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小姐的螃蟹卡农 第12章

作者:月鸦

  德利多利的言语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可行性,不光约安妮丝,高易羽也期待起这能成真。但凡热爱音乐的人,都不会选择看着约安妮丝回归死亡,也会因她能拜访现代而兴奋的。

  那就可以告诉她——死后百年,她变得有多伟大了……

  阻碍有两个——

  “第一。”黑雾里,德利多利竖起一根手指,“将如此伟大的历史人物迁到未来,这会导致原本历史的彻底崩塌。就像将房屋的顶梁柱拆下,总要补一根新的进去。”

  “……也就是说,约安妮丝的历史被带走后,要补个新的约安妮丝进历史书里?”毕竟是现代人,看过不少时间相关的影视作品,高易羽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的,以此来保证历史的惯性。”德利多利一脸惋惜,“那样,她虽然依然伟大……但就会成为历史编年史的一册外传了。”

  “什么意思?”

  德利多利叹着气,郁郁寡欢:“她依然伟大、她的历史依然光辉、她的音乐仍能震撼人心……可到时候……除了篡改历史的我们四个,就无人知道她了。”

  她的故事将被从历史正文中抽离,用其他的阿猫阿狗填进。

  而人们了解的,只是历史正文。

  对她的一切赞美和了解,都将被不知名的替代品享受。

  逐渐了解之后,高易羽头皮发麻,这简直是抹杀……扭曲历史还真是沉重。

  “第二点。”

  德利多利乐呵呵的说出了另一个阻力,可那对高易羽来讲,甚至可以称之为惊悚。

  “我就没余力把你变回去了……”

  “妈的!”

  “谁让你当初把我丢功德箱里了。”德利多利再次叹息,将手乖巧的放回黑雾,“你——你们,自己抉择吧。”

  叫苦不迭的高易羽感觉自己被送入了绞肉机,已经无可救药了。

  扭曲历史的代价是如此沉重,高易羽要向过去的自己彻底诀别,永远保持这被扭曲的外表和性别。而约安妮丝要与被万众尊敬的历史告别,更要告别她所属的时代,去往陌生的未来……成为默默无闻的无根浮萍。

  付出这两个代价,换来的结果,就是将她带回去。

  就为了向她展示未来的音乐?

  就为了听听她珍藏着的曲子?

  用了一秒来痛苦挣扎,高易羽将心意脱口而出:“对不起。”

  可同一时间,她也听到了同样的话:“抱歉!”

  她俩都同样沮丧,两张漂亮的面孔仿佛成了山里狂野的苦瓜,就连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样。

  “你……为什么要道歉啊。”高易羽问。

  “但你为什么要道歉呢?”约安妮丝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又一次,二人的话语撞上了彼此。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俩都发现,这不再是尴尬到令人不知所措的事。反而,她俩都因此露出了笑容,享受着这小小的默契。

  “你先回答。”高易羽说。

  “我道歉是因为……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让你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那会让我灵魂不安。请你取回原本的自己,脱离恶魔的诅咒,而我会回去坟墓,永远记住你的好意和邀请。”

  “……不……这……”

  “该你了。”

  “我没想到这个提议,会让你的历史被改写……你的名字被写进了全世界的教科书里,你的音乐如我之前所说,几乎全世界的人都听过。人们赞扬和尊敬你,但……你会失去这一切……所以对不起,是我的提议太鲁莽。”

  可她诚挚的道歉,却换来约安妮丝的哼哼声:“死者连音乐也听不到,又怎么会在意读不到的历史?”

  “可……”

  “而现在的死者有机会听到音乐,只需要交出无意义的历史。”她的眼神再度闪烁,可那只持续了一瞬,因为这会拖累高易羽,让她不能取回本来的样子。

  音乐家的眼神回归了黯淡,可其中仍有不灭的感谢。

  “好啦,我该回坟墓了——祝你的归途一路顺风,吟游诗人……”

  约安妮丝的注视持续了很久,才满意的缓缓离开。

  接着,她准备去向休止符、德利多利告别,感谢她们给自己的这短暂一梦。她向前走着,白袜与小皮鞋,成了这被冻结世界中唯一的动态。

  她的心里浮出描述此刻的旋律,她想马上找来五线谱与笔,还有一架羽管键琴,来写下自己内心的伤感和心满意足——不过,她既没有乐器,也再没有了听众,她只能轻轻哼出旋律,用来纪念此刻。

  她的声音柔和,但旋律太过简陋。

  简陋到——

  让听众愤怒,甚至不尊重音乐家,强行打断那过于蹩脚的旋律。

  “你的坟墓在哪?我去砸了它。”

  “……呃?”

