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uzuharaYuki
话音刚落,她十分罕见地叹了口气,没给春泷和雅学姐提问的机会,随即继续说了下去:
“写小说啊……还真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词语了。”
熟悉吗?
“您也在写?”
以野村婆婆的心态和气质,他觉得对方写小说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是也不是。”老人摇了摇头,回答有点含糊不清,但很快便给出解释:“我的丈夫在写。”
“野村先生?”
雅学姐将真漆小碗捧在手里,兴许是感到讶异,视线一直停留于野村婆婆身上。
“这还真是很巧,”他说,“或者称作‘有缘’也未尝不可。”
“那家伙啊,自诩为小说家,实际上却一本小说都没有发行过。最初是给报刊杂志当编辑,后来工作清闲了便想着自己写点东西,从投稿被刊载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写短文、再是写短篇小说,一直不温不火。”
野村婆婆每当谈起丈夫的事情时,就仿佛总有兤说不完的话,精神振奋了许多、心情亦是愈发高涨。
“能被杂志或报刊取用已经是很厉害了。”
他实话实说,雅学姐也点头附和:“我的投稿连回复都没有。”
“他本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又决定要靠着中长篇打出名气。可他一直以来都是在写十几、二十几页的短篇,忽然写上百页的文章,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卡住了?”
“卡住了。”
野村婆婆嗤笑了一声,说不定她当年面对自己丈夫也是这么做的。
“他那倔驴似的性子,写不出来东西、就硬生生地坐在书桌前跟稿纸对峙,眼盯着纸上的横线、一盯就是大半天,他看我可都没看过那么久,真是气人。”
“做事认真有毅力姑且算是好事吧。”
春泷出言缓颊野村婆婆与其丈夫的关系,以免对方跟埋进土里的人置气。
“平时是顶好的,可他想不到写什么就开始发脾气,被我拖着出门逛了一圈回来才有所好转。逛的地方也不远,就是附近的那个盐船观音寺。尽管当时并非花季,但漫山遍野的清新同样可以疏通乱成一团的心情和思绪。写完那本只有92页的中长篇小说后,他便拉着我的手道歉、道了歉又一副自己悟得真理的模样,说‘想不到写什么的时候就该出去走一走’。”
“野村先生能够写完,您功不可没。”
“那是当然。”
野村婆婆得意洋洋地微笑着喝上一口红茶。
“不过能写出来和能写好完全就属于两码事了。也许是成天窝在文字堆里闷的,又或者是看书看太多、脑袋出了问题……原本卖了三部销量破万的作品、写作稍微有些起色的时候,他就计较起来‘作品深度’的事情。连续几册的小说企划全被编辑驳回,劝他也不听,执意坚持‘悲剧’才是最为崇高的。”
“是有许多作家这么想。”
雅学姐读过的书比他多,想必听闻了不少类似的事情。
“我就说哎,哪有那么多人喜欢看些苦大仇深的故事。可他这回怎么说都听不进去,一会儿‘编辑驳回是编辑不识货’的怀才不遇、一会儿‘文艺片叫好不叫座’的歪理——我寻思人家就算评价好销量低、最起码也是过了编辑的关卡,他这还站在第一关前面原地踏步哩。”
“后来呢?”
他问。
“后来啊,他跟一位还在做编辑的老朋友吵了一架。对方说他脑子有病,最好去医院检查下脑袋,他跟对方较劲、转头就去了趟医院。这一查可不得了,医生拿着张黑白片说他脑袋里有个瘤子,哪怕动手术也不一定能痊愈,更何况人上了年纪……”
野村婆婆现在说的应该就是距今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他和雅学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野村婆婆倒是毫不在意地继续对他们说:
“结果嘛,你们也清楚,人肯定是没了。说来有些好笑,无论当初还是现在,我一直认为他去医院是件好事,也很感谢骂他脑子有病的编辑,尽管那位老朋友至今还很愧疚。进了医院后他就老实了,按照医生吩咐该吃药吃药、术前准备也乖乖听话。做完手术,切下那块片子里的阴影后,他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脾气仍旧很倔,但能听人劝,曾经多年的坚持甚至说丢就丢,躺在病床上写起了新的长篇小说。”
“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件好事。”
春泷心情有些沉重地说。
“可做完手术后他的脑袋落下了毛病,时不时便会疼痛难忍,瞧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模样,真教人难以判断当初的检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野村婆婆话语中的惆怅好似那不小心从壶嘴倒出来的茶叶,待在碗底没一会儿便因为添水而打着旋浮起、又打着旋沉落。
