转过身,向殿外走去,说道:“这边撑得住吗?”   如今的怀素纸必须要依靠诛仙剑阵续命,而诛仙剑阵依托着神都大阵,神都大阵开启的每一刻都要耗费巨额的资源。   一年两年对现在的元始宗来说,当然算不上什么,但这显然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很有可能是数十年,甚至一百年的事情。   那就必须要提前进行规划,避免出现意外,以至于阵法不能维持。   怀云随之而行,与谢清和一并走出殿外。   “我不明白这些事情。”   小姑娘摇了摇头,老实说道:“所以我才会想到传信希望你能过来一趟。”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很是生气,想要愤怒责问怀云,问难道没有这件事我就要被你一直瞒在鼓里了吗?   下一刻,她忽然间平静下来,不生气了。   谢清和想到了自己。   换做是小时候的她面对这样的事情,大概也会茫然无措到现在吧?   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怀素纸。   “你专心修行,尽早将死生轮转真章修成。”   谢清和神情漠然说道:“元始宗的这几位长老,临川可以信,素商可以用,另外两位……算了,我亲自操持这边的事情。”   怀云不笨,只是缺乏处理世事的经验。   而谢清和的这句话,就算是她都能听得出来不妥。   “这真的没有问题吗?”小姑娘有些担心。   “凭什么有问题?”   谢清和说道:“我是她的妻子,我管元始宗的事情天经地义,谁有资格不服?”   怀云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不够妥。   “清都山那边呢?”   “所以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在我离开的时候,让虞归晚过来这边看着。”   言语间,两人走出偏殿。   神都的秋景颇负盛名,曾有诗人为其舍了五律七律,一往情深地写了一篇散文,文中的神都之秋极尽清静悲凉之意,引人入胜。   某刻,天空忽然落下一场秋雨。   雨中的世界显得格外阴郁。   黑色屋檐的宫殿被雨水洗的更加深沉,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穴。   两人走在雨中,没有撑伞,随意而行。   谢清和忽然说道:“往这边移一些枫树过来吧。”   怀云微微一怔,然后说道:“好。”   “春天要有桃花成林,盛夏看一池睡莲,秋天有如血般的枫树和桂花的香味,等到了冬天……”   谢清和轻声说着,无可避免地想到留在殿内的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声音微颤说道:“我希望有一株开得艳丽的梅花。”   雨水在她脸上流淌着,分不清到底是什么。   一场秋雨一场寒。   ……   ……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   自那场秋雨过后,谢清和就在元始天宫住了下来,一住即是五年之久。   起初,元始宗的数位长老对此抱有意见,但在怀云的坚决支持下,一切反对便只能无疾而终。   当谢清和重回北境,许多人为之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虞归晚自天南而来,开始重复过去五年的事情。   两人在处事上的风格有所不同,然而都有着同一个目的,给人的感受便趋近相同。   很多人对此而感到愤怒,因为谢清和与虞归晚终究是外人,不是元始宗的人。   在第四个五年的时候,有人终于忍受不住,试图去那座偏殿求见怀大真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得不到回应,没有能打消这群人的野心,在人间各方势力的暗中推动下,第六个五年的时候,终于形成一道磅礴至的浪潮,再次奔涌到那座偏殿。   据闻,当时以黑律归流为首,近百位元始宗的修行者行半跪之礼,尽皆面朝殿门,壮声以求怀大真人出关。   与逼宫没有区别。   其时谢清和有要事在身,不得不立刻返回清都山,而虞归晚尚在前往神都途中的空缺之处。   很显然,这一切都是精心布置而成的。   背后也不知道藏了多少的心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能让怀大真人出关回应之时……   一道清冷至极的剑光倏然照亮了彼时的黄昏世界。   伴随着剑光落下的是血肉与鲜血。   黑律与归流,这两位没有死在那场战争当中的元始宗长老,被那道剑光斩杀当场,不留任何辩解余地。   直到生命前的最后一刻,他们的面孔上都没来得及恐惧,仍旧处于不可置信中。   与这两人一同死去的,还有场间很多人。   偌大的殿前广场,被鲜血浸泡得再也看不出来原先的面貌,恐怖如地狱。   似是姗姗来迟的虞归晚,走过布满血肉尸体的广场,握住了那把剑。   很多人终于回想起来,朱颜改不只是神都大阵的支柱之一,更曾是她的剑。   那天以后,元始宗内再无第二种声音。   事后,很多人在复盘此事的时候,认为谢清和与虞归晚提前得知当日逼宫之事,故意留出这么一个空档,方便痛下杀手。   在得出这个结论以后,暗中推动逼宫一事的各方势力人人自危,不敢再有任何异动。   人间再次平静。   元始宗的统治未曾因此而改变。   在怀素纸闭关后的第七十年,顾真人飞升。   这是修行界千年以降的第一位飞升者。   那些怀有异心的大势力,目睹其一剑斩天的壮阔景色后,先是由衷清醒没有妄自掀起一场风波,再是开始试图借此机会做些什么。   然而……不等天渊剑宗因周美成寿元步入晚秋而生出内乱,那位顾真人竟是在天上借剑人间。   一道剑光自人间而起,没入天穹,不知去向何处。   于是。   所有的野心都随着这道剑光的出现,再一次无奈熄灭,沉默接受现实。   那些躲藏阴暗处的人们唯有叹息上一声,极尽无奈地继续等待着,等待一个机会的出现。   ……   ……   然后,是怀素纸闭关后的第一百年。   在顾真人飞升后,人间太平,但依旧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元垢寺在名义上没有结束封山,僧人却已经遍地行走,曾经张口闭口都是秃驴的益州本地人们,如今都已经习惯成无所谓,懒得再骂了。   中州五宗依旧沉寂着,元道远却在修行上再进一步,很多人认为现在的他与当年步入北境以北之前的谢真人,境界相差无异。   虞归晚早已炼虚,于不久前踏入上境,考虑到她所肩负之事务繁忙,修行速度不可为不快。   但再快终究不如谢清和。   谢家血脉极为独特,代代皆有大乘,她自然不是那个例外,早已站在了炼虚巅峰,只等那一缕天机的到来,便可踏出关键的一部。   姜白还在沉睡。   怀素纸已经很久没去看她了,朱雀却没有办法生气。   这些都是站在云端上的大人物的事情。   最近让修行界为之所津津乐道的,还是那一批后起之秀。   在神都不久前举行的大道试中,许多年轻人开始崭露头角,令活过上个百年的老人们不禁回忆起百年前的那个大争之世。   其中一人尤为出类拔萃,于登天榜上独占鳌头,被许多人认为隐有圣人之姿。   岂料如此盛赞之下,此人在百般劝阻后仍旧坚决要拜入长生宗,执意舍弃元始宗给出的大好前景。   有人私底下问他为何如此决定,得到了一个理所当然至极的骄傲回答。   ——圣人闭关不出,如今的元始宗何人堪为我师?   话中圣人,指的当然是怀素纸。   如今的修行界对她的称呼大约两个,与她同时代的那些人,都喜欢将其称之为怀大真人,而后她者则更喜欢将其称之为圣人。   此言一经传出,举世哗然。   元始宗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保持着沉默。   大道试的规矩是圣人在百年前定下来的,元始宗作为这规矩的最大受益者,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的言论而坏了自己的规矩,那只会得不偿失。   若是那句私底下的话没被传出,或许还能做些什么,但如今元始宗甚至要确保此人能好好活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更何况这终究只是一件小事。   然而,让世人为之感到惊讶的是,在这件小事发生后的不久,本该在北境的谢清和忽然南下,在神都与虞归晚会面。   这令很多人判断她们是为了解决此事。   很自然地,那位天骄身上披上了一层更为耀眼的光辉。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谢清和之所以南下神都,与那个在她眼中如尘埃般的天才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怀云向清都山送去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   ——南离醒了。   PS:最后一卷啦,上一卷是不向诸圣求解脱,自我感觉还是把卷名的意思给写出来了。   第七卷的名字叫做天上人间,内容当然也会和卷名符合,希望能写得好看,希望能顺顺利利完结! 第二章 咦,是南离!   朝阳仿若落日,神都的光线有些昏暗。   黑色屋檐披着暖红的晨光,却没有给予人温暖的感觉,更多的还是苍凉。   南离坐在轮椅上,面容是掩之不住的苍白,衬得如墨般的眉头显得更为出挑。   时值早春,空气中仍旧残存着晚冬时的料峭寒意,带着几分刺骨的意味。   她的头发被简单挽起,却没有露出白净的脖子,那张厚实的毛毯为她挡住了不时到来的早春凛风。   她的眉眼隐约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又极淡,若隐似无。   这没有让她的容貌逊色,反而美得越发悠长。   从某个角度来看,此时的她与自己的师父,当年得长生道果前的病重黄昏颇为相似。   南离看着眼前的画面,看着那轮初升却如落日的朝阳,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人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已经一百年后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微沙,有种干涩的感觉,但绝不刺耳,更有种别致的美感。   怀云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准确说是一百零四年了。”   南离闻言,偏过头望向她,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但你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   怀云认真说道:“我不想你们醒过来以后,一点儿熟悉的东西都看不到,所以我会一直是这样的。”   南离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觉得这个决定很有道理。   于是她一笑置之,视线落在谢清和与虞归晚身上,说道:“你们终究是不同了。”   “百年很长,没有变化才是值得意外的事情。”   谢清和顿了顿,看着她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虞归晚没有说话。   哪怕是在百年后的如今,她依旧不擅长面对这样的场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然,如果她想,随时都能够在礼节上无可挑剔。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好,就是……”   南离墨眉微蹙,沉思片刻后说道:“就是你应该明白的?人要是一次过睡太长时间,那醒了以后还是会很困,想要继续睡下去。”   虞归晚忽然说道:“所以你才要我们推着你出来吹风?”   “嗯。”   南离想要伸个懒腰,发现身上的毯子太厚,不方便后就放弃了。   她眯起眼睛,再次看着渐升的朝阳,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要不先吃个早饭?”   怀云下意识问道:“你饿了?”   “饿倒是不饿。”   南离微微摇头,笑着说道:“只是觉得在这里让你们陪我吹风,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而且睡醒之后恰好又是清晨,吃点东西也很正常?”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要求,却让整座元始天宫生出一阵微澜。   原因很纯粹。   过往百年间从无先例。   正因如此,无论外界生出了多少的猜测,元始宗的人们放在第一位的都是把这件事做到极致。   在极短时间过后,来自神都最好食肆中最好厨子做出的早点,以最为精致漂亮的摆盘方式呈现在四人眼中,无可挑剔。   殿内的气温有阵法维持,不像殿外那般微寒,南离便无需再披着那件毯子。   她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椅子上,没有着急举箸落筷,而是先喝了杯豆浆。   她的手很稳,但动作很慢,仿佛要把每一刹那的感受都铭刻在心。   “现在的局势怎样了?”   南离吃了一块鲍鱼烧卖,声音突然响起。   虞归晚微微蹙眉,想也不想就要开口,让她先不考思考这些。   谢清和却以眼神阻止了她,说道:“还算不错,无近忧。”   “那就是有远虑了。”   南离神色平静,拒绝了怀云的帮助,拿起勺子为自己碗里添粥,轻声说道:“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吗?”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养出从前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然后承担起自己该有的责任,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南离安静了会儿,放下手中的勺子。   她望向谢清和,开始认真打量这位阔别百年之久的故人。   不变的自然是容颜。   百年时间过去,谢清和眉梢眼角都似旧,气度却已截然不同。   她依稀能够从中看出一缕……当年楚真人的痕迹,但也许是此时此刻场合的问题,见不到什么居高临下的意味,更多是对繁琐世事的厌恶与疲倦。   从这个角度来看,此刻这句话当然可以品味出不耐烦,甚至是一抹憎恶。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谢清和不是这样的人。   南离很确定,因为她相信怀素纸。   她说道:“好,我明白了。”   话音刚落,虞归晚的声音就已经响了起来。   是一句认真至极的解释。   “你不要误会。”   她看着南离的眼睛,神情郑重说道:“清和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她是觉得你应该以这种方式,尽快重新融入这个世界当中。”   南离微微笑着,嗯了一声。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认真认真地对付着这一桌子早点。   朝阳彻底升起后,早饭恰好吃完。   南离在怀云的帮扶下,重新回到轮椅上。   小姑娘推着轮椅,前往偏殿深处,在诸命归流显化的万千星辰前停下。   最好吃的糖果或许会在最开始就忍不住吃下,但那些结果注定不美好的答案,人们往往会尽可能地为自己寻找理由拖延,直到必须要面对的那一刻。   对南离来说,去见师姐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相隔不到十丈,她看着盘膝坐在那里的怀素纸,却像隔着银河。   百年过去,景色仍然是从前。   霜迹覆上那完美的颜容,然后被剑意所斩碎,化作雪屑般的事物飘落,又被万千深红星光映得如飘血。   画面很不祥。   令人为之心生痛楚的不祥。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离轻声问道:“她现在怎样了?”   谢清和与虞归晚都没有说话。   怀云同样不想谈论这件事,但她是最清楚怀素纸状况的人,避无可避。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还在坚持。”   南离看着小姑娘的神情,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平静说道:“她会醒过来的。”   紧接着,她再说了一句话,语气十分坚定,没有任何的迟疑。   “我清楚当时自己伤得到底有多重,我能醒过来无疑是一个奇迹,但师姐比我更了不起,准确地说,她就是奇迹本身,所以她必然能够醒来,这不需要任何的祈祷,这是一个必然发生的未来。”   不知为何,三人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地拥有了很多的信心。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南离对谢清和与虞归晚说道:“我们只要照顾好自己,承担起该背负的那些责任,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就好了。”   ……   ……   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人间都在往前。   就像谢清和说过的那样,南离的身体还很虚弱。   百年前留下的伤势,固然随着时光的流逝离开了她,但不代表一切都已经结束。   漫长沉睡过后,她的神魂与道体互相之间变得陌生了起来,不再如过往那般如出一辙,这也是她为什么坐在轮椅上,喝粥吃饭都一板一眼的真正原因。   因为她只要不这么做,很有可能发生一些如迟暮老人那般不能自已的事情。   丢脸是无所谓的事,她从来都不在乎自己的颜面,但她不想谢清和与虞归晚因为自己的表现,对未来生出哪怕一丝的怀疑。   偏殿一片幽静。   南离与怀云相对而坐。   谢清和与虞归晚不在场,但这不是因为她们有要事不得不处理——早已是站在修行界最高处的大人物,又怎会被琐事缠身到无暇他顾?   之所以不在,是因为南离以休息为借口,让她们暂时离开了。   “你……是不是在怀疑她们?”   怀云看着南离的眼睛,神色凝重说道:“所以特意这样支开她们两个,私底下找我把事情给问清楚?”   南离闻言微怔,然后才明白她话中所指,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啊?”   怀云一脸的意外。   南离温和一笑,说道:“我从醒来后的那一刻直到现在,就没有怀疑过她们哪怕一个刹那,我想和你单独说话是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怀云下意识问道。   南离的笑容依旧温和,却多了些牵强的意味,说道:“我要问的是师父。”   她话里的那个师父,指的不是林轻轻,而是江半夏。   怀云当然明白。   小姑娘微微摇头,想让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是真的不想面对这些残酷的问题。   南离怔住了。   她的笑容渐渐消失,在长时间的沉默当中强自冷静下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却还是止不住声音里颤抖,问道:“师父……去了?”   听到这句话,怀云也怔住了。   片刻后,她才明白南离把事情想到了什么地方去,不禁惊慌失措,连忙摆起手来,说道:“你搞错了!你师父还活着,没死没死真没死!”   “啊?”   南离睁大了眼睛,盯着身前的小姑娘,寒声喝道:“你在说什么?”   怀云一脸歉意,很是不好意思说道:“你……你师父没死。”   “那你刚才摇什么头啊?”   南离被她气得不行,恼火喊道:“现在和我说句话很为难你是吧?还是说我在这里白睡了一百年,醒了还不第一时间给你交房租,让你给惦记着了,非要给我来一下狠的,生怕我醒了之后盯着你家大米吃啊?真是我没死都要被你给气死了!”   殿外,谢清和与虞归晚面面相觑,眼里满是震惊与茫然,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为啥就突然之间破口大骂了?   两人忧心忡忡,想要回到殿内,又感知到南离的气息虽然起伏不定,但绝无生命危险,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亦不是。   ……   ……   “你别气了。”   怀云老老实实站起身来,低头认错道:“都是我不好,你千万别把自己给气出个好歹,要不圣……她醒过来也得和你一样骂我。”   南离翻了个白眼,问道:“要是她这样子就能醒过来,你愿不愿意挨骂?”   怀云想也不想说道:“我愿意!”   “你愿意个啥子呢?”   南离没好气说道:“是不是还要我掏一枚戒指出来,给你戴上啊?这又不是结婚。”   怀云怔了怔,一脸委屈说道:“这明明是你先提的话,怎么就怪我了?”   “咦。”   南离蹙起眉头,神情莫名凝重地思考了好会儿,缓声说道:“好像还真是我自己说过的话,但你得考虑到我睡了很久,现在脑子还不太清醒,所以这句话虽然是我说的,但不能完全算我说的,你懂我意思吧?”   怀云面无表情说道:“完全不懂。”   话到这里,她怎么可能还没反应过来,明白南离就是在故意报复自己。   “真是可惜了。”   南离叹息说道,声音里尽是遗憾。   怀云看着她,眼神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情绪,心想你不久之前分明还是个病美人,为何现在就成这样了?   难道这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知为何,小姑娘下意识觉得这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   ……   “所以师父现在是将死未死?”   “嗯,只有素纸突破境界,她才有生的可能。”   “你为什么不喊师姐做圣女殿下了?”   “因为她不让我喊了。”   “所以你就叫她素纸?”   “这样不对吗?”   “没什么,我觉得以你的身份地位,你应该喊她小纸才对。”   “……你是不是在坑我?”   南离一脸严肃,看着怀云的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怀云哪里还会被她给吓唬到,犹豫了会儿,问道:“所以你怎么突然之间跟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因为我摇了个头吗?不会的吧?”   “准确地说,是云妖大人您让我气急攻心,整个人回光返照地精神了起来……好了好了,你别自责了,我早就没生气了,现在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话到一半,南离看着小姑娘内疚的模样,便也说不下去了。   她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望向殿内深处万千染血星辰,认真说道:“现在摆在我们眼前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怎样才能让师姐和师父醒过来。”   PS:这一章写的很愉快,然后那位打赏的朋友好意心领啦,但还是不让你破费了,明天我再两更哼哼。 第三章 谁是掌门!   “不是,你觉得我是笨蛋吗?都整整一百多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没想过让她们两个醒过来啊,肯定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试了一遍,结果还是不行啊。”   怀云越说越觉得委屈,声音里甚至隐约多了些哭腔。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小姑娘这百年来从未有过懈怠的时候,始终努力修行着。   最好的证据不是在今天醒来的南离。   而是元始宗此刻仍在为这座偏殿里的人们要吃早饭而震惊的事实。   为什么会震惊?   只能是因为她在过往百年间彻底放下了自己的爱好,不再去享受天南地北的各种美食。   “……抱歉。”   南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我没这个意思的废话,轻轻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怀云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你其实是想问我和她们过去做过怎样的尝试,对吗?”   南离心想这是真的变聪明了。   她想了想,向怀云微微弯腰致歉,认真说道:“是这个意思,但刚才我也是真的嘴碎了,对不起。”   怀云微微摇头,说道:“这也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起身往殿外走去,把谢清和与虞归晚喊进来。   百余年间,与怀素纸有关的事情,几乎每一次都是她们三个人合计着商讨决定如何去处理,南离想要了解个中情况,那就避不开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很快,殿内展开了一场谈话。   这场谈话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今日天气颇好,朝阳升至中天后洒落清丽春光,再而西斜,天光随之渐浓渐暖,就此映出无边晚霞。   暮色悄无声息地从窗户流淌而入,融进四人的眼中,如若被盏盏点燃的晚灯。   ……   ……   当年,也就是一百零四年前,怀素纸带着江半夏回到元始天宫,在一场痛哭后与怀云平静交代了自己的情况。   诸命归流与诛仙剑阵以及元始道典之间的所有秘密她都没有隐瞒,在确定怀云没有理解错误后,才正式开始了闭关。   往后的时间里,从怀云处得知此事的谢清和与虞归晚,一直都在为此努力。   问题在于,她们无法将怀素纸的情况全盘托出,唯有钻进故纸堆里,寻求着前人的智慧,不时借口与人商讨寻求破解之法。   其中最为大胆的一次尝试,是虞归晚在三十余年前,得知顾真人飞升在即之时,决定前往那座孤峰求见,最终只求到了一句话。   ——宁可永劫受沉沦,不向诸圣求解脱。   这句话的意思无非就是不假外求,直下承当。   当然,往自我嫌弃的方向去想,这也可以被理解为他不想理会这件事。   南离听完后,对这句话的评价是说了一句话。   随着顾真人的飞升,人间局势渐渐不稳,隐有生乱之趋势,哪怕第二年那道剑光的出现,依旧没有彻底解决问题,谢清和与虞归晚的精力被迫分散,能做的事情就更少了。   三人也曾试图把目光放在禅宗身上,以真经求解脱。   奈何近些年来,藏在世人背后兴风作浪的势力之一,无论怎么看都与元垢寺和阴府存在着关系,自然不敢在这条路上走得太深。   至于中州五宗方面,长生宗之沉默低调难以想象,在程安衾成为掌门后的这百年间,全然找不出过往那个天下无不可管之事的霸道模样。   从某种角度来看,与封山亦无太多区别。   故而三人主要将目光放在无归山上。   准确地说是可阻生死的天地轮盘。   只是就像当年南离入主道盟,而元道远固执己见那般,此人性情之冷硬与谨慎,已经到了无从下手的地步,而且……他真的很强。   在怀云无法离开神都的情况下,如今的人间他几乎纵横无敌,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将这种无敌留在山上,鲜有离开无归山的时候,着实无法对付。   南离对此完全理解。   因为她还记得,自己在通天楼上对元道远骂过的那句脏话。   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去你妈的?   元道远听到这么一句话后,给出的反应居然是理解,以及鼓励她再多骂几句。   如此人物,当然极不好对付。   甚至在南离看来,此人比起五净与阴帝尊来得更为棘手。   毕竟后两者不管藏得有多么深,想法还是那个想法。   ——重掌人间。   …………   随后这场谈话的核心,开始落在如今的人间大势之上。   从七十年前的那一场逼宫,再到近些年来的天渊剑宗内部乱象,每一件事她们都说的很仔细,务求没有遗漏的地方。   南离听得认真,不时开口询问,但始终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时光流逝,谈话终于来到当前对局势影响最大的地方。   百年前的那一场战争里走了太多大乘真人。   清都山的那对夫妻,长生宗的莫由衷和司不鸣,太虚剑派的梁皇,先于战前死去的明景道人,以及陷入沉睡中的江半夏……九天中人几乎死绝。   直至今天为止,人间还没有出现一位新的大乘真人。   “程安衾比我年岁更长,母亲对她的评价颇高,言悟性罕绝,若非先天体弱缘故,早就该入大乘了。”   谢清和认真说道:“即便如此,现在的她离迈步那道门槛也仅有一线之差。”   虞归晚接过话头,说道:“太虚剑派同样不差,林晚霜先后目睹九十六圣君与君不见之争,再见诛仙真的诛仙,感悟颇深,离破境也不会太远。”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倒是玄天观无甚起色,日渐势衰。”   南离认真问道:“无归山和万劫门呢?”   “前者最有希望的人仍旧是与你我同辈的都华藏,其他人没有暗中突破的可能。”   谢清和平静说道:“而万劫门因为姜白和朱雀,裴应矩事实上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不需要去担心。”   百余年间,她和虞归晚分别数次到访做客万劫门,即是为怀素纸求超脱之法,亦是在确定裴应矩的想法。   答案就像这句话里说的那样。   令人为之满意。   “七十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逼宫,以及近些年的不断风波,甚至最近那个……”   谢清和微微蹙眉,想了想才是回忆起来,说道:“叫做齐幼山的晚辈,很有可能都是他们在试图确定素纸的境况。”   南离嘲弄说道:“这么慎重,那的确就是老秃驴和野鬼的手笔了。”   整个人间,哪怕是元始宗败了也有回转余地,不会再落到两百年前的那般凄惨境地。   元垢寺和阴府却不同。   这两家若是败了,包括元始宗在内的道盟九大宗,很有可能放下过往的矛盾,联手行赶尽杀绝之事。   就像五千年前八大宗掌门联袂登门,逼迫元垢寺封山不出那般。   “所以当下的局势既复杂又简单。”   谢清和说道:“无论谁家,一旦多出来一位新的大乘真人或者死去一位大乘,看似一潭死水的僵持局面就会瞬间崩塌。”   虞归晚轻声说道:“掌门真人当年与梁皇剑争受伤颇重,提前寿入深秋。”   话至此处,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当中的意思。   若是周美成厌了人间,天南必然生乱。   更麻烦的是,乱不止起于禅宗阴府,更是起自于灭世三灾。   虞归晚接着再说出了一个修行界的秘密。   “祖师飞升后的第二年出的那一剑,为的就是斩杀一位天魔。”   她认真说道:“天魔的目光从未远离过人间。”   言外之意很清楚。   天渊剑宗届时很可能自顾不暇,再难理会中州之变,就像怀云还在北境以北时的清都山。   “所以我醒或不醒,对局势没有任何的影响,等等……”   南离微微挑眉,不确定说道:“我们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   谢清和说道:“岱渊学宫?”   “对。”   “与百年前没有太多的变化可言。”   “啊?”   南离的声音里满是错愕。   虞归晚平静说道:“江前辈还活着,没有谁能成为新的学宫之主,如今执掌学宫的人还是庄高阳。”   南离觉得好生荒唐,问道:“这也行?”   何以荒唐?   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谁都明白,宗门也不例外。   只是简单想想,都能想象出这百年过去后的现在,岱渊学宫内部必然处于山头林立,各派人物自行其事的境地,臃肿到极点。   “岱渊学宫与寻常宗门不一样,学宫之主写在门规上的那个职责是寻求大道。”   谢清和说道:“你想到的那些问题固然有,但庄高阳手段不错,局面尚未糜烂。”   南离很是不解,问道:“就没有人试图选一位新的掌门吗?”   “是有这样的呼声,但很快就被压下来了,既是因为江前辈的名声太高,更是因为……”   谢清和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说道:“庄高阳始终反对,理由是他怀念且喜欢江半夏执掌下的学宫,以及青龙坚决支持他。”   南离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展颜一笑,说道:“师父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止不住怀念的人。”   言至此处,她偏过头望向殿内深处,感慨说道:“师姐也是。”   “但我应该不是。”   她收回视线,举杯饮了一口浓酽的冷茶,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句话:“长歌门呢?现在怎样了?”   从谈话开始的那一刻起,连怀云都一直有意避开长歌门不谈,当然存在着原因。   “……很复杂。”   怀云心想自己今天已经说了很多笨话,就算再多说几句,应该也不至于过分惹人生气,便主动接过了话头。   小姑娘看着南离,低声说道:“她们都觉得你是叛徒,但又切切实实地受着你带来的恩惠,现在你的名字在那边已经是禁忌了。”   南离点了点头,神色看不出异样,问道:“梅师叔和沈师妹怎样了。”   谢清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虞归晚也觉得很难回答。   “在你睡过去以后,沈依澜没有选择留在神都,回到了长歌门里,但处境一直不怎么好。”   怀云抿了抿唇,对南离说道:“而你的梅雪师叔在把林轻轻送到神都道狱后,就回到长歌门中自行入灭了。”   所谓入灭,无非自尽。   这两句话说的都有些硬,因为小姑娘一直不擅长这方面。   然而这种硬,却像极了话里那两人的处境。   南离沉默不语。   怀云看着她很是担心,认真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长歌门那群人在胡说八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元始宗的人,做的都是自己该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背叛过她们了!”   南离笑了笑,说道:“情绪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基于事实,但又脱离事实。”   话到此处,该要说的都已经七七八八了。   窗外的暮色都已散去,换做夜色。   繁星高悬天穹,散落恒古不变的星光,冷漠讥笑着颠沛流离的世人。   “你接下来准备怎样?”   谢清和终于道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怀云和虞归晚的神情都认真了起来。   “还能怎样?”   南离望向醒来后的第一个夜,伸了个懒腰,说道:“做我该做的事情呗。”   谢清和忽然说道:“你还是道盟之主。”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所以我不是长歌门的掌门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后的虞归晚和怀云,非但没有担心,反而莫名地放松了下来。   “嗯。”   谢清和亦然如此,莞尔一笑,说道:“不会嫌弃自己现在就是个道盟之主吧?”   “还行吧,不嫌弃多,就一点点。”   南离笑的很是洒然,说道:“我现在多少还算是个病人,可不想替你们俩日夜操劳,随便找点儿事情做,不闲着发霉就是了。”   怀云心想这话还真不是一般的嚣张。   小姑娘这般想着,然后想起了一件事,心中思念顿时消散,神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怎么了?”虞归晚注意到她的奇怪模样,有些不解。   “唔,事情是这样的。”   怀云咳嗽了一声,说道:“你现在的确不是长歌门的掌门了。”   南离偏过头,问道:“嗯?”   “但……她在闭关之前,特意交代了一个事情。”   话里的她,指的当然就是怀素纸。   怀云看着南离,很是不好意思,小声说道:“她说,只要你醒过来,那就是元始宗的掌门,所以你还是得要忙个不停,没有一点儿闲下来的可能。”   PS:还有一章。 第四章 我与世人两心通   “在我醒来的那天,元始宗终于有了自己的主人,于是寂静百年的黑白人间便也有了颜色,而我在万众瞩目之下,一袭红袍拾阶而上,三千女子匍匐在两旁,以最卑微的姿态恭迎我踏上最高处……”   南离似是感慨说道:“这画面只是稍微想想,都让人止不住的热血沸腾,心神摇曳,生出万丈豪情。”   怀云听得一脸懵然与错愕,心想你刚才不还在担心事情太多,忙得停不下来吗?   小姑娘眨了眨眼,目光落在谢清和与虞归晚的身上,看着两人的微凝神情,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在嘲弄。   “这应该是素纸给你的礼物,没有多余的意思。”   谢清和的声音很沉静,听着很有说服力。   虞归晚换了个角度,认真说道:“如果她是一个喜欢把责任给丢掉的人,那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都是很真诚的话。   “所以我只是和你们开个玩笑。”   南离叹了口气,看着她们一脸凝重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没有再把话继续说下去。   死亡必然是一件坏事,但清醒着又何尝就是快乐?   百年时光,即便对修行者来说也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足以彻底改变对整个世界的看法,放下关于过往的执着,甚至是舍弃一切。   然而谢清和与虞归晚却始终坚持着,要做当初的自己,又怎不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也许只有当她们身在这座偏殿里,或是看着彼此,或是听着怀云的碎碎念,或是望向仍在坚持的怀素纸时,才能稍微卸下平日里的那些疲惫吧?   如今南离好不容易醒来,睁眼望向百年后的人间,她们看上去始终维持着平静,找不出什么激动的意味,并不代表她们不关心或者变得冷漠,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内敛与谨慎。   若不如此,谢清和与虞归晚如何在百年里的无数风雨中,联手支撑住偌大一个元始宗?   思绪不过刹那。   “道理我都明白的。”   南离看着她们,微笑说道:“既然我现在醒过来了,那你们以后也就能轻松许多,就是你俩不要觉得我在夺权就好。”   “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呢。”   谢清和笑了笑,又道:“但你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虞归晚认真说道:“出了什么麻烦的事情,记得和我还有清和说,不要想着一个人解决。”   “嗯。”   南离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窗外,见夜色深沉。   她说道:“再吃顿饭吧,然后我想见一个人。”   怀云好奇问道:“谁?”   “我师妹。”   南离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她也应该也有很多话要问我。”   谢清和问道:“你醒来的消息准备何时公之于众?”   南离沉思片刻,说道:“见完她以后。”   ……   ……   这场见面发生在三天后。   当身在长歌门的沈依澜得知这个消息后,她的反应不是立刻赶往神都,而是毫不犹豫地开启了洞府阵法,直到一天一夜后才从中走出。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然而从她眉眼间那些掩之不住的憔悴来看,显然有过一次极为剧烈的心神震荡。   就像南离判断中的那样,沈依澜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   见面的地方不是那座偏殿,而是在通天楼上。   百年之前,战争爆发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对师姐妹就是在这里处理着忙不完的公务,留下了许多深刻至极的回忆。   “为什么?”   沈依澜看着前方,看着那个凭栏而立既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俗气的三个字。   南离转过身,望向容颜上多了些岁月痕迹的师妹,轻声说道:“还记得我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吗?”   “当时我还被关在那个山洞里,坐在那块石头上面,你问我是不是元始宗的人,我当时否认了,还和你说这就像是我起手国士无双听牌,然后转身去做流满那么白痴……”(注,第二卷,第九十三章。)   她安静了会儿,看着沈依澜问道:“你现在觉得我是白痴吗?”   “谁有资格把赢到最后的你当作是一个白痴?”   沈依澜摇头说道:“但这不是白痴与否的问题。”   南离温声说道:“是的。”   沈依澜彻底明白了,声音苦涩说道:“因为你最开始要做的就是流满,不是国士无双。”   事实上,她早已经猜到了一切的原貌,只是始终抱有一丝侥幸。   那一丝的侥幸是落在南离身怀苦衷,逼不得已,无可奈何,在时势的滔滔浪潮之下选择为长歌门保留一缕生机。   “抱歉。”   南离看着她,认真说道:“那些年还有这些年来都辛苦和委屈你了。”   沈依澜沉默片刻,说道:“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无论利用我还是别的什么,都不必抱歉。”   说完这句话后,她转身迈步离开。   南离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情?”   “在长歌门里的那些年,我从未把林轻轻视作自己的师父,对我来说,梅师叔更像这样一个人。”   “所以梅师叔最后也因为这个缘故自尽了。”   “我想麻烦你的事情,便是请你为我去她的墓前,替我说一声抱歉。”   话音落下,沈依澜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南离。   她的眼神里流露着冰冷的怒意,正要寒声怒喝质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的时候,突然间沉默了下来,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做呢?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时间难以抹去的。   就像如今的长歌门对南离抱有的那些怨恨。   就像她现在依旧被冷落着,被排挤着,孤清一人,无枝可依。   是的,以南离的身份地位当然可以无视长歌门的阻碍,亲自去祭拜梅雪……可是,那然后呢?   人们只会把本来已经被遗忘的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咒骂千万遍。   何苦如此?   ……   ……   伴随着沈依澜的离开,南离从那座偏殿中走出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人间,无论天南,抑或北境。   站在人间最高处的那些人,没有谁在这个消息面前能够表现随意又或是维持淡漠,都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凝重。   沉睡百年之久,南离无法在梦中修行,当然做不到一觉大乘这等壮举。   她如今依旧是化神境,与道盟九大宗里的寻常长老无甚区别,从境界上来说毫不足道,根本无法影响人间大势。   问题在于,她的苏醒是否代表着那一位也快了?   这才是世人最为关心与紧张的事情。   ……   ……   元垢寺外。   渡山僧走过漫长山道,行至一处为幽绿雾气笼罩的荒野山崖。   这片山崖很不寻常,崖石上的每一处地方,都篆刻着禅宗经文。   阳光映照之下,这些经文散发着金红色的的微光,与地缝中升起的幽绿烟雾交织在一起,画面奇诡之余,又隐隐透出神圣的意味。   悬崖上,阴帝尊面朝北方。   不再年轻的渡山僧行了一礼,神情几分悲苦,叹息说道:“她不可能永远闭关,终究还是会出来的。”   话中有不尽之意。   如果怀素纸突破大乘,届时谁来面对那诛仙一剑?   若是都不想面对那一剑,再多的阴谋,再多的渴望,再多的不甘,那也只能装作一切从未发生过那般低下自己的头颅,像是对现状无比满意那般。   阴帝尊没有回头,声音冷淡说道:“你这是在威胁朕?”   “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再犹豫下去了。”   渡山僧平静说道:“是进是退,陛下您已经思考了百年之久,您与黄昏的情分终究会随着时光而消逝,而那位对您的态度一直都很清楚。”   阴帝尊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再说。   “此次到来还有一件事。”   渡山僧说道:“南离既然苏醒,神都必将迎来一场盛宴,届时将会直接决定绝大多数事情接下来的走向,本寺希望能得到陛下的全力支持。”   ……   ……   相似的谈话,在人间各地不断发生着。   无一例外,话题的中心都落在那道灿若银河的剑光,或者说怀素纸的身上。   就和这些人设想那般,不久后的神都的确迎来一场盛宴。   原因很简单。   南离想要执掌元始宗乃至整个道盟,那就不可避免会触碰到这百年间形成的权力分配,即便谢清和与虞归晚能够毫无保留地支持她,最大程度地避免内乱内耗,她仍旧需要凭借自己的手腕,才能把应有的权利握在手中。   这无疑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需要耗费庞大的心力,必须提前进行布局……   然而。   南离却什么都没做。   她只在那座偏殿深处,坐在轮椅上,披着一张厚实毛毯,舍了窗外的桃花不看,静静地注视着那个久未睁眼的心上人。   百年风霜,不曾有损半点怀素纸颜容,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清美。   天光自窗外斜斜落下,照亮了南离的侧脸,映出了她眼眸深处的很多情绪。   微惘。   怅然。   难过。   不安。   希冀。   以及喜欢。   喜欢。   还是喜欢。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离眼帘微垂,掩去所有。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食言了,没有办法和你一起活下来,看如今的人间,结果最后我活了过来,却换成你这般生不如死……”   她沉默片刻后,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喃喃问道:“明明说要了要一起长命万万岁的,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PS:说有就有! 第五章 思念是一种病   思念是一种病,如今的她大概无药可救。   南离还是不明白,为何自己醒来不过数天时间,便已有了如此强烈的感受?   也许是因为她在沉睡之前,与怀素纸说了很多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过分清晰,以至于心生羞涩,迫切想要得到一个回答?   当然。   更可能是她真的很不习惯这个没有师姐的人间。   过往那些年里,她再如何疲惫不堪,再如何找不到方向,再如何身处险境,始终没有过哪怕一刻的怯意,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但怀素纸现在已经不可能再为她站出来了。   南离唇角忽然流露出一抹笑意,几分得意。   她转动轮椅,背过身去,不再看怀素纸,心想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过去总是你站出来,当最高的那个人,撑住坠落的天空。   现在也该轮到我们来做这件事了。   一念及此,心意既定。   南离的神魂再无半点阴霾。   轮椅碾过地板。   她去到殿外,天色依旧是明媚,桃花在春意的熏染下,开得分外好看。   被支开的怀云就蹲在檐下,正在小心翼翼地解开裹着粽子的叶子,心满意足地吃上一口后,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一点儿都没偷听,所以你不要想着试探我了。”   在那顿早饭和晚饭后,小姑娘重新拾起了自己的爱好,近些天来一直都有吃东西,每天都不一样。   南离挑眉说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人吗?”   小姑娘犹豫了会儿,还是贪婪地多吃了两口,于是她咬到了那块滋味极好的肥肉,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声音模糊说道:“是一点点,不多-”   南离没有生气,转而问道:“有我的份吗?”   怀云想了想,从不知何处拿出来一条粽子递了过去,说道:“所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应对?”   说话时,小姑娘站了起来,让自己看起来端正上一些。   “那得看他们怎么做。”   南离低头,视线放在确保粽叶不会散开的绳子上,纤细的指尖缓缓拆解,淡然随意说道:“有希望破坏秩序的人,当然也有安于现状的人,不先理清各方的诉求,不方便做事。”   “这几天我挑了些时间,把过往一百年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过了一眼,事情的确不复杂,或者说清和跟归晚做得很有分寸。”   她说道:“元始宗从道盟里得到的资源份额,确实要比过往的长生宗还要多,但还没到各方都无法承受的程度,反映在现实当中,其实就是现在的粘乎局势。”   人们总是擅长在艰难现实中寻找到一缕淡渺的希望,以此劝说自己坚持或者忍耐。   怀云听得懂这些话,好奇问道:“然后呢?”   “真正的,或者说最主要的矛盾是落在元始宗的内部。”   南离平静说道:“师姐闭关不出,清和与归晚以外人身份执掌大权,不管二圣临朝这四个字听着有多么奉承,心里都会有消不下去的疙瘩。”   所谓二圣临朝,当然不是落在明面上的官方说法,而是修行界普遍对元始宗的看法。   怀云想了想,说道:“她们之前也说过这种话。”   “她们又不是笨蛋。”   “所以你是说我笨蛋?”   南离神情诚恳说道:“您是不关心这些小事。”   怀云故作不满地哼了一声,看着很是可爱。   南离见之莞尔一笑,继续说道:“总之,我现在醒过来了,元始宗里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是的,她的境界不过化神,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心腹,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流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确定意味。   “就是要再死上一些人而已。”   话说到这里,南离终于解开了粽叶,吃到了久违的一口。   七十年前的那一次逼宫,归根结底就是利益分配导致的不满,让外人在元始宗内部觅得缝隙,得以落子。   七十年后的现在,一切都没有改变过,元始宗当然也存在很多的内鬼。   内鬼是很麻烦的一种东西,就连莫由衷那般绝代人物都深受其害,直到最后才给予了一次足够强大的回击。   肃清一事谈何容易?   幸运的是,南离恰好就是这千年来最为成功的那一只鬼。   如今修行界谈论到她的时候,常常会用到一个颇为有趣的称呼——阿飘。   这个称呼听着就很奇怪,让人下意识的不解,不明白为何会联系到南离的身上,但解释却很有道理……至少听上去像是那么一回事。   ——南离孤身飘荡在正邪之间,入则为长歌门掌门,出则为道盟之主,行事恣意如天马行空,缥缈然不可捉摸。   阳光下并无新事。   像她这样堪称祖宗的人物,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阿飘,当然不会困难。   ……   ……   故而这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一直都是如何才能唤醒怀素纸。   在南离开始着手处理元始宗内部事宜之时,谢清和与虞归晚没有各自回到北境与天南,理所当然地留在神都,作为前者最坚实的后盾。   这种支持是不能有声的,必须沉默的,于是她们忘了第多少次开始探讨同一个问题。   在通天楼上。   “从江半夏的身上着手。”   谢清和说道:“这个想法在理论上,的确是可行的,但……”   话没有说下去。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一百年了,我们已经尝试过所有的办法,这是最后也是最有可能的那个选择。”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说道:“代价太沉重。”   虞归晚说道:“而且这是她肯定不会做的选择。”   “如果真到了别无可选的境地。”   谢清和望向远方的天空,看着明媚春日洒落的清丽天光,微微眯起眼睛,说道:“那就这样做好了,一百年……实在太久了。”   虞归晚说道:“南离不同意的可能超过九成,要这样做,那就必须要尽快。”   谢清和沉思片刻后,说道:“她想要彻底掌握元始宗还要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把事情定下来。”   虞归晚转而问道:“怀云那边?”   “没必要说。”   谢清和的眼神逐渐坚定,不复先前之迟疑,只剩下漠然,说道:“这是你和我的决定,没必要把怀云给牵扯进来,这百年来她足够辛苦了。”   虞归晚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静看天光流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忘了是哪个人先开口的口。   “你说,素纸会责怪我们吗?”   “我不知道。”   “以她的性情,知道我们做的决定后,定然不愿责怪,但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   “所以她会对我们感到愤怒,生气,失望。”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嗯?”   “我们好像已经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是吗?也许吧。”   “不后悔吗?”   “只要这能让她醒过来,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也对。”   权谋与手段,妥协与牺牲。   以及取舍。   过往百年的时间里,谢清和与虞归晚渐渐明白了这些。   她们从最初的不愿接受,到心生疲倦然后麻木无视,再到无意识地以此方式思考,行事。   这其中当然存在一条无比漫长坎坷的心路历程。   “你说。”   谢清和忽然问道:“她知道你我如今的模样,还会喜欢……”   话至此处,她有些突兀地失笑出声,声音里满是自嘲:“如此苦情苦楚自虐自怜的一句话,真难想象竟是出自我的嘴里。”   虞归晚很清楚她的感受,说道:“这是正确的。”   谢清和转过身,向离开的方向走去,笑着说道:“那就足够了。”   ……   ……   时间流逝的不再飞快。   都有要忙碌的事,于是那座偏殿回到平日里的模样,清冷,寂静,无声。   怀云吃了一碗滑蛋叉烧饭,以真元凝聚出清水,洗净双手后回到殿内深处,踏入诸命归流所化的万千星辰,以及诛仙剑阵当中。   整个人间,唯有她能靠近怀素纸,因为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她,因她而存在。   小姑娘踏入诛仙剑阵,不是想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手帕,用温水打至微湿,开始给怀素纸擦拭身子,整理头发。   这是怀云一直在做的事情。   要不然百年过去,怀素纸的颜容何以始终无暇,不见岁月带来的风霜?   怀云说着只有自己和她能听到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小清和还有归晚最近这些年明明过得比之前轻松,但看上去反而比以前更累了,我感觉她们有事情在瞒着我……”   小姑娘低声说道:“我之前试过问她们,想要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可她们想都不想就否认,不愿意把事情告诉我。”   怀素纸闭着眼,沉默不语。   怀云的声音里隐约带着几分难过茫然,与孤单,   “我在想,是不是我看上去很厉害,其实什么用都没有呢?”   “要不然为什么她们都不信我?”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了,有时候也想要出去吃点东西,看看风景,随便坐坐……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闲逛也可以的。”   “可是她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我也不想让她们陪。”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我真的好不喜欢这样子。”   “我……有些想家了。”   PS:还是两更! 第六章 为了那个故事里的人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怀云站在梵净雪原末端那光洁如镜的冰面上,看着自己家乡的云聚云散,忽然回想起今夜里忍不住说出的心里话。   就在她为之心生感慨,有所怅然与深感历经劫波后的轻松时,怀素纸突如其来对她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都听到了。”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掺和在风中,很容易听不见。   奈何那一天的北境……天气真的不错。   怀云睁大了眼睛,怀揣着不敢置信,与最后一抹希望询问。   于是,怀素纸承认了一个极其阴险的事实。   原来过往那些年里,所有人在私底下,独自与她说的那些话,不想让第二个人知晓的心里话,全都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   ……   如今的怀云仍不知道这些,替怀素纸擦完脸和身子后,在阵法中待了好会儿才是离开。   小姑娘没有流泪,眼里的诸多情绪,同样掩藏的不留一丝,重新成为了平日的那个自己。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相似的事情了。   世上哪有谁能用百年时光,让同一件事不断重复,依旧无所谓如最初一天?   或许有,但那绝对不是怀云。   过去很多时候,她觉得累了和难过茫然了,都会借这样的机会和怀素纸说话。   哪怕她从未得到过答复,还是会变得轻松不少,为自己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怀云默然想着一些事。   换做是你的话,肯定会阻止谢清和与虞归晚,不让她们两个把事情继续。   但我不是你,而且她们瞒着我的那件事,肯定也是为了让你醒过来,所以我会认认真真地装聋作哑,什么都不去做。   除非她们有生命危险,否则我要都置之不理。   等你醒过来……应该不会怪我吧?   不管了,怪就怪吧。   至于南离,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做这些事情,毕竟她不像谢清和和虞归晚,等你等了整整一百年,被时间折磨的都快承受不住了?   但她以前就是喜欢剑走偏锋的性情,还真不好说啊。   想到这里的时候,怀云不禁有些担心。   小姑娘回头,视线落在偏殿深处,穿过如水般的星光看着怀素纸,心想你这个坏人到底时候才愿意醒过来呢?   要是一直不醒……   哼!   那我真的要忍不住,把你给吃干抹净了,打上一个饱嗝,再谁也不理地高高兴兴地往家里去了。   让你把我从家里骗出来,让你不负责任地把我丢在这里,一丢就是一百年!   真是负心薄幸!   真是可恶至极!   ……   ……   数日过后,就像世间各大势力想象中的那样,一个邀请自神都传向人间各方。   ——元始宗邀请天下同道重聚神都,为修行界接下来的发展进行商讨。   在人间的这个百年里,元始宗在修行界里扮演的角色,与过去的长生宗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毋庸置疑的正道领袖。   甚至它还做到了长生宗所梦寐以求的那件事——赢得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支持。   当上三宗摒弃彼此间的一切嫌隙,不再相互为敌后,对修行界的统治力可想而知。   修行界的每一个宗门,都对这个邀请给予了最高的重视,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宗门内的重要人物出发,自人间各地前往神都。   然而也像过往很多次那样,最先在这场盛会中引人注目者,都是年轻人。   ——老人们的身份往往过分沉重,只是随便一个决定,便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唯有老谋深算,无法轻举妄动。   南离很习惯扮演这样的角色。   不再是少女又依旧少女的她端坐通天楼上,仿佛当年的莫由衷,冷眼旁观看世间,更为分明。   她神情惬意地提着笔,听着不断汇聚到来的情报,不时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名字,等待着一个时机。   等到某天,长生宗宋辞求见。   ……   ……   “好久不见。”   “的确有些年了。”   南离打量着眼前这位满身风霜的中年男子,与记忆中的那张骄傲有礼的面孔对比着,再次由衷感慨一百年是真的很久。   宋辞神情沉静,说道:“听说你醒了,一直想要来见你,可惜俗事缠身,不得不拖到了今日。”   南离说道:“你我之间并无太多交情可言,不必回忆过往岁月。”   这句话颇为冷硬。   宋辞听完后笑了笑,没有因此产生异样情绪,转而说道:“我来是为了齐幼山。”   南离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原因很纯粹。   如今的修行界,都在说此子甚类怀素纸,她着实无法当做耳边风。   “此人怎么了?”   南离随意问道,声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掌门真人不希望与贵宗发生误会。”   宋辞正色说道:“齐幼山就是齐幼山,不是某个谁。”   南离听懂了。   这句话说的是当年的楼船而堕作沉舟。   百年时间过去,长生宗在程安衾的带领下固然好了许多,但离鼎盛时期相差依旧不可以道里计,已经承受不起再一场战争。   若是元始宗因齐幼山此人,回忆起百年前的往事,继而应激性地采取某些手段,着实是一场无妄之灾。   至于直接拒绝此人拜入山门,哪怕是落魄到今天的长生宗,仍旧丢不起这个颜面。   “如何证明?”   南离问道。   宋辞早有准备,取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平静说道:“这是我近些天在忙的事情,上面写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考证,查明其中真假,对贵宗而言不是难事。”   南离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这份卷宗放在一旁,问道:“已经习惯了?”   这五个字听着很莫名其妙,没头没尾,不知道到底在问些什么。   宋辞愣了愣,紧接着才反应了过来,露出一个带着苦涩意味的笑容,感慨说道:“除了习惯还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是从前的长生宗,绝不可能做今天的事情,而他切身经历过那个年代,又真实活在今天,为一个年轻晚辈而奔波不断,所以南离才会问出这五个字。   “我还不太习惯。”   南离顿了顿,说道:“但出于过往对你的印象,我会相信你现在说过的话,同一个道理,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过去的那个宋辞,总是以天下人间为己任,眼中黑白分明。   为此与怀素纸私下结盟,背叛道盟。   甚至还替她结过好几次账。   都是历历在目的事情。   话中所指即是如此。   宋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很想说那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情了。   然而他心里十分清楚,南离不是真的在念旧情,而是在以齐幼山的事情来和他做交换。   他认真问道:“谢清和与虞归晚都在神都,你说的话能算……”   南离嫣然一笑,打断了这句话,说道:“我是道盟之主,她们是?”   宋辞对此不为所动,认真说道:“你醒还不到一年,过往百年都是她们做的主。”   南离笑容未改,说道:“所以我不只是道盟之主,再过上些天,还会是元始宗的掌门。”   宋辞怔了怔,眼神变得极为复杂,最终道了一声好。   “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   南离轻描淡写说道:“我这辈子都没去过长生宗,对长生天峰的景色很好奇,过些天想要去走走,要是能顺便看上一眼众生书就更好了。”   宋辞怔住了。   任凭他再怎么想,都没想到事情最终落在众生书上,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没有办法答应你,这件事必须要请示掌门真人。”   南离说道:“请尽快。”   谈话就此结束。   南离目送宋辞离开,直至身影消失后,才是收回视线。   她回到凭栏处,望向神都大地,回想着先前付诸于口的那些话,确定自己是对的。   为何她要翻开众生书?   原因很简单。   她想要在那本书上,找到一个让怀素纸醒来的办法。   谢清和与虞归晚当然也想过这样做,奈何她们所在的位置太过于敏感,不能也不应该这样做。   南离却不一样。   她把目光放在众生书上,人们更大可能是认为她想要对元始宗进行一场肃清,又或者是对谢清和虞归晚产生了警惕之意。   当然,她的确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谢清和和虞归晚。   与防备无关,更多是想让她们得以休息,以及营造出一种彼此不和的假象。   至于长生宗方面,短时间内想来也不会把这件事告知二人,而是将此留作为对付南离的把柄。   ……   ……   将近十天后,在神都的百里之外,亦有一场谈话。   元道远走得还是那般慢。   在绝大多数与会者抵达神都时,他坐在一叶孤舟上沿江南下,如寻常旅者。   以至于显得来到船上的裴应矩格格不入。   元道远看着奔涌江水,漠然问道:“何事?”   裴应矩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我就想问你一句,禅宗的事你还管吗?”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元道远伸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壶喝了一口,说道:“你该把这句话拿到神都去。”   裴应矩面无表情说道:“我当然会把这句话拿到神都,但那时候的你必然沉默,我只能提前来找你,找一个答案。”   如今的中州五宗早已不是过去那般模样。   随着元道远在那份耻辱的合约上,亲手写下南离的名字以后,无归山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其余诸宗的记恨,遭到了很多的辱骂与嘲弄。   其中最常见的就是乌龟二字。   元道远从来都无所谓这些,然而他能做到的事情,不代表后辈弟子也能。   很自然地,无归山近些年来的处境很不好。   中州五宗因那份和约而心生敌视,元始宗一方则是忌惮元道远的恐怖实力,始终加以提防。   最为明显的一点就是,选择拜入无归山的年轻人大幅减少,而且往往资质普通,不如别的九大宗。   “先说事情。”   元道远的声音十分平静,近乎淡漠。   裴应矩沉声说道:“五净有试图唤醒元垢寺里藏着那尊东西的迹象。”   元道远安静了会儿,说道:“这的确是一件大事。”   对他们这种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人来说,那尊佛像的存在从来都不是秘密。   “但这对中州五宗来说是一件好事。”   元道远嘲弄说道:“天塌下来,总归是个子最高的那个先遭殃。”   裴应矩面无表情说道:“不可否认,这个想法的确有些道理,怀素纸不可能拱手把整个人间让给禅宗,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元道远说道:“她不出关。”“是的。”   裴应矩声音微冷说道:“那尊佛像再怎么了不起,最多也就是百年之前的沉舟仙人,破寺而出的第一件事不可能是去神都,因为那里有云妖,有那诛仙一剑,最先倒霉的必然是我们。”   元道远站起身来,与他平齐对视,微笑问道:“所以归根结底,是你已经不相信怀素纸了?”   轻舟一片安静。   不知何时,江水已然湍急。   两岸风景飞快流逝,转眼即是新景。   就在元道远以为听不到一个答案,裴应矩还是选择避而不答,无法下定决心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一句话。   “一百年太久了。”   裴应矩漠然说道:“时间会在这世上每一个人的身上留下痕迹,除非那个人是死人。”   