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鸦
那得戴着监听耳机,把齿音反反复复的播放,然后一点点调音频曲线来掩盖,非常恼人。所以调音师的评价,才是对一名歌手的最高认可,而不是来自市场和听众。
达芙涅还有更多问题。
约安妮丝这种立于人类历史顶点的存在,当然不会听漏对方的错误。
“达芙涅的嘴唇应该还沾着一点点口水,所以闭唇又开启的时候,还有一些微妙的弹响……”
“还真是。”高易羽观察曲线,把那些杂音音量放大,用音响放了出来。
约安妮丝又说:“还有换气声,有些歌手和流派不注重掩盖换气声,这也是音乐的调味料,但在这里就是纯粹的杂音……”
就这样,在一开始,录音工作就陷入了恐怖的僵局。
这一段十余秒的声音,将一位女神从神明之位拉下凡间,使她美丽的外表、永远自信又端庄的气质,以及地板、她的小拳头都遭受了严重打击。
但能迈过这一关的,才是乐队真正需要的主唱。
只是一分钟经过,达芙涅的哀嚎就已经停下了。
“——我重录。”她站起身,仿佛流尽了血泪。
她的头发散乱,颤颤巍巍,眼神却像是到了周末,好不容易放假想打一把游戏,手机却被系统强制推送了一个6GB更新包,安装时还把系统卡坏了,不得不重置出厂设定,再重新下载更新包的小学生。
她的勇气正在燃烧,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麦克风前。
那是凛然的气场,没人能发出声音劝阻她。
除了——
“第二次,倒数十秒后开始录音。”
就这样,前前后后重复了十次,这十三秒的三行诗歌念白,才堪称完美的结束录制。
那本就是一首象征文明覆灭的残诗,也是已死的语言在现代转瞬即逝的闪光,之前的达芙涅念得虽然美妙,嗓音又是那么梦幻,但缺少了残酷感。
后面因为不断出错、自信崩溃、羞耻不已……倒是念得很残酷了。
“现在,该你们了。”达芙涅抢过椅子,喘着气,看向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我会把你们的所有杂音,所有小失误都挑出来,大声的回放给你们听。”
残酷弥漫在神圣的录音室。
甚至能使恋人反目成仇。
“……约……约安妮丝……你先……我刚刚录音好久,有点累了。”
“才不要……我感觉你状态更好,我把你的吉他抱过来……”
“不不不,你的钢琴就在录音室里摆着,我帮你架设麦克风。”
最后,她们决定用世界上最公平的方式解决,石头剪刀布。
于是,高易羽轻轻松松的败了……
……
录音开始之前,高易羽曾提议的用栗子壳做录音,被当做了保留意见,说不定她们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决定先录其他。
这就是音乐制作的美妙之处,能将各种工作细分下来,然后在不同的时候完成不同阶段,只要最后让混音师把它们做成完整的曲子即可。
现在,轮到高易羽受苦了。
接近四公斤重的自制门板电吉他,插进了电子管音箱,把推子、混响单块也连接好之后,达芙涅为高易羽准备了三支麦克风。
两支放在音箱前,像是领导人发表重要讲话那样。另一支麦克风,则被放在录音室最角落,用来收那些扩散到边际的声波,做天然镶边,这是一种非常经典好用的录音方式。
高易羽叹了一口气。
“——十秒!”达芙涅兴奋的发出指示。
神圣的录音室,真正参与专辑录制,人生真是如梦似幻,没想到这一天不知不觉就来了……
高易羽坐在木椅上,熟悉无比的电吉他放在左腿,背带的松紧度正好。
她合着眼,没有去在意倒计时,只是用这几秒时间,回想自己。
不太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真正的音乐了……也不太记得最初令自己着迷的是谁。因为她在之后走得太远,最初时期听的,如今来看都是那么肤浅俗套。只是,当时喜欢他们的心情很纯粹。
高易羽回忆着这种纯粹。
那也是令她学习乐器,学习乐理的开端……
熟悉的感觉一点点在心头浮现,是啊……那种纯粹的感觉……
“三秒!”
其实一直都在。
每当找到新的好乐队,美好的新专辑,那种纯粹的心就会一如既往的涌出。只有音乐是可以不抱任何负罪感去享受的艺术,只要是纯粹的音乐,那欣赏的心就不会变质。
“两秒!”
现在,该是自己,将这份纯粹传递向这个世界,去震撼人心了。
她拿起了拨片,一切都如此熟悉。
她睁开了眼,微微的眩目之后,是琴上的品格,以及一根根状态绝佳的弦。
她的左手按下和弦位置,右手的拨片向着世界而挥动——
“等等!”达芙涅喊了一声。
高易羽差点没摔下去。
“……草啊,怎么这时候打断我?”
“把你衣服给我脱了!”
“……嗯……嗯?!啥啊?”
达芙涅一溜小跑,迈着碎步过来,垫着脚,对高易羽的衣服上下其手。确切来讲,是外套。她一上手,高易羽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外套的材质会随动作而摩擦,就会有细微的杂音。
如果是在家里,为了避免扰民,事实上所有电吉他手都是将耳机插在音箱上,用这个来听自己演奏的。这种习惯,确实会使得一些细节被忽略。
高易羽乖乖脱了外套,只穿着小背心,得亏这里都是女孩子,也不算太吃亏。
达芙涅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能发出杂音的玩意儿,这才回到位置上进行倒数。高易羽没办法再找回刚刚的心态,但如今这样也不错,轻松而愉快,约安妮丝所写的曲谱,她早已经滚瓜烂熟。
“开始!”
