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小姐是古神 第15章

作者:镜宇

“弥赛亚啊,这还是人类的战斗吗?”被刚刚罗纳尔那诡异又简单粗暴之极的战斗方式震撼到的西泽尔久久无言,他睁大的深黑色眼睛里那个高大的浴血背影觉得那简直如神话一般宏伟,难以想象这个人不久前还在桌子的对面对他友好的举杯欢庆:“他是怎么带着那样一把巨锤在半空跳起身来再空翻转体的?这完全不符合力学定律啊。”

“你跟古神的力量谈力学定律?”蓓尔嘉不屑地笑笑:“你还没有发现吗?根本不是他在握着那把【猎龙锤】在战斗,是那把血质之锤锤身里沸腾着龙血的炼金灵魂在驱使着他的身体进行攻击啊!只有灌输最纯粹的古老者血脉才能让他的强化身躯能够承载这把【猎龙锤】最疯狂的灵魂,以此才能用武器挥舞出不可能存在于世的攻击。这就是罗纳尔,这位‘泰坦之山’独一无二的战斗方式。”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几个异端或者半神,能在罗纳尔那外号平庸之极的‘死亡大风车’下撑过三轮呢。”蓓尔嘉轻松闲适地从马车车门之上跳下,在满地流淌着的异端和人类血液之中随意走出几步,可是她的鞋底却没有沾染丝毫血迹。

“你要去哪?万一……万一还有东西没有被杀光呢?”西泽尔惊声道,他实在没有想到蓓尔嘉竟然会对这样残忍暴虐的猎杀表现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她真的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稚嫩女孩吗?她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自己?

“蓓尔嘉小姐还是小心点为好……”在替一位骑士包扎伤口的马车夫先生也出声劝道,他虽然知道现在的蓓尔嘉似乎和以前那个天真的小女孩相比有某些变化,但是他并不觉得现在的蓓尔嘉那娇弱的身体能够承受异端兽化者哪怕一次攻击。

“放心,它们都死了,都被杀光了。”蓓尔嘉却用轻描淡写但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着,毕竟她的内在古神之眼的感知不会骗她:“而我只是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这空气的味道真是熟悉呢,带着发甜的血的味道,让人恐惧却又更令人沉醉。

蓓尔嘉在苍白之月下伸了个懒腰,舒展着她春柳般姣好而纯净的身躯,淡银色的绝美少女一尘不染穿行在残尸和血河之中,和这狰狞的猎杀地狱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蓓尔嘉双手抱在脑后,像是怀念又像是厌倦的眼神飘过这片染血的猩红大街,她轻声道:

“已屠杀猎物……吗?”

第四十一章 葛温德林

“有我们站在这里,蓓尔嘉小姐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路德维希翩然走到蓓尔嘉的身侧,他的背后还背着那个巨大的黑色剑匣,他笑的温文尔雅,但是没有人会怀疑他那比贵族更高贵更英俊的笑脸之后其实是一名足以睥睨整个猎人界的圣级猎人。

“您的招式,真的还是……和书上写的一样花哨呢?”蓓尔嘉用颇为崇拜的语气说着,可是路德维希怎么会听不出她言语之中暗含的讥讽。

“您的赞扬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呢,毕竟艺术是来源于生活的啊。能够不沾丝毫鲜血地杀敌于百步之外,我何必还和罗纳尔那个憨子一样弄得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呢?”路德维希却对蓓尔嘉的“赞扬”欣然接受,颇为自得地总结道:“强是一时的事,帅是一辈子的事。”

“那么书上所写的……你和罗纳尔之间……”蓓尔嘉坏笑着问:“那不为世人所接受的禁忌关系想必也是来源于生活的哦?”

