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明弦
夏师寒自是无有不允。
她斟酌着词句,将自己的前二十年的人生娓娓道来。
“我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父母都是第一代,就是95年前后迁居到长安的那拨人,据说那时候长安还很小,连主岛都还没建好,最初的居住地还设在南天门和北天门上。”
“说来惭愧,那时候,我的家境还算富裕,父母都是事业有成的商人,他们也是为了开发长安才决定迁到这里的,托家境的福,我从小的生活一直过得很自在,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们从不对我加以限制。”
“不过他们也很忙,新生的天空城有太多的机会,我印象里,他们承包了玄武星域两个宿区的商业地段,非常忙碌,经常在主岛上一忙就是一两个月。”
夏师寒缓缓地叙述着小时候的事情,眼底流露几分怀念。
她笑了笑,道:
“小时候我还挺任性的,经常使小性子想方设法让父母赶回来陪我,有的时候他们是真的抽不开身,但能抽开身的时候,他们会不辞辛苦地在主岛和辅岛之间来回奔波。那时候没有空铁,没有跑道,浮空车的速度也不像现在这么快,往往来回一趟需要十几个小时。”
“可到了十几岁的年纪,我还是到了叛逆期,那时候长安已经起了规模,成为了世间的乐土,大量的神州生民涌来,带来了很多长安从前没有的新理念和新玩意,我就是在那时候接触了赛车。”
顿了顿,她继续道:
“之后的事您知道的,我加入了一个叫做Emperor的车队,经常跟着车队到处飙车,只不过我胆子还没那么大,他们挑衅交通署之类的,我就很少参与,所以最后事发,判罚的时候,我算是运气好,几乎没受到什么惩戒。”
“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他们开始玩得越来越大的时期,正是我父母亲因病行将去世的日子,那段时间我几乎都在医院照料双亲,只是偶尔才会为了释放压力去参与车队的活动。”
言及父母离世,夏师寒眼眶微红,但她很乖觉,很快收敛了情绪,道:
“就是那段时间,我认识了骆长官。她是骆氏的三小姐,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现在要么在官房担任要职,要么做起了很大的企业。”
“骆氏在长安是个相当了不得的家族,当年我父母费尽心思才争取到两个宿区的部分商业地块,而那个时候骆氏手里至少捏着六七个宿区的全权建造权。”
“骆氏居然有超过四分之一的长安开发权么...”李瞬啧了一声,“是个庞然大物啊。”
神州很是有一些隐形财阀,如中天社那样的,还算是其中比较知名的,像骆氏这样的,就少有人听闻,看来他们是认为长安的前途值得押注,于是直接转移了大部分的资产。
不过像这样的家族,在地上应该还是留有部分实力,毕竟狡兔也有三窟才对。
李瞬加深了对骆氏的印象,示意夏师寒继续。
“骆氏内部有着严格的继承权竞争制度,每一个家族子弟到了一定年龄都会被派出来历练,骆长官当时就在交通署做干员,和交通署追车的时候,我们时有照面。”
“后来有一回,我自己出来吃饭,在常去的小店里偶遇了来探店的骆长官,这一来二去我们就面熟起来,算是认识了。”
夏师寒柔声说着,神色微黯:
“父母去世后,我本能地想寻找一个依托,于是把车队当成了家。那里最初确实是个氛围很好的地方,但是从杨氏的少爷,就是那位理事最宠爱的儿子加入之后,味道就逐渐变了,大家玩得越来越大,赛车也变成了一个以各种方式追求刺激的工具。”
“我不喜欢那样,我只是单纯地想赛车,想让自己的速度变得更快,想一直体会那种团结在一起研究车技、改装车辆的快乐,单纯的刺激不是我的追求。”
她轻叹了一声:
“后来,杨氏家族犯事倒台了,具体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我们也只是因为那位杨少爷被捕才知道有这一回事。不过贤者们本就一个个都身份神秘,很少有人知道缔造长安的贤者们究竟姓甚名谁。”
“杨氏销声匿迹,这里面可能涉及了一些很复杂的事情,不过对长安黎民百姓没什么影响,这座城市从建设之初就设置了完备的规则,不会因为高层的一些变动,就让整体的运营瘫痪掉。”
李瞬嗯了一声,抬手虚按,示意夏师寒先停下。
这是一个值得留意的点。
曾经的理事会成员,贤者之一的杨氏家族因故倒台了,夏师寒所属的车队得不到特权的庇护,成员被交通署一网成擒,就地解散。
夏师寒今年22岁,生于自明历98年,她16岁学会开车,从加入车队到车队解散,整个过程有一年多的时间,那么算一下,这件事应该是115年前后发生的。
这件事如果只当成一个孤立事件去看,意义不大,但若是放眼更高的层面,结合更多的历史事件去思考,就会有一些新发现。
前文有述,从前并不提供不记名许可的长安,约于110年起逐渐打开了这个口子,此后又逐渐开放了重塑身份的服务,长安因此吸收了天量的资金,在多年的红利期过后,又一次焕发生机。
尝到甜头的长安变本加厉,到116年前后,长安已经彻底超越西明京、北离荒和牧野,成为神州最佳的政治避难所、罪犯逃匿地与黑钱流向。
从保守到彻底的开放,乃至沾染罪恶,这是长安城市运营策略的巨大变化,这么大的变化,必然是经由长安的最高决策机构——统括理事会的调整。
那么杨氏的倒台就绝非孤立事件,115年那一年,或许还有其他的势力倒台也未可知,总之,长安的权力架构在115年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变化,因而导致了长安发展战略的重大调整。
然而这还不是终点。
如果再结合如今的形势去看呢?三垣二十八宿的斗争,究竟是因何而斗争?
