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小姐的螃蟹卡农 第9章

作者:月鸦

  顶着害羞和害怕,好不容易和对方搭上话,当然有成百上千的问题。

  就在她将无穷无尽的好奇付诸话语之前——

  “你之前演奏的两首曲子。”

  “嗯?”

  “就是魔鬼教给你,让你当做诱惑,钓我这个未来人的曲子。”

  “哦!一首听起来是异域的民族小调,另一首……有点怪,旋律简单扎实,但很有感染力。它们是怎样的音乐呢?”

  约安妮丝低着头,因为她已问了很多问题。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嫌烦,或是嫌她太过无知……

  如果真是那样,她也无可奈何。无论如何,能再和人聊音乐,哪怕只是由如此几句话构成的交流,对逝者来讲已是足够的奇迹了——哪怕借此知道了自己在历史里默默无闻,只是一粒无人提及的尘埃。

  “第一首是我故乡的音乐,而第二首,是摇滚乐。”

  在约安妮丝消沉时,高易羽那清亮的嗓音唤回了她。

  又一个过于陌生的词:“……摇……滚?”

  “你的音乐也被很多摇滚曲子用了。”

  “……嗯?”

  我的……音乐?约安妮丝像是被人砸了脑袋,傻乎乎站着,迷茫着。

  那些音乐不是消逝了吗?为什么会跑到未来,还被很多摇滚音乐用了?摇滚音乐又是什么?无知、好奇、羞耻,迷惑,无数的情绪冲击——她的脸随之涨红。

  高易羽笑了起来:“其实我来到这时代,本来也是想钓你的,没想到被你反钓了一手……现在扯平了。”

  然后——

  她想履行自己此行的意义。

  做一个吟游诗人,向城墙与街道、向时代——向听众诉说故事与歌谣。

  哪怕听众只有一位,哪怕时代已被冻结。

  她不在乎地面的脏污,盘腿坐了下来,左膝稍稍抬着,吉他正好能躺在上面。

  现在她要讲述的故事,是巴洛克时代的灵魂,与时代前沿之间的交融。但实际上,只是一位少女遐想未来的故事——

  而向着那位少女,高易羽伸出手掌,用微笑示意邀请。

  约安妮丝惊讶的闭口不言,她当然知道对方打算弹点什么。可……会弹点什么呢?未来的音乐该用怎样的方式来欣赏?如何做才能不失礼?无数细小的纠葛困扰起了她。

  但它们很快消逝了。

  她听到了第一个音——

  来自第五弦组的低音,带着些许哀愁。

  紧接着,一个平淡的节奏声部,融入了还未消散的拨弦低音里——那是高易羽的皮靴抬起,然后轻轻落在地面的拍击声。

  低音和靴子踩出来的拍子互相交织,但很快,低音便成为了和弦的根音,因为第三弦、第二弦,它们奏出了甜美的音色。

  羊肠弦和共鸣箱,皮靴与石板路。

  少女低着头,将一切都专注进了旋律中。

  那是巴洛克式的复调,由吉他演奏,旋律的进展缓慢,每一声都像是叹息,而脚踩的拍子则仿佛来自友人的认同,它们一并苦叹着什么。

  但它们并不是主角——而是伴奏。

  “We skipped the light fandango……

  (我们跳着轻快的凡丹戈舞)……”

  高易羽唱起了这首二十世纪的名曲,《A Whiter Shade Of Pale(苍白的浅影)》,它在整个英伦式的前卫摇滚里都算得上代表作,代表了那个略显迷幻的年代,却有着浓浓的艺术气息。