元道远说道:“你相信百年之前的怀素纸,不相信如今的她。”   裴应矩很不愿意承认这句话,但却无可否认。   “不错。”   他安静片刻后,为自己解释道:“我是万劫门的掌门真人,必须要为宗门考虑,不可能全凭自己的偏好行事。”   元道远没有再问下去。   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   不过,他还有一件别的事十分好奇,想要知道,以此作为判断依据。   “姜白怎样了?”   “……为何这样问?”   “如果姜白还在,怀素纸没有道理坐视万劫门遇难,而你今天偏要与我来谈这么一场话,我只能认为她如今的处境不太好。”   无归道经最是擅长计算。   以元道远的境界,只要愿意把目光放在过往那些细节上,比如阳州城中陆家的惨案,梵净雪原和眠梦海上的那道声音里,以及元始宗对待万劫门的奇怪态度中,推测出姜白和怀素纸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私情,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裴应矩皱起眉头,问道:“我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元道远说道:“可以不回答,但我的选择十分取决于姜白现在的状态。”   “姜白……”   裴应矩的情绪很是复杂,说道:“她如今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第七章 云妖的日记   “不怎么好吗……”   元道远低声轻声,片刻后露出一个嘲弄笑容,也不知到底在嘲谁。   他收回视线,看着江水与礁石相撞后的朵朵些微浪花,默然中有些出神。   轻舟上,裴应矩对此习以为常,静静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元道远忽然说道:“此事我会答应你,但一切在离开神都后,局势若有极大变化,则今日所言作废与否,全凭我意。”   裴应矩说道:“好。”   紧接着,他继续追问道:“你觉得这一次会有不同?”   一百年太久,与今次相似的神都议事过往亦有,的确为修行界带来了改变,但终究不是他们所期待与重视的那种改变。   元道远抬起头,望向为流云所遮掩的天空,仿佛提前看到了夜色降临,笑着说道:“谁知道呢?”   裴应矩心想你这句话未免太不诚实。   然而,当他转念一想后,便也明白这种想法了。   这人间除却怀素纸出关以外,没有什么事情,再有资格改变他们现在的决定了。   而怀素纸出关与否是谁也无法确定的。   既然如此,那这个问题的确只能用‘谁知道呢’这四个字来回答了。   “听闻你近些年来境界再有突破?”   “嗯。”   “与五净胜负如何?”   “百年前,你见过我与他的那一战。”   “终究是与天地轮盘脱不开关系。”   “所以如今的我,无论天地轮盘在手与否,皆稳胜他。”   “那阴帝尊呢?”   裴应矩似是好奇问道。   元道远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   裴应矩知道这是过界的意思,眼神平静地笑了笑,说道:“总是忍不住多问。”   元道远收回视线,安静了会儿,说道:“阴帝尊的境界很高,但他终究活了太久,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已经开始老了。”   裴应矩闻言怔了怔,心想数千年漫长岁月不老,何以在这百年莫名老去?   ……   ……   活在这世上,死是最不好的事情,次之则是老。   自前皇朝在风雨飘摇中倾塌,为道盟与禅宗所亲手埋葬,连皇城都下沉幽泉前算起,阴帝尊已经活了足足有五千年之久。   对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称得上是漫长的一百年时光,于他即是生命中的一小节短暂光阴,理应是不值一提的。   然而就像元道远所言那般,他的道心在这百年间有了深刻的变化。   简单些说,就是老了。   曾经江水所不能洗,大地所不能埋的滔滔血仇,随着他亲眼看到人间的真实天空,感受着四时阳光落在干枯的身上的感觉,尘封在遥远记忆中的那些美好开始出现,似乎渐渐地在淡去。   更重要的是,某天有人向他送来了一个消息。   或者说是一场交易。   对方开的条件让他无比心动。   若是这场交易成功了,那他所渴望得到的东西,将会轻而易举到手。   正是如此,他对待元垢寺的态度开始变化,落在渡山僧的眼中即是迟疑不决,行事瞻前顾后。   这场交易的推进十分缓慢,与谨慎有关,但更关键的是交易涉及到的内容太过庞大,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决定下来。   阴帝尊对此十分理解,认真维持着这一场交易。   然后,突如其来地在某一天,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意义是什么?   纵使他把这一切都做好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阴府早在多年以前,就是一个空壳子,当年随他身坠黄泉的满朝臣子,在漫长岁月的流逝中神魂彻底湮灭,只剩一具残躯效忠着他了。   唯一一个不一样的存在——顾病梅也在东安寺中死去。   当时他不曾哀伤,因为中州五宗付出了更为沉重的代价,是久违的第一次胜利,亦是他内心深处始终认为阴府即将覆灭。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中州五宗败了,元始宗赢了,百年后的人间居然是这般模样。   过往可以接受的代价,顿时沉重到令人无法呼吸。   一步错,步步错。   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暮春的阳光下,阴帝尊看着阳光明媚的人间,如此悲伤想着。   如今他到底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   ……   一艘前往神都的飞舟上。   程安衾忽然心生感应,起身离开房间,行至凭栏处,见到了那位不问自来的熟悉老友。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感慨说道:“你还是没个掌门的正经模样。”   林晚霜也不回头,说道:“既然我都是掌门了,凭什么还让别人用繁文缛节来管我?那我当这个掌门,天天被一大堆破事缠着作甚?”   程安衾微怔,哑然失笑出声,点头说道:“有理。”   然后她笑着问道:“怎么过来找我了?”   “找你还不成了啊?”   林晚霜白了她一眼,说道:“要不是这人间破事一大堆,咱俩都算是有机会结成道侣的人,现在见个面还要有意见了?”   程安衾心想你还是那么喜欢胡说八道,有些无奈说道:“我只把你视作为好友,从未想过与你结为道侣。”   林晚霜没有生气,因为她这的确是在胡言乱语,转而问道:“你离大乘还有多少?”   “差不多了。”   程安衾答的平淡随意,仿佛说的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林晚霜说道:“能比那两人快?”   话里指的那两个人,无疑就是谢清和与虞归晚。   “嗯。”   程安衾顿了顿,接着说道:“痴长些许年岁,终究是要早些踏出那一步的。”   林晚霜说道:“我也快了。”   听到这句话,程安衾神情依旧平静,却知道这场谈话的关键已经到来。   “坦白说,我对百年前的胜负没有什么执念,对人间现在的格局也没什么不满。”   林晚霜认真说道:“唯一让我在意的事情,只有与天渊剑宗的高下。”   程安衾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等我破境大乘,等周前辈离去,等天渊剑宗选出新一位掌门后,无论那人是谁,我都会发起一场挑战,以此洗清百年前的那一败。”   林晚霜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这是我的想法,也是太虚剑派的立场。”   程安衾温和一笑,说到:“我明白了。”   林晚霜又道:“当然,在此之外太虚剑派会完全支持长生宗,你不用担心。”   程安衾微笑说道:“我也没有担心过呀。”   言至此处,飞舟已然越过万重云。   神都映入两人眼中。   繁华如旧,不曾有改。   是她们过去最为熟悉的模样,是她们现在最为陌生的存在。   “神都啊……神都。”   林晚霜忽有所感,唱道:“真是让人魂牵梦萦。”   ……   ……   正午时分,随着最后一艘飞舟靠停在云台上,道盟九大宗的掌门尽数抵达神都。   在看不见的地方,禅宗与阴府同样派来了自己的代表,如过往低调。   第一场会面发生在傍晚时分。   元始宗举行了一场最高规格的接待晚宴,各方势力的重要人物都有出席,宴会上觥筹交错,主客相谈甚欢,没有发生任何的意外。   唯一让人感到失望的是南离没有出席,而是让素商代为效劳。   很有意思的是,明明所有人都在关心这件事,却谁也没有开口询问。   当天夜里,与元始宗关系密切的数个宗门,本以为自己会受邀前往通天楼,又或者是那座偏殿里,与南离进行一场私底下的密切谈话,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这让人们略微感到不安。   谢清和与虞归晚对此看得很清楚。   甚至有人把事情打听到她们的身上,希望能够从中得知南离的态度,提前做好应对。   很显然,这个诉求落了空。   无论谢清和还是虞归晚,在这件事情上都维持着最大限度的沉默,不为所动。   翌日正午时分,通天楼上迎来一场议事。   直到这时,南离才出现在众人的眼中。   这场议事的规模很小,真真应了那句常说的俗话,与会的人越少,决定的事情越大。   在议事尚未开始前,众人身前的案几上,便已堆起了一叠厚厚的案卷。   南离不说话,只是让人们过目。   案卷上的文字记载的很清楚,是在场各家宗派通过种种手段,与元始宗的长老弟子们进行勾结,从中窃得的诸多利益以及好处。   满场皆静,皆惊。   彼时阳光正好,随着温和的春风,众人的面容被映得分外清楚,都很不好看。   在这些案卷被呈上来前,他们居然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南离看着那些难看的脸色,觉得很是好看。   长时间的沉默。   事前谁都没有想到,南离的行事竟会如此决然突然,不留任何余地,直接把藏在黑暗里的东西给放在光明中。   有人望向谢清和与虞归晚,希望从她们的脸上眼神里寻找出一些异样,却没有任何发现。   “没什么想说的吗?”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这满堂寂静。   “那肯定有。”   林晚霜合上卷宗,向她竖起一根大拇指,神情诚恳说道:“了不起,佩服!”   如何能不佩服?   根据在场众人得知的消息,南离醒来最多不到一个春天,而在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竟能如此彻底地弄清楚元始宗内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岂是常人所能为?   不要说常人,就连在场的很多人都做不到。   南离嫣然一笑,说道:“唯手熟尔。”   “所以南姑娘您现在的想法是什么?”程安衾开口问道。   她终究是长生宗的掌门,必须要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就像曾经的莫由衷那般。   “很简单。”   南离微笑说道:“这些账我既然送到你们的眼前,便是既往不咎的意思,我只是想友善提醒你们一句,以后你们玩这种把戏的时候,请稍微认真一些。”   程安衾还以笑容,行了一礼,说道:“南姑娘大气。”   其余众人眼神不一,但都沉默。   这番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今日之后他们不能再以此来谋利,必须要换个法子。   事实上,南离固然是查清了其中的门道,但真要行整治之事……定然要遭到极大的抵抗,掀起好大一场风波,让局势变得不稳起来。   这关乎到太多人的切身利益。   否则她何必以既往不咎作为交换?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件事不在最开始拿出来,在场的人们尚且可以讨价还价,但现在他们却只能无奈至极地选择同意。   道理十分简单。   这是南离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要是他们连这都不肯同意,连这一份面子都不愿意给,那与元始宗直接翻脸有什么区别?   当然是没有区别。   “都过去了。”   南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道:“不过一桩小事,没有太在意的必要。”   程安衾笑着陪了一杯。   连她都表态了,纵使旁人再如何心里滴血,为惨重损失而无法欢颜,都只能喝了这一杯酒。   随后这场议事却没有进入到下一个议题,很是无端地顺着这一杯酒水,开始怀念当年。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南离有意为之,而是众人希望借此机会,旁推测敲出她对当下人间的看法,与当年到底有何变化区别。   这场从议事改变而来的宴会,直至炎日西斜才是结束。   宴会散后,南离回到那座偏殿里,与谢清和还有虞归晚简单谈了几句,内容当然是与元始宗的掌门之位有关。   随后她转身离开,继续去处理忙不完的公务,为接下来的谋划忙碌。   这些天里,她已经很久没到过偏殿深处了。   怀云一直旁听,由始至终都没插过话,越发觉得去留匆匆的南离即是了不起,又真的令人心疼。   小姑娘在谢清和与虞归晚离开后,习惯性地回到殿内深处,坐在泛着霜迹的地板上,看着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景色,低声叙说着近些天来的事情。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其实就是在写一本日记。   不知为何,明明这个习惯小姑娘已经有了很多年,但最近这几年里她每次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都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为此有过担心,故而在暗中认真检查过一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却怎么也没能把问题给找出来,百思不得其解便也懒得去解。   ……   ……   以此同时。   落日下,宫墙被映出一片斑驳的深红。   有晚风吹来清凉,白日的余热随之散去,晚霞极艳。   谢清和走在阴影中。   她对虞归晚感慨说道:“南离比你我预想中的还要更厉害。”   虞归晚嗯了一声。   谢清和说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提前吧。”   虞归晚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PS:卡文卡的欲生欲死,然后稍微做个预告,纸纸很快就要睁眼了。 第八章 勾结   往后数日的神都,风平浪静,不见微澜。   一切事情依序发展着,所有的结果都在意料当中,事实与人们推测中别无二样,就像是一场精心准备过的梨园话剧那般。   正是如此,那些真正站在高处的人们愈发为之感到不安,愈发对往后的未来感到恐惧。   现在不再是从前,元始宗依旧强大,但并非绝对,世间存在着与之匹敌的势力。   南离在那天将所有人伸向元始宗的手斩断,就必然会遭到相应的还击,尤其是在她透露出自己不准备放弃道盟之主的位置后。   长生宗的程安衾固然没有说什么,然而从她随之微眯起来的眼睛,足以见得这位大人物不喜此事。   中州五宗自然同样不喜。   至于元始宗的那几位盟友,亦是觉得这个决定有些过犹不及,毕竟南离即将成为元始宗掌门的事情,对寻常修行者而言是秘密,但对他们来说不是。   之所以抱此想法,原因很简单。   落在他们眼中,南离此举过分贪心,是毋庸置疑的既要又要。   如果你是怀大真人,那要就要了,所有人都不会有意见也不敢有意见,但你终究只是南离。   无论在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当中,你做出了多大的贡献,都没有在百年后蓦然搅局,侵占大家已得利益的道理。   元始宗掌门是元始宗的事情,谁也管不着,道盟之主却是需要众人同意的,便能反对。   随着一场暮春寒雨的落下,雨水流向神都的各个地方,或长或短地停留,最终汇聚归一后,一场谁也见不到的合纵连横便已从开始到结束。   雨停后的翌日正午,通天楼上迎来再一次议事。   这次议事在章程当中,不属于例外,议的是道盟未来。   第一个发难的势力当然不是元始宗的盟友,但最先开口附和的那个宗门,却是长歌门。   如今的长歌门在修行界里的处境颇为尴尬。   这群姑娘们,既在现实中不得不仰仗元始宗的鼻息,又宗门上下发自内心地亲近中州五宗,希望以此让自己显得孤高与坚定,是不为时势大局所移的岁寒梅花,而暗中则是格外记恨南离,始终认为是其让整个宗门陷入这个不仁不义的境地。   故而当她们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表示赞同,以及对南离的强烈反对后……没有谁因此而惊讶,甚至有种等待太久的感觉。   长歌门现在的掌门,姓的当然不是林,名为兰秋婷,但真的很有林轻轻的遗风。   “本宗相信南姑娘的愿景是美好的,亦为修行界有南姑娘此等人物而庆幸,相信元始宗在南姑娘的带领之下,定将更上一层楼,但是……”   兰秋婷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似是不好意思说道:“南姑娘沉睡百年,对如今的人间必然相知不深,而且岁月沉重,或许将目光放在修行上会来得更好一些,不宜将太多责任背在肩膀上。”   这番话看似委婉,实则尖锐。   最让人为之不喜的,当然还是后半句里的岁月沉重,理应以修行为重。   往最深处去听,这就是在嘲弄南离的境界不够,以化神境执天下器,太过不自量力。   谁也没有接这句话。   别说元始宗的那几位盟友,就连此刻在场境界最高的元道远,听到这句话后都下意识地维持着沉默,当作什么没听到。   南离没有生气。   至少从明面上来看,她的神情平静。   她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问道:“我对你没有什么印象,你师父是哪位?”   兰秋婷闻言微怔,听着话里不加掩饰的轻蔑之意,眼里流露出一丝怒意,故作淡然说道:“南姑娘您当年的确要事缠身,注意不到我也是寻常事,但您有没有想过现在是什么场合……”   “白痴。”   南离望向她,声音冷淡近乎客观陈述般说道:“我现在不是和你扯关系,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就算你师父当面也得给我行礼倒茶,你根本就没资格和我说话。”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声白痴后,谢清和与虞归晚忽然有种回到从前的感觉,唇角微微翘起,无声而笑。   在场旁观的好几位老人,则是下意识地望向元道远,想起了当年那句去你妈的,亦是心有同感。   然而这一幕对于她们来说是温馨的画面,对兰秋婷而言,则是莫大的羞辱。   兰秋婷很是愤怒,险些拂袖而起,强自微笑问道:“南姑娘,请问此言何解?”   “……你。”   南离没忍住,斜了她一眼,怜悯问道:“莫不是真的白痴?”   兰秋婷怔住了。   下一刻,就在她忍不住霍然起身,愤怒质问发难的时候,终于有人插话了。   说话的那人是庄高阳。   时过百年,这位学宫主事已然两鬓斑白,岁月落下的痕迹分外明显。   他温声说道:“南大姑娘的意思是,您现在虽是长歌门的掌门,但归根结底是她的晚辈,不该也不能忘记这个事实。”   兰秋婷无法否认这个事实,却来得更加愤怒了。   还是那句话。   如今的长歌门,始终将此视作为莫大的耻辱,而她正是秉持顺应着这种意志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就在她决意展现出自己愤怒的前一刻,忽然看到了南离眼眸里的那一缕嘲弄笑意,以及庄高阳的再一句话。   “而且按照规矩来说,南大姑娘当年并没有卸下长歌门的掌门之位,那她现在就还是掌门,掌门道玺应该还在南大姑娘的手上吧?”   话至此处,通天楼上的气氛倏然尴尬。   连一个宗派里最重要的信物都没有,如此掌门……做的未免太奇怪了些。   南离有些遗憾。   她看了庄高阳一眼,心想你也不在学宫教书,怎就这般好为人师呢?   庄高阳笑了笑,向她点头致歉。   事情自然不会到此结束。   在兰秋婷颓然无力,愤怒至极却又说不出半个字后,中州五宗有人接过话头。   还是程安衾。   “长生宗无意质疑圣人的决定,当年道盟初定时,便约定过各宗互不干涉彼此内务,因此元始宗掌门到底是谁,本宗不想管也没资格管。”   她看着南离平静说道:“然而道盟非是一家事。”   以长生宗过往的斑斑劣迹来看,这句话多少有些好笑,但此刻谁也没有笑出声来。   与先前长歌门带来的一场闹剧相比,当下的谈话才是真正的锋芒所在。   南离说道:“贵宗意下如何?”   程安衾说道:“依循旧例即可。”   所谓旧例,当然就是选。   九大宗的掌门真人,以及在此之下的诸多宗门的代表,共同投出属于自己的那一票,来确定道盟之主的位置到底谁来坐。   ——正常情况下,结果都会被前者的投票所决定,后者往往重在参与。   如果真的按照这个旧例,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当然会支持元始宗,岱渊学宫大概也会支持,但因为是中立方,没有资格投出同意那一票,那么再算上万劫门,最多也就四票。   其余诸宗,肯定都会反对南离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   结果不想也知。   没有谁能改变这个结果。   或者说,唯一能够改变结果的那个人,如今还在名义上的闭关不出。   南离微笑不语。   程安衾看着她说道:“当然,这只是我当下的个人想法,还要看在座诸位同道的意思。”   南离笑得更好看了。   坐在一旁的谢清和没有说话,与虞归晚无声对视一眼,当即明白了对方的看法。   长生宗低调百年之久,却在今日倏然展露锋芒,背后定然着存在别的原因。   道盟之主的位置固然重要,但还不至于让程安衾行如此激进之举。   ……   ……   神都外。   渡山僧立于江畔,袈裟被微寒的风吹的烈烈作响。   他的神情平静而坚定,眼神里流露着一种悲苦,又或者说是悲悯天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你要说的那些话,我都已经带到了。”   听到这句话,渡山僧转过身,望向那位相识多年的中年道人,说道:“辛苦宋兄了。”   这人间有资格被他称上一声宋兄,并且是道人的修行者,无非就只有那么一个。   ——宋辞。   “不必。”   宋辞面无表情说道:“分内之事。”   渡山僧说道:“往后的人间若是美好,与贵宗愿意放下数千年来的前嫌,倾听这些来自真实的话语,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宋辞神情依旧冷淡,没有被这句话所改变,说道:“都是一己之私,何必虚伪粉饰。”   渡山僧笑了笑,很是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转而说道:“贵宗近些年来,在那人身上的推算可有所得?”   宋辞摇头,沉默不语。   意思十分清楚。渡山僧也不在乎这其中的真假,正色说道:“住持为此事,在南离苏醒之时问过祖师,其中玄妙难解之言不提,意思是那人不见得是闭关。”   宋辞不为所动。   很显然,长生宗对此早已有了猜测,只是始终无法确定。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密不透风的,更何况神都的动静一直不小。   道盟近百年来产出的修行资源,以及中州五宗的战后赔款,几乎都被元始宗独自鲸吞,流向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固然不少,但绝对谈不上多。   如此庞大的资源份额,当然有人好奇到底被元始宗用到了什么地方,于是一直没有停下来过的神都大阵,理所当然地映入了眼中。   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怀素纸为求突破大乘,选择借助神都大阵之力,但时间着实太久了,便让人忍不住生出怀疑。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云妖就在那里,从未离开过,早就有人试图闯入那座偏殿了。   今次南离的苏醒,让很多人为之紧张之余,亦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以此决心所行之事,即是确定怀素纸如今的状态。   是生是死。   是闭关还是别的什么。   都必须要弄清楚。   人世间最值得恐惧的事物,不只有恐惧本身,更有未知。   当那座偏殿笼罩百年的迷雾,随着南离的苏醒而被吹开一角,再次映入世人的眼中,过往被刻意忽略不见的恐惧,便再也无法抑制。   “无论如何。”   渡山僧神情悲苦,宣了一声佛号,叹息说道:“这次都会有一个结果。”   宋辞还是没有说话。   他转过身,望向不算遥远的神都,目光仿若飞入层云之上,落在了通天楼上,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然后他的视线再次挪动,依循着遥远的陈旧记忆,找到了那座偏殿的位置,想象着那个已经很久不见的故人,不由觉得世事好生嘲弄。   百年前,我与你联手肃清道盟。   百年后,我与一秃驴联手……还是在与道盟过不去。   难道我这辈子就是与道盟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要不然为何我始终走在反对的路上呢?   无论少年时,还是青年时,又或中年的此时?   难道我是一个愤怒不休的人?   宋辞敛去思绪。   “这还远远不够。”   他收回视线,看着崖下奔涌不休的江水,平静说道:“我知道南离是一个怎样的人,当年她在道盟里没有任何依靠,面对比今天庞大上数十倍的压力,她都能够坚持到底,此时此刻更不可能退。”   渡山僧没有说话。   一道沧桑中充满苦难意味的声音,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的,所以我来了。”   宋辞神情微变,倏然转身望向遥远后方。   在地平线上,一个如蝼蚁般的黑点映入他的眼中。   那人走的很是缓慢,每一步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艰难,历经千般辛苦,就像是两肩上压着一座大山。   那人身上的衣衫布满尘埃,该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却又偏生透出一种通明洁净之感。   世上何人如此?   唯有五净。   这位元垢寺的当代住持,竟然不远千里,亲身赶赴神都。   宋辞心想这是要掀桌了吗?   “当然不是掀桌。”   五净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落入他的耳中,带着慈祥的笑意:“百年之前,我与怀大真人在寺中定下盟约,战后真人有感天道而闭关,无暇理会世事,便让那个约定留到了今天。”   僧人停下脚步,望向那片如在云端的宫殿群,温和说道:“我只是来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仅此而已。”   在说百年之前时,他的声音只是寻常,为滔滔江水所掩。然而当此言去至世事二字时,江水竟是寂灭无声。   故而当僧人怀揣慈悲心,道出最后一句之时……   已是四海皆静。   天下皆知。   PS:下一章醒。   几句唠叨和更新   最近因为天气缘故,懒得出奇,似乎要再一次陷入可悲可恨的第七季,证据就是我已经赶不上死线了。   痛极思痛,明天就算还是只写一章也绝不再次犯这样的病了,然后这几天看到章节内容错误的朋友们十分抱歉,麻烦点开章节内右上角的三个点,刷新一下章节内容,即可看到正文了。   然后纸纸会在下一章醒。   这段剧情比较多,一气呵成必然更好,所以明天会写一个大章,一次过把整段剧情给写完。 第九章 归来的圣人(上)   通天楼上一片安静。   当五净的声音响彻神都,为世人所知晓后,此间便已陷入沉默。   所有人都在看着南离,神情无非严肃与凝重与好奇,又或者是审视之类。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你是那位闭关不出的圣人,在街边摊子上拿走一串糖葫芦,那也是要付钱的。   这是铭刻在人类最深处,无数年时光积攒下来的习惯,不会因为你是谁而有所超然。   不问而取是为偷。   说好要付的钱却拖欠着迟迟不给,是为赖账。   这些事情在人类道德当中,都是可做而不可说的,不能宣之于众的。   问题是,如今的元始宗能付得起这笔账吗?   百年以前,五净不惜踏出元垢寺,展露金身与元道远一战,最终虽是不敌但也战至身负重伤,成功为天南长城的那一方战场拖延了漫长时间,于战局当中有不可忽略之功。   在战后,元始宗给予的回报是允许元垢寺宣佛,让西南之地再次响起僧人念诵经文声,以此作为回报……但这终究是放在暗地里的事情,明面上依旧欠了一个交代,欠着一笔没还清的账单。   故而五净今日是持理而来。   任谁也无法否认他说的这番话。   就算真的能够否认……此刻也不会有人站出来。   裴应矩皱起眉头,望向元道远,以眼神询问。   元道远否认的很直接。   因为今天这件事与他的确无关。   当然,这不代表他对此一无所知,早在很多天以前,便有蛛丝马迹落入他的眼中,让他隐约推断出今天可能发生这般画面。   但他没有为元始宗阻止这一切的道理。   更何况他也很好奇这件事到底会走向何方。   当下最重要的当然无疑是那个问题。   “南大姑娘,我有必要提醒您一件事情。”   兰秋婷再一次开口,声音冷淡中夹杂着嘲弄:“道盟创立之初定下的规矩,即是不让禅宗再起,不让元垢寺以佛法愚弄世人。”   话止于此,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是因为有人阻止,而是她自觉如此最为合适。   南离不做理会。   以她的身份,与一位晚辈一而再再而三计较,着实有损格调,且无法改变当下的一切。   然而她的无动于衷,不代表旁人也一样。   一指隔空落下。   不见上清神霄雷光闪现,场间便已有雷鸣声响起,于兰秋婷胸口之上。   噗!   鲜血自她的嘴里喷溅而出,却还没来得及染红一地,就被空气中残存的炙热无形雷霆蒸发,形成一场极淡的血雾,飘盈成一团。   兰秋婷身形倒退,直接撞在栏杆处,引起好大的一声巨响。   她神色痛苦至极地弯下腰身,不断咳嗽了起来,艰难地抬起头望了过去,只见谢清和神色平静地放下手,让指尖敛没于长袖之中,平静随和地说了一句话。   “继续吧。”   由始至终,谢清和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通天楼上没有哗然声。   人们都很平静,仿佛这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被教训的人根本不是长歌门的掌门。   兰秋婷看着这一幕画面,先是微怔,旋即茫然,接着眼里流露出一抹怨毒之色,但又极快地敛聚起来,低头装作无事发生。   她坐了起来,为自己收拾了一下,就此忍着体内的疼痛静坐在角落处。   程安衾接过话头,望向南离,平静说道:“先前兰掌门所言不虚,规矩的确如此。”   南离问道:“然后?”   程安衾笑了笑,笑容平静随和,仿佛这就是一件小事,说道:“但这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情了,时光是天地间最为伟岸的力量,可以改变一切事物。”   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   “所以祖宗不足法。”   南离莞尔一笑,说道:“程掌门是这个意思吗?”   “不错。”   程安衾敛去笑容,以示尊重,说道:“既然圣人在百年前选择与元垢寺结盟,那其中就存在着一个必然性,而我相信圣人的判断。”   听到这句话,场间的人们神色微异。   在场的人大多都在百年前的战争中走过一趟,与怀素纸往往不是同辈,而是大她一辈。   平日里无论是出于自矜,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也好,愿意称其为怀大真人,但绝不会将圣人二字念诵出口。   此时此刻,程安衾先是否认道盟先祖的道理,再是以长生宗掌门的身份给予如此尊称,无疑是过分的尊重,甚至可以称之为谄媚了。   南离没有因此而得意。   就在她准备开口的前一刻,元道远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既是故人来,我理应出去见一面。”   说完这句话,这位道盟当今第一强者长身而起,就此往通天楼外走去。   直至此刻,场间才有些许哗然声。   南离望向程安衾,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却看不出这是不是早有安排,说道:“元前辈走了,既然如此,各位暂且歇息吧。”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点头道了声好。   ……   ……百年以前,怀素纸与沉舟那一战早已沦为传说。   如今的神都人们蓦然间听见声自天空落下的声音,得知是元垢寺的五净大师前来此间,非但没有半点惊慌,反而纷纷涌向城内的主干道,希望一睹这位当世最强者之一的风采。   元始天宫外。   某座高楼,暂歇离去的中州五宗众人,看着这一幕人潮汹涌的画面,不由觉得好生嘲弄以及可笑。   禅宗所行之恶事,竟在短短百年间被遗忘了如此之多,真不愧是一群让当年烟雨中开满四百八十寺的秃驴。   “今天是怎么回事?”   陆月楼的声音响了起来,几分冷淡。   如今的玄天观掌门,同样不是百年前的那位,而是换做了她。   这其中当然存在一段很长的故事,与血腥和阴谋和杀戮以及宗门内乱有关。   无论如何,最终她的确赢下了一切,哪怕代价是玄天观来得更为孱弱。   “没什么。”   程安衾温声说道:“只是顺水行舟,顺势而为罢了。”   陆月楼看着她,沉声说道:“你做的事情里可不见得如此。”   听着这话,兰秋婷下意识想要开口,却被一个冷漠如剑的眼神阻止。   “无论是否如此,做都做了,再纠结又有什么意义?”   林晚霜看着陆月楼说道:“以你的眼光,不可能看不出今天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陆月楼沉默不语。   程安衾说道:“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但这世上做什么事情都有风险,做不做只取决于值不值得,今天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值得的。”   “怀大真人当年不愿意付禅宗的账,选择将其拖过去,那就证明这笔账不是一般的沉,其中之一或许就是解除元垢寺的封山。”   她的声音越发温和,却又不失力量,极能让人信服:“这个决定太沉重,即便是以南离的性情,也不见得能把这件事给同意下来。”   陆月楼说道:“但她现在没有理由拒绝。”   程安衾笑了笑,笑容里流露着淡然决然的意味,说道:“但我已经给了她一个借口了。”   陆月楼想起不久前她说过的那些话。   道盟非是一家之事。   依循旧例即可。   如何才能继续拒绝元垢寺,把这一笔不愿结清的账继续拖着?   办法很简单。   只要南离放弃道盟之主的位置,那她便能以兹事体大,必须要从长计议,自己没有办法一言决断为理由,继续把事情给拖延下去。   然后她再随便说上几句,比如元始宗将会尽全力推动此事,不惜一切代价之类的话,任凭五净再如何能言善辩,都只能认了。   至于谢清和与虞归晚百年间未曾沉睡,为什么不把事情给办法,同样很好解释。   这是元始宗的事,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无关。   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前提是南离放弃道盟之主的位置。   ……   ……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谢清和神情冷淡说道:“中州五宗希望你放弃道盟之主的位置,五净看似是来要账,实则是想要得到更多,狼狈为奸也寻常。”   那座偏殿内,天光正好。   数人各自坐着站着,或在贵妃榻上,或在窗台,或在椅子,又或是面朝殿内深处,看着那个还不愿意醒过来的人。   伴随着话音落下,最先开口的是怀云。   小姑娘想了想,说道:“当初去元垢寺的时候,我虽然不是每次都陪着她,但我记得她没同意过让元垢寺解除封山之类的事情。”   虞归晚说道:“那时候的元垢寺凋敝至极,五净境界再如何高,对寺外的影响力也然寻常,当然没有资格提出这等要求。”   南离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不屑说道:“所以他这一次喊出来的话,是欠他的那一笔账要还了,至于到底欠了他什么?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谢清和忽然说道:“这一笔账,还有道盟之主的位置,都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不错。”   虞归晚声音冷淡如剑,望向殿内深处:“他们真正想要弄清楚的是虚实。”   偏殿内一片沉默。   怀云眼眸微转,忽有念头生。   “不行。”   谢清和与小姑娘最是熟络,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说道:“你一旦离开这里,在外头出现哪怕一个呼吸,都会有人不惜代价冲进这里。”   怀云顿时气馁,抿着唇,不说话了。   “这件事不能退。”   虞归晚忽然说道:“不管是道盟之主的位置,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必须要把他们伸出来的手给斩断。”   南离望向她,认真问道:“如何才能像七十年前那样?”   当年诸多势力于暗中联手,接连策反元始宗的两位长老,近百位修行者以浩浩汤汤之势逼宫,场面较之今日无疑更为血腥。   如今阳光正好,暮春的风微暖熏人,看似一切寻常,实则个中杀机尤有甚之。   最直观地就是当年藏在幕后的那些强者,在今天都走了出来,不再以幕布藏身。   自西南跋山涉水而来的五净,态度不明境界更上一层楼的元道远,立场不再完全可信的阴帝尊,乃至于诸宗的镇守大人,都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注视着神都,随时插手这场风波,谋得自身所需。   谢清和心想这一切来得还是太快了些,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虞归晚看了一眼窗外,说道:“以朱颜改的速度,可以赶得及到天南。”   南离闻言,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我去见一面五净。”   众人准备自行其事。   怀云连忙站起来,一脸严肃问道:“那我呢?”   南离转过身,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要做的是最简单也最重要,那就是在朱颜改离开后,确保不会有人借剑阵的空缺行事,谁来杀……不,先把命给留下来。”   怀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   ……   再如何漫长的道路也有一个尽头。   当元道远与五净相见之时,春日西斜,天地光线微暖。   五净看着这位百年前险些破了自己金身,如今堪称当世第一强者的无归山掌门,微笑说道:“施主是为阻我而来?”   元道远说道:“有几个问题。”   五净想了想,说道:“暂且同行?”   元道远没有拒绝,与其并肩而行,走在官道之上。   他直接问道:“你还有多少年可活?”   五净说道:“长不过百年。”   元道远说道:“便无所谓生死?”   五净说道:“若宏愿可成,生死自是不值一提。”   元道远神色不变,仿佛嗅不到话里的某些意味,说道:“黄泉路断,禅宗所言之来世,如今早已不复。”   五净说道:“故我常拭明镜台,不忘菩提树,但求今生愿成。”   元道远沉默片刻后,说道:“乱七八糟。”   这指的当然是此刻这话。   五净笑了起来,问道:“既然如此,贫僧亦想知道,施主今日欲行何事?”   元道远平静说道:“不行何事。”   五净听懂了,脸上的笑意变得更为浓厚,说道:“原来你也很想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   元道远停下脚步,望向僧人,看着那浑浊中流露着光明的眼睛,最终问道:“你觉得呢?”   五净微微笑着,断然答道:“圣人已死。”   PS:冷得我直接陷入冬眠,昏睡了整整一天。   总之,接下来还会写,赶在十二点前把这一段给写完。 第十章 归来的圣人(中)   “圣人已死?”   元道远收回目光,望向远方神都,嘲弄地笑了起来,讥讽说道:“你又是什么时候把她称之为圣人了?”   五净笑着说道:“平日里自然不会这般说,但我想在今天,圣人已死这四个字会来得更加震撼。”   “而且给予一位死者殊荣,从来都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他说道:“道理应是这般。”   元道远不做理会,问道:“然后呢?”   五净神情貌似诚恳,说道:“既然圣人已死,那我们现在便可以谈谈这个世界了。”   这句话说的很轻,听着也很平和,落在人间却有无限重,足以掀起无数狂澜。   元道远眯起了眼睛,说道:“如果她没有死呢?”   “如此简单无趣的问题,着实不该出自你的口中。”   五净有些感慨,说道:“若是我错了,她没死,那该死的人自然就是我了。”   元道远还是不明白。   这些年来,他与站在人世间的其余最强者没有区别,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神都,始终关注着那座偏殿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参与七十年前的那场逼宫,只是冷眼旁观,故而所见格外清楚。   三十年前顾真人飞升,诸多势力蠢蠢欲动,暗涌无休无止,很多人希望他也能随之而动,但他还是没动,便是想要看得更清楚。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人。   然而今天,五净却告诉他怀素纸已经死了,且不惜以性命证明。   在这场谈话的最初,元道远先问余命,再道来生,即是隐隐猜到了五净此行怀揣赴死之意。   这也是他为何忽然起身,舍弃过往百年之低调,于众目睽睽之下非要见上这一面的原因。   现在他的想法被彻底证实了,带来的却不是得意之类的情绪,而是更深的考虑。   就像五净所言那般。   既然圣人已死,现在该让我们来谈谈这个世界的去向了。   “请。”   元道远的声音依旧冷淡。   他看着远方的神都,与渐沉的春日,说道:“你有十里地。”   十里春风,即是他给予五净说服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时间。   五净敛去笑意,真挚说道:“我希望人间是美好的。”   元道远说道:“如今的人间何以不美好?”   五净摇头说道:“元始宗鲸吞天下百年之久,各宗看似平静接受,实则如爆发之前的火山,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   “圣人既死,如此做法如何能长久而为之?道盟必然生乱,战祸再起。”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沉重了起来:“百年前的那一战,只在天上,而这一战却是注定要落在人间的。”   元道远没有否认。   如今的修行界凋敝如斯,大乘强者屈指可数,几乎都死在了百年前的那一战当中。   是的,以他的境界,的确可以决定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情,但他唯独决定不了一场战争的胜负。   原因很简单。   他太慢了。   如果真有一场战争到来,那战火必然要降下到众生当中,不可能再是百年前的那样了。   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几个字,当真可以用一用。   元道远说道:“所以?”   五净认真说道:“我想让元始宗往后退一步。”   元道远想着南离,想着当年骂向自己的那句话,下意识觉得这无法成功。   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转而问道:“以理服人是岱渊学宫书生做的事情,而你是和尚,理应还有别的手段,那是什么?”   言语间,两人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但也没有变得急促。   这很可能是当今天下最为重要的一场谈判,或者说一笔生意。   五净不做隐瞒,说道:“是众望所归。”   三人成众。   这一次愿意站出来,来到阳光之下,似乎远不止三。   元道远神情不变,淡漠说道:“除了那只不肯死的老鬼,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你说服的程安衾,还有谁?难道是我吗?”   五净微笑不语。   元道远没有追问下去,话锋倏然一转,说道:“就算是三位大乘,那也不见得能在神都做些什么。”   当年沉舟在云来镇以一敌三,在最后甚至接了飞升前的顾真人一剑,结果仍是大获全胜。   云妖本就是灭世三灾之一,身在神都执掌大阵,哪怕无法动用那道诛仙剑光,举世无敌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更不要提道一弓的存在。   无论怎么算,这一战都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但云妖终归不是人。”   五净的声音沉着而坚定,带着笑意:“而且这对你们来说,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吗?”   不是以此为借口发难,是他的死亡会让禅宗骤然势衰,直接失去争夺人间大势的一切可能。   元道远沉默片刻,说道:“那让话题回到最开始。”   ——何以断定圣人已死。   五净说道:“大涅盘。”   元道远闻言微怔,眉头紧皱不开,沉声说道:“阴帝尊怎会同意把大涅盘送还给你?”   五净笑了笑,说道:“你想多了,不是我拿到了大涅盘,而是他终于明悟了真经。”   元道远听到这句话后,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无归道经默然推演计算。   直至他把记忆翻阅至一百一十年前,才找到了最初的缘起。   他面无表情说道:“原来如此。”   ……   ……   “果然是你。”   阴帝尊望向十数丈外的那位女子,声音里满是感慨。   这里是神都之外,绕城而过的江水转折之处。   滔滔浪花与崖壁相撞,发出如雷般的轰鸣。   谢清和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往前,平静说道:“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废话。”   阴帝尊哑然,然后说道:“也对。”   西沉春日映照下,飞扬的江水盈着万千暖光,画面看着很是温馨,便映得谢清和越发格格不入。   今日她身着一袭青裙,色泽并不深沉,明明是明媚轻快如春日午后的青,却被此时的她赋予一种潇潇暮雨后洗尽清秋的冷淡之青。   阴帝尊很清楚,此刻的她心情定然不好,开门见山说道:“你想现在完成那笔交易?”   谢清和说道:“你想抬价?”   阴帝尊摇了摇头,说道:“朕只是担心你还能不能兑现自己摆在桌上的东西,若是做不到,一切不过都是空谈。”   谢清和说道:“我想你要清楚一个事实,在我没有同意之前,一切都是虚假。”   从开始到现在的每一句话,她都在争锋相对。   这当然不是置气,撒气,又或者别的什么气,而是她必须要展现出这种不留余地的强硬,尝试去让阴帝尊心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为何如此?   很简单。   阴帝尊今日出现在神都附近,便已证明他是推手之一,极有下场的可能。   “是吗?”   阴帝尊笑了笑。   与寻常人的笑容相比起来,他当了五千年的野鬼,笑起来无疑是阴森的,是足以令孩提止哭的。   然而很奇怪的是,此刻这个笑容落在谢清和的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奇怪的温暖。   他说道:“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但我不在乎。”   谢清和注意到他换了自称。   这没有让她感到轻松,或者生出亲近的意味,反而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   谢清和问得很认真。   因为在过去数十年间,从双方以最为隐秘的渠道建立起联系,心知肚明对方是谁却都不揭破的那一刻起,互相确定过对方的态度,在数不清的试探当中,早已确定了彼此的诚意。   否则也不会谈判持续至今天。   何以一朝放弃?   阴帝尊神情怅然说道:“因为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谢清和蹙起眉头,看着他眼眸里燃烧着的幽绿火焰,没有说话。   那种不好的预感越发来的真实。   “那什么才是你的意义所在?”   阴帝尊看着她,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为何要与黄昏联手,不惜亲身飞天直上人间与莫由衷战吗?”   不等谢清和回答,他笑了起来,说道:“这百年来的天下难得平静,而我也不必再留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看着永远重复的虚假天空,来到了有时风雨有时晴的人间,晒着真实的太阳,淋着雨披着雪,于是有了思考的闲暇。”   谢清和突然平静了,轻声说道:“世事最禁不住的就是想。”   “是啊,最禁不住的就是想。”   阴帝尊叹息说道:“而我一直在想,终于想到了我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了,是的,重回人间很重要,因为我想要再一次真实的活着,但更重要的是不能忘记仇恨,因为那些刻骨铭心的感情才是我活到今天的理由。”   谢清和早已猜到了这个答案,但还是想问一句。   “为什么是她?因为她杀了顾病梅?如果真是这个理由的话,元垢寺不才是你真正的仇敌吗?”   “元垢寺当然也是,但仇恨与仇恨之间亦有高下。”   阴帝尊的声音很认真,神情格外诚恳。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问道:“何以判断高下。”   “当年黄昏与我说的是毁灭道盟。”   阴帝尊偏过头,望向神都问道:“可如今呢?”   谢清和不再多言。   清都印浮现在她身旁,有雷光流转其中,绽放出耀眼光芒。   “这个世上最为可恨的不是仇人,而是……”   阴帝尊望向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叛徒。” 第十一章 归来的圣人(下)   这是一个无比充分的理由。   就像五净不远千里肩负大山而来,为讨当年旧账一样有道理。   但有道理,不代表就真的能理所当然。   谢清和听到这句话,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她的唇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讥讽说道:“如果当年素纸在拼命,我爹我娘在拼命,所有人都在拼命的时候你站了出来,那就算是我也会赞同你现在说的这句话。”   阴帝尊说道:“我无意以此来说服你。”   谢清和不屑说道:“但我很介意你以此求心安。”   “错了。”   阴帝尊说道:“再无论如何,我与怀素纸亦有杀子之仇。”   直至此刻,谢清和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换了自称。   朕,是孤家寡人。   故而百年前可以不惜唯一后代性命。   而我,却是一位父亲。   故而百年后可以行复仇之事。   “真是虚伪。”   谢清和嘲弄说道。   阴帝尊不在乎,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问道:“是什么?”   “你要永生花是为了什么?”   阴帝尊的眼神很专注,很认真。   永生花,即是谢清和不惜私下与他进行谈判,甚至愿意出卖元始宗利益也要得到的东西。   这是唯有黄泉才有的极为珍贵事物。   当年阴帝尊在眠梦海深处,赠了黄昏一朵永生花,让其搭着流火池水服下,好不容易多了十年寿命,才有后来长歌门的山门倾覆。   以谢清和的年岁,当然不存在寿元上的顾虑,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句话就是明知故问。   “你害怕了。”   谢清和看着阴帝尊,说道:“否则你不会这样问。”   阴帝尊说道:“也许吧。”   谢清和忽然问道:“我也有一件事很好奇,为什么你们偏要挑今天动手,就因为南离的苏醒给了五净一个借口吗?”   阴帝尊说道:“当然不止于此。”   谢清和想了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没有意义。   不知何时,江畔已然泛起盏盏惨绿幽焰。   这些鬼火散发出来的光芒极淡,无法与春日争辉,诡异的是从中溢出的浓重雾气。   雾气无声蔓延,于顷刻间笼罩方圆数里,不留空隙。   浓雾中,江水礁石崖壁乃至飞溅而起的浪花都没有变化,仿佛这只是一场寻常大雾。   唯有往最深处去看,让那道在雾中不断折返来回形成无数道线条的流光映入眼中,才能知晓这一切并非看上去那么的寻常。   那道流光当然是清都印。   谢清和立于其中,眼眸里不见惧意,莫名平静。   她的视线穿过层层雾气,说道:“你想杀我,仅此而已还不够。”   阴帝尊认真答道:“当年病梅死之前,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让你有同样的感受,经历同样的绝望,如此才算得上是报复。”   “当年顾病梅之所以死的那般艰难,你就是原因之一,为何如今还能厚着脸皮与我说这般话?”   谢清和说道:“而且你真觉得你能掌控我的生死?”   说完这句话,她平静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涌动的雾气骤然凝滞,如若一副被固定下来的山水画。   一道无比壮阔的力量降临在这方山崖。   为何谢清和敢孤身来此相见?   一道寒光映入阴帝尊眼中,让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把飞剑。   怀素纸留在人间负第二盛名的那把剑。   “她的长天。”   阴帝尊感慨说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错了。”   谢清和抬起手,握住这把通体漆黑的飞剑,平静说道:“这不只是她的长天,更是我的长天。”   长天在浓雾中微微颤抖,与剑身相接触的雾气,转瞬湮灭。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还能继续下去吗?   谢清和看似平静,眼里却已流露出一抹着急。   阴帝尊藏在浓雾深处,一株青树之下。   他静静看着,眼中无悲无喜。   ……   ……   十里春风不过转瞬。   直到最后一刻,五净还是没能说服元道远,神都已然近在眼前。   元道远转身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五净没有因此而遗憾。   他很清楚这位无归山掌门的性情,仅凭这一段路的时间,不可能也不足以让其出手,但只要此人愿意在今天袖手旁观就足够了。   这般想着,僧人已然来到神都之前。   长街两侧无比热闹,放眼望去,数不尽的修行者分立两侧,向他投来好奇与审视的目光。   如此画面让五净有些不习惯,但他又怎会因此而动容。   他望向长街尽头,没有看到哪怕一个人。   元始宗似乎在刻意冷漠对待。   五净不为所动,脚踏实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然后。   一幕带着崇高神圣意味的画面,映入了此间人们的眼中。   每当五净往前一步,那件布满尘埃的袈裟上就会随之少上一片污渍,就像是太阳洒落的光线化作一双温柔的手,替他洗净风沙,还以最初来到人间时的通透与明净。   ……   ……   某座高楼上,观望着此间的程安衾神情微变。   紧接着,与她境界相差仿佛的林晚霜亦是心有所感,不由睁大了眼睛。   “这是在破境?”   “是破境。”   “……当年她做过的事情。”   “不一样,五净这是在以余生光阴换来的这一缕机会。”   两人沉默。   陆月楼忽然说道:“五净不行。”   程安衾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你凭何如此断定,说道:“无论行还是不行,这都是在拼命。”   林晚霜说道:“五净想让怀云站出来。”   然后她望向程安衾,问道:“如何?”   这句话问的不是去留,而是她们凭什么参与接下来的变故。   炼虚在修行界中当然是一位大人物,但在这样的斗争中,却真的不算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叫怀素纸。   “你去见虞归晚。”   程安衾对林晚霜交代了一句,然后望向陆月楼,又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你,因此你随意。”   她顿了顿,视线再落在兰秋婷的身上,说道:“至于你就留在这里吧,除非你想不开,想死。”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此起身离开。   ……   ……   神都上空。   虞归晚望向侧方,看着那道自云海跃出,比斜阳更为红艳的剑光,微微挑眉。   她如何能认不出来,这是太虚剑派的九陵?   “要等你的剑回来吗?”林晚霜的随剑而现,看着她问道。   虞归晚说道:“不必。”   林晚霜有些不解,问道:“嗯?”   虞归晚抬手,一剑破云而至,落入她的手中。   云载酒。   ……   ……   走过长街,再而拾数万阶上,元始天宫就此映入眼中。   神都真的很大,故而这段路格外的长。   当五净走到元始天宫前,被洗净的不只是那一身袈裟,更是他的整个人。   这种变化不在气质,而在最为直观的体型上。   曾经的他是一位胖僧人,如今的他却已身形消瘦。   如此短时间内的剧烈变化,非但没有让他显得怪异,反而显现出一种极尽崇高之意的殉道色彩。   人们将这一切放在眼中,不由出神,继而沉默。   直到元始天宫的大门缓缓打开。   天地随之而醒来。   南离走过漫长的城门洞,来到所有人的眼中,与五净相对而立。   数丈而已。   以两人的境界差距,哪怕有神都大阵庇护,结果也只有一个。   五净轻挥衣袖。   南离身死当场。   如果不是神都大阵的存在,五净甚至不需要轻挥衣袖,只要以眼角余光轻瞥,又或是念头微动,便足以杀人。   “见过南姑娘。”   五净当然没有以眼角余光轻瞥,亦不动念杀人。   他只是点头致意,如寻常见面般问了一声好。   南离执晚辈礼,然后说道:“其实我很不明白一件事情,不明白为何会有今天这件事的发生。”   在这样的话面前,再以所谓的讨债为由,多少也是有些没诚意了。   五净转头,望向不久前走过的路,那些变得渺小的人与亭台楼阁,说道:“因为人间真的很美好。”   南离平静说道:“因此你想要更多。”   五净收回视线,持慈悲相宣了一声佛号,看着她说道:“对元垢寺而言,渡人远在渡己之前,是可以为之放弃性命的事情,不需要去迟疑和思考。”   两人的谈话没有瞒着谁,声音清楚,甚至辽阔。   为神都乃至天下所知。   这本就是一场面向世人的谈话。   南离说道:“这人间不见得愿意被你渡。”   五净微笑说道:“见不见得,终究是做过才知道的事情,元垢寺想要的是一个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侧面响起。   “这不是元始宗一家之事,是整个道盟的事情,我很好奇你想怎样换来这个机会。”   斜阳下,程安衾身披渐浓的晚霞而至。   很多人看着此刻的画面,心中突然生出无限感慨。   人世间多久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   道魔佛三教齐聚。   “很简单。”   五净温和说道:“以我之死,道盟之所以始终不愿让元垢寺开山,无非就是我的存在太过碍眼,那我之死理应能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么?”   程安衾墨眉微蹙。   南离却是笑了,问道:“你要死在这里?自尽吗?”   五净说道:“有何不可?”   南离丝毫没有客气。   她轻挥衣袖,唤来坐镇神都的最后一剑。   不动明王破空而至,如玉的白骨剑锋映入众人眼中,于夕阳暮光下有无限神采。   五净看着这一剑,眼里流露出许多的眷念与回忆。   孤闻在离开元垢寺之前,正是他的师弟。   他敛去眼中情绪,望向南离,说道:“看来南姑娘对元垢寺有很多的误解。”   南离唤出此剑,为的当然不是杀人,而是请他自尽。   但为何偏是不动明王?   不管落在谁的眼中,这都是一种羞辱。   故而五净才会有这么一句话。   南离没有解释,不会说其余三剑尽数离开,阵中唯有此剑。   她只是平静地说了一个字。   “请。”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五净伸出手,动作没有一丝颤抖地接过不动明王。   横剑咽喉,便要一抹。   南离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程安衾若有所悟,继而错愕。   ……   ……   那座偏殿深处。   怀云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呆住了。   一幕难以想象到难以置信的画面,落入小姑娘的眼中,让她渐渐长大了嘴巴。   就在她快要喊出声的那一刻,下意识又闭了起来,把即将喷薄而出的话音堵在了嘴里,让双颊满满地鼓了起来,看着可爱极了。   很像是一只正在嘎吱嘎吱的仓鼠。   一道生涩中带着些许不耐烦意味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真……吵。”   怀素纸缓声说着,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万千星光落在她身上的层层霜雪,顷刻散尽。   她走过珠帘,掀起一阵清脆声,走到怀云身前认真说道:“我有些饿了。”   “啊?!”     怀云看着她,眼睛眨了又眨,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怀素纸松开双手,往殿外走去。   “帮我煮碗面,馄饨面吧,好久没吃过了。”   她说道:“我去去就回来。”   PS:本来这三章应该是合在一起的,但很显然,我昨天睡得太爽了,来不及把这都给写完,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分开三章,抱歉啦!   总共是一万一千字。 第十二章 真无敌   晚风吹拂不停,夕阳洒落的暮光仿若因此而散,别样地照亮了整座神都,画面绮丽。   元始天宫前。   五净澄净明澈如冰封冬湖般的眼神,倏然生出无穷波澜,仿若春日融冰起风。   但他握剑的手依旧是那么的平稳,找不出一丝的颤抖,甚至流露出来一丝坚决的意味。   不动明王剑锋与他的咽喉相抵,曾经直面元道远拳锋的金身,在瞬间的绽放后归于黯淡,于是剑锋即将没入皮肉切开血管斩断喉骨……   这一切会在下一刻发生。   南离神情凝重。   程安衾比她境界更高,所知所闻更为广泛,在难以置信中生出了一个念头,便再也不可收拾。   然而无论是怎样的一个念头,都已无法改变事实了。   偌大神都,此刻唯有云妖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它不可能出现。   就像过往百年间那般。   那座窗外留有银杏,以及四季花树的偏殿,早已化作一间牢房将它深深困在其中,不得而出。   更何况是四剑不在阵中的此时,它对怀素纸的感情越深,便越要提防任何威胁到后者的可能,唯有枯坐之选。   纵是天上天下皆无敌又如何?   一念及此,程安衾再次确定今日大局已定。   道门需要开始考虑,如何才能在接下来的狂澜当中,赢得最大的好处了。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然后她才找到了那个不妥之处。   那个本该到来的下一刻……迟迟未至。   一袭黑裙落入她的眼中。   衣裙的款式太过普通,以至于谈不上老旧,但其中的岁月痕迹太过显眼。   风不停在吹。   黑裙随之而飘,那些唤作岁月的尘埃,在暮色的映照下仿佛开始燃烧了起来。   身着黑裙的怀素纸面无表情,食指平静落下,抵在剑锋之前,让其不得寸进。   不动明王为九阶飞剑,在修行界中极负盛名,纵使颇有些因人而起的意思,锋芒在同层级的飞剑评价中依旧只是寻常。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个手指就能抵住的。   更不要提此刻握剑的人还是当代元垢寺的主持,当世最强者之一。   一切不过瞬息。   天地间一片安静。   五净望向这位怀素纸,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连叹息都没来得及。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神情复杂至极的南离,看着她那像是要哭又似要笑的面容,说道:“接下来的交给我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影消失无踪。   在她消失过后,难以想象数量的光线自不动明王剑身喷薄而出,就像是世间至为壮阔的瀑布,又像是一场逆流而上的暴雨。   一片红昏暗沉的天空骤然明亮,仿若回归白昼。   人们茫然不解地抬起头,只见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伫立其中。   像是神明。   更似圣人。   不。   就是圣人。   五净首当其冲,禅宗金身不再隐于躯壳之下,以大意志与千万光线对抗刹那,然后无可奈何放手去。   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那一抹流转在其中的金光,非但没有让他看起来强硬,反而更显虚弱。   他的眼神凝重至极,然而往最深处望去,却都是不解。   就算你成功破境大乘又何至于如此强大?   怀素纸当然不会解释。   “因为这是她的剑。”   程安衾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万般感慨,与唏嘘:“这是她的城市。”   ……   ……   层云之上,晚霞中。   林晚霜看着自大地升起的千万道光线,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浑身剑意消散。   当她收回视线后,怀素纸已然来到她的身前。   故人相见。   没有闲话。   林晚霜神情真挚说道:“每次见到你吧,不能说总是坏事,但确实都打不出来一个痛快,可我和你的关系也不能算是仇人,甚至还能说得上一声不错,难道咱俩真的天生犯冲?”   “也许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转身望向虞归晚,说道:“清和那边事情要忙,我得过去,待会儿一起吃个馄饨面?”   虞归晚出乎意料的平静,看着她,道了一声好。   怀素纸说道:“是怀云做的。”   虞归晚怔了怔,意外地不复平静,说道:“要不我来?”   怀素纸问道:“嗯?”虞归晚认真说道:“她很久没做过饭了,不见得能做的好吃,而且憋了这么久,总该让她出来散散心吧?”   怀素纸想了想,感觉的确是这个道理,点头同意。   在旁的林晚霜看着这一幕画面,好生无语,由衷感慨。   如此漫不经心的理所当然,真是骄傲到让人梦回百年之前。   ……   ……   神都外,江畔数里。   浓雾笼罩不散,藏在深处的盏盏幽绿鬼火越发明亮,不足以与落日争辉,却让大地蒙上了一层极为浓郁的诡异色彩。   谢清和执长天行于其中,以神都大阵护身,清都印伴随左右,化流光镇死意。   即便如此,与阴帝尊之间有如云泥的境界差异,仍旧让她的处境越发艰难。   那些看似寻常的雾气,事实上是黄泉气息的显化。   就算是炼虚境界的修行者,在这种环境下也再三慎重,绝不会停留太长时间。   更为关键的是,此间黄泉气息的源头是阴帝尊,长居阴府五千年,他的道体神魂早与黄泉相合。   当他毫无顾忌地展露境界,便如一座黄泉突兀出现在人间。   如丝似缕般的黄泉气息,无法越过长天的剑围,但只要映入谢清和的眼中,哪怕有清都印镇压心神,避尽诸邪,道心仍旧不可控生出杂念。   阴帝尊藏身浓雾深处不出。   谢清和无人可见,无鬼可问,眼前渐有繁杂幻象生出。   那年秋雨,身在乱山残寺,她最终没有等到那一袭黑裙的出现,于不甘痛苦中挣扎死去。   某年某月,她执意步入旧皇都,与怀素纸并肩面对姜白,于天劫落下时并肩死去。   后来有天,云妖醒时北境满天飞雪,她行走在梵净雪原中,拔剑欲要斩熊枭,却被随手一掌拍死。   再再后来,她的父母都已经死了,而怀素纸也沉睡了,她在北境看倒影深觉孤家寡人,万念俱灰而死。   无数画面无数可能在谢清和的眼前飞速掠过。   每一个不同的画面,都指向了一个相同的结果,   唯死而已。   谢清和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前方。   不知何时,一条仿若通往无底幽深的道路出现在她的眼中。   这一路上站着很多人。   