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明弦
可哪怕在盥洗室里抹了两把脸,刚才看到的那般美好风景,还是仿佛烙印似的扎在脑海里,那给他的冲击力过大,李瞬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忘记。
“咳,咳。”
等了大概五六分钟,外面传来细若游丝的咳嗽声,提醒李瞬,他才走出盥洗室。
练凛夕把身体掩在半张被子里,略微低着螓首,视线不太敢看李瞬,只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烫。
她刚才起来准备稍微吃一点面包垫垫肚子,能感觉到气力的渐渐恢复,已经可以下床进行缓慢的行动,只是可能是因为身体状态还是不对,她的喉咙一时不怎么发得出声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披了一件摆在床头的衬衫,取了一块面包,坐下吃了两口,还没等再吃些,忽然就听到开锁的声音,那动作太利索太干脆了,以练凛夕此时的身体,完全来不及反应,刚好喉咙不太能发声,都没法喊一声“等等”。
李瞬的脚步眨眼间就接近,情急之下,她只能做只闷头鸵鸟,直挺挺往床上一倒,希望装睡不要被他发现。
可是...真的太羞耻了啊。
天可怜见,练凛夕可从没在第二个人面前穿得这么...不知羞。
她真的宁可身体还像早上那样没太多知觉,那样至少还能装睡,现在她只觉得李瞬的目光仿佛带电,装睡?根本做不到呀。
练凛夕,振作一点!
关键时刻,练凛夕还是拿出了她的坚定意志,强忍着心头的害羞,深呼吸,她抬起头,准备和李瞬说些什么。
这时她才看到李瞬的眼睛。
练凛夕与人对话的时候,从来都会认真地直视对方的双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各种正面的负面的情绪,都会在眼睛里有所体现。
只对视了这一眼,练凛夕便从他眼中读到了勉强压住的浓郁苦涩。
他有很努力地不让这种情绪显露出来,或许是怕影响到自己,但连微小的风絮都能操控的练凛夕,自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微处。
他...怎么了?
练凛夕微微蹙眉,担心起来,这时她没发现,她已把那点羞耻完全抛在脑后了。
“你——”喉咙不太能发声。
练凛夕略焦急地点了点喉咙,求助地看着李瞬,李瞬也不二话,反手揭起一股灵能,在练凛夕胸、背几处穴位轻微震击,舒缓血液和气息之后,练凛夕逐渐能发出声音。
“你还好吗?”练凛夕担忧道。
李瞬实在有些不知所措,这傻姑娘,好容易开口,怎么就是问我的安危?
不过她确实是这样的人就是了。
心中暖热,他摇了摇头:
“还好。”
“可是,你很低落。”
“遇上了一点不痛快的事情,刚才冷静想了想,缓解了不少,已经没事了。”李瞬淡淡道。
他瞥到练凛夕胸前插着的那根玉钗,转移了话题,笑了笑:
“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诶?”
“生生咒的力量和这根钗子上的力量相持不下,已经全部消去,就是说,咒术的负面效果消失了,你的灵台没有受损,等伤势恢复之后,把灵能修炼回来就好,我过会儿就帮你把这钗子取下来。”
练凛夕闻言,端丽素洁的面容上却并没有露出一点喜色。
她想起了昨晚醒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心口巨大的疤痕,以及围绕疤痕的六个空洞小孔。
不知觉,红了眼眶。
“会很痛,对吗?”她问。
李瞬一怔。
他有些无措,忙忙取了张纸巾递过去,练凛夕却没有接,只是就那样用一双湿红的眸子直直看着他。
“练sir,你...”