“那是丹德里恩那个智障瞎掰的,那本破书出版之后我追杀了他半个大陆,也亏他跑得快消息灵通才没被我逮住。”路德维希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

“不愧是丹德里恩,哈哈哈!他还是这么作死啊!放着那么多长诗和史诗不写,当初写我和玛利亚的禁忌师徒恋这样的三流小说不够,现在又开始传你们的风言风语了。”蓓尔嘉笑得更开心了。

“很抱歉打断您的兴致了,但是以现在的气氛好像您不应该笑得这么开心吧?”另一边浑身还带着结晶巨人身上那一股接近汗臭味的血液味道的罗纳尔大步走过来,小声打断了蓓尔嘉银铃般的笑声。

“你不要过来,你太臭了!站在我十米之外!”倒是路德维希先捏起鼻子尖声道,他的洁癖还是一如既往:“都跟你说了猎杀的时候注意一下形象!你弄成现在这样,和那些异端还有什么差别?”

“形象是什么?能当饭吃吗?能砸烂野兽吗?你看看那群人还有没有形象?”罗纳尔沉声指着马车另一侧的景象严肃地闷声说。

蓓尔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巧看到存活的三名骑士正在野兽的尸体之中面容凝重而悲戚地搜寻着同伴的尸体残骸,。些在兽化战争中被群狼一般的野兽击杀的骑士们大多都没有留下全尸,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件中好吃内脏和细肉的大约都在这些异端的肚子里了,而那些难吃的骨头啊肠子啊则随意地满地垃圾般堆积,想要在这一堆模糊的血肉之中辨认出他们同伴的尸骨,相当困难。而且这样的场景绝对会让人连着好多个晚上做噩梦。

西泽尔刚刚观看猎杀进行的时候心中还因为那肆意绽放的血花和暴力美学产生的邪异爽感而觉得兴奋,现在定睛看清了这些可怖的场景,立马在同样浑身浴血的车夫先生的搀扶下到墙角呕吐去了。

“这是罗兰队长啊!”右手的咬伤刚被车夫先生帮忙包扎好,一位年轻的骑士长着一张有些稚嫩的娃娃脸,他在一堆异端尸骨堆成的小山里找到了他们骑士小队队长一开始被那只嗜血种吸干的头颅,他把这萎缩的干枯头颅捧在手中,感觉不到丝毫重量,像是捧着一团空气或者塑胶,但是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捧着一个沉重的世界。

他想到那名在队伍中对他一直特别观照的队长那张红润而胡子拉渣的脸,想到他在冬夜巡逻时给自己带的那杯劣质的啤酒,想到他那习惯性的抱怨和粗俗口癖,想起他训练时用木剑将自己击倒之后冷淡的那声“站起来!”,想到他那提起自己的妻儿就分外温暖和得意的眼神……现在却只剩下手心捧着的干枯头颅滑稽而可笑。

这名在波利齐亚家族护卫队伍中服役不到两年的年轻骑士抱着队长的头不由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些怪物!这些魔鬼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队长,你明明剑术这么高明,明明是你经验最老道,明明是你最机警聪明,可是为什么第一个死去的却是你?”

剩下的两名骑士和罗兰队长的关系并不像年轻人这么密切,但是他们也在服役的各种时刻或多或少地受到过这名为人不错队长的关照,他们走到抱着头颅痛哭的年轻人背后,像是想要出声安慰他,却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第一次经历异端猎杀的三名幸存的波利齐亚家族的扈从骑士就这样边抹着眼角的泪水、边在尸骸之中一件件搜刮这同伴们的残骸。野兽的牙缝里卡着他们同伴的断指、同袍平日心爱的镶金怀表竟然就躺在一只肚子打开大半的兽化者的胃里、被利剑般的舌头贯穿的头颅里滚滚流淌着脑髓、而他们找到的更多的则是根本无法辨认属于谁的尸块。

在这世界上最艰难和沉重的搜寻之中,九具或完整或血肉模糊或根本没有人形的尸体逐渐被拼接起来,摆在波利齐亚被血染成红色的马车边上,像是九座鲜红的墓碑、或者九棵枯萎的死树。

“形象,永远是属于强者的啊。”路德维希像是叹息又像是怜悯地说,他闭眼摇了摇头:“都怪我来得太晚了,本来不该死这么多人的。”

