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赭Juzer
雨切跳下车,与拦在坡下的几人近身交战。这些拿着弩和矛的土匪,只和他过了两三招,便被这致命的剑客尽数斩杀。
有人从后方绕出,将油料淋在马车上,雨切来不及上前,只好捡起地上的长矛,朝着此人猛地投射过去,长矛戳穿了纵火者的颈部,令他当场毙命。
车厢熊熊燃烧了起来,再也不可能被扑灭。两匹马感受到身后的热浪,皆是发出了嘶鸣,它们拖着这耀目的火团,朝着山下狂奔而去,飞溅的火星引燃了周遭的草木,沿路窜起了大火。最后,马车在火焰中轰然解体,两匹马陡然失去了重心,在疾驰的过程中失了前蹄,翻滚着朝着坡下坠落。
这时,树林中传出尖锐而急促的口哨声,土匪们眼见目标达成,便都飞也似的撤退了。
雨切斩断了残损的马具,将两匹被困的挽马解救了出来,火势越燃越旺,他挑了那匹状态好些的,骑着它逃下了山。
远离了土匪的势力范围后,骗子跳下了马,脱下了破烂而污损的上衣,并坐在地上稍作休整。他听见远处的窸窣,于是吹了一声口哨,原野上果然显出一抹白影,那白影踱着步子,背上还驮着一人——此人正是昏迷中的阿卢比尔。早前,雨切破坏了后院的围栏,让这匹白马先一步离开了匪窝,他自己负责转移匪徒们的注意力,如此便得以将这猎物成功转移。
雨切连夜赶回了城镇,找到了暂时住在旅馆中的罗革。只是隔天不见,雨切便将贪金者掳了回来——即便知道自己这位大哥身手不凡,罗革依然不免大感惊骇。
两人凭着男爵的信,见到了当地的官员与管理者,并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即便是验明了贪金者阿卢比尔的身份,官员们仍感觉难以置信。
雨切借此机会,同他们谈起了条件。
在洛明各,刑罚十分严苛,这与他们的邻居克利金几乎截然相反。若一位有名有姓的土匪头子落了网,等待他们的通常会是绞刑,甚至会是更残忍的腰斩与轮刑。
绞刑在这个时代并不比后两者更好受——在洛明各,此时还尚未发展出另一个世界所拥有的那种带有活板门的绞刑架(这种高效的工具能够轻易折断犯人的颈部,致其当场死亡)——当绞刑吏踢掉木凳时,被捆绑的犯人通常会挣扎上一段时间,有时甚至需要行刑者抱住犯人的腰部或者双脚进行拉拽,才能让他们“快点上路”。
雨切的态度坚决,他坚持要让阿卢比尔接受更体面的斩首刑,而非其他刑罚,甚至要求他们越过溅血法庭的行刑前审判,以便将此事尽快执行。雨切以匪徒据点的情报作为要挟,和这群官员争论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大打出手。不过到了最后,这群人还是妥协了——毕竟他们心里也明白,相较而言,要如何更有效地实施剿匪工作,要比争论怎样处决一个土匪头子更重要,所以当雨切佯装要走时,他们便开始让步了。
“您是男爵的朋友,所以我可以给您这个面子,但只此一次。”当地的官员负责人道,“不过我能问一问,您如此坚持的理由是什么吗?”
“因为我怜悯他。”雨切回答:“贪金者阿卢比尔的祖上也曾是王国的贵族,您听说过‘霍达诺因’这个姓氏吗?”
“霍达诺因……那个被污蔑的世家?”
“霍达诺因侯爵遭佞臣诬陷谋逆,因此而被判五马分尸,他的亲属包括女眷,最后不是受了绞刑,便是被溺毙——如今虽得昭雪,但实则也于事无补。其实,当年霍达诺因还有一私生子,他逃过了那次劫难,在摩可拓境内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
“阿卢比尔便是此人的后代,此人在摩可拓时化名为阿卢德。”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
“阿卢德被吓破了胆,一生当中只对他的儿子提到过自己的身世。”
“所以您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当然是阿卢比尔本人了。”
“我不太信。”
“您大可以派人去探访,我愿意以自己的名誉作为担保。”
官员笑着摇了摇头,“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退一步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也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雨切自然是在信口胡诌,而看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官员们却不敢较真,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要验明一个匪徒的家世,显然很难实现,而另一方面,若事情为真,阿卢比尔最后又得到了国王的特赦,那对这群本地官员来说也并非好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行刑被定在第二天中午。
事后,阿卢比尔的首级被挂在绞刑架的木梁上示众,尸身则被扔进了绞刑架下的骸骨堆中,无论民众对这次匆忙行刑的过程抱有着怎样的质疑,真相都将隐藏于尸体之下——关于行刑前一天的那场对话,雨切与官员们皆是守口如瓶。而在行刑前的那天夜里,官员们其实已经带领着士兵,成功突袭了还未来得及转移的土匪据点。
