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兔
又一轮。
如此重复。
就算是本性温柔善良、甚至有些懦弱的人，只要他坐进战斗机驾驶舱，飞上天空，用不了几天时间，他内心所有的温柔和善良都会变成如同铁块一般冰冷坚硬的情感。
驾驶员此刻已经将战斗机拉升到了云层之上的高空，他并没有再折返回头去确认雪地之上那个黑发男人的命运，毕竟翼载机关枪一梭子弹打在人身上，结局究竟会如何？
那样的画面他已经反复观看过无数次了，没必要此时此刻再折返回去确认一遍。
而就在驾驶员掏出自己的飞行日志笔记，准备为击杀人数多添一笔时……
“哟，你是英国的战斗机驾驶员吗？”
机舱玻璃外面，从机头到螺旋桨的位置。
一道黑衣黑发的男人身影，正完全忽视着高空剧烈的狂风，以及身后螺旋桨的气流拉扯。
他深邃幽黑的目光，完整倒映出驾驶员脸上由呆滞逐渐变得惊恐，然后又变成惊骇欲绝的表情。
驾驶员声嘶力竭的发出尖叫，同时手中的操作杆直接一拉到底，整架战斗机开始疯狂翻转，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翻转机身，那个黑衣男人仍然一动不动站在机舱前方，甚至连他身上的衣角都没有被气流扰乱半分。
这是神灵吗？
还是恶魔？！
驾驶员更加倾向于后者。
毕竟……请看看他的黑发吧，还有那双透射出邪恶目光的漆黑眼瞳！
这不正是传说里面恶魔的样子吗？
“摔下去！快摔下去啊！为什么还不摔下去？！！”
驾驶员已经几乎疯魔了，他用力摇晃着操作拉杆，整架战斗机都在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这是作用在机身上面的应力过大，以至于战斗机结构都快要解体的预兆和象征。
某一刻，机舱仪表盘突然发出一阵刺耳蜂鸣。
滴滴滴滴滴滴！！
飞行失速了！
这对于一战时期的战斗机质量来说，几乎已经是百分百会机毁人亡的灭顶之灾。
“上帝啊……！”
战斗机驾驶员泪流满面，天旋地转的视野当中，天空和大地像是陀螺一样飞快颠倒着，而站在机舱之外的黑发男人，此刻却只是摇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本来也没有想要把你给怎么样，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况，你却是很难能够继续存活下来了。”
驾驶员完全无暇注意男人说了什么，他只是在自顾自的祷告着，显然已经做好了要死的准备。
苍白的天空，白雪覆盖的平原。
半空突然传来呜的一声呼啸，战斗机混乱翻转着朝地面坠落而去！
不过就在机身距离地面仅仅只剩下最后不到十米距离时——这对于任何技艺高超的战斗机驾驶员来说，都是绝无任何可能性挽救失速危机的必死高度——只见战斗机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硬生生掐在半空，嘎吱一声停止住了混乱无序的翻转！
然后机头以完全违反物理学原理的角度，直接向上拉出比九十度还要更加狭小的窄短角度，发动机牵引着螺旋桨，气流轰然将地面积雪吹起高达数米的洁白波浪——这也是一战时期的战斗机所无法具备的强劲升力。
然而此时此刻，这一架战斗机却奇迹般的完成了以上所有的制动操作，并且时间也仅仅只花费了不到一秒钟而已！
再次回到高空的战斗机，机舱盖外面已经不见了那个黑衣黑发的“恶魔”男人。
取而代之的，则是缓缓松开操作拉杆，并且捡起旁边飞行日志笔记进行翻阅的驾驶员。
“这具身体的名字……是叫威廉·乔姆斯吗？”
飞行日志笔记里是用第一人称的“我”在进行叙述，不过日志第一页倒是用纤细硬挺的钢笔字迹书写着一行启首语。
【我们终将会坠入地狱吗？或者我们已经身处在地狱之间了呢？】
【威廉·乔姆斯——于1914年8月，登机日留】
日志并不算长，虽然是整整一年零四个月的内容，但每一页几乎都记录着好几天的日志，有些天数的日志比较长，有些天数的日志非常短，比较长的最多也不过四五行，非常短的……那是真的非常短，仅仅只有一句话而已。
十来分钟时间，阅读完整本飞行日志笔记，驾驶员威廉·乔姆斯……或者现在该叫陈默，他轻轻呼出口气，放下笔记转而掏出胸口衣物内兜里藏着的一枚怀表。
拇指按下怀表开关，咔嚓一声，铜质的怀表外壳瞬间弹开，里面是正在一秒一跳走动着的金属指针，怀表壳盖内侧则是被打磨得异常光滑且平整的一小面铜镜。
