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鸦
刚刚她用来冲凉的水龙头附近,积水洋溢在青葱草地上,远远映着蓝天和流云。蜻蜓萦绕在周围,似乎想来点几下水,但可能也觉得这地方不大合适。
拎着锅,高易羽一边琢磨蜻蜓是否能吃?一边接足了水,然后在蜻蜓仓皇逃跑的微微振翅声下,她架好锅,丢够了所有勉强能吃的东西,静静等着太阳帮忙煮出一锅有趣的味道。
在光影斑驳的树下,饿肚子的高易羽弹起空气吉他锻炼手指。
她没让喉咙闲着,像是要跟麻雀较劲,唱起了杂乱的即兴乐段。
而在历史的彼端——那位音乐人,轻轻哼唱了怎样的音乐作为人生开篇?
……
在夕阳结束之前,高易羽背着琴回家了,久违的练琴收获颇多,不过在此之外的事都不太顺利。
她既没有想起来,梦到的那首曲子叫啥,也没有查到那位年老的音乐人,究竟是谁。
高易羽推开了门,和楼梯间的陈旧气息不同,屋子里弥漫着一如既往的咖啡味。它淡而平静,衬托着那位动笔的少女。
在堆积成小山的纸稿间,有一张老旧的桌子。它既承载过高易羽父母的学生时代,也承载过高易羽的学生时代——虽然现在仍是学生。如今,它已被寄托给了一位幽灵,用来谱写音符。
用来填答题卡的铅笔被削的圆润,在作曲家的手里缔造着一段段旋律。
它们有的可以诞生于世,离开谱面,被乐器缔造新生,但大多数都成了橡皮擦下的亡魂。
“顺利吗?”高易羽甩掉鞋子,有点邋遢的摊在沙发上。
“你呢。”约安妮丝没有抬头,“想到那首像是孤岛的歌是什么了吗?”
“没有。”
约安妮丝的背影就在眼前,透过裙子半透明的纱,可以看到无暇的肌肤,但她的体态并不挺直,反而时常扭来扭去。有时是因为写到开心的地方,有时则是因为没写出开心的地方。
高易羽还发现,这位幽灵的头发乱糟糟的——噢,毫无疑问,是因为写不出来所以用手搓的。
一切如常。
“不过我知道了是谁在搞鬼,把那首仿佛孤岛的歌,趁我睡觉的时候放到我梦里。”
“……首先,不是我。”约安妮丝的背影僵住了,似乎深思了一遍,“虽然这两天家里就我们俩,但我昨天睡得很好……应该不是我。”
高易羽本想说说梦中人的事,但现在只是乐呵了起来:“说不定是你梦游了。”
“才没有。”作曲家没有回头,但高易羽像是能看见一脸怒容的幽灵,在愤愤低语,“人类要么是由咖啡支撑出清醒,要么是咖啡失效的熟睡,才没有梦游这种第三选择。”
“那可能是电气小精灵。”
“……你们不是说没有这种东西吗?”约安妮丝的笔停下了,惊呼着回首,“难道真的有?”
可是当她见到高易羽懒散的笑容,就知道自己似乎又被戏耍,于是一脸委屈的又回去盯五线谱了。当然,她的愁容很快便被笑容舒展了。
“我很快就会写好一首新曲子,很像是你早上刚睡醒的梦话……应该能多多少少帮你找到点感觉。”
“嗯,到时候你亲自演奏?”
“声部很多,我们一起来。”
“好。”
夕阳没入山间,而也许存在的电气小精灵们,用它们的光辉取代了太阳,为每家每户筑起光芒。
她们的家也是如此。
“那……要一起喝一杯咖啡吗?”
“好。”
……
“我明白了……所以,您是说,您迟到是因为家里的幽灵音乐家纠结了两小时装饰乐段,作为补偿给你泡了两杯咖啡,然后你惊叹于谱子的美妙,所以喝完和她合奏到凌晨两点也没有睡觉?”
“……是、是的……我对此极度抱歉。”
梦中人的视线转向另一席,正坐在那儿的是德利多利。
有些尴尬的情绪弥漫在梦中,但梦中人还是开口了:“而历史恶魔,您是说,凌晨一点的时候您是来催人睡觉赴约,但是看了谱子之后也惊叹于谱子的震撼,所以干脆加入一起合奏?”