雨切和罗革见事情办妥,当晚便离开了这座城,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在路上,雨切轻拍着白马的颈部,以此来安抚它焦躁的情绪——自跟随雨切的这些年以来,这匹马很少像今天这样,趋前退后迟迟吾行,似对主人故意耍着性子。
阿卢比尔的死,似乎是宣告了雨切同过去盗贼生活的决裂,至此之后,他的行动不再心存怜悯——两人只用了不到一年的工夫,便将东部的匪帮势力连根拔起。这位骗子大师曾经虽有过无数的名字与绰号,如今在洛明各却是实实在在地用上了真名实姓,再加上其本人刻意的经营谋略,他的名号与事迹很快就在当地传扬了开来——雨切在当地百姓心中,渐渐地成了个传奇式的人物。
而机遇与转折是出现在他们来到洛明各后的第三年秋天,当时,在北方大城“阿乔-奥姆兰”正举行着一场盛大而又血腥的庆祝。人们称这场百年难遇的集会为“审判与执行之日”,因为,当天会有将近一四十名囚犯要在这里受刑,而其中近四十人要被执行各种程度不同的死刑。
集会的时间是在升明节之后——阿乔-奥姆兰以及周遭小城的囚犯们都因为这场盛事而被延期处置,其日期甚至能向前追溯三年。在这一年的升明节期间,阿乔-奥姆兰几乎动员了城市中所有能够动员的工匠,将坐落于城市下游的刑场从里到外翻修了一遍——他们推翻破败的旧设施,重新修筑了绞刑架与斩首台,在埋葬尸体的沙地上重铺了一层厚沙——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将这不祥的同类屠宰场铺建完成,而七天过后,这些新设施就会迎来它们的第一批体验者。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集会的举办前夕,又突然多出了将近四成的犯人,这几乎都是雨切的贡献。
当今国王的三儿子——坤德洛米菲·西林斯近段时日碰巧在北方打猎,听闻有此盛事之后,他也来了兴致,而在得知那位最近风头正盛的“孤胆剑客”雨切·厄洛也在此地后,他便要求当地的官员“且一定要给这位英豪留个雅座”。
当天,坤德洛米菲坐在一张大椅上,身边有亲卫侍奉左右,而雨切接受了他的邀请,那时便坐在他身边。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其上放着酒水。官员们为这位突然来访的王子搭了个临时的台子,如此便能将他们与民众隔开,这也的确是个好主意——既能让看客们获得良好的视野,又能防止有人趁乱行刺。
这位王子今天穿的是群青色的长衫和深红色的紧身裤,披着一件有着貂绒领子的紫色羊毛斗篷,并戴着白色的丝质手套。他的个子偏高,手脚修长,瘦削的脸庞涂了一些脂粉,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王族气质。坤德洛米菲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所以人不算沉稳,他同雨切说话时,若是说到兴奋了,便会情不自禁地挥舞起自己那瘦长的手脚,活像一只受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雨切的敬佩之情。
“我听说您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这位王子直言不讳,“我还是第一次看行刑——不瞒您说,我甚至都没见过杀人,若是一会儿不小心漏了怯,您可不能嘲笑我。”
“当然不会,殿下。”雨切说道,“像这样当众行刑,其目的也无非是为了恐吓民众,以儆效尤,若您感觉到了不适,那也正说明,这血腥舞台达到了它的预计演出效果。”
“您说的是。”坤德洛米菲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感到忐忑,“母亲从来不让我接触这些东西,甚至连打猎都不赞同,我知道她是担心我的身体,但我觉得——正因为我的身心脆弱,所以才需要多出来见识,多锻炼才好。”他从侍卫那里接过烟斗,抽起了烟,“您觉得——在您看来——我们国家的刑罚是否……有些野蛮了?”
“洛明各如今的刑罚,依旧沿袭了西海岸的传统,而贵国又是一个传统国家。”
“所以您是觉得野蛮。”坤德洛米菲侧头看着雨切,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在阳光下,即便是涂了粉,他的脸色仍显苍白,“您不承认也没关系,我明白您的意思,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这国家是属于西林斯家族的,而客人来到了本国,作为主人的我们,却只能拿出这样的东西来招待客人,我……并不觉得这是件光彩的事。”
“殿下,您言重了。”
“啊,您提醒得是。”坤德洛米菲点了点头,“咱们今天是来看戏的,就像您说的,是‘血腥舞台’上的戏。不瞒您说,我感觉自己最近霉运缠身,已经倒霉到不能更倒霉了——所以我就觉得,也许看完这场不吉利的演出,反而就能转运了呢。”他将烟斗轻磕在椅子扶手上,烟灰乘着秋风,瞬间不见了踪影。