铜镜倒映出一个戴着驾驶头盔，身穿棕褐色皮质飞行员夹克，眉目与五官有着西欧人种深邃和清秀，但皮肤却稍显粗糙的青年男人样貌。
老实说，这个威廉·乔姆斯按照西欧人种的审美来说，其实是有些小帅的。
不过他过于冰冷的眼神却营造出生硬而又肃杀的气质，破坏了本身偏向于清秀温柔的长相。
这一点陈默在之前阅读他的飞行日志笔记时已经彻底洞悉了原因。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被战争一点点夺走了人性，最终活生生沦为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般角色的可怜男人。
而他要想从杀人机器的模式下恢复成正常人心态，恐怕只有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回归和平社会里，并且接受非常非常非常长时间的心理治疗，才有那么些许的可能性。
而且就算是那样的可能性，陈默也并不觉得威廉·乔姆斯有能够活着等到那一天的时候。
毕竟，现在才1915年十二月份末尾罢了，要想熬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威廉·乔姆斯还得继续在战争泥沼当中挣扎求生整整三年时间！
一战末尾的空战强度，和一战初始相比，那可绝不是同一烈度的战场，其残酷程度和死亡率，就像是考研上岸和小升初相比一样。
而以威廉·乔姆斯的心态，他能够存活到战争结束的可能性……绝对是微乎其微！
不过再怎么微乎其微，至少他目前还是能够好好活下去的，要死那也是以后三年的事情，但由于自己的问题，这位不幸的英国佬提早迎来了死亡的结局，嘛……虽然现在也不算是死掉就是了。
感受着脑海里彻底被自己压制着沉睡下去的那道意识——属于威廉·乔姆斯本人的本体意识，陈默把怀表揣回飞行员皮质夹克内兜当中，然后双手稳稳操持起战斗机拉杆。
呜的一声，战斗机在深冬季节的苍白天穹之下拉出两道机翼气浪，就如同之前掠过平原上空时一般。
只不过机舱内稳坐着的驾驶员，此刻却已经是鸠占鹊巢，彻底改换成了另一道灵魂。
“占用你身体一段时间，你就安心睡一觉吧。”
陈默双眼平视着机舱盖外面广阔无垠的苍白天际，嘴角微微翘起一道弧度，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一觉过去，战争已经结束了，没准你还能混个战争英雄或者空军击坠王之类的身份当当，简直大赚啊，就当是这段时间里面我付给你的身体租金吧。”
战斗机迅速飞过无人空域，下方平原也逐渐被弥漫着人烟气息的城镇所替代。
大英帝国，地势多平原，少丘陵，所以城镇分布也较为疏散。
大片的平原成为了种植稻谷与各种作物的天然农场，只是现在时值深冬，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厚重的积雪至少覆盖半米多深，所以哪怕在城镇周围，存留下来的农田也仅仅只有屈指可数的少量几块罢了。
呜——！！！
战斗机从城镇上空极速掠过，瞬间引来城内居民们的紧张凝视，当发现是英军战斗机后，他们才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而战斗机则一路进行着减速制动，绕城飞行两圈，最终在一条铲过雪的黄泥土马车道上降落刹停下来……
第四章 对待敌人的残忍，就是对待自己的仁慈！
跳下战斗机，陈默回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城镇。
这种平原地区的小小城镇聚居地，人口分布实际上是非常零散的，说它是城镇都有些不太恰当，真正合适的形容词应该是“领地”，而每片领地都由一位拥有爵位的实权贵族来领导和统治，这样大英帝国只需要管理好贵族阶层，就可以将全国上下都统一管理起来。
如今正值战争年岁，一架战斗机从自家领地上空飞过，并且盘旋两圈后还降落在了领地周围，哪怕战斗机型号是大英帝国阵营这边的样子，但如此大事，依然惊动了管理这片领地的贵族。
所以陈默回头看向城镇之时，刚好也看到一辆贵族马车，在车夫的催鞭与呵斥声当中，疾速朝着自己这边奔行而来。
马车跑得近了，逐渐开始进行减速，车窗里面探出来一颗金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的老年绅士的脑袋，他戴着单边框小圆镜片的金丝眼镜，整个面容透露出来的气质都显得文艺而儒雅。