  这首歌在当时大获成功,取得了惊人的销量,因为它同时是那么的迷人、动听。

  虽然创造它的乐队Procol Harum在这之后,再没有产出什么特别优秀的作品,但光凭这一首《苍白的浅影》,它们已是历史之中的一笔。

  和迷离时写出来、没什么意义的歌词不同,这首歌的伴奏编曲,使用的正是巴洛克音乐。

  改编的,正是那首约安妮丝的大提琴名曲。但同时,赋予伴奏迷人气质的,则是当时刚投入商业化不久的新鲜乐器——电子管风琴。

  虽然高易羽无法将那玩意儿带来,只能用这个时代的吉他弹奏——但那依旧是约安妮丝的音乐。

  她唱着飘扬而迷离的歌词,用无尽盘旋的弦声为自己伴奏,哪怕不去刻意为之,脚也已经在合适的时候踏下、抬起——它们像是闷在拙劣混音里的军鼓,低调的支撑着音乐。

  往返的5、4弦。

  摇摆的3、2弦。

  时而鸣响的1弦。

  高易羽合上了眼,平静的唱着。

  她不熟悉这女孩子身体的嗓音,但一切却仿佛与生俱来。

  流畅无比的音色,尽情从她的嗓子里淌出。

  演奏到中段,不知不觉间,她和歌声融入了琴,也渐渐感觉不到脚的疲惫和疼痛了。

  她不太在乎琴弦中途开始闹脾气,时不时会走半度音,也不在乎自己的英文发音究竟如何,反正约安妮丝也听不懂。

  演奏到将近尾声,高易羽几乎要忘了,这首歌是为何而唱。

  ——但听众却已然知晓。

  “是我的……”

  高易羽没有唱出最后的歌词,让那苍白的浅影飞向迷离,但演奏没有停下。代替原本的歌词,高易羽用约安妮丝,自己唯一一位听众所能理解的语言,告诉了她问题的答案。

  未来还有没有人在听她的音乐?

  “大概,只有六十多亿人听过吧。”她笑着扫过琴弦,“我有幸是其中之一。”

014·问题与答案

  琴弦的颤抖,渐渐停息了下来。

  它所振动出的音色,也像是一笔写尽,从浓到淡的笔,终归是停息到了人耳所听不到的程度。

  高易羽的手轻轻压在弦上,将它们最后的振动止住,然后舒缓的叹了一口气,吟游诗人的第一次演奏,并没有出太大的岔子,这就好。

  她的手指发酸,她的喉咙发干,而眼神暂时的藏着,没敢去看看听众的反应。

  直到演奏完,刚刚的兴奋劲褪去,高易羽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件怎样令人害羞的事。这种情况,在高易羽的文化所属里,有一个精准的词可以形容——班门弄斧。

  会被对方怎么评价?现代人亵渎了她所创作的神圣音乐,或是演奏得太烂、歌声更是难听?总感觉每一条都沾了……会被一顿痛骂吗?肯定会吧。

  可——不等紧张的高易羽做什么回应,这位少女忽然蹭了过来,一点也没了之前的见外。

  她的淡金色长发晃动着,像是要跟隔壁女孩子的黑发靠近聊一聊。不仅如此,她的手指也越过距离,直白的伸了过来——

  “好短的小曲,还有,你的调音方法真的很有意思!”

  约安妮丝触碰的,是琴弦。她的目光盯着弦的每一个细节,手指却从弦滑到调音柱,微微的颤抖,令弦发出了羞涩的响声——就跟它的主人现在的心情似的。

  “咦,真的是分离的调音,这、这就是未来的音乐吗?”

  “分离?”

  “嗯!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吟游诗人的调音方法都很简单,把每个音都调到最高即可……但你却将其中四根的律制切分平均,而将最低音的弦独立出去……像是中间还隔着一根的……”

  不知不觉,高易羽完全没了之前的种种情绪。无论是演奏余韵的愉快、想听听约安妮丝评价的期待,还是她靠这么近所带来的脸红心跳,种种都荡然无存。

  这一切,都被共同话题的共鸣,冲得一干二净。

  她被打开了话匣子:“因为这首《苍白的浅影》是乐队弹奏的曲子,它配备了节奏、旋律、人声、键盘,还有很重要的贝斯嘛!它的伴奏旋律又很简单,我用四根弦的声部就绰绰有余,所以就分出一根来弹低音嘛。”

  “等等,你——”

  突然,约安妮丝惊慌失措的退后了几步,不知是发现了什么。

  “……可怕的未来人!”

  虽然柔顺的长发像是不舍,过了一阵,才缓缓随她一起飘落,远离高易羽。

  “你看起来明明才是音乐学徒的年纪!还、还应该在教堂里帮人誊写谱子,或是在儿童合唱团里担任女中音见习……但、但你……你的技艺为什么这么精湛!?我从没见过吟游诗人和世俗音乐演奏者有这种复杂的技术!”