他想是不是该开个玩笑,可话还没出口,被练凛夕堵了回去。
“傻子。”
她咬着唇:
“叫我阿夕就好了。”
她素手轻抬,放在李瞬的心口,略略摩挲,颤抖着感受着疤痕的轮廓。
李瞬绷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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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四代大君·练野
李瞬的心,在这一刻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曾以为,除了心中幻想过的那个家以外,他已经没有所谓柔软的地方。
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十五岁之后,他开始独自面对整个世界。
十年太久,久到他快记不清,他是花了多长时间,才把所有独自舔舐伤口的方法从生涩到谙熟。
好像也没多久就是了,毕竟世界不会来迁就你,你得赶快适应它。
受了几近濒死的重伤,熬一熬,也就过来了,旧创多年都发痒难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外人眼中,日冕是出手必不虚发的强大猎人,没人知道,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背后,是从孩童到青年二十年如一日的勤苦,是一个个难眠的夜里与颓丧悲苦乃至逃走的念头一次次的斗争,是一个少年的死,是无数无言的痛。
李瞬倒不是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正他从来没对这个世界,或是这个世界上的他人报有过多的期待,也很清楚强大需要付出代价,尤其是他还顶着一个光芒万丈的名号。
他想得很明白。
所以没关系,没问题的。
当然,话也不能说死,他心里还是一直都期待,与失散多年的姐妹久别重逢的场面,期待未来终有一日能守护在她们身侧,替父亲保护她们,撑起她们的未来。
至少在今晚之前。
可惜,他那如信念般坚守的,对家人的思念,被朝夕相处十五年又牵肠挂肚十年的姐姐亲手打碎。
没有什么感动的再会,也没有热忱的思念,她将他拨弄如道具,戏谑如玩偶,她高踞九重,俯瞰众生,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姐弟相依为命的牵绊,曾经小小家庭的温暖幸福,在利益和立场面前,变得苍白无色,再不值一提。
她甚至不会问他一声“还好吗”。
家,是疲倦时的休憩所,是苦痛时的避风港,家人呢,家人是最温暖的所在,是哪怕整个世界都冰冷也会存在的温暖。
他所寄望的,仅仅只是这一点点温情而已。
然而没有。
对李瞬来说,这比再给他当胸来一枪来得更伤,更痛。
有那么一两刻,他几乎心丧若死,但终究,他还是缓过来了。
人当然是会变的,记忆里曾经温柔明丽的姐姐,终究只是记忆而已,有人可能一天就一个模样,更遑论十年过去。
即便如此,生活还是要继续,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论是他想做的,还是这个世界推着他去做的,都还有很多。
心口的疮疤就该藏在心口,他没空去痛,也不可以对这个处处是獠牙的世界露出一点软弱。
所以没关系,没问题的。
他想的很明白。
直到练凛夕的素手,轻轻贴在他心口,抚在那最深重的伤痕上。
从没有一个人会像这样在意他,在意他是不是会痛。
明明连他自己都已经学会不再在意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那双眼睛却像是在告诉他,他可以不用这样的。
为什么,她会愿意这样靠近这样的自己?
与练凛夕那双湿红的眼眸视线相错,李瞬嘴唇翕动,竭力想说些什么,习惯性地想用玩笑的方式去转过话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恼恨自己的笨拙。
“阿夕...是这样吗?”
他赶忙抓住了练凛夕的一句话,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尝试唤出这个亲近的昵称,以掩饰内心的动摇。
他当即看到练凛夕素净的脸上一抹浅浅绯红。
应该是很少被人这样喊,她看起来自己都有点不习惯。
但李瞬看到她努力地克服着羞意,认真地点头:
“对,是阿夕。”
“小时候,父亲常常这样喊我,父亲去世后,身边关系亲近的人变少,时间一长,就再没有人这么喊了。”
李瞬对练凛夕的过往并不了解,虽然在曦城和她交手的那半个月,尝试过入手一些她的情报,但都是一些练凛夕的性格、实力、能力,或者任职记录之类的实用信息。
“抱歉,果然还是不能...这样会让你触景生情的。”
“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练凛夕眼底流露一点浅淡的回忆之色,望着李瞬,轻声道:
“也让我和你走得更近些。”
“诶,我也得有个昵称吗?”
“嗯~”
看着练凛夕忽闪着期待的大眼睛,李瞬怔了怔。
老爸的话,一般都只叫“儿子”、“臭小子”之类的,或者干脆就直呼其名,小妹的话,当然是叫他哥,这么一来,剩下的就只有...
“阿瞬。”
唯有李照,几乎从不叫他弟弟,从记事起,就一直叫他“阿瞬”。
“叫法是一样的呢。”
练凛夕不禁莞尔,但以她的敏锐,呼吸间便察觉了李瞬无意中一点黯淡的苦涩。
“没关系吗?”
“没关系。”李瞬摇头道,“这样就好,不然我也再想不出了。”
他没有纠结什么,同样的称呼,从不同的人口中唤出,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明明应该在家人身上感受到的温情,却没有在真正的家人身上感受到分毫,而是偏偏来自于认识时日未久的人,练凛夕、尹南,都是从前素未谋面,却以真挚的情感面对自己的,善良又温柔的人。
既讽刺,又真实。
“那我知道了,阿瞬。”练凛夕眼角弯弯。
很神奇,仅仅是改变一个称呼,顿时就能感觉到距离的拉近和内心的舒缓。
眼前的女孩,莫名有一种能让他振奋的力量。
她执剑时,是清凛如天女般的强者,强大的意志连他都为之感叹,可放下剑,却分明只是寻常的少女,明眸善睐,灵秀怡人,甚至他还咂摸出一丝俏皮。
李瞬略一迟疑,也露出一点笑容。
小小的屋舍里,被世界待以深沉恶意的少女,从来孤身与世界战斗的年轻人,两颗年轻的心发生着浅浅淡淡,却真实无虚的共鸣。
许久之后,练凛夕做出了之前始终无法做出的决定。
“阿瞬,虽然我一直在极力地避免,但事到如今,因为我的缘故,终究还是把你卷入了这样的局面,真的,对不起。”
她神色略微黯淡,旋即抖擞精神,眸光里闪烁着决断的光采:
“不会再瞒着你了,我会把一切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你。”
李瞬眼神一凝,点头。
如果不能把这个世界针对她而来的深沉恶意挡在外面,这间小屋里令他不舍的温暖,就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他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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