看起来不像是统治着一整片领地的贵族，反而像是个不争名夺利，一心只沉醉于诗书当中的教书先生。
“嘘吁吁吁！”
马车在陈默面前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车夫朝着陈默取下帽子点头行礼，这是他作为贵族门房对于一位英军飞行员的礼节，而马车上乘坐着的贵族也推开车门迈步跨了下来。
“这位年轻的飞行员先生，我代替整个迪斯瓦德领欢迎你。”
老年绅士贵族也对着陈默行了一礼，不过他行的礼就不是车夫那种脱帽礼了，而是正经传统的贵族礼，一般多见于同级别的贵族相互见面打招呼时所用。
一战时期，大英帝国的战斗机飞行员可是地位非常之高的稀有兵种，几乎每一位都身负着战斗英雄的徽章，那东西本身就是能换取爵位的战功证明，而且大部分的飞行员在从军之前家族里多少也会沾染到一些贵族阶级的关系，所以老年绅士贵族如此行贵族同级之间的礼节也是非常合理的行为。
行过礼，他目光平静而又温和的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飞行员，继续问道：“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够帮助到你的吗？补充粮食饮水之类的用品？或者联系军队方面？我的庄园里正好也有传讯设备……”
“您客气。”
陈默也行了一个贵族礼，威廉·乔姆斯除了是大英帝国的战斗机飞行员之外，乔姆斯家族也确实是一个拥有着爵位身份的贵族世家，只不过乔姆斯家族所在的领地区域是英国以北，和这处迪斯瓦德领相隔着千万里距离，双方认不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路过贵地，其实我是想找地方借宿一晚，不知道迪斯瓦德先生能否允许我暂住歇息？”陈默说着，从飞行员皮衣外套的口袋里掏出英镑：“当然，我是会付钱的。”
“哎呀呀，你太客气了。”
老年绅士贵族摇头拒绝了他付钱的想法，目光却是从他钱袋表面印花的家族徽章图案上轻轻扫过。
“招待咱们大英帝国的战斗英雄，这是我的荣幸。”老年绅士点头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卫斯理·迪斯瓦德，这片迪斯瓦德领的统治者，欢迎你在迪斯瓦德领落脚歇息，年轻的飞行员先生。”
“原来是卫斯理·迪斯瓦德先生。”陈默面带笑容道：“感谢你的慷慨与热情，我的名字是威廉，威廉·乔姆斯，你叫我一声威廉就可以了。”
“哈哈哈，威廉你还真是具有年轻人的那种活力。”卫斯理·迪斯瓦德说话很有艺术，社牛在他口中就成为了年轻人的活力，哪怕陈默听着也是内心暗暗发笑。
“那么威廉。”
两人交换过姓名，寒暄也差不多结束，卫斯理·迪斯瓦德继续正色说道：“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不如请你现在先跟我回到庄园里面，我会让仆娘准备最丰盛最精致的菜肴来款待你，饭后舒服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一路驾驶战斗机的疲惫想必也会消散许多吧？”
“迪斯瓦德先生真是太热情了。”陈默面带笑容道，嘴上虽然没说接受他的好意，不过却也没有直接拒绝。
卫斯理·迪斯瓦德见状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朗笑一声，继续邀请道：“威廉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如今战火纷乱，同盟国那群豺狼虎豹，一个个都想着吞吃咱们协约国的血肉，如果不是有像你们这样千千万万的年轻战士舍生取义，英勇奔赴战场，咱们大英帝国内部又如何能够有今天这样稳定和平的局面？我卫斯理·迪斯瓦德身为大英帝国的贵族之一，当然有理由，也有义务好好款待像你这样的战斗英雄，你一定不要再推辞了！”
“既然迪斯瓦德先生你这样说……”
陈默做出意动的表情，卫斯理·迪斯瓦德立刻又补充道：“至于威廉你的战斗机，待会儿我会让人把这架英雄座驾拖回庄园旁边，不会有任何人能够触碰到它宝贵的外壳，你就放心吧。”
“好吧，那我今晚就多多打扰了。”
陈默终于点头同意了卫斯理的邀请，两人有说有笑登上马车，车夫一挥鞭子，立刻让马车调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卫斯理·迪斯瓦德的庄园，面积并不算大。