  用脚踏为自己组成节奏声部,用四根弦组成斑斓的伴奏旋律,额外还有一根低音弦支撑一切。

  不光如此,她还在放声歌唱——用被旋律与感情染透的歌声。

  约安妮丝紧张着,难道音乐的发展如此可怖,在未来,高易羽这个年纪的孩子人人都能这样吗?!她的脸蛋顿时通红,心里自卑而绝望,相较于年轻的未来人,自己是如此落后、古老——丢人……

  “那没有,别看我这样,我也是被恶魔祸害的。”高易羽立刻解释,“我活得年纪要比这幅外表长,恶魔为了让我好好出力帮她,扭曲了我的外表作为威胁……”

  “原来是这样啊!”约安妮丝松了一口气,她的小礼鞋又往前走,“你其实是一位老奶奶了吗?是你那个时代颇负盛名的音乐家?”

  “也没有……原本的我,还有五个月就过十七的生日,还是学生。”

  “……”

  约安妮丝又顿足原地,刚刚好不容易舒缓的脸色,现在又阴沉了回去。

  “在我那个时代,这种水平算正常的其实。”

  “正、正常?!”

  历史顶点的大音乐家,不光驻足不前了,还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脸上浮起惊恐。

  高易羽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对方理解,因为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触音乐,摸乐器,而浓烈的兴趣从未中断。她牺牲了很多娱乐和学习时间,其结果就是现在这样,这也算得上是苦练而来的了。

  时代与时代之间确实隔着太久了。

  她的目光穿过街道罅隙,向着这个时代的人来人往。

  她没法解释得很清楚,也只能聊聊自己所知道的了:“因为有你们这样的音乐家,才有未来的我们。”

  “意思是,如我这样默默无闻的音乐家,也在未来被不少人知道了?”

  “嗯。”

  这还真是个难题……高易羽抱着吉他,将下巴放在木头上,琢磨着如何告诉她“你有多么伟大”的事——又或者不告诉她?

  “说、说起来……你演奏的最后……你说什么六十亿人……是什么意思?很多人听过我的音乐?”

  约安妮丝一直没提这个,主要是她在认真思考“六十多亿”究竟是个什么数字,听起来太陌生了,一时半会儿还算不出来呢。这超出常识,一辈子没使用过的词,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

  高易羽哭笑不得,这又是个更难解答的题目了。

  那就让它简单一点吧——

  “在我的时代,一座小城——如埃森纳赫这样的。”高易羽抬起脚尖,然后踏下,在埃森纳赫的城砖上发出响声,“有几十万人口,其中成千上万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摸过乐器,到这你能理解吗?”

  “嗯……大、大概……”约安妮丝的瞳色闪烁,语气包裹着憧憬,“比例这么高,一定是专门的音乐城市,真想去看看啊。”

  高易羽笑着说:“而整个世界,有几千个这种小城市吧。”

  “???”

  “而加起来,所有人都听过你的音乐。”

  “?????????”

  “同时对你恨之入骨。”

  “???????????”

  “但又深切的爱着你——我也如此。”

  就这样,约安妮丝昏了过去——犹如被巨量数据写入、年迈不支的老旧磁盘,她承受了太多无法理解的信息。

  幸好,她确实是所谓巴赫音乐的化身,也是一道非人的历史浅影。哪怕倒在地上,也只是犹如棉花般轻飘飘,虽然她眼神迷糊而神志不清。

  高易羽担心又好笑的将吉他背好,向对方走了过去,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捡起那根掉在手边的小提琴琴弓。用已被温润过的木头,轻轻戳向她的脸蛋,将丢了魂的可怜音乐家从震惊中唤醒。

  “按照规矩,你问了我这~~~~么多的问题,也该我问点东西了吧?”

  约安妮丝没有用语言回应,只是眨眨眼,碧蓝的眸色做出了肯定。虽然还有不加掩饰的“请伟大的未来人不要鄙视无知的我”之类的感情倾诉,但也有“到底是爱还是恨?”这样的矛盾思考。

  可对于她,高易羽想问的,只有一个问题。

  那是未得到的回应。

  也是应得的回应。

  而这个问题,并不是言语,只是一个动作:高易羽的右手贴在左肩,左手向外扬开,带着笑容,大大方方的一鞠躬——演奏者,结束了演绎,如今正是提问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