“这个世上有谁又是该死的呢?战争从来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最该死的,是谋划这一切的幕后者。”蓓尔嘉冷声说:“他们现在在这里悼念,在这里痛哭,其实到底也没有丝毫意义,因为消逝的永远不会倒流,死神没有怜悯。我的眼泪早就哭干了,我的心早就冷成了铁。比起在那里故作严肃和哀伤悼念一些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我倒觉得还不如开个玩笑,说个冷笑话,让他们破涕为笑更好。”

“毕竟在和神的战争里,不需要眼泪,而神这样的生物,更是永远不会有眼泪的。”蓓尔嘉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的心中却更加酸涩了。她现在就是神本身了,她又将和什么东西战斗,又将走向什么样的命运呢?这样的场景还将在她眼前重演多少次?太阳底下不会有新事,过往的回忆总会在某些时刻像潮水一般突然涌来,把她一次次淹没,昨日恍惚间历历在目,逝去的人仿佛从未离去。

而她早已不是过去的他了。

“我永远做不到老师这样的铁石心肠。或许是因为我现在所见到的世界,还远远没有老师眼中的那样残酷森严吧。”罗纳尔沉声道,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明白老师过去所经历的,但是他清楚一个简单的事实。

最初和盖尔曼一起在旧亚楠接受历史上第一次人工输血的五位名猎人战友,现在活着的,仅剩他一人而已,所以盖尔曼才能被称为“史上第一猎人”,或许这个称号的全称是“旧亚楠幸存的唯一一名猎人”。就算是他这样唯一幸存的一人,现在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形式,也是一种极度诡异和难以理解的姿态,罗纳尔和路德维希的直觉都可以感受得到,蓓尔嘉柔弱的身体下涌动着的是多么狂暴而纯净的力量。

“我倒是希望你们永远不要经历我们的那个时代,”蓓尔嘉回头看看那些哀悼同袍的骑士们和被马车夫先生搀扶着坐会马车脸色苍白如纸的西泽尔,确认他们虽然一直在偷偷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却没有听清他们这段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话。

蓓尔嘉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凄凉的笑容:“毕竟我们的这个时代,总应该是在进步的不是吗?要是旧时代的疯狂和残酷再次重现,你们还要和我们一样去面对残酷的战场和绝望的抉择。那我们这老一辈的努力和牺牲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时代从未好转,而是正在走向另一个无可挽回的深渊呢。一个难以辨认的陌生声音却突兀地在感慨万分的蓓尔嘉耳侧响起,不,并非是耳侧,而是从蓓尔嘉的心灵之海深处转瞬地浮现之后又陷落的声音。

“是谁?”蓓尔嘉猛地抬头,双眼月光骤然炽热起来,两名猎人弟子都注意到,蓓尔嘉仅仅只是这样一个抬头,天空的那轮苍白之月,都似乎离地球竟然靠近了一丝,变大了肉眼清晰可见的一分,月华像是火一般在女孩的身上燃烧起来。

“哇!”凄厉的孩童哭声却在夜空回响起来,让听到的人无一不背上起了一阵寒颤,这是何等撕心裂肺,简直像是失去了一切的疯子的哭声啊。

路德维希打开剑匣,罗纳尔手探向猎龙锤,马车夫将西泽尔护在身后,三名因为失去同伴的深切痛苦而眼睛发红的骑士同时拔出沾满污浊血液的佩剑和手枪严阵以待,而西泽尔则惶恐不安地扫视着这片血色的战场,他在这样的战场上不过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都保持冷静,”蓓尔嘉清亮的声音却清晰而沉静地环绕在夜空之上,让所有听到的人心中莫名地产生一阵安宁。

蓓尔嘉向一片倒塌的平房废墟转过身子,撩开在突然盛开的月光和夜风中有些凌乱的鬓角银发,她轻声说:“不是野兽,是个孩子,人类的孩子。”

