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将猎下这人间 第106章

作者:白明弦

这真是一份美好的感情。

只是,李瞬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不应该再走近些,去触碰这份美好。

踏上猎人之路的时刻,性命就逐渐不属于自己,虽然在竭力求生存,但他很清楚,死亡随时都有可能在任何一天降临。

尾随日冕而来的未知阴影长久地笼罩在他的世界里,黑暗的森林里下一枪永远不知何时会响起,隐于幕后的黑手随时可能如泰山压顶般迫来,李瞬甚至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最坏打算。

他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些,可这样一个泥潭,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将自己在意的人随便拖入?

美好、幸福...这些每一个音调都令人喜悦的词汇,对他来说,近乎奢谈。

选择背负日冕宿命的时刻,这一切就已经与他渐行渐远。

他冀望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馨的家庭,家人相拥相伴,不管在哪里,如何过,做什么,都会很快乐,很幸福。

但冀望与现实隔着最远的距离,他的家早就崩坏了,碎裂了,被这个世道碾得片甲不留。

少年时的那些青葱旧忆,像是一张老旧唱片机上竭力吱呀转动的旧唱片,发出声响,音准、音调却都变得模糊不清,而最清晰的记忆,早已被身上和心里的累累伤痕,泥泞血水之中滚打的苦痛迷茫所替代。

他那只会拿枪,拿刀,只会杀人,杀妖的手,真的能握住那些美好的东西吗?

况且,说破大天,阿夕她又真的会耽搁于眼前的一点小情小爱吗?练野大君的血仇未报,志愿未伸,五代大君的迷局近在眼前,她在明京还有宿命要了结。

不仅如此,她跟他的价值观有着很明显的不同,她卫戍一方,舍己为人,有着荡涤寰宇的志愿,她就是那种愿意为了正义、公平、自由这些虚无缥缈的理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无私之人。

她就像是行会最初的那些日曜,执夜府最早的那些执剑人,那些不惜身命去燃烧火焰,照亮后世的人,很多人会觉得这些人傻,但神州之所以还能有如今的格局,而不是更加地摆烂下去,彻底无可救药,那样的人是不可或缺的。

而他李瞬,无非是一个自私的猎人罢了。

自私其实没什么坏处,这个世道里,能苟全性命就已经不错,只是李瞬听过一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久久地凝视着雨幕,沉默。

“小色鬼,叹什么气呢。”

安酥的声音冷不防在他耳边响起。

他猛然偏头,眼里的深沉与思索,顷刻间已经变成了警惕和戒备。

“你偷听了?”

“才懒得做那种事。”安酥不屑道。

“那你还出来做什么,不是都回屋了?”

“我忽然又想起个事情。”

安酥抬手,虚点了点李瞬的上身:

“你把你浴巾给我摘了。”

因为练凛夕这间宅子里没有男装,李瞬的上衣基本被安酥的柔术盘绞扯得粉碎,早都没法穿了,是以他洗过澡之后只能用浴巾裹着上身出来。

“为什么?”李瞬挑眉。

“扭捏什么,一个大男人,还怕被我看不成?我熊都被你那样了,怎么,想找补点回来还不行么?”

说起这个,安酥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直勾勾地瞪着李瞬,啐道:

“呸,小色鬼,不害臊。”

李瞬挠了挠头。

这个事情吧,现在回想起来确实还有点尴尬的,李瞬脸皮不薄,却还做不到板起脸不认账,事实上他就是把人家咬了一口嘛。

念头一转,李瞬耸了耸肩,无所谓道:

“行吧。”

他随手把浴巾扯了下来,露出那一副钢浇铁铸又狰狞恐怖的上身。

粗壮如龙蛇的青筋,刀削斧凿般的冷硬线条,仿佛烙入皮肤般无法消去的道道旧创,还有那一道当心贯穿的恐怖伤疤,可以想见这具身躯究竟经历了如何的摧残。

安酥的瞳孔明显地急剧收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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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要晚一些。

第三十七章 女帝VS日冕就从这一脱开始

李瞬的想法显然不可能那么单纯。

虽然确实对安酥有点尴尬,但要说他仅仅会为了这点尴尬就对安酥言听计从,那就不是李瞬了。

他解下浴巾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误导。

那一晚在西明京的大河之底,李瞬浸入玄冥,在剥离一切感性的情绪和态度,唯余冷静理智的状态下,仔细推敲了他和李照之间的形势。

姐弟两人之间的形势,现在倒是跟李瞬和“他”之间有点像,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博弈状态。

