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弥夜
眼见得真田朝阳因为自己的那一枪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包扎,山口健一郎松了一口气,躲在旁边的石柱身后,将枪别回腰带,从身上的袖口上撕下一块布帛,正打算先给自己粗略包扎一下压迫止血,就看到真田朝阳再次从石柱身后窜出了。
他毫无涵养——话说他自己貌似就没有涵养这东西——的直接骂出声来;“这狗娘养的老不死!”
山口健一郎看着跑远的真田朝阳,脸上肌肉一抽,却不再像是之前那样紧追不舍的跟上,而是坐下脱下防弹背心,将身上的衣服脱下,翻出不太脏的一面,手嘴并用的撕扯将之做成‘N’形的简易绷带,对着小腿和大腿还在流血的地方压迫包扎,进行止血。
尽管这场追逐只过去了几分钟,他的失血已经相当严重,再不止血怕是要活生活的流死在这里,就算不死救了回来,失去大量鲜血带来的后遗症也会让自己形同废人。
第五课不需要废物,国家和政府也不需要。
成为废物的下场,就是会和那些历史上的废物一样被抛弃。
航平生死未明,说不定还在哪个地方活着等待着救援,他绝对不能成为废物。
一想到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山口健一郎原先立功心切而失去冷静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理智重新占领高地。
从身后发出的惨叫声来看,目标的另外两个同伴应该是出了大问题,至少其中一个非死即残,那么现在的局面下就是优势在我,他没必要再继续玩命的继续追在目标身后,只需要小心他做出什么会回到现世的怪异举动就行。
只要拿下了蛇姬和傀儡姬这两个对目标忠心耿耿的女妖,就算这个老不死精通爆破和毒气又怎样?他身上所携带的那么点储备是绝对不能拿森村庄堂和高城壮一郎怎么样的,到时候还不是只能束手就擒?区别无非是主动还是被动了。
自己现在没必要继续追赶了,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了。
察觉到身后无人追赶,真田朝阳跑步的速度慢了下来,并站稳。
他扭头看向身后山口健一郎藏身的石柱,转身站好,沙哑的张口说道;“你不想知道你孙子的下落了吗?”
山口健一郎包扎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游刃有余的打结,并撕开脱下的另外一半外套,开始制作新的用来止血的绷带。
他并不奇怪真田朝阳会知道自己最大的心愿是找到孙子山口航平的下落,岩上辰彦在被策反之后,为了取信于人肯定是将自己一行人的情报全都说出去了,其中肯定也包括自己在月见山隐世求秋子占卜航平下落的事。
以为拿了这么点事就想让自己顾此失彼?做梦去吧!
山口健一郎心中冷笑,已经包扎完左腿的他开始准备包扎右腿上的伤口。
“是吗?”
就像是恶魔引诱凡人堕落时的低语,真田朝阳的下一句话让山口健一郎包扎伤口的动作停了下来,连呼吸都近乎止住。
“就算你不为了你的航平着想,至少也要考虑考虑你那些一大把年纪的老战友吧?松岗真诚、上武信阳、彩河美纪、晴子、正男你孙子的那些社团部员全都是你老战友的孙子孙女吧?”
不止是呼吸,山口健一郎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停了下来,当大脑消化真田朝阳所说的话后,全身上下的血更是直往脑子里冲,眼睛都被血丝染得通红!
这些他当然都记得,也每一个都认识,甚至在他们小的时候还亲手抱过,亲过。
在山口航平消失之前,他们爷孙的最后一通电话里,自己亲耳听到孙子说的陪同爬唐红山的朋友们。
恰如目标所言,他们全都是自己战友的孙子孙女。
但是,这些人选,这些名字,他从来没有对秋子提起过,因为这些并不在占卜所需要的信息之中,所以第五课的其他人也不知道,自然岩上辰彦也不会知道!目标更不可能从岩上辰彦的嘴中知道这些信息!
联想到秋子是因为占卜到魔童相关才失控变成了诡异,目标等人也和魔童所在的组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能精准的叫出和航平一同消失他的朋友们的名字……
山口健一郎的心脏狠狠一抽。
目标他……说不定就是让航平消失的罪魁祸首,最不济也是关键人物!
山口健一郎起身从石柱中钻出,掏出枪械指着正对着自己站着的真田朝阳,大吼道;“航平在哪里!”
他的脸色狰狞的如同地狱里爬出的厉鬼,又脆弱的像是担忧孙子安慰的孤寡老人。
看着此时的山口健一郎,真田朝阳满是若刀砍斧削的皱纹的脸,挤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他讥刺的看着山口健一郎,再想到了那一日在水中月里他们的命运,突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愉悦。
原来像你们这样的人,被剥夺了重要的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原来你们这些畜生,也会感到痛啊?
看着真田朝阳讥刺的笑容,山口健一郎再一次大吼道;“你在笑什么?航平他到底在哪里?”