大概也就半个足球场差不多的区域。
不过庄园里各种绿植雕塑倒是活灵活现，能看得出平时经常有园丁在负责维护和打理。
“让威廉小哥你见笑了。”经过庄园绿植区域时，卫斯理摇头苦笑道：“如今战火蔓延，大英帝国内部经济也是非常吃紧，不断有年轻人被拉去征兵填补战场空缺，哪怕是我这处相对比较偏僻的迪斯瓦德领，青壮年劳动力也剩下得不多了，所以从去年到今年，整整一年的各项农作物收入都相当紧张，肯在兵荒马乱年月里做生意的人也屈指可数，甚至可以说是仅仅只够维持领土的基本税收罢了，而你现在看到的，我这片庄园的这幅样子，也是已经缩水了许多的。”
“理解，战火无情，国家内外都相当的不容易。”
陈默没有多嘴大英帝国的内务财政情况，毕竟他只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罢了，又不是真正的英国佬。
这种事情，他并不太关心，也没什么讨论的兴趣，所以只是随口附和一句，然后就跟着卫斯理进入了庄园中央的宅邸当中。
虽然庄园面积缩水了许多，但是宅邸里仆从的数量却是一点也不少。
整体切割的实木大门向内推开，
里面立刻有两排女仆弯腰鞠躬，声音娇滴滴的喊着“欢迎迪斯瓦德老爷回来”。
“好了，你们起来吧，今天我要招待一位贵客。”
卫斯理叫起那些女仆，然后向她们介绍身旁的陈默，“这一位呢，就是我要招待的贵客了，你们可要记清楚了，他是咱们大英帝国的战斗英雄，一位战斗机的驾驶员！”
“哇……”
女仆们立刻发出小声的惊呼。
其实不需要卫斯理这么多嘴介绍，她们看陈默这一身飞行员皮夹克，就能够辨认出他的身份来了，不过此时此刻这些女仆的小声惊呼却是发自内心、真情实感的。
毕竟飞行员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认识，亲眼见过飞行员的人也并不在少数，可知不知道，认不认识，见没见过，那是一码事，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并且即将亲身服侍一位战斗机飞行员，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你看，威廉，她们这群小姑娘都很崇拜你呢。”卫斯理·迪斯瓦德扭头看着陈默，开玩笑道：“你天天都在战场巡飞，大概不太清楚国内的情况，咱们边走边说？”
“好啊，我洗耳恭听。”
陈默点头微笑道，和卫斯理一起往宅邸大厅侧面的小门走去。
“如今，已经是战争爆发的第二年了吧？”卫斯理·迪斯瓦德先是自言自语般的问了一句，然后他面露回忆道：“去年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坚信着战争一定会很快结束，毕竟大英帝国，还有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以及俄罗斯帝国，这三位霸主级国家一起组成的协约国，理应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才对，可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这场战争竟然会持续一年时间之久……”
“战争嘛，总是这样的，充满了不确定性因素。”
陈默随口附和的同时，目光略微诧异朝着四周扫视了一圈，他和卫斯理此刻已经通过大厅侧面的小门，进入了另外一处会客房间当中。
“不确定性？啊……没错，就是不确定性。”卫斯理点头赞同了陈默的说法，继续道：“第二年的时候，也就是今年，越来越频繁的征兵，以及从战场上传回来的各种不利消息，还有越来越多的士兵死亡人数，这些情况无不让当初那批内心满怀着必胜信念的家伙被迎头浇了盆冷水，然后是不断拉长的战线，不断延续的战争时间，到几个月前为止，国内甚至已经出现了同盟国将会战胜协约国的声音……呵呵，真是可笑啊，那些目光短浅的无知之徒！”
卫斯理嘴里虽然说着无知之徒，但陈默却能够看得出，他眼底实际上也是存在着些许不确定与动摇的。
所以他语气笃定的回应了一句：“其实你不用担心的，迪斯瓦德先生。”
“啊……？”
卫斯理茫然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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