她那流淌着深邃月光的双眼一瞬间穿透层层堆砌的倒塌石墙与石块、穿过那张被几乎完全压碎的床,穿过在废墟的墙角之下堆成一个三角状挡板保住某个脆弱的生命的木质书架。她看到了藏在那张残缺书架下的孩子。

那似乎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有一头苍白如纸的诡异长发向后垂到臀部,她穿着一身最下贱的平民才会拥有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但是粗布衣之下似乎是一件纹满精致雕花的丝绸衬衣染满污垢,她抱着膝盖,靠在只有奇迹中的奇迹才能形成的安全墙角,在黑暗中放声大哭,她那张沾满灰尘的可爱小脸燃烧着最炽烈的悲伤和疯狂。

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才能让她发出这样疯狂而令人生畏的哭声。

而她所哭泣的原因大概是,这栋平房的废墟不远处,似乎是她的父母的男女已经被坍塌的墙壁压得不成人形,血肉模糊。毕竟在异端的灾难之中,平民的生命羸弱如草,方生方死,不足为奇,更无需施舍无谓的怜悯。

十分钟之后,罗纳尔用强壮的双臂将这些堆砌的沉重石板和碎石轻而易举地全部搬开,蓓尔嘉站在废墟和碎石的顶部,月光从她的身后照到这个一直蜷缩在黑暗中、哭到嗓子都已经哑了的可怜孩子身上。

孩子缓缓抬头,看到撑起石板的罗纳尔时眼中满是恐惧,看到若有所思的路德维希的时候眼中泛起迷惘,而最后看到站在月亮之下的蓓尔嘉的时候,眼中却只剩下了火焰一般的渴望和憧憬。孩子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如一只奔向主人的小狗一般地爬向蓓尔嘉,她哭喊着扑向蓓尔嘉,眼泪、灰烬和伤口在她的脸上似乎模糊成一团浆糊,孩子眼前的世界也陷入一片混沌,可是她的眼中,依旧绚烂着这最华美的梦境也看不到的月光。

“没事了,没事了,你安全了,你还活着。”蓓尔嘉没有抗拒孩子的拥抱,她只是轻轻拍着这个满身尘土的可怜娇小身影,用她以前哄女儿睡觉的语气温和地说。

这样的场景在一边的路德维希和罗纳尔眼中,圣洁得不亚于某些勾勒圣母降临的宗教油画。圣母般的纯洁少女毫不嫌弃地拥抱着仿佛来自地狱的肮脏幼童,她的神情恬淡,她的声调轻盈,她的眼神温暖。

“你叫什么名字?”蓓尔嘉温柔又悲悯地问。

“葛温德林。”孩子含糊不清地说,她在蓓尔嘉的怀中绽放出天使般的笑容,那张笑脸就算沾满泥土和血迹依旧让人想起污泥中盛开的纯净花朵,可是她苍白的眼瞳深处,闪烁着狡黠和阴鸷。

蓓尔嘉的神情一瞬间僵住了,她睁大了她那无瑕的纯银眼眸,她的瞳孔深处倒映着这个孩子仿佛空无一物的空灵眼睛,那双眼中呈现一片荒芜的空白。蓓尔嘉在直视孩子的一瞬间却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她在这个孩子的眼中,看到了其他的东西正在绽开。

那是扭动在黑色火焰中痛苦挣扎的无数条苍白的大蛇,大蛇粗壮的蛇身一圈圈盘踞,缠绕着无数的星辰和世界。

她突然推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引起了这位“女神”震怒的葛温德林,蓓尔嘉的眼中难得地闪过惊惶和迷惘,那无数条蛇仿佛还在她的心中蠕动,让她的心中产生着前所未有的悸动、不安,甚至是畏惧。

她知道古神不可能存在错觉,错觉和幻象是凡人那愚钝的头脑才会有的错误,而古神所见的,一定是世界的真实。不论是过去发生的真实,还是未来投映出的预知。更何况,她是在某些层面可以代表命运规则本身的月树古神的幼生体。凡月神所见,必是真理。