是她最亲近的父亲——谢真人就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永远宠溺着她。   是她既爱又畏的母亲——楚瑾微笑不语,眼里却透露着冷意,似乎下一刻就会教训她,就像童年时候。   还是虞归晚,也是南离。   江半夏亦在其中。   甚至姜白还笑着与她说了声抱歉,似乎是在不好意思她们?   似乎她这一生每个遇到过的人,让她有记忆的人,都出现在了这条路上,邀请着她一同归去。   直至这一刻,谢清和终于明白为何将黄泉始终视作大敌,甚至不惜赋予灭世三灾之名。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很少有人能抵挡着这样的呼唤。   但她却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   阴帝尊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条幽暗的通道未曾破碎。   谢清和没有回答。   她的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如百年以前正青春如珍宝的少女时的她那般,无比明媚,不屑至极。   “因为我不在。”   怀素纸的身影出现在浓雾当中,通道之前。   她站在谢清和的身前,接过长天,挥剑斩落。   一切都安静了。   下一瞬,有清风自近万里外的岱渊学宫缭绕而至,拂起她的衣袂一角。   千里浩然风。   浓雾顿消,幽火如残烛。   远方的无限光明,降临此间。   阴帝尊依旧站在那座青树之下,从未远离。   千万缕光穿过枝叶间的疏漏,斑驳落在他的面容与衣裳上,却没有为他添上哪怕一抹鲜活的意味,平静地就像是一条死去的河流。   他没有眯起眼睛,看着相距不远的怀素纸,指着远方的神都,说道:“那里是你的城市。”   然后他的指尖落在脚下,继续说道:“但这里不是。”   怀素纸问道:“然后?”   阴帝尊平静说道:“我想到了你会醒来,想过你会破境,但我确实没想到你会这般强,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只要不是仙人降世,再如何强大,都不可能同时战胜他和五净。   怀素纸说道:“你低估了我。”   阴帝尊说道:“但我不会低估它。”   话音落下,以神都为中心,四道深不可测的气息缓缓出现,无一不是大乘,且都巅峰。   人间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大乘?   答案只有一个。   都不是人。   谢清和神情微冷,望向北方的那道崇高气息,心想这是麒麟。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南方,感知着其中的缥缈与超然,便知是玄天观的鹿,太虚剑派的鹤。   至于最后一位……自学宫而起,当然不是苍龙,而是真君。   无归山的那只乌龟不见踪影,不知道是走的太慢,还是在漫长冬眠中未能醒来。   这无疑是中州五宗,道盟原八大宗最为显著的底蕴所在。   为何这些在百年前不愿出手干涉战争的镇守们,却在今天纷纷站了出来,毫不避讳甚至直面云妖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元始宗拿的太多了。”   阴帝尊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朕不在乎这些,因为没有意义,所行之事只为复仇,但这群畜生却是不行的。”   怀素纸没有说话。   阴帝尊说道:“道体神魂二分,以一敌二,今日之战你没有半点胜算。”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阴帝尊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抹很奇怪的怜悯,说道:“所以你的醒来与否,意义真的不大。”   如果元道远身在此间,听到这番对话,想必能够明白五净为何会斩钉截铁地与他说圣人已死这四个字。   若不死,那就杀之。   怀素纸说话了。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澄清一下。”   她看着阴帝尊很认真地说道:“当年是顾病梅先动的手,以道理论,我杀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阴帝尊沉默片刻,忽然间笑了起来,说道:“那道盟呢?”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是师父给你的承诺,与我无关。”   “好一个与你无关。”   阴帝尊大笑出声,方圆数十里乃至神都皆闻之,盛赞道:“真是好一位欺师灭祖的圣人。”   ……   ……   神都,元始天宫前。   南离终于明白那一抹不安来自何处。   她没有转身离开,静静看着五净,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一道叹息响起。   五净望向静悬在南离身前的不动明王,知道自己再无握剑在手的可能,带着憾意说道:“只差一线,当真是可惜至极。”   如果他能以剑锋自尽坐化入灭,此生所修之禅念便能以此为桥梁,晕染整座神都。   届时神都众生将会身具佛识,而大阵运转因此而停滞不前,诛仙剑阵亦会蒙上一层佛光,再也无法如百年之前的锋利。   这一切的代价是他的性命。   诸宗镇守之所以没有继续冷眼旁观下去,正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真相,在极短时间的推演当中确定这是最好的机会,才会在今天站出来。   是的,五净现在固然失败了,因为怀素纸在最关键的时候醒了过来,指尖抵在剑锋之上,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但这何尝不是阻断了禅宗与阴府的回头路?   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五净注定只有一死。   只要愿意死,那这件事就能继续下去。   就在这时,天空中那道怀素纸以神魂化作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走过以后,她的身影倏然寻常起来,气息依旧。   来自身影的虚无之手握住不动明王。   五净看着怀素纸,面露慈悲笑容,诚恳说道:“所以,让我们再一次来谈谈这个世界吧?”   怀素纸没来得及回答。   有一位小姑娘替她开口了。   “气死我了,你都打上门还谈谈谈,谈你娘的谈!”   怀云充满怒意的声音响彻云霄,乃至整个人间:“我之前不去揍你们是因为我没空,真以为你们这几只蠢虎丑鹿烂鹤能打得过我啊?!”   PS:还有一章,应该说最起码还有一章。 第十三章 君不见   是的,她已经忍了很长时间。   怀素纸一直没能醒来,在为那一线生机而竭尽全力,她便也劝说自己大局为重,终日留在那座偏殿里不理春秋。   可是不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自七十年前那场宫变至今,以禅宗阴府为首中州五宗为辅的诸势力一直在暗中兴风作雨编织阴谋,而这些阴谋最终都指向了她。   就算她是真的笨蛋也不可能一无所觉。   更何况她不是!   过往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想过要把这群白痴给狠狠揍上一顿,揍到再也不敢有想法,却在晨光起时不得不放弃。   这早就让她攒了一大肚子的气了!   今天怀素纸终于睁开双眼,自万千星辰中归来,与人间重逢,那她还有什么顾忌的?   唔,还有那一碗馄饨面要惦记着,但现在虞归晚已经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既然如此。   当然要放手而为。   怀云在无数人的注视当中飞至天空。   紧接着,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小姑娘面朝北方,看着那座被自己揍矮的山峰,看着藏身重重云雾中的麒麟,喝道:“你还看?看什么看,你以为我骂的蠢货里面没你是吧?我早就想再给你来一拳了!”   话音落下,天地刹那寂静。   自神都升起的万道光线,于此刻陷入凝滞,原先不断散发的光芒被停在半空。   满天流云更是不堪,直接沦为画中事物,看着生动至极,却又毫无生气。   天与地之间,只存在着一道无比刺眼的白色线条。   那道白线以快到连目光,甚至神识都无法捕捉的速度,瞬间跨越千里之遥,奔向长生天峰。   沿途所过,仿若时光流转凛冬归来。   万物肃杀而凋零。   麒麟看着这一道白线,眼中毫无惧意,唯有冷漠。   它往前一步,与对自己再无保留的忘情长生天合为一体,一声清啸喷薄而起,毫不犹豫地迎向这个当世至强的拳头。   轰的一声巨响。   那道白线与麒麟与长生天峰相遇,无数云雾瞬间凝结成冰晶,随后变作无数道流光,落在人间大地之上。   无数山崖顷刻崩塌,还未来得及化作碎石滚落,竟在转眼间被冻结起来,空气中的湿意随之被留住,化作鹅毛大雪倾盆而下。   曾经为晚霞与光明所掩映的天空,在这一拳过后变得无比清净,展露出了真实的一面。   然而繁星却无法再高远神秘,以冷漠眼神注视人间,星光也然摇曳。   夜空更是不堪。   仿若大地,正摇晃。   ……   ……   即便道盟诸宗镇守是站在人间最高处的存在,面对云妖与麒麟的当世最强一战,也免不得心生敬畏,又或者是有回避之意。   然而这世上终究有几位特别的存在。   于此刻非但没有惧意,甚至久违地生出万丈豪情,不回避,而是相迎。   一声无比雀跃的高鸣自西南方向的天空响起。   声动九天。   随之一道赤影跃上天空,是为朱雀展翅。   近万丈的双翼张开,遮天蔽日,却没让人间陷入昏暗,一片火红。   如血般深沉的赤红神火剧烈燃烧着,焚却天际。   下一刻。   朱雀挥舞双翅,挟天火自北而来,无物敢阻拦在前。   如末日将至。   看着那片焚世般的天火,同在南边的鹿与鹤先是诧异再是深觉背叛,故而愤怒至极,再无半点退让之念想,自宗门禁地中飞向天空,直面朱雀。   天地灵气倏然紊乱如深海涡流。   无数异象先后迸发。   暴雨自大地倾盆而起。   雨水静悬万丈高空如明镜倒映远方,将宛如海啸而至的天火划分成千千万片,无声消融。   有天火破雨而出,凝为颗颗陨石,砸向太虚剑派与玄天观的山门。   落下之前,却有剑光如鹤翼飘然浮现,随意斩断砸来的陨石,再而斩向身在天火中的朱雀。   万劫门,太虚剑派与玄天观的所有弟子早已看呆了。   此刻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景象,无一不是本宗的最高道法,这无疑是动了真怒。   ……   ……   与之相比起来,岱渊学宫发生的事情则要简单上太多。   当真君发出自己的怒吼以后,天地忽生大变。   无数层云自东海深处涌来,聚在岱渊学宫的天空,电闪雷鸣不断。   不时之间,有漆黑如镜般的巨物从中浮现,降下沉重威压。   那当然不是什么镜子。   而是龙鳞。   真君无比愤怒,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狂风随之而起。   ……   ……   神都城中,裴应矩看着这一幕幕壮阔画面,蓦然回想起当年争夺哀帝道果时鸣响的昊天钟。   他本以为自己会生气或者愤怒,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因为朱雀这是在替他以及整个万劫门做选择。   然而在事情真实发生的此刻,他却发现心中毫无波澜生,面容平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只剩下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又或者说是理所当然,乃至于是无所谓。   裴应矩转身不再去看,开始寻找元道远,越发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   百年以前,他入大乘不久便要与五净一战,险些身死。   百年后的今天,他在大乘中亦算翘楚,是当世最强者之一,但还是要与一位自己不可能战胜的人过不去。   所以这到底是凭啥啊?   ……   ……   元始天宫前。   万道光明渐散,为天火所化的假晚霞笼罩人间。   暮色下。   怀素纸神魂凝就的虚影,静静看着五净,手腕微动,剑尖轻挑。   意思很清楚。   用剑说话。   五净的笑容没有消失,眼眸里的慈悲之意更甚,仿若被供奉在庙里的一尊佛像。   他双手先是合十,再而以右手结无畏印。   与此同时,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真言无声流淌而出。   印成,五净原先苍白的脸色回转红晕,本已陷入低谷的气息随之而高涨,竟然比先前还要更为强大。   这无疑可以理解为回光返照。   怀素纸眼神平静。   五净再如何强,始终不如当年的沉舟强,如今她已入大乘,身在神都,何惧有之?   然而在与五净一战之前,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做。   她的视线落在程安衾的身上,轻声说道:“谢谢。”   程安衾微怔,然后神情骤变一变,想起当年某事。   “如果没有你那时候送来的那些东西,想解决今天这件事真的很麻烦,所以我会留你一命。”   怀素纸轻声说着,手执不动明王往前一送,刺向五净。   五净禅心流转。   有佛光自虚空降临,笼罩他的身躯,于刹那间凝作一尊近百丈高的法身。   这无疑是元垢寺最为强大的手段之一,很有可能比大日如来真剑层级来得更高,想要破此法身,势必要付出极大代价。   五净神情慈悲地看着怀素纸,口中再颂真言,以法身结降魔印。   与此真言手印相比,不动明王便如风中的稻草,不值一提。   然而就是当这根稻草与法身所施手印相遇,却出现一幕唯有程安衾才事先想到的画面。   那根稻草直接切入法身之掌,仿佛没有遇到任何的阻力,让其五指如花瓣纷纷落下。   怀素纸神魂执剑再前。   剑光仗势而上,在擦擦擦的刺耳声响当中,将法身右臂在一瞬之间斩成两千两百一十五块,错落有致。   五净神情错愕至极。   他下意识望向程安衾,因为这分明是长生宗的手段,而且是以万法真解为基础,专门为破禅宗功法而存在的特殊手段,为何会出现在怀素纸的剑下?   程安衾无言以对。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怀素纸曾经前往长生天峰下做客,向她索要破解禅宗之法。   那时的元始宗与元垢寺是盟友,故而莫由衷同意了,即是想要在这两者间埋下一道裂缝,又是忌惮禅宗,便不做太多保留。   只是……谁也想不到在百年后元垢寺摇身一变,竟选择与道门联手而为,让这件漫长到令人遗忘的事情,在今日化作一个无法忽视的巨大威胁。   思绪不过刹那。   不动明王所化剑光百丈之空,与法身之头颅平静对立,欲要斩落。   五净早已回过神来,面色在苍白与红润间不断轮转,境界显然已经不稳。   就在他运转禅心,以大意志准备接剑之时,怀素纸漠然弃剑不用。   那道神魂所化的崇高身影,再次出现在深红的天空之下。   一根洁白而晶莹的手指随之而现。   指尖平静落下。   落向百丈法身的眉心。   五净眼中一片肃穆,怒声再颂真言。   “禅定!”   法身不回不避,以佛掌迎向那根手指。   两者相遇。   一声轻响。   只剩一掌的法身开始支离破碎,五净的唇角随之有鲜血不断溢出,流淌打湿了被阳光洗净的袈裟。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具无比高大的神魂虚影,忽然盘膝坐下。   南离心想这难不成是要坐化?   就在她念头生出瞬间,一道声音随之而响起。   “这是我的神都。”   怀素纸漠然说道:“没有我的同意,你凭什么死在这里?”   言语间,她收指屈指再弹,又落法身之眉心。   一口鲜血自五净嘴里喷溅而出。   早已身躯枯瘦的僧人,以盘膝而坐的姿势倒飞出城,那道血水随之泼洒长空,无比刺目,就像是流淌的岩浆,又像是熟透的烂桃花。   触目惊心。   摄人神魄。   ……   ……   神都外,那处江畔。   “了不起。”   阴帝尊收回视线,看着真身到此的怀素纸,似笑非笑说道:“果真圣人无情。”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诸宗镇守的战争仍在继续着。   麒麟以忘情长生天为倚仗,与怀云正面对抗。   山崖不断倾塌,殿宇沦为废墟,却又在忘情长生天的运转之下,不断回到最初的模样,然后又经历一次彻彻底底的破灭。   然而那些因此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朱雀挟焚天之火南下,与那两位镇守一战,对人间造成的影响也必然庞大。   唯有远在岱渊学宫的龙与虎,深入东海缠斗,或有岛屿遭无妄之灾,但终究是灾祸最轻的。   谢清和感知着这所有变化,忽然想起爹娘与自己说过,白泽沉睡前看到的那个未来。   ——飞剑,燃烧的天空,历史的尘埃,未至之物终将到来,一切的一切都在无限重复着,直至钟声响起,踏入终局。   她下意识望向这人间,如果说飞剑是坐镇神都的四剑,燃烧的天空是源自朱雀的天火,那历史的尘埃应是五净袈裟上的岁月,与怀素纸的百年静坐?   前三者都已经到来,甚至第五者所指向的忘情长生天也出现了,可第四者与第六者到底是什么呢?   怀素纸没有忘记白泽所见之未来,但她不要在乎,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话音落下之时,她的眼神明亮瞬间,旋即寻常。   那是她神魂归来引发的动静。   阴帝尊微笑问道:“你是在让我留遗言?”   怀素纸平静解释道:“今天的时间稍微有些紧,馄饨面放凉了不好吃,所以我没有时间让你准备后事。”   很简单的一句话里蕴藏着让人难以理解的信心。   阴帝尊笑意更盛,淡然说道:“你觉得你能胜过我?”   怀素纸不再多言。   她轻挥衣袖,五指平静紧握,诛仙就此落入手中。   但她紧接着就松开了手,在阴帝尊犹自凝目打量那道绝世之剑的时候,再做了一件事。   道一弓出现了。   谢清和看着这一幕,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遁入神都。   在她进入神都的那一瞬间,清都印随之归来,静悬怀素纸身旁。   阴帝尊沉默了。   哪怕他悟透禅宗真经,彻底执掌大涅盘,再以黄泉作为地利,面对此刻出现在眼前的诛仙剑、道一弓、清都印,都不得不心生悸意。   怀素纸再动念。   百年前无暇动用的诸天星盘破空而至,来到她的身旁,命盘上印刻的星图不断变化,欲要牵引九天星光落下。   事情还没有结束。   一道可逆行光阴的剑光前一刻还在遥远天边,下一刻已至江畔。   随着这道剑光的出现,整座人间都清冷了数分。   ——君不见。   半晌过后,朱颜改才是姗姗来迟。   长天,云载酒,不动明王,各自落位占据一方。   诛仙阵成。   怀素纸看着阴帝尊,平静问道:“现在能胜过你了吗?” 第十四章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阴帝尊沉默不语。   每一位感知到神都外江畔那些气息的修行界最强者们都沉默不语。   整个人间便也随着他们的沉默而沉默了。   人世间不过七件仙器,皆为一宗至宝,铸就了一个个横跨数万年时光的强大宗门,以及一段甚至无法被岁月抹去的修行史。   仙器之强,当年裴应矩初入大乘不到十年,便能倚仗昊天钟与五净拦在元垢寺门前一战,硬生生撑住让元道远从无归山赶来。   一切赫赫在目,彷如昨日。   哪怕是初往大道行的修行者都知道,大乘强者之间的战斗首重仙器,再看境界。   但所有人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出现今天这一幕画面。   诛仙不曾被赋予仙器之名,然其剑锋之利,在剑阵的加持之下,与仙器又有何异?   诸天星盘曾落下星光,摧毁长歌门千万年的祖业,迫使北上眠梦海直面苦寒,亦能算半件仙器。   道一弓、清都印,与君不见本就是仙器。   五件仙器听从一人之意志。   与之并肩。   这是修行界数万年来都没有过的一幕画面,是真正空前绝后的第一次。   纵使阴帝尊以滔滔黄泉加身,禅宗真经明悟透彻,以大涅盘驾驭生死轮回,以复仇之意重燃沉寂数千年的道心,是一生中最为强大的时候,比之当年与前前代元始魔主一战时的莫由衷还要强,可是……   面对此时此刻的怀素纸,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沉默。   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人世间至为荒唐的事情,无异于你耗完百般精力,流尽鲜血,割舍过往一切,好不容易地在这一边翻山越岭,艰难至极地爬上一座高峰。   你本以为自己将会有最好的风景映入眼中,得以休息。   然后,一座更高的山峰出现了。   这不是最绝望的事情。   更绝望的是,远方山道有人坐在一辆穷尽奢侈的马车上,不见鲜血流淌,不见半点憔悴,意甚从容,早已在向更高的山峰前进。   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   因为那人已在遥遥前路上,接近终点。   这是何等的羞辱与痛苦?   ……   ……   神都城中。   裴应矩踏入元始天宫,走过不知几条深巷,终于在一处屋檐门前找到了元道远。   然后他忍不住皱起眉头,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也看不明白吗?”   元道远坐在门槛上,左手握着一碗饭,右手不时举箸,随意说道:“吃饭,这里的红烧肉挺不错的。”   裴应矩沉默片刻,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元道远说道:“我怎么想很重要吗?”   裴应矩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认真说道:“你很强,当然重要。”元道远没有立刻回答,用筷子就着肉汁拌了拌饭,简单吃了几口。   “我不这样觉得。”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却又透着漠然的意味:“所以你觉得今天这件事我知道吗?”   裴应矩眼神微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就和你现在想的那样。”   元道远说道:“那几个晚辈没有知会我,我不确定这是因为什么,所以我的想法不见得有那么重要,因为这件事情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会怎么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右手握着的筷子就没有停下来过,很是仔细地夹断了那块硕大的红烧肉,择而食之。   不知为何,裴应矩看着总觉得这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流露着嘲弄的味道。   “因为程安衾无法确定你的想法。”   “为什么?”   “这次诸宗镇守,太虚剑派的那只鹤,玄天观的鹿,为什么愿意动手?是因为元始宗占了太多,直接影响到它们的那一份了,但无归山不一样,因为乌龟比较好养活。”   “然后?”   “在没有内部带来的压力下,谁也不敢去确定你的心思,因为你当年在和约上把南离的名字给写下去了。”   “有些道理。”   元道远随意说道,然后看着裴应矩说道:“所以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手呢?”   裴应矩看着他,认真说道:“因为这些虽是事实,但绝不会影响你的决断。”   元道远收回视线,继续吃饭,说道:“现在的怀素纸,除非是仙人降世,否则谁也赢不了。”   裴应矩说道:“以一己之力驾驭五件仙器,这不是初入大乘的她所能承受的重量,因此我必须要在这里看着你,确保你不会出手。”   元道远不再多说什么,将最后一块红烧肉吃了下去,心想真的只是初入大乘吗?   ……   ……   最初自神都升起的万道光线,早已零落不见,唯有远方焚却天际的朱雀真火仍在燃烧着,掩埋落日,为人间带来耀眼的深红光芒。   那场发生在元始天宫深处的谈话,当然影响不到江畔的战局。   诛仙剑阵已成。   怀素纸又岂会半途而废。   她静静看着阴帝尊,说道:“无论过去有多少恩怨,都该要结束了,我不想再无止境地重复过去发生的那些故事。”   言语间,被她弹指击飞出城的五净,来到了这处江畔。   这便是以二敌一。   阴帝尊问道:“然后呢?”   怀素纸没有说话。   五净却为她回答了。   “自是飞升。”   僧人看着怀素纸,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她现在做的事情,便是在了断因果。”   怀素纸对此没有任何解释。   不是不屑,又或承认。   忽有晚风吹来。   黑裙随之而轻飘。   她伸出手,握住那把让整座人间为之清冷数分的君不见,于刹那间化作无数残影。   每一个残影都是在出剑。   每一剑就是一道剑光。   每道剑光不分前后。   此刻身在神都城楼之上,远远眺望此间战场的谢清和,只觉得天与地之间忽然多出一场暴雪,纷纷落向江畔的那株青树,不分一切,掩盖一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万道剑光,阴帝尊与五净神情不曾错愕半点,早有预料。   像怀素纸这样注定要留在史书上的人物,其行事作风,早为世人所熟知。   一言不合即出剑,这是她最擅长的事情之一。   大涅盘随阴帝尊的意志显现人间。   这面圆盘并非浑然一体,可以分开成为十八个大小不同的圆环,每一个圆环上都雕刻着不同的画面,有禅宗尊者像,有菩萨怒目像,有佛祖慈悲像,有众生凄苦像……   当这十八个圆环转动之时,仿佛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其间诞生,不停上演着禅宗所述之八苦。   然而从中踏出的却不是禅宗尊者,亦不是怒目菩萨,更不是什么佛祖。   是凡俗众生。   以及数不尽的前朝文臣武将。   君不见斩出的剑光,落在这些似是鬼魂,又透着一种明净灵智意味的事物身上,没有遇到太多的阻力,轻而易举便得以切断。   怀素纸的眼神却是微凝。   就在同时,五净盘膝坐下再飘至半空,位于大涅盘之正中央,低声诵读真经。   这门真经她曾经在孤闻的禅室读过,其名为《佛说百千万离劫大愿经》,当中有一句是愿解如来真实义。   剑光落在大涅盘上,与这件禅宗至宝相遇,发出清脆鸣响。   阴帝尊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你先前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看着怀素纸说道:“五千年太长,我早已厌了这人间,与你一般不愿再重复下去,故而今天便是一切结束之时。”   话音落下,大涅盘中降下十八道璀璨佛光,如袈裟一般在风中轻飘,然后聚拢在一起,便成了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向怀素纸笼罩而至。   原来大涅盘中真的存在一个小世界。   五净看着她,说道:“请。”   阴帝尊神情轻松,因为一切都将行至最后。   怀素纸看着降临的佛光,忽然蹙起眉头,认真问道:“你们为什么会产生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   剑随意动。   以诛仙为核心,长天、云载酒,不动明王与朱颜改,四剑之剑意不断攀升。   原先天空残存着的片缕云气,于此刻被逸散的剑意所彻底斩碎,就算远方天火飘来的深红光线,都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曲折,为世人所目睹。   可见其剑意是何等磅礴,何等凌厉!   仿佛要将一切闯入阵中的事物彻底斩碎。   大涅盘所降下的佛光当然也不例外。   亦是被斩得支离破碎,往下前进的每一寸,都是那么的艰难。   哪怕这是整整一个世界的重量。   与此同时,怀素纸的指尖落在清都印上。   人世间第一攻伐至宝。   风再起。   有无边密云聚于高天之上。   无数道闪电在其间亮起。   ……   ……   今日发生的一切早已彻底超出人们的预先设想,绝大多数人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最先产生的情绪无疑是兴奋与惧怕,而在这两种情绪的催动之下,所有人都在用尽手段试图看到这场战争的过程。   同一时间,元始宗的弟子与长老们便与中州五宗的人们开始对峙,在没有明确的命令之前,双方都没有擅自动手,维持在一种古怪的沉默当中。   然而当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境地,双方显然已经用尽手段,很难说这种对峙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在这种愈发紧张凝重的气氛笼罩之下,人们再是亲眼目睹江畔的画面,除了极个别少数人外,几乎都是转身就走,寻找安全的藏身地方,不敢停留下去,害怕丢了性命。   而在神都之外,那三个同样重要的战场当中,朱雀已经陷入下风。   它固然强大,境界比之鹤与鹿更为高深,但后两者在宗门大阵的加持之下,又怎会再逊色上他太多,战局发生倾斜事必然的事情。   岱渊学宫的战局则是僵持不下。   青龙被镇压了漫长岁月,哪怕百年前为江半夏所释放,亏空的岁月依旧是不可挽回,它能与真君不分胜负已经颇为难得。   最好的那一方战场当然是长生天峰。   麒麟被称之为道帝,其境界较之朱雀还要更高,是诸宗镇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渊白泽与清都古树同样不如。   在百年前那场大祸过后,程安衾更是允许了它接触忘情长生天,这座被誉为修行界玄妙第一的大阵。   无论怎么看,此时此刻的它都强大到了极点。   然而。   所有的这些对满怀愤怒的怀云来说都没有意义。   从古至今,从过去到未来,如果修行界真要有一个无敌的存在,那人不是沉舟,也不是顾真人,同样不是元始宗最初那位魔主,更不是禅宗之祖,亦不是道门之主……   而是她。   身在北境以北的小姑娘,哪怕怀素纸境界更上一层楼,踏入那玄妙不可言的大乘之上,行至人间极致,且手执此刻的五件仙器,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麒麟又如何能是?   自开战至今,怀云只是出拳,没有做过任何别的事情。   麒麟却毫无还手之力。   任它千般道法,万种神通,在她怀揣了百年怒意的拳头面前,一切都是那般的空虚。   因为她每一拳都在破碎虚空。   如果不是忘情长生天不负盛名,玄妙之处比她设想中的还要深奥难解,长生天峰早已被她从中打断,彻底不复存在了。   但这些归根结底都是时间上的问题。   就在她认认真真地出拳,准备完成百年前的未竟之事时,忽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预感涌上心头。   她霍然回首,望向神都方向的天空,看见了万道佛光自大涅盘中降下。   那道她只感受过一次却记忆无比深刻的气息出现了。   不算沉舟。   那是整个人间唯一能与她为敌的伟岸存在。   ……   ……   神都外,江畔。   那株青树早已在如雪剑光中沦为飞灰,不知被斩成了多少片。   如火般的暮光为云层所遮掩,无法得以落下。   天地间一片昏暗。   阴帝尊的面容却被映衬得格外显眼。   他眼中那一抹幽绿的火焰,正熊熊燃烧着,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下来。”   “像复仇这种事情,理应不择手段,更何况我若没有必死之决心,又如何能有杀死你的可能?”   阴帝尊看着怀素纸笑了笑,最后说道:“我是黄泉里的最后一只鬼,你现在要怎么选?”   君不见已然抵住了他的心口,转瞬即可穿心。   高天之上,上清神霄真雷轰隆不断。   ……   ……   很多年前,北境以北那片死后荒原中有一位名为观海的僧人。   他曾对怀素纸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如今地狱就快要空了。   该怎么办?   PS:第七季堂堂连载! 第十五章 全面战争   旧时人间与今时绝非并无两样。   最大的不同不是修行之法向世人敞开,再无半点遮掩,而是轮回路断,生死失衡,人间万物再无来世可言。   身死即是魂飞魄散。   不知道多少年前,元垢寺中有僧人立下大宏愿,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从字面上理解,这句话里带着的悲壮意味,足以让绝大多数人为之深刻动容,但那时候的修行界诸宗乃至天下人,却怎么都没想到那位僧人要以何等方式完成自己的宏愿。   有生皆苦,在人世间走上一转已有无数苦难,何必再重复上千千万万遍?   真不如一死了之。   那位僧人是这么想的,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姜白当年在东安寺后山,万劫门中,都与怀素纸说过这段往事。   最后如果不是前皇朝那位末代皇帝,以一腔恨意带着满朝臣子坠入黄泉,不惜代价地成为了那一颗钉子,这桩禅宗有史以来最大的谋划已然成功。   那位末代皇帝姓甚名谁,如今早已无人关心,因为修行界更习惯将其称之为阴帝尊。   他若身死,宏愿便成。   元垢寺深处那间禅室里的佛像,将会去掉后一个字,化作一尊人间真佛,就此功德圆满。   谁能与佛一战?   唯怀云而已。   然后人间又该如何?   佛觉众生皆苦,自当解救,接引净土。   换句简单的话说,禅宗欲以彼时的人间为佛国。   欲行此事,必然要与众生战。   谁会站在众生之前?   唯圣人而已。   如此看来,事情一直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复杂的地方。   旧时人间与今时确有不同。   然而阳光之下,世人所行之事,终究无新意。   ……   ……   “所以你才一定要死。”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五净身上,看着身体枯瘦如山石嶙峋的僧人,平静说道:“因为这也是他的条件。”   阴帝尊微笑说道:“既然要复仇,那我自然不会放过谁,你该死,元始宗该死,元垢寺又如何能逃得过去?”   五净宣了一声佛号,没有回答,仍旧专心诵经。   阴帝尊仍旧没有去看抵在胸前的君不见,笑着说道:“五千年真的很久,久到足以让一个人无聊到发疯,你猜猜朕在发疯之前做了些什么?”   怀素纸没有理会。   阴帝尊不在乎,继续说道:“朕最先试图去做的当然是重回人间,与那些毁了朕这一生的人过不去,在彻底明白自己还需要等待后,我便只能把目光放在黄泉上,让自己活得更久。”   “事实证明,在这方面朕做的还算不错,哪怕让自己活得不再像是一个人,终究是活到了今天。”   他看着怀素纸说道:“就像你刚才的那句话一样,神都是你的神都,而黄泉是朕的黄泉,不经朕允许之前,黄泉便只能有朕一只鬼。”   这些话都是付诸于口的,不是发生在神识当中。   如此紧迫的时候,偏要以这种方式进行谈判,当然藏着别的意思,但谈不上深,因为很好理解。   让众生得知这一切的缘起。   然后寄希望于怀素纸。   狂澜将至。   即是圣人,理应挽狂澜于既倒。   哪怕阴帝尊清楚明白,她绝不会因为世人的看法而动摇自己的抉择,但终究会被影响,或者说恶心。   他今日是为复仇来,复仇就是一件不择手段的事情,让仇人在痛苦与煎熬中死去。   就在这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这件事,姜白与我说过。”   怀素纸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却为漆黑人间带来了一抹颜色。   她静静看着阴帝尊与五净,看着那轮转不休的大涅盘中微绽的佛光,说道:“我当时听完后没说什么,但心里一直觉得这着实不怎么聪明,想来姜白也和我一样。”   五净眯起了眼睛,沉声问道:“为何不怎么聪明?”   怀素纸说道:“准确地说是白痴,因为这注定是不能实现的事情。”   “人间不只有我,还有别的人,无数人,禅宗做的这件事注定违背绝大多数人的希望,甚至是这个世界内在的运行规律,又怎么可能实现?”她说道:“更何况天道只是隐而不显,不是真的死了,如此喧宾夺主之事,真以为这方天地会漠然视之?”   然后她望向阴帝尊的眼睛,淡然说道:“你利用这群和尚的奢念来向我复仇,手段虽然简单,但的确算得上是不错,事实上同样是白痴。”   阴帝尊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觉,紧接着是疼痛。   不知何时,君不见已然从他的胸口穿过,却带不起一朵血花。   一个清晰可见的空洞出现了。   怀素纸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为何白痴?”   她看着阴帝尊,眼里流露出一抹难得的怜悯,却又更像是嘲弄,轻声说道:“因为人间再无来世可言,身死以后,你便是真的死了,又如何能知晓我的结局?哪怕最后我真的死了,可你却连大仇得报后的空虚都无法体会到,这样的复仇有何意义可言?更何况我不见得会败。”   阴帝尊沉默片刻后,说道:“所有的这些话,归根结底,终究还是你不想朕死。”   怀素纸微微一笑,对他说道:“我当然不想你死,道理很简单,与那尊佛陀相比起来,无疑是你来得更好对付一些。”   阴帝尊低头,望向胸口处的那一个空洞,说道:“但你却出剑了。”   怀素纸温声说道:“因为我更尊重你的想法。”   阴帝尊忽然笑了出声,说道:“有些意思。”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更因为我不在乎你的生死。”   言语间,她向外伸出右手,平静握住诛仙。   ……   ……   元始天宫中,那一碗带着红烧肉的饭终于被吃完了。   裴应矩的目光随之而凝重。   哪怕相隔数百里,神都外江畔的那场谈话,对此间的他们来说也是近在咫尺。   元道远放下了那个碗。   “说实话……”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厌倦,或者说不耐烦:“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一件事缠缠绵绵上好几千年都断不了,就跟我还是普通人那时候,有一天把肚子给吃坏了,在茅厕里蹲了一整天还是拉不干净那样,恶心,恶心,还他妈的是恶心。”   裴应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句话……很形象,把目前的局势形容的十分贴切,就是稍微有些粗鄙了。   寻常人哪里敢把这种大宗门延续数千年时光的惊天谋划比喻成一坨拉不干净的屎?   但他很乐意听到这句话,因为其中的意思很清楚,元道远今日不会站在元垢寺那一边,既然如此,他便不需要再败上一次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到小巷尽头。   是谢清和。   她看着元道远说道:“既然恶心,那就让一切结束在今天。”   元道远安静片刻,忽然问道:“都这么久了,那碗馄饨面应该早就煮好了吧,差不多也该凉了?”   裴应矩挑眉,因为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谢清和当然也明白,说道:“凉了,不好吃了,再煮一碗就好,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柴米油盐不便宜,很贵的。”   谢清和平静说道:“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和归晚在当家,我定下来的事情,没有谁会反对,她当然也不会。”   元道远说道:“我的确很好奇怀素纸惦记的那碗馄饨面,但我的胃口不小,还想再吃点别的东西。”   谢清和望向他手中的那个盛过红烧肉和米饭的碗,说道:“这世上每个人都知道我做事一向大气,只要你能吃得下来,我便愿意请这个客。”   元道远点头应下。   接着他放下手里的碗,长身而起,往巷子外走去。   裴应矩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心想中州五宗这四个字,大概是要从今天开始被扫进历史的故纸堆了。   ……   ……   程安衾和林晚霜都没有死,此刻才是堪堪离开神都。   两人身在飞舟之上,看着那处江畔的局势变化,神色都是凝重,却有不同。   林晚霜在事前对此一无所知,更多是惊讶与担忧。   而程安衾的情绪则要来得更为复杂一些。   元垢寺从未与她明言今天的谋划,但她在此之前心中已有猜测,谈不上太过惊讶,更多的还是唏嘘、感慨,甚至是嘲弄与自嘲。   因为她很清楚,如今正在决定人间未来走向的怀素纸、怀云与禅宗阴府,其力量之根本源头皆是灭世三灾。   这是何等讽刺的事实?   这百年来,她没有把莫由衷告知自己的这个秘密说给任何一个人听,故而当渡山僧得知她愿意与元垢寺联手后,反应是无比的惊讶。   只是现在看来,就算是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似乎也还是无法成功。   结果总是如此的令人遗憾。   程安衾叹息了一声。   林晚霜忽然说道:“也许她早就出关了。”   程安衾眼神骤变,满是惊讶。   片刻沉默后,她问道:“为什么?”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   林晚霜望向那方,轻声说道:“这不是戏文里的故事,不应该有最关键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候睁眼醒来的奇迹,哪怕你我真的活在一个故事里,写书的人也必须要为此做好铺垫,否则一切太过唐突。”   程安衾沉默不语。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林晚霜转过身,借着神都照向人间的万家灯火,看着面容略显昏暗的程安衾,认真说道:“无论是进是退,你都要做选择了,今天以后,你不会再有机会。”   话音落下,飞舟忽然发生了剧烈的震动。   就像是撞上了一块巨石。   然而夜空中哪有什么石头?分明就是另外一艘突兀而至的飞舟。   程安衾望向前方,看着那两位联袂出现的元始宗长老,说道:“看来不用你我动手去选了。”   出手拦下这艘飞舟的人,赫然就是七十年前没有参与那场宫变的临川与素商。   林晚霜沉默了会儿,继而洒然一笑,说道:“如此也好。”   话音落下,如血般的剑光跃出,九陵瞬间成阵。   随着此间的变故为人们所知,先前神都内外勉强维持的平静,于顷刻间如海滩上的沙堡坍塌,诸宗强者再也没有对峙的道理,开始厮杀。   ……   ……   神都,元始天宫。   那座偏殿里。   虞归晚回过头,望向南离,认真说道:“这应该不是她想要的局面。”   南离神情格外平静,说道:“她又不见得都是对的。”   虞归晚无言以对。   南离忽然生气极了,大声恼火骂道:“而且我是真不明白,都被人害得睡了整整一百年了,还非要做这些放虎归山的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心慈手软,难怪被人指着鼻子骂是圣人!活该!”   骂完这番话,她深深地呼了口气,毫无迹象地面无表情了起来,转而说道:“道盟诸宗可以不灭,毕竟里面肯定还藏着一堆麻烦,就算我想灭也不见得能灭,但绝对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子了。”   虞归晚也赞同这个看法,但没有接话,因为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两人往殿内深处走去。   ……   ……   那处江畔。   阴帝尊不再去看胸口处的那个空洞,望向怀素纸说道:“所以朕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与你战上一场。”   怀素纸没有说话。   对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鬼来说,任何言语在其决心面前,都是无意义的苍白。   她神识微动,清都印随之而明亮,便有雷霆自层云中跃出降下。   身在半空中的五净毫不迟疑,再次唤出法身,迎向如瀑雷霆。   与此同时,有黑雾如滔滔浪潮汹涌到来,淹向四面八方。   源头正是阴帝尊胸口处的那个空洞。   他的境界本就是人世间最高之一,又与黄泉近为一体,本身还是一只活了近五千年的鬼。   像这样的人物,岂是一剑就能杀死的?   除非他本身就想死。   当然,阴帝尊现在也还是想死,但他更想在死前尽可能做些事情。   雷声停了。   五净法身不复光明,黯淡了许多。   就在他准备凝结真言手印,与阴帝尊一同围杀怀素纸时……忽有惊变生。   轰的一声巨响。   满天密云破开了一个洞,有暮光自其中倾洒落下!   暮光中藏着一道身影。   五净皱起眉头,隐约觉得这一幕画面好生熟悉。   下一刻,他终于回想起为何熟悉了。   因为他看清了那个身影。   是元道远。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他的拳头。   ……   ……   五净与元道远已然直上高天。   两人的身影不再可见。   唯有那一道道不停亮起的闪电,以及正在急速湍动,如同被一双无形大手撕扯的云海,叙说着这场战斗的激烈程度。   阴帝尊看着怀素纸,说道:“该到你我了。”   从不久前他问出那句你要怎么选,到现在连半刻钟都不到。   看似漫长的时光中堆积了无数平日里难以决断的选择。   怀素纸的回答始终坚定。   一如百年前。   她说道:“请。”   PS:有点点卡文,可恶,但这也是最后一季啦,真的没有下一季了。 第十六章 无归,无归,不须归   黑雾如潮汹涌而至,顷刻淹没目之所及的一切。   再无任何压制与收敛的黄泉气息,比之当年东安寺中流淌出来的那一缕,较之要高上无数倍。   以一个最为贴切的说法来形容,此刻的阴帝尊相当于一道通往黄泉的缝隙。   不,不是。是一扇前所未有的大门!   怀素纸眼神沉静,剑随意动。   四剑成阵,各自占据一方天空,将源源不断涌出的黑雾挡下,不让其涌向整个人间。   然后,她的眼眸里流露出如云烟般的璀璨金色。   那是瞬间攀至巅峰不留余地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紧接着,一幕画面映入所有人的感知当中。   一场地震忽如其来出现。   奔流的江水开始飞溅,扬起千万朵水花,与正在分离的崖石作别。   伴随着如雷般的轰鸣巨响,神都的城墙不断抖落尘埃,远看彷如帷幕落下。   这只不过是余波。   在人们的注视当中,以那株曾经存在的青树为中心,整整十余里的土地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开始向天空飞去,霍然要成为一座悬空山。   大地上就此多出了一个幽深巨洞。   江河就此被截断,数不尽的江水灌入其中,却没有传来哪怕半点的回响。   若是有人以不惜性命之勇气,敢于靠近,便会发现万顷江水根本落不下去,就被残存在其中的剑气斩碎,只留下极淡薄的些许雾气。   ……   ……   悬空山上。   有风自远方而来,穿过万里层云与电闪雷鸣,来到怀素纸的身边缭绕不散,拂起她素黑的衣袂与那鬓间的如雪白发。   君不见看似静悬在旁,然而往最深处去看,就能看到那只不过是一个停留在原地的残影,其剑身正在不断斩碎向怀素纸涌来的黄泉之雾。   人世间七件仙器各有不同,其中被修行界公认为最朴素的并非清都印,而是君不见。   原因很简单。   此剑唯快而已。   然而,这就足够了。   君不见在当年顾真人的手中,哪怕强横如降世仙人的沉舟,同样避不开自天南而起的那一剑,以至于无垢仙躯被破,不得不撕下一页众生书,以壶中天地强行镇压。   以境界修为论,阴帝尊固然是当世最高数人之一,以战力论在顾真人飞升以后,很有可能是当世第一。   ——不算此刻诸件仙器在手的怀素纸。   然而他的境界再高也罢,在君不见之前同样没有意义。   问题在于,怀素纸同样不是那位剑镇天渊横压人间千年的顾真人。   她在剑道之上纵有不浅造诣,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亦能化天渊之剑为己用,但终究还是差了那一抹难以言说的意蕴,便无法把阴帝尊在瞬息间斩成数万万块碎片,斩出一个身死道消。   她若是想要赢下这一战,终究还是要动用自己最为擅长的手段。   阴帝尊藏身黑雾深处。   大涅盘已然缩小,伫立在他的身后,无声轮转之间仍有佛光流淌而出,落在浓浓黑雾当中,画面越发诡异。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他没有再静候下去,而是抢攻。   五净不是元道远的对手,哪怕此行抱有赴死之心,仍旧不可能改变最终的结果。   以怀素纸的性情,一旦元道远得以归来,不可能拒绝与其联手。   届时他不见得能够越过天地轮盘伤到怀素纸。   一念及此,阴帝尊眼眸里流露出一抹空寂之意,有极短经文从唇间流淌而出。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黑雾中泛起数万个泛着金光的佛文,然而奇诡的是,每一个文字的边缘都透着一抹幽深至极的惨绿,却极为神奇的不见半点阴秽之色,反而流露出一抹神圣的意味。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已然可以称之为道佛相通,是毋庸置疑的大神通。   数万个佛文带着黑雾湍动,与封锁四方的诛仙剑阵直接相撞,竟是将那不断攀升的剑意强行止住了。   一切不过瞬间。   怀素纸视佛文如无物,衣袂飘然而起,身亦起。   下一刹那,她的身影消失无踪。   再次出现之时,阴帝尊已是近在眼前。   整个过程就像是两个独立的片段,彼此之间毫无关联,无比突兀。   阴帝尊眼神空寂依旧,不见半点惧意存在。   他仿若早有察觉,枯瘦指尖提前落下,点向怀素纸的眉心。   怀素纸出的不是拳,而是剑。   诛仙剑。   剑锋穿喉而过。   黑雾在片刻凝滞后,就像是一锅沸水般骤然翻涌起来,流露出一种疯狂的意味。   与此同时,那根枯瘦的指尖也落在怀素怀素纸的眉心之上。   她的脸色倏然苍白,眼中那抹金色云烟不断散去,露出原本的漆黑眼眸,光芒亦显黯淡。   阴帝尊面无表情,无视咽喉中的诛仙剑锋,指尖继续按落。   “我的存在即是半座黄泉,也许我不是这天底下的最强者,但毫无疑问是最难杀的那一个。”   以神识所化的声音漠然响起,如滚滚雷鸣,轰入怀素纸的识海当中。   怀素纸松手,留下诛仙,飘然而退。阴帝尊欲要追击,却被清都印降下的清光阻断,无法往前。   一声轻响。   诛仙剑锋曲折斩下,切断了他的手臂,却没有溅起哪怕一滴的鲜血。   仍是浓郁如若实质的黄泉气息涌出,将其身躯维持,不散不离。   剑阵与数万佛文凝就的禅宗真经僵持后,仅凭诛仙之利,的确有所不足。   她终究不是剑修。   更重要的是,神都波澜已起,她必须要考虑到谢清和与虞归晚还有南离以及师父在那边的安危,不能再借助神都大阵。   怀素纸眼神平静,不曾因此产生半点情绪。   “诸仙器在手,我的确胜不过你,但你在不愿意动用道一弓和那道剑光的现在,又凭什么在一时半刻间杀死我呢?”   阴帝尊的声音仍在响起,听不出嘲弄,有的只是平和。   其中甚至蕴藏着一抹禅意。   怀素纸没有否认,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所以她做了一个选择。   她纤细的指尖落在诸天星盘之上。   然后。   怀素纸轻轻一拨。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无法以更多的言语进行修饰,然而落在所有人目睹此画面的人眼中,都为之产生了一种凝重的感觉,再有清楚至极的痛惜生出。   千万年来,修行界有无数宗门试图打造出一件崭新的仙器,让七这个数字变成八。   诛仙剑与剑阵是传承自上古的神物,无法算在此间,那么最接近的无疑就是倾元始宗一宗之力打造出来的诸天星盘。   很多人都已经知道诸天星盘只能再用最后一次,今天亲眼目睹这件神物的消亡,如何能不为之而心疼?   怀素纸却没有。   她的动作是那么的平稳,就像是为谢清和拂去肩上雪花,没有一丝的颤抖。   阴帝尊看着这个过程,却是笑了起来。   天地骤静。   无边阴云从中分开,如若天门现世。   暮色不知何时尽数散去。   黑夜已至。   繁星在天。   接着。   星光如天河倾泻落下。   落向那座悬空山。   山外,四剑所成之阵剑意不断攀升,将禅宗真经之文字锁在原地。   阴帝尊仍旧在笑着,仿佛察觉不到生死将至。   他看着怀素纸,挑眉问道:“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诸天星盘所引来的星光只为毁灭,不分敌我。   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怀素纸没有回答。   她握住了归来的诛仙剑。   星光将至。   ……   ……   长生天峰。   麒麟眼神不复明亮,曾经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此刻也然将近熄灭。   它看着怀云,流露出一抹强烈的不甘之意。   事实上,它与百年前相比起来,状态从未有过好转,哪怕程安衾将忘情长生天交给了它,也无法让它回到全盛之时。   “你觉得你要是在最巅峰的时候能打得过我?”   怀云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些许好奇的意味。   麒麟漠然不语。   在这种时候回答这种问题,哪怕事实真是如此,也不过是一种自取其辱。   怀云不在乎它的沉默,认真地骄傲着说道:“你想多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你永远都没有战胜我的可能,因为……”   麒麟神瞳目光幽冷。   怀云说道:“……你连踏出这个乌龟壳的勇气都没有,凭什么赢得过我?”   说完这句话,就在麒麟以为小姑娘即将再次掀起如狂澜般的攻击时,她却毫无征兆地转身离开了。   如若流星奔向南方的天空。   麒麟看着她宛如流星远去的身影,开始迟疑,思考这是否陷阱。   就在它下定决心,往外踏出那一步时,北方的天空忽然传来一道悠长绵延的声音。   那声音很低沉,如一口极深的古井,而此时井水正在微微荡漾着,于是散发出许多别样的深沉意味,是无可奈何,亦是不得不为,更是循循善诱。   麒麟很熟悉这声音。   这是无归山那只乌龟的声音,它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   “反正都是人类的事情,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何苦为此拼命?”   “不如你我坐下来喝杯闲茶吧?”   麒麟面无表情回道:“那这杯茶你准备什么时候喝?等你从无归山来到这边?怕不是都天翻地覆了。”   无龟咿呀了一声,满是惊喜说道:“这不是挺好的吗?我觉得很合适,就这样吧,真是妥极了-”   PS:目前还差三万七千字,其实也就十二章,还有整整三天时间,不多不多- 第十七章 烟花盛景不夜天   那座偏殿。   南离的声音不断响起,带着冷意。   “元道远不再坚持原先的立场,决定站过来我们这一边,那就必然会全力以赴,因此麒麟和五净不再会是威胁,麒麟也许会为百年前的狼狈而记仇,但它绝不会为此付出性命,怀云便能空出手来。”   她说道:“接下来无论怀云是去朱雀那边,还是直接去元垢寺堵门,把那尊佛像给直接堵住不给出来,都是可行之事,局势的主动已经在我们的手中。”   虞归晚听得很认真,看着她的眼神里却满是担心。   话里的这些分析当然都是正确的,然而出现在她们之间,多少有些废话的意味。   为何要说废话?   当然是因为紧张。   无论局势看起来有多么的顺利,一切近乎已成定局,只差最后的尘埃落定,但只要事情还未成为事实,便有被改变的可能存在。   否则她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行至偏殿深处,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脚步。   只要掀开前方的重重珠帘,便会有一个真相映入眼中,不知是悲是喜。   虞归晚偏过头,看着南离的侧脸,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不会有问题,因为她看上去不像是伤心的样子,还有闲心要吃馄饨面。”   南离闻言沉默片刻后,忽而嫣然一笑,说道:“但师姐这个人最会装作若无其事。”   话中尽是嘲弄之意。   虞归晚十分赞同,奈何此刻不是寻常时候,无法深入谈论,于是惋惜。   南离也没有再说下去。   这本就是一句让她自己不要那么紧张的闲话。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后走进那片珠帘中。   玉珠碰撞的声音很是清脆,听着就像是溪水在流淌,悦耳极了。   虞归晚却无心聆听。   她的视线随着南离的身影不断往前,往前,再而往前,穿过诸命归流曾经照亮的那片地板,落在最终的尽头处。   然后她怔住了。   偏殿尽头处,有一床被褥。   过往百年,那里始终睡着一位天下有名的病美人。   如今她却什么都没看到。   江半夏不在了。   仿佛过往百年都是如梦似幻的错觉。   南离静静看着那被褥,看着其中可能存在的细微痕迹,想要以长时间的沉默来思考。   然而最终她只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虞归晚,面无表情说道:“看来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发生,将会过得特别漫长。”   虞归晚醒过神来,心生感慨,说道:“就像百年前的那一天。”   南离安静片刻,望向自窗间流淌而入的夜色,看着这熟悉至极的一切事物,说道:“对我而言长只不过是短短一年里的两天。”   她顿了顿,往殿外平静走去,说道:“仅此而已。”   ……   ……   神都已然不复平静,道盟九大宗的强者开始战斗,或者说是前所未有的厮杀。   中州五宗固然积弱百年,与全盛之时已有明显的区别,然而元始宗鲸吞人间百年所得资源,绝大多数都为怀素纸所耗尽。   如今恰逢南离醒来,原八大宗强者云聚神都,元始宗在强者数量方面,毫无疑问地落入下风。   这也是怀素纸不再以神都大阵加持己身的重要原因。   元道远固然被谢清和成功说服,不再站在中州五宗这一边,但他的转变太快也太过突然,以至于门中很多长老与弟子没有及时转过来,以至于神都的局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当中。   “该裴掌门你出手了。”   谢清和目睹此局势,看着裴应矩,眼神沉着认真。   裴应矩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话音落下,昊天钟随之而响起。   钟声在神都开始回荡,再而不断向外,直至整座中州,乃至人间。   于是。   无论天南还是北境都知道此刻神都发生的变故了。   谢清和再问道:“裴掌门接下来准备如何?”   以她现在的境界,注定无法参与那些真正具有决定性质的战斗,那么她当然要把战斗之外的事情尽数处理妥当,然后相信怀素纸。   裴应矩沉思片刻,认真说道:“我想朱雀应该很希望在此时看到我的出现。”   谢清和点头,说道:“烦请裴掌门即刻动身。”   ……   ……   万劫门最深处,穿过流火池底下的漫长通道,将会有倒映满天繁星的海面撞入眼中。   若是有人沿着崎岖山道下行,就能看到一幢与崖壁近乎一体的小楼。   那楼里也有一位睡美人。   很有意思的是,她和神都那座偏殿深处的睡美人,曾经有着同一个姓氏。   昊天钟声响彻寰宇,无所不至。   西海亦莫能外。   沉浸在黑甜梦乡中的姜白,不经意间蹙起眉头,翻了个身,又忍不住拉起被子,看着有些不耐烦地盖住了自己的耳朵,专心睡觉。   这画面看上去真的很有起床气的味道。……   ……   神都外的天空。   程安衾与林晚霜所在的那艘飞舟,自然是以中州五宗最高规格打造的,是大乘境强者外最能决定一场战争走向的决定性事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件战争机器,此刻却已近乎倾塌损毁。   在南离的决意之下,以元始宗资历境界最深的两位长老为首,进行的这场围杀没有事前想象中的那么顺利,此刻已然陷入僵持境地。   素商盯着程安衾说道:“议事尚未结束,程掌门何必着急离开?”   临川看了她一眼。   这句话当然是废话。   但双方都已经流血的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听些废话,喘息片刻,静待良机。   百年漫长时光过去,去掉了魔字的元始宗,已经有太多的人品尝到权力这最为蚀骨的毒药,不再是百年前愿为天翻地覆而死的同一个人了。   按道理来说,程安衾此刻理应配合着说些废话。   但她没有这样做。   她听完以后,毫无道理地转身望向后方,目光落在那座悬空山上。   层云分开。   如天门现。   无穷星光如瀑落下。   然后她看到自北方天空而来的那道流光,知道那是归来的云妖,忽然问道:“地狱若空,佛若成佛,可以决定今日的一切吗?”   这句话出现的没有任何预兆。   得到的回答也很明确。   临川想也不想说道:“当然不行。”   素商同样如此。   那尊佛再如何强,不过云妖这般强大,以怀素纸现在展现出来的境界,再有元道远在旁掠阵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看,胜负都很明显。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加减问题,从数字上来看,谁大谁小一目了然。   就连林晚霜也无法否认。   除非中州五宗重回百年之前的全盛时期,诸大乘皆在,否则大局已定。   或许这就是天意所向。   否则为何元始宗能连赢两次?   程安衾沉默不语。   还有最后一个选择,可以改变这即将沦为定局的一切。   就在这时,如瀑星光倾落在那座悬空山上。   天地骤然明亮。   如朝阳再现。   ……   ……   悬空山上。   阴帝尊对降临的星光视若无睹,自道体内涌出的黄泉气息更为汹涌,不见半点惧意。   怀素纸飘然而起。   她的指尖已经从诸天星盘上收回,落在至为熟悉的剑上。   当星光倾泻落下,与黑雾接触的瞬间,这件元始宗的至宝便也开始寸寸断裂,在狂风中化作齑粉。   那些极细微的齑粉没有如尘埃消失,无端燃烧起来,绽放出耀眼光芒,仿佛千万颗豆般的灯火,远远看着就像是一颗又一颗的琉璃珠。   或者说是正在剧烈燃烧的星辰。   下一刻,整座悬空山都燃烧了起来。   星光所化的火焰并非赤红,而是一种极为深远的幽蓝,甚至散发着一种清澈的意味。   黑雾开始退却,不复曾经的汹涌,与星火相遇后被不断焚毁。   阴帝尊站在重重黑雾中,眼里流露出一抹不解与凝重。   这星光固然恐怖至极,但与他预想中的有所差距。   为何如此?   如此想着,他丝毫没有掉以轻心的想法,仍旧决定以最强的手段应对。   一道声音自黄泉深处跃上人间。   这声音听着很是悦耳,散发着一种沉静与悠远的意味,如若仙音。   这当然不是仙音。   这是来自黄泉的水声。   伴随着水声的出现,一道带着死意的霜意出现,瞬间笼罩住整座悬空山。   诸天星盘粉碎而成的千万道星火,在眨眼间被冻结成冰珠,正要往下跌落的时候,却发现连空间都被凝滞了,就连天上星光都慢了下来,每一寸的前行都显得那么艰难。   这无疑是阴帝尊除大涅盘外最为强大的手段。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平静已久的眼神里,突然流露出一抹笑意。   就像是悬崖绝壁上开出了一朵花。   星光骤然大盛,旋即合拢,凝为一束。   或者说一把以星光铸就的长枪。   阴帝尊看懂了。   “原来如此。”   他没有去看落下的星光,因为这一枪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悬在他身后的大涅盘。   这让阴帝尊忍不住说了一句语带讥讽的话。   “何至于如此骄傲?”   言语间,有无穷星光在他身后绽放,照亮了整片夜空。   烟花盛景。   不夜天。   PS:还差三万四,至于为什么说下个月不会再有第八季了呢?当然不是因为我嘴硬,而是下个月就完结咯,嘿嘿嘿。 第十八章 像我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若不骄傲,那便真的该天诛地灭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黄泉的水声在她的耳畔响起,依旧悦耳,闻之心神宁静,隐约流露着一种被呼唤归去的意味。   以诸天星盘的最后一击,试图让大涅盘遭受重创甚至毁灭,对她来说又岂是一件轻易事情。   如果不是她以无比强横的神魂神识进行干涉,如何能让无穷星光凝为一束,宛如天降长枪一般刺在大涅盘之上?   一切都是相对的。   她的心神几乎尽数放在诸天星盘之上,在别的方面就不可能不出现漏洞,而这对长生人间五千年的阴帝尊来说,再是明显不过。   在无穷星光与大涅盘相撞,迸发出烟花盛景,照亮整片夜空的瞬间……   阴帝尊就已经动了。   黄泉滔滔,君袍飘飘,凭虚御风。   他那带着嘲弄的声音响起,还未完全落下的瞬间,便已经来到怀素纸的身前。   同样还是一指落下。   落向怀素纸眉心。   这一指带着已然攀至巅峰的寒霜死意,黄泉气息凝聚到极致,更是阴帝尊五千年漫长修行时光所得的总结。   更重要的是,此刻的他舍生忘死。   面对这绝命一指,千年以降站在修行界最高处的那几个人,无论半步飞升的谢渊还是手持众生书的莫由衷,甚至飞升之前的顾真人,都会为此皱起眉头,如临大敌。   若在黄泉阴府当中,这一指便如天意所至无所遁去,但这里终究是人间,便无法强横到这种程度,哪怕阴帝尊近乎半座黄泉。   故而最好的选择就是转身离开,远去千里之外。   然而问题就在于,怀素纸此刻无法远去,必须要以诛仙剑阵将阴帝尊与黄泉气息锁在这座悬空山上,否则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人间虽大,她的身后就是神都,无任何回避余地。   哪怕她绝情灭性至极,全然无所谓身后事,她还是走不了。   选择是相对的,当她决意对大涅盘动手的瞬间,这一切就已经注定。   但走不了。   不代表什么都做不了。   她还可以硬接。   怀素纸横剑身前。   阴帝尊落指。   与诛仙相逢。   怀素纸眼神倏然明亮,旋即黯淡,就像是一颗正在走向寂灭的星辰。   她的气息开始不稳,然后渐渐冻结。   有霜迹出现在她的衣袂上,往眉眼间蔓延而去。   那是黄泉的痕迹。   在她的耳畔,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水声越发来的清澈,自成曲声,呼唤着她离开。   阴帝尊看着这一切,眼中却找不到半点喜悦,更为空寂。   因为他十分确定,怀素纸不止于此。   如他所想那般。   一道清光于重重黑雾中散溢而出,就像是穿过数万座黑色山岳到来的清水,笼罩住怀素纸的道体。   她的眼神不再那般黯淡,多了些鲜活的颜色。   清都印不仅攻伐为人间第一,镇压心神,辟尽诸邪,亦是鲜有能及者。   阴帝尊视若无睹。   那根枯瘦的指尖继续压下,逼得诛仙不得不退。   诛仙剑身上亦是泛起了霜雪。   “还不用道一弓吗?”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与先前不同的是,没有带着嘲弄讥讽之意。   更像是一个认真的劝说。   怀素纸置之不理。   她忽然松手,弃诛仙不顾,握住君不见。   在她放手的瞬间,诛仙剑阵失去核心,行将破灭。   下一刻,她借君不见的世间极速,身影于同一时间接连出现二十三次,以道法剑意斩断从中溢散出来的黄泉气息,将剑阵重新稳定下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阴帝尊同样弃诛仙不顾,以溯影之遁法,紧随怀素纸。   如果有人的目光得以穿过星光绽放的烟花盛景,以及重重黑雾的遮掩,便会觉得这一幕与百年前的最后一战相似到极点。   不同的是,当年是沉舟被诛仙剑光追逐,如今却换成怀素纸躲避滔滔黄泉。   这一幕画面存在太多不详的意味。   毕竟当年的结局谁都知道。   ……   ……   某刻。   怀素纸停下来了。   她仍旧身在悬空山中,衣裳上泛着霜早已成冰,眉头上挂着几片如雪般的事物。   她手中的君不见不复最初之清冷,蒙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灰垢,灵性已损。   为剑阵之根本的长天与朱颜改,云载酒和不动明王则是来得更为狼狈,早已被黄泉寒霜所掩埋,被冻成了一大块冰坨子。   “为何不躲了?”   阴帝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轻很淡。   与之相映衬,黄泉的水声越发清晰。   死期将至。   清都印的清光依旧在洒落,她的眼神却还是黯然,显然已经到了极致。   诸天星盘所降下的星光已然聚敛。   大涅盘不再轮转,上面浮现出难看的锈迹,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那个小世界如何了。   但无论如何,这件禅宗至宝接下来都不可能再发挥作用了。   问题是,这值得吗?   阴帝尊与怀素纸对视。   在这一瞬间,两人以神识进行了一场对话。   无论他还是她,都知道接下来就是最后。   胜负将至。   生死将现。   “你是什么时候出关的?”   “好些年了。”   “不与众生相见,是不想见,还是在等一个机会?”   “皆有。”   “那你等到了吗?”   “似乎还差一点儿。”   “后悔吗?百年谋划一朝成空,无数心血付诸东流不复返。”   “如此想下来,似乎是有后悔的道理。”   “那你的故事就到这里吧。”   “我不这么觉得。”   怀素纸的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说了一句无声的话。   阴帝尊看着她,便也看到了那句话。   ——我等到了那一点儿。   当他意识到这句话时,有日月映入眼中。   阴帝尊的眼神先是些微惘然,转瞬就清醒了过来,转而化作凝作,最终又变成了不在乎的漠然。   何以日月共存?   天地轮盘。   元道远从夜色中走出,穿过层层黑雾,来到怀素纸的身前。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向前方轰出了自己的拳头。   一拳。   一指。   就此相遇。   最初是无边无际的寂静,神都里的厮杀没了声音,黄泉黑雾与诛仙剑阵的剧烈交锋也停下下来,本在颤动的悬空山静止如天空里的一幅画。   