虽然情报量还是不足,但李瞬心中,已然隐约有了几个猜想。
实在是有意思。
小小一个夏师寒,身上居然能给他挖出这么多有价值的信息,也不知道中天社若是知道这回事,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李瞬微微扬起嘴角,看着夏师寒的神情都缓和了不少。
夏师寒敏锐地感觉到了李瞬心情的变化,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略有些疑惑地昂首,不巧见到李瞬嘴角那一抹笑意。
她心一颤,鬼使神差地将身体微微前伏,两人之间本来距离就很近,这一下,她的鬓发蹭到了李瞬的腿。
她蹭了蹭。
李瞬还沉浸在思索之中,目光没有聚焦,下意识地就抬手按在她螓首上摩挲了几下,像应付一只乖觉的小狗。
这一下,夏师寒整张脸都红的像只苹果,好像随时都有蒸汽要喷出来。
“呃...”
李瞬一怔,旋即回过神来。
“主人,您...”夏师寒的声音低如蚊蚋,“您原来是喜欢这样玩么?”
李瞬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手感确实还挺好的。
“咳,好了,你继续说。”
他轻咳了一声,揭过这回事。
夏师寒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简直鬼迷心窍。
她迅速把思路找了回来,说道:
“被交通署放出来之后,我一度迷茫无助,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做什么。父母亲重病时,家财都用作医疗,可终究没有医好,他们去世之后,我为了排遣心情,又把仅剩的一些遗产也都耗费在了车上,回头一看,自己连谋生都成问题。”
“好在这时候骆长官找到了我,她特地去调看了我的履历,很了解我的情况,她给我推荐了一支职业赛车队,让我去试训看看。”
夏师寒感慨道:
“虽然只是一个电话,但在那样窘迫的境地,那个电话对我不啻于是一种救赎,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我就加入了骆长官推荐的Red Suns车队,成为了职业车手,在D联盟,啊,就是长安的职业赛事联盟,也渐渐获得了一些荣誉,再后来...”
说到这里,夏师寒的神色略显不自然,李瞬注意到,她的手下意识地落在了右小腿侧。
“你受伤了吧?”他问道。
夏师寒微微点头,诧异道:
“是,您看出来了?”
李瞬回忆着先前夏师寒身体的情况,说道:
“虽然你腿上完全没有伤痕,但右腿的行动略微有些不协调,尤其是在你过度紧张的时候,不协调感会变得明显,至少在我眼里。”
作为顶级外科医和大师级武者,李瞬对人体状态的认知和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他就已经看出,夏师寒的下肢受过很严重的创伤,尤其是右腿,不出意外是截过肢。
“那一次小夜子的殖装出了严重的问题,她的妖力暴走,完全不听指挥,车队已经准备好了击毙措施,让我跳车,我却始终没舍得小夜子,挣扎了很久还是没跳,结果就丢了一条腿。”
下肢受创的痛苦所留下的阴影,至今仍然潜藏在夏师寒的身体里,想起那段回忆,她至今还会产生幻痛。
“理事会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手救治了你,对么?”