她又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就算在古神的知觉中怎么观察也只是个普通人类的孩子,她再一次意外地皱起了眉,这个孩子竟然在同一个晚上第二次给她带来令她惊讶的事实。

古神的知觉扫遍这个目光柔弱中透着阴鸷的孩子的全身上下,让蓓尔嘉洞彻了他的本质。

葛温德林是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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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翡冷翠,不夜城

“你看到了什么吗?在今夜。”蓓尔嘉用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葛温德林,她可不愿意相信这真的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

“我……我本来正在睡觉,可是爸爸突然把我叫醒然后抱起来,让我躲在书柜后面不要出声……接着我听到好多好多魔鬼的叫声,爸爸和妈妈还发出惨叫声……我好怕,我好冷,我不敢动,我听到那些东西在外面行走呼吸寻找着我……再然后,我的家就突然倒塌了,我听到你们的声音,我才哭出声来希望你们能够找到我……”葛温德林柔柔地说着,那惊恐的神情没有丝毫做伪的模样。

“姐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你是天使吗?爸爸和妈妈去了哪里?”葛温德林对蓓尔嘉一脸迷惘地问。

“他们大概都死了吧。”蓓尔嘉淡淡地说:“但是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我表示怀疑。”

“姐姐,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呢。”葛温德林的脸上挂着单纯无知的笑容,他又跑过来几步似乎又想要抱住蓓尔嘉,可是被蓓尔嘉抗拒地躲开,葛温德林不满地撇了撇嘴,可怜兮兮地说:

“姐姐,你难道讨厌我吗?可是我非常喜欢你呢,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啊。”

蓓尔嘉使了个眼色,让罗纳尔不容葛温德林抗拒地从后面把这个可爱得如同落入人间的天使的小男孩抱住,任凭葛温德林如何捶打罗纳尔,罗纳尔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将这个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孩制住。

“没错,我讨厌你,”蓓尔嘉丝毫没有因为葛温德林那富有欺骗性的外表有所动容,她反而声音更冷:“我不相信你。”

两个小时之后,时间已经走到圣历3652年6月13日的凌晨一点。

一匹黑马、一匹棕马穿行于沉静在黑夜中的翡冷翠那迷宫一般的复杂街道之间,时而九转百折,时而豁然开朗。这个夜晚的翡冷翠,却分外的热闹,无数人在梦中被人摇醒,无数人却永远地陷入沉眠,无数人看着手中的“新闻”报道手指发抖,无数人捂着自己的脸发出像是惊恐又像是疑虑的痛哭……

黑马由路德维希驾驭,黑马的后座坐着脸色发白的西泽尔,经历了这样一个可怕而冰冷的夜晚,他的头脑特别昏沉,而今夜所见的恐怖事实,又让这个少年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

而棕色的骏马由腰间缠绕着“慈悲”之鞭的中年马车夫驱赶,后座则坐着神情平静的蓓尔嘉,她没有任何羞涩和见外地抱着身前的马车夫先生稳住重心,这驾轻就熟的坐姿证明她绝对不是第一次骑马的富贵小姐。

由于不想被路德维希那个家伙“占便宜”丢掉老师的尊严,蓓尔嘉才选择坐在车夫先生身后。

他们现在正在赶回圣天使堡。

经过惨烈的猎杀,偌大的波利齐亚家族车队只活下来了两匹相当聪明一直靠着马车保持冷静的马儿,而两匹马搭载这么多人或者拉动那辆移动起来就是靶子的马车无疑是不现实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夜晚的翡冷翠是不是还会出现更多甚至更强大的异端,经过短暂而激烈的商讨,最后众人由路德维希和马车夫先生载着身份最为尊贵的波利齐亚兄妹先行赶回圣天使堡。

