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夜弦歌
随着船体的靠近,舱门打开,一道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走出。
抵达的六人,静静分成两列在船前矗立。
莫德雷德、芭万希、巴格斯特在左;美露辛、哈巴特洛特、弗莱娅靠右。
而当萨麦尔走近,赫然发现。
她们身上的衣物沾染着血迹和尘垢,铠甲呈现出道道触目惊心的划痕,连带着那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未能幸免地添上了几道伤疤。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古蛇心中油然而生。
无声的死寂持续片刻,莫德雷德垂下头颅,紧抿双唇,最终那唇齿蠕动许久,终于吐出艰涩的低语,
“母亲她…来赴约了……”
同时,六人默默地散开些距离,展露出船舱之内的景象。
硬木打造的船板上,在这时节盛开的鲜花,被精心地插满四周,与翠绿的藤蔓一起,编织为精致美丽的花床。
而花床之上,那身着典雅蓝黑色晚礼服的倩影,双手在小腹交叠轻放,宛如冰晶的巧致头冠,将如瀑流泻的银白色长发绾结。
那柄华美威严的银白尽头之枪,被静静抱在臂弯里,只是再也不复昔日的威光。
萨麦尔越过六人,踏上船舱,俯下身躯,指掌轻扣着魔女的柔荑,静静打量着那苍白的眉眼,始终一言不发。
昔日的魔女,双目轻阖,静静沉睡,绝美的脸上还残留着一抹恬淡与安适。
是的,只是睡了……
累了,就睡吧……
萨麦尔抬手拂过魔女的脸颊,将额前几缕略显凌乱的发丝收束进头冠,目光柔和,放在在精心雕饰这世上最珍贵的艺术品。
其实,这一切,自己早有预感。
六大氏族的妖精,卡美洛百名以上的圆桌骑士和肃正骑士、不列颠以太浓郁的神代环境,以及凯尔特种族激增的人口和丰富的物产……
这些,单纯依靠圣枪的力量,是无法维系的。
尤其在失去了阿尔托莉雅这个人神宿主之后,情况将更加严峻。
但摩根却仍旧选择接过了权柄,以一己之力,对抗人理之收束,并将自身从出生那一刻起,所被赋予的不列颠神秘,灌输入圣枪之中,作为维系这个畸形时代的燃料。
如果仅仅是普通的维系,或者还不至于这么快演变到今天的这种状态。
然而,摩根却重现大地旺盛的生命力,让已经日暮西山的不列颠,重返繁荣。
这种程度,已经不是她所能单独支配的范围。
所以,对要妖精征收的存在税也好,对人类领主征收的矿石税也好。
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所采取的措施。
哪怕逐渐提高特殊税负份额,导致阶级矛盾尖锐,她也只能饮鸩止渴。
而作为这个畸形时代正常运行的核心,摩根的结局,也早已注定。
她从阿尔托莉雅手中接过圣枪,坐上王位的那一刻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自己的魔力,乃至生命力。
等待她的,必然只有油尽灯枯的终末。
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
“抱歉,我没能保护好她……”
相比于失控的吵嚷和责骂,这无声的沉默,反倒更让莫德雷德难以承受。
叛逆的骑士错切的贝齿,咬破下唇,忍不住上前立于萨麦尔身后,揽起责任,脸上的愧疚和自责,溢于言表。
而在莫德雷德沉抑的叙述之下,卡美洛女王的落幕,也随之传入萨麦尔的耳畔。
伴随着尽头之光的熄灭,神灵的虚弱暴露无遗。
不列颠烽烟四起,叛军很快就裹挟了大批的人马,在部分圆桌骑士的里应外合下,攻入卡美洛。
虽然那时,摩根已经醒来。
莫德雷德等人也有足够的把握,将这位女王,带离那片混乱之地。
然而,摩根却选择了留下,登上高塔,启动伦戈米尼亚德的尽头之光,将在卡美洛肆虐的叛军,一扫而空,最后一次守护了她的城,她的民。
这,便是不列颠女王的终末。
“这不关你的事,你已经尽力了。”
萨麦尔抬起指掌,在那颗垂下的脑袋上,轻轻抚摸,轻声安慰。
但没等羞愧中的莫德雷德好受些,一道身影冲了过来,将叛逆骑士撞开,粗暴地拽起萨麦尔的衣领,恨恨地瞪视眼前的男人,灰色的眸子溢满悲愤和怒火。
“不关她的事,难道不关你的事吗?
牛津公叛乱,你在哪?
尽头之光熄灭,你在哪?
妖精也加入了人类的阵营,你又知不知道?
母亲大人虚弱的时候,你这个守护骑士,为什么不来!