真田朝阳整了整衣襟,伸手想要在怀里掏出什么,刚掏出一点又放了回去。
“想知道?那就跟上来吧。”
眼见真田朝阳留下一句话继续背对着他逃跑,山口健一郎脸色涨红,几度变换,最后还是没敢开枪,阴沉着脸追了上去。
他亲眼看到,真田朝阳当时想要从怀里掏出的,是一枚炸弹。
在这个距离下,他有把握开枪射杀真田朝阳,但没有任何办法阻止真田朝阳自杀。
眼前的局面很明显,真田朝阳察觉到情形不利,要引诱自己跟随他登顶血祭,打开通往祭坛的路!
哪怕明知道这是真田朝阳的阴谋,山口健一郎也只能紧随其后牢牢跟上!
一边是以此次任务的功勋加入第五课后,从零开始打拼,在此后的残生里搏出一个地位好寻找失踪的孙子;另一边是冒着可能神死的风险,追上目标逼其吐出孙子的下落。
明眼人都知道后者远比前者靠谱——毕竟就算抓住了真田朝阳,第五课也不会告诉山口健一郎答案,刑讯人员不会为一个没什么用的老头子去浪费精力逼问一个从来没听说过名字的普通大学生的下落……
尽管还有一条腿没能包扎,包扎好的左腿也不能剧烈运动,山口健一郎还是以一种坚决的姿态,一瘸一拐,牢牢的缀在真田朝阳的身后。
真田朝阳回头看向追上来的山口健一郎,再度压榨自己,朝着本就不是很远的金字塔跑去。
再一次穿过石柱林立的残破广场,来到金字塔的塔基之下,真田朝阳不敢停歇,朝着台阶跑了过去。
绿色的藤蔓自金字塔顶端的祭坛之下垂落,将整座金字塔包裹其中,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绿意盎然充满活力的山,只留下一条浅色的供人前往祭坛之下的朝拜之路。
台阶幽绿,满是青苔,鞋底踩在上面像是踩在被水浸泡过的地毯,看起来柔软踏实,但却无比湿滑,稍有不慎就会滑倒。
哪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真田朝阳在踩在第一级阶梯的时候,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及时扶住了面前的台阶,没有摔到实处。
不然以他现在的身子骨,摔上这么一下,指不定就再也起不来了。
但就是这么一耽搁,原本紧随其后的山口健一郎一下子就拉近了好几米的距离。
在大量失血,两条腿又都受伤的现在,山口健一郎的速度并不比真田朝阳这个快老死只能靠药物强撑着的家伙好上多少。
这也算得上是真田朝阳迄今为止最欣慰的一个好消息了。
这一千九百八十六层台阶,从塔基到塔顶祭坛六百米的高度,就是他最后的决战战场!
要么将山口健一郎活祭打开通往祭坛的路,嫁接圣者的遗骸获得超凡之力救下阳乃和理央,要么被第五课的人抓住,在一个小时之后老死,连身边的人也一并跟着踏上死亡的命运,绝没有第三条可能!
真田朝阳步履不停,抬着头梗起脖子看向道路的尽头。
他现在能体会到那些所谓用人血猝火的宝剑的感受了。
全身上下无不有着自内而外折叠锻打的痛,那是瘦弱的身体在剧烈运动后乳酸堆积在体内的酸痛,呼吸里满是血的味道,那是长时间剧烈运动后肺部火烧火燎,甚至肺泡破裂的痛楚。
真田朝阳已经没有余裕再去计算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了,他的眼前,只有不断延伸的幽绿台阶。
残存在体内的神血药剂不断的榨取衰老到极限的身体里仅存的能量;外骨骼破碎之后钻入身体里的紫色环形线虫一边贪婪的吞噬,一边顶替着那些已经开始停止工作的脏器的功能,继续为有机体的主人提供动力不至于因器官罢工而死亡;而观摩进入清水遗冢隐世的干枯手掌得来的微操知识,让他能够将二者结合,即便已经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其脚下依旧稳定,稳健的在金字塔的台阶上前进,一步一步的接近那代表新生的祭坛。
山口健一郎苦苦的在身后追逐着真田朝阳的背影。
倘若双腿,不,哪怕只是只有一条腿受伤,他也早就追到那家伙的身后将其摁倒,逼迫这个老不死的混蛋说出航平的下落了。
但是现在,他只能努力的抬起腿,放下,甚至还要靠手的帮助,爬上一阶接一阶的台阶,跟在真田朝阳的身后,一点一点的朝着塔顶靠近。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两个看起来都快要两百岁的老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爬过了过半的台阶。
自高往下俯瞰,金字塔前的石柱广场里依旧有地方烟尘弥漫,不时有石柱倒塌而下,动静大的像是在拆迁。
——他们两个是打着生擒的主意。
山口健一郎意识到了这一点。
以现在两女被削弱到极限的战力,森村庄堂和高城壮一郎应该不会拖延那么久才对,早就该解决掉她们赶来支援了。
但现在他们两个居然还在和两女纠缠,这只能说明他们是抱着一网打尽的心思。
他放弃了友军援助的心思,一心一意的追逐真田朝阳的背影。
距离顶端越来越近,在距离祭坛只剩下三十米的时候,山口健一郎看到在祭坛下方三十米的台阶上,有一片和覆盖金字塔一模一样的藤蔓。
那些藤蔓和台阶之外竖直垂落的不同,是与台阶一样平行生长。
除此以外的唯一区别,就是那些覆盖金字塔唯独不会覆盖台阶的藤蔓上并没有花,而那些生长在台阶上的藤蔓上开着白色有且仅有三片花瓣的小花。
想来这就是血祭的地点了,不知道是要怎样血祭。
是将人直接推上去?还是要打开什么机关?亦或者是两者兼有?