罗纳尔由于太重,连马儿都承载不起,只好先留下来看护三名受伤的骑士和那个可疑的小男孩格温德林,只对蓓尔嘉表现相当亲密的小男孩格温德林本来想用尽一切手段缠着蓓尔嘉,那看蓓尔嘉的眼神又像是在看姐姐又像是在看妈妈,在蓓尔嘉的再三警告和安慰、和罗纳尔不容置疑地守候下他才“勉为其难”地同意留下,毕竟他这样的平民,毫无疑问是不方便出现在像圣天使堡这样的场合的。

可是蓓尔嘉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非常不对劲,她知道,这个小家伙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路德维希为了方便赶路,把沉重的剑匣都交给罗纳尔保护,只随身带了一把趁手的细剑,但就算只有一把细剑,也没有人怀疑他依然保留着足够单挑半神的实力。

“护卫叔叔?你还记得我吗?”蓓尔嘉抱着这个一直在之前的猎杀中保持沉默但是行动却相当可靠和有效率的不知名中年猎人,她装作以前那个“蓓尔嘉”的语气柔柔地问道。对于过去的那个蓓尔嘉所遭遇的故事,她其实相当好奇和怀疑。她现在所知道的蓓尔嘉的故事全部来自于那一本日记和教皇的陈述,但是那本日记其实也只是教皇交给她的“一面之词”,语句就算再动人再悲戚,也不足以让她完全去相信。

毕竟那是出自劳伦斯·波利齐亚这个“铁之教皇”之手的,知道劳伦斯过去做了什么的蓓尔嘉,可不会相信此人心中真的还有丝毫温情存在。

长久的猎人生活和无数的惨案让她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片面的真实永远是主观和不可靠的,而那些两难的抉择永远不能只听从单个存在的陈述而草草做下决定。

“我怎么可能忘记蓓尔嘉小姐,倒是蓓尔嘉小姐您还能记得我,真的是让我受宠若惊。”教皇不可能让所有下人都知道“蓓尔嘉”真正的用途所在和前途命运,蓓尔嘉确信了这个在行动半途就被教皇辞退出“蓓尔嘉护卫队”的护卫叔叔并不是真的知道蓓尔嘉已经死去。

这便让她进一步的套话变成了可能。

“护卫叔叔可是我在那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啊,您送我的那些地理书和您所讲述的那些航海故事,可是我为数不多的消遣了。我怎么可能忘记您呢?”蓓尔嘉轻声笑着说,她并没有谈太多关于自己和面前的“护卫叔叔”交往的细节,但是她确定自己只要抛出几个源自那本日记之中的对于两人都熟悉的名词,眼前的中年人就会自行把需要填补的细节在脑海中填补出来。

漫长的狩猎之中她也不得不去应对各色人等,她虽然相对来说在公共场合“不善言辞”。但是对于说话的艺术,经过漫长的人生历练的她内心里当然也形成了属于自己独有的一本经,盖尔曼的少言并不代表不言更不代表懦弱,每一句话她都力图有所指有意义。

“现在小姐您终于还是脱离了那间可怕牢笼可以真正的去享受生活了,比起对面那个见到一点真正的大场面就吐的小少爷,从小在苦难中长大的您可是强了太多太多。”护卫叔叔只是像是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一般欣慰地说,蓓尔嘉现在确认了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过去的那个“蓓尔嘉”,并没有对自己有丝毫怀疑。

“哥哥成长起来只会比我更快啦,他只是比我幸运那么一些而已,”蓓尔嘉把护卫叔叔对于西泽尔的评价不置可否,反正现在前面那匹马上的西泽尔恐怕也听不清护卫叔叔的那声尖锐评判:“不过护卫叔叔,我一直很好奇,在以前您一直是戴着面具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您究竟是叫什么名字呢?”