因为就像李瞬不知道李照成为了明京女帝一样,李照也不知道李瞬成为了日曜猎人日冕,姐弟二人对彼此失落的十年完全不了解。

按时间来看,李瞬十五岁那年,从行将去世的父亲李曜手中接过了传奇猎人日冕的传承。

父亲去世后不久,年纪尚幼的小妹就被父亲预先设置的后手转入收养程序,而此前鲜少出家门的李照则在不久之后离开曦城,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家庭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只剩下李瞬一人。

后面的事情现在已经清楚,小妹辗转到了长安,精研学术,李照则前往明京,登临帝位,而李瞬自己也很快离开了曦城,踏上了属于传奇猎人日冕的道路。

他前往的地方是离都,猎人行会的大本营,一家三人可以说是彻底分道扬镳,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离开曦城的时候,李瞬按照父亲的传授,清除了一切首尾,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销毁,而后擦除了一切生活痕迹和行踪痕迹,设置了预备机制,并在去向上严格按照所学,放了好几个烟雾弹。

为了躲避可能存在的追踪,他甚至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翻山越岭,行走穿插,徒步了曦城到离都之间大半的路程。

现在想想也是挺羞耻的,面对沉重的责任和未知的恐惧,少年的他是如此的仓皇,种种举动简直就像是受了惊的飞鸟在逃亡。

当然,这一系列的举动,也让一切想要追迹的人无处可寻。

说实话,李瞬是真的做好了姐姐、妹妹都已经遭到不测的心理准备的,毕竟父亲已经走了,他留下的后路,能维系多久谁都说不好,两个孤弱的少女,又能在这个险恶的世道里维系多久?

他相信李照也一定会这么想,尤其是在曦城道场杳无人迹之后。

所以对李瞬来说,李照不仅没有死,而且居然成为了俯瞰众生的铁腕女帝,这种事着实难以想象。

而对李照来说,失踪多年的弟弟不仅没有死,反而修炼到了禁位巅峰,并且在执夜大禅风云渐起的前夕横空出世,通过白英渡一战成为明京一时间最为耀眼的【苍星】,必然也超出她的意料。

就像李瞬在猜测李照的意图一样,李照也一定在猜测李瞬,或者说李瞬背后之人的意图。

她不会相信李瞬的目的是单纯的,就算他目的单纯,他背后的推手,也必然怀有不单纯的目的。

在这个时点推出她的弟弟,或者说,一个连结了日曜猎人不二狐和四代大君之女的人到她眼前,是敌?是友?都知道些什么?意欲何为?

要知道李照和孑然一身的李瞬不一样,她是帝党这样一个大型组织的首脑,明京黑白道众多人利益的代表者,是目前执夜府结构中重要的一环。

更重要的是,她心怀着吞下神州的野望,她眼里的世界必然不可能有纯粹的情感可言。

女帝在波诡云谲的神州大势中游刃有余,骤然出现了一个不在她掌控之中的存在,她会如何作为可想而知。

很简单,要么掌控,要么摧毁。

而在这之前要做的,首先是试探。

所以回过头看,夜天之间发生的那一幕,其实充满了李照的试探意味。

刺激李瞬的情绪,点燃他的怒火以看清他真实的底色,而后展示自身野望,再间接打一打亲情牌,最后用妹妹李映为诱饵把他引到长安…

李照是不是试探到了她想看得到的东西,这不得而知,李瞬只知道,李照确实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温柔可亲的长姐了。

接下来,她会怎么炮制李瞬?