  约安妮丝停下了脚步,惊诧的回过头。

  她见到了气势汹汹,想要大闹一场的那位听众:“你可别后悔啊,巴赫!失去几十亿听众和青史留名的辉煌——但我永远会是你唯一的听众!”

  简陋的旋律从音乐家的唇中消失,她动摇、质疑、自责……然后被喜悦填满。

  她心中那用于谱写离别的灵感荡然无存,可却没有半点惋惜。因为她有了无数的新灵感,用于吟唱踏足未来的自己。此刻的约安妮丝,宛如被精细打磨的宝石一样漂亮。

  ——“呸,我在她第一次摸管风琴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听众了!”

  ——“我也是,我承认将约安妮丝召来,是有听她演奏的私心……”

  结果恶魔与魔鬼挤走了高易羽,抢下了一号听众和二号听众的头衔。

  然后——

  三位听众一边叹气、一边发笑,为听众寥寥的冷门音乐家,改写了历史。

  ……

  埃森纳赫小城的历史再度运作。

  被冻结的时代滚滚向前。

  而这一天——

  在这座音乐圣城的一栋大宅里,助产妇和医生满头大汗,孕妇更是要晕厥过去一般,但勉勉强强诞下了一名男婴——健康的、一出生就会呱呱啼哭的男婴。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这名男婴被如此命名。

  以圣徒之名,冠在音乐豪门的巴赫家族姓氏之前。他注定了要成为巴赫家一名音乐人的未来,也注定了要为神谱写赞礼。但现在的他,还只是刚剪了脐带,还不知音律为何物的婴儿。

  “那、那个……这段怎么样?”

  “挺好的……但为什么要是男婴?”

  一张桌子上,有一本厚实的书——但它的中间几页是一片空白。

  拥有淡金色长发的少女,兴奋的握着羽毛笔,写写停停。每勾勒出一段新的,就会展示给身边的黑发少女看。

  那本书的名字十分简单,以不知源头、不知形状的语言,写着莫名可被理解的《历史》这个单词,这正是约安妮丝决定亲自改写自己的历史。

  顺带一提,得到历史恶魔的同意之后,她撕下一页历史的空白,写了一首简短的小曲进去,这才开始撰写替代品的历史——若非如此,写着写着,她可能会在德语字母里加点音符,那可就太奇怪了。

  “男孩子好啊……当男人的话,从小就可以跟唱诗班里的大孩子打架,用拳头取得席位。”

  约安妮丝抱着手,开始回答问题。

  “也能进拉丁语学校,而不用自己自学……兄长不会以女孩子不适合音乐为由,不给你看管风琴的曲谱,带你听乐团的演奏。家里人更不会让你从小学习做面包,而会带你去看管风琴……”

  她动着笔,一笔笔简述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历史。

  “希望他能过得容易些……比起我来,更容易些。”

  “但也不能太容易吧?否则历史的连贯性就会崩坏。”

  “……那、那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嘛!不过也好,男人应该多受点挫折,这样才更有魅力……你说他会不会很受女性欢迎?不过有个问题……”

  “嗯?”

  “我有个从小就很照顾我的堂妹……她给了我好多好多帮助,但如果没我的话,她就孤苦伶仃了。”

  “那你让约翰先生去保护她吧。”

  “嗯!”