“……我很难说这是错误的描述,因为这基本上并没有偏离事实,可其中有本质上的误解导致了事情与描述不符,总而言之伟大音乐化身的时代外幽灵,其所缔造的乐谱确实是有这样的魅力……”德利多利语气也很虚浮。
凌晨三点时,历史恶魔与其契约者,挣扎着入睡了。
然后理所当然的迟到了。
高易羽的心态经历了数个转折,先是觉得德利多利应该有什么恶魔的办法,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准时抓她赴约,所以没有任何负担的和约安妮丝一起玩了个开心。
再是德利多利来了——结果看了谱子之后也加入了……接着就是高考睡过头,进不了考场式的自暴自弃。
梦中人的态度像是梦一般暧昧,看不出喜怒哀乐。
“我们为迟到致歉——我有用来消弭这个错误的礼物。”德利多利平静的说,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胸有成竹,“希望您可以谅解。”
“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好奇那是首什么样的曲子……不过比起这个,现在我对您所说的礼物有点兴趣。”
在德利多利和梦中人聊天的间隙,高易羽观察起周围。
或者说——观察起这个梦来。光说来到这里的过程,也很奇妙了。
当她们觉得大事不妙躺在床上挣扎入睡之后,高易羽能清晰的感觉得到,有一只蓝色的鸟儿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灵魂便像是找到模仿对象一般,学会了如何长出翅膀。
借着那崭新扑展的丰羽双翼,追随着那只蓝色的鸟,她飞跃了黑暗与像是世界的东西,变得能够俯瞰一切——然后,回过神来,便已经见到了笑容满面的梦中人。
高易羽能感觉自己的意识足够清晰,而周围的一切却是超脱于现实的梦。
至于这里——与梦中人见面的地方,则是一间唱片店。
店主静静坐在万物与时间的彼端,在歌声所织的摇篮里安静度日。而作为访客的她们,则徜徉在每一句饱含爱意道出的晚安所汇成的椅子上,安宁消磨着灵魂里的百无聊赖。
高易羽理解不了这家店的一切,唯独能理解身为店主的梦中人,所提的问句。
“你们有想做的梦吗?”
番外·4
对于这个问题,高易羽和德利多利都并没有吭声回应。说不定,这是梦中人在含蓄的表达“你们想怎么死”之类的意思?
然而,不是。
“虽然与我们约定的时间不符——但这并不会改变我欢迎二位的本质。”梦中人是位热情的店主,随后,她解释道,“这里是所有梦境的汇聚之处,时间或是世界的运行都与这儿无关,所以我并不介意时间的问题。”
比起话语本身,高易羽像是能更加直观的,去理解梦中人想表达的意思。
确实,她也经历过那么几次,总觉得梦里的时间和现实是有些区别的,一段高浓度的梦境实际上在现实里不过是闭眼熟睡的几秒——这种事并不难理解。
除此之外,高易羽也开始好奇另一件事。
“请问,您的这家店,主营的就是……能让人做想做的梦……吗?”高易羽不太确信自己的言论是否准确。
“倒也不是。”梦中人否定道,“这里在你看来,是一家唱片店吧?”
“的确。”
不过,这是过于光怪陆离的店。构成这里一切的,本质上是各种各样璀璨的、无法理解、不构成概念的梦。犹如解构了整个宇宙,然后将其改写,凝聚出了另一种,不被人类感官所理解的概念。
可即便如此,在高易羽看来,这就是一家唱片店。
梦中人有些得意,像是清苦的匠人,对采访者表达含蓄的自傲:“我是音乐爱好者,也是观赏者,因此成为了一名配乐师。这家店就是如此,我在搬运人类的梦,为它们配乐。”
“具体是什么意思?”高易羽谦虚提问。
“你们人类都会做梦,我正是这个概念的化身,但实际上你们的梦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高易羽静静听着,当然,已经放弃去理解了。
梦中人继续介绍道:“你的梦是什么样子的?色彩斑斓的?有声音的?清晰的?”
“你的意思是,实际上这有区别?”高易羽有点惊讶。
“正是,人类的梦也是各种各样的,有些人的梦是彻头彻尾的黑白色,丧失了颜色这种概念,有些人的梦完全是默剧,一切不经由语言承载,而是直接表达意思……”
它接着说——
“有些人则能在每一个夜晚,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在做梦,有些人则沉溺在梦中,又在梦中做梦……实际上是不同的。而——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所有人类的梦都是更简单的样子。”
高易羽忽然顿悟,身处梦境之中,因而本不该有的心脏忽然跳动。
她试着总结:“你……您的意思是,是您一直在修饰人类的……梦?”
“如您所说。”
“在恐怕我难以想象的时间长度里,您一点点赋予了梦境……颜色、故事、转场、台词、甚至是配乐?”