“嗯。”
夏师寒点头,低声道:
“那些人找到我,让我选,是做一辈子的残废,或者在他们拿出最尖端的医疗手段治好我之后,与他们签订契约,从此为他们做事。”
“那些人是谁?”李瞬追问。
“我不知道,那些人非常隐秘,我只偶然听到过,他们自称...【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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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我居住的城市被评为神州最烂城市
“我不知道,那些人非常隐秘,我只偶然听到过,他们自称...【公司】。”
夏师寒的心神全部牵在李瞬身上,所以当她说出【公司】的时候,她注意到男人始终平稳的气息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两息的停顿。
但主人既然没说,她自然也不会去问,依旧继续道:
“说是选,其实又哪里有的选,就算不能做职业车手,总也比一辈子残废在床上来得强,何况我还付不起那么昂贵的护理费用,我没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公司的人掌握着先进的医疗技术,断肢再生也不在话下,只一个月,我就与正常人无异了,很快,出院之后,我就被带去了一处位置未知的封闭基地,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培养。”
夏师寒扳着纤长的手指,一项项盘点:
“公司聘请了顶级的教师高强度地教授我们课程,从文化知识到贵族礼仪,从财务分析到风险管控,从擒拿格斗到基础医疗知识,课程的内容非常驳杂,甚至他们还传授了一门灵能修炼法,要求在培养结束之前,至少修炼到超位。”
“课业的强度极高,考核的强度也很高,两周一次,中间不定时加试,题目随机,三次不合格者即被淘汰。那个基地里最开始连我一共有三十三个姐妹,有人类,有妖怪,也有混血,可到了培养期结束的两年之后,只剩下了十个人。”
抿了抿唇,她陷入了回忆。
“我们偶有闲暇,也曾交流过,发现大家的经历都很类似,或者在某个领域做到了一些事情,或者具备一些过人的天赋,都因为某些经历,变得无依无靠,彷徨无助,最终被公司找上门,继而来到此处。”
“公司一开始并没有告诉我们目的,只是说认真学,前途无量,其实他们不说,大家也渐渐地猜了出来,这就是要把大家培养成上位者的禁脔。这种事情经常在坊间流传,大家多少都听过长安富豪蓄养私宠的传闻,只是听的时候都当成是捕风捉影,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觉得实在可怕。”
“但既然都到了这里,就都是受过公司的恩惠的,没资格后悔,当然,也是因为后悔想逃跑的人,每一个下场都很惨就是了。”
夏师寒咽了口口水,心有余悸道:
“公司的卫兵实力并不强,但他们会使用一种特殊的枪弹,哪怕是天赋妖躯、超位水准的纯血妖怪,在那种枪弹之下也毫无抵抗之力,更可怕的是,那种子弹打穿了人,还会长出抓钩,反拉的时候会撕扯着血肉把人拖回来,那种情景,光是看着都和酷刑没什么区别。”
“捉人的时候,公司要求我们所有人都去看,大家都知道,那是公司在警告,既然在我们身上投入了资源,就要看到回报,否则悬在身后的就是屠刀。”
“那些被淘汰的姐妹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比直接告诉我们她们都死了的压力还大,每当想到未知的未来,压力就越来越大,以至于很多姐妹都扛不住,有些甚至直接把自己逼疯了!”
她惭愧地看了李瞬一眼,声音有些喑哑:
“我也差一点就坚持不住了,可我怕死,真的很怕,一闭眼就怕,小夜子暴走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那么近,我不想被不明不白地淘汰,不明不白地死,所以我拼命地学、练、忍,咬着牙捱过了那两年,直到结束培养期,进入待选阶段。”
“公司把我们剩下的人集合在一起就离开了,基地人去楼空,等到有人来接收我们的时候,我才知道公司只是代为训练我们,实际上拥有我们的是理事会。”
“对我们这些合格通过培养程序的‘优等生’,理事会给予了奖励,我们每个人都有三次拒绝被挑选的机会。”
“很多人觉得这只是脱裤子放屁,可或许是还对未来还抱有一些希冀吧,我真的拒绝了三次,到您来长安的时候,我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听天由命了,幸好,遇到了您。”
幸好遇到我么。
遇到我,或许会比你之前所有的经历更不幸也说不定。
李瞬心底自嘲。
就像现在,这些回忆对夏师寒来说显然很折磨,如果不是他开口要听,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想着去翻找这些回忆。
看着她有些差的脸色,李瞬一时有点感慨,干脆像刚才那样,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还好么?”
只这一分暖意,夏师寒栗色刘海下的无垢明眸就霎时间透亮了起来。
她用力点了点头,认真道:
“师寒没关系的,您想听这些事情,一定是因为这些能够对您起到作用,您不用照顾我的感受,让我就这样继续就好。”
李瞬微微颔首。
夏师寒给了他太多意外收获。
他最开始的打算,不过是想验证一下灵阵铭印技术的效果,通过把握她进行长段叙述时的身心状态,再结合之后的一些问题,看一看夏师寒还会不会有演技的可能。
这里面有一个心理上的技巧,人在陈述的过程中,时间越长,就越会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生理、心理状态,而在编造、演戏的时候没法维持这种状态,如果能够观察并把握这种状态,就能很简单地鉴谎。
当然,他也想顺带着了解一些关于她接受的训练,如何掌握的灵能修炼法,或者干脆是中天社的事情,但他并不抱什么期望,毕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她知道的东西肯定既少又没价值,还可能存在误导信息。
没想到夏师寒不过二十二岁,花一样的年华,经历之起伏却已经超过了许多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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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磕磕绊绊,最后来到了李瞬身边落脚。
李瞬何许人也,他身边显然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可以想见,夏师寒未来的人生大约还要继续波折,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但她既然一直在努力地在活着,设法去面对惨淡的人生,相信未来也会继续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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