安酥的出现或许就是一个答案。

当然,李瞬是不可能束手待毙的,想透了这一层,他已经完全转变了心态,开始把李照当成一个庞大势力的首脑而不是姐姐来对待了。

这不是李照和李瞬的博弈,而是女帝和日冕的博弈。

想看清李瞬的虚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瞬的应对之法,就从眼前这一脱开始。

什么叫顺水推舟啊(战术后仰

李瞬的心口,插着六根南斗延生仪,这是来自练野大君和南斗天工的奇技制成的维生装置,可以通过模拟南斗六星回命滋养伤处,与生命能量形成自循环,以修复他枯萎的心脏。

不过这东西他是得自练野大君,李瞬本人跟南斗部队并没有什么联系。

但别人看了可不会这么想,尤其是像安酥这样位居帝党高层,眼中能看到明京乃至神州局势的存在。

南斗六星是南斗部队唯一指定专用徽记,任何人、势力僭用都会遭到南斗的敌意,南斗凶威,天下皆服,所以举凡神州与南斗六星有关的事物,就不可能和南斗部队脱得开干系。

也就是说,安酥她只要看到了南斗延生仪,必然会开始无端联想李瞬跟南斗部队之间的关系,进而怀疑李瞬背后的推手是南斗。

而南斗是琅琊苏氏的一言堂,琅琊苏氏的少君最近又已经来到了明京…这里面会有什么联系?什么目的?

脱下这条浴巾,李瞬的身体一览无余,但李瞬的背后,则瞬间就变得云山雾罩起来。

李瞬看到,安酥的瞳孔明显地急剧收缩起来。

这时候才能看出她作为猫妖的体征,她那双瑰丽的红眼非常明显地变成了凶狠凌厉的竖瞳,哪怕她没有任何动作和气息的表露,仅一个眼神,就让人顿时觉得危险起来。

“你...”

“怎么?”李瞬挑眉。

安酥观察了三五秒,七八秒,十几秒,竖瞳慢慢放松,逐渐变得让李瞬有些看不懂的迷蒙。

忽然,她走近李瞬,粉色长发轻拂,带起一阵香波的馨风,而那速度快得李瞬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很痛吧?”

她淡淡地说了句完全出乎李瞬预料的话。

而且她的注意力,居然根本不在他心口的南斗延生仪上。

安酥纤长的手指冰凉,触及李瞬右肋下一处至今未曾褪疤的贯穿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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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我在摸鱼,你在摸什么??

安酥冰凉的手指,触在李瞬右肋下一处至今未曾褪去疤痕的贯穿伤上。

李瞬身上,一共有四处未曾彻底痊愈褪疤的陈年旧创,心口是其中最致命的一处,但其他的同样很危险,是稍有大意就离死不远的程度。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种程度的创伤了,最后一次受到如此重创,还得追溯到4年前的牧野之战,这些伤痕,大都是他刚走上猎人这条路的时候吃下的。

每个人在成长的路上都要为自己的青涩付出代价,李瞬选的这条路比常人崎岖不少,所以他付出的代价更是要多得多。

纵然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父亲长达十余年的猎人授业,但真正孤身一人试图独当一面的时候,还需要经历一个将训练经验转换为实战经验的过程。

这实际上是一个不断感受己身的无力和愚蠢的,极其痛苦的过程,尤其是少年李瞬还承荷着巨大而未知的压力,肩负着沉重而必要的责任,就愈发加剧了这种痛苦。

身体的创伤乃至濒临死亡,是也仅仅是这种痛苦的外在表征而已。

长达十年的狩猎生涯,李瞬受过的各种创伤实在难以计数,他自是不可能记得住每一处的归属。

但有一些独特的,给他留下过深回忆的,他却也是记忆犹新。

比如安酥所触及的这道形似梅花的疤痕。

这是一道直接将他肋下击穿的精准弹创,对方使用的武器形制特殊,造成了一道形如残破梅花的贯穿伤,这伤痕至今都烙印在他身上不曾消去。

眼前安酥的举动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心中已经有所设计,若安酥在看到南斗延生仪之后假作无事发生离场,或者是直接向他发问,他自可以用预备好的尖锐态度或者故弄玄虚应对,给她造成更大的误导,继而引发李照的误判。

但奇怪的是,安酥打从看到自己浴巾下的身躯开始,注意力就不在最抓眼的心口。

李瞬相信任何人看到自己的上身,都一定会首先被心口那道狰狞的伤疤吸引注意力,遑论那里还有南斗六星。

可安酥的视线却落在了肋下那道梅花状的伤疤上。

李瞬没有从安酥的行动中感到杀意或敌意,他没有动作,想看看这女人在搞什么幺蛾子。

“很痛吧?”安酥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伤?”

李瞬心中浮现一抹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