天地无风。   下一刻,这一切迎来了破灭。   最先破碎的是悬空山,寸寸断裂成飞灰,然后是周围的空间生出道道裂缝。   裂缝的边缘流淌着无比刺眼的星光。   画面无比瑰丽。   在灿烂当中,一道笔直的黑线出现在天地之间,逼着那轮日月不断后退,直至三十里后才是停歇下来,抵达极限。   当那一道黑线行至尽头,数不尽的黄泉气息喷薄而出,随之而来的并非雷鸣,而是破碎的声音。   黑雾如雨降下人间。   怀素纸转身望去,神念动,以剑斩之。   那头。   阴帝尊已然面容枯槁。   君袍破灭,道体不复完整。   就连从中涌出的黄泉气息都在不断变淡。   他看着元道远,忽然说道:“你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强。”   元道远理所当然说道:“我一直都很强,无论百年以前还是现在。”   阴帝尊说道:“百年前的你是无关大局的强,与今天不同。”   元道远想了想,点头说道:“有理。”   阴帝尊看着他问道:“值得吗?”   为怀素纸挡下这一击,势必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天地轮盘可阻生死,但又怎会没有半点代价?   更让他不解的是,怀素纸凭什么断定元道远愿意做这件事?   这不过是片刻前的结盟。   着实没有道理。   元道远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答道:“既然选择,那我便习惯把一件事做到极致。”   阴帝尊问道:“所以你不会后悔吗?”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平静说道:“像我这样的人,一般都是把事情做完再去后悔。”   阴帝尊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往事,回想起今夜始终没有出手的那位战友,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是的,后悔是尘埃落定之后。”   他最后说道:“但即便事到今天,我也没有后悔过片刻,与道盟屡战屡败那百年时光,活得比现在痛快太多,有意思太多。”   五千年太过漫长。   宏图大业。   血海深仇。   在时光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   他已经很老了。   若是在人生的最后,还要再无意义地活下去,生不如死地活下去,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那样太亏。   太亏了。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最深恐惧。   既然死亡终有一天要来,为何不选一种自己喜欢的死法呢?   让人间最后为自己再起舞一次,何乐而不为?   阴帝尊这般想着。   然后。   一道剑光霍然映入他的眼中。   诛仙一剑。   这是他最后看到的画面。   ……   ……   随着剑光斩开阴帝尊的身躯,于瞬息间斩成数万截,当中再有黑雾涌出,却已不复汹涌。   更像是坟前的一缕青烟。   怀素纸轻挥衣袖,以诛仙剑意斩尽尘埃。   元道远看着她说道:“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接下来是你的事情。”   怀素纸嗯了一声。   元道远问道:“几成胜算?”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是再晚上三十年,当有七成。”   元道远挑了挑眉,问道:“大乘之上?”   “嗯。”   怀素纸平静说道:“天下式。”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所指向的人间至高境界。   话至此处。   她望向西南方向的天空,目光仿佛穿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尊佛像。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自远方到来。   疲惫中,带着嘲弄的笑意。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PS:还差三万一千字,今天算上这一章,还有四更,一共五更。 第十九章 域外天魔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五净。   这道声音里的嘲弄意味很浓,却不只是嘲旁人,亦是在自嘲。   当你往最深处去听时,甚至还能听到一抹极淡的笑意,其中蕴藏着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言说。   谁有如此感慨?   是谁在此时开口?   “我想你们应该是不会忘记那件事的。”   说话的人是程安衾。   她站在已然焚烧起火的飞舟上,背对着元始宗诸位强者,对即将到来的生死之危视若无睹,神情越发专注。   飞舟上铭刻的阵法正在破损,断裂与崩坏的声音不断响起,却掩不住她说的每一个字。   她的身影被大火镀上了一层莫名的光辉,似乎要焚尽整个人间,揭开了一个被掩藏了许久的恐怖真相。   ……   ……   神都,通天楼上。   南离看着这一幕画面,眼里流露出极为浓烈的警惕之色。   她想也不想,直接吩咐说道:“让程安衾闭嘴,不惜一切代价。”   谢清和与虞归晚明白她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   以怀素纸的脾性与习惯,哪怕再重复上一千一万遍,都不会也不可能去阻止程安衾接下来要说的话。   此时此刻,不惜引起所有人注意都要说出来的一件旧事,必然是具有改变当下局势的可能。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都是一种没有必要承担的风险。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程安衾闭嘴。   但又怎能来得及?   “百十余年前,明景前辈为其时大局决意要以诸命归流与你同归于尽,引得岱渊学宫生出诸般乱象,元掌门理应清楚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吧?就算这些都忘了,你终归是要记得梁皇前辈的吧?”   伴随着程安衾的声音落下,攻向飞舟的道法更为剧烈。   林晚霜不惜境界损耗,九陵所化剑光已是真真如血,凄然欲落。   她所剩倚仗唯有九十六圣君。   但以她现在的境界,想要动用这座近乎仙器的剑阵……下场便如怀素纸未入大乘之时动用诛仙剑阵,不死便是天大的侥幸。   远方天穹下。   百年后仍是不敌的五净,带着沉重伤势从夜色深处再次走出,站在那两人的面前。   怀素纸神色如常。   元道远同样看不出什么变化,似乎这些前尘往事对他来说,不存在哪怕零星半点的意义。   程安衾不在乎,因为这是她最后的唯一选择。   别无可选,那就不必再去考虑这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明景前辈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因为云妖就在你的身边,但他并非一无所得。”   “他把诸命归流让给了你,换来了一场晨光。”   “晨光里是他给予这个人间的最后告诫。”   程安衾的声音越发坚定,沉着,不可动摇。   话至此处,怀素纸如何还能不明白?   她的神情依旧淡然,仿佛这一切只是拂面清风,不值一提。   她只是有些感慨。   果然,人世间的事情最禁不住的就是说,她当时让怀云不要担心那么多,说想要找出留存在晨光当中的痕迹与飞升没有区别,都是一般的难。   她说不可能,偏偏这事便成真了。   “是莫前辈吗?”   怀素纸轻声询问。   程安衾看着她,目光横跨数十里的夜空,说道:“掌门真人当年为道一弓重伤后抱残躯不肯归去,为的就是这件事。”   元道远眼神微沉。   以他的境界,当然不会忘记这件印象深刻至极的事情。   准确地说,他过往曾经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试图破解藏在晨光中的真相。   奈何终究不敌光阴流逝。   不得不放弃。   夜空下,神都内外。   再如何白痴的人,都明白自己即将要听到一个牵扯到圣人的重大秘密,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怀有强烈的好奇,但总有些人是不一样的。   临川神情骤然冰冷至极,不再考虑自身是否能够负担,向那艘飞舟发起更加疯狂的攻击。   素商明白他的想法。   战至此刻,长生宗显然大势已去,元始宗的胜利容不得任何人的阻碍。   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随临川而行。   林晚霜看着这两位元始宗长老,不再抱有半点侥幸之心,抬手唤出九十六圣君。   时过多年,太虚剑派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   风采依旧不改。   与此同时。   程安衾的声音仍在夜色下飘荡着。   “掌门真人殚精竭虑,费心残存心血,终于得到了那个结果。”   “答案很简单,也很残酷。”   她的语气变得越发强硬以及冷酷,很有判官挥落惊堂木时的意味:“你是灭世三灾之一,是域外天魔。”   话音落下。   人间一片死寂。   元道远看了怀素纸一眼,没有说一个字的话,什么都没有做。   五净神情错愕至极,霍然转身望向怀素纸,眼神不断变化,最终尽数化作一声佛号。   ……   ……   通天楼上。   南离面无表情。   谢清和漠然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虞归晚脸色倏然苍白,眼里流露出一抹难以置信。   她微垂眼帘,掩去眸子里的所有情绪,身体却止不住地在微微颤抖着。   天渊剑宗的职责是镇守天渊。   又是何物在天渊之外窥视人间?   域外天魔。   这是天渊剑宗立派以来,较之中州五宗更为绝对的死敌,彼此之间绝无半点缓和余地。   而她将会是天渊剑宗的未来掌门。   虞归晚咬住下唇,强自冷静了下来,起身行至栏杆边,望向那个远在天边的人。   ……   ……   连这些站在人世间最顶端的大人物们都这般震惊,众生又如何能维持住平静?   神都里的厮杀声骤然消失。   临川停了下来,立于飞舟之前,眼里即是茫然。   素商更是直接愣住了。   林晚霜没有趁这个机会做任何事,因为她同样惊讶到震撼。   ……   ……   大地上,无数人愕然抬头望向最高处的夜色,望向那个看似渺小的身影,连身上的伤势都顾不上去处理,更不要谈只是在流淌的鲜血。   这是真的吗?   圣人……原来不是圣人,而是降世的域外天魔?   很多人面露挣扎之色,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试图从记忆当中寻找推翻这个指控的事实。   然后。   那些挣扎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不敢置信后的不得不信,与恍然大悟。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事实。   为何怀素纸的天资好的如此荒唐?   如果她是域外天魔,那这一切也就来得合乎情理了。   为何千万年来都在北境以北的云妖会为怀素纸踏入人间?   因为她与云妖是同样层次的存在,唯有如此,才有资格说服云妖站在她的那一边……否则凡人修行者凭什么让云妖这等存在成为一宗之镇守?   为何怀素纸连沉舟仙人那般绝代人物都都能战而胜之?   当然是因为她早已超脱,只不过是重入人间,与降世的沉舟仙人并无区别。   太多太多的过往都在叙说着这些不寻常背后的理所当然。   她出身魔宗,却对人间始终抱有善意,是因为她早已将这人间视作为自己的世界,不愿被任何人破坏。   中州五宗执掌人间大势,秩序近乎牢不可破,是她窃取世界的最大对手,故而她将自己的目光放在天南与北境,耗费无数精力最终造就了现在这个局面。   这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人们看着怀素纸的眼神愈发复杂,恐惧茫然好奇愤怒激昂皆有之。   然后,所有的这些情绪都归于沉寂。   或者说是绝望。   没有意义。   是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阴帝尊已死,五净将死。   元道远被算计接下了阴帝尊最后的舍命一击,此刻身负重伤,再无余力可言。   周美成垂垂老矣。   神都大阵为怀素纸所执掌,诛仙剑阵仍在。   更重要的是云妖同样在。   无论怎么看,大局都已经被定下,到了谁也无法改变的境地当中。   百年时间,整个修行界所有能够改变此刻局势的人都死了。   就连顾真人都飞升了。   剩下的人再无挽狂澜于既倒的可能。   如果说这是怀素纸布下的一个局。   那这毫无疑问是修行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真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局。   她给了世人一个弥天大谎,把整个世界都骗了过去,直至功成一刻才被揭开。   这是何等程度的了不起?   举世无双。   完美无缺。   ……   ……   五净看着怀素纸,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难怪你始终不愿意兑现自己的承诺,一切都是有道理的,现在看来,你的确是赢了整个人间。”   元道远谁也没有看,沉默着,安静着。   那艘飞舟上的火势渐大,衬得程安衾的脸色越发苍白,如若将被燃烧殆尽的一捧雪。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难道你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随着这句话的出现,人们的目光里多了些颜色,是希冀与祈祷。   所有人都在希望,怀素纸开口否定程安衾的指控,拒绝承认自己是域外天魔。   因为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这是众生所望。   怀素纸神情始终未有改变,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的确是域外天魔。”   然后她望向人间,看着千万灯火与众生,认真说道:“但你们真的想多了。”   PS:下个月会写到月底的,番外肯定也会写,还欠着整整九更呢。 第二十章 圣人的时间   想多了是什么意思?   是哪里想多了?   没有人明白这句话所指的方向。   “我的意思是……”   怀素纸站在世人的目光中,说道:“从来没有过什么阴谋,这一切不曾因我意志而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没有哪怕一丝的迟疑。   整个人间都知道她不怎么喜欢说话,在言语上近乎吝啬。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每当她选择站出来,与这个世界进行谈话的时候,世间万物总会因她而动,发生超出所有人意料中的变故。   其中最负盛名那一次无疑是在眠梦海的船上。   如今怀素纸再次开口又将如何?   无论程安衾,还是元道远,又或是五净,此刻都沉默望向了她,开始等待。   ……   ……   通天楼上。   虞归晚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   谢清和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开不了口,说不出那些安慰的话。   她想了想,走到虞归晚的身旁,轻轻拍了拍那个微颤着的肩膀。   南离却不一样。   “我觉得这事不能一概而论,至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理由很简单,因为师姐她曾经去过天南,甚至在天渊剑宗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记得应该有整整半年?”   “当时顾真人还没有飞升,周掌门也还在全盛之时,前者暂且不论,后者与师姐有过数场谈话,为什么一无所知?”   “是的,也许师姐真的是域外天魔,但她不见得是通常意义上的域外天魔。”   “我十分理解你现在的难过,只是难过这种情绪在此时此刻,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你是剑修,理应要去直面这一切,而非闭眼不看。”   虞归晚睁开双眼,望向南离问道:“所以你会怎么做?”   南离微微挑眉,似乎觉得这句话问的很没道理,理所当然说道:“我本就是魔道妖女,与域外天魔勾结到一起怎么了?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谢清和闻言微怔,旋即嫣然一笑,说道:“我不是魔道妖女。”   虞归晚看着她。   谢清和望向夜色深处的那个她,微笑说道:“但谁让我在她身上付出这么多了呢?就算这是一艘注定要沉的船儿,那我也只能跟着一起沉下去了。”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少说些这种不吉利的话吧。”   “也对。”   谢清和不再多言。   虞归晚看着她们二人,还是无法理解这种近乎无事发生的平静。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同样也很有问题。   如果她真的无法接受这一切,为何闭眼不敢看,下意识地为自己寻找理由,好让事情变得可以接受呢?   这是否代表她从开始就不在乎怀素纸是否域外天魔?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   ……   “我从未有过毁灭这个世界,又或者是统治这个世界的想法,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到不必为性命担忧后,我的想法就从未改变过,一直都很简单。”   “好好活着。”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仿若天上流云:“在这个前提下,去尽可能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改变一些自己看不惯的事情,认真把这一辈子给过完。”   天地间一片安静,谁也没有开口。   她不在乎,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后来的不少事情证明了,我在这方面做得确实还算不错,否则你们也不会把我的名字捧得这么高。”   “至于我以这些来布局,让每一个能阻止我的人都死去,看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但往深处去想便知道这其中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   “无论谢楚两位前辈,还是顾真人,又或者那些已经离开了的人们,包括此刻站在我身边的元道远以及刚才死去的阴帝尊,都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人物,如今你们觉得我能把他们随意玩弄在股掌之间,既是太过看得起我,亦是太看不起他们了。”   “我知道我确实很了不起。”“但我真的没那么了不起。”   怀素纸平静而认真地说道:“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奢念而已。”   然后她望向程安衾,继续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与中州五宗过不去,原因很清楚,因为在很多年以前我被师父在死人堆里捡到了,从而活了下来,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注定要站在你们的对立面。”   程安衾沉默片刻,说道:“换而言之,所以你也能是长生宗的人?”   “过去可知而不可变,一切已成定局,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怀素纸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从来都是被选择的那一个人,如今的我有自己的偏好,但过去的我无法决定现在的一切。”   她从来都不喜欢与人说这些往事,因为这些是她自己的事情。   然而今夜一切都被揭开了,那就没有必要再做隐瞒,理应要说个清清楚楚。   这一切都见得了天光。   她从来问心无愧。   程安衾沉默不语。   元道远仍然在思考着,不愿听信一人之言。   但问题在于,他先前已经在怀素纸的身上下了重注,哪怕她真的是域外天魔化身,在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前,他必须要找出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这当然是无奈的。   幸运的是,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习惯了这种情绪,故而此刻还好。   ……   ……   天地间一片安静。   怀素纸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下,坦然而真诚,很有说服力。   而她接下来说的那些话,则让更多人选择沉默,开始动摇,不再坚定。   “时至今日,我依然喜欢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充满兴趣。”   “我还是觉得益州的火锅很好吃,胃口一直都是那么的好,也很好奇百年后的今天神都流行怎样的吃食,风味与从前相比有了怎样的变化。”   “因为我很喜欢酱大骨,不是因为归晚,而是那吃起来真的很爽快。”   “天南的烧腊味道真的很好,只是很多酒家的叉烧都爱做瘦的,让我有些遗憾,明明带点儿肥会来得更好吃。”   “但让我吃的最觉得温暖的那一顿饭,始终是北境的铁锅炖,不管是炖大鹅还是炖点儿别的什么,我都觉得很舒服,能配上很多碗米饭。”   “嗯,还有师妹她做的饭菜,味道虽然不怎么样,却让我记了很多年。”   “所有的这些都是我所喜欢和缅怀的,要不然我怎么会和怀云一路走走吃吃,走了那么多年呢?”   “就像我始终喜欢在这个世界看到的那些风景。”   “北境的雪很千篇一律,可留在那片土地上的勇气和抉择,我以为是人类最为伟大的事物。”   “中州风光极好,明明是辽阔大地却有移步换景的感觉。”   “穿过万劫门的西海,与站在岱渊学宫摘星楼上远眺的东海,涛声并无区别,可风景却真有不同。”   “我这辈子都没有去过长生天峰,就像我也没去过无归山,最多不过远远看上一眼,所以我一直都很羡慕谢楚两位前辈,可以愉快从那些风景中路过。”   “我还记得在秋天来的时候,天南群峰层林渐染,从顾真人闭关那座孤峰上流淌下来的溪流,灿烂得让我很想拿它当作腰带,那应该会很好看?让人转不开眼睛?”   “天柱山倾塌了,到处都是裂缝,是无边无际的雨水和风,但这样的景色又何曾不美丽?”   怀素纸的声音并未一昧平淡,带着很多的情绪,是她当年亲眼目睹与今夜回忆起来的万般感慨。   然后,她的语气渐渐下沉。   这不是话锋忽转,不是准备说出推翻先前一切的那个但字,而是她对于人世间的最深层次的眷恋。   “然而真正独一无二,让我无法割舍的是,有很多让我喜欢着的人活在这人间。”   “是的,我喜欢的不止一个人。”   “我喜欢清和,还是小姑娘时候的她过分可爱,直至今天我还记得当年她忽然冒出来,要与我一路南下中州的画面,青春作伴好还乡。”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微微挑眉,心想我现在不是小姑娘你就不喜欢了是吗?   “我同样喜欢归晚,尽管她最开始不是一般的麻烦,非要一直缠着要和我试剑,但后来和她走山走水的那几年,却是我这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平静,赌书消得泼茶香很好,相顾无言用剑说话,未曾差了。”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夜色穹苍下的她,心想果然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的。   “我还喜欢……”   “停。”   南离打断了怀素纸,神情严肃说道:“不要当着天下人的面,试图与我说这种肉麻至极的话,我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受不起你这种奇奇怪怪的羞辱。”   怀素纸莞尔一笑,理也不理,继续说道:“我很喜欢师妹这胡说八道的样子,那年我因为哀帝道果重伤,她把我放在轮椅上追着风走,说有一天要死在我怀里,好让我抱憾终身,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有趣,但现在看来,她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南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反驳的时候,却发现谢清和与虞归晚都看了过来,眼里满是惊讶。   下一刻,所有的这些惊讶都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掩盖。   “我还有一个喜欢的人。”   怀素纸顿了顿,温柔说道:“那人是我的师父。”   PS:有些话是真的不得不吐槽,上个月十二月降温的时候,我记得恰好是下旬,让我被封印了个彻底,到月末要补字数了,天气立刻就开始回暖。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月又一次重复了这个过程,比起前几天在个位数的温度中把自己穿得极厚码字,现在无疑是更好的。   就是很难评价这到底是老天爷给予之前的我摸鱼借口,还是在督促月末的我赶紧努力码字,别再偷懒。 第二十一章 何以成圣?   天地间一片哗然,然后迅速安静下来,再无余音。   所有人都在看着怀素纸,眼神里满是震撼,甚至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真相并不如此。   无论谢清和虞归晚还是南离,事实上都在人们的想象或者说接受范围之内,不会为此而感到意外。   然而,然而……江半夏这个名字仍旧超出了绝大多数的预料,带来了难以化解的震惊与茫然。   夜色下的气氛莫名诡异,因为人们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   五净无言以对。   程安衾睁大了眼睛。   林晚霜心想这也能行?   若是阴帝尊未死,此刻想来也相差不多。   唯有百年以前,曾在神都通天楼上亲眼见证过那场约会的元道远,在这一刻保持住了自己的冷静,心想原来是假戏真做。   难怪当时连他都被骗了过去。   一念及此,元道远极其难得地在这种极严肃的场合,没忍住骂了一声我草。   连他都这般模样,还有谁能继续平静下去?   不过怀素纸一人而已。   她就像是看不到世人的反应,声音依旧温柔,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我始终认为,喜欢一个人是十分幸福的事情,之前不说这些事情,是因为说出来肯定会有很多麻烦,想想都让人头痛。”   “但今夜既然开了口,那就顺便都说了吧。”   “师父……我和她有太多的过往,若是把那些过往都翻出来,黎明想来也要到了,还是长话短说吧。”   听着这话,很多人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了起来——只要不死在今夜,像这样的夜晚以后还有千千万万个,要不您还是往细了说吧?   明明都是这般想着,结果谁都没有开口,沉默的很认真。   怀素纸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轻声说道:“师父是一个特别倔强的人,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之所以执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蠢,都是被她给教出来的,在这方面我的确很像她。”   “以前有人和我说,一个人最讨厌的必然是自己,也有人和我说过,人最喜欢的就是自己。”   “这两种说法都不能直接用在我和师父的身上,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我和她彼此之间的喜欢,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漂亮,是一个经得起漫长时光考验的喜欢。”   “我不会因为岁月变迁后带来的心境变化,对她产生莫名的恨意,而她也不会因为那些骨子里的相似和执着,在某一天感到厌倦。”   “更重要的是,我和她的确相处了很长时间,哪怕后来一直聚少离多,这种喜欢始终如一,坚定。”   “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与之前相比起来,怀素纸为喜欢江半夏这件事说了很多话,话里却没有半件往事,不像谢清和与虞归晚和南离。   然而这给予人们的感觉,却是一种极没道理的坚定,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去相信。   大概是因为话里面的幸福无法作假?   很多人的目光落在通天楼上。   那头不见灯火,一片漆黑。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就站在那里,听到了怀素纸说的每一句话,这时候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   ……   谢清和的神情十分平静,眼眸里找不出半点的意外。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猜到……或者说知道了这件事情,该有过的情绪早已有过,此刻又能有什么反应呢?   难道她还要站出来,怒斥怀素纸把家事外扬吗?   哪有这样的道理?   无论事情变得怎样了,这终究是她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必要再把更深的与外人说,与天下说。   ……   ……   虞归晚的反应更为怪异。   她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她真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   …………   南离却不像她们这般平静。   即是因为怀素纸此刻所言之喜欢,的确在她的意料之外,是真正的意外。   亦是她听出了这种喜欢不是一去不复返的单向,是彼此之间的喜欢。   她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在岱渊学宫深处那座梅园里,师父问她要不要和怀素纸结为道侣。   当时她蠢蠢欲动,十分愿意被师父赐婚,可是在她即将开口的前一刻,江半夏却主动否了这件事,说了一声可惜。   如今回想起来,这哪里是什么赐婚?   不过是在试探她罢了。   为何试探?   无非是过分在意。   一念及此,南离望向夜色苍穹下的怀素纸,认真开始鼓掌。   她觉得这的确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便要称赞。   问这世间谁能让黄昏那般模样。   唯怀素纸而已。   伴随着掌声飘向远方,世人就此明白了她们的态度,心情变得更为复杂。   ……   ……   夜色下。   怀素纸听到这掌声,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她还有话要说。   “我是一个极其贪心的人,我还有别的喜欢着的人。”   “我之所以要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的确爱着这个世界,这里有让我贪看流连的风景,有我怀念与惦记的很多事物,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我喜欢的人。”   “正是她们的存在,才让我成为了现在的我,而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我以为这就是我活着的意思所在。”   “在活着的前提之下,再尽可能地去做些事情,因为这个世界曾经给予我新生,我理应还之以善意。”   “再多的对我并无意义。”   这些话很好懂。   没有难以理解的地方。   这人间有怀素纸喜欢的一切,故而她就算是真的灭世三灾,亦无道理毁灭这个世界,她只希望这一切能够继续下去,仅此而已。   余者非她所愿。   大概她也没有想到,她只是做了一些在自己眼中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便被世人奉之为圣。   她从未想过成为什么圣人。   她觉得自己做的这些都是很正常的选择,却没想到这人间如此的不正常。   她只是没有忘记最初时候的念想。   仅此而已。   一切就是这么的简单。   ……   ……   天地间还是无声。   出于本能,人们不愿意相信域外天魔的话,却又在内心深处下意识地相信着怀素纸。   如此复杂的矛盾情绪,在心中轰鸣对撞过后,留下的只有沉默。   无尽的沉默。   就在这时,程安衾望向怀素纸,问道:“那云妖呢?”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觉得怀云这个名字比较好听。”   “我和怀云的故事同样很长,你们大概也很想知道其中的缘起,要是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都写出来,大概能写出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所以还是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吧。”   她说道:“毕竟怀云现在不在这里,万一我说错了,惹得她生气不太好。”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问道:“那句话是什么?”   怀素纸温声说道:“她不想再留在北境以北,但又想要亲眼看看真实的人间,而我恰好可以做到,于是我和她就在一起了。”   这句话很简单。   事实的确也如此。   程安衾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然而真正承受你这个决定带来的风险是整个人间,这不是你先前话里描述的那个自己。”   很现实的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在看着怀素纸,等待她对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当然还是我,因为这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   程安衾请教道:“何解?”   怀素纸认真说道:“怀云的离开,固然会为人间带来风险,但随着她的离开,北境不必再陷入过往数万年的重复当中,得以拥有南方的明媚阳光,在春暖时可以花开,秋来时可以微凉,老人们不用再畏惧每一个冬天的到来,孩子愉快的堆着雪人,这些难道不是美好吗?”   程安衾无言以对。   中州的人们同样如此。   自北境而来的修行者们,则是以毫不吝啬的掌声,叙说着自己关于这句话的赞美。   “再说句不正确的话,百年已过,时间理应已经证明怀云没有灭世的爱好,她现在只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当然,她生气起来确实很麻烦,可她的脾气真的很不错。”   程安衾看着她说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怀素纸说道:“还有最后一个。”   程安衾问道:“是什么?”   “很简单。”   怀素纸说道:“像天灾人祸这种东西,当然可以放着不管等待自行消散,我不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选择,但如此漫长的时光过去,它们却始终存在着,大概还会一直存在下去,再置之不理,便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白痴了,从事实上来看,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天地无言。   她在这场被指控为域外天魔,将行灭世之事的辩论当中,平静至近乎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一直都是这么活着的,活在自己的道路上。   那这一切就是有道理的。   无论今夜谁来,都无法从根本上否认她说的这些话。   ……   ……   元垢寺前。   怀云收回望向北方天空的目光,眼神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流露出了一抹甜意。   因为她就是很喜欢圣女殿下为自己说话。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她没有说喜欢她?   好在来日方长,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这样想着,小姑娘转身望向身旁那人,仔细着打量了会儿,忽然吃了一惊,诧异问道:“你这是把自己给听害羞了吗?!”   是谁在此间与怀云同行?   江半夏醒过神来,低头看着怀云,面无表情说道:“大敌在前,你还在关心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PS:好像还有两万一千字,按三千字一章来算是七章,但应该最终只会写六章的样子。 第二十二章 人间真佛   是的,江半夏早已醒来。   早在南离与虞归晚踏入偏殿深处,试图寻找她的身影,为解开彼时的危局之前,她就已经醒了,并且还已经离开了。   原因有很多。   即是她足够放心如今的怀素纸,亦是她不希望与曾经的战友兵刃相向,更是她在感知到五净出现的那一刻,便坚定认为元垢寺那座佛像将会变得绕不过去。   事情的发展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怀素纸与她心意相通,便将她的想法告知怀云,让后者因局势而变,放弃对付麒麟来到元垢寺。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江半夏为何能够醒来,这同样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百年以前,怀素纸以诸命归流为绳索,紧紧系住两人之间的命数,那睁眼醒来当然也会在同一时间。   这就是相依为命。   ……   ……   “所以圣女殿下早就突破大乘了?”   怀云不再去看江半夏,一边向紧闭着大门的元垢寺走去,一边问道。   江半夏落在小姑娘的身后,差了约莫半步,说道:“当年她与大乘就只有一步之差,只是不愿意捅破那一层纸罢了,又怎么可能再耗费百年时光来突破大乘。”   怀云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好奇问道:“那圣女殿下现在是大乘巅峰?”   江半夏微微摇头,眼里流露出些许遗憾的意味,说道:“上境罢了。”   如果再给她们三十年的时间,或许真有可能触摸到大乘之上,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极境——天下式。   天下式若成,世间无尽法便如繁花于怀素纸眼中盛开,让她得以随意采摘,再无任何掣肘。   那是当年立下这门功法的元始宗祖师都难以想象的境界。   言语间,两人行至元垢寺门前。   百年过去,这座禅宗祖庭与当初已有极大变化,不再那般苍凉与荒芜,时刻流露着一种深刻阴森的意味,变得明亮了很多。   烛火透过灯笼,洒落在古老的大门上,莫名美丽,令人动容。   江半夏停下脚步,问道:“你如今怎样?”   “什么怎样……”   话到一半,怀云才是反应了过来,小脸忧愁说道:“如果是以前的话,我肯定能打得过,但现在的我不一定能行。”   是的,现在的小姑娘已然不在巅峰之中。   哪怕她依旧强大,近乎无敌,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无敌。   原因有很多。   怀素纸在过去百余年间,所倚仗延续性命的不只是神都大阵,更是唯有她指尖才能绽放出来的极致寒意。   她未曾停歇过片刻,因此无法离开那座偏殿半步,这便是一件持续了整整一百年的事情。   哪怕她是怀云,在漫长岁月流逝之前,亦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然后在怀素纸睁眼醒来的今日,她再奔赴长生天峰,与麒麟倾力一战,就算她已经把死生轮转真章修行至极高深处,境界依旧有损。   ——因为麒麟真的很强。   从某种角度来说,在不算灭世三灾的情况下,它很有可能是当世最强的存在。   然而现在怀云将要面对的敌人,却是一位与灭世三灾同层级的人间真佛。   那小姑娘现在的状态就是很大的问题。   “走吧。”   江半夏听得很清楚,没有因此生出退却之意,动作平静而稳定地落在大门上,缓缓推开。   元垢寺的风景落入两人眼中。   寺中有人,目光随着大门的敞开,落在她们的身上,但没有谁试图出手。   一位年老的僧人缓步走来,看了会儿江半夏,缓声说道:“施主可要带路?”   江半夏有些意外,说道:“不阻止我?”   她感知得十分清楚,元垢寺的护山大阵没有开启,几乎是一个不设防的状态。   如果这是陷阱,做的未免太过粗糙了些。   “有什么好阻止的呢?”   老僧笑了笑,说道:“难道我们坚决抵抗就能改变什么了吗?与其为其付出性命,不如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   江半夏看着僧人,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走吧。”   像老僧这般平静的人很少,更多的僧人对她们的到来抱着强烈的警惕,但终究只能是警惕与不安。   穿过前寺,踏入后院。   夜色笼罩下的元垢寺风景别有一番韵味。   风中不时有诵经声响起,若有还无,静人心神。   最好的风景在一道阶梯上。   今夜星光明媚,肆意洒落在道旁的松树上,与老旧的青苔相映成趣,若是往林间深处望去,隐约还能看见光点在飞舞,那是萤火虫的身姿。   恍惚之间,似要梦回童年。   江半夏看着沿途风光,道心渐静。   就连怀云都没那么凝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僧停下了脚步,先是向不远处的禅室里行了一礼,再对远道而来的两人温和一笑,就此转身离开。   “还真的不是陷阱。”   怀云忽然说道,墨眉微蹙。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说道:“为何这般觉得?”   怀云一脸老实,说道:“我之前看过很多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和尚都是看上去很不错,其实一肚子的坏水,老谋深算极了。”   江半夏很赞同这个看法。   事实上,这也是绝大多数人对禅宗的看法。   “但终究还是有不一样的。”   她说道:“禅宗已有孤闻那样的人。”   两人的对话很像是闲聊。   或者说就是闲聊。   故而当一道浑厚的声音以顺其自然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的闲聊当中,是那么的不引人起意。   “和尚和道士本质上也是人,既然是活在红尘俗事中的人,那就不可避免有自己的欲望,因此出现一切变故都是正常的。”   听到这句话,怀云下意识准备赞同。   下一刻,小姑娘倏然睁大了眼睛,发现了一件事情。   那道声音起自于禅室中。   江半夏看着那间禅室,视线却穿不过夜色落下的帷幕,看不见那座人间真佛。   她的神情渐渐凝重,没有说话。   “不用紧张。”   那道浑厚的声音温和了些,带着诚恳的意味:“我想和你们聊聊天。”   怀云问道:“你早就……醒过来了?”   小姑娘不是很确定,该怎么形容这种立地成佛的事情。   “谈不上早就,醒了没有多久。”   “所以你想要和我们谈什么?”   江半夏往前一步,理所当然地站在更前方,接过了话头。   “很多。”   随着这两个字的落下,那道声音似乎变得更加真实:“比如如今的人间,以及……那位圣人?”   话到最后,它带着一些不确定的意味。   以它的境界,又怎可能听不到怀素纸在神都外,向世人说出的那番话?   哪怕是它这般人间真佛,都因此而产生了一定的震撼。   如今当事人近在眼前,它很难不好奇。   江半夏墨眉微蹙,只觉得这尊元垢寺的人间真佛,与自己想象当中的有很多不同。   “可以吗?”   那道声音再次诚恳询问。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想问什么?”   真佛问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吗?那些她对这个世界的喜欢。”   江半夏越发觉得奇怪。   怀云认为自己最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毫不犹豫答道:“当然是真的。”   “所以你也因为她喜欢人间?”   “谈不上喜欢。”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总之是不讨厌的,毕竟这里有很多让我感兴趣的东西,就是她刚才话里说的那些。”   “如果你感兴趣的这些东西不存在了,你会因此而难过吗?”   “当然会啊。”   “那这与喜欢相差不远了。”   真佛的声音里带着一抹笑意。   江半夏微仰起头,目光终于刺破重重夜色洒落的帷幕,看到了那尊面带笑意的佛像,声音微沉问道:“你问这些到底是要做什么?”   真佛很是奇怪,坦然说道:“因为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会被世人称之为圣。”   怀云觉得越发莫名其妙,问道:“难道你羡慕她?”   “是啊。”   真佛有些不好意思,但终究还是承认了,叹息说道:“我的确很羡慕她。”   江半夏怔住了。   哪怕她再想上千百万遍,都不可能想得出来这句话。   怀云心中隐约生出了一种猜测,不由蹙起了眉头,认真问道:“为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那尊真佛与她们产生了同样的情绪,也觉得这问的着实很没有道理可言。   “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吗?”它忍不住反问道。   江半夏无言以对。   怀云说道:“所以你到底羡慕她什么?”   真佛叹息了一声,带着不尽遗憾之意,真挚说道:“我很羡慕她能为人间做这么多的事情,能够为北境平息你带来的那些苦难,让那里的人们不用再遭受无穷无尽的风雪侵袭,不像我这般无用。”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神情急剧变化,无比精彩。   怀云心想自己的猜测居然是对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佛接下来说的那句话,为这一切给出了明确的解释。   “当年我许下大宏愿,欲行救世之事,最终却险些害得人间陆沉,像我这样的罪人,如何能不羡慕她这样的人呢?”   PS:还有一万八,出门去整杯咖啡,回家继续码字。 第二十三章 佛说   江半夏沉默不语,与怀云并肩往前,踏过那道门槛,走进那间禅室里。   禅室没有点灯,光线是昏暗的,却找不出什么冰冷森然的意味。   相反,这其中流淌着一种静谧的纯粹美好,令人心安。   江半夏回想起最初在元垢寺门外,目睹灯花与老旧木板时感受到的心安,发现同出一源。   大概是因为禅室里有一座真佛?   她抬头望向前方,看着那尊散发着温暖气息的佛像,看着数千年血泪留下的痕迹也无法掩去的慈眉善目之意,心中再一次生出强烈的无语感觉。   她问道:“然后呢?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   真佛叹了口气,惘然说道:“我甚至没想过我会再一次看到这人间,又怎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呢?”   怀云没忍住,问道:“难道五净就没和你说过他想要做什么吗?你这也太荒唐了一点儿吧?”   真佛好生无奈地看着小姑娘,说道:“我不是那位圣人,这几千年来我是真的在沉睡,对世事一无所知,我也很惊讶现在的事情。”   至少此刻听起来,这句话里的情绪很真。   江半夏说道:“五净是你的徒孙,现在元垢寺的住持,他快要死了,难道你就不管一下吗?”   真佛更加无奈说道:“我当然也想管,但实在是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要是我现在开口否定他的念想,那他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要不你们帮我想一想?”   还是真诚。   从第一句话到现在的每一句,他始终都是这样的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两个字。   ——老实。   江半夏对此难以理解。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怀云在片刻的沉思过后,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的确很难,根据我看了那么多书积攒下来的经验,要不你还是让他死了吧,这样可能才是最好的。”   “也对。”   真佛的声音多了些情绪,但不是悲悯,而是难过。   它叹息说道:“有生皆苦。”   江半夏听着这话,认真问道:“五千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此刻她听到的这些话都是真的,那就证明关于当年旧皇朝覆灭的记载,与事实存在着一定甚至很大程度上的偏差。   当然,这其中的真假与否对现在的局势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因为它显然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   “后人是怎么记载的?”   真佛反问道,声音里带着很多的好奇。   江半夏看了怀云一眼,没有说话。   怀云有些不解,接过话头,老实说道:“元垢寺借前皇朝连续好几位皇帝希望长生的念头,谋划一个在世成佛的机会,要将整个人间化作地上佛国,险些就瞒天过海成功,最后功败垂成。”   说完这话,小姑娘再是一脸奇怪地望向江半夏,心想简单概括下来不就这样吗,为何非要让我来说。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我对禅宗有偏见。”   怀云说道:“我也有。”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你抹黑了吗?”   怀云想了想,摇头说道:“我觉得我说的都是事实。”   江半夏说道:“所以你来说比较客观。”   怀云微微蹙眉,说道:“我怎么觉得你在说我比较笨,不会抹黑别人?”   江半夏说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两人越聊越是认真,眼看着要把别的事情都丢到一旁,那尊真佛终于忍不住了。   “不是。”它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两位姑娘,说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的,这件事重点难道不是在我这里吗?为什么你们忽然就聊起来了呢?”   话音落下,江半夏和怀云才像是后知后觉那般,挪开落在彼此身上的目光。   真佛对此十分满意,生怕两人又再辩论起来,抓紧时间说道:“那我来谈谈,在我眼中的当年发生了什么。”   它认真说道:“首先,数位先帝求长生这件事是真的,上穷碧落无果以后,目光放在黄泉之上同样也是真的,而我也确实说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有一件事好像记错了。”   “什么事情?”怀云问道。   “谋划一个在世成佛的机会,这是错的。”   真佛老实说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为什么要立下这个大宏愿,是因为我觉得这事肯定没戏,地狱怎么可能没有鬼呢?”   江半夏看着它,幽幽说道:“如今却真的没了。”   真佛说道:“所以我刚才也很惊讶。”   说这句话的时候,佛像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可两人却像是看到了一个和尚正在长吁短叹。   “然后我为什么要许下这个宏愿呢?”   它说道:“当然是因为我知道从黄泉求长生,必然要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做,当时的局势着实有些糟糕,主要是道门逼的太紧。”   怀云蹙眉问道:“你支持前朝皇帝求长生?”   “为什么不支持?”   真佛觉得好生莫名其妙,说道:“当时他们做的就是不错啊,而且争皇位特别容易争出问题,我觉得让皇帝长生挺好的。”   江半夏忍不住了,看着它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位长生的皇帝对这人间代表着什么?这或许能为世间带来一时的平静,但往深处看上一眼就知道后患无穷。”   “我当然明白。”   真佛说道:“但不是有道门吗?朝廷和道门相互制衡,哪里会这么容易出问题?”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其时的道门固然强大,但再强也强不过禅宗与朝廷,更何况那时候你活着。”   不是谁都有资格在天道面前许下大宏愿的。   如今这位已然成佛的僧人,毫无疑问是沉舟,是谢渊,是顾真人这个层次的绝世强者。   这样的存在就算是一言不发,沉默如顾真人也罢,对时局的影响依旧巨大。   真佛对此给出了一个荒唐至极的答案。   “所以我得去死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它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抹得意。   江半夏沉默了。   怀云无语了。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确定了彼此的看法——这尊佛的脑子多少有点儿问题。   “其实……我也不是一点儿私心都没有。”   它再一次不好意思了起来,低声说道:“我当时想着前人留下来的话,就是那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心想用这句话为自己的一生做注,再是漂亮不过,所以……你们明白了吧?”   如何还能不明白?   江半夏不解问道:“难道这比飞升更重要?”   听到这句话,真佛难得认真了起来,说道:“我就是喜欢管人间这些闲事,要是飞升了,管不了这些事情,那才是我的遗憾。”   怀云问道:“所以到最后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所在。   答案却很简单。   一道叹息声响起。   “因为没有人相信我是这样想的。”   真佛的声音里尽是唏嘘:“不管是朝廷还是道门,甚至连我的弟子都觉得我真的想要成佛,以至于最终酿成大劫,而我也就成为了那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   ……   事实是如此的荒唐,让人难以置信。   江半夏与怀云此刻却快要相信了。   不单单是因为那些话语,更是这其中存在的很多细节。   阴帝尊身死已有一段时间,地狱早空,而它却偏偏留在这座禅室里不出去,让自己看上去真的只是一尊佛像。   如果它对这个世界抱有想法,比如建立起一个地上佛国,着实不该如此行事。   “所以回到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上,你现在到底想要怎么做?”   江半夏看着它认真问道。   “我的答案还是刚才那个,我不知道。”   真佛想了想,说道:“但我和你们说了这些话后,现在确实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怀云问道:“什么想法?”   真佛看着小姑娘,诚恳说道:“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现在人们愿意相信那位圣人的解释,相信你已经不再是灭世三灾,可要是后来出现问题了呢?”   怀云明白了它的意思,墨眉微蹙。   “一次两次,世人想来也愿意相信你们,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你们终究会被怀疑,然后将会是出现一场悲剧,甚至是灾难。”   真佛说道:“我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江半夏看着它问道:“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是的。”   真佛说道:“而且这大概也能解决我带来的问题,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怀云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提醒说道:“你还记得你上次有自己想法后,为这个人间带来了这样的变化吗?”   生死失衡,轮回被断。   中州险些陆沉。   小姑娘十分确定这尊佛的脑子很有问题,既然有问题,那它冒出来的想法又怎么能信?   “不一样。”   真佛认真说道:“这次肯定没问题。”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说吧。”   听到这句话,禅室内骤然出现一朵灯花,照亮此间一切。   怀云莫名想起了一句话。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下一刻,小姑娘听到了这位元垢寺真佛想到的办法。   “让那位圣人飞升,就此离开人间,让所有美好停留在世人的回忆当中,你们觉得我这个想法怎样?”   PS:有个地方,我本来想写的不是老实,是大聪明,奈何这三个字感觉很破坏调子,很是遗憾地选择了放弃。   然后目前还有一万四千字,可我已经头昏脑涨惹,一股要翻车的感觉。 第二十四章 最重要的事情   无论江半夏还是怀云,听到这句话后都没什么反应,因为早已麻木。   那尊真佛也不在意,大概是早些年间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十分自然地把话给说了下去。   “当然,要飞升的不只有那位圣人,你也得跟着一起飞升,不然到时候肯定是要出问题的,做事就该做的干干净净,你说是吧?”   在这句话里面,飞升就像是出门去吃个饭一样的简单,更是让人无语。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真佛说道:“飞升不是等闲事,的确很难,但我真的有办法。”   江半夏问道:“她现在不过大乘上境,离飞升的距离不可以道里计,你有什么办法?”   真佛很认真地说道:“我可以帮那位圣人开门。”   话音落下,禅室内再次陷入寂静。   怀云望向江半夏。   江半夏谁也没看,神情变得极为凝重,沉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尽管佛像没有任何变化,但两人总觉得它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极为生动地翻了一个白眼,以此表示自己遭到了侮辱。   它继续说道:“我会因此而死,可我早就该死了,这有什么所谓?而且我要是活着,那世人也会担心我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导致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这完全没有必要。”   两人无言以对。   这个理由真的是……强大极了。   “所以你们觉得怎样?”它很是期待问道。   怀云没来得及开口,   “不怎么样。”   江半夏摇了摇头,看着它说道:“如今人间局势未稳,素纸和怀云若是贸然飞升,现在的一切将会瞬间崩塌。”   真佛不言。   就在怀云警惕了起来,以为这尊真佛别有用心,被江半夏看破拆穿的时候……听到了让她一句再次无语的话。   “抱歉。”   它看着江半夏,很是诚恳请教问道:“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既然你发现了,那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江半夏沉思片刻,说道:“你急着去死吗?”   这句话很像是在骂人,但真的不是骂人。   故而这尊真佛完全没有生气。   它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实说道:“非要说的话,那我现在确实有点儿急着去死,主要是因为我挺不好意思的,有种活着就是在被羞辱的感觉,不知道你们可不可以理解。”   怀云心想这哪里是人能理解的?   让人意外的是,江半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   不是什么刻意的附和,而是她在浮仓山外败给怀素纸以后,的确有过相似的情绪。   所以她很支持这尊真佛立刻去死。   谁知道时光流逝后,它会不会贪恋人间美好,在某刻改变自己的想法?   “所以你要不先给我一个建议?”   “好。”   江半夏顿了顿,说道:“现如今人间的形势很简单,分赃不匀这四个字足以概括一切。”   怀云提醒道:“分赃不匀这四个字不太合适吧?”   “事实本就如此,何必以虚伪言语掩饰?更何况元始宗本就是魔宗,你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江半夏平静说道:“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很简单,元始宗让出来一部分,如今她醒了过来,那这就不算是问题,所以问题在其他人的身上。”   真佛有些苦恼,说道:“那这应该怎么解决呢?总不可能把人都给杀光,杀到打不起来吧?就算杀生为的是保别人的命,但这要杀的也太多了。”   江半夏心想这怎么就到杀人上面去了?   这杀性未免太重了些。   怀云的想法更直接。   小姑娘脱口而出问道:“我和你到底谁才是灭世三灾啊?”   “咱俩应该都是?”   真佛诚恳答道:“毕竟我现在这一身境界,都是倚仗黄泉而来的,从严格意义上来判断,我当然可以是灭世三灾。”   怀云无话可说。   真诚果然是世间至为锋利的兵器之一。   江半夏接过了话头。   “没有必要再继续杀人了。”   她说道:“这是一个可以倚仗谈判解决的问题,只要诸宗利益分配得当,没有谁会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放在赌桌上的。”   真佛想了想,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于是赞同。   然后它十分刻意地咳嗽了声,带着尴尬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请你们帮个忙。”   “什么事?”   “就是……我现在到底该怎么跟我那位晚辈解释呢?要是我实话实说,会不会把他直接给气死?”   话中所指当然是五净。   ……   ……   神都外,夜色穹苍之下。   人间一片安静。   当怀素纸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后,世人尽数陷入沉默。   事实上,很多人有过开口的念想,奈何在开口的前一刻被这种寂静的气氛所震慑,于是只能无言。   在那些真正能够决定人间走向的大人物说话之前,谁也没资格说话。   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一直沉默着?   就算怀素纸说的那些话再如何震撼也好,如此漫长的时间过去,连朱雀与鹿与鹤的战斗此刻都结束了,为何你们还没醒过神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就在人们越发为之不安的时候,南离开口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不耐烦,厌烦说道:“你们到底在这里装什么,非要让全世界跟着你们一起闭嘴是吧?还是说句话就要死啊?”   元道远只当做没听见。   五净还是沉默。   程安衾与林晚霜,还有此刻身在神都的诸宗掌门,同样没有说话。   场间似乎要尴尬起来了。   怀素纸望向通天楼,解释说道:“因为他们都在等那尊真佛来到这里,在此之前,纵使他们愿意相信我说的这些话,也不会因此而做出真正的决断。”   听到这句话,神都内外顿时有了许多声音。   南离挑了挑眉,问道:“那要是它一直不来,难道你们就要等到天明?”   怀素纸说道:“似乎是这样的。”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认真中带着一缕幽幽的意味。   “那馄饨面就变得不好吃了。”   谢清和接过话头,目光在神都内外扫了一遍,说道:“就算你们能等得起,无所谓这一夜,但现在还有很多人流着血,陪着你们在这里等。”   怀素纸说道:“有理。”   然后她望向元道远,问道:“你觉得呢?”   “可以。”   元道远说道:“那就先散了吧。”   言语间,他的视线落在五净的身上,意思十分清楚。   五净宣了一声佛号,依旧是慈悲。   程安衾点头说道:“理应如此。”   眼见这几位大人物都点头同意,自然不会再有谁敢开口反对,但终究还是有些可惜的。   如此百年难得一遇之盛事,等不到结束的那一刻,如何能不遗憾?   只不过与丢了性命相比起来,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结果了。   人们开始散去。   九十六圣君归鞘。   长生宗的那艘飞舟开始坠毁。   怀素纸却还留在夜色下。   神都很近,可她却没有回去的可能。   谁也不愿意她重新掌控神都大阵。   于是虞归晚回到那座偏殿,重新煮了一碗面,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来到她的身边。   怀素纸落在大地之上,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准备吃面。   当她打开食盒后,却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不解问道:“我要的馄饨呢?”   “你还想要吃馄饨?”   谢清和微笑说道:“从你离开到现在,都过了多长时间了,最开始说好的去去就回来呢?”   怀素纸也不觉得尴尬,举起碗喝了一口汤,然后说道:“世事总是如此不如人意。”   谢清和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些什么。   她取出了另外一个食盒,递到了怀素纸的身前,声音微冷说道:“你爱吃的。”   南离在旁看着她,很难想象百年后的她还能有这样的一面,眼神里满是讶异。   过往那些天里,谢清和所展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位大人物的模样,无论行事作风还是手腕,都像极了从前的楚瑾。   然而在她与怀素纸重逢的此刻,所有的这些都消失了。   时光仿佛从未在她的身上留下过痕迹。   她依旧是从前的那位少女。   这大概就是喜欢?   怀素纸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嗯。”   她接过那个食盒,揭开后发现是不久前自己说过的带肥叉烧,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   她举箸从中夹了一块,放入嘴里仔细品尝,说道:“我很喜欢。”   谢清和心想我好不容易才给你招来的,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没说话。   怀素纸吃得十分认真。   谢清和就这样看着她,目无旁人。   南离还在思考那头的变故。   虞归晚做的事情则是更加简单。   她坐在怀素纸身旁,一起吃起了青菜面,偶尔举箸如出剑,抢上一块叉烧。   画面很是有趣。   而在她们的不远之外。   五净闭目盘膝而坐,默然等待。   他早已不在乎这些口腹之欲,心中唯有佛国净土。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我等了很久了。”   元道远咳嗽了一声,也不知是提醒还是真的受伤了。   他看着那两个被揭开的食盒,认真问道:“我的那碗面呢?为什么还没有呈上来?”   PS:还差最后一万一千字,还剩十一个小时有余,从时间上来看貌似十分阔绰,但还是争取在凌晨五点之前解决这场战斗。   再说句题外话,前面章节末的时候应该提到过,这一卷要写的轻松愉快一些,前面关于阴帝尊的那几章的确没有什么愉快可言,主要是没有办法写得愉快,基调就在那里,但接下来的剧情确实会比较轻松了。 第二十五章 长生宗的落幕   程安衾只当做没看见。   虞归晚偏过头,看了元道远一眼,没有说话。   她就煮了这么两碗面,连谢清和与南离那份都没备上,哪里还有别人的份儿。   