  约安妮丝再度动起笔,为笔下人物加上了必不可少的一段历史:在有了一定成就后,年轻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和堂妹玛利亚·芭芭拉结婚了……

  这让一旁的高易羽看得心惊肉跳,但人家已经写好了……这……在历史的编年史里,用修正带应该是不被允许的吧……

018·自由

  “和堂妹结婚之后,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已是一位很有经验的年轻管风琴演奏者……他在当时的布拉休斯教堂,翻新了一架管风琴,并用它创作了第一部得以出版的作品……”

  写到这儿,约安妮丝停了停笔。

  和早先的奋笔疾书不同,她开始更多的斟酌,更多的思考。

  虽然她仍急于随高易羽一起前往未来,拜访她所描述的那一切——但对于自己所属的时代,她当然有些不舍。

  尤其是在为替代品编撰生平历史时,她总需要回忆起自己的故事。

  “——那是一部康塔塔(清唱剧)。”虽然约安妮丝停了笔,但高易羽就在她旁边坐着,“你第一部出版的作品。”

  “……你知道呀?”

  “嗯,《上帝为我之王(Gott ist mein Konig)》,比较无聊的作品……”高易羽直言不讳,“不过已经能看出很多你之后作曲的思想雏形。”

  约安妮丝脸上泛起绯红,总觉得有种被人知根知底、毫无秘密的感觉。

  她本能的感到羞耻——可仔细想想,这更像是完完全全将自己托付于她……这也不错。

  接下来前往未来的旅程,将是约安妮丝无法想象的一片未知,她只能跟随在高易羽身边。所以,本来就已经将自己托付给她了……

  她品尝着这种信任,也担忧着可能存在的背叛,可这值得冒险。

  “那部康塔塔……当时让我被骂惨了。”约安妮丝露出怀念的笑容,“因为是女性写的,而且有不少创新和借鉴世俗音乐,所以没一个人夸我……那可真是。”

  “那你要给约翰同样的磨难吗?”

  “当然!”让羽毛笔蘸上墨水,她再度挥笔,撰写起今后要流传于世的新历史,“这部康塔塔让约翰受到了大量批评和指责,被冠以野蛮之名,没有前途、没有赏识,郁郁寡欢,只能靠啤酒和咖啡度日。”

  “……你还真是喜欢咖啡。”

  “当然!”约安妮丝频频点头,可忽然,她抹起长发,坦露出充满好奇的眼,“未来也有咖啡可以喝吧?我居然忘了问这个。”

  高易羽没有出声作答,只是竖起大拇指,用自信而理所当然的表情来做出肯定。哪怕是她居住的边陲小城,街上也有许多咖啡馆,随处可见的小超市也能买到速溶咖啡的大街货。就算是穷学生的她,偶尔请约安妮丝去喝一杯,应该也没问题……

  约安妮丝对未来的遐想里,就这么多了重要的一笔。

  她再次获得动力,开始奋笔疾书。

  在原本职位不得志的约翰先生,因为肉眼可见的才华横溢,被一位有爵位的贵族赏识,聘请去魏玛宫廷当管风琴演奏者——这可是个殊荣。

  他当然干得不错,薪资翻倍,有人赏识,他创作了大量的音乐,道路终于是顺畅了。

  “哼,真羡慕约翰,当年我受到的偏见可多得多……不过,这就好。”

  在她写到约翰的中年附近,高易羽有个在意很久的问题:“你的音乐足够伟大,但你过世之后,这些音乐就因为你是女性而暂时沉在了历史里。但约翰既然被你写成男的……他没有沉没的可能性吧?”

  “有道理……那怎么编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挺久。

  她们都在试图合理化这一切——比如审美要求过高,风格过时,出版社使诈,敌人打压,后代干涉……但无论是哪一种,高易羽都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巴赫的音乐不是能被这些世俗问题打压下去的。

  可如果改编出来的历史,与约安妮丝的实际经历相差过大,那就会对后续历史造成巨大的动荡,这又是德利多利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做的事。

  因为讨论不出结果,她俩还是请来了专家——掌管历史的恶魔·德利多利女士。

  对于这个严肃的问题,她是如此作答的——

  “啊?强行写就行了啊,不需要解释与合理。”

  “……为什么呀?”

  “又不是在写小说,没有读者会因为逻辑不通而骂你。这只是历史——荒诞、无理由、莫名其妙,但却不断发生的历史。”

  虽然这挺对不起约安妮丝的音乐,也有点对不起被捏造出来的约翰先生,然而这个问题,还是被以“但约翰死后的百年里,音乐不被世人知悉”的粗暴一笔,永远的定格在了现实之中。

  这就是单纯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