他看到前方追逐的背影停了下来。
“到了?”
这个念头令山口健一郎如释重负。
一阵头晕目眩,他的膝盖失去了力量,轰然砸在地上,只是身为军人的尊严,让他在双膝即将触底的一刹那,让右腿面前支撑住,变成了单膝跪地。
山口健一郎低头看向自己露在外面的双臂,原本古铜的皮肤此刻看上去就像是城里的富贵老太太一样白,四肢更像是在冰箱里速冻了一个小时,冰冷而僵硬。
汗水从额前与睫毛上滴落,眼前的台阶都出现了隐约层叠的幻象,心脏在胸腔的跳动是如此无力,若不是胸膛还能起伏,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自从回到日本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虚弱了。
但好在,目标比我更加虚……
山口健一郎艰难的抬头,起身,自下而上的仰望更上层的真田朝阳,眼中还未来得及流露出庆幸和收获的神采,就迎上了一双冷静与炽热完美相融的眼神。
就像是一块在冰中燃烧的火!
山口健一郎的胸口一窒。
在远古的人类还在菇毛饮血的部落时代,最原始最古老的猎人,面对体型庞大的猎物,就是将之击伤,驱逐着,不断的驱逐着使其逃跑,让猎物流完最后一滴血,才施施然的来到猎物的面前,用粗糙的石匕割断它的咽喉。
山口健一郎现在就感觉自己就是那头猎物。
回首身后零落的血迹,他这是流了多少血了?
光是站立就已经勉强,现在的自己,还能将目标拿下吗?
哪怕明知胜率渺茫,山口健一郎还是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还能调动的肌肉,艰难的摆出了格斗式,冷冷的与真田朝阳对峙。
就在这个时候,残破广场的声音停下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残破广场的方向,弥漫的烟尘呈现消散的姿态。
森村庄堂的声音自烟尘中响起;“朝阳!你的两个同伴已经被擒获,老不死的!如果你还想让她们两个活下来的话,立刻原地投降!”
山口健一郎脸露喜色,身体放松了下来,他回头看向脸上表情淡漠的真田朝阳,说道;“你也听到了,投降吧。告诉我航平他们的下落,我会为你们求情的。”
真田朝阳往后站了一步,平静的说道;“你只是个普通人,有什么资格能影响超凡者占据主导地位的秘密机构,真当我老糊涂了吗?”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全速赶来再到这里,至少需要一分四十二秒,若是带着她们两个,那就是两分钟,若是你运气不好的话,那就是更多了。”
“这段时间,足够血祭你打开通往祭坛的路。”
山口健一郎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之前放松下去的神经再次绷紧,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杀我?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脚不能动了,有什么东西牢牢的捆住了他。
是那些生长在金字塔台阶两侧的藤蔓!
他抬头看向真田朝阳,猛得想到了之前真田朝阳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的不是杀死,是血祭。
山口健一郎猛得回头看向身后,他身后的台阶已经被从台阶两侧的藤蔓蜿蜒覆盖,尤其是之前有血落下的地方,更是惊人的多!
他们两个更早踩过的台阶,更是已经被那些藤蔓淹没,就像从未有过来路一般。
血祭从他踏上台阶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他这时才看到真田朝阳并非是站在台阶的青苔上,而是站在那些开满了白色小花的藤蔓上。
周边不开花的藤蔓绕开了真田朝阳脚下的开花藤蔓,源源不断的朝着山口健一郎蜿蜒攀爬过去,就像是看到了可口肥美猎物的蛇。
原来那里并不是血祭的地方,而是血祭开始后的安全区。
大量的藤蔓沿着山口健一郎的脚下攀爬而上,让人联想到沿着架子生长的爬山虎。
山口健一郎感受到自己被藤蔓爬过的身体,一开始还有紧缚感,但慢慢的就感觉不到了。
俯瞰着慢慢被藤蔓缠绕的山口健一郎,真田朝阳平静的问道;“后悔吗?”
“后悔?”
“据说人到死之前,眼前会有走马灯,我问你后悔吗?”
山口健一郎抬头看向真田朝阳,眼露不屑。
“如果你说的是与你们为敌的话,不过是成王败寇,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为圣天子尽忠职守的帝国的军人,没有一个会向敌人屈膝投降!”
真田朝阳看着昂然自若,哪怕死亡降临也努力将腰板挺直,维系最后一点军人骄傲的山口健一郎,转身朝着上方台阶走去。
“果然你们这些人就是死不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