“即使没有检查,病症也不会消失。”
雅学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且清冷。
“是这么个道理。医生和护士给开止痛药、都说手术很成功,我一个不通医术的蠢女人又能有什么想法,自然开开心心地守在床边等他痊愈。可他却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一心埋头写他那本转迷开悟后的‘大作’,一周过后,他的脑袋越来越疼,医生说复查的结果并不乐观,又是什么年老、又是什么扩散和转移,总之乱七八糟讲下来其实就是还要做手术。但是第二次手术出来后,他整个人便只能瘫痪般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饭也吃不进去、仅仅一个月时间便瘦得厉害,像面粉一样白的胳膊上满是注射和打点滴的疤痕……”
大概是很久未曾说过这么多话,野村婆婆的嗓音略显沙哑,她端起真漆小碗一饮而尽、春泷紧跟着帮忙添满。来来回回咽下三碗茶水后,她道了声谢,继续往下讲述着自己的记忆:
“……说实话,他那样真让人看不下去。上厕所要人帮忙、有痰了也要人帮忙,一天到晚就是盯着天花板或电视机、搞不明白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些什么——不如死掉算了。可能他也是这样想的,拜托我帮他投稿新的那部作品后,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就发现他没了气。”
气氛压抑得可怕,他沉浸在野村婆婆不紧不慢的述说里、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转移话题问:
“野村先生最后的那部作品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既不会显得生硬,也能让老人尽量说出自己独居生活中难以倾诉的话语。
“作品啊……跟我来吧。”
野村婆婆按着桌沿站起身来,他想要上前帮扶,婆婆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离开餐桌时还没忘把真漆小碗内剩余的茶水喝光。
他与雅学姐解决掉各自的红茶后,跟着野村婆婆一起慢悠悠地朝着这栋屋舍的深处走去。在走廊尽头拐个弯,前行几步便驻足于一扇纸质的推拉门前。
他上次见到类似的纸门还是在哆啦A梦的的动画片里。
——四方家用的是障子门。
唰啦啦。
野村婆婆拉开房门,内部的情景顿时映入眼帘。
正面对着门口的是通往缘侧的玻璃门、能够直接望见屋外连绵的雨幕。右侧应该是同样用纸门遮挡的收纳空间,最里侧的墙角摆着一张书桌,眼镜、稿纸、笔筒、台灯、以及靠墙的一排书籍,桌面上收拾得相当整齐。旁边的墙上则是凹陷进去,大概是放了什么摆件。
八叠的和室不大不小,他注意到一处墙角里有卷起的床褥和被子倚在那儿,想必这便是野村婆婆的起居室、亦是书房。
跟随老人踱着步子踏入房间以后,他旋即就瞧见了墙壁凹陷处所摆放的事物——
水果、香炉、鏧子、盘中的苹果……黑白的照片竖在正中央,显而易见,这是纪念逝者的神龛。
让人不由得好奇黑白照片中爽朗帅气、身穿诘襟的阳光青年的身份。
野村婆婆大概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呵呵笑着指了指那黑白照片说:
“他当年穿制服的模样很帅吧?”
“野村先生?确实是位帅哥。”
“葬礼之前儿子和女儿不准我用这张照片,说不够肃穆、不够庄重,可我想倘若由他自己决定,肯定也希望给所有人看自己最帅气的一面。”
野村婆婆用开玩笑的语气吐槽说道:
“换句话说,本来心情就不好,谁还愿意看一个谢顶的老头子,摆在这里我都嫌晦气。”
“野村先生听见了不会发脾气吧?”
春泷配合着野村婆婆捧哏,惹得雅学姐不禁侧目看向这边。
不过随后她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想来是没有问题。
“他敢跟我发脾气,自己跟个废物似的瘫在床上那段时间、可是我累死累活照顾他,下去之后我不跟他发脾气都算他走运。”
“那您最好健康长寿,消消气再去找野村先生。”
“哈哈,你小子倒是真有意思,怪不得能被白鹭小姐这样的女孩子喜欢上。”
野村婆婆边笑边说,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摞厚厚的稿纸、转身递给两人。
他听见婆婆的话语后,忍不住凑近雅学姐耳畔,小声问她:
“雅学姐喜欢我吗?”
少女沉默片刻,天鹅般的脖颈这时却宛若缺少润滑油的齿轮、滞涩地撇向远离他的另一侧,语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啊啊……喜欢,这么说你开心了吧。”
从侧面看去,她那白皙的脸蛋上仍旧毫无表情,但又像是草莓大福般白里透着诱人的粉红。
好想咬一口。
按捺住这样的冲动,他也小声嘀咕着回应雅学姐说:
“开心。”
“有多开心?”
咦?还能这么问的吗?