蓓尔嘉确认过去的她绝对不知道面前这个护卫叔叔的身份,因为她日记里写的清清楚楚,在那间牢笼里所见到的所有人,都戴着用来隐藏身份的面具,他们的名字也只是用“医生”“护卫”“护士”这样的名词代称的。教皇并不希望蓓尔嘉产生过多的“羁绊”。

“我现在是在为教皇冕下服务,过去的名字和一切早就被我抛弃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就叫我灰蛇。”中年人淡笑着说。

蓓尔嘉瞬间领会了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了,波利齐亚家族作为一代豪族,当然会豢养众多死士方便为家族处理各种不见光的事情。只不过她没有想到劳伦斯的手笔会这么大,面前这位至少是上级猎人的存在,竟然会在劳伦斯手下甘心当一个保护波利齐亚兄妹的护卫和低贱的无名马车夫。

“诸位,闲聊以后再进行吧,我们快到了!”一直在前面闷头骑马并没有打断老师那似乎别有用心的套话的路德维希终于出声,蓓尔嘉本还打算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从灰蛇口中套出更多关于过去的蓓尔嘉的故事的,可是没想到两匹马儿却跑得这么快。

迷宫般的翡冷翠尽头,千篇一律的平房和灰砖排楼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跨越宽广台伯河两岸的圣天使桥,桥身和圣天使堡一样呈现圣洁的纯白色,两侧全都是富有宗教意义的浮雕和壁画,十八座姿态各异的炽天使雕像屹立在桥的围栏两端或持矛或举盾或头戴橄榄枝或倒握利剑,桥的另一端苍白的圣天使堡在夜色中如巨兽般蜷伏。

只是现在的圣天使堡周边屹立着无数圣教军银骑士如林如山,而圣天使桥上更是站满了人,众多衣着华贵庄重的教士和主教簇拥着人声鼎沸,而桥的最前端,似乎刚刚才起床的劳伦斯教皇正在眯着眼睛等候他们,教皇冕下的眼角还带着一片黑眼圈,但是身上的白袍依旧没有丝毫褶皱,教皇头顶的三重冠巍然耸立,教皇站立的姿态依旧高傲而冷漠。

“拜见圣座。”四人下马,蓓尔嘉和西泽尔对教皇弯腰行礼示意,灰蛇对教皇低头屈膝下跪,而路德维希站在最后却连只是点了个头。

由神明本尊承认,近三十年来新兴的猎人组织其实早已获得了难以想象的权力和地位。猎人组织作为神之利刃清理世界上的一切异端和邪神,弥赛亚圣火教作为神之权杖统领整个世界的政治、经济和宗教,两者其实在神的眼中是平级的。而路德维希作为圣级猎人,猎人组织最高层的存在之一,当然没有义务对教皇弯腰屈膝。

“别做无谓的客套了,我们上去慢慢聊。”教皇简单地点点头,转过身来苍老的面容在辉煌的灯火之下却又大半沉在阴沉的暗影之中:“今晚会是很漫长的一夜的。”

他的身后,三大神圣家族临时派出的家族代表,整个教廷枢机区的六位红衣大主教,还有翡冷翠那体重足足有三百斤的臃肿市长温斯顿,甚至是那位一直不理世事纵情后宫和享乐的弥赛亚圣教国国王尼禄陛下都难得神情严肃地现身。

作为三千年前和弥赛亚一同崛起建立圣都的太阳王葛温的直系后裔,尼禄殿下有一头绚烂的金发金瞳,身材相当宏伟高大的他继承了当初葛温的英姿,如来自神话中的英雄,笑得慵懒中却透着邪性。第一次看到这位最近登基的国王陛下的蓓尔嘉却隐约在这位国王脸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国王的面容显得太过于俊美和不真实,眉目之间却依稀有些像葛温德林那张阴柔的稚嫩面容,但是和女孩般的葛温德林不同,这位国王眉目之间却暗含着戾气。

只是年轻的尼禄陛下似乎是因为起床得太为匆忙,衣着上却让人有些不敢恭维。没有人敢出声告诉国王陛下,您的袜子穿反了,您的王冠带歪了,您的胸巾系得像一团麻花。但是这名国王明显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数十里外的翡冷翠刚刚引爆了一场神圣灾难之后不到两个小时,整个翡冷翠最高的权力机关的大半关键人物,竟然已经全部汇聚到这座圣天使桥之上严阵以待,只为等待两位姗姗来迟的波利齐亚兄妹和圣剑路德维希。