至于话里隐藏着的那些意思,她当然能够听懂,但她现在不想听懂。   风波未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如今难得有这片刻暂歇的光阴,理应要珍惜,而不是放在与利益相关的事情上。   她就是这么个人。   谢清和却不是。   “我让人送一碗面过来,你还有什么想要吃的吗?”她回答的格外认真,一丝不苟。   元道远摇头说道:“一碗面就够了。”   话中明显别有深意。   大概是指他当下依旧愿意站在怀素纸这一边,但不会孤注一掷到底,算是提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谢清和很快就想清楚了这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与下属多吩咐了一句。   没过多久,便有人拎来了一个新的食盒。   元道远寻了处地方坐下来,发现这碗面的用料颇为丰盛,上面铺着各种各样的海鲜,汤底颜色清澈,鲜味扑鼻而来。   如果将这碗面理解成为拉拢,谢清和给出来的诚意,着实充分。   怀素纸想的却不是这些。   她看着虞归晚说道:“下次我要吃这样的。”   虞归晚放下面碗,抬起头看着她,认真说道:“你变了,你以前没有这么麻烦的。”   怀素纸说道:“这也麻烦?”   “要不然呢?”   南离在旁插了一句,嘲弄说道:“给人下面吃的人又不是你,你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   换做别人说这话,怀素纸自然不会有多余的念想。   然而说话的人偏偏是南离,她总觉得这其中充满了双关的意味。   她说道:“那下次我来煮给你吃?”   不等虞归晚开口,南离毫不犹豫说道:“记得给我那份也一起煮上。”   怀素纸笑着说了一声好。   虞归晚也不生气自己被抢话,认真提醒道:“那你记得不要学她,面都坨了还不来吃。”   听到这句话,南离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   谢清和偏过头,看着坐在那头的三个人,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   是的,尽管被她喜欢与喜欢她的人稍微有点儿多,但这好像没什么?   至少她们现在坐在一起,没有什么勾心斗角,没有每一句话都谨而慎之,每个人都是原本的模样?   这似乎可以接受。   想着这些,谢清和在心里叹了口气,情绪越发复杂。   夜风自远空落下,如茵般的草地随之生出波澜,带来阵阵清凉。   明月孤寂在天,向世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若是忽略之前与之后有过的那些变故,已经流过的血,死去的人……   此时的画面真的很温馨。   然而好景能长久吗?   ……   ……   中州东南。   朱雀与太虚剑派以及玄天观的战争已经结束,以不分胜负收尾。   它那曾经遮天蔽月的双翅,如今鲜血淋漓,满是伤口。   但它却变得更加骄傲了。   原因很简单。   白鹤与神鹿的伤势与它相差无几,再考虑到这两位镇守占据着绝对的地利,双方谁高谁低可谓是一目了然。   以一敌二战至这等程度,朱雀如何能不骄傲。   就连追随朱雀而来的万劫门的长老和弟子,此刻也都骄傲极了。   唯有裴应矩骄傲无法骄傲起来。   他看着朱雀身上的伤势,在极短时间内计算了一遍,确定想要治好这伤势,需要付出的代价无比沉重,于是提前开始心疼。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默然想着,祖师您究竟何时才能醒过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对姜白最抱有敬意的一刻。   ……   ……   长生天峰。   麒麟早已退回浓雾之中。   它的伤势不重,甚至可以说轻,完全有余力干涉神都外的局面。   然而它在再三思量后,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这和元垢寺那尊真佛有关,但更重要的是那只乌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它必须要考虑到这件事。   因为无龟不弱于朱雀,完全有资格与它一战。   ……   ……   从怀素纸睁眼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无数重要到足以影响人间未来走向的变故,毫不吝啬地堆积到一起。   这样的局面谁也没有预料到。   连开头都猜不中的人们,当然也想不到此此刻眼前所见。   当那几碗面被吃完,怀素纸和虞归晚心满意足地拿出手帕,擦去唇角上的污渍后,有声音自远方而来,邀请众人前往元垢寺做客。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五净睁开双眼。   他早已枯瘦与重伤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重回完好,找不出半点的死气。   元道远望向怀素纸,等待着她的决定。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一个陷阱,是连九岁小孩都明白的瓮中抓鳖。   “走吧。”   怀素纸回答的很随意。   程安衾忽然问道:“你不担心吗?”   怀素纸听到的确实不只有人们耳中的声音,还有怀云的叨叨絮絮。   但这不是她做出决定的根本原因。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在今天说过一句话,大致上的意思是我已经厌恶了无止境的重复,既然如此,那我就没有在此刻后退的道理。”   程安衾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那一起吧。”   她是长生宗的当代掌门真人,像这种干系到修行界未来的变故,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在场,哪怕为之付出的代价是粉身碎骨。   原因无它。   骄傲而已。   ……   ……   每一段旅途行至终末时,给人的感觉都是疲惫。   就像黎明前的时光最为黑暗。   当怀素纸乘坐谢清和临时拨动出来的飞舟,以最为舒服的方式抵达元垢寺时,此间灯火已然黯淡。   飞舟破云而落,带起巨大的风压,清净骤无。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怀素纸的到来,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欢迎。   她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拒绝了那位老僧的引路,轻车熟路地走向那间禅室。   禅室前站着的还是那些人。   场间一片安静。   众人望向怀素纸。   怀素纸却没有走向那间禅室,很随意地找了个一株青树,依着坐了下来。   最后的谈判就这样开始了。   ……   ……   对元垢寺来说,今夜的画面太过陌生,遥远已有五千余年的时光。   五净看着这一幕,眼神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无比炙热。   这是他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的画面。   让元垢寺再一次伫立在人间。   理所当然,他重复说出了那句话,神情严肃骄傲至极。   “让我们来谈谈这个世界吧。”   ……   ……   世界该往怎样的方向前进,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比起这还要严肃的,唯有谁带来这个世界前进。   以前皇朝覆灭作为起点,中州五宗或者说长生宗一直扮演着这个角色,直到近百年才换做了元始宗。   从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来看,元始宗似乎不太适合承担如此重任。   程安衾无惧生死,当仁不让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切的前提是元始宗的退让。”   她平静说道:“如果你坚持鲸吞整座人间,像今天的事情只会不断重复发生,因为永远都会有人站出来反对你,除非你杀光这世上的所有人。”   怀素纸点了点头,说道:“可以,今夜过后道盟相关的修行资源份额将会重新进行分配。”   接着她又补了一句话:“但这不代表长生宗会从中得到好处,以及,中州五宗将会彻底成为历史了。”   程安衾神色不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接受。”   说完这句话后,她身体没有一丝颤抖地走到一旁,站在灯火不至的黑暗当中。   夜色为她披上一层帷幕。   或许,这就是落幕的意思?   场间每一个人都知道,长生宗对修行界数万年来的漫长统治,在今夜正式宣告结束了。   没有谁为此而伤感,然而感慨却在所难免。   第一句话就代表着一段历史的终结,如此沉重。   接下来要说的又会是什么?   人们的目光落在五净的身上,等待着他开口。   以长生宗为首的道门已经认输,禅宗该当如何?   五净皱起眉头。   这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变化。   而且长生宗退的如此干净利落,将灭世三灾弃之不顾,在他看来,无疑是抱着将问题抛给元垢寺的打算,是黄雀在后的谋算。   就在他准备开口,试图以言语改变这个情况时……   一道浑厚带着憨直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觉得这挺好的,就是不太像长生宗的作风,毕竟你们总喜欢拿着众生书躲在最后推波助澜,不过你这小姑娘看起来还挺有担当的,可以稍微信一下。”   五净愣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直接让他所有的想法瞬间成空。   连自家的祖师都赞同了,他凭什么开口反对?   众人的视线从他的身上挪开,落在那间无灯火照亮的禅室内,心想这评价到底算什么?   那道声音很自然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认为现如今最为关键的问题,在我,在你,在她。”   它带着怅然的意味说道:“在今夜恰好相聚在一起的,你我她三位灭世之灾的身上,这是我们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此言一出,夜风骤静。   寒意如露般浓。   PS:还有最后八千字,稍微歇一下,下一章争取在一点之前出来,现在很是莫名其妙地精神了起来,大概是我已经把困意给熬过去了吧。 第二十六章 纵千万人,我不同意   不等谁开口,它自顾自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想法很简单,因为我很认可你在不久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像灭世三灾这种东西,不是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就会消失的,是人类所必须要去面对解决的。”   谢清和看着那间禅室,认真问道:“那你准备如何解决?”   对修行者而言,像这种涉及大道所向的问题,从来都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谁能活下来。   最直接的说法就是生死二字。   这是五净等待了很长时间的一句话。   在返回元垢寺的路上,他已经提前计算过今夜的胜负,认为并非全无希望。   是的,大涅盘被诸天星盘重创后,便如焚烧近乎殆尽的众生书,其威力与巅峰相比最多十存其三。   然而这三分已然足够了。   元道远身负重伤,以其性情,不可能为此拼命到底,便不足为虑。   怀素纸与阴帝尊一战,看似没有伤势,但她为抵挡那半座黄泉一直维持着诛仙剑阵,此刻就算不是强弩之末,想来也相差不多。   至于道一弓,他很确定自己还能为祖师接下一箭,争取到一个关键的机会。   江半夏为前代魔主,境界高深莫测,的确难缠。   然而这里终究是元垢寺,凭借地利一战,就算败也不会败的那么快。   那么关键就在祖师和云妖的胜负当中。   无论怎么看,持大涅盘为人间唯一真佛的祖师,都会在这场战斗中占据绝对的上风。   而在此局之外,有可能影响到结果的势力唯有天渊剑宗。   举世皆知,天渊剑宗视域外天魔为死敌,便没有任何帮助怀素纸的可能。   其中最好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已经飞升的顾真人隔世出剑,为人间斩妖除魔。   这一切固然都是不确定的。   可世上哪有什么绝对?   禅宗沉寂五千年,终于等到了今夜这个机会,岂有选择退让的道理?   不过身死而已。   这般想着,五净的神情越发平静,道心越发坚定。   如巍巍高山,不可动摇。   下一刻。   山崩地裂。   那间禅室里传出了一道声音。   “以我一己之死,为你和她开一条登天之路,你我她就此尽数离开这人间,这个解决办法你们觉得怎样?”   ……   ……   五净愕然转身望向后方。   他睁圆了眼睛,干涸的双唇不断颤抖着,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人们先是震撼这尊真佛的言语,继而发现五净的异样,心想这样的戏都要演的吗?   程安衾蹙起眉头,心中厌恶尚未显露于眼眸,忽然发现这似乎不是演戏……好像都是真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那道浑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带着很多的无奈。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没办法,要是只有一个我还能打一下,但现在两个都来了,这让我怎么打呢?”   “别人不知道,反正这一架我是真的打不过。”   “而且你不妨换个角度思考,飞升和死了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所以这相当于我用自己的命把她们两个的命给换了。”   “这不是挺划算的吗?”   接连几句话,话里都是安慰的意思。   很有这位元垢寺的真佛在担忧五净禅心崩坏的味道。   场间一片沉默。   无人接话。   怀素纸眼神也然复杂。   她终于明白为何怀云与自己提起这尊真佛的时候,话里都是不尽之意了。   这的确是一位很能让人为之无语的存在。   大概是这种认真至极的荒唐缘故,半晌过后,此间众人才反应过来刚才的话里说了些什么。   刹那之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来到了怀素纸的身上,眼神不断变化。   飞升是世间一切修行者的最终追求。   如果这座真佛所言不虚,那它现在给出的这个条件,将会是修行界有史以来最为丰厚的一个条件。   前所未有。   后亦不见得有。   谁能不心动?   元道远望向怀素纸,眼中情绪格外复杂。   不算那尊真佛和怀云,他毫无疑问是在场境界最高的那个人,因此他最是清楚飞升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   “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这个提议。”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只要确定这是真的。”   此言无关立场。   是他同为追逐大道之人的诚恳建议。   怀素纸没有说话。   “我也觉得这个提议很好。”   程安衾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在每一方都能接受。”   林晚霜没忍住看了她一眼,心想五净怎么可能愿意?   好吧,就算他不愿意也没有意义。   谢清和忽然说道:“凭什么相信你?”   那道声音再一次响起,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   “我可以为此立誓,许下宏愿。”   谢清和沉默了,没有再多说什么。   宏愿二字,对这位被困在元垢寺五千年的人间真佛来说,无疑是至为诚恳的承诺。   再如何挑剔的人听到这句话,都无法怀疑它的诚意。   众人先是望向那间禅室,旋即视线纷纷落向五净。   就像是一场冰雨,冷冷地拍在这位身形枯瘦的僧人身上,让他愈发显得狼狈。   南离嫣然一笑,问道:“如果失败了呢?”   “若是失败,届时我想来不死也差不多了。”   那尊真佛坦然说道:“这就等于我在自寻死路,而你们兵不血刃地杀了我,不管怎么看,都是一门值得做的生意。”   这句话真的很强大。   反正你只要选了,那就肯定是赚的,谁能不动心?   南离微微眯起眼睛,神色凝重。   就在这时,虞归晚开口了。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情,你总该要有一个目的,无所求太过虚假。”   那尊真佛很耐心,不觉得这是一种冒犯,解释道:“此事若成,禅宗多多少少也能摆脱一些当下的窘境,至少你们不必再时刻提防着本寺。”   五净闻得此言,原本黯淡孤寂的眼神,重新燃烧起一抹火焰。   是的,祖师这个选择看似无比荒唐,实则是一个真正具有智慧的决定。   因为元垢寺不可能再有下一个五千年了。   若想传承不断,唯有如此。   这是大牺牲!   更是大智慧!   很多人注意到他死灰重燃般的眼睛,但没有谁真正望向他,因为心生怜悯。   事到如今,场间每个人都已经清楚那尊真佛与五净的想法不同,后者的谋算已然落空。   这时候再看过去,除了让人感到窘迫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终究是一位站在大乘巅峰的强者,不该受此折辱。   况且此刻还有一件事更值得去在意。   怀素纸直到现在还是没开口。   她的神情莫名平静,就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懒得理会。   清风徐来,带起那一袭黑裙的裙角,如瀑般的白发却只轻飘。   ……   ……   “然后呢?”   谢清和看着那间漆黑禅室,认真问道:“在她和她飞升之后呢?人间又该如何?”   那尊真佛对她说道:“这就是我们此刻聚集在一起的理由。”   事实上,这句话是江半夏教它说的。   无论是五千年前,还是五千年后的现在,它都不擅长谈判这件事,否则当年何至于落得这般境地?   它诚恳说道:“我所求的很简单,在我死去后,元垢寺不必再是现在这般模样,禅宗僧人可以自由行走世间,仅此而已。”   这个条件的确不过分。   “元始宗已经愿意退步,接下来你们只要把道……道盟所得的利益分配均匀,我相信往后很多年的人间,都会是和平的模样。”   “对修行者来说,在太平盛世闭关,终归是要比在烽火乱世中厮杀来得要好吧?”   浑厚的声音在元垢寺内徘徊着,如晨钟,似暮鼓。   人心渐静。   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这样的未来说服了。   灭世三灾就此成为历史。   元始宗不再强势,与诸宗共天下。   禅宗固然损失惨重,五净和这尊真佛都要身死,但同时也脱下了五千年来的枷锁,有所得。   这是一个各方势力都能感到满意的决定。   一切只等怀素纸点头同意。   便在这时候,谢清和问了一句话。   “你有几成把握飞升?”   怀素纸不再沉默,想了想,认真说道:“百年之后,或许有五成机会。”   话是真话。   随着她的境界越来越高,得以目睹人间最高处的风景,越发理解为何当年的谢顾两位真人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   不是因为年岁渐长后失去了向前的勇气,而是难以向前。   谢清和偏过头,望向怀云,又问道:“那你呢?你想要出去看看吗?”   小姑娘没有遮掩自己的情绪,老实说道:“我的确对外面很好奇,想要出去看看,但也没有到非走不可的程度。”   谢清和沉默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没有意见了。”   这句话她说的很生硬,带着无比复杂的情绪,但意思很清楚。   她同意了。   怀素纸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因为虞归晚的声音恰好响起。   “飞升不见得就是死亡,祖师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剑,证明了你以后只要足够强大,便存在重回人间的可能……而且或许五成的机会,定然是比不上今天这一次的,所以我也同意。”   话音落下,人们的目光随之落到南离的身上,等待着。   “都看我做什么?”   南离挑了挑眉,神情变得有些冷淡,讥讽说道:“是觉得我这人叛逆成性,肯定要在这个时候唱反调,让她千万要留在这人间?”   没有人接话,但明显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南离冷笑说道:“我又不是白痴,连一笔买卖值不值得做都看不出来,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会反对?真是莫名其妙。”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的身上,想着要走过去抱上一抱,又觉得这又不是真正的离别时刻,不应该有如此矫情的举动。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株青树旁,始终没有说话的江半夏身上,等待着她的答案。   夜风不停,树叶簌簌作响。   天上星光就此被斩了个零碎,如千万片银叶。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我同意。”   为什么同意?   因为这是她在百年之前就想要做的事情,那时候她没有做成,今天旧事重演,她有什么不同意的道理呢?   这大概就是今夜的结局。   所有人都同意了。   哪怕怀素纸直到此刻还没开口,但她已经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她所爱着的这个人世间,她所喜欢的每一个人,她所钟情的这方天地,都觉得,都认为,她的离开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她还有什么理由再留下来呢?   没有了吧?   真的没有了吧?   ……   ……   怀素纸沉默不语。   不是故意,不是高傲。   是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此刻的画面真实发生之前,她没想到每一个人都同意她的离开。   或许这就是正确的选择?   毕竟飞升真的很难,若是错过了今夜这次机会,将来很有可能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后悔。   以泪洗面不至于,难过想来是要有的。   她站起身来,望向那间没有点灯的禅室,与那尊真佛对视。   她感受到了一道温暖的视线,带着至为纯粹的善意,以及请求。   于是她知道对方是认真的。   这应该就是她的故事的结局了。   理应满足。   或许?   怀素纸望向夜空。   繁星璀璨。   ……   ……   禅室前一片宁静。   怀素纸迟迟不开口,人们就静静等待着,没有谁在这一刻不耐烦。   哪怕是五净也接受了这个结局。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收回视线,再一次望向那座禅室。   于是人们也就知道她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认真,很专注。   “我……”   夜色中似有回响落入此间众人耳中。   下一刻,有人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回响,而是一道无比真实的声音。   沉默良久的裴应矩霍然回首,仿佛看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奇迹。   更多的人开始回头,睁大了眼睛,瞳孔里写满了诧异。   怀素纸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同意。”   “……不同意。”   四个相同的字。   两道不同的声音,于此刻交错如一。   众目睽睽之下。   姜白来到了禅室前,对所有人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   “我不同意。” 第二十七章 如若我不能飞升   我不同意的意思就是反对。   重复的意思是强调。   哪怕这个天下所有人都同意了,她还是要坚决反对到底。   禅室前一片死寂。   姜白停下脚步,看都不看那个笑意嫣然的人,目光在其余每个人的身上扫了一圈。   最终她的视线停留在那间禅室里。   “既然你们没有一个人来问我的意见,那我只好自己站出来说这句话了。”   她微微笑着,声音很是温柔,说道:“不管是谁同意都好,在我没有点头肯定之前,怀素纸都不能飞升,知道了吗?”   怀素纸提醒说道:“我没有同意。”   “闭嘴,我今天不想和你说话。”   姜白看都不看她一眼,说道:“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众人沉默。   姜白负手而立,睥睨众人,继续说道:“谁要是不服气,不同意我的不同意,那就站出来和我战上一场,用拳头来说话。”   还是沉默。   就连那尊真佛都不说话了。   没有谁能想到她会强硬到这种程度。   夜风吹拂不休。   那一袭白裙被吹得猎猎作响,就像是战阵中最为耀眼的那一面旗帜,气镇山河。   她的眉眼凛冽清美如旧,仿佛被冰雪洗了千万年,不可直视。   元道远望向江半夏,又再看了一眼怀素纸,目光不断来回,眼神越发困惑不解。   某刻,他终于解开了那些不解之处,于是道心再次遭受极其强烈的震撼,下定决心不再开口说哪怕一个字。   是的,今夜此事是天下事,亦是人间未来事。   但更是她们的家事。   上溯千年,放眼整座人间,谁有资格在这时候插话?   谁也没有资格。   就算顾真人此刻在场都要掉头就走。   走不了就直接装死。   ……   ……   “反对了,然后呢?”   谢清和站了出来,静静看着姜白,问道:“你接下来又准备怎么做?还是说你只是为反对而反对?”   繁星映照下,她的面容越发显得冷漠。   姜白想也不想说道:“不怎么做,因为我就是讨厌秃驴,他乐意做的事情我当然要反对。”   不管怎么听也好,这句话都充满了不讲理的意思。   谢清和蹙眉,再一次确定自己与这位前辈性情不合,有很多可以产生矛盾的地方。   就在她准备说话的时候,禅室里飘出一道很是无奈的辩解声。   “虽然我是光头,但我活着的时候真不秃,和尚不见得都是秃的。”   虞归晚闻言好生无语,心想您这要是抱着活跃气氛的想法,那说的话未免太冷了些。   这般想着,她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神情认真问道:“难道飞升不重要吗?”   “要是飞升不重要,那我过去几百年忙来忙去为的是什么?”   姜白觉得好生莫名其妙,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   虞归晚无言以对。   比起言辞,她更擅长的从来都是凭借手中剑杀敌,但她不可能是姜白的对手。   就算她真的能够战胜对方,亦无拔剑的道理。   程安衾见此情景,眼神微变。   话还没有来得及说。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肯定是不会说话的。”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与其想尽办法把她给送走,倒不如早点追上莫由衷当年的境界,你要是有他那么强,那长生宗至于落寞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程安衾沉默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莫由衷一直不喜欢姜白,原来不是什么偏见,而是一种极有道理的认知。   林晚霜在旁听着,心中好生感慨,万般佩服。   南离想了想,觉得这话的确有些道理,于是决定沉默。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连怀素纸都被直接骂了一句,她又怎能幸免?   “以前我一直都不喜欢你,但从现在开始不一样了,我开始喜欢你了。”   姜白看着南离的眼睛,笑容越发温柔,说道:“因为你原来一点儿都不像我。”   南离还以微笑,莞尔说道:“谢谢,这大概是我今夜听到最动听的话了。”   姜白挑眉,说道:“那我收回这话。”   南离笑不下去了,感慨说道:“师姐觉得我和你像的确是有道理的。”   这句话当然是牢骚。   姜白置之不理。   她转过身,目光随之落在怀云的身上,似乎随时准备开口。   怀云哪里愿意莫名其妙挨一顿骂,认真说道:“刚才是别人问到了,然后我实话实说,你总不能连这都念叨我吧?”   姜白有些无语,问道:“你怎么就觉得我要骂你了?”   怀云一脸老实说道:“谁让你一过来就让她给闭嘴?”   姜白说道:“那我现在要是不骂你,是不是有点儿吃亏?”   怀云想了想,点头说道:“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姜白问道:“所以你要不还是被我骂几句?”   小姑娘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拒绝的不是那么坚决。   姜白叹了口气,没有执着坚持下去。   当她叹息时,正在装死的人们的目光纷纷落在江半夏的身上。   如果说先前的那些同意当中,谁真正具有一锤定音的力量,想来不是谢清和,而是怀素纸的师父与她所爱的人——江半夏。   青树下,星光随风摇曳。   从最开始到现在,江半夏的唇角始终牵着一抹笑意,如春风般温柔。   她看着姜白披星戴月而来,以最为蛮横的姿态闯入元垢寺,与怀素纸异口同声地说出那四个字。   一切都落在她的眼底。   而她什么都没做。   姜白望向她。   江半夏与之对视。   两人微笑静默互望,笑不曾比哭更可悲,很有针锋相对的意味。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很多人以为这沉默要无止境下去时,江半夏终于开口了。   “我以为你会说些很激烈的话。”   “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姜白微微摇头,回应时的语气很淡。   她以客观的态度陈述说道:“早在很多年以前,我就看到了你的存在,知道你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做什么抉择都是出自本心,哪怕愚蠢白痴,我也不会说些什么。”   怀云听着有些无语,心想这不还是在骂人吗?   江半夏仿若不觉,微笑说道:“看来你今天的心情是很不好。”   姜白点了点头,说道:“是很不好。”   江半夏问道:“起床气?”   “有一部分是。”   姜白看了一眼怀素纸,收回视线,说道:“但不是全部。”   怀素纸明白了。   江半夏同样明白了,看着她说道:“你生气很有道理,换做是我也会生气。”   姜白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被气醒的?”   江半夏没有接这句话。   在繁星深处,隐有赤影徘徊。   那是朱雀。   “当然不是被气醒的。”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是我感觉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要丢了,不得不醒过来。”   江半夏嫣然一笑,说道:“与我说这般话,听起来倒像是我的罪过了。”   言语间,两人目中唯有彼此。   禅室前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   气氛莫名恐怖。   就连夜风拂过树叶的声音都刺耳了。   禅室里的那座真佛,目光不断在两人身上来回,还是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那种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竟然连它都生出了一种不可轻易靠近的感觉。   这是何故?   为何这般像佛经中所言的修罗场?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它很自然地把目光放在怀素纸的身上,以神识传音。   “她是你的谁?”   怀素纸不愿理会,奈何元垢寺这尊真佛,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以及心里没有数。   “师父,喜欢的人。”   “那她呢?”   “知己,也是喜欢的人。”   “那她和她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看起来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从血缘上来说,她是她的祖宗。”   “啊?!”   “听不懂?”   “不是,原来这也行的吗?”   “嗯。”   真佛听得如雷贯耳。   怀素纸不再多言。   在神都外,她把所有人的名字都说了出来,却唯独略过了姜白。   当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她。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更不是因为她忘记了她。   哪有忘记的道理呢?   而是……像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她也会觉得很奇怪,下意识不愿与世人言。   ……   ……   在怀素纸与那尊真佛以神识对话的时候,江半夏和姜白的对话也在进行着,不曾避讳任何人。   “你应该清楚的,我一直以来都很欣赏你。”   “是因为我灭了姜家满门的缘故?”   “若是你以此为傲,那我会怀疑自己的眼光的。”   “不必怀疑。”   “嗯?”   “因为你的眼光确实不怎么好。”   “是吗?你开始嫌弃你此生最引以为傲的那个人了?”   “如此言语,从你的口中出现,未免过分无趣。”   “听某人说你最是擅长嘴硬,以前不觉得,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吵架,然而考虑到正在对话的两人的身份,没有谁敢生出这种念头。   人们沉默着,视线渐渐江半夏和姜白的身上挪开,悄无声息地挪开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圣人不语。   因为她不久之前被姜白赐了两个字——闭嘴。   直到某一刻,怀素纸站了出来。   “就到这里吧。”   她神情认真地看着两人,摇头说道:“这不是今夜要谈的和该谈的事情,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无趣之话上。”   江半夏不说话了。   姜白似笑非笑地看着怀素纸。   与别人不同,她是从来都无所谓说这些话的。   否则当年她与怀素纸在阳州城里看湖钓鱼,在北境沿着雪路浪游时,又怎会聊得那么开心?   谢清和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心情却越发的不好了。   怀素纸望向她,认真说道:“我拒绝不是心血来潮,是一个深思熟虑后的回答。”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原来你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吗?”   话一出口,她心中顿时生出强烈的悔意,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这当然是一句气话。   生气的理由有很多很多,可是那些理由……似乎都不应该怪到怀素纸的身上,因为今夜的事情并非起自于她。   “不只一个晚上。”   怀素纸微微摇头,轻声说道:“从踏入大乘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在想飞升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再次睁眼望向人间后的第一个夜里,便遇到了这样的抉择。”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场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不再那么的压抑了。   谢清和沉默片刻,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要拒绝?”   “可以飞升当然是极好的事情,但我在从前重复过很多次同一句话,那句话是修行是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怀素纸说道:“我一直不喜欢撒谎,便也不爱食言,既然我的确说过这么一句话,理应要坚持到底,这是第一个原因。”   “有理。”   真佛叹了口气,感慨说道:“竟是我为一己之私,险些误了你的修行。”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未免捧得太生硬了些。   她只当做没有听见,继续说道:“第二个原因也很简单,我对人间有太多眷恋,因果未了,谈何离开?”   程安衾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除非你像顾真人那般与世疏离,否则你无论如何都会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以此类推,你何时才有了结因果,得以飞升的那一天?”   话中所言,即是当今修行界的普遍看法。   上一位飞升者就在三十年前,那他选择的道路,无疑是最值得借鉴的道路。   “还是那句话。”   怀素纸平静说道:“修行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情,顾真人很了不起,但我不会也不想走他的路。”   程安衾问道:“哪怕你穷此余生不能飞升,就此终老身死在人间?”   这句话很锋利,直指每一位修行者最为恐惧的生死。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不赞同你的看法。”   程安衾不解,说道:“为什么?”   “即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然而走到最后终究是殊途同归。”   怀素纸望向无垠星空,神情平静而坚定,一如她的声音。   “若我不能飞升,那只能证明我没有把自己选的路走到尽头,仅此而已。”   PS:最后的战斗结束惹,明天休息,各位晚安。   最后的假条   每段旅程都有终点,请假也不能例外。   在接近完结的时候请假,从我本人的角度来说,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情,因为这时候除了必要的休息外,理应是要一口气写到底,淋漓尽致最好的。   那为什么我还是请假了呢?   坦白说,还真不是完全因为懒惰,更主要的原因是这几天的情绪一直都不好,受现实里的破事影响很大,前天好不容易把该写的写完后,那些负面的东西就止不住地爆发出来了。   可能比较任性,但的确不太想在这种时候写东西。   现实总是如此让人难过,所以让我们回到书里面吧。   前不久,在书评区我回答过一位读者,说姜白很快就会醒,而且醒的时候会很帅。这个描述与现在出来的东西似乎对不太上,原因不是我写烂了,而是改变了主意。   在原先的大纲当中,怀会因为某种缘故飞升,而旁人都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的时候,姜白将会出现,对天下人说:“我有同意吗?”并且踏入飞升带来的万丈光芒中,抓住怀的手。   为什么没用呢?这里还是不展开细说了,因为篇幅太长。   我想说的是,姜白不让怀素纸飞升,因为她想要和她在一起,十年不够,百年太短,千年转眼,所以永远最好。   如今这个故事即将走到最后,我则是想尽可能地去把最后这一段路走好,给书里书外的人都给一个最好的结果。   然后,十分诚恳的感谢也是致歉,前段时间忙昏了头,连读者姥爷给的好些打赏都忘了感谢,认真鞠躬。   最后的最后,从明天开始走完她们最后的故事吧。   衷心感谢各位。 第二十八章 天上仙,人间佛   天外,无尽星空。   沉舟收回视线,不再望向人间,眼里流露出一抹极淡的憾意,与掩之不住的欣赏之色。   他虽无法干涉人间诸事,仍旧能凭借长生宗有史以来前三的道法造诣与境界,让目光越过那道无形的隔阂,落在难离故土之上。   若非如此,他又岂会在百年前与怀素纸许下那个约定?   按照他最初的推演,怀素纸将会在百年之后的此时飞升,故而他才会舍了手中一应事,自宇宙深空踏上折返归途,于天外枯坐至今日。   只是如今看来,大概还要再等上一段颇为漫长的时光。   沉舟想着这些事情,不如何在意。   对他这样的飞升者来说,时间二字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么的沉重了。   就算付尽三百年光阴,只要能杀死云妖,那便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沉舟闭上眼睛。   宇宙无垠亦无限,最不缺的就是孤寂与星辰,他早已习惯静默等待。   寒冷与安静仿佛要维持到永远。   就在这时候,不知多少里之外的那颗太阳,忽然间变得明亮了些。   一切似乎都很寻常。   然而就在数十秒过后,那道自太阳深处跃出的光芒骤然大盛,看上去就像是一阵风!   扫向整个宇宙!   在这阵风的最前端,存在着一粒看上去极为渺小实则无比庞大的光点,彷如剑锋。   不。   这就是一道剑锋!   沉舟睁开双眼,看着这足以横绝整个宇宙的绝世一剑,神情凝重至极。   一剑。   挟恒星而至。   无垠宇宙,谁能斩出这样的一剑?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转瞬又觉得极为荒唐,不是因为这一剑的造诣与威力超乎他的想象,而是那个人此刻没有道理站在他的对立面。   思绪只在转瞬间。   无论沉舟作何想法,那个光点仍旧在以恐怖至极的速度接近着,拽出一道如彗星般的焰尾,向他所在的位置直接斩来。   他敛去思绪,不再做无意义之念想,神识微动。   下一刻。   一道无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无尽漆黑中,蛮横至极地占据了宇宙一隅。   那身影在满天星辰中若隐若现,气息高深至不能以高深形容,与天道隐有几分相似。   这无疑是不逊色那以恒星斩出之剑锋的绝世神通。   沉舟的目光落在剑锋之上。   那个身影随之而动。   抬手,落指。   落在剑锋之上!   二者相遇,一场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恐怖爆炸出现在宇宙之中,如若洪流般的光浆如千万道流苏出现,向整个宇宙不断蔓延着。   而且这一切没有带来任何的声音。   无论轰鸣,还是别的什么。   唯有一片死寂。   绝对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剑终了。   沉舟所化之身影似乎变得更淡了些,气息更真实了些,不再高渺难测。   他神情不变,目光穿过无数纷飞的光粒与漆黑,落在那个从太阳深处踏出的青年男子身上,沉默片刻后,摇头认真说道:“我不明白。”   那人没有沉默,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本来准备等你出手的时候偷袭,看能不能一剑直接把你给杀了,却没想到她最终不愿意出来,而我又懒得再继续等下去了。”   沉舟看着他,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人说道:“为什么要杀你?”   “是的。”   沉舟眼里的情绪很真实,都是无法理解与荒唐,沉声说道:“为什么?”   那人说道:“我看得起的人不多,算得上是朋友的更少。”   沉舟安静片刻,说道:“我当时给过他机会。”   那人对此置若罔闻,说道:“既然他死在了你手上,无论如何,我理应要做些事情。”   沉舟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哪怕你做这件事,将会直接救下一位域外天魔甚至云妖?”   那人不再回避,说道:“是的。”   沉舟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失望至极,说道:“你这是在背叛人类。”   那人平静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沉舟说道:“除非我能胜过你手中的剑?”   “我不认为你能胜得过我。”   那人说道:“其次,就算你胜过了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若我如今还是人,而非仙,过往千年间的辛苦到底算什么?”   沉舟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好。”   “当年重回人间无暇与你一战,多少也算是遗憾。”   老人往前一步,所化之无穷身影气息倏然拔高,如若天道之本身,壮声笑道:“那就看看究竟是你顾许手中剑了不起,还是我的道法更高一层楼!”   无论在天上还是人间,顾许都是一个令人感到陌生的名字。   然而若是去掉那个许字,以真人称呼。   这名字也就不再来得陌生了。   千年以降。   人间独一位飞升者。   顾许没有回答。   他静静看着那个巨大的身影,伸出右手,再次握住那把看不见的剑。   然后。   太阳如同被煮沸的海面,翻涌不安。   接着。   一幕无比壮丽的画面出现在沉舟的眼中。   数千粒与先前如出一辙的光尘,自太阳深处缓缓升起。   就此。   宇宙不再无边漆黑。   ……   ……   既是人间事,何以烦天上人?   反过来说,天上发生的事情也就与凡间众人了无干系。   元垢寺中夜色依旧。   不曾有无边光明骤然降临,点燃整个人间的天空,降下末日。   此间的人们在听到怀素纸的话后,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禅室里流露出一声带着不尽憾意的叹息。   “我明白了。”   那尊真佛顿了顿,感慨说道:“但真的很可惜啊。”   为何可惜?   此刻在场的都是诸宗掌门,又或者是同层级的大人物,但依旧有很多人不明白这句话。   无法以一己之死换来怀素纸的飞升,这为什么是一件值得可惜的事情?   只有极少数人明白这其中的缘故。   姜白看都不看怀素纸一眼,望向那间禅室,说道:“你连五千年后的人间都见到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那尊真佛说道:“自然还是想要多看几眼的。”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这是要贪恋红尘了吗?”   明明她是在笑着,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却只感受到了一道彻骨的寒意。   怀素纸什么都没有说,离开那株青树,站在她的身边。   谢清和明白这其中的缘由,随之而行。   虞归晚无所谓。   南离对和尚从来都没有好感,当然是支持。   江半夏在片刻沉思后,敛了笑意。   这同样是站队。   是的,她对姜白有很多的意见,但不代表她会反对她的一切事情。   那不是反对。   是愚蠢。   以及白痴。   无论怀素纸飞升与否,元垢寺的这尊真佛都必须要死在今夜。   这是一切的前提。   唯有怀云对此不甚理解。   然而小姑娘看着她们都站出去了,哪里还会想更多的事情。   她连忙跑到怀素纸的身边,小脸故作严肃,蹙起眉头,凝凝重重地盯着那间禅室看,心想待会儿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合适呢?   ……   ……   “真不能活吗?”   真佛再次诚恳问道。   就像所有人与它谈话后所感觉到的那样,它在性情方面得到的评价,都是无一例外的老实,让人无法相信的奇怪老实。   事实上,它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中也的确别无二念。   这是一种很难拥有的事物。   否则五千年前,它向天道立下大宏愿之时,又怎会招惹到所有人的怀疑?   它的弟子们以为它要成为人间之佛,前朝皇室以为它是借势而行另有天大谋划,道门则是断定它要立地上佛国……却没想到它要做的只是宏愿中事。   但这时候它说出的这句话,却难得藏了些别的意思——不好意思。   理由很简单。   因为就这样一死了之……真的很可惜啊。   在场很多人都听出了话外之音,却丝毫不敢相信。   怀素纸偏过头,想要与姜白说些什么。   姜白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怀素纸闭嘴。   姜白再望向那间禅室,认真说道:“五千年前大劫因你而起,是否?”   真佛无言片刻后,说道:“是的。”   姜白又道:“元垢寺封山五千年,禅宗势衰至今,在你看来,可曾是还清当年旧账?”   真佛说道:“此事不该以还账二字概括。”   姜白平静说道:“那就是没还清。”   真佛无话可辨。   场间很安静。   没有谁开口打断这对话。   五千年前那场大劫,让中州险些陆沉,世人皆与禅宗结仇,而其中仇怨排在前三的毫无疑问除去前皇朝外,无疑就是万劫门了。   谁让万劫门曾是元垢寺的盟友,结果回头一看,连自家的祖坟都被挖了呢?   裴应矩虽为万劫门掌门,但姜白终究才是   姜白的视线穿过幽幽夜色,落在那尊佛像的身上,继续说道:“哪怕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可你现在就已经是佛了。”   真佛叹道:“我已屠过世人,又何以称佛?”   姜白看着它毫不客气说道:“可你事实上就是一尊佛,屠尽世人而成的佛。”   听到这句话,五净再无无法旁观沉默下去。   这是元垢寺乃至整个禅宗都不可能接受的沉重指控。   然而就在他往前一步,便要与姜白行辩难之争,洗刷这无妄之罪的时候,一道纯正厚重至极的高妙气息落在他的身上。   他苦修数百年于今日一战濒临破碎的金身,随着这道气息的笼罩注入,竟然以肉眼可察的速度不断愈合。   如此手段,场间唯有真佛。   怀云微微挑眉,心想这应该就是要准备动手的意思了吧?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就是这般,眼神先是凝重,再转而明亮,战意盎然又或者说蠢蠢欲动。   凝重是因为这一战很难打。   明亮是因为她想到自己离开北境以北后,终于要有一次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便止不住地心潮澎湃了起来,要向世人证明她是举世真无敌!   是的,她现在的状态不在巅峰,但这不算什么。   只要她把道一弓从圣女殿下手里拿过来,对准目标一口气射上个几十上百箭,不管是佛陀还是菩萨,肯定都要变成一堆尘埃。   出手吧!   怀云!   洗刷过往耻辱,踏向全新未来的最好机会就在今夜,要是错过了这一次,你再熬个一百年不睡都不见得能等来相同的机会!   小姑娘再无半点犹豫,往前踏出一步,就要出手的时候……   谢清和心有所感,眼神里满是不解地看着她。   无需言语,怀云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做什么?   ——不是要准备动手了吗?   谢清和微微一怔,神色中的诧异清晰可见。   怀云有些茫然,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小姑娘胡思乱想,谢清和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正准备解释当下的真正局面时……   那道来自元垢寺真佛的浑厚声音响了起来。   “你说的对,我理应要死在五千年前,无论如何都不该在五千年后的人间活着。”   言语间,落在五净身上的那道气息却未曾衰减,不断攀升至更高处。   “如果说天地间真有大盗,我受人间供奉五千余年,却不曾出手哪怕一次,这位大盗理应是我。”   真佛的声音里充满唏嘘之意:“旁人的确都有资格活着,有理由活着,而我确实是没有的。”   五净为那道气息所困,无法动弹与言语,但眼神依旧能够变化,其中满是着急与迫切。   都到了这一句话,怀云哪里还有听不懂的道理。   ——这尊真佛决定自行入灭。   姜白静静听着,神情丝毫没有变化。   她见过太多禅宗中人,有高尚的,有卑劣的。   如何才能辩解二者?   唯死而已。   在真实的死亡到来之前,她不相信禅宗的和尚嘴里说出的任何一句话,甚至是话里的一个字。   人间真佛又如何,成佛前不也还是秃驴一个吗?   夜色浓郁。   静谧弥漫在天地之间。   那尊真佛满是慈悲与自责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在众人耳中,从中透出坚定之意。   “但在入灭以前,我总该为人间行一二事。”   话音落处。   有风雨至。   PS:早上好- 第二十九章 多爱一夜这人间   夜空里飘着雨水。   如丝似缕,淅淅沥沥,打湿了衣衫。   此间的绝大多数人却全然不在意,目光始终停留集中在那间禅室里,眼神越发凝重与紧张。   人之将死其言也不见得善。   佛之将死又当如何?   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接下来做出的这个决定,必将深刻影响到接下来的整个人间。   雨纷纷。   旧故里草木深。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多了一抹嘲弄之意,说道:“那你可曾问过这人间的想法?”   “我相信这是正确的,以及这也是过往五千年绵延不绝之仇恨的最好解决办法。”   真佛的声音莫名平静,不再如前那般怅然。   坚定如此刻的雨。   五净听着这话,眼神已然无法再变,那些着急与迫切尽数消散,只剩下如枯木般的虚无。   姜白沉默了会儿,笑意渐淡,没有再说什么。   一尊真佛的禅心所向,无论天上还是人间,都不可能有人能以言语改变。   既然如此,何必说些无意义的废话?   若是不合心意,战上一场便是了。   她抬起手,把因风雨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眼神沉静如湖。   ……   ……   最先从那间禅室流淌出来的是诵经声。   那道浑厚的声音中带着不尽慈悲意。   佛言在漫天夜雨里飘荡。   人们认真聆听着,想要从中分辨出佛言所言之经文出自哪本经书的时候,却愕然看到了一幕流露着神圣之美的画面。   雨幕下。   元垢寺中金光大盛,数百近千道金光越过砖瓦屋檐,从座座佛殿、禅室、石塔,乃至于石窟佛像当中升起,向整个人间散发出光芒。   不知为何,那光芒明亮到了极点,却没有半点刺目的感觉,而是纯粹的温暖。   仿若春日午后的阳光。   夜雨因此而瑰丽。   然后道道金光凝聚成句句经文。   无数与真实无异的文字,在风雨中静静飘荡着,随之踏入一种自有的独特韵律当中。   直到这一刻,人们看着那些漂浮经文,渐渐感受到存在其中悠远宁静之意,便也发现了一个事实。   此刻漂浮在夜空中的不只是一部禅宗真经。   而是所有。   更准确地说,是元垢寺自存在以来所拥有的每一部真经。   故而落入每一个人耳中的经声不尽相同。   其中所讲述的是空色,是生灭,是解脱,是禅宗千万年来所悟所得。   怀素纸便也看懂了。   她再次望向那间禅室,所见已非幽暗,一片光明。   如海般的光明中,坐着一尊佛像。   那尊佛像上曾经流淌的血泪,所留下的痕迹依旧没有淡去,于光明中甚至变得越发显眼,更添悲悯之意。   看着这一幕,姜白眸子里的那些战意与不屑,终于不再那般浓郁,被意外取而代之。   就像最初的江半夏和怀云那样,是如出一辙的意外。   时间不断流逝着,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这尊真佛做出的选择,在片刻的愕然过后,情绪愈发复杂。   风雨渐盛,冲刷着夜色笼罩下的每一个角落,却无如注如瀑的感觉。   伴随着雨水的流淌,西南某地,这百年间为黄泉气息所深度浸染的土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花开的声音。   数不尽的野花渐次盛开,与散发着金光的真经文字相映而美,在夜色中越发显得美丽,甚至是神圣。   这种神圣的美丽当中充斥着一种宁静的意味。   与此同时,禅室中的佛像出现了新的变化。   五千年漫长岁月未能剥去的金漆,于此刻片片凋落,每一片落下的金漆,都会化作崭新的经文飞上天空。   这一切看似过去了很久,事实上却长不过一刻钟。   绝大多数人仍旧沉浸在佛经颂唱声中,为那些经文流露出来的深远之意而难以自拔。   怀素纸不为所动,因为她早已阅遍真经。   风雨中,她往前平静走了一步。   黑色裙袂微飘。   曲线如翻涌之浪花。   随着她这一步,境界远不如元垢真佛的谢清和、虞归晚和南离骤然清醒过来,眼里流露出一抹微惘之意。   很快,那些微惘转而变为极深的警惕与后怕。   在经文飘上夜空,经声落入耳中后,她们无一例外地踏入一个难以言喻的玄妙境界当中,似有明悟。   “这是怎么回事?”南离下意识问道,声音里仍有一丝颤抖。   怀素纸没来得及回答。   江半夏平静说道:“倒也不算是什么恶意,有此感触的前提是你首先翻阅过佛经。”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是的,让全天下都成秃驴和尼姑也不算恶意。”   怀云听着有些无语,心想这话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些。   小姑娘想了想,说道:“应该没这么恶毒吧?”   姜白自然不会生气,微笑说道:“我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元垢寺的每一位和尚。”   怀云好奇问道:“那你怎么才会改观呢?”   姜白望向那间禅室,看着那座不断掉漆的佛像,说道:“等到尘埃落定,那我自然也就改观了。”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说的那句话。   怀云听懂了。   小姑娘赶紧认真起来,神情端正地望了过去,就像是要确保姜白所言成真。   两人之间的这些话谁也没有避着,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身在禅室中的那尊真佛当然也听到了。   它没有任何言语,抬起手,捏住一片纷飞的经文,便如拈花。   下一刻,它松开了双指。   尘埃远去。   所有人都看懂了它的意思。   这便是答应。   ……   ……   真佛身上的金漆快要落尽了。   夜雨仍旧不见尽头。   天空被千万佛经照亮,大地盛满鲜花与野草。   自西南而起,一道看不见无形温暖浪潮,宛如最轻柔的海水拂向整个人间,抚过每一寸曾经遭受苦难的土地,给予生机。   那些行走在人间的禅宗中人,无论境界高低或年老年少,皆在此刻感受到了那对整个人间的无区别大爱,心神宁静,踏入禅境。   在这一刻,它就是太阳。   夜色因此而散去。   黎明提前到来。   ……   ……   那间禅室已经不复存在。   佛像沦为虚无。   自元垢寺中升起的千万道金光都已黯淡,唯有天空中那道以经文组成的圆环,证明先前的一切都是事实。   一道浑厚踏实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响起。   四海八荒,天下地上,滔滔黄泉,无所不至。   “一切罪孽尽数归于我身。”   “世间禅宗弟子皆得真经传承,今后人间再无所谓禅宗祖庭,处处皆为祖庭。”   “元垢寺四万八千余年到此为此。”   姜白敛去笑意。   哪怕她再如何强硬,再如何要把穷寇追杀到底,都无法再挑剔这尊真佛对人间给出的交代。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相信原来元垢寺也有爱着这人间的和尚。   那道浑厚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   “我不曾想过我所许下的宏愿以此种方式实现,让我活至今日,但如今回头再看人间,有明悟生。”   “也许这真是为了让我再爱一夜这人间。”   “脱了衣服去,多爱一夜这人间。”   “大抵如此。”   远方的地平线上有朝阳正在升起,雨还在下,人间却越发来得温暖。   曾经那间禅室前,五净枯瘦的面容上早有泪水纵横,却不知道是悲伤难过还是愤怒,又或者别的什么。   怀素纸听着这些话,沉默片刻,行了一礼。   她想起了孤闻。   很多年前,那位枯瘦的前辈也和她说过类似于今夜的话——想要尽力为过去做些弥补。   原来都是五千年前和五千年后真有同样的人。   眼见她欠身行礼致意,场间更多人表达了自己对于这尊真佛的尊重。   无论是长生宗掌门的程安衾,又或是万劫门的裴应矩,在这一刻都没有吝啬。   元垢寺中,那些或苍老或年轻的僧人则是早早就跪在了地上,不同的声音汇聚出同样的一句话。   “恭送祖师。”   僧人们的声音不断回荡,直上云霄。   那位早已没了身躯的真佛,似乎是听到了这四个字,最后以无形的目光看了一眼大地。   不知为何,明明天地间没有任何异象的生出,可人们却偏偏觉得它笑了起来。   下一刻。   那道目光消失了。   那个笑容也不见了。   以经文组成的圆环开始崩散,随着雨水洒向整个人间,浸润大地,带来崭新的生机。   于是。   人们知道真佛已然入灭。   ……   ……   五千年着实太过漫长,在那场大乱过去以后,真佛尚在凡俗时的姓与名早已被丢的一干二净,就连它的佛号都被刻意遗忘彻底。   后世的人们也就不再得知它是怎样的人,断定它不择手段,于南国烟雨中兴起四百八十寺,以惊才绝艳之智慧亲手将元垢寺乃至整个禅宗推至巅峰。   它要成佛作祖。   它要举世无敌。   它要建起地上佛国。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真相被揭开后,原来所有人都想多了。   它还是最初的那个僧人,不忘初心,不失初衷。   因此它才会死在五千年后这个漫长的夜里。   以自己的死为元垢寺画上了一个算不上漂亮但足够完整的句号。   ……   ……   满天经声随风雨而散。   不知何时,晨光已然大亮。   那轮真正的朝阳悬在遥远天边,为人间涂抹上新的颜色。   一切已成过去。   元垢寺里一片安静。   五净眼神茫然。   姜白不再多看此间一眼。   元垢寺还在,佛殿与禅室与石塔皆在,但元垢寺已然灭门。   那她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了。   她转身向外走去,如墨青丝在晨风中飘扬,眉眼间蕴着极好看的清冽。   很自然地,怀素纸准备跟上去。   姜白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望向她的眼睛。   那些清冽就像是道道飞剑,直刺心脏。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竟生气到这种程度。   “不吃个早饭吗?”   她问道。姜白没有笑,没有生气,淡然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尚未有太多反应,裴应矩却是有些绷不住了。   到底谁才是万劫门的掌门?   不等他思考该如何委婉解决此事,有赤影出现在众人眼中。   朱雀落在姜白的肩膀上。   裴应矩愣住了。   尤其当他看到自家镇守向怀素纸生动至极地翻了个白眼,尽是嫌弃味道的时候,心中便只剩下了沉默。   怀素纸无言以对。   姜白走了。   诸宗强者看着怀素纸,与那几位没有任何表示的姑娘,出自道心深处极有留下来的强烈冲动,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谁都知道,接下来必定会有一场难得的热闹。   可惜了。   没有人敢把这场热闹给看下去。   最先离开的是元道远。   随后前中州五宗随之而行。   唯一没有走的是五净。   不是他想掺和此事,而是这里就是元垢寺,哪怕传承已被真佛亲手断绝,这依旧是他生活了数百年的地方。   更关键的是,那尊真佛出手为他治愈所受将死的沉重伤势同时,亦让他余生再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怀素纸收回视线。   就在这时,怀云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姑娘一脸期待问道:“所以您准备吃什么早饭啊?”   谢清和偏过头,眼里满是不解地看着小姑娘,心想难道你也特别生气,故意要在这时候让素纸难堪吗?   下一刻,她听到了一句话,便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我好久好久没和你一起吃饭了!”   怀云的声音里满是雀跃与兴奋。   谢清和不想说话了。   如此变故,让她久违地感到了些许的羞恼,也跟着离开。   怀素纸没来得及开口。   虞归晚对她说道:“神都近些年又流行起来酱大骨了,开了很多家店,有几家做得很不错,但没有人会把酱大骨当作早饭,所以我不吃了。”   在这种时候,南离素来唯恐天下不乱。   她很自然地走到师姐面前,伸手拍了拍那肩膀,语重心长说道:“师妹的掌门之位还没坐下去,有很多事情等着忙,这早饭就不陪您吃了呀。”   江半夏却是什么都没说。   然而她的选择却是如出一辙。   还是转身就走。   场间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怀素纸看着空荡荡的周围,神情看似平静,眼里的情绪却很复杂。   为什么就这样了呢?   直到这时,怀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心想这应该不是自己的错,鼓起勇气问道:“那我们还吃不吃?”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吃。”   言语间,她亦向元垢寺外走去。   怀云紧紧跟着。   五净以及元垢寺的僧人们看着她们的背影,默然不语。   晨光下,有犹带稚意的声音徘徊着,听得不太清楚。   “圣女殿下,您别这么难过。”   “为什么还要用这称呼?”   “对诶,为什么呢……不对,总之你先别难过了。”   “我没有难过。”   “真的吗?”   怀云一脸狐疑。   怀素纸叹了口气,望向雨后晨光下一片青翠的山岳,认真说道:“真没难过,只是觉得很麻烦。”   “那……我觉得现在也还好了?”   小姑娘很认真地想了了一遍,然后安慰说道:“您想哦,您要是只选一个,今天可不会就这样子平平淡淡地收场了。”   怀素纸无言以对。   话到这里,怀云眼神倏然间明亮了起来。   小姑娘想起很多年前听到的一句论断。   “怎么了?”   怀素纸不解地看着她,问道。   “您还记得当年白泽说过的那句话吗?”   怀云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择一而终,大劫将至……”   小姑娘忽然左看一眼,右再扫一眼,确定没有谁把目光放过来后,再是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万分感慨说道:“这话说的可太对了-”   PS:晚上好,明天会是中午好,昨天没更新是因为病了。   写这章的状态也是一塌糊涂,写了我整整一个下午,好在最后写到云妖的时候终于高兴了起来。   接下来的旅途也将会是这样的愉快。 第三十章 不止五个-   黎明已至,元垢寺中有晨光束束。   过往无数年间的晨钟,于今日不再响起,寺内一片幽静,却不森然。   两人行走在古老的建筑中,很有寻常人的感觉。   就像她们此刻所谈论的情爱事那般。   “您不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吧?”   怀云见自家圣女久久不愿开口,乌黑眼眸转又转,一脸严肃说道:“我可没和您开玩笑啊!从今天出现的情况分析下来,那八个字说得明显没有问题。”   怀素纸不想接话,但想到自己再沉默下去,事情定将没完没了。   她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转而问道:“你不是要吃早饭吗?”   “吃肯定是要吃的。”   怀云给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这可不是你把事情给糊弄过去的理由。”   怀素纸无言以对。   便在这时,小姑娘的眼神倏然明亮,神情雀跃问道:“难道圣女殿下您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只不过暂时不能告诉我,所以才在这里顾左右而言它?”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不是她过分高冷,又或反感这个问题,而是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若是想到了该如何解决,何必让姜白、谢清和、虞归晚、南离还有师父看都不看一眼地离开?   这当然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至于白泽所言……择一而终。   是的,如今人间太平,大劫已无踪影。   遗憾的是,这一劫似乎不是真正的消失,而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大概就是有得便有失?   可是怀素纸十分确定,哪怕事情真真如此,再为后世中人所知晓,想来也不会有人因此而为她产生诸如敬佩仰慕般的情绪,更应该是好奇与无尽的流言。   