雅学姐回过头来,幽紫色的双眸直直盯着春泷的面庞,仿佛想要亲眼目睹他语塞的尴尬神情。
这种时候肯定不能说“很开心”之类的敷衍糊弄的托辞,真是头痛。
奈何,他可是星川春泷。
“开心到像是发现了抹茶团子里面夹着草莓团子。”
“你可真喜欢团子。”
“我喜欢雅学姐远胜于团子。”
雅学姐抿了抿小巧精致的薄唇不再言语,他心想,这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看稿纸。”
她这么说无异于表明自己认输投降,而不远处一直注视着他们的野村婆婆也不禁笑得咧开了嘴、露出白净整齐的假牙。
“真好啊……让人直想起当年坐在前后位面对面吃午餐便当的日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写小说的心意
外面的世界仍旧大雨滂沱,朝着缘侧的方向望去,第一扇玻璃门上倒映出室内的模糊景象,第二扇玻璃门则有些许雨滴被风拍在上面,像是融化的雪糕、任由重力拉扯流淌。
两道门扉相隔,使得本就阴雨朦胧的空间看起来更加虚幻缥缈。远处郁郁葱葱的庭院中有一方不大的水池,仿佛僧人的石钵、边缘铺满了青苔,上有两支竹筒、三者配兞合着组成了颇有情调的惊鹿。可惜如今正在下雨、水管也未开启,不然坐到缘侧,一面倾听惊鹿砸落的清脆声响、一面享受从山间吹来的凉爽微风,身畔挨着冷冰冰的美少女……
星川春泷不禁有些憧憬脑海中所想象出的画面,那是大城市里难得的清静与闲适。
野村婆婆按开书桌上的台灯,随即从前边排成一列的书籍队伍中抽了一本、从夹着书签的那页开始翻阅。
春泷的心思也挪回眼前的稿纸上,满篇工整有力的文字、几处涂涂改改的痕迹,这无疑是相当珍贵的原稿。
雅学姐大概是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好似捧的并非稿纸而是刚刚出世的婴儿般,握住边缘的双手小心万分。
故事开端是高中放学后的某天下午,“我”因为收到母亲的病逝消息、面无目的地在空旷的校园内游荡。来来回回、往复循环,几次穿过那条平日里颇受文学系社团成员喜爱的、由十株樱花树拱卫的林间小径。夕暮的阳光、飘落的樱花、和煦的清风,春天的一切美好都无法让“我”从哀伤中挣脱。
——直到不远处教室的窗户那里有一位少女探出脑袋、询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徘徊。
以“我”的视角来看,那女孩子称不上……
春泷瞧见这里有着多次修改的字迹。
刚开始是“普通且一般的脸蛋”,紧接着是“看似普通的脸蛋”,随后又划掉三次、用微小的文字在缝隙中写下了最终定论:“美的特别的脸蛋”。
读到下面托出少女名叫“玲子”的时候,他便有些忍俊不禁,哪怕努力按捺住笑意、肩膀依然轻轻颤抖。
雅学姐有所察觉,转过脑袋、嗔怪似地瞥了他一眼。
应该是嗔怪,他心想,但倘若雅学姐能够直观表达喜怒哀乐的话,现在说不定还会笑出声来。
只要想象一下野村婆婆瞪着丈夫修改措辞的情景,笑意顿时就涌入心间。
以这次偶遇为契机,作为男主角的“我”和隔壁班的“玲子”结识了。
放学后被拜托收集林间小径那些飘落至地面的樱花花瓣。
吃午饭时,因为做便当的妈妈已经长眠于地下,“我”只好自己准备便当。而“玲子”见到那惨不忍睹的便当后,就提出可以帮忙多做一份便当——当然是收钱的。
自此以后,“我”向暗恋的班级里最漂亮的女孩子表白时、“玲子”陪在身边;“我”跟着学校棒球部第一次冲刺甲子园失败时、“玲子”陪在身边;“我”选择放弃棒球、加入文学社时、“玲子”陪在身边;“我”用功读书时、“玲子”陪在身边;“我”被志愿的大学录取时、“玲子”陪在身边;“我”大学毕业时、“玲子”陪在身边;“我”第二次向喜欢的女孩子表白时、“玲子”陪在身边”;“我”向女朋友求婚时、“玲子”陪在身边;“我”举办婚礼时、“玲子”仍旧陪在身边……
写到这里,原本一板一眼的文字已经开始走形,涂改的地方也逐渐多了起来。春泷暗忖着,这个时候的野村先生的健康状况、应该是不容乐观了。
片刻过去,当稿纸继续翻了3页、故事来到第一个孩子诞生以后,扭曲得几乎无法辨别的内容戛然而止、被苗条许多的娟秀字迹取代。
雅学姐在这一页上停留了许久,葱白般纤细的指尖如同融入了纸张、让人看得眼花。
他倏地想起了之前提及“写小说”一事的时候,野村婆婆那“是也不是”的回答。
老实说,迄今为止的故事虽然平淡无奇,可仔细想想、描绘生活的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写着“幸福”一词。然而这幸福感愈发高涨,内心的悲伤便随之愈发浓郁,最终混作一团,全部凝成鱼骨似的坚硬玩意儿、卡在喉咙里噎得人吞咽困难。
结果早已注定,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段模糊的文字简直就像是在说“他死了”,无情且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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