蓓尔嘉当然清楚他们这么严肃的原因是什么,更不会怀疑刚刚那惨烈如地狱的猎杀场现在至少已经被数千全副武装的圣教军和异端审判庭的人占领,数十名身穿治愈教会长袍带着鸟嘴头盔的“清扫者”只怕已经开始就地采集异端样本和数据展开研究和搜查。

离神之火焰最近的翡冷翠的核心区域,镇守数百名猎人的雄城,教廷核心内城凡特冈的所在地,千年永不沦落的圣城拜伦维斯,竟然也被异端的阴霾悄无声息地笼罩,还造成了至少有数百平民陷入兽化和死亡。

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惨案背后所代表的真相,实在是足够令太多人彻夜难眠,太多人惶恐不安,太多人猜忌攻讦了。

今晚的翡冷翠,注定会是不夜城。

第四十三章 不祥的火光

十分钟之后,镜厅之内,众人列座其次,次序严谨。

劳伦斯·波利齐亚坐在最高处最中央的纯白圣座之上,弥赛亚圣晶石铸造的圣座那纯净的白色深处却透着一种似乎被燃烧过的暗红色。国王尼禄坐在他的右手边那棱角分明的铁王座上低头笑嘻嘻地玩着自己的手指,而劳伦斯的左手边,三张镶金的华贵宝座并排坐着三大神圣家族的代表,再往下,才是六大红衣主教的枯木椅,而吉祥物一般的肥胖市长温斯顿和路德维希并肩坐在临时搬来的会客椅上,处于最末席。

西泽尔和蓓尔嘉并肩站在众多大人物的目光之下,西泽尔低着头,咬着嘴唇证明突然站在如此多的大人物之下,令他的心中有些紧张,而蓓尔嘉却一脸满不在乎地站在他的身后,用眼角的余光毫不顾忌地打量着镜厅高处的那些威严而冷厉的大人物们。

劳伦斯当年都在澡堂里被我追着打屁股,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又算个鸟啊?

至于马车夫灰蛇先生,作为死士他当然不方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马车夫,根本没有资格跨过镜厅的门槛。

“西泽尔,把你今夜所遭遇的经历向我们事无巨细地讲清楚,你是身份最高的当事人,陈述的事实具有相当大的可信度,”劳伦斯冷冷地命令道,随后他又看向坐在末席抬头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的路德维希:“还请路德维希先生对于西泽尔的陈述所遗漏的地方稍作补充。”

“喂喂,劳伦斯,西泽尔身后那位可爱的小美女又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啊?”英俊中带着邪气的年轻国王尼禄·克劳迪舔了舔他有些干涩的嘴唇,他那双没有杂质的暗金色眼睛用毫不顾忌的色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蓓尔嘉,那眼睛里仿佛流动着灼热的阳光和闪电。

蓓尔嘉非常非常讨厌这样的眼神,她知道这种眼神是想把自己从头到脚扒光然后吃得一干二净的眼神,而且国王陛下打量女孩的眼神绝对不会像那些贵族一般含蓄而收敛,他的眼中只有毫不掩饰的欲望。而这样的眼神在尼禄那象征着传承弥赛亚纯粹神血的葛温王血统影响下的金色眼睛之下更让蓓尔嘉浑身不舒服,带着逼人到如火一般的热情。

简直不舒服到让蓓尔嘉想抬手就把这位尊贵的国王陛下的脑袋给捏爆啊,管他是不是葛温王直系后裔,还不是一个眼神的事情。

“蓓尔嘉·波利齐亚,她是我的第三个女儿,最近刚刚回归家族……”劳伦斯话还没说完,就再一次被尼禄毫不给面子地打断。

“她订婚了吗?”尼禄笑嘻嘻地说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看她小指上的戒指,是否曾经为情所困呢?”

“还没有,暂时也不想……”教皇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