她当然不在乎这些,但想到这里也难免有些情绪,再一次确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但凡精通术算推演之道的人都很值得被揍上一顿。   “圣女殿下-”   怀云面无表情,声音拖曳得很长,流露着故作的不满。   但还是可爱。   小姑娘停下脚步,扯住怀素纸的衣袖,微恼说道:“你能不能说句话啊!”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她问道:“你想我说什么?”   这句话听着很像是气话。   哪怕她事实上没有这个意思。   怀云没听出来,理所当然地更为恼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道:“当然是解决这个问题啊!”   怀素纸说道:“讨论?”   “是啊,咱俩一起来讨论!弄出个办法来!”   怀云一脸认真说道:“或者你有什么想法也能说出来,总之,这事情肯定是要解决的。”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是很纯粹的好意,但她终究还是有种荒唐的感觉。   不就只是过去了一百年吗?   为什么你就能如此自然地要和我谈论这些事?   她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你觉得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怀云等的就是这句话。   小姑娘牵着怀素纸的衣袖,再次往前走去,神色莫名的老气横秋,耐心说道:“其实现在的局面也没你担心的那么复杂,还是比较……能够解决的。”   怀素纸说道:“比如?”   怀云微微挑眉,说道:“就先说小白……嗯,就是姜白,她为什么生气到直接让你闭嘴?不就是因为你把小清和小归晚和南离,甚至你师父都说了一遍,就是不愿意把小白的名字说出来吗?”   怀素纸心想这不就是一句废话吗?   只要是昨夜在场的人,哪怕是瞎子也罢,都能看得出来姜白为何愤怒。   怀云恍然不觉,语重心长叮嘱道:“这事儿真挺好解决的,你单独和她见个面,私底下稍微哄哄她,多说几句好听的话,小白肯定就顺着台阶下去了,你都为她放弃飞升了,她还能真的一直生你气吗?肯定不会的。”   怀素纸说道:“要是师父知道了这件事呢?”   怀云怔了怔。   小姑娘连忙咳嗽了一声,神情随之而凝重,沉声说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不是大问题,就和我刚才的那样子,多说几句好话哄一哄,事情也就过去了。”   怀素纸很认真地没有笑出声,请教道:“为什么呢?”   “啊?”   怀云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因为你留都留了,别人死都死了,就算现在你想反悔也没法飞升……”   怀素纸接过话头,说道:“所以咱俩就凑合着过得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怀云满是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小手一拍,啪的一声,说道:“这不就再解决一个了吗!”   两人行走在清幽古寺中,如此认真地谈论情爱中事。   若是有不知情的游客听到这些话,只怕以为元垢寺里供奉的佛祖最擅长的方面就是送姻缘,送子,而且极为灵验。   否则何至于连当世圣人都要走上这么一趟?   寺门近在眼前,耳边晨钟犹然未闻,僧人却已渐渐多了起来。   怀云犹豫了会儿,没有再把话给说下去。   怀素纸当然不会主动挑起话头。   僧人们看着渐渐靠近的她们,在片刻沉默后让出一条道路,紧接着在昨夜那位老僧的带领之下,一并认真行礼致意。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怀素纸见此画面,敛去心中多余思绪,最后对这群僧人说了一句话。   “自今日始,禅宗一应僧人皆可行走人间,向世人传法。”   说完这句话后,她牵着小姑娘的手,就此离去。   晨风忽至,带着阵阵凉意。   屋檐上残存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露水,于风中微颤着落下,但这并不悲伤,反而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气息。   僧人们目送着两人的背影,直至她们消失在满山盛开的野花中,久久未能收回视线。   ……   ……   益州出名的当然不只有火锅,早饭亦是极好的。   多年以前,怀素纸和怀云曾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在市井之间不断来回,前者甚至还在一间书院里当作先生,有着很深的回忆。   百年后的今天,她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些地方早已面目全非,找不出原来的模样。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街上却多出了几家百年老店。   两人没有走进酒楼里,很自然地寻了一家店,要了四碗不同的面,便在街边的矮凳子上坐了下来。   太阳已经照常升起,阳光嚣张地穿过繁茂枝叶,带来恰到好处的温暖。   不过多时,怀云要的四碗面便呈了上来,都是颜色鲜艳的红汤。   鸡杂、牛肉,排骨与肥肠。   以及两个煎蛋!   小姑娘的胃口很好,举箸动筷间就拌了一圈面,紧接着吃下了一大口的面条,双颊微鼓仿佛仓鼠,看着可爱极了。   怀素纸看着她,心中的那些阴霾淡了许多,唇角多出了一抹笑意。   “你怎么不吃呢?”   怀云把空荡荡的面碗放了下来,抬头望向对坐的怀素纸,神情有些严肃。   怀素纸笑着说道:“还在想那些事情。”   怀云心想这好像是很难有胃口,安慰说道:“吃饭才是最大的事情,吃不饱哪有力气想呢?”   “也对。”   怀素纸轻轻点头,开始认真吃面。   这时候的她们真的很普通,与寻常人找不出任何区别。   往后的很长一段里,两人都在专心对付那四碗面,直到嘴角都沾上了红油。   “所以圣女殿下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怀云的声音里满是关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还不忙把煎蛋蘸上红艳的汁水,送到怀素纸的碗里。   怀素纸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依你刚才的意思,一个一个来?”   怀云很赞同,点头说道:“逐个击破!”   怀素纸忽然问道:“那在她们都聚到一起之后呢?”   怀云怔住了。   “是诶……”   小姑娘茫然说道:“这应该怎么办呢?”   怀素纸看着她,继续说道:“如果按照你先前说的解法,我对她们每个人都说一遍动听的话,等某天她们发现了这个事实该怎么办?”   怀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迟疑说道:“好像……会出很大的问题?”   小姑娘心想这到底该怎么解决呢?   要不每个人都说不一样的话?   可是喜欢这两个字该怎么才能拆出五种不同的写法?   再把那些必须要说的话说到那五个人的心底里去?   怀云思考着这些问题,就在快要找到一丝头绪,不再茫然无措的的时候……   “你俩吃都吃完了,一直愣在这里是要干啥子哟,还让不让别人做生意了咧?”   一位大娘满是敌意地盯着两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小姑娘的思绪,为人类世界的未来和平直接洒上了不可忽略的一层阴影。   怀云还在愣着,怀素纸已然站起身来,向这位大娘道了个歉,牵着她的手结账离开。   ……   ……   走在风中,也许是雨洗过后的缘故,今天阳光突然好温柔。   小姑娘感受着天的地的温柔,终于不再沉浸在思绪被打断的沮丧当中,微仰起头,任由发丝被吹拂凌乱,开心地笑了起来。   是的,接下来肯定还有很多的麻烦要处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线要给理清楚,但……圣女殿下终究是醒过来了。   那还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   这般想着,她转身望向怀素纸,笑意嫣然说道:“对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是询问的意思。   “我很高兴。”   “我也是的。”   两人行走在益州城中,昨夜佛死后带来的生机,没有让整个城市被淹没在花海当中,但真的开了很多的话。   旧时深巷的那些陈旧风光,被那场细雨温柔洗净,散发出崭新的美感。   她们手牵着手,寻了河畔的一处酒家,却没有走进店外,便在临河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茶。   怀云对喜欢喝茶还是没有兴趣,但也不至于到讨厌。   更何况两人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继续解决当下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圣女殿下。”   小姑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正色说道:“我觉得无论如何,你都得要把小白给哄回来,这是排在第一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不要再圣女殿下了。”   怀云心想这是纠结称呼的时候吗?   “嗯,我知道了,圣……”   她顿了顿,硬生生止住了脱口而出的话,问道:“所以你看怎么样?”   怀素纸看了眼西北的天空,说道:“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听到这个回答,怀云稍感满意,不再计较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小姑娘话锋骤转,仔细开始了盘算,念念有词道:“我跟小清和还有小归晚都很熟,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和她俩处得还不错,她们应该会给我面子,这个我可以帮你解决。”   不知为何,怀素纸听着这话,莫名觉得有些怪。   ……   ……   一艘前往神都的飞舟上。   谢清和凭栏而立,如瀑般的青丝随风微飘,背负双手,自有一番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事实上,她本就是这样一位大人物。   虞归晚在这方面不如何讲究,但百年间的滔天权势熏染之下,举手投足之间,亦是流露出相同的意味。   换做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在她们两个面前都会下意识感到紧张,说每一句话话前都会再三斟酌,务求无过无错。   南离却无所谓。   她直接就把最深刻沉重的那个问题摆在了明面上。   “所以你俩打算怎么办?她现在是全都要,你们是准备点头还是摇头?”   南离的声音很诚恳,带着好奇,但却不会让人为之反感。   谢清和没有回头,神情淡漠说道:“我要回北境了。”   看似答非所问,但在一定程度上足以看出她的想法——短时间内无法做决定。   南离听懂了,偏过头望向虞归晚,问道:“那你呢?”   虞归晚轻声说道:“我无所谓。”   “……啊?”   南离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重复问道:“你这就同意了?”   虞归晚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谢清和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全然不为所动,平静地接过了话头,说了一句话。   “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她说道。   南离蹙起眉头,问道:“什么事?”   ……   ……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我在替您像怎么解决这个事情呀,好笨啊,圣女殿下您-”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   “所以你想过和我在一起吗?”   怀素纸问得很直接:“不是现在这样,是像她们那样的在一起。”   怀云却完全无法平静。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春日暖阳下,她的双颊红透如苹果,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让人止不住地觉得可爱,很想要不断欺负。   “诶……啊?!”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说道:“如果你没有听清楚,那我可以重复一遍。”   PS:凌晨好。 第三十一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我救了你,而你却起了恩将仇报的心思,对我……   怀云活了很久很久,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而在她踏入人世的这些年里,从某种角度来说,在这方面又被保护得相当之好。   故而在听到这句话后,她咿咿呀呀地支吾了很长一段时间,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这真的就是很让妖难做啊。   怀素纸便安静等着。   春日明媚正好,春风绕城过水而至,拂鬓发,淡燥意。   再乱静茶。   她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轻声说道:“不用着急。”   怀云醒过神来,小脸红的还是很明显,强自冷静着深呼吸一口,咬牙切齿说道:“所以你为什么要……要问这种事情啊?”   怀素纸心想这时候要是再继续冷静着,是不是很容易让人恼羞成怒?   但她着实不怎么会演戏,最擅长的就是面无表情,如何能扮演出紧张羞涩的模样呢?   她想了想,看着怀云的眼睛,神情认真说道:“因为你对我十分重要,我必须要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此才能继续下去。”   无论任何时候,怀云听着这话都会高兴,此刻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她习惯性地要像过去那样子撒娇,卖萌装可爱讨喜欢的前一刻,整个身体却在忽然间变得无比僵硬,无所适从。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抬起眼帘,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恼火说道:“你这人是真的很有问题!”   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想这也有问题吗?   好吧,的确是有些渣了。   可你在这一路上不都在与我谈论该如何才能渣下去吗?   她这般想着,却十分干脆地点头承认,继续问道:“那你的想法是?”   “我不知道……”   怀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哪有像你这样问的。”   直到这时,小姑娘才算是真的冷静了下来,不再那般紧张与窘迫。   她端起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发现滋味着实有些复杂,令人难以形容。   就像此刻的她……   真不知道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高兴呢?   因为她看起来对圣女殿下还是很重要的,否则也不至于问出这句话,虽说是稍微渣了一些,但她好像也……没什么无所谓?   可就算她无所谓,还是不能这样轻易点头接受吧?   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   咦……因为这个浅,所以她有道理去绝知此事要躬行?   好像真没有拒绝的道理。   书上都这么写了!   唔,肯定也不能答应,得三思而后行。   小姑娘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时傻笑出声,紧接着又低头猛猛地给自己灌上几口茶水,看着有种奇奇怪怪的可爱。   怀素纸看着她,猜不到她心中想法,只在那认真为她倒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怀云再次醒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异样,窘迫与羞涩。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说道:“怀素纸,你有问题。”   怀素纸毫不心虚,请教问道:“什么问题?”   怀云说道:“我还这么小,你怎么能对我出手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认真地绷紧了小脸,故作严肃模样。   然而唇角处压不下去的弧线,早已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   怀素纸心想这就是同意了。   她想了想,然后微笑说道:“清和当时比你更小。”   怀云怔住了,问道:“啊?”   怀素纸微微笑着,说道:“所以这个对我来说真不是问题。”   听着这话,怀云更是彻底地傻了,根本说不出话。   这是何种程度的理直气壮啊?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终于觉得自己的境界,与对手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真真望尘莫及。   只不过这境界并非在修行之上。   而是无耻。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耻的人啊?   想到这里,她藏在衣袖里的小手不由攥紧成拳!   ……   ……   与此同时,飞舟上。   “……怀云吗?”   南离听到谢清和提起的这个名字,墨眉越发紧蹙,不得不承认这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虞归晚却不这样想,平静说道:“为什么要在意怀云?就像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吗?”   谢清和无法理解,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反问道:“现在算什么?”   南离在旁说道:“现在不好说,以前我觉得像是在带女儿。”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说道:“那你希望你师姐对自己的女儿下手吗?”   南离想了想,神情真挚说道:“其实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飞舟上一片安静。   风声好生喧嚣。   “本来就不是什么女儿。”   虞归晚看着两人,眼眸里久违地生出了些情绪,都是无语。   她继续说道:“总之,我觉得这是可以维持下去的状况。”   南离有些感慨,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你也喜欢怀云呢,毕竟也算是相处百年了。”   虞归晚忍不住了,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素纸不愿意搭理你了,我和怀云相处远没有百年,以及我并不喜欢她,你不要把日久生情这四个字放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南离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认错还是赞同。   谢清和却是平静的厉害,毫不在乎这些,直接开口让话头回到正轨。   “怀云必然也是喜欢素纸的,但她不见得知道自己的喜欢是怎样的喜欢,所以我才会说这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虞归晚没有接话,似乎是在思考。   南离说道:“你担心师姐处理不好这问题,留下大患?”   “嗯。”   谢清和没有明言,但意思足够清楚。   此刻身不在这艘飞舟上的那两人,看上去都是极其理智,事实上性情极其偏执,若是处理不好,真的很容易在这上面出现问题。   这是她们的事。   亦是天下事。   虞归晚认真说道:“我觉得她能处理得好。”   谢清和神情漠然说道:“如果不行呢?”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真要像你说的这样,其实也有一个办法,肯定能解决问题。”   南离很好奇,问道:“是什么法子?”   “她再睡一次就好。”   虞归晚的声音十分平静,着实不像是玩笑。   谢清和沉默了。   南离怔了怔,旋即向她竖起一根大拇指,真诚赞美道:“原来是人死为大啊-”   ……   ……   “圣……怀素纸,我觉得这样对你很不好。”   “不好在哪里?”   “你想,你现在碗里已经有五个人了,每个人轮着陪一天,七天里你还可以休息两天不是吗?”   “要是算上你的话就只有一天的意思?”   “嗯嗯嗯!”   “但你现在以及过去,不都每天坐在我的身边吗?”   “……可恶。”   岸边茶馆,两人喝着喝不完的茶水,就这个问题进行着认真的讨论。   小姑娘从最开始的羞涩羞恼,再到如今的彻底冷静与偶尔嫌弃,其中有着一段相当漫长且复杂的心路历程,彷如季节。   怀素纸则是从未变过。   就像她不曾否认过自己的渣。   时间不断流逝着,春日行至中天时,两人才是堪堪结束了这个话头,但依旧没有得出结果。   原因当然不在怀素纸的身上。   主要是某位姓怀的小姑娘,有意识地把最初的话头越聊越远,聊到日后的生活当中。   怀素纸不想逼得太紧,便也聊得认真。   于是两人谈着谈着,竟是谈得起了食欲,结过账后,起身往火锅店走去。   益州当地的火锅在凡间极为出名,尤其红锅。   但她们今次却要了个鸳鸯锅。   红椒沉浮,白汤……似乎没那么鲜美。   一大一小姑娘相对而坐,身前是茶,亦是蘸料,以及许多的菜。   火锅还没完全沸腾,两人也就有闲聊的时间。   主动揭开话题的是怀云。   “先不谈我怎么想,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是先去找姜白还是你师父?”   “姜白。”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补了一句话:“其他的我还没想好。”   怀云语重心长说道:“这事儿很紧要的,你可千万不能拖着。”   怀素纸轻声问道:“那你准备拖着吗?”   怀云不说话了。   小姑娘的眼里只剩下沸腾的火锅,举箸夹起一片毛肚,开始七上八下。   就像她那慌乱的心。   怀素纸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满桌的菜,想了想,决定先把猪脑花给放了下去。   怀云看到那两个猪脑花,眼神瞬间明亮,心想自己刚才可真是猪脑子!   “不是拖着,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姑娘抬头望向怀素纸,用理所当然地语气说道:“我现在可是你的军师,是负责下棋的人,而棋道讲究的就是生灭死活,容不得半点多情,所以我现在肯定不能给答复你。”   怀素纸说道:“有理。”   怀云听到这两个字,松了口气,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   “可你的毛肚已经老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提醒我?”   怀素纸一脸无辜,诚恳说道:“因为你说得很高兴啊。”   怀云微恼着瞪了她一眼,顾不得生气,连忙过了一遍蘸料,狠狠地吃了下去。   怀素纸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   怀云抬头问道,声音里满是警惕。   “没什么。”   怀素纸笑着说道:“就是高兴。”   这就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时隔百年,再一次与在意的人吃旧时火锅,味道与当年虽是不同,但终究还是同样的事物。   世事纷乱与险恶风波,都已成昨日之事。   她从生死的边缘走了回来。   她们也都还活着。   一切都还在。   那还有什么麻烦不能解决的呢?   怀素纸这般想着,招手向店老板要了一壶酒,为自己满了一杯。   “你要尝尝吗?”她问道。   怀云一脸诧异地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还是点头。   “为什么这么高兴?”   “高兴还能和你在一起。”   简单的一句解释,听着还是很渣。   “……我也要喝!”   “好。”   怀素纸为小姑娘斟酒至三分,然后说道:“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所以你其实不用那么着急的。”   怀云有些挂不住脸了,神情严肃说道:“难道我还会把自己给吃噎到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指的是你当军师的事情。”   怀云微微一怔,心想你这也太可恶了些,哪有聊天聊得这么跳跃的?   小姑娘连忙又往锅里下了一片毛肚,掩饰自己的尴尬,但这一次不再是红锅。   白锅的滋味别有不同,但她吃的同样开心。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在专注火锅,别无二心。   直到汤残而桌乱,她们才是放下筷子,开始片刻的暂歇。   然后小姑娘才发现自己的那杯酒没有动过,连忙端起来喝了一口,感受着那些辛辣的滋味,险些被呛出了泪花。   怀素纸看着她眯起的眼睛,递了一块手帕过去。   怀云接过手帕,给自己擦了擦,严肃说道:“我刚才可没和你开玩笑,这不是被呛到,是我吃的高兴。”   现在的她说话越来越自然,不再时刻把圣女殿下挂在嘴边,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下一刻,小姑娘的话锋骤然一转。   让话题回到最为正经的地方。   “我现在是你的军师,心里全都是人间的太平,以后肯定要喝很多酒的,今天是提前习惯,还有我以后应该会比较无情,主要是无儿女私情!”   怀素纸听完以后,没有说什么,看着她问道:“真的吗?”   “当然。”   怀云没有斩钉截铁说道,但声音里流露的意味足够坚定。   只是当小姑娘看着怀素纸,看见她眼眸里似乎因此而有失落,心思倏然紊乱,赶紧又补了一句:“其实也不是那么真,我还没有完全想好的……你不要太当回事。”   怀素纸嫣然一笑,说道:“那就好。”   不知为何,怀云忽然有种自己被玩弄了的感觉。   “没有。”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敛去笑意,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怀云怔了怔,问道:“啊?”   怀素纸解释说道:“因为从我说那句话以后,你一直在回避,不愿意正面回答我,所以……就算我最开始再如何自信,到后来多少也会有些自我怀疑,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话是真话。   不要看她总是微笑,声音始终平静,便以为一切尽在计算之中。   像感情这样的事,哪有什么绝对可言?   她当然也是会害怕的。   主要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离谱。   被拒绝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怀云叹了口气。   “主要是觉得很亏。”   小姑娘扳着自己的手指头,委屈说道:“你想,我要是不答应你的话,那我每一天都能和你在一起,可我要是答应了你,剩下来的日子就要和她们一起分了,这怎么看都是很笨的啊,不是吗?”   PS:这鬼天气真是折磨人。 第三十二章 无言的亲……亲亲   这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   怀素纸无法反驳,也没想过要反驳,因为这的确是有道理的。   像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怀云没有什么不满的。   当然,或许以后还有更多的美好,但何必为了将来而着急放下现在呢?   小姑娘很满足现在这样的日子。   她和她可以在元垢寺里一路闲谈姻缘走到益州城里吃四大碗面喝两壶茶再熬上一顿火锅快快乐乐,她和她不必再留在那座窗外风景虽然很好但看了百年早就腻味的偏殿每天忧忧虑虑快要惨惨戚戚,她和她还可以再走上一遍这个百年后的人间与记忆中的画面认真对比寻找不同然后愉快感慨未来很远……   是的。   时间还有很多,不见得天长或者地久,但她们真的不必着急这一时半刻吧?   既然未来是一颗被确定很好吃的糖果了,那她要做的当然是珍惜现在的味道。   怀云回答的很简单,不再委屈,眼眸里只剩下坚定。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是温柔,听着就像是在唱歌。   怀云抿了抿唇,忽然有些害羞,低声强调道:“我可不是拒绝你哦,你不要误会了。”   “我知道的。”   怀素纸莞尔一笑,替小姑娘再斟了杯酒。   怀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再望向杯中浅酒,嘟囔说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灌醉我,生米煮成熟饭。”   话是如此,小姑娘却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狠狠地一口喝完了。   酒水沿着唇舌,淌过了喉咙,进入腹中,再一次带来独有的滋味。   “真辣!”   “那下次喝果酒。”   “咦,你以前不是不喝酒的吗?”   “是不喝,但人生在世,哪有什么绝对。”   “这话好老气横秋哦。”   “那对不起?”   怀素纸笑意嫣然,声音满是愉快。   怀云哼了一声,挥手唤来店老板结账,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怀素纸神情微变。   她的目光落在满桌残骸上,想起了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那件事是当年她也曾和怀云在这家店里吃过火锅。   那个严肃问题是她身上一点儿钱都没。   原因很简单。   昨夜她才被迫睁眼出关,与人间众生相见,接下来便是接连数场生死之战,随后又片刻不得停歇地赶往元垢寺,亲眼见证了长生宗的落寞与元垢寺的终结……这途中哪有什么取钱的余地?   不对,怀素纸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既然……她身上一直都没有钱,那之前的四碗面与两壶茶又是谁结的账?   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尽是嫌弃。   “圣女殿下,你是还没睡醒吗?真的好笨啊!”   怀云对她翻了个白眼说道,与店老板仔细对过账单后,认真结了账。   怀素纸沉默不语。   两人走出店外,午后的凉风扑面而至,却吹不散那些尴尬。   阳光依然好。   道旁留了几树梨花,嫩白的枝叶在风中招展,与碧空相映而美。   怀云挑了挑眉,得意哼道:“笨笨圣女。”   “是有些不聪明。”   怀素纸顿了顿,问道:“你怎么会想着带钱的?”   在她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从来都不会在意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刚才出现的画面真的很没道理。   怀云想也不想说道:“因为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啊。”   怀素纸微怔,下意识嗯了一声。   是二声,疑问。   “哼-”   怀云背负双手,看上去很有宗师气度,淡然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你睡觉的时候随便想了想,提前准备了一下,免得等你醒过来之后乱七八糟的。”   怀素纸听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认真说道:“谢谢。”   怀云很高兴,却故作随意模样,挥了挥手,说道:“不客气。”   ……   ……   接下来的数日时间,两人一直留在益州城中,走过留有旧时记忆的大街小巷。   与百年前相比,这座城市的确有了不少的变化,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多了十数座寺庙的踪迹,寺里的香火虽然谈不上兴盛,但终究是撇了寒酸二字。   益州人们的骨子里依旧警惕着禅宗。   不过随着昨夜那场雨水过去后,这种警惕想来会越来越淡,不再人人皆念秃驴二字了。   这种变化没有为两人带来感慨之类的情绪。   真正让她们为之遗憾的,还是当年那座小院已经被拆了,彻底不复踪影。   尽管这不能怪谁,但重游故地遇上这样的事情,还是难免难过。   故而两人在这数日间都住的是客栈。   其间有元始宗的弟子前往益州城,试图寻找两人的身影,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结果自然是一无所得。   或许是神都又起事端?   但无论是发生什么,都与她这位太上长老没关系了,是南离的事情。   至于可能存在的那些意外?   师父就在那里,心情还不见得好,能有什么意外?   怀素纸十分放心。   这样活着真的很轻松,很愉快。   回首往事,她过去活着时候的那些选择,多少与悲壮带些关系。   悲壮是一个很能让人敬佩的词语,但绝不是一种好的活法。   怀云对怀素纸的选择也很满意。   小姑娘在她选择避而不见的那天晚上,亲自寻了个机会下厨,为她煮了一碗青菜面,上面还加了一个大大的煎蛋呢-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总是美好,区别无非放晴与微雨。   于是没有人知道,在初夏的某个清晨里,怀圣人离开了益州城。   她与一位可爱的小姑娘退了客栈房间,汇入人群当中,在途中买了四个包子,走过再次眼熟起来的风景,就此这座古城作别。   然后她们开始往西北行。   中州之西北素来为苦难之地,但名声始终不浅,因为在万丈雪山的最顶端坐落着一个宗门。   ——万劫门。   这将会是那两位姑娘的目的地。   ……   ……   而初夏之前的神都风平浪静。   南离没有向百年后的人间展现出过人手腕,不是不想又或者无能,而是找不到白痴跳到她的面前,让她愉快打脸兼之人前显圣。   中州五宗已成历史。   长生宗承认了程安衾的决定,正式开始封山。   听闻那位在大道试中出类拔萃,于登天榜上……忘了姓甚名谁的天才如今在私底下颇为后悔,认为自己还有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可以成为圣人的首徒。   这传闻终究只能是传闻。   哪怕元始宗有人不知何故委婉与南离提及过此事,依旧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因为她很确定自家师姐根本没有收徒的念想。   当然,就算怀素纸有这么个想法,她也会直接开口阻止。   ——圣人闭关不出,如今的元始宗何人堪为我师?   这句话南离听得可不要太清楚。   而她的心眼一直很小。   在长生宗之外,原中州五宗的太虚剑派与玄天观,出于和平为大前提的考量,没有强迫其进行封山,只是剥夺了其作为九大宗的特殊地位。无归山则是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空出来的份额。   至于长歌门……南离在数日的沉思过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决定让一切维持原状。   当然,那位与林轻轻颇为相似的掌门,则是被她随意寻了个理由打入道狱当中,看她什么时候心情不好就杀了。   长歌门对此又怎会没有意见?   可惜的是,当南离在某天挑了个时间去了一趟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对此十分失望,开始思考自己不如师姐,是否因为在长歌门中沾了太重的胭脂气。   与此同时,谢清和早已返回清都山。   曾经的小姑娘站在古树顶端,俯瞰着偌大北境,等待着故人的归来。   虞归晚却已去而复返,来回极快。   她带着君不见回了天南,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上与周美成彻夜长谈,谈了中州那个夜里发生的一切。   阴帝尊的选择,五净的夙愿,道门最后之求,以及怀素纸其实是一位域外天魔,还有那尊佛像的真相,最后关于飞升的选择……她将自己所见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了,不做隐瞒或者美化。   周美成听完后万分感慨,便与虞归晚说了一件事。   这也是虞归晚重回中州的缘故。   “沉舟在天上守着……”   南离神情凝重至极,沉声说道:“而顾真人与他战了一场,最终各自退去?”   虞归晚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掌门不会拿这种事情骗我。”   南离沉默了。   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映出了那些苍白。   她完全可以想象,要是怀素纸当时真的选择了飞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顾真人会为此事出剑。   如果不是顾真人出剑与沉舟一战,天渊剑宗或者说周美成,绝不会对怀素纸是域外天魔的事实,如此轻描淡写地忽略过去。   “我会写一封信。”她说道:“与师姐以及师父言明此事。”   虞归晚轻轻点头,说道:“这也是掌门真人的意思。”   南离问道:“周前辈还有什么交代吗?”   虞归晚轻声说道:“人间太平。”   南离认真说道:“我明白了。”   对话在这里结束。   一封南离的亲笔信离开了神都,以某条隐秘的渠道,但虞归晚却留了下来。   某天夜里,两人就此事聊过几句。   关于南离提出的哪些问题,虞归晚是这么回答的。   “我没有骗你。”   “她喜欢的不只有我,还有你们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无所谓。”   “是的,亲吻的感觉很不错,但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   “肉欲吗?”   “我还没有试过,不过应该没有修行破境有意思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你和我当然不一样,就像……你还没亲过她?”   “……你怎么就骂人了,我不是在嘲讽你啊。”   “好的。”   “我下次会认真注意,不让你这么生气了。”   ……   ……   晚春时节寄出去的一封信,待怀素纸收到的那天却已是初夏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在益州城中那些奔波的元始宗弟子,身负着这样一件重要也不重要的事情。   重要是因为这个消息很有力度,让她再次欠下天渊剑宗与那位顾真人天大的人情,但早在百年以前她就欠过了。   债多便也不压身。   不重要的原因则更简单了。   她或许还会飞升,但无论如何都会在多年以后,要是从现在就开始焦虑沉舟带来的威胁,与杞人忧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怀素纸而言,当下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停下脚步,借破云而落的天光,望向那座熠熠生辉的峰顶。   那里是流火池。   万劫门的禁地所在。   怀云此刻不在怀素纸的身边,应该刚和朱雀见上了面,正在相谈甚欢——小姑娘和这位万劫门镇守相见不多,关系却颇为不错,彼此之间常有挂念的话语。   就是不知道谈的是些什么。   换做寻常时候,怀素纸当然不会好奇这些,可她现在却莫名地想要知道。   大概是因为紧张?   她敛去思绪,继续走在崎岖山道上,向峰顶走去。   阳光很好,山间难得不见雾气,风景很是清美。   怀素纸就这样行走在初夏的山中。   沿途风光无人欣赏。   便在她以为平静将会维持下去,直到山顶,与那座火山相遇时……有景色映入她的眼中。   道旁是山涧。   流水冲刷着石头,磨砺出圆润与光滑,如伞般的青松与竹林交错,掩去满天阳光,留下一片清凉。   这风景很好。   但最美的风景却是在溪畔林间的那座亭。   亭下有人。   那人面朝山涧而背对她,负手而立,一袭紫裙。   忽有风来。   竹叶随风摇曳。   松涛阵阵,闲错阳光。   怀素纸看着那姑娘的背影,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那位姑娘便不转身。   裙袂被风吹起,偶如盛开的朵朵浪花,很美。   一切浮躁的心思都随之渐淡,渐无。   阳光渐斜。   怀素纸走进亭下。   暮色便也洒落在此间。   昏黄余晖中。   她偏过头望向姜白,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白望向她,面无表情说道:“嗯?”   怀素纸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迟疑,因为她还清楚记得,在元垢寺那个夜里,姜白让自己闭嘴。   有些话她当然不想听。   但她更不想她生气。   该怎么办呢?   好像只有一个办法了。   姜白看着怀素纸,墨眉微微蹙起,心想你这是什么毛病?   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沉默不语?   就在她准备生气,以此为由不吝言语嘲弄的时候……   怀素纸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转过身。   向着她。   亲了下去。   姜白措不及防。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牙关早已被撬开,溃不成军。   然后。   是唇舌不休。   是纠缠不分。   PS:等过年天气回暖后,看看能不能给大伙写个番外吧,算是新年礼物? 第三十三章 当我们谈论姜白时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怀素纸和姜白有过一个约定,关于那些未曾有过的滋味。   暮春时节,元垢寺中再相见她们没有提及这个约定,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当时的姜白真的很生气,生怀素纸的气……   待五千年前的旧日往事尘埃落定后,姜白头也不回地回了万劫门,在旧时风景中静坐许久,与天光云影共徘徊,却始终留在故山中。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要借此行径,提醒以及警告裴应矩,万劫门仍旧是她的万劫门……她只是习惯性地留在熟悉的地方,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不想错过。   不想再错过。   仅此而已。   哪怕她知道绝不会错过。   此时情绪此时天。   如此情绪下,姜白眼中看到的世界自然难以平静,总是暴雨,雷鸣经常,刮风不断,很难放晴。   所以到了后来的时候,她不再一昧留在峰顶眺望远方,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一块无趣的石头,喜欢被风吹雨打。   她从西海临崖的那幢小楼里走了出来,开始在山间行走。   或是溯源而上,行至云起处;或是深入山涧,于幽潭垂钓;或是在亭下作画……   就在时间如此流逝着,非但没有让姜白得以平静喜乐,相反,她心中积攒的情绪越发之多,多到裴应矩越发心生不安的今天,画里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相见以后,没有默然微笑,相顾无言泪千行,有的只是两声轻轻地嗯。   一声是怀素纸的。   另一声是姜白的。   然后她们就亲在了一起。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于是。   风停了,雷鸣静了,暴雨走了。   晴天更晴了。   ……   ……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暮色浸满群山,越过片片枝叶与松涛时,亭下的两人才是堪堪分开。   怀素纸后退了一步,抬手把微乱的发丝理至耳后,再是望向姜白。   那一袭紫裙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仿佛正在燃烧着,别是一般好看。   一道声音在亭下响了起来。   没有故作的冷淡,透着几分懒散。   莫名有种事后的味道。   “你觉得我还有在生气吗?”   姜白微仰起头,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说道。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像是她才是占据真正主动权的那个人。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抬起手挽起黏在唇上的发丝,忽然微微一笑,说道:“要是你还在生气,那我就再想办法好了。”   姜白漫不经心说道:“这句话未免太不像你。”   在她认知当中的那个怀素纸,与她相处的时候向来强硬,何曾说过这般妥协的话?   “好像是有一点儿。”   怀素纸唇角的笑容依旧在,想了想,说道:“就当我没说过?”   姜白睁开眼,瞥了瞥她,说道:“你这是在故意惹我生气?”   怀素纸笑着问道:“如果我说没有?”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那我也不会相信,所以你就干脆当自己没说过?”   不知为何,话音落下后,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笑了出声。   更有意思的是,下一刻她们又极有默契地敛去了笑声,神情都小小的严肃了起来。   如此转变,不管怎么看都很莫名其妙。   姜白看着怀素纸,忽然叹了口气,认真说道:“你变老了。”   不是颜容。   是心。   “嗯。”   怀素纸承认地很坦然,说道:“是老了。”   姜白说道:“如果还是当年的你,刚才绝不会和我一起笑出声来,笑得那么老气横秋。”   这句话还是莫名其妙。   怀素纸却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在姜白的眼中,百年前的那个她绝不会满怀怅然与感慨地笑了起来,流露出追忆曾经的意味。   她会很认真地点头同意,表示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要把自己的话给收回来。   当然,你要是不满意的话,那我可以换一个说法。   无所谓的。   但她没有没有这样做,而是与姜白一起笑了——因为她们都想起了百年之前的自己。   身在青春里的人从不会思念青春。   既然怀念了,便是老了。   “会嫌弃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看着姜白的眼睛,认真问道:“嫌弃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已经老了。”   姜白没有回答。   她走出亭下,向山道走去。   怀素纸随之而行。   直至山道之上,橘色的天空彻底映入眼中,两人才是停下脚步。   万里有云,未曾成海,被落日烧的支离破碎,残挂在天上。   仿佛下一刻就会消逝不见。   “为什么觉得我会嫌弃你?”   姜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怀素纸想了会儿,不太确定说道:“大概是……像挂羊头卖狗肉那种心虚的害怕?”   她之所以在益州城里逗留那么多天,与怀云流连大街小巷旧时光里不愿离开,不是因为火锅和小面以及益州菜好吃,尽管真的很好吃。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这句话。   姜白还是不回答,换了个话头,声音平静问道:“在我睡过去以后,你遇到了什么?”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如果要把这个故事给说完,揉碎掰开,大可以写出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   怀素纸很认真地讲完了这个故事。   暮色在时光中不断流逝。   在她的声音里远去。   夜色已至。   姜白静静听完,整个过程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字都没说。   怀素纸说道:“有些累,有些辛苦,很多的不甘心,但终究都是过去了。”   这是她关于百年往事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清淡如水。   姜白抬起头,望向天上繁星,轻声说道:“彼处水如酒。”   如今这些轻描淡写,在百年前不想也知道是炽烈与奔涌的。   一切都在岁月中被淡去。   此时的水,换做彼时,定将如酒。   怀素纸莞尔一笑,说道:“大概这就是我现在不惮于喝酒的缘故了。”   姜白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沉默。   “是的,我的确变老了。”   怀素纸敛去笑意,望着无垠星空宇宙,轻声说道:“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吃火锅和烤肉,喜欢好看的风景与人,喜欢有趣的故事和好听的歌儿,还是觉得这个世上有值得为之努力奋斗的事物,我想要一直活下去。”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以及我喜欢你。”   姜白平静说道:“以及她们。”   怀素纸没声音了。   任谁来也好,面对这句话都不可能再有声音,除却沉默别无他选。   “可惜了。”   姜白叹了口气。   怀素纸听到这两个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她准备开口的前一刻……   姜白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带着嘲弄意味。   “你是不是觉得我话里的可惜,是说我不能接受你的胡作非为,要和你断绝来往,让这段关系就到这里?”她问道。   怀素纸微微一怔,摇头说道:“不是的。”   姜白看着她,不悦问道:“凭什么?”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像你和我这样的人,就算真的错了,那也是要错到底的,总不可能现在折返。”   姜白更不高兴了,说道:“那你刚才在沉默什么?”   “我想说的是……”   怀素纸诚恳说道:“修行为的是飞升和长生,不是争强斗勇,少打一架没什么可惜的。”   姜白面无表情说道:“你就肯定我可惜的是没打上一架?”   “嗯。”   怀素纸认真说道:“因为你很讨厌仙人啊,只要有机会了,出手的可能超过九成。”   姜白无言以对。   事实如此。   她说道:“换个话题。”   怀素纸从善如流,直接问道:“你还喜欢我吗?”   姜白像看白痴一眼看了她一眼,一脸嫌弃说道:“我要是不喜欢你了,那刚才还和你亲什么亲?是我闲着没事做吗?”   “有些道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但你说我老了,难免还是有些担心的。”   听着这话,姜白神情变得很是复杂。   然后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怀素纸,你今天是不是非要被我骂一顿才舒服啊?”   “当年我和你说的话全忘了是吗?”   “还是你忘了自己答应过我的事情?”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气极反笑说道:“我当年就嫌弃自己活了太久,年纪太大,和你说过好几次这件事,有过很多担心,想着睡上一觉能和你岁数相差无几,今天你却老了老了说个不停,真以为我没有脾气,就算有脾气也舍不得对你发是吗?”   怀素纸心想这不是你先开的口吗?   姜白忽然敛去笑容,面无表情说道:“还是说你在提醒我,我当年是在老牛吃嫩草,一开始就理亏得很,所以别来阻止你和别的女人亲亲爱爱啊?”   怀素纸无言以对。   话里的当然都是歪理。   但歪理这种东西,最能让人无话可说。   就在她开口的前一刻……   有笑声响起。   “舒服了。”   姜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果然还是得狠狠地骂上几句,不然静得久了,不老也老。”   接着她斜了怀素纸眼,仿佛温柔问道:“你不会觉得我没有说脏话,算不上是骂人吧?”   怀素纸心想自己又不是白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姜白不再说话,沿着山道向上。   行至孤崖,她挽起衣裙,很是随意地在崖边坐了下来。   怀素纸则是坐在她的旁边。   有晚风徐徐而至,带来清凉。   星光如水,浸满群山。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姜白的眼睛,如见沉静之夜海。   “总之……”   姜白说道:“我的确生你气,但那是因为你那天说的名字里没有我,我只不过你话里的一个其他人。”   怀素纸认真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   姜白平静问道。   哪怕她猜得到答案是什么,还是想要当事人的一句实话。   怀素纸说道:“主要是不好意思。”   姜白微笑说道:“喜欢我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吗?”   这句话当然不是真话,是玩笑。   怀素纸却笑不出来,沉默了会儿,说道:“喜欢你当然不丢人,但我同时还喜欢着……师父,这就很有问题了。”   “的确。”   姜白点了点头,神情故作凝重,沉声说道:“虽然你那师父和我断绝了关系,连姓氏都改了,但事实上我和她就是同出一源,不用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你现在做的事情都是欺师灭祖,把这样的事情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来,确实会有不小压力。”   怀素纸纠正说道:“是很大的压力,主要源自于内心自我约束之上。”   “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   姜白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安慰说道:“你不妨想象一下,等有朝一日你把你师父和我都弄到一张床上去,一边是自己的师父,一边是师父的祖宗,把我们抱在怀里随意把玩调教,直到变成自己喜欢的形状,现在受的委屈又算什么呢?不都值得了吗?”   话听到一半的时候,怀素纸就已经彻底呆住了。   她微张着嘴,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睛睁得极大,却都是无措与震撼,心神更是一片空白。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未有过如此念想。   更不要提这句话是当事人之一说出来的。   孤崖上并未死寂。   姜白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愈发认真,甚至带了点儿琢磨的意味。   “这样说下来,你把我和你的关系给瞒下来,好像的确更有意思了些,应该是多了点儿偷情的味道?”   “以你师父的脾性,肯定不愿意将这关系暴露出去,定然要用尽手段瞒过所有人。”   “想到她被你弄得不堪重负,翌日又只能强撑着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给学生授课教书,顺便还要千方百计地遮掩我昨夜也在同一张床上的事实……真是想想都让人愉快啊。”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笑意嫣然说道:“您觉得呢?果然还是向世人瞒着你和我的关系更好,对吧?”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望向万劫门最高处,说了一句话。   “烦请裴掌门借昊天钟一用。”   这句话她说得很认真,声音不曾压低虚掩,瞬间传遍整个万劫门。   身在洞府中的裴应矩睁开双眼,神情无奈至极,在心里直接骂了无数句脏话,却没有一个脏字敢落在那两个恐怖至极的女人的身上。   从怀素纸踏入万劫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毫不犹豫地开始闭关,决意不理一切事情。   这怎么牵扯到他的呢?   天理何在?   大道何在?   PS: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已经完本,惊醒过来发现是一场错觉,可恶!   然后,迟来地祝各位新春快乐乐-   最后我很喜欢这个标题,这章的后半部分写起来很有感觉,希望不要被干掉。 第三十四章 身着神袍的圣人   “怀素纸……”   姜白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温柔问道:“当着我的面,欺负我的晚辈,如此欺男霸女之行径,真是圣人所为?”   怀素纸心想我又不是白痴,要是信了你现在说的,怕不是你又要生气了。   她神情不变,视线依旧落在万劫门的最高处,平静等待着裴应矩做出答复。   万劫门一片安静。   那些资历极深,见惯人情世故的长老当然不会在此时蓦然开口。寻常弟子们的情绪则是要复杂上很多,即是许多人早已崇拜怀素纸,将其视作为在世圣人,亦是此刻她所做之事是毋庸置疑的欺压,理应有所反感,却又无法坚决。   裴应矩沉默的原因更简单。   在他看来,借与不借真没有什么区别可言。   反正走到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若借,以姜白的脾性定然要惦记上他,也许现在不会说什么,但事后很有可能敲打他。   若是不借,姜白同样也会有意见,比如认为他将昊天钟彻底视为自己的东西……   是的,借与不借的区别,从来都不在怀素纸的身上,她在过往岁月中做出的那些抉择里,早已证明了她不会因此而报复。   但姜白是会的。   都是死路?   该如何走?   ……   ……   夜风依旧在吹,不曾因裴应矩的沉默而寂寥。   孤崖上。   姜白似乎看到了裴应矩的沉痛纠结,笑容越发来得愉悦,忽然说道:“你知道昊天钟凭什么是七件仙器之一吗?”   怀素纸微怔,不明白她为何要提起这件事,说道:“为什么?”   “响彻寰宇如何?”姜白不答反问道。   “了不起。”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但也真的不够了不起。”   钟声响起,天南与北境无所不至。   就算身处北境以北与天渊都无法例外,滔滔黄泉亦掩之不下……响彻寰宇这四个字,对昊天钟来说,是一个十分朴实的形容。   然而昊天钟与其余六件仙器相比较,单凭这四个字,多少还是显得寒酸了。   怀素纸过去对此有过疑惑,只是囿于各种缘故,没有问。   今天姜白主动提起,她很难不想知道。   “换不换?”   姜白笑意嫣然说道:“我用昊天钟的秘密换你的一个秘密。”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听着这话,姜白的笑容里多了些诚恳的意味,看上去再是真诚不过。   “一个让我好奇了很多很多年,好奇到做梦都想知道的秘密。”   “……我何时有过这样一个秘密?”   “那年北境。”   “那年北境?”   “雨中殿后,琉璃瓦下。”   “……嗯?”   “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在和我装傻?”   怀素纸不说话了。   当然是在装傻。   是的,那的确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她的记性真的很好。   不过是与之相关的简单几个字,曾经有过的那些画面,此刻全部在她的识海中浮现了出来,无比清晰。   她抬起头,伸出手,轻扯衣袖,声音微不可闻,轻轻地撒了一个娇。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师父,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如此胡言乱语,如何能与人言?   怀素纸当然只能沉默。   姜白看着她,忽然说道:“昊天钟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就在于昊天这两个字……”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这话,认真问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和你交换秘密了?”   姜白眼神依旧明亮,找不出半点惬意,理所当然说道:“就是怕你不答应啊,所以要先把事情敲定,你在这方面脸皮又不厚,只要我把话给说了,你再不愿意也只能把那天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难道你忘了以前你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但是被你拒绝了。”   姜白很自然地把话接了下去,一脸奇怪地看着怀素纸,莫名其妙说道:“可问题是,现在和以前是一回事吗?难道我不是你的一生挚爱了吗?”   如此无理取闹的一句话却被她说的理直气壮,甚至还带上几分暗自神伤的意味,令人心生怜意。   怀素纸不为所动,摇头说道:“那是我和师父的私事。”   姜白微微挑眉,然后故作不解地看着她,说道:“但我们以后都是一张床上的人了呀-”   怀素纸叹了口气。   下一刻,不等她开口说话,姜白的声音已经提前响起。   “对不起,是我的错,您可以原谅我吗?”   怀素纸揉了揉眉心,久违地觉得有些心累,彻底不想说话。   就在这时,裴应矩的声音却落入了她的耳中。   是很简单的两个字。   ——可以。   话音方落,一口古意盎然的小钟便从雪山之巅化作流光奔赴而来,于顷刻之间悬停在怀素纸的身前。   怀素纸看着昊天钟,沉默不语。   她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裴应矩却是此时给她把钟送过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首先,我必须要在这里认真声明一句,那就是你不能胡乱迁怒我。”   姜白一脸凝重,在旁严肃强调道:“这我可没和裴应矩串通好,故意在你不想说话的时候让他把钟给你,你可别以为是我的意思。”   怀素纸说道:“嗯。”   姜白问道:“你生气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没有。”   “那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姜白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过分了,转而说道:“总之,你千万不能用昊天钟向这个世界大声说爱我。”(注)   怀素纸听出了话里的认真,偏过头,望向她问道:“为什么?”   姜白却没有立刻回答,问道:“你觉得元垢寺那尊佛是怎么立下的大宏愿?”   怀素纸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过来,神情顿时复杂。   “万劫门和元垢寺之间的关系,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深。”   姜白说道:“昊天钟之所以能是七件仙器之一,答案一直都摆在你的眼前,就在昊天这两个字上面。”   话都到这里了,怀素纸又怎会还不明白?   如今人间,天道尚未崩塌,但已然不显。   除天劫之外,修行界近五千年来未曾见过天道的痕迹,愈发缥缈不可捕捉。   早在很多年以前,便有人认为往后的人间,飞升将会越来越困难,甚至终将迎来禅宗真经当中所言的末法时代。   这个推断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整个修行界所摒弃,往后的事实也的确证明了,修行路上至为关键的灵气并未随着时光而消失变少,始终维持在一定的涨落区间。   然而天道不显这个事实,却一直没有人能够推翻。   “以昊天钟向人间所言之时,听到的不只有世人,更有天道。”   姜白认真说道:“乱说话会很麻烦的,我可不想这世上再多一尊佛像出来。”   怀素纸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明白了。”   在反问那尊真佛如何立下大宏愿之时,姜白就已经站起来了。   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愉快,流露着强烈的警告意味。   怀素纸也站了起来。   远方有风吹来。   崖下云海随之而动,如浪般翻涌。   姜白收回视线,便也收回了昊天钟,直接断绝了怀素纸的念想。   “我不希望我喜欢上的人是一个白痴,所以我不会给你任何犯蠢的机会,死心吧。”她的声音很淡,就像是在阐述一个客观上的事实。   怀素纸有些遗憾,问道:“你就这么确定我想要大声说爱你?”   姜白微微挑眉,看着她说道:“你到底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为何能把爱你这两个字,说得如此娴熟淡然,不起波澜?”   怀素纸心想那肯定不多,以指可数。   这般想着,她却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说道:“所以你想知道那个秘密吗?”   在听到这句话之前,姜白曾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追问到底。   不求自己痛快,但求某人深觉尴尬。   遗憾的是,她转眼间就丢掉了这个念想,盯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要是糊弄我的话,别怪我找机会报复你。”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回忆着当年,眼帘微垂,静酝情绪。   片刻沉默后。   她伸出手,挽起耳畔微乱的发丝,抬头与姜白对视,声音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轻轻地扯着她的衣袖。   很像是撒娇。   不对。   就是撒娇。   “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让我糊弄过去好不好?”(注2)   ……   ……   孤崖上一片死寂。   怀素纸早已收回了手,站了回去,一言不发。   姜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神情不断变化,时而错愕,时而蹙眉,时而惘然……情绪复杂到难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张着嘴,声音沙哑问道:“就这?”   “是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就是这样。”   姜白看着她,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难以置信问道:“你就这样做了一下,然后江半夏就同意你跑到北境以北去送命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确定我说的就是事实,所以师父就是这样同意了我的请求。”   姜白想着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再一次强烈的骂脏话的冲动,然后无言以对。   怀素纸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安慰说道:“你不妨想象一下……”   话没能说完。   姜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打断了这句话,说道:“这是我先前对你做过的事情吧?”   怀素纸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说道:“是吗?”   姜白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微笑说道:“你现在好像很得意?”   “没有。”   