如果你回来的话,母亲大人或许就不会……”
在芭万希一次高过一次的诘问中,妖精少女灰色的眸子积聚满了泪水,一圈圈捶打在萨麦尔的胸口,宣泄着心中的怨气。
这个母亲最为信赖的守护骑士,这个仿佛无所不能,连她也暗自崇拜的男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刻,背弃了她们。
只是,那捶打越发无力,越发迟缓,最终握紧的拳头,在那静默的注视下,再也无法砸下去。
等到芭万希平静了下来,萨麦尔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因为她,从来没向我求助过……”
实际上,他也不想面对摩根一步步走向末路的结局。
自己曾一次次的给过她机会,可那位高塔之上的女王,从来没有回应过。
少女们不由回想起每年萨温节的礼物,以及那一封封送给母亲的信。
信里的人,何尝不想将她带出那座高塔,带出那片泥沼。
一众妖精骑士,不由默然。
“你们不要怪她……”
萨麦尔坐在花床一侧,握紧女王的柔荑,轻拍着那冰凉的手背,唇齿间酝酿着一丝苦涩与怅然。
“其实,她也只是,不想让我为难……”
放弃对圣枪的回收,纵容不列颠畸变加剧,给曾经的魔女,一个完整的,只属于她的国,已经是萨麦尔最大限度的私心。
所以,他不会主动打破誓言,
然而,曾经习惯于在困顿之际,一次次求助过他的摩根,自高塔之上的诀别以后,再也没有开口一次。
十年之间,摩根放弃了对妹妹和那批圆桌精锐的寻觅;萨麦尔放弃了对圣枪的回收,坐视不列颠的风起云涌。
十年之间,摩根披上铠甲,忘记自己,将荣耀与骂名,共同背负在她的身上;萨麦尔枯守阿瓦隆,任由不列颠的畸变不断加剧,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魔女一步步走上终途,将自己燃尽。
十年之间,他们一个深居高塔,一个困守孤岛,各自画地为牢,共守誓言,尊重着彼此的选择,成为约束双方的枷锁。
直到摩根油尽灯枯,陷入永眠,她才肯穿上那身盛装,踏上阿瓦隆岛,带来圣枪,向自己的守护骑士展现自己曾经最美的一面。
一切,虽然无言。
一切,也尽在不言。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此身已许国,再难许卿
阿瓦隆岛上,气氛压抑而沉重。
短暂的静默之下,莫德雷德贝齿紧咬樱唇,望着那苍白的面容,垂下头颅喃喃低语。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执着于那个注定无存的国家?她本来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一走了之的……”
“因为,她是摩根,她是被这片土地与自然所选中的女王。
守护不列颠,延续凯尔特人的文明,本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她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船上的萨麦尔,轻握着魔女那冰凉的指掌,静静开口回答。
这种固执,或许只有他懂。
或许,她和阿尔托莉雅无法对抗天命,但可以选择以怎样的方式落幕。
十年的坚守,换来十年的繁荣。
哪怕只是昙花一现的美丽,凯尔特人心目中的理想乡,在这片土地上,终究存在过。
未来,任凭时光斗转,日月更替,即便他们不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但【神圣的圆桌领域】、【纯净的白垩之城】、【永恒的千年之王】……这些都将成为熔铸于凯尔特人血脉中的文化符号,永不磨灭,凝聚着着那个注定支离破碎的民族。
在萨麦尔所预见的未来中,也的确如此。
亚瑟王的史诗,在一次次的传唱,骑士的信条,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信仰。
撒克逊人虽然一次次征服了这片土地,却始终没能完全征服得了那些存续的凯尔特人。
不列颠,仍然健在!
(所以,不列颠正统,在爱尔兰和威尔士?逻辑闭环,明白了,支持爱尔兰和威尔士独立,给带英添堵又有理由了,滑稽。)
萨麦尔柔和的目光,从那精致的眉眼间一寸寸扫过,在将那容颜刻进记忆深处的同时,眸中也随之浮现一缕无奈和苦涩。
摩根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也是个很感性的人。
虽然从来不说,但毫无疑问,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从来不比阿尔托莉雅少。
古蛇隐约记得,在另一种可能性的未来中,白色巨神毁灭了大地上的人类与诸神,妖精们犯下不可饶恕的原罪,在已经化为苍白之海的不列颠旧址上,重建了扭曲的文明。
被这片土地选中,由自然意志所孕育的摩根,本该要作为摧毁那个时代,收束这种畸变的使者,而登上地表的。
但,因为那份成长中被收养她的雨之氏族所赋予的温柔,以及对于这片土地的偏爱,她背弃了自己的使命,选择填镇灾厄,以强权整合六大妖精氏族,加冕成为女王。
在此过程中,她承受着一次次的背叛,一次次地试图拯救不断走向自毁的不列颠。
最终,她被无可救药的妖精们抛弃,因无力支撑那注定无存之国,同样力竭衰亡。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哪怕,结局早已注定,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同样的路。
只是,为什么不说呢?
萨麦尔垂下头颅,抿唇喃语,温润的指尖,轻轻从魔女的脸上划过,填补着那记忆中的轮廓。
“母亲她,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莫德雷德上前将一只以秘文上锁的方形匣子,递给了萨麦尔。
古蛇微微一愣,抹除限制,将其打开。
一份份包好的种火,堆压在其中。
种火不多不少,刚好十份。
因为,萨麦尔每年的萨温节都会送去,等待着高塔上那份注定不会得到的回答。
但现在,留着这些,还有何用?
古蛇轻抿双唇,将盒子翻转,积压的小包种火簌簌坠落。
与此同时,被种火掩盖,夹在盒底的一张张雪白信纸,也随之显露。
它们或破碎后重新粘合,或揉皱后再度压平,不知经历了何种纠结。
你明明,可以依靠我……
而当萨麦尔怀着复杂的心情,取出那一张张未曾回应的信时,指尖上凸凹不平的触感,让他下意识翻转手腕。
刹那,古蛇目光垂落,瞳孔随之急剧收缩。
因为,每一封信的背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句话。
——我愿意……
恍惚间,一句句铿锵而坚定的回答,力透纸背,不断重复,在萨麦尔的脑海中激荡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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