拨片与琴弦交汇了。
那是一组奇数拍和偶数拍的迅速变化,是旋律部分。在只用了轻微混响的原声琴音上,显得很是清晰。
当亲身弹奏,高易羽才发现这组旋律的奇怪之处。如果用电吉他最常见的失真音色,这种快速切换的音形就会有一种怪异听感,它会介于节奏吉他和旋律吉他之间,并且没有美感。
但如果用原声吉他,它失去了失真的颗粒和复杂度,琴弦的轻盈和亮丽,便会将它变成一段甜美而奇异的旋律,异常的抓耳。
唯一的问题就是……
难度好高啊……
这不知不觉,令高易羽想起了一段往事——
学习钢琴那会儿,约安妮丝的赋格曲、平均律曲等等,其演奏难度真是令人想穿越回去,求她不要写这些,现在,那种该死的感觉又来了,让人怀疑自己的手怎么还没疯掉。
但……也有不同之处。
那就是在弹错音时,她本人会非常开心的朝你笑。
106·看前刷新!
这段要由吉他来负责的旋律并不漫长,但它的乐句编排,甚至让高易羽想到了“反人类”这个词。
它并不是那种追求极速的速弹,运用的演奏技巧最多也仅限于勾弦、点弦。
如果只看曲谱,即便是高易羽这种弹了快十年电吉他,深入学习过乐理,并且拥有极丰富阅历的人,也并没有察觉到它的恐怖。
不知道在写下这些音符的时候,约安妮丝脑子里的乐器是什么,才能这么恰到好处的让人憋屈。对,就像是她以往的全部曲子那样——
乍一看并不算太难,实际上,音乐却含有一种极为深奥的理性、逻辑性,甚至可以说,作曲家自己有自己的一套万物思维,除了本人之外,任何演奏者都必须先从理性上理解她,否则那些合理到极点的乐段,将会让凡人的手陷入泥沼。
这不是弹琴,而是在做数学题。
放在整张乐谱,开头这段旋律,只有约莫20秒的时间,但花了高易羽十分钟,才总算能把它流畅演奏出来。
当然,期间出现的所有声音,理所当然就成了废品。
幸好录音室是自己家开的,否则换了一般情况,大家AA制去按小时计费的地方,乐队成员得揍死她。
控制室那边,达芙涅嚷嚷着问:“怎么样了?”
“还得来两、三遍,找找有没有能优化的地方。”
“好,你慢慢来,反正我们有很多时间。但,差不多可以那个了吧?”
“那个?”她在说啥?
一边擦着额头、指板上的汗,高易羽一边琢磨达芙涅想干什么。
隔着玻璃,只见达芙涅在跟约安妮丝谈论某些东西,后者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也从控制室出来,朝着钢琴走去。
“定音。”达芙涅的声音再次传来。
啊……确实,定音,定音!
高易羽为自己的疏忽感到不满,这种基本之中的事情,却被忽略掉了。
而这也是难免的,在遇到约安妮丝之前,她的人生是只有音乐相伴的单人舞,并没有如此热闹和别人一起的经验。以至于,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却久久没有想起来。
定音——是合奏时很重要的一部分。
无论是东西方,任何形式下的合奏,在开始时都必须要有定音的过程。
指挥确定调性,由一个人给出基准音,然后其他人都以这个音为基准,开始为自己的乐器调音。
否则,演出的时候,不在同一个调上会非常难受。
各种乐器都会因温度、湿度而微妙的改变音调,所以到了合奏演出之前,嗡嗡一片的调音声,就是音乐之中难得的一种醍醐味。
即便是在录音室分开录音,他们也需要定音,否则就会增加后期制作时的难度和工作量。
“不过,实际上流行乐制作里,也有很多糟糕的音乐人,尤其是现在新出来的各种歌手,都不会做定音这部分,而是直接在自己的舒适音域唱,之后全部交给调音师来升调……”
“听起来现代科技很便利,看来以后当歌手,就不需要努力了。”
一边聊着,高易羽一边准备调音,而约安妮丝也在说完之后入座,用钢琴来给出基准音。因为这是约安妮丝所写的曲谱,高易羽和达芙涅,都是为了还原她的音乐而存在。
调音是个短暂的过程,录音室里也变得更为热闹。
高易羽全凭自己的耳朵和经验,一点点的拧动、调整琴弦松紧。
每当一根弦的音准对了,约安妮丝就会立刻弹一下钢琴,发出一个悦耳的声音作为和弦。
那是齿轮契合、那是音的共鸣、也是心与心之间的无声交谈。
取代了对话声,她们用音乐传递思想。
直到六根弦的音,都被钢琴和弦拥抱,并一齐消融在空气里,她们才从彼此的乐器上抬头,交汇目光,相视一笑。
而一墙之隔——
“……我不该来这个时代的。”
达芙涅叹着气,把刚刚她们调音时的即兴演奏全部录下、保存了。
虽然很让人愤怒,但那些声音……很好。
吉他琴弦,在混乱无序的调音声中,一点点找到了正确的路。
而作为奖励,钢琴声从远而来。
它们在混乱之中构建了六组和谐,从1弦到6弦,像是彩虹跨越了湖泊。
达芙涅自作主张,决定将这些奇妙的即兴,正式用在作品里。
然后——
约安妮丝开心的回到控制室,隔着玻璃,对坐在椅子上,怀着电吉他的漂亮女孩子竖起大拇指,那是满满的加油和认同。
那位吉他手,也用更为契合、流畅,并且充满美感的声音,完美了自己在第二曲中的初次登场。
……
上午即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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