怀素纸否定的毅然决然,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说道:“我只是很高兴。”   “呵呵呵……”   姜白恼火说道:“高兴是吧?”   怀素纸心想这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紧接着,她再想到不久后还要把师父也给哄好,那些高兴便也消散无踪。   真难。   比飞升还难。   “对……”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把话说下去,很是干脆地直接抱住了姜白。   两人的身高相差仿佛,怀素纸略高些许,但不算多。   最为明显的区别,还是落在身段上。   姜白也抱住了怀素纸。   这就是拥抱。   在微寒夜风中的映衬下,彼此的体温变得更为清晰,更有互相眷恋的冲动。   “怎么不说下去了?”   “就是突然觉得像对不起这样的话,很容易说个没完,没什么意思。”   “不如抱着我?”   “嗯。”   “我可不是江半夏。”   “嗯?”   “怀素纸,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装傻的?”   “我只是不习惯把你们放到一起,所以不太想去思考你话里面的,关于师父,以及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意思。”   “还算有些道理,我接受你的解释。”   “所以?”   “我先前的意思是,我可不会因为你对我撒娇就心软,把事情给翻过去不当回事。”   姜白没好气说道。   怀素纸松开手,望向她的眼睛,说道:“那你还要做什么?”   姜白挑眉问道:“你很期待?”   怀素纸不说话了。   她转身,向来时的道路走去,脚步缓缓。   姜白跟了上去,说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怀素纸说道:“什么事?”   姜白漫不经心说道:“我现在没生气了。”   怀素纸微怔,然后她由衷地笑了起来。   就像是一朵花由内而外地盛放。   幸福与美好。   姜白看着她的笑容,没有不高兴的办法。   那些曾经藏在肚子里的怨气,那些因为没有被提及名字的愤怒,都随着这个笑容彻底消逝,一并流散在不息的风中,不复存在。   “这算是情至浓处吗?”她突然蹙起眉头,迟疑问道。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摇头说道:“好像不太能算,因为这更多是愉快,既然快了,那应该是轻轻的?”   姜白微微蹙眉,说道:“的确有些道理。”   怀素纸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事儿?”   姜白理直气壮说道:“因为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既然都和你确定了彼此喜欢,想和你做的当然不只是亲上几下那么简单。”   怀素纸心想这话该怎么接才对?   夜风骤急,道旁松涛成浪。   空谷回响不休。   姜白却不在乎这喧嚣。   她看着夜色笼罩下的漫长前路,突然间想到一句好玩的趣话。   于是,她侧过身子望向怀素纸的眼睛,笑意嫣然问道:“山道如此长,不知怀大圣人可否指点一二,好让我溯源而上?”   怀素纸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姜白以为她不愿回答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开口了,声音极浅。   “你不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上写的当真了。”   “太深了不舒服的。”   “会疼。”   姜白愕然偏头望向怀素纸。   如水星光下。   某位怀姓姑娘的侧脸,不知为何泛起了红,与星光相映而美。   看着就像是水洗后的苹果。   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PS:注1,灌篮高手的op。   注2,卷四第三十一章,摘下神冕的少女。   状态一塌糊涂,极为挣扎,明天争取好好更新,两更。 第三十五章 人间不值得   姜白越看越是喜欢,不再多想,直接一口亲了过去。   怀素纸怔了怔,感受着落在脸颊上的那些湿润,愈发觉得双颊微烫。   她停下脚步,轻声说道:“好好走路,可以吗?”   “好-”   姜白的心情极好,自然从善如流,把双手负在身后,优哉游哉地继续向上。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山道尚长,她们还有很多说话的时间,不必那么的着急。   夜风中都是两人的声音。   “怀大姑娘-”   “先前还是圣人,现在就是姑娘了吗?”   “怎么了呀?”   “为什么把称呼换来换去?”   “因为把你称作圣人比较有情趣,但我现在想和你好好说话,明白了吗?”   “……荒唐。”   “所以刚才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不要弄得太深,除了这个之外呢,这个我学你刚才那样对我伸舌头应该就行了,还有什么别的指点吗?”   怀素纸的双颊不再微烫,早已平静了下来,然而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有些无语,心想这真是没完没了。   到底有什么好问的呢?   而且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害羞的吗?   就在她准备认真敷衍一遍,彻底结束这个无意义的话题,不再浪费宝贵的时间……   一声惊呼响起。   姜白神情凝重至极,脸色无比精彩,眼中悔恨与懊恼交错,甚至流露出了强烈的痛不欲生的味道。   怀素纸偏过头,看到如此的她,险些被吓了一跳,只是想到她平日里是怎样的一个人,便也不那么的紧张了,但还是问了一句。   “怎么了?”   “我发现了一个格外严重的,让我追悔莫及的,完全无法接受的事实。”   姜白的声音很沉重,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下来了。   怀素纸不以为意,随便问道:“怎么了?”   姜白看了她眼,面无表情说道:“你能不能严肃一点儿?”   怀素纸也不为此争辩,笑着说了声好,说道:“所以是什么?”   “你的那个秘密……”   姜白痛声说道:“我早在当年就已经问出来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然后认真回想片刻后,便也回忆了起来,发现的确是有过这么一回事。   一念及此,她强忍住没有失笑出声,神情颇为艰难地严肃着。   “你想笑?”姜白声音微冷问道。   怀素纸紧绷着双颊,否认的十分坚决,摇头说道:“当然没有。”   姜白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吗?”   怀素纸心想你这心思未免太明显了,说道:“没有了吧。”   姜白神情沉重说道:“真的吗?”   “嗯。”   “要不还是有一个秘密吧,真要没有……你能不能临时编一个出来。”   “何至于此?”   “什么何至于此,吃亏的人又不是你,是我!我连万劫门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其实也还好?”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反正你之前也把万劫门最大的底蕴拿来给我铸剑了,像这样一个只是秘密的秘密,其实也不算什么。”   姜白看着她,竟是无言以对,故作强硬地冷冷一笑,嘲弄说道:“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怀素纸觉得好生奇怪,反问道:“难道我就不爱着你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很能让人下意识自我检讨。   姜白微微一怔,觉得这句话的确很有道理,却没有作罢。   “不过非要说秘密……”   怀素纸沉吟片刻,说道:“还真有一个。”   不等姜白开口,她继续说道:“在你睡觉的时候,我来见过几次你,在你身边说了很多的话。”   “这样吗啊。”   姜白微微挑眉,似是不满地叹了口气,说道:“也行吧,待会儿把你与我说过的那些话都重复一遍,那我就不和你计较刚才那事了。”   言语间,她的神情还是故作严肃,很像是吃了一个大亏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的笑意早已从眼眸流淌到唇角,掩之不住,止而不尽。   怀素纸看得很清楚,很高兴她能高兴,笑着说了一声好。   与撒娇相比,这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那些话本就是说与姜白听的。   再说一遍又有什么呢?   “我很喜欢你。”   怀素纸忽然认真说道。   这句话很是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姜白却听得心安理得,几乎不为所动,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怀素纸抬起头,望向天上星光,话锋忽转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如此突兀的转换话题,让山道上的气氛有所变化,不再那么的宁静与美好。   夜色似乎也深了些。   姜白淡然说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嗯。”   怀素纸担心她生气,解释说道:“问题不会因为不去看就不存在,就像灭世三灾,所以我真的很担心你。”   当年姜白决定沉睡的原因,她从未遗忘过哪怕片刻,始终谨记在心。   “当然是不怎么样。”   姜白停下脚步,斜了她一眼,微笑说道:“半途突然被吵醒,你觉得我现在能好到哪里去?”   怀素纸沉默不语。   只是瞬间,她的容颜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却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憔悴感觉。   姜白接着说道:“但你也不用这样,我现在虽然不怎么好,但也没有差到随时都有可能暴毙的程度。”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有办法吗?”   “好笨的一句话啊。”   姜白眯起眼睛,在山道上伸了个懒腰,望向夜空似乎永恒不变的群星,嫌弃说道:“我这些年一直在睡觉,睡得那么沉,醒过来连一个春秋都没过去,你指望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想出什么办法?”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说道:“那我来替你想。”   她的声音很坚定。   “那不然呢?”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是不替我想办法,我肯定是要和你过不去的。”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不担心吗?”   “不担心。”   姜白随意说道:“因为我相信你。”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姜白微微笑着,说道:“有压力了?”   怀素纸说道:“还好。”   “不要怪我和你说这种话,要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你的责任,所以你是跑不掉的,而且……”   姜白笑着叹了口气,很是无奈说道:“就像我始终没法飞升一样,这也是我解决不了的问题,除了指望你也没别的办法了。”   从某种角度看,这很有把自己的人生交托出去的意味。   若不是言语和场合都不怎么合适,多少有些像是在说婚礼上的誓词。   怀素纸很认真地嗯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紧接着,她又觉得这似乎有些冷淡,认真说道:“这些问题我都会解决的。”   “不用那么紧张。”   姜白的笑容依旧轻快,便如她的声音:“我再怎么也还有百年可活,而且真要是活不下去了,不是还可以跑去北境以北当地缚灵吗?怀云和我的关系虽然一般,但她和你还有朱雀的关系这么好,肯定拉不下脸来拒绝我。”   这句话当然是安慰。   除非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否则谁愿意待在那个永远空寂苍白如一的世界呢?   关于遥远未来的话题就到此为止。   随后的很长一段路,两人没有与夜色一般沉默。   她们的说话声掺杂在风中,不时有轻笑泛起,就像是浮出水面的泡泡。   走过漫长山道,行至流火池纵身一跃,再穿过那条暗红的深邃之路,无垠海面再一次映入眼中。   与之而来的是一阵狂风。   海水被远风推出层层波浪,星光藏在其中,撞上沿岸礁石,便碎成了满天雪絮。   天上云层稀疏。   怀素纸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彩云易散琉璃脆。”她轻声念道。   姜白听着这话,想起上一次与她初相见已是百年之前,沿着雪路浪游的往事都已经记忆依稀,不再像自己以为那般无法遗忘,心中渐有感慨生,轻声说道:“彩云琉璃和浪花都是转瞬即逝之物,但真要想下来,与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不过是天地一蜉蝣罢了。”   她顿了顿,自问自答道:“无甚不同。”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所以我们更要珍惜,活着可以没有意义,但一定要有意思。”   姜白嫣然一笑,偏过头,望向今夜璀璨星空,感慨说道:“是啊。”   她很高兴。   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中,在发现自己的人生即将失去意义的时候,她忽然找到了新的意思,能让她有滋有味活着的意思。   是的,情爱终究小道。   然而与天地相比,又有什么不是渺小的呢?   或许是飞升?   或许是大道?   姜白早已不强求。   像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她十分满足。   姜白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看着眼前的心上人,认真说道:“我喜欢你。”   怀素纸同样认真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姜白微微挑眉,似乎有些不满,但下一刻她却笑出了声。   都是高兴。   都是愉快。   长时间的安静。   此刻的安静无疑是美好的,是宁静与幸福的。   两人静静站在崖边,看着天上的流云,看不见的风,与千万浪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望向姜白,终于问出了那两个字。   “要吗?”   “当然要。”   姜白的声音很是轻快,答应的轻描淡写。   但不知为何,她的脸颊却是泛着红,理应滚烫。   PS:可恶,再这样子,月底完本的计划就要直接寄了。然后衷心感谢各位读者姥爷的打赏,但刀片还是不要再投了,厚着脸皮说一句……要投还是打赏吧。 第三十六章 美梦成真   姜白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的那个世界,有暴雪从天而降,被山后的深渊所吞没。   她站在道殿尽头的露台上,看着风雪呼啸而过,身后是仿若无穷尽的颂唱声。   不知为何,那些颂唱声明明极尽清晰,流露着强烈的神圣意味,可是当她想要弄清楚其中的颂词为何物时,却怎么也听不清。   她只觉得有温暖悄然而至,如篝火般包裹了整个身体,就在她感受到这温暖之时,天色骤然昏暗。   道殿内有火光随之响起。   似是烧灯续昼。   她十分讨厌这无由来的梦境,微微挑眉,行至灯前,抬手落指如拈花,落在那盏灯上。   很是奇怪,那灯火没有为她带来任何烧灼的感觉。   相反,本来恍若无实物的火焰,于此刻在她手中拥有了真实的形状,是柔软而弹嫩,令她爱不释手。   灯火愈发高涨,点燃了姜白性情中的那些倔强。   她眼神不变,越来越专注,将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那团火焰中……就像是在与一位看不见的敌人在进行一场如梦似幻般的战斗。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渐渐沉迷至沉醉甚至是沉溺,眼中再无别物。   直到某刻,姜白忽然之间醒过神来,才发现那团灯火还是原来模样,与最开始没有区别。   她微微蹙眉,为自己先前的沉溺而不解,有些茫然地听着未曾停歇的颂唱声,隐约觉得与之前有所不同,似乎多了些奇怪的意味?   这般想着,她望向本该有无限光明的道殿,却发现眼中所见一片漆黑,什么都没看到。   就在这个时候,有水声落入耳中。   姜白蓦然回首望去。   天地间的那场暴雪已然不复存在。   深渊……依旧是那片深渊,却有水影荡漾不休。   她行至露台,低头望去,只觉得先前的风雪都已经化作流水,正在深渊的尽头肆意流淌着,滔滔不绝。   自最幽森处诞生出至为美好的生机?   不久前,那令她沉溺近乎无法自拔的强烈冲动,似突兀又自然地再一次包裹住了她。   这一次不再是火焰,而是潺潺流水。   与火焰相比,流水无疑是更温柔的事物,无物能与之相争。   也许是这个缘故,姜白的思绪越来越凌乱,识海变得无比空荡,仿佛有人把她拥有的一切都丢了出去。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晃动,直至无法自已,半跪在地上。   束好的黑发在悄无声息间散开,与衣裳一并垂落,如同帘幕般围住她的身子。   在她漫长的修行生涯当中,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   不知何时起,姜白再也听不见那神圣的颂唱声了。   她的耳中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很是激烈。   就像是溺水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强自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道殿内走去,哪怕浑身衣衫和头发都已经湿透。   不知被什么打湿的头发,黏在她的脸颊与颈子上,很奇怪地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于是她迈出的步伐变得更为坚定,愈发不疑。   然而放在先前不过短短几步的道路,在此刻却变得无比漫长。   姜白望着看不到头的前路,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有很多不曾真正见识到的事物。   便在这个念头生出瞬间,她的意识瞬间模糊。   有无形的流水汹涌着到来,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再无半点侥幸。   灯火,颂唱声,曾经的暴雪,静美的道殿,与藏有无限美好的那座深渊,都在不断地离她远去……   姜白的眼前就此陷入无尽的黑暗。   然而,这黑暗并不孤单与寂寞,更无冰冷的感觉,莫名温暖。   她很喜欢。   她很喜欢这个黑甜的梦乡。   ……   ……   临近正午时,姜白听着耳边传来的簌簌声响,不太情愿地撑开了眼皮。   阳光如水,沿着这细微的缝隙没入她的世界中,让她的睡意如冰雪般融化。   她把头埋进被子片刻,隔着薄被适应阳光,然后抬头望向异动起处。   姜白怔住了。   落入屋里的不只有阳光。   还有春光。   满室皆春。   怀素纸坐在床上,面向窗外。   太阳为她的身体镀上一层耀眼的辉光。   她没有遮掩,神情慵懒,随手把凌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又觉得这还不够。   于是她拿出一根黑色的发绳,用牙齿懒懒咬住,双手把如瀑般的白发拢起,准备束好。   姜白看着这画面,看着怀素纸的腋下,看着那颤颤巍巍的胸前,很自然地生出一种无限美好的强烈幸福感觉。   下一刻,她想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问题,神情严肃至恐怖。   怀素纸开口了,听着还是懒懒的。   就像昨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情,让她忙碌不休,连睡满一整觉都补不过来似的。   “我又不是白痴。”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莫名动听:“不会有人看见的。”   姜白没有不好意思,很是认真地嗯了一声,带着强调的意味。   怀素纸起身下床,再而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亵衣穿上,再披上一件外衫,便去洗漱。   姜白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再是自然不过的举动,忽然羞涩。   紧接着,这些羞涩又变作了恼火,心情仿佛一锅被炒坏了味道的菜,乱七八糟。   “……你准备什么时候起来?”   怀素纸轻声问道,似乎没察觉到姜白的变化。   姜白不说话。   怀素纸也不回头,用道法凝聚的清水,缓缓搓洗着脸颊。   她说道:“那我待会儿就回床上。”   姜白无法沉默下去,坐起身来,故意绷紧了脸色,声音微沉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   话音戛然而止。   “熟练。”   怀素纸问道:“是这个意思吗?”   姜白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发现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后,又嗯了一声,说道:“我觉得这是很有问题的一件事情。”   怀素纸似乎是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   片刻后,她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洗漱,转身望向姜白,神情严肃。   姜白见怀素纸如此,稍感满意,便也坐了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薄被从光滑的肌肤上落下,就此映入怀素纸的眼中。   与昨夜风光别有不同。   都很好看。   晨光入窗,落在姜白的身上,带来微凉的感觉。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微怔过后,没有如同寻常姑娘那般羞涩,动作十分自然地微微挺胸,让自己显得很骄傲。   扑哧。   一声轻笑。   怀素纸以手掩唇,笑得很是好看,眼里仿佛开出了一朵花。   姜白面无表情说道:“你笑什么?”   怀素纸很是艰难敛去笑声,走到床前,跪在床沿,神情感慨说道:“有容乃大,你要还是这样子,再怎么挺也不可能有我大气”   说完这句话,她不等姜白恼火生气,便直接抱着亲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她真的太大了?   姜白措不及防之下,竟是被她直接压倒。   砰。   床当然没有塌,只是轻微的震了震,与昨夜找不出什么区别。   就像此刻纠缠在一起的那两人。   ……   ……   “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算不算是名师出高徒?”   “……师父她真的没有教过我这些,你不要胡思乱想。”   “白痴,我说的不是江半夏,是我自己。”   “啊?”   “当年不是我在这里鼓励你全都要吗?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无疑是你的引路人,怎么不能算是你的师父了?”   “这句话我想师父她肯定不愿意听。”   “看来你是觉得我很喜欢听这样的话了。”   姜白笑意嫣然。   怀素纸见她笑容,便知道这是真要生气了,连忙换了个话头,想了想,认真问道:“那为什么你认为自己是名师呢?”   姜白微微挑眉,反问道:“你觉得我算不上?”   前后看似相同的两句话,事实上截然不同,因为前者是感情问题,后者则是能力的事情。   怀素纸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温声说道:“总要有一个理由吧?”   言语间,两人依旧躺在床上,但没有盖着那张薄被,任由阳光肆意洒落在身。   “理由我已经说过了,是我鼓励你踏出的第一步,这怎么就不算是名师了?”   姜白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你还要什么?”   怀素纸沉吟片刻,摇头说道:“但你还是没教过我这些事情吧?”   话里的这些,真不知到底是哪些,让两人刻意避着不愿直言。   姜白呵呵一笑,笑声满是嘲弄之意,讥讽说道:“要不是我让你踏出第一步,你凭什么有这么丰富的经历,把我都给败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很是无奈,提醒说道:“但是你刚才还在因为看我熟练生气。”   姜白沉默了。   怀素纸看着她,试探问道:“所以就当做无事发生好了?”   “当作无事发生?”   姜白早已回想起昨夜的画面,那场梦的真实一面,恼火说道:“败得一塌糊涂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当然能无所谓!”   “那怎么办?”   怀素纸无奈问道。   姜白不言。   她忽然翻过身,坐了起来,继而顺势居高临下。   她看着位于下方的怀素纸,看着那如花般散开的衣裳,看着那对明亮清澈如水的眼眸,理直气壮说道:“我要你尊师重道。”   怀素纸咬了咬下唇,偏过头望向窗外,见太阳行至中天。   片刻后,她心想今天大抵是又要彻底荒废了,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很轻。   她是圣人,是整个世间至为尊贵的大人物,拥有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力,但此时她的这一声嗯里,却偏偏有种楚楚可怜的意味。   于是。   姜白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沉溺了。   美梦成真,这就是一件会令人欲罢不能的事情。   PS:来回奔波,奔波着奔波着就整个人都变得乱七八糟的,弄得直接断更了好几天,很抱歉。   然后群那边重新申请一下,群号是604432525 。 第三十七章 嫁衣   “要起来了?”   “嗯。”   “再睡会儿好不?”   “很晚了。”   “好吧……我有点渴了,想喝水。”   姜白把头埋在轻薄柔软的被褥里,声音微微沙哑着,听着格外的懒散,诱人。   怀素纸也有些疲惫,但终究是要比她来得精神,撑起眼帘,坐起身,准备以道法凝聚出一团清水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果汁是不是更好一点儿?”   姜白忽然抬起头问道,如雨后般清澈的眼眸随之而出现,与夜色相映而美。   怀素纸偏过身,与她静静对视片刻后,嗯了一声。   姜白又问道:“你觉得什么果汁比较好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和先前没什么区别,眸子里却多出了笑意,很甜。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橙汁?”   姜白听到这句话,似是迟疑说道:“我想嘴里有点儿味道,橙汁会不会太淡了些?”   怀素纸微怔,问道:“橙汁还会没味道?”   “要不然呢?”   姜白理所当然地看着她,一脸无奈,耐心解释道:“难道你就不知道自己有多甜?”   怀素纸无话可说。   姜白神情淡然,继续吩咐道:“对了,我还要再赖一会儿床,待会儿你直接喂给我好了,别让我端杯子喝。”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懒得再和她纠缠,起身离开下床,便去准备。   窗半开着,夜色如水般从穹苍倾泻落下,与坐落在远方群山间的灯火融为一体,流淌在房间里头。   这当然不是面朝西海,但不见春暖花开的那幢小楼,而是姜白位于万劫门的那座洞府。   之所以如此折腾,非要换个地方睡觉……当然还是因为姜白。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若是避世,岂不是可惜了你整天被喊做圣人?   总之,无非就是这样做起来更有感觉的那套说辞。   怀素纸当然没有答应。   但没答应,不代表就是拒绝……所以最后两人还是来到了这里。   她收回视线,让满山灯火从眼里消失,披着一件单衣,取了些酸甜味道的灵果榨成汁水,用瓶子装好,再是回到床前。   姜白唇角微微翘起,笑意早已掩之不住了。   怀素纸不做理会,喝了一口果汁,俯身低头,喂给了她。   冰凉的液体流淌而下,酸甜的味道来得极快,更多的还是酸涩,把之前姜白惦记着的那些甜给彻底冲淡,不复存在。   然后,她们似乎又要再一次陷入那个重复多很多次的循环当中。   忽然之间,怀素纸眼中闪过一缕清明,毫不犹豫地起身。   姜白眼神明亮地看着她。   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怀素纸留在唇中的果汁,就已经被喝了个干干净净,后面也不知道她们在做些什么,始终不分开。   “更渴了。”   姜白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   怀素纸一言不发,转身就去把那一壶果汁拿来,眼神已经冷静。   姜白见她如此,没忍住挑起了眉头,说道:“不喜欢吗?”   怀素纸认真说道:“过了。”   话是真话。   真心话。   她对这些事情并无过分喜爱,但也谈不上厌恶,只要水到渠成即可。   可是……某位姓姜的姑娘的水着实到了太多次。   哪怕她再如何无所谓,不反感,不厌恶,还是会觉得荒唐,心生提防。   “好吧。”   姜白叹息着说道,坐起身伸了个懒腰,任由薄被从清瘦的身躯上滑落,打了个哈欠。   怀素纸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她一直觉得自己太大了。   像姜白这样,清瘦之余有所起伏,无疑最合她的心意。   “为什么要挑夜里离开?”   姜白无所谓被她看,起身往衣柜走去,准备挑件新的衣裳。   “是黎明,不是夜里。”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碌。”   姜白看着身前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那位姑娘,好生感慨说道:“不愧是怀大圣人,果真忙碌,这头才把自己的师父兼祖宗给玩弄了一遍,便又着急着赶回去调教别的姑娘,且不作任何避讳之举,这是何等程度的光明正大啊-”   话到后面,她完全是以咏叹般的语调,把话给说出来的。   怀素纸本不想再搭理她,但听到这句话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到底是谁在玩弄谁啊?”   “啊?”   姜白一脸惊讶问道:“难道你觉得是我在玩弄你?!”   怀素纸不说话了。   像这样的话头真要敞开聊,必然无休无止,只是简单想想,她都觉得过分可怕。   这般想着,她却从长天当中取出了一袭红裙。   这红裙看上去隐约带着岁月的痕迹,但浅浅的,若有还无。   姜白眼神微动。   那些即将脱口而出,在心中默默准备了很长时间的话,莫名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望向已然穿上那一袭红裙的怀素纸,安静片刻后,忽然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无耻啊你。”   怀素纸与她对视,问道:“哪里无耻了?”   姜白认真说道:“让我明知道你喜欢那么多人还是义无反顾地更加喜欢你难道不是一件无耻至极的事情吗?”   如此长的一句话,她中间居然连一个字的停顿都没有。   始终坚定,甚至迅疾。   怀素纸听完后,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的确无耻。”   姜白很满意这个回答。   然后她走到怀素纸身前,指尖落在衣领之上,轻轻抚摸,温声说道:“真好看。”   怀素纸赞同说道:“这裙子是很好看。”   姜白头也不抬,说道:“我是说你的人。”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话,说道:“我还以为你想要夸自己。”   为何是自己?   因为此刻她身上这如血般深沉的红裙,是姜白当年在万劫门的旧时光当中,亲手为她做出来的。   姜白置若罔闻,视线依旧落在裙上,轻声说道:“除了那天,你一直没有穿过?”   “嗯。”   怀素纸顿了顿,说道:“没有。”   姜白说道:“衣服做出来就是要穿的,放着不穿算什么?”   明明是这么一句话,她的唇角却翘了起来,笑得很是愉快。   怀素纸认真说道:“舍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姜白收回手,望向她的眼睛,神情故作淡然,说道:“要是穿坏了,我再给你做一件不就好了吗?白痴。”   怀素纸被骂了也不生气,微笑说道:“好。”   姜白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回到铜镜前穿上衣裳。   紧接着,两人认真洗漱了一遍,再把窗户仔细给关好后,才是推门而出。   夜色已深,山道寂静。   怀素纸与姜白并肩而行,拾阶而下,向云台走去。   那里早有飞舟静候。   人间大局已定,不代表她就能无所事事——南离的威望终究不足,元始宗乃至整个修行界,有很多事情只能由她亲自开口定夺。   从元垢寺成为历史的那一夜开始计算,她已经优哉游哉太多天,是时候要拾起这责任了。   “还记得我前两天和你闲聊时说的话吗?”   姜白忽然问道。   怀素纸说道:“不要让自己活成下一个莫由衷?”   姜白望向夜空,轻声说道:“那样太苦,失了修行的本意,而且真的没什么意思。”   怀素纸想着那位老人的一生,安静片刻后,说道:“是没什么意思。”   姜白说道:“明白就好。”   “当时没有问你……”   怀素纸说道:“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姜白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因为你的责任感太强。”   “我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让人间变得更美好。”   怀素纸说道:“但我真不是什么圣人,更不是佛陀,从未有悲天悯人到要把整个人间背负在肩膀上前进的奇怪责任感。”   姜白认真说道:“我怕你有。”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我更怕你变成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这句话很直。   一如既往。   中州陆沉也好,北境冰封也罢,天南化作魔土亦无所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她都不会在乎。   但她在乎怀素纸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明白了。”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答应你。”   姜白嫣然一笑。   对话到此。   往后的夜风声里,藏着的都是愉快的,美好的,幸福的言语。   可惜一切都有尽头。   云台映入眼中,怀云站在那头,兴高采烈地向两人挥舞着右手。   朱雀落在小姑娘的肩膀上,被晃得不行,拍打着翅膀,没忍住给她啄了一口。   这两位当今人间最强的存在,就此打闹了起来,画面非常热闹,让落在远处旁注视着此间的裴应矩越发胆战心惊,害怕发生意外。   直到怀素纸与姜白走过最后的道路,行至云台之上,这热闹才算是勉强结束了下来。   “哼!”   怀云翻了个白眼,看着飞回姜白肩上的朱雀,微恼说道:“这次就算了,不和你计较!”   朱雀哪里会在这时候示弱,嚷道:“什么叫算了,这肯定是你错在前头,怎么能把锅按在我身上的……”   它还没把话给说完,便发现小姑娘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尽数去到了怀素纸那头,不禁无语,心想连吵架都不专心了吗?   “圣女殿下!”   怀云好生困惑,看着怀素纸身上的那一袭红裙,不解问道:“你怎么又把这裙子给翻出来穿了呢?”   怀素纸微笑说道:“因为我很高兴啊。”   怀云好奇问道:“高兴什么?”   姜白在旁听着,神情不变,模样是故作的严肃。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所有的严肃,便如春日融冰般消散,不复存在。   怀素纸的回答很是干净,很是利落。   她牵起了姜白的手。   她带着憾意说道:“可惜颜色稍微深了些,不太像是嫁衣。”   PS:修改后差点字数,在这里补回来,对章节价格没有影响。 第三十八章 一家不止三口   怀云乌黑眼眸微转,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高兴说道:“那下一条裙子的颜色我们就做鲜艳一点儿!”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怔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说身上这红裙不似嫁衣,你却说下一条做鲜艳上一些就好?   那与新衣裳有关系的会不会是新的某某?   无论怎么听也好,这句话都太有问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微妙的方面。   姜白微微挑眉,似乎不悦。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对怀云说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没有必要再改了。”   “啊。”   怀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心想那也太可惜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如果感兴趣,你可以自己尝试一下?”   怀云抿着唇,蹙着眉头认真地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我觉得不行。”   姜白故作好奇,插话问道:“为什么?”   怀云撇了她一个白眼,眼里都是鄙夷,没好气说道:“这还要问为什么的吗?我和圣女殿下是一样的吗?哪里一样了!”   言语间,小姑娘踮起脚尖,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和怀素纸的身高,甚至还哼了一声。   姜白哪里会为这个生气,只觉得小姑娘过分可爱,于是眼神越发明亮,蠢蠢欲动想要伸手去捏一捏,那张满是嫌弃意味的可爱小脸。   便在这时候,朱雀忽然啄了她一下,眸子里都是警告,很严肃。   姜白与朱雀为多年深交好友,如此明显的眼神,如何能够看不明白?   意外之余,更是诧异。   她还以眼色询问,心想你何时与怀云关系这般好的?   朱雀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心想你这些天就顾着与那怀素纸腻乎在一起,别人小姑娘只能与我凑合着每天钓鱼游山问水看楼暖火……关系还能有不变好的办法吗?   夜风不息,云海尘清。   怀素纸的声音及时响起,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安静。   “差不多该走了。”   她轻声说着,很自然地地牵起小姑娘的手,向停靠良久的飞舟走去。   远山楼中,默然注视着云台上画面的裴应矩,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他都不愿意看到怀素纸留在万劫门中,原因很简单,在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不需要拉拢的情况之下,一位圣人亲临带来的压力着实太大,而且没有必要。   怀素纸很清楚裴应矩此刻心中所想,不愿让他为难,才会决定在短暂留下数日之后就决定离去。   终究是盟友。   百年以来,裴应矩始终站在元始宗这一边,无论是出于何种缘故都好,终究是坚持了下来,那她理应要考虑顾忌到这位盟友的想法。   只希望她离开之后,姜白不会闲来无聊,又再为难折磨裴应矩了。   怀素纸拾阶而上,登上飞舟。   就在她转过身,准备与姜白正式道别的时候,却发现目中无人。   “你在看什么?”   姜白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带着笑意与好奇。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你要一起过去?”   姜白挑眉问道:“怎么,不行吗?”   怀云在旁接过话头,说道:“圣女殿下是怕你又胡说八道,给她添麻烦。”   “嗯嗯嗯。”   姜白漫不经心回应着,左右张望了一下,突然间站到了另一边去。   怀云微怔,下意识问道:“你在干嘛?”   姜白也不理她,偏过头,目光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小姑娘,与怀素纸对视,忽然问道:“像不像?”   怀素纸有些不解,紧接着反应了过来,好生无语,不愿搭理。   “像什么?”   小姑娘仰起头,看着姜白严肃问道。   姜白等的就是这句话,才不管是谁开的口,一脸温柔说道:“当然是像一家三口啊。”   怀素纸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如此。   怀云睁大眼睛,微张着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姜白挑眉问道:“难道不像吗?”   就在小姑娘想要与她认真辩驳,严肃探讨这个问题,誓要纠正其中的错误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好像的确不太对。”   姜白墨眉微蹙,神情莫名悲苦地叹息了一声,幽幽说道:“一家……可不止三口呢。”   怀云愣住了。   怀素纸也怔住了。   好吧,或许事实的确如此,但这是能说出来的话吗?   什么叫做一家不止三口?   她越想越是觉得无语,干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直接牵着小姑娘的左手,往飞舟内部走去,也不知是准备沏茶,还是在躺椅上再睡一觉,把事情都给忘掉。   怀云走得比她还急。   小姑娘是一点儿都不想聊下去了。   这天就完全没法聊!   姜白看着两人的背影,强行控制着自己的神情,好让唇角平复,不至于翘起,大笑出声。   朱雀翻了个白眼,心想你睡了这么久,怎就还是这么个糟糕性格呢?   它口吐人言道:“要走就赶紧走吧,别在这看了,我困得不行,早就想睡了。”   姜白听到这句话,冷静了下来,想了想,认真说道:“好梦。”   朱雀没有理会。   言语间,它扑棱着双翼,绕着飞舟从内往外飞了几圈,洒落点点星火。   火光飘落,穿过甲板的缝隙,落入飞舟核心的灵石炉当中,瞬间燃起异色火焰。   伴随着火焰的出现,嵌在舟身上的阵法启动,极轻微的动静里,飞舟便已飞离云台,前往天空。   在飞舟启动之时,姜白简单地看了一眼万劫门,便转身走向船舱。   星火映照下,她清瘦身躯的肩膀上不见重担,脚步轻快,意甚从容。   朱雀神情专注,目送。   待飞舟远去,它便要回到流火池中开始新的沉睡,不知何年月再次醒来,或许是数十年后,但更可能是数百年以后。   下一次它再睁开双眼的时候,此刻眼中所见的背影,大概再也无法看到了吧?   是的,像这样的事情它已经经历过很多次。   按理说,它不应该再有多余的情绪。   但姜白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是因为彼此之间的私交,而是她真的不一样。   从某种角度来说,姜白是万劫门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位败家子。   她亲手用万劫门立宗万年积攒而成的劫气铸造了那把诛仙。   朱雀的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就在飞舟远去,没入云端,尚未散去的星火洒落如晨辉的微光时……裴应矩的眼神同样变得复杂了起来。   与朱雀不同的是,他眼神里的复杂并非缅怀与欣赏与遗憾。   而是错愕。   是茫然。   是无措。   是惊慌。   裴应矩看着那艘不断远去的飞舟,踌躇不前,神色剧烈变化,很想大声喊出一句话。   然而话到临头,他却完全发不出声音,生硬地张着嘴,连最为无趣干涩的一声啊都啊不出来。   他想说的那句话很简单。   ——我的昊天钟呢?   ——你走就走,倒是把我的钟给还回来啊!   可这话该如何说?   说了他的面子该往哪里放?   ……   ……   飞舟上,怀素纸没有闭目养神。   她抿了口热茶,凝视着窗外的风景,朝阳正从地平线外缓缓升起,带来微亮的光明。   怀云坐在她的旁边,身姿端正,很认真地嗑着瓜子。   姜白却是要随意上太多,直接躺在椅子上,前后摇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入眠。   便在这时候,怀素纸突然间回过头来,望向姜白,眼神古怪。   “怎么了?”   姜白的语气很是随意。   怀素纸欲言又止。   姜白见她如此,微微挑眉,问道:“到底什么事?”   怀素纸止言又欲。   姜白最烦的就是这样子,神情渐漠然,声音微冷说道:“不说就别说了。”   怀素纸说道:“昊天钟你是不是该还回去了?”   之所以谈起这件事,当然是因为裴应矩开口,委婉而无奈至极地提醒了一句,希望她能为此做些什么。   而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则是在思考该如何与姜白谈这件事。   “裴应矩让你问的啊?”   姜白神情依旧是漠然,眉眼间找不出太多变化,声音也淡然。   换做别的人,但凡看到她此刻的神色,往往都会陷入沉默当中,继而以为这是万劫门的内斗,因为尴尬或者忌讳而选择放弃。   然而怀素纸不是别人,是姜白最亲密的人。   她一言不发,眼神平静如水,无波。   长时间的安静。   就连怀云握着瓜子的小手都停了下来。   “我忽然有个好玩的事情想和你聊聊。”   姜白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一脸真挚说道:“你想不想知道你要是用昊天钟对天道说你喜欢我会有怎样的变故?”   怀素纸看着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而且这个秘密与我提出的的问题无关,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什么时候都能说,与昊天钟在不在你的手中并无关系。”   听到这句话,怀云顾不得放下瓜子,连忙高声说道:“圣女殿下说的对,这可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你可别想再蒙混过关了!”   怀素纸听着却有些无语,心想你这一开口,她必然就要顺势扯开话题,不知道又要再往哪里偏了。   果不其然,姜白的唇角流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得意。   “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你想不想试一下?”   不等怀云开口,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趁现在昊天钟还在我这里,要不你用它来吼一嗓子,我还挺好奇天道听见你的声音会有怎样的反应。”   此言一出,小姑娘眼神微亮,心动的很是显然。   PS:忘了是第几季了……但总之,大家好,我又要堂堂连载了! 第三十九章 私奔   如果真的能和天道说话,那她又要说些什么呢?   天道崩塌,我怀云唯有怀素纸一人,可搬山,敕神……   好像有点点奇怪诶。   小姑娘墨眉微蹙,但这显然不是拒绝,而是心动,蠢蠢欲动。   直到怀素纸开口了。   她没有阻止,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   “你很好奇这个?”   “唔……”   怀云犹豫了会儿,还是老实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小姑娘神情倏然严肃,强调说道:“但我就是好奇一下,可没有打算真的去做,你千万不能误会我了,要不然我是会对你失望的。”   怀素纸看着她,没有被威胁的感觉,笑着说道:“我知道的。”   姜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心中无半点芥蒂。   早在百年前,她就很喜欢看怀素纸和云妖之间的相处,最初是觉得有趣,到后来则更多是温馨。   “所以啊-”   她望向怀素纸,语重心长说道:“为了留下这份难得可贵的好奇,我可不得把昊天钟给留下来吗?”   怀素纸神情不变,说道:“那我该怎么向裴应矩解释?”   姜白心想这有什么好为难的,直接说道:“你把昊天钟当作是我的嫁妆不就行了吗?”   话音落下,房间内一片安静。   天光已然初盛,自远空越过万里层云刺透窗户,片片洒落在乌黑的地板上,分外明亮,仿若明镜。   小姑娘的神情被晨光映得分外清楚。   她眨着眼,恍惚的很是显然,微张着却无声的嘴里,说的分明就是那三个字。   ——这也行?   即便是早已习惯了姜白乱七八糟的怀素纸,此刻也险些没能维持住冷静,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叹息说道:“天底下哪有这样一份嫁妆?”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当年你要是愿意留在清都山上,与谢清和直接成婚,难道谢渊和楚瑾还会不给你清都印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   事实的确如此。   就在这时,怀云忽然问道:“那咱家该还一份啥彩礼啊?”   是的,有嫁妆当然也要有彩礼。   怎样的彩礼才能配得上这样一份嫁妆呢?   怀素纸看着姜白,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笨。”   姜白叹了口气,嫣然笑意却丝毫不见减,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耐心说道:“这是私奔,不需要回彩礼的。”   怀素纸在旁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有私奔这回事?”   姜白看着她,敛去笑意,神情已然悲苦了起来。   怀素纸不用想,都能猜得出接下来的话必然更加离谱,着实不想再听下去,认真说道:“这次算是我求你,别说了,行吗?”   姜白怔了怔,很是意外问道:“至于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解释说道:“我怕你教坏人。”   听着这话,怀云有些不忿地举起手,嚷道:“你之前睡觉的时候,我一直有在看书,书上写的有比这更离谱的。”   “那你见过别人在现实里这样做吗?”怀素纸想也不想问道。   怀云很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过往百年间,她一直留在那座偏殿里看春风秋月,不曾离开过半步,哪有机会见识到这些东西。   姜白给了怀素纸个白眼,心想这样的事情人间哪里会少,说道:“换个理由。”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天底下,谁都可以做这样的事,但我不可以。”   她是圣人。   无论她愿不愿意成为圣人,这都已经是事实,那就有必要去做符合身份的事情。   就算不求为天下表率。   至少她不愿为后世留下不应之先河,败坏百代之风气。   “行吧。”   姜白知道她是认真的,点头说道:“虽然不是现在,但我肯定会把昊天钟还回去的,你让裴应矩放心吧。”   怀素纸不再多言。   话至此处,三人接下来却没有陷入沉默,而是十分自然地换了个话头,继续聊了下去,只不过谈话更加随意,甚至有些重复。   但这不就是宁静与幸福的真实模样吗?   没有什么不好的吧?   ……   ……   数日后,飞舟抵达神都。   如今人间大局已定,怀素纸为圣人之尊,归来时自有不尽奢华入目。   万人空巷,宝马香车。   满城鲜花不分四季,于今日一同盛开,仙乐不绝于耳。   巍巍高楼之上,凭栏处,尽是天下诸宗之掌门,做低头俯首状,以示臣服,别无二心。   天空中,早有数十艘飞舟悬停两侧,以恭候之姿迎接。   而在更高处的天空,盛夏烈日下,有彩虹应道法之征悬挂,瑰丽至极。   如此煌煌画面,就连两百年前莫由衷率领中州五宗战胜元始宗,奠定往后百年大局而入神都之时,亦然不见之庄重。   怀素纸这一生见过太多的壮阔,无论是长歌门山门倾覆那一夜的星光灿烂,还是旧皇都时的天劫降临与那场穷尽手段的大战,再到后来北境以北的那一次……   按道理说,她此刻理应是平静的,是淡然自若的。   然而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飞舟降落在元始天宫的云台后,她转过身,凝视着下方的人们,认真至极地行了一礼。   在片刻的寂静后,神都骤然响起更为热烈的欢呼声。   欢呼声中,怀素纸温柔笑着,离开。   通天楼上,南离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开口问道:“觉不觉得她有些装?”   “稍微有一些?”   虞归晚想了想,嫣然一笑,轻声说道:“但她不就是这么一个人吗?”   ……   ……   这一趟重回神都,缠身的俗事自然不在少数。   南离成为元始宗掌门的事情,固然是得到了怀素纸与江半夏这对师徒的首肯,但终究没有当面言说过,还存在一些必须要解决的疑惑,需要她再次强调。   除此之外,怀素纸也必须要对一些人和事做出回应,比如自百年前到现在都没有站错队伍的素商与临川,理应得到该有的回报。   这些琐事没有耗费太长时间,不是因为事情本身不麻烦,而是没有人敢让她感到麻烦。   暮色降临时,那座清冷的偏殿再次热闹了起来。   但热闹的不是她们。   而是桌上那一口快要沸腾的火锅。   这一顿饭吃的很沉默,主要是因为有些尴尬,责任当然在怀素纸的身上。   尽管怀云很认真很努力地寻找着话题,结果还是于事无补,以至于她连过往最喜欢吃的那些菜肴都吃得无甚滋味了。   饭后,姜白正想与怀素纸唠叨,却被小姑娘拽着衣袖给拉开了。   对此她很怀疑是某人的意思,决意以后一定要在床上问出个究竟。   殿内一片安静。   桌上的狼藉尚未收拾,看着很像是她们之间的凌乱关系。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归晚忽然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我没意见。”   这句话很突然,很直接,不做回避。   怀素纸微怔,问道:“为什么?”   虞归晚平静说道:“我不喜欢重复,很多年前在临近梵净雪原的那座小城的别院里面,在你去天南的那些日子里面,我已经和你谈论过太多次这个问题了。”   南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虞归晚神色不变,继续说道:我确认我喜欢你,从当年到今天依旧喜欢着,而这种喜欢无需完全的独占,所以我不会在百年后的今夜反对你。”   “但是。”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就像我那时候说过的一样,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有下一个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的答案也没有变。”   虞归晚很满意,说道:“我吃饱了。”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离开道殿。   不久后,殿外忽有剑吟声。   怀素纸偏头望去,眼神恍惚。   白发夜风与月色共徘徊。   这一切与百余年前,东安寺雪夜里的那场剑舞,真的没有太多区别。   ……   ……   “虞归晚和你谈过很多次。”   “是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应该没有和你谈过这些。”   “就算记错了也无妨。”   “那就好。”   南离的声音很轻,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言语间,她往偏殿深处走去。   怀素纸随之而行。   诸命归流仍然存在,所演化之群星不曾熄灭,还是那么的璀璨。   南离掀开珠帘,踏入其中,仍然能够隐约感受到其间的寒意。   她停下脚步,站在群星之前,轻声问道:“我喜欢你,这几个字是什么时候说的?”   怀素纸记得很清楚,说道:“在沉舟来神都前的那个傍晚。”   南离没有看她,微微摇头,说道:“不对。”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是你与我说出那个故事的那天,对吗?”   忘了是在多年以前,她因为旧皇都那一战身负重伤,被迫坐在轮椅上,难以动弹。   然后在某个晴天,南离推着她坐着的那张轮椅,追着冬日里难得的阳光,与她说了一路的闲话。   那些闲话最终堆积出了一个凄美的故事。(注,第三卷,第一百一十一章。)   是孤坟,是生死相隔。   是天下,是换不回一人。   但其实都是喜欢。   “原来你没有忘记,全都记得。”   南离嫣然一笑,望向怀素纸的眼睛,轻声问道:“所以我现在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吗?”   PS:终于想好全文完的前一句话是什么了,很满意。   密码是素纸已薄。 第四十章 独白   这句话很不好回答。   南离也没想过要怀素纸回答,微笑说道:“当然是高兴的。”   “虽然我知道以师姐你看似冷漠,实则温柔惯了的脾性,就算换上另一个人问你这话,大概也能得到一个心里希望听见的答案,毕竟你记性很好?”   她脸上的笑意不曾淡去,声音平和而坚定,并无沮丧:“但我很难因此而不高兴。”   怀素纸没有说话。   当然不是无情,也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她明白此时的自己什么都不用说。   这些话当然是说给她听的,但也是南离说与自己听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其实我是一个很假的人。”   南离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诸命归流所演化之星辰,轻声说道:“责任当然不在我的身上,任谁落到与我同样的处境当中,只要不想死,那就必然要活得足够假。”   她顿了顿,话锋很自然地转了,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争哀帝道果的那年,在我知道你还是那个怀大姑娘以后,除了觉得荒唐可笑以外,其实还有些不曾告诉过你的难以接受。”   “当时我一直无法理解,凭什么你和我都行走在正道中,走在太阳下,你却能如此闲适自在……那时候我对你的看法很复杂。”   南离没有再说下去,没有把那些复杂细细说来,转而问道:“你当时有感觉吗?”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不曾有过。”   南离莞尔一笑,说道:“有些好奇你当时是不在乎我,还是笨了的缘故。”   怀素纸想了想,偏过头看着她,认真说道:“可能是因为我从在大泽深处定下那个约定的夜里就已经相信你。”   南离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当时没有不相信过你。”   “但那种信任是基于你我立场的,和现在有很大的区别。”   她笑着说道:“我相信你要比你相信我晚上不少,大概是从旧皇都开始才真正地开始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笑容很真实,声音很轻快。   怀素纸静默不语。   南离迈步向前。   或红,或黑的裙袂伴随着两人的脚步,无声掠过诸命归流演化之群星,画面有静谧之美。   行至殿后露台,初夏的神都暑意尚未攀高,又值夜色正浓时分,空气中飘荡着些许的寒意,风微冷。   神都灯火通明如昼,仿若星海。   南离站在栏杆前,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说道:“算是完成了吧?”   怀素纸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够,认真说道:“已是日月换新天。”   “所以……”   南离微微一笑,视线落在仿佛被人间灯火照亮的夜空,说道:“我应该没必要继续像之前那样了吧?”   怀素纸忽然懂了。   南离说道:“我可以不用再去思考世俗的事情,不必再去顾虑旁人的想法,丢掉过往的那些虚假,活出一个真实的自己?”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如果可以,当然最好。”   是的,一切的前提是做得到。   像面具这种东西,戴得太久了,便很难摘下来了。   “是啊。”   南离笑着叹了口声,双手负在身后,说道:“首先,我得弄清楚哪个自己才是所谓真实的自己。”   这句话听着很是丧气,但她的声音里却流露着笑意,找不出半点郁郁。   她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吗?”   从很多角度来看,饭后的这场谈话当中,南离都说了很多不像是她,或者说与过去的她不太相似的话。   怀素纸轻声说道:“明白的。”   南离说道:“首先,我和虞归晚的答案是一样的,我不会反对你的选择,对我来说,这从一开始就不算是事情,我甚至想象不出我会因此而与你愤怒到底,这辈子都不见面,陌路到死的画面。”   怀素纸静静听着。   南离微微挑眉,自嘲说道:“毕竟我这人从小就活在尔虞我诈里,道德水平想高也高不起来,为了你喜欢很多人,不能只喜欢我一个而翻脸,听着就怪假的。”   怀素纸心想这时候自己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若说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要求独占喜欢的权力,未免太过装腔作势与虚假。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便做不到说出这样的话语。   “我真正想告诉你的事情……”   南离沉默了会儿,忽而洒脱一笑,说道:“是过去的我都是假的,而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那个自己是怎样的,所以我真的不是姜白。”   怀素纸说道:“我刚才说过,我明白你今夜要和我说些什么,所以我知道的。”   南离歪过头,眸子里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似乎是不相信这句话。   怀素纸神情平静,说道:“我从未将你视作为姜白。”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提醒说道:“但你以前说过。”   是的,的确有过这样的画面。   在梵净雪原的深处,中州五宗飞舟陨落带来的满天火光中,那株枯树之下,她们说过相似的话。   无论姜白,还是南离,都对此印象深刻,记了很多年。   “你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怀素纸没有心虚,声音很平静。   “啧。”   南离有些遗憾,说道:“这也吓不到你的吗?”   怀素纸说道:“主要是比较相信自己。”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些俏皮。   南离险些看呆住了。   “看来师姐您最近的心情是很不错。”   “嗯。”   “挺好的。”   “那就继续?”   怀素纸轻声问道,问的当然是继续先前的话题。   南离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我不是你从前看到的那个人,你不介意吗?”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没有办法说不在意,但我觉得这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此我十分期待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南离说道:“我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像姜白那样,与你说那些怪话,因为过去的我说了太多,早已腻味。”   怀素纸说道:“你是你,她是她,更何况我从未觉得那是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当然,那年你编出来要让我抱憾终身的故事,如今回来起来是挺有意思的。”   南离说道:“我很有可能变得敏感而焦虑,对一切都抱有怀疑,认为旁人在对我指指点点,而且还会把这份压力毫无保留地倾诉给你。”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说道:“我背负过人世间最为沉重的压力,我想,这世上不会有能把我压倒的事物。”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按照很多人的说法,像我这样的人,真实的那一面极有可能是木讷,冷淡,终日沉默,在生活当中是一根毫无乐趣和意思的朽木,你和我相处或许会变成一种煎熬,甚至是痛苦。”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应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要是你再过分有趣,那日子很有可能过分闹腾,像你现在说的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话是真话。   都是真话。   她本就不擅长撒谎,更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南离神情如常,看不出任何的变化,说道:“你可能理解错了一些东西。”   怀素纸微怔,问道:“嗯?”   “我现在说的这一切,不是让你放弃我。”   南离理所当然说道:“是免责声明,是提前告诉你,以后我要是变成了我话里那样的人,你也没资格生气,更不能以此为借口训斥我,必须要包容我的一切毛病,但凡要有半点儿的不耐烦,都是你的错。”   怀素纸怔住了。   下一刻,她失笑出声,笑的很……不温柔,很爽朗。   南离心想你脑子莫不是坏掉了吧?   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怎能笑得跟个大妈似的?   难道你就不觉得这条件很过分的吗?   不要说放在修行界,就算是放在凡间,她说的这些也是毫无疑问的刁难。   “什么意思?”   她面无表情问道:“怀素纸。”   怀素纸强自敛去笑意,冷静了下来,老实说道:“想起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南离似笑非笑问道:“你最好是真的想到了。”   怀素纸说道:“我做过你现在正在做的这件事。”   话音落下,南离的笑容僵住了。   “……和谁?”   “师父。”   怀素纸本想说你猜,但这两个字说出来,与说师父大抵是没区别的。   不等南离开口,她接着说道:“那时候我就像现在的你,说了一大堆自己的毛病,比如我不止心胸狭窄,还很怕麻烦之余又很擅长利用别人,更糟糕的是我还三心二意,喜欢过很多人,那些人里年龄差距巨大,其中连姜白这样的老祖宗都有……”   “总之,我就是一个自恋到没有耐心又心胸狭窄以及不负责任不择手段总是三心两意还无所谓吃软饭并且还贪心到全都想要的人。”   她感慨说道:“我当时就是这么和师父说的。”   南离听完这段话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但师父还是喜欢你。”   “是的,她依然喜欢我。”   怀素纸转过身,把南离抱入自己的怀里,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所以,我找不到我会因为你说的那些而不喜欢你的道理。”   南离笑了。   片刻后,她也抱住了怀素纸,最后自嘲说道:“这大概也是一种师门传承?”   PS:下一章就是结局,今晚八点发,字数不会少。   然后提前说一下,完本之后会写九章番外,都是免费的,会有怀素纸小时候的过往,也会有故事结束之后的后日谈。   为什么结局,当然是因为该写的都已经写完了,姜白之所以例外,是因为她睡了很长时间。而其余人的话……再写彼此之间的感情纠缠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干净利落地结尾,把空间留给番外里的后来的她们。   