“您完全理解了!”梦中人相当高兴,“而抛开这些所有,就是原原本本的梦的模样……你猜,那是怎样的词汇?”
“噩梦。”高易羽断言道,“因为您不像是……会为梦境附加以恐惧……”
“正是。”
高易羽看了看德利多利,历史恶魔并没有做声,恐怕这一切都是彻底的事实。
这位世界梦境的化身,在浩瀚的时间历史当中,将人类本来的噩梦一点点修饰,变成了时而美好的东西,它会色彩斑斓、它会弥补遗憾、它会告知答案和预示未来……
然而——它的本质依然不变。
高易羽有些失落:“无论被您修饰的再美好,本质上,梦都是一种不变的噩梦,因为再怎么美好都会醒来,都无法挽留……都会轻易的被终结。”
“是的。”梦中人平淡开口。
噩梦——恐怕那也是它的本质。
高易羽极为忌惮的看了它一眼,随后移开视线:“那这家店,就是您的配乐工作室?”
“你们现实的进步也会反哺梦境,经常有人会把现实的音乐带到梦里,或是干脆在梦里演奏,而我的使徒们会搜集这些,然后汇聚到这儿,将它们分类、整理,之后则运送到没有配乐的梦里,为它们添加一些美好——或是惊吓。”
至此,高易羽完全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梦,原来都是这么运作的……这恐怕是世界本质级别的奥秘,自己知道这玩意真的合适吗?
她的担忧被洞悉了,梦中人乐呵呵的说:“您虽是第一位踏足这儿的人类,大概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知情人,但这并非什么秘密,所以无须担心。”
“最后一个问题。”高易羽按捺不住好奇,“做这些麻烦事,您能获利什么?”
——“它,噩梦,象征着超越现实的恐怖与未知。”是德利多利,在经历漫长的谈话后,她第一次开口,“它做这些,只是想把自己的本质……打扮成美梦罢了。”
高易羽不再说话,因为这有些耐人寻味。
同时,高易羽也从德利多利深深的忌惮中,再一次感知到梦中人的存在有多么浩瀚。
德利多利摇摇头:“还是聊聊正题吧,噩梦,你不是要委托我们做点什么吗?”
确实,来这儿是有事要做的,高易羽差点忘了这个。
在历史恶魔与其契约者的注视下,梦中人不再介绍自己,转而叙述起另一件事。
柔和而遥远包裹了它的话音:“在漫长的修饰工作中,我被一名人类的梦深深吸引了。她偶尔会将音乐带到梦中,那是她自己所写的,十分的……与我的心弦共鸣。”
“噢,所以你所说的,你心爱的那位老音乐人,实际上是被你偷窥了梦境,所以才认识到……”
“所有的梦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可没有偷窥别人的灵魂。”
梦中人笑着解释完,继续对高易羽说道。
“她并不如您一般,是历史独一的音乐天才,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心,在谱写凡人的感情。但对我来讲,就像是鸟儿的飞羽一般特别,我非常、非常热爱她的音乐。”
“明白了。”
“作为报酬——我会告诉您,那首困扰您的音乐是什么,当然还有额外的酬劳,就让我为二位缔造一个梦吧?事实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缔造一个梦……高易羽和德利多利都盯着梦中人,各有想法。
而梦中人坦然的说:“我能实现这世间所有的梦想,无论那是多么漫长、多么璀璨、多么不可思议的梦,我都可以为你们缔造一份。二位可以徜徉在梦里,在被无限拉长、遗世独立的梦中体验无穷奥妙。”
随着梦中人的呢喃,高易羽想了许多。换言之,她能做上一个极其庸俗、可以非常漫长的梦。
身为人类,最凡俗且最根本的念头,当然是最先涌现的——
我能在家里自由自在的歌唱、演奏、练琴……也没有任何人会带着菜刀来敲门吗?!
高易羽双眼发亮,觉得这过于美妙了吧?但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做的梦……她只能用叹息收尾,不得不开始琢磨其他选择。
比如,用这个梦,前往自己第一次聆听《The Road Of Bones》的时候,再体验一次当时得到的情绪起伏?不不不,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更根源的专辑和乐队要更值得体验,比如《Islands》、《The Division Bell》……
能洗刷掉已经积累多年的心路历程,用崭新的心灵去再度体验那些音乐的话,可能才是这个梦的正确用法。
但这样的话,还不如用这个梦,再从自己第一次听启蒙作开始,将人生原汁原味的经历一遍。那又会有很美好的体验,因为第一次做了吉他之后,每一次演奏水平的上升,带来的满足感也是相当丰盈的。
可——
那有些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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