这段时间更新稀碎,除了个人原因以外,便是一直在思考这方面的事情,具体的情况留在完本感言里吧,那里有很多很多想和你们说的话。 尾声 天上人间   暑意浓时,数艘飞舟自神都而起,驶向遥远北境。   这是很寻常的一幕画面,神都每天都会有数十数百艘飞舟降落与起飞,然而今天这一次却是不同的。   根据元始天宫内流传出来的消息,圣人便坐在为首的那艘飞舟当中,与之同行者更有那位身兼二职的南掌门,以及天渊剑宗的虞前辈。   酒楼食肆与道院,乃至于市井巷子里的人们,都在疑惑好奇着圣人此行北上之意义所在。   大局既定,清都山更是圣人最为忠实的支持者,为何会引来今日这般大的阵势。   那将近十艘飞舟里到底都是些什么?   不应该有那般多的随行之人吧?   直到有老人借着酒意,回想起多年以前,一桩早已无人在意的旧事。   “圣人这不会是……要去成婚吧?”   此言一出,神都倏然寂静。   在人间一片沉默之时,东海之畔,那座名满天下的学宫里,江半夏平静地从侧门走出了课舍,将恭敬与感激的声音抛在身后。   阳光正盛,她微微眯着眼睛,目光穿过被映得苍翠欲滴的枝叶,落在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脚步声响起。   庄高阳来到她身旁,低声说道:“都准备妥当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   庄高阳说道:“随时都可以出发。”   江半夏收回视线,神情淡然如故,说道:“那就今天吧。”   庄高阳看着她的侧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没敢问出心中的疑惑。   ——您此刻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情。   ……   ……   是的,那个唯有借着酒意才敢说出来的猜测是真的。   怀素纸此次北上是为完婚。   与谢清和完婚。   事实上,她从未对此有过任何避讳,更未曾刻意掩埋过消息。   元始宗之所以不宣扬不否认地沉默着,是因为有些事情尚未完全确定,不宜也不便宣告天下,唯有向世人默认而非承认。   只是这沉默难免有些震耳欲聋了。   在那数艘飞舟尚未行至眠梦海,与天堑尚有遥远路途的时候,整座中州乃至天南都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   ……   长生天峰上,程安衾站在一座道殿之前,神情严肃而认真地行祭奠之礼。   司不鸣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这些年来,她每逢其忌日都会重复这件事。   最初主要是为了祭奠,怀念好友,后来则渐渐成了自我提醒,为的是不让自己遗忘所肩负之千万人性命,与沉重责任。   但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了。   阳光穿过层云,洒落在四季皆美的群峰之间,风景如画。   有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来那个关于圣人即将完婚的消息。   程安衾听完以后,笑了起来,说道:“挺好的。”   站在她身后的人是司白晓,即司不鸣的儿子,司家所剩唯一的血脉。   司白晓问道:“你替她庆祝?”   “有何不可?”   程安衾没有回头,说道:“既然赌了,那自然是要愿赌服输。”   司白晓听着很是愤怒,下意识想要开口训斥,说些比如你怎么能连长生宗的骄傲都遗忘了,说些你怎么能如此无所谓地接受这个事实,再说些你难道不该认真思考如何才能光复长生宗吗?   就在他准备怒喝着,把所有的这些话都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无比嘶哑。   像是一口破风箱。   紧接着,是一道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从他的咽喉处迸发出来,瞬间蔓延至整个身体。   在鲜血四溅而出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死亡如期而至。   扑通一声。   司白晓的尸体摔倒在地,连半点尘埃都溅不起来。   程安衾放下右手,看着指尖上的鲜血,轻声自语说道:“很多年前就想杀你了。”   “只是总想着你是师兄唯一的后人,便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如今真的想来,或许留着你不杀,对师兄才是一种真正的残忍吧。”   她说道:“如今这错误也算是被弥补了吧?”   今日过后,程安衾正式开始闭关。   死关。   ……   ……   世上无时无刻都有事情在发生,或愉快或悲痛或寻常或平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终究要活在自己的生活里,那些波澜壮阔的热闹,在真正的生活中其实连一颗石子都算不上。   人们依旧会在茶余饭后关注那飞舟群的动静,好奇那场婚宴将会是何等的盛大,但也仅此而已。   然而对生活在北境的人们,生活在清都山上的修行者们来说,这却不同。   当中州那边传来消息后,谢清和却意外地沉默,没有对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发表任何看法,无论公开,还是私下。   为此有很多人或是直接询问,或是旁推测敲,满怀担心地希望弄清楚她在这件事上面的态度。   可惜的是,一切都是无用功。   就连许多人拉下面,被刁难一大顿后才请出的道左峰主,都没能从谢清和口中得到一句明确的话。   人们只知道,谢清和从那天起离开了清都峰顶,回到了那幢在事实上已经被荒废了很多年的小楼,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谁也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清都山就此惶恐。   北境便也不安。   ……   ……   在飞舟踏入中州与北境之间的那道天堑前,元道远离开无归山,与怀素纸有过一场简短的谈话。   谈话的内容并不复杂,无关天下大势,甚至称得上是一场简单的闲聊。   怀素纸却觉得这场谈话比之人间局来得更为难缠。   原因很简单。   因为元道远问的那件事是,她打不打算与谢清和留下血脉。   若是真有此念想,那大概会在什么时候,他争取在此之前找到一位合适的传人。   这个问题看上去很乱七八糟,但站在无归山的角度,却再是正常不过——无归山与清都山争锋数万年,在历史长河当中互有胜负,但近些年来却一直遭到压制。   如果怀素纸与谢清和留下血脉,对日后的无归山来说,则注定是一位绕不过去的对手。   想到将来很可能还要再被清都山继续压制下去,元道远再如何满意如今的局面,不在乎门中的诸多杂音,仍旧需要思考。   这便是他思考得出的第一步。   然而。   怀素纸却没有回答这问题。   ……   ……   在飞舟进入天堑时,遥远天南亦有一场谈话。   周美成临近寿终,无论面容还是精神,早已不如百年前正值巅峰之时,肉眼可见的苍老。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他对天渊剑宗的掌控力理应衰竭,门中多方势力心思涌动不休,开始图谋他坐了数百年的这个位置,但如今的天渊剑宗却一片平静。   平静的原因很简单。   不是因为周美成的手腕,亦不是考虑到那位当世圣人,而是顾祖师前不久的表态。   无论那位祖师是通过何种手段,依旧能够与人间维持着联系,总之,在他尚未改变自己的主意之前,天渊剑宗就不会有任何变化。   周美成仍旧大权在握。   而今日的这场谈话,谈的正是这份大权。   “我死以后。”老人半睁着眼,也不知看不看得清楚道殿内的众人,认真说道:“天渊归……归晚。”   场间一片死寂。   很长时间的安静。   “为什么?”   有人问道。   周美成没有看那人,浑浊的眼神里再次绽放出光芒。   他笑了起来,笑的平静而温和,缓声说道:“前不久,怀素纸送了一封信过来,那信上与我说了一件事情,我认为那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情,而做这件事情,便需要足够的权力,所以我做出了这个决定。”   那人问道:“是怎样的一件事情?”   周美成没有隐瞒,将信中所言不做修饰说出。   话音落下,道殿内响起一片哗然声。   哪怕是一生当中见惯风浪的天渊剑宗的大人物们,在听到怀素纸想要去做的那件事后,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惊讶甚至惊恐,觉得无比荒谬。   在这漫长的复杂情绪消散过后,坐在此间的众人开始表态。   “我同意。”   “同意。”   “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与我说这般事,我都会觉得异想天开,但既然是怀素纸,那我愿意相信一次,因此我同意。”   “如此有意思的事情,我着实想不到反对的理由。”   所以,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   ……   ……   在漫长的旅途过后,那数艘自神都出发的飞舟,终于降落在清都山上。   清都山对此给予了最为盛大的欢迎。   诸峰之主尽数出关,位列两旁,恭敬至极。   长老更如喽啰,与弟子们站在一起,不起眼如尘埃。   过往素净单调的黑山,于今日人潮汹涌,仙乐不绝于耳。   怀素纸行走在鲜花铺就的道路上,裙袂轻飘。   谢清和作为清都山掌门真人,当然不可能亲自前来迎接她,故而此时陪同在她身边的人,是那位寿元将近的道左峰主。   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当中,两人很随意地闲聊了起来。   “说实话,就算我梦回当年也好,都想不到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感慨。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亦如此。”   道左峰主话锋骤转,声音微沉说道:“但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该也不能成为你遗忘过去的理由。”   怀素纸明白这句话是指什么。   是谢清和为她付出过的那一切。   她平静说道:“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道左峰主很满意,说道:“没有忘记就行。”   说完这句话,老人不讲半点规矩,无视场间的诸多目光,再是潇洒不过地转身离开。   怀素纸停下脚步,静静目送,心想真的过了很多年。   待她回过神时,早已有一位让她为之陌生的峰主,略微惶恐地站在一旁,准备为道左峰主的离去做出解释。   她从未介意过这件事,更不会觉得自己的颜面遭到折损,轻描淡写间揭过了这件事,让话题换到了别的地方上。   几句闲聊后,怀素纸却沉默了下来。   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这位陌生的峰主,原来是新一任的知矜峰主。   ——当年那位曾经试图收她为徒,又在她离开北境时赠她许多典籍的老人,终究是敌不过时光的流逝,在数十年前寿终而死。   怀素纸停下脚步,望向高处。   清都山的风景一如往昔。   那株金黄巨树在秋日艳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一切仿佛不曾有变。   ……   ……   清都峰顶。   谢清和负手而立,站在崖前。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隐约看到了当年谢真人的影子,又在依稀间消散。   “她们呢?”   谢清和的声音很淡。   就像是天上的云,与溪间的水。   怀素纸走到她的身旁,说道:“怀云说要带她们去自己家看看,便在上山之前都散了。”   谢清和说道:“我也有些好奇北境以北的风景。”   怀素纸认真说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嗯。”   谢清和没有怀疑,转而说道:“你这次来准备做什么?”   这句话不管怎么听都是明知故问。   怀素纸却不这样觉得。   “完婚。”   她看着谢清和的侧脸,认真说道:“你我的婚礼已经拖了太多年,我不想再拖下去了。”   谢清和安静了会儿,说道:“半年了。”   从怀素纸睁眼醒来的那个傍晚开始计算,到入秋后的今天,已有半年。   对修行者来说,半年时间当然不久,甚至是短暂的。   但对于一个苦苦等候百年之久的姑娘而言,这却是毋庸置疑的漫长,漫长的季节。   怀素纸说道:“事情很多。”   “是啊。”   谢清和轻声说道:“来见我之前,总得要处理好其他姑娘,否则等到完婚以后,于道德之上难免多有亏欠,以你的性情,的确不喜欢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怀素纸无法否认,因为这就是事实。   谢清和转过身,向远处走去,平静说道:“走吧。”   怀素纸跟了上去。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她们没有沉默不语,依旧有说话,但都不是惬意的闲聊。   谢清和主动提起,或者说是解释自己为何要和阴帝尊联手——这是为了图谋永生花,以此花为江半夏续命,好让怀素纸得以醒来。   除此之外,她还说了这百年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几乎每一件都与怀素纸有关。   怀素纸起初以为这是有意的,是谢清和在敲打自己,但后来她却发现不是这样一回事。   过往百年间,谢清和与虞归晚就是这般活过来的。   在想到这个事实后,怀素纸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难言。   最终这所有的情绪化作三个字。   “辛苦了。”   “嗯。”   谢清和平静说道:“其实也没什么。”   她顿了顿,接着补了一句话:“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我是你尚未过门的妻子。”   言语间,两人已然行到这段路途的终点。   路的尽头有一座坟。   谢楚两人真人的坟墓。   怀素纸回想着这对夫妻的面容,情绪变得十分复杂。   片刻后,她深刻躬身,认真地行了一礼。   在她这尚未算得上漫长的一生当中,有很多人曾给她留下过印象,却都不及这对夫妻。   沉舟重回天上后,与师父结伴而行的那段旅途当中,她知道了这对夫妻在生前最后的那几句话。   楚瑾决意离开人间,头也不回的那一天,她就站在旁边,所道之遗言直至今日犹然清晰徘徊。   佛经里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但落在这对夫妻身上,何以见得恐怖?   应是大平静。   应是存在着一个最为美好的世界。   ……   ……   孤坟不曾凄凉。   落日为层云所掩埋,清都山迎来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   雨水如丝似缕,飘落满山。   怀素纸伸手,为谢清和拨开微湿的发丝,认真问道:“你还愿意当我的妻子吗?”   谢清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神情很是惘然,摇头说道:“我已经不知道了。”   怀素纸没有因此而沮丧,失望,悲伤与难过与茫然无措。   就在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句话。   “那我来当你的妻子好了。”   ……   ……   话是这么说的,事情便也是这么办的。   伴随着两人旨意的下达,早已有了准备的清都山,在错愕与惊慌当中,开始操办这场婚事。   修行界得知此事后,迎来了一场剧烈的地震,无数人无数宗门在争相讨论此事对未来人间的影响,开始为此提前未雨绸缪,以及赶往北境。   据闻,身在无归山中的元道远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足足沉默了两天两夜,最后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带娘的脏话。   圣人下嫁,这以后还拿什么和清都山争?   ……   ……   梵净雪原中。   姜白听到这个消息后,神情古怪至极。   她声音微沉问道:“那咱们岂不是成了陪嫁丫鬟?”   话还没说完,她便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怀云翻了个白眼,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没好气说道:“怎么可能啊?”   “就是知道不可能,所以才觉得奇奇怪怪啊-”   姜白随意说着,目光落在南离和虞归晚的身上,很是好奇问道:“你俩都不介意这事儿的吗?”   虞归晚平静说道:“那是在我到来之前就定好的事情,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我都没有介意的资格。”   “那就还是介意咯。”   姜白偏过头,望向南离,笑意依旧嫣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南离淡然说道:“我是她的师妹,又不是她的情人,更不是她的姬妾,她娶妻还是嫁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白好生赞叹,心想不愧是当今道盟之主。   如此理直气壮地自欺欺人真是了不起啊。   “我现在很想知道一件事。”   “我想你们也很想知道这件事。”   “江半夏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   ……   天地君亲师。   婚事是人生大事,理应要有一位长辈作为见证者。   谢清和的爹娘早已离开人世,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困扰,但怀素纸却有一位师父。   当那艘来自岱渊学宫的飞舟降落在清都山上,江半夏踏入这片与她阔别已久的土地时,人们的目光复杂至极,担忧至极。   半年以前,怀素纸在世人前说出的那句话,此刻依旧徘徊回荡在人间,未曾片刻停歇。——我还有一个喜欢的人,那人是我的师父。   话是这么说的。   话里说的是两情相悦的喜欢。   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以江半夏的性情,在这件事上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难道人间好不容易迎来的和平,要在这场婚礼上支离破碎吗?   在人们的惊恐与顾虑与担忧当中,婚事被一往无前地坚定执行了下去。   人间诸宗,就连封山的长生宗都派来了长老,参加这场前所未有的盛事。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嫁人的圣人,这是一场有资历留在修行史上的婚宴。   许多人开始试图拜访江半夏,以各种理由想要与她见面,目的当然是为圣人解忧,以此谋得好处。   可惜的是,江半夏最终谁也没见。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   直至大婚那日。   ……   ……   南离到了。   虞归晚没有缺席。   姜白笑得很是开心,似乎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抱有无限期待。   唯独怀云在忐忑不安,生怕这场婚宴就像很多故事里写的那般,只剩下满地的血色。   小姑娘早已下定了决心,但凡事情有哪怕一点儿的不对劲,自己都要果断出手,把危险的苗头扼杀在最初。   然而……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是,婚礼进行地无比顺利。   怀云在今日之前没有参加过婚礼,不清楚是怎样的一个流程,她只觉得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某刻。   在整个修行界的注视之下,江半夏行至那对新人的上方,神情平静地说了一段话。   “从今以后,无论生死还是病老,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飞升还是凡俗,你们都愿意深爱着彼此,在对方的低谷时期给予鼓励,在对方的喜悦之时给予赞美,在对方悲伤的那一刻给予温柔,至此余生不舍不弃吗?”   “我愿意。”   相同是三个字,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被说出。   江半夏继续问道:“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还是片刻犹豫都没有。   “是的。”   这就是她们的答案。   江半夏不再问了。   她伸手,在秋日艳阳的高照之下,平静鼓掌。   片刻的沉寂后,人们随之鼓掌。   掌声如雷鸣。   漫山遍野。   响彻人间。   在烦嚣掌声当中。   谢清和转过身,无视无数人的目光。   她微微踮起脚尖,在怀素纸的唇上亲了一口,神色是拘谨的霸道。   这画面映入无数人的眼中。   流传千古。   万古。   ……   ……   在婚事结束后的数日后,秋色渐深之时,她们都没有离清都山远去。   那幢有过很多美好的小楼里,迎来了一场吵闹的谈话。   谢清和坐在主位上,身姿端正,眉眼间却是愁苦。   吵闹当然不是来自于虞归晚,她向来是一个安静至极的人,此刻坐在一旁,翻阅着当年怀素纸留下来关于怀云的笔记。   小姑娘则是一脸担忧,看着坐在窗边对弈与争吵的那两位姑娘,心想这自己到底是该管还是不该管呢?   ——姜白与南离。   两人一边为婚嫁的事情在激烈争论着,一边还下着棋,五子棋。   “为什么不行?”   “这还要问为什么的吗?你这人是真离谱啊,她现在都是别人妻子了,你还惦记着给你来个婚礼,到底是在想什么啊?我都不敢想,师父站在你俩面前重复那段话是什么个可怕画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就是很有意思啊,而且嫁人和娶妻是两回事吧,凭什么冲突呢?”   “荒唐!荒谬!”   “你怎会变得这般没意思的,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个人啊,要是为了与我做出区别,那我不得不说你这样做有些失败了。”   “呵呵。”   “你是不是很想骂我一顿?”   “你觉得呢?”   “没事,我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你就是她的一个师妹,上头还有自家师父等着呢,可不敢乱动心,不像我全无顾忌。”   对话越发离谱荒谬,怀素纸再也听不下去,起身离开小楼。   楼外是花树林。   不知为何,从前些天起好多棵已经枯死了有些年头的树居然活了,于肃杀之秋开出了无数朵花。   怀素纸步入其中,寻寻觅觅。   忽有风来。   有花瓣随风飘落,如雨般,沾满了那姑娘的衣裳。   江半夏站在桃树下。   怀素纸走到她的身边,并肩而立。   “我要回去了。”   江半夏主动说道。   “嗯。”   怀素纸说道:“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江半夏说道:“再证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但就算是白痴,都明白她是怎样的心情。   “不是。”   怀素纸微微摇头,平静说道:“我要准备飞升,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飞升?”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说道:“连一年时间都不到,现在就改变主意了吗?”   怀素纸说道:“不是我一个人的飞升。”   江半夏的笑容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问道:“什么意思?”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是我们的飞升。”   江半夏沉默不语。   “举派飞升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没有那么的贪心,但我想只要人少一些,比如五六个这样子,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并非全无可能。”   怀素纸继续说道:“我准备耗费余生所有时间去实现这个想法。”   江半夏抬起头,以客观的语气陈述说道:“如果这件事成功了,那将会是修行界有史以来最为壮阔的豪举。”   怀素纸说道:“是的。”   江半夏平静说道:“所以我同意了,我的意思是,我会帮你。”   她的声音回荡在花树林间,与秋风齐鸣。   是轻描,亦淡写。   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清和从小楼里出来了,虞归晚牵着怀云的手来了,姜白与南离一边吵着一边往这边走来……是的,她们都到了。   阳光穿过落花,在秋色映照下,无限美丽。   江半夏看了怀素纸一眼,面无表情地羞恼着。   怀素纸不想让她难堪,挽起微乱的白发捋至耳后,视线落在远方的清丽天空,轻轻地笑了出声。   ……   ……   天上应有千般好。   何必独行。   ……   ……   (全文完) 后记 这些年   一、前言   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   最正确的,挑不出错误的那个回答,无疑是2022年的10月19日,然后在2024年的2月28日,而这篇写在四年一次的29号的后记,则是在为这个故事画上了一个不完全的句号。   但我想,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在六年前,2018年的2月26日——那是我写第一本书,正式接触到网文这一行的最初。   三年又三年,整整六年的时间,放在无间道的故事里陈永仁都已经熬过半了,快要迎来自己故事的结局,这毫无疑问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很自然地,我有很多话想要和你们说说,在这段漫长的足足十六个月的旅途走完的最后,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个极为合适的时机。   也许会过分唠叨,但我想,这都是我真正想要说的话。   ……   ……   二、故事里盛开的花   在绝大多数时候,我始终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那是从寻常家庭寻常和睦里寻得的幸福,而这也造就了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与判断。   当这些判断与看法最终形成三观,再与外界的信息相结合以后,便成了我写过的这些故事里面的每一个人。   这些人儿往往只是一株幼苗,离发芽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它们在每一个我的指尖与键盘敲击得出的文字当中,得以浇灌与成长,最终凝聚成一朵盛开的花。   这个过程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有很多萌芽还未成长起来,就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迫不得已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其中的责任当然全部都在我的身上,现在想着还是会感到愧疚。   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直到现在这一秒钟为止,我都确定,我写过的这些无论有始有终,还是有始无终的角色,都是我想要写的角色。   放在这本书上,我最想要写的那个角色,无疑就是怀素纸。   ——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大人惧怕光明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第一卷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那一段被很多人留了间贴,留有印象——这句话当然不是我写的,是我从某个忘了是什么的地方摘抄回来的,希望不会被找上门(笑   那么,怀素纸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完本后的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的这一刻,我想她是对得起简介里说过的那些话了。   是的,她在事实上就是一个冷淡着温柔,坚持着善良,看上去极为简单单调无趣,在网文故事里面随便一筐就一大摞的寻常姑娘。   这样的角色从写作角度来说,几乎是一眼看到头的乏味,所以我给了她那么一个出身,但这种处理办法说实话,在事实上是极为常见的,从不稀罕,一搜一大把。   如果是前几年的我,比如2020年的时候,大概会为此感到惶恐和焦虑,然后绞尽脑汁去给她想到一点儿新的特质,以此来作为卖点……   然而这一次开书之前,我已经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如实地去写我自己想写的这个她。   原因有很多,比如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平平淡淡,比如我很怀疑我能不能驾驭住那些勉强添加上去的特质,再比如……这如无意外将会是我写的最后一位主角。1   最终的结果让我很满意。   在我眼中,怀素纸便是一朵已然盛开的花。   不久前,我在书评区看到过一个帖子,书友的具体id已经忘了(请原谅),那帖子里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话里讲的是自己如何对怀素纸有所改观的,最终从无感改做欣赏。   看到这个帖子的时候,很难不为此感动与喜悦,那时候真有很多想说的话,在帖子下回复上一大串,却又惊恐把人给吓着,只好故作冷静地不动如山,认认真真地维持着矜持,把当时惦记着的那些话留到今天。   ——我喜欢的角色被你们喜欢是真的让人极其喜欢的一件事。   这些年来,这六年来,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然后。   让我们来谈谈别的。   最先要谈的当然是谢清和,她是最初的那个小姑娘,陪伴怀素纸走过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段时光,在这个故事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份量,毫不客气地说,她本质上就是怀素纸的人形外挂。   她有着这本书里最好的背景,她的父亲一直爱着她,她的母亲虽然不爱她却爱着她的父亲便也爱着她,她在人生当中第一次遇到为之心动的人以后便得以结果,没有走上一条被伤害的道路……   但同时她也遭到了人生当中最为彻骨的悲郁,父母先后离去且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没有一夜白头却也成熟,无法再像过去那般眼中世界小,无所顾忌地愉快地可爱地活着,被迫从最初那位小姑娘变成自己从未想过的模样。   客观来说,从讨喜的角度来说,毫无疑问是最开始那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更胜一筹,只是我同样觉得往后那个经历了悲郁,仍然能坚强活着,在百年孤独后依旧坚强的大姑娘也是可爱的。   那种可爱是内蕴的,是不自言的,是历经千帆后成熟着迷茫无措的可爱,好像有些乱七八糟的绕,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换个角度评价,这可爱应该是可以爱上的可爱?   这里可能稍微带了一点儿个人的情绪,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尾声里的那一句——我嫁给你好了。   那么,无所谓嫁与不嫁的虞归晚呢?   她在剧情里的占比,无疑是女主当中最少的那一份,或者说,她最为浓烈的情绪在书的半途中已经释放了出来,不可避免地归于平淡。   但这份平淡本就是我所追求的。   就像倒数第二卷当中,怀素纸和她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坐在屋外,身上披着一件薄毛毯,静静地说着话,看着雨,看着雨后的月色,享受着这份安安静静,这是极其符合我个人审美的画面。   说句题外话,这画面是有一个源头的,来自于很多年前我看官路商途的时候,书中有一张是主角与一位女主在夜里的空中花园里,简简单单地聊着天,聊着喜欢的时候,那种平静淡然的幸福,在多年后我已经忘记他们名字的现在,记忆依旧深刻。   接下来要谈的当然就是南离了。   南离无疑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角色,从个人经历上出发,她有着整本书里最为坎坷的旅途——这大概是身为卧底不得不承受的痛苦?   她是一个必须要活得虚假的人,唯一也是最初说的那句真话,我在书中特意提到过一次,就是她最初出场的时候被沈依澜询问,然后回答我已经差不多天胡国士无双了,为什么还要整别的呢?   为什么?   可以是为了不忘初心,可以是为了活得更有意思,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欢喜。   国士无双当然很好,但流满无疑是更罕见的。   她不喜欢长歌门,不喜欢那位浑身腐朽气息的老祖,不喜欢那个欺软怕硬的林轻轻,觉得她们全都是喜欢卖女求荣的白痴,所以她哪怕有无数荣华富贵伸手可得,还是不做迟疑地放弃,走上那条生死未卜的道路。   她喜欢怀素纸,喜欢那些自己做不到的真实,喜欢说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后欣赏自家师姐的反应,最喜欢的……毫无疑问还是那个在冬日暖阳下说出来的抱憾终身的故事,因为她以为那才是她的结局,符合她所期待的美感。   结局不如她所愿,责任当然在我的身上,因为我是一个无可救药地喜欢庸俗团圆的普通人。   对此我很难不抱有歉意,思前想后下,最终把结局的前一章单独交给了她,让她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那章的名字叫做独白。   可惜的是,从那一天过后她很难再有机会独白了,大抵往后余生都离不开与姜白斗嘴。   是的,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姜白。   姜白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从最初定位上来说,无疑我把她放在了前辈高人这上面,她出场便是居高临下,肆意指点一切,轻描淡写间不屑道尽前尘往事,目中真真无人。   说到这里,你们肯定也就明白了,她最开始不是我设想当中的女主之一,远没有今天在故事里的这个分量。   那她为什么走到今天这境地?   话头还是要绕到最初。   在我的想法里,那段沿着雪路浪游是真实存在的,但她和怀素纸之间不应该有过分的感情,将会维持在忘年挚友的定位上,然后在故事的后来某段情节当中死去。   很遗憾,这个想法最终被作废了。   因为我喜欢上了她,喜欢来自于很多方面,比如我写但凡有关于她的剧情的时候,写的将会格外愉快与顺手,实在有点儿舍不得他。1   再比如,她和怀素纸相处起来真的很有意思,与南离的‘假’相比起来,这位老祖宗能够更自然地愉快嬉笑玩耍,毫不避讳地开玩笑,以及表明自己的真实心意。   我想,这应该是她不必背负那么多的缘故。   如今再回头来看,雪路浪游与万劫门的千万历史这两段剧情,我依旧觉得很好,很值得自己再看一遍,因为就是很有爱啊。   总之,她就这样超出了我的设想与掌控,以一种不讲道理的姿态成为了女主……这真是一件让人心情复杂的事情啊。   幸好这故事里还是有不复杂的。   比如云妖,或者说怀云。   我很喜欢它,它现在所处的位置也是我最初就定下来的,坦白说,当时做这个决定的时候相当迟疑。主要原因是它的存在会对剧情造成很大的影响,最为直观的一点就是,会让主角失去危机感。有这么一位举世无敌的存在陪着,怀素纸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天上地下任我选,用这七个字来形容是完全贴切的,只是我最终依旧坚持要走这么一条路。   就像故事里很多人评价怀素纸的那样——你是不是对小姑娘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当然是没有的,只是喜欢的人恰好是小姑娘罢了。   怀素纸是这么想的。   而我呢?   我则是觉得故事里有必要存在这样一抹暖色,在故事进入中段以后,主要的矛盾都已经浮出水面,这时候的剧情需要存在一个用来柔和的人物,让故事以及承载故事的文字不至于那么的单调和冷硬,而怀云便是承担起了这个重任。   它是一朵云,是一轮孤独的月亮,是一只笨笨的熊枭,是一个很爱吃各种美食的小姑娘。   它写过一本书,名字叫做云园食单,可惜到故事结束的那一天还是没写完;它也认真修行过,想要将死生轮转真章修至巅峰,奈何时间太短来不及;它真的很强大,一巴掌可以拍死九成九成九的人,结果偏偏天上来了个要拉着它飞升的仙人。   但它在经历这些事情后依旧乐观着,并不郁郁,坚强坚韧地活着,就如同它在北境以北睡了千万年,每次睡醒都惦记着去人间看看太阳,却又无奈地被清都山给揍回老家那样。1   我真的很喜欢这位小姑娘。   就像我也很喜欢江半夏。   师父她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   从处境上而言,她当然不如南离来得复杂,毕竟她从故事开始的那一刻起,便是一个成熟的人。   她的复杂,在于她个人情感上的选择,这也是‘夺舍’的缘起。   很难说她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因为她有勇气承认喜欢,所谓嘴硬更多是不够喜欢,那些喜欢还不足以让她跨过内心道德形成的准线,毕生所愿。   以及骄傲。   当爱如雨水般溢出,她便会承认这一切的发生,在倒数第二卷的千千万万个喜欢当中,说的便是这么一件事。   但她的脸皮真的很薄(笑。   我还有很多想要说的,关于江半夏的,只是这字数似乎有点儿超标了,所以大家还是到故事里去看她吧~   ……   ……   三、舞,舞,舞   故事需要角色,角色聚到一起变成故事,我们看过的那些喜欢或不喜欢,让我们感动或不感动的故事。   很多时候,这就像是人们在起舞。   在我所写的这个故事中,讲述的是一支怎样的舞蹈?   这是在动笔之前便要确定下来的事情,十分幸运,我最初所确定的描述这支舞蹈的那一句话,被如实履行了整个故事。   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一个从不同方向走向美好的故事。   莫由衷、沉舟、怀素纸、谢渊、元垢寺的那尊真佛……故事里的他们都在喜欢人间变得更为美好,尽管彼此的选择并不相同,因此而产生了剧烈的矛盾,但他们最终所通往的道路,仍旧会带来这样的美好。   当然,这个故事里也有人不在乎这些,目的是为了自我想法得到实现。这无碍我为故事定下来的基调,毕竟故事里总要有些不一样的人物,不是吗?   唯有当这些人物开始冲突,彼此之间发生争执,这支舞蹈才会变得好看起来。   眠梦海上的天凉了,梵净雪原中的围杀,一切的发生是在莫由衷闭关以后;天上人何必多管人间事,沉舟飞升多年,却还是执意回头,因为他始终担忧怀云灭世;怀素纸更不用说了;而谢渊则是最直观的,飞升近在眼前,何必非要去那一趟北境以北呢?因为他心中有北境,有人间,不愿风雪万万年;真佛不得成佛,被大宏愿困在元垢寺里五千年之久,受尽痛苦,但它在醒来以后还是愿意多爱一夜这人间……   是的,他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出发,要走到什么地方,他们都愿意为这人间去多想想,从未置若罔闻。   这其中当然有利益的驱使,如果没有的话,故事必然是虚假的,但要是真的完全没想法,又何必多看一眼这人间呢?   再回头来看,如今这支舞走到尽头时,他们都把自己的念想坚持到了最后。   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客观而言,我当然能够深入描写这些理念间的冲突,但那与最初的本意已经不一样,于是放弃,好在这并不影响什么。   从故事的完满程度来说,来进行自我评价,我对此可以满意。   ……   ……   四、天南的太阳与北境的云   从故事跳出来,当我站在现实当中,环顾周遭呢?   以我个人的角度去谈论如今的刺猬猫,即从前的书客,毫无疑问是不客观且充满主观的。   接下来的一切言论都是纯粹个人感受,不必也不应该在意。   在18年的时候,我用这个账号开始写了第一本书,王大小姐领着我踏入了这一行,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读者的喜爱,与读者交流的感觉,从此喜欢且享受写书这件亟需坚持与执着的事情。   我不清楚那时候的书客与现在的刺猬猫还有多少读者是重合的,但从两本书得到的回馈上来说,从我瞄准的读者群体来说,似乎有不少的朋友已经离开了。10   我这里并非是指责如今的刺猬猫不好的意思,我肯定是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说的这句话,更多还是出自于感慨,关于时间不可挽回流逝的感慨。   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熟悉的事物,正在不断发生改变,任谁都不可能始终维持平静吧?   我忘了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起,便有了这本书最初的念想——即是给自己一个圆满。   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结束这段长达六年的旅途。   是的,我之所以要写这本书,一本与最初有很多相似之处的书,是因为我抱着这个想法。   将来或许还会再写?1   但那是现在的我所不知道的秘密了。   也许吧。   谁知道呢?   天知道?   ……   ……   五、石头里藏着什么秘密?   从客观自我评价上来说,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很木讷无趣的人,面对陌生人时常常社恐,半点憋不出一句话,甚至内心深处也没有叨叨絮絮,只是沉默。   因此我习惯了沉默,在生活中能懒则懒,以最低限度维持着基本的社交,断绝一切崭新的关系……在真正开始写出第一章的时候,过往的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进入网文这一行,操持这样的一份工作。   这份工作真的很有意思,隔着屏幕、笔名、文字,与看不见却又熟悉的人进行着或愉快或痛苦的交流,把自己的想法转达给喜欢看的人……更重要的是,这工作真的不需要和人打交道,平日里生活就已经够累了,能免掉社交真的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遗憾的是,我的文字从未好过,写出来的东西多少有点儿欠缺,与我交流的人便也少了那么一些,然而也正是这样的少,让我变得更加珍惜你们。   很感谢。   很感激。   很高兴你们愿意剖开这块无趣的石头,看到藏在其中的那个小秘密。   我希望我写过给你们看的这些个秘密能够流传下来。   或许无法长久。   但只要有过一刻真实的生命,我便满足了。   ……   ……   六、尾声   接下来说些大家比较关心的事情吧,毕竟唠叨了这么多字,总该要谈谈真正实在的。   在去年我开过一个悬赏,那时候着实高估了自己,没想到直至完本还是没还清,之前认真翻找看过,欠的是九章。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没办法做到若无其事的忘记,所以会写一共九章番外。   其中六章发在这里,是姑娘们的后日谈。   另外三章是不能发的,写完后再看看到底咋整,其中一章会是之前说好的素纸已薄。   这一切争取在三月份之内还清。   这应该算是还债吧?   唔……好像已经没别的能说的了。   那~   再见。   再见了,各位亲爱的读者姥爷们。   这些年真的很感谢你们。 番外一 择日飞升   时光平静流逝,自清都山大婚后,人间已去一百四十九年。   四海无事,天下迎春。   无论中州抑或天南与北境,在南离治下,元始宗及道盟让世间迎来难得的太平,修行界在此期间再无任何浩大战事发生,一切井然有序。   百年岁月过去,怀素纸这三个字早已彻底沦为传说,于人间再难听闻,那些被翻来覆去传唱了不知多少遍的事情,早已为修行者们所厌,令其被视作为缥缈无迹之人,难有提及之时。   而与她关系最为亲切的谢清和,亦在数十年前成为了清都山的前任掌门,自此以后不知所去何处,更不要谈论具体的踪迹。   与北境相对的遥远天南,虞归晚固然执掌着天渊剑宗,但近些年来同样多在闭关,鲜有与人间相见之时。   就连江半夏也在多年前卸下了岱渊学宫之主的位置。   姜白更不用提。   或者说,有关于她唯一可以提的那件事是……直至今日一百四十九年后的今天,昊天钟仍未回到万劫门中,回到裴应矩的手上。1   故当今人间独以南离为尊,无并肩者。   ……   ……   神都,元始天宫。   通天楼上,南离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北方的天空。   近百五十年时光过去,她的容颜不曾有变,气质却深了许多。   这深,不是彷如古井般死气沉沉的了无意思,而是从近海的雪绸化作远海的蓝缎,有了较之以往截然不同的悠远意味。   “都听明白了吗?”   南离的声音很是温和,带着岁月痕迹,浅浅的。   她没有回头,视线却从天上落到了地下,看着巍峨壮观的神都千万楼宇,淡然说道:“有什么不解或者不愿意接受的地方,今天便是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听着这话,站在后方的众人抬起头,望向立于凭栏处的那位华服女子,心情很是复杂。   既然是复杂的,缘由当然不一。   想到今日将会是南离执掌元始宗乃至于道盟的最后一天,难免怅然与感慨。   想到今后坐在这个世间至高至为尊贵无双位置上的那人……很难不为之产生警惕,疑虑,防备,甚至于是不敢流露的敌意。   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人的身份。   通天楼上一片寂静。   南离唇角微翘,无声笑着,眼里是春日笼罩之下的神都。   她温柔说道:“那就算是定下来了。”   话音落下,身后的元始宗诸长老与道盟诸宗代表,伴随着心中的一声叹息,纷纷开口表态同意。   “另外。”   南离顿了顿,转身望向身后众人,微笑说道:“本座此去是为远行,大概这辈子都不回来了,还请诸位对道霁多有耐心……”   话音戛然而止。   “等等,为什么这样说啊?”   一道温软中带着些微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什么叫做对我多有耐心啊,难道我之前有胡作非为过吗?这话也太怪了吧。”   场间依旧安静着,在场的十数位修行界大人物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全都成了聋子,也像是瞎子,根本看不到那位身着红裙的少女。   南离温柔笑着,眼角眉梢间找不出半点生气的意味。   她走到那位少女面前,揉乱了那挽得极好的头发,笑着说道:“你当然没有胡作为非过,但你也是真的不爱说场面话,今天特意叮嘱你过来一场,不就是想你以后能稍微委婉一点儿吗?这也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吧?”   那少女微微挑眉,问道:“我娘以前爱说场面话不?”   南离似乎觉得这问题有点儿麻烦,墨眉微蹙,想了想说道:“那得看你说的是你哪个娘了,要是我的话,当然是爱说的。”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的头埋得更低了,心里甚至忍不住对自家掌门骂起了脏话。   是的,今日到场的道盟诸宗代表,无一人是掌门之尊。   与谋逆阴谋不满毫无关系,全因此刻在场的这位红裙少女。   有人忍不住抬头望过去,看着那位眉细眼美,明媚动人,清丽如春日,仿若春风中飘零未断之雨丝的少女,心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呢?   这并非感慨其容貌,而是无奈其来历。   这位少女很有可能是修行界有史以来背景最为深厚可怕的存在。   红裙少女没好气说道:“你明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说她啊~”   南离嫣然一笑,想着已是两百年前的诸多往事,说道:“那她还真是一个爱说场面话的人。”   人群中,几位已然白发苍苍的老人听着这话,心想您这未免太张口就来了。   那位圣人何时爱说过场面话了?   不都是直截了当至极吗?   红裙少女显然不信,但她再如何任性也罢,都不可能当面违逆南离的意思,悻悻然地埋头嗯了一声。   这般想着,她的视线又落在场间众人的身上,说道:“总之,娘的位置以后就归我了,你们刚才既然没意见,别以后给我来意见。”   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有些过分嚣张,很有纨绔的味道。   南离却置若罔闻。   红裙少女继续说道:“你们心里都是清楚的,我对这位置一直都没兴趣,我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要不是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而我也不忍娘亲们留下来的东西被糟蹋,只能是承担起这个责任。”   哪怕不是第一次听到娘亲们这三个字,在场众人的心情还是复杂。   尤其这个们字,指的不仅仅是南离,还是虞归晚,江半夏以及姜白,甚至那位圣人的时候……心中更是有种过分荒唐的感觉。   然而红裙少女说的是真话。   真心话。   与飞升相比,人间万物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作为她们唯一的后人,理应要往人间最终的大道走去,而非沉溺沉沦在俗世当中。   “然后。”   红裙少女神情平静,说道:“今后道盟的一切事物依循旧例,不作任何更改。”   众人认真听着,仿佛这句话很有道理,有着闻所未闻的天大道理,而非她在南规谢随。2   红裙少女说道:“就这样,我要说的就这些,你们觉得有什么不妥的赶紧说,别等以后来变卦,到时候我就没这么客气了。”   话音方落,众人相继开口响应。   “谨遵道霁真人法旨。”   “无为而治最合如今大世,再是正确不过。”   “道霁真人今后必能证得大道。”   阳光越过窗檐,洒落在锃亮的地板上,分外明亮。   春风在缭绕少女的腿边,红裙随之而轻舞,就像是秋来时的满山红叶,炙热而炽烈。   红裙少女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再说。   南离见她把想说的话都已说完,温柔牵起少女的手,一并离去。   云台之上,早有飞舟等候。   离开通天楼的大人物们,恭恭敬敬地送两人行至云台,直至飞舟远上云天,不见踪影后才是收回目光。   场间渐有声音。   与那位红裙少女即将登临人间至高处,执天下大道相比,人们更关心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真不知圣人此举结果如何。”   “倾全人间百余年,集众生之智慧……但凡换做任何一件事,我都觉得必然成功,但此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若无决然成功之可能,以圣人的行事风格,想来还会继续等候下去。”   “圣人固然可以也能等的下去,但是另外那几位呢?”   众人的讨论因为这句话而停了下来,场间甚至蔓延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氛。   是难过,亦悲伤,怅然更是数不胜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人感慨叹息道:“不得大道,不能飞升,一切便终有尽头。”   “是的。”   旁人认真说道:“因此我们理应衷心希望圣人能够走通这条路,为整座人间开辟出一方新的天地。”   ……   ……   飞舟上。   南离坐在船首,褪去鞋袜的双腿随意晃荡着,拨弄云雾与风。   “有什么要问的,便趁现在赶紧问了吧~”   她眯着眼睛,声音听着有些懒散,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自中州前去北境以北,哪怕是这艘人间最好的飞舟,仍旧需要数日时光,便有闲话的余暇。   “我妈为什么避着我不见?”   红裙少女认真问道,墨眉微蹙。   她有很多位娘亲,但妈却只有一个。   ——谢清和。   南离安静了会儿,轻声笑道:“还不明白吗?当然是因为她不想在你面前哭出来啊~”   “啊?”   红裙少女不由怔住了。   她蹙起眉头,无比认真地想象着话里描述的那个画面,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摇头说道:“不行,我完全想不出来我妈哭鼻子的样子。”   “你真没有在骗我?”她的眼眸子里满是狐疑。   “怎会?”   南离笑意嫣然说道:“要是不信,我带你过去和她见一面不就知道了吗?”   红裙少女沉默片刻后,话锋骤然一转,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我知道我为什么随我妈姓,但我为什么叫道霁啊?这名字听着一点儿都不姑娘家吧,道韫不是好听多了吗?”   南离莫名敛去笑意,说道:“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中间有过很多的争执,换做别的任何时候,我都会因为觉得麻烦而不想和你聊,但既然快要离开了,那便谈谈吧。”   言语间,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少女坐下。   谢道霁闻言,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赶紧挽起长裙,坐了下来。   春光正好,春风正盛。   往事上覆着的前尘随风而散,绽放出道道光芒,却不耀眼,更像是山林最深处的那一抹幽绿,浸人心脾。   ……   ……   北境以北。   当年的云雾依旧未散,景色却未曾一如往昔。   在那轮皓月之下,有无数层云凝聚成一方石坪,上面铭刻着繁复如浩瀚星海般的阵纹,每道阵纹中的轻微凹槽中流淌着金色的液体,数之不尽的天材地宝依循着某种规律悬浮运转,在阵法的驱使之下,最终汇聚出一道崇高的气息。   石坪之外。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宁静如溪流。   一道声音从她的身旁响起。   “所以你想好这座大阵叫什么名字了吗?”   “嗯。”   “是之前说的通天大阵?”   “不。”   怀素纸摇头,仰起头望向穹苍,轻声说道:“我觉得飞升台更好。”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的确更为合适。”   姜白的声音自遥远后方传来,轻快中带着些许嘲弄的意味。   “这东西本来就不该用阵字来形容,不说什么画蛇添足,但就是阵这个字承受不起,飞升台……勉勉强强吧,还算可以。”   话音落时,她便已来到这对师徒的身旁,很自然地牵起怀素纸的手,若无江半夏。   江半夏微微偏头,不愿多看一眼。   哪怕是彼此之间勠力合谋无间,为这座飞升台殚精竭虑,耗费无数心血的百年后的今天,只要不是必须,她还是不想和姜白说话。   怀素纸早已习惯了这两人间的相处方式,便像她同样习惯她们在床榻之上做过的那些荒唐事,神情自若问道:“清和那边现在怎样了?”   姜白随意说道:“她担心离开以后,道霁会被那些老人给架空,再闹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也放心不下来,非要去再仔细叮嘱一遍。”   江半夏忽然想起虞归晚曾对谢清和说过的那两句话。   ——你果然是谢楚两位真人的女儿。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谢清和下意识为之不解,问了一句为什么,最终得到了一个让她无言以对,想要生气却怕老羞成怒,莫名高兴却又不好意思。   虞归晚的第二句话是这样说的——你看起来像楚真人,但骨子里都是谢真人,一边冷一边热,难道你就不觉得麻烦的吗?   其时姜白在旁,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声,只道清都山的雪真是暖人啊。   谢清和险些拂袖而去。   如果不是怀素纸及时开口,当时的场面必将不堪设想。   “归晚呢?”   怀素纸忽然问道。   姜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看着她说道:“你这是要把所有人都给问一遍是吧?我是不是还得接着和你说南离和你女儿啊?”   怀素纸若无其事说道:“道霁不是你女儿吗?”   江半夏笑出了声。   姜白无言以对。   她和谢道霁之间当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那小姑娘自睁开眼后不久,便一直在喊她娘喊到了今天,而她也早就被喊习惯了,她又如何能不承认这份关系?2   她叹息说道:“我们还是来谈谈怀云吧。”   江半夏轻声说道:“她应该快回来了。”   “嗯?什么时候走的?”   “她怕离开以后,要在外面漂泊飘荡无数年,再也吃不到自己喜欢的那些东西,便决定要出去再吃一次。”   “吃什么?”   “……你这是要我给你报菜名吗?”   “要不然呢?”   姜白问的理所当然。   江半夏理都不理,往前一步,身影便已出现在飞升台上,继续做最后的检验。   事实上,她已经重复了数十遍这个过程,然而这本就是再怎么重复也不为过的一件事情。   怀素纸随之而行。   姜白亦然。   ……   ……   北境,某座数百年前春风难至之城。   城中酒楼二层,有一位小姑娘坐在临窗处,身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碗碟,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怀云看着满桌珍馐,神情却分外怅然,满怀憾意地叹息了一声。   “此去经年,应是凉菜美……”   小姑娘沉吟着,沉吟着,却怎么也想不到下一个字该怎么编才对。   就在这时,忽有脚步声响起。   “您就不懂诗词,为什么非要硬憋呢?”   谢道霁的声音在怀云身后传来,夹杂着南离没能忍住的轻笑声。   “好烦啊你。”   怀云头也不回,举箸夹了一块云吞,放入嘴里狠狠吃下。   南离带着谢道霁坐了下来,说道:“中州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这边如何?”   怀云说道:“择日飞升。”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分外风轻云淡。   然而谁都听得出来,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情绪。   得意,骄傲。   谢道霁心想您这些年来还真是一成不变。   ——怀云是唯一一个她没有喊过娘亲的长辈,不是因为她和她关系不好,彼此之间性情相冲,而是……怀云真的很不适合这两个字。   “我妈在哪里?”她转而问道。   “好怪啊你。”   怀云今日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这样聊天,一脸正经说道:“你妈肯定是在那边啊,为什么你要来问我?”   谢道霁认真说道:“因为没有您的同意,我过不去那边。”   听着这话,怀云微微挑眉,视线落在南离的身上。   南离似是无奈,神色悲苦地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总不能怪我没法狠心拒绝吧?”   怀云面无表情说道:“我要是拒绝了,那我就是狠心人咯?”   谢道霁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眼神认真。   这真的很像是怀素纸。   怀云最受不了便是如此。   “你别学她!”   小姑娘微恼说道:“带你过去行了吧?”   谢道霁闻言后嫣然一笑,如春日融冰,初花盛开,美得不可方物。1   有其……诸娘亲之姿。   “那这顿饭让我来结~”   她的声音很是轻快,满是喜悦:“算是我请你的践行饭!”   ……   ……   翌日,北境以北。   谢清和与虞归晚站在飞舟上,轻声说着闲话。   “就在今天?”   “嗯。”   “还是觉得很……奇怪。”   “矫情。”   虞归晚的声音很随意。   谢清和安静了会儿,问道:“这哪里是矫情了?”   虞归晚说道:“那就不是。”   谢清和瞥了她一眼,认真说道:“你不要阴阳怪气好不好?”   虞归晚点头说道:“嗯。”   谢清和无可奈何,干脆转身背对那座飞升台,望向即将道别的来时的路。   然而只是一眼,她便怔住了。   南离带着谢道霁,与云妖并肩而至。   春风缭绕不绝,云雾扑面而来,仙气十足。   下一刻,她神情倏然平静,面无表情望向南离。   南离笑得再是灿烂不过。   谢清和的目光再落在怀云的身上。   怀云有些不好意思,若有其事地咳嗽了一声,偏过头去,看着很是拘谨。   然而不等谢清和开口,谢道霁便已快步来到她的身前,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她。   “妈!”   “……嗯。”   谢清和的身体变得微僵。   谢道霁想着来时南离的交代,酝酿着情绪,深呼吸一口,便要开口把认真背下来的话都说出口的前一刻……   怀素纸的身影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中。   她的眼神瞬间慌乱,已在嘴边的话骤然一变,对谢清和老实说道:“有人说妈你要是这时候看到我,会忍不住哭出来,所以我就来了。”   谢清和沉默不语,目光在神情自若的南离,与故作镇静的怀云缓缓扫过。   “咦,原来你很想看清和哭出来啊?”   一道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说话的人必然是姜白。   谢道霁哪里敢接这话,先是抱了抱谢清和,又赶紧松开双手,跑到怀素纸的身前,一脸可怜兮兮地抱住她的右臂,便要撒娇。   怀素纸心想这未免太像清和了些。   她揉了揉谢道霁的头,声音如旧温柔,微笑说道:“我还想着你是来看我的。”   “啊……”   谢道霁有些哑然,眼眸里多了好些尴尬,说道:“当然也是看您。”   在旁的虞归晚听着这话,轻声问道:“那别的人你就不看了吗?”   谢道霁好生无语,心想难怪娘亲平日里总会觉得你烦人。   哪有这样子和自己女儿说话的?   好吧,虽然我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但我的确喊你做娘的啊。   “所以。”   谢清和缓步走来,牵起谢道霁的手行至一旁,似笑非笑说道:“那句话到底是谁对你说的?”   谢道霁心想这我要是说出来,那这飞升还能不能成了?   “你怎么还欺负我女儿的?”   姜白似是生气说道。   话音落下,谢道霁险些直接昏死过去,心想您这和杀我有什么区别呢?   谢清和霍然转身,望向远在飞升台中的姜白,眼神微冷。   如果不是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而这两人越吵关系越是不错,在场听到这话的人都相信接下来必将会有一场生死之战。   “道霁还在呢。”   怀素纸难得有些无奈,叹道:“你们就别吵了。”   谢清和墨眉微蹙,不再去看姜白,连哼都没哼一声。   姜白御风而行,从飞升台来到飞舟之上,便要去逗弄谢道霁。   怀素纸看都不看一眼,对谢道霁说道:“去见一见你祖师。”   话中所指当然是江半夏。   谢道霁如蒙大赦,赶紧往飞升台溜去,不敢再留在此间片刻。   在离开的最后,她隐约听到了几句荒唐离谱的话。   “你以后能不能别这样胡言乱语了?”   “可以啊,反正也没有以后了。”   “无论如何,总之,道霁的母亲是我,因为她身上流着谢家的血。”   “所以你肚子里怀过她吗?谢家这秘法是真不错啊。”   “……姜白,我发现你真的越来越有问题了,是不是因为南离现在不和你斗嘴,你越来越显得没事做了?”   “你们说归说,可别把我也给扯上,我没有掺和这事儿。”   “但不用怀胎就是很方便吧,如果不是一个道霁就有够麻烦,而且生多了很有可能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人生一个挺好的。”   “虞归晚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飞舟上,乱七八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愈发难以想象,甚至是不堪入耳。   ……   ……   当谢道霁踏上飞升台的那一刻,眼中便已映入江半夏的身影。   江半夏神情宁静,仰望着皓月之后的天空。   远风徐徐而至,轻拂衣裙,绕过鬓发,落在她不见岁月痕迹的容颜之上。   清冷,离尘。   素净如山水画。   更如一朵从未凋零的不老花。”   江半夏的声音很平静:“如果再留下去,时间很有可能不够,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在这时离开。”   这无疑是关于分别的解释。   谢道霁早已猜到,但此刻听到答案,还是禁不住担心了起来。   只是她在外人面前再如何大气,如何轻描淡写地风轻云淡,此刻依旧笨拙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用担心。”   江半夏认真说道:“若无万全之把握,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谢道霁抿着唇,一言不发。   江半夏继续说道:“接下来你就留在这里,尽力把整个过程看清楚,不要去想些无意义的事情。”   话到这里,那些寂寥的风声忽然消失了。   飞舟上的众人都来到了此间。   谢道霁好生错愕,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们,心想你们这么快就吵完了吗?   姜白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问道:“难道我真把孩子给教笨了?”   言语间,她与谢道霁擦身而过,随手留下了一样东西。1   南离嘲弄说道:“别把姜白说的话放心上,她就这么一个人。”   明明是这般说着,但她的脚步也不曾停,一指弹在谢道霁的眉心上。   接下来便是虞归晚。   “以后……”   她平静说道:“要是有人故意惹你,你就拔剑,只要把这个学会,那以后就不会有问题了。”   谢道霁听着越发茫然。   “礼物我已经给过你了。”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若你没把握撑住清都山四万年的基业,便去找个人把自己给嫁出去。”   谢道霁下意识问道:“我到哪里去找像娘这么了不起的人?”   谢清和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说道:“那就不嫁。”   说完这句话,她同样走进飞升台中。   怀素纸缓步而至。   “还没想明白吗?”   “……我该想明白什么?”   “今天是你的生辰。”   “啊?”   谢道霁睁大了眼睛。   “这座飞升台就是我留给你的礼物。”   怀素纸顿了顿,叮嘱说道:“然后刚才那些话,你还是当作没听见吧。”   最后到的不是人,是怀云。   小姑娘飘起来,与谢道霁对视,义正辞严说道:“你的礼物我早就给过你了啊,可不要说我小气!”   说完这句话,她匆匆向那轮皓月飞去,回归真身。   顷刻后。   无穷月色倾洒而下。   人间再次明亮。   ……   ……   时间无声流逝。   各家宗派飞舟纷纭到来,如数百年前那般,汇聚在梵净雪原当中,远观北境以北。   忽有月色如潮涌来。   夜幕褪去。   下一刻,昊天钟声响彻寰宇。   圣人道音随之而至,不绝于耳,与天道言。   天穹剧烈震动,如瀑般的异色光芒汇聚成洪流,落向北境以北。   似乎要把整个人间都点燃那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流都消散了。   夜色不存。   夜空一片明净,更显美丽。   就在世人沉浸在这寂静的美丽时,怀素纸留下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若是有缘,天上再见。”   PS:本来这章就打算写个四千字的,没想到险些翻了个倍,写了快八千字,所以拖到了今天。   放假的日子是真美好啊,每天懒懒散散,过得无比愉快。   然后书友群那边,出于某些原因(太麻烦我不想解释),没有办法扩群,现在是五百人已经满了,加不进去人,这我也没办法。   但目前那三章番外都还没写,所以其实也没必要进群,等写了的时候,我会在这边发个单章告知,看看到时候的我能想到一个怎样的处理办法,反正就是全交给日后的自己了。3   大概就是这样啦。   晚安!   坏了!   想不到比较有趣的番外内容,憋了几天想不出来好玩的东西,着实写不出来,只能找你们问问意见了,抱歉啦~   里的也可以,但不能比较离谱和过分。   总之,让我抄抄!   大概就是这样吧~   虽然休息很快乐,但还是努力在这个月把番外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