刽子手和他的助手走到了台前,他们先是朝着临时看台上的王子行了一礼,以此来表达对王室的忠诚。
坤德洛米菲向台下的人们举手示意后,转头对雨切说:“瞧瞧这些人,我真是期待。”
[162]委身者·受洗者(其九)
圣宗历710年,阿乔-奥姆兰的审判与执行之日注定会被载入史册。它就像一部活生生的刑罚百科,记录了行刑者的技艺以及受刑者的痛苦百态,即便是从其他城市前来观摩的刽子手看了,也要对此啧啧称奇。
虽然无法事先排练,但至少还有节目表单,阿乔-奥姆兰的职业行刑人对这次的演出全权负责,他不仅需要将受刑人排出个先后,还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以及所犯的罪孽——在这场道德大戏中,他自导自演,不但要代社会向罪人实施惩处,同时也要让观众们感到满意。
这位行刑人并未戴着文学作品中常出现的那种黑面罩——相反,他穿得甚至有些花哨——带羽毛的帽子,镶铆钉的黑皮衣,红色的尖头靴子,再加上腰上的一缕粉丝带。他这副打扮,更像是穿着某种戏服——但其实,这又的确是洛明各行刑人们的正式着装。
最先出场的是两个偷窃的惯犯,行刑人要求他们自己说出罪行,随后牧师又要让他们忏悔;再然后,由坐在长桌之后的官员们组成的溅血法庭,来宣判他们即将面临的惩罚——实际上,这惩罚内容是事先同行刑人商量好的——这些穿着深红衣衫,戴着黑高帽的判官宣告说,要对他们执行“剁手刑”,于是台下便响起了一片叫好声,而反观台上,这两位犯人却在大声求饶,全无刚才忏悔祷告时的平静,看得一旁的牧师大皱眉头。
即便是再不情愿,两位犯人还是将右手放在了行刑用的长砧板上,行刑人从炭盆上拎起一把烧得滚热的锋利斧头,果决而又准确地剁在了这两个不幸犯人的手腕关节之上。鲜血飞溅,其中一人立刻晕厥了过去。在一片嘈杂的叫嚷声中,行刑人在助手的协助下给两位犯人止了血、包扎好了伤口,再由士兵将他们押送至台下。
坤德洛米菲看得瞪大了眼睛,而当行刑人助手拾起那两只血淋淋的右手,展示给他看时,他连忙摆了摆手,不忍去看它。众人见此情景,都不免笑了起来,而这位病怏怏的王子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经历过第一幕的血腥之后,接下来的刑罚反而变得好接受了一点,主要是针对女犯人的拶指刑以及被判流放者的鞭刑与烙字刑罚。
被拶子夹着手指的女犯人发出的哭嚎与尖叫声,令台上的坤德洛米菲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他想要叫停这场刑罚,可看到身旁雨切对自己摇头之后,便又马上打消了念头。
“若您现在就觉得受不了这些,恐怕后面的会更难让您接受。”雨切对他说。
“您说得是,其实先前就有人叮嘱过我,要我不要干涉刑罚,结果我刚才一着急就给忘了。”王子故作镇定,他端起酒杯,想要通过饮酒来平复心情,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不止。
烧红的烙铁无情地印在了犯人的脸上,使得他们的脸上从此多了一个标志性的古弗兰托字符,这字符便代表了阿乔-奥姆兰城的首字——而从今以后,流放者便永不得踏入此城。
流放者被士兵鞭笞着,当即赶出了城。
接下来要出场的便是七个扬言纵火并多次敲诈勒索的乡下恶棍,他们要在这里接受绞刑。
当这些人行刑时,坤德洛米菲显然是有些受不住了,他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侍卫见此情形,想劝他回去休息,可他却拒绝了。
“应该看一看。”他对雨切说,“刑罚的制定者怎能不去看看它的实际执行效果。”
绞刑的过程虽不见血,但对受刑者来说,却是极不体面的——他们在众人的围观下慢慢死去,且死后仍要被挂在绞刑架上暴晒,直到皮肉被乌鸦和虫子啄食干净后,尸骸才会被扔进下方的骸骨堆中。
接下来的是砍头,也是最考验行刑者技艺的一门学问。被执行的一共有六人,这些人都是本城居民。其中前五个是男人——其中有四位犯了谋杀罪,一位纵火罪;而最后一位中年妇女,则是因为虐待病弱的女主人致其死亡,而遭到了指控。由于其中还有一位贵族,所以此人享有以站姿接受斩首的特权。
在行刑前,他们皆忏悔不已,并痛恨着自己所犯下的恶行,祈求上苍,许诺说来世一定做个好人。
“我听人说,阿乔-奥姆兰的牧师会提前数月甚至半年的时间,同死刑犯面对面地交流,做讲经和劝慰的工作——他们不仅能让异教徒对造物主歌功颂德,还能让恶人变成好人,让石头心流下热泪,让偷盗成性的人打心底里厌恶着过去的自己……再说行刑人,我听说他们虽被世人厌弃其不祥的身份,但实则却都有着难以捉摸的真凭实学,他们不仅要锻炼这表面上的砍头手艺,而且背后还要有刑讯和侦探的本领,不仅如此,他们的医术也十分高明——为了保证受刑者能以良好的状态走上刑场,他对他们必然要悉心照料,给他们接断骨,缝伤口,还要配药来给这些不受待见的人缓解痛疾……”坤德洛米菲问雨切,“所以,这些牧师和刽子手,他们花了这么多时间,让一位犯人的心灵和躯体重回健康,却又在此刻砍下他们的脑袋,让一切都化为乌有——难道他们不觉得灰心丧气吗?”
“殿下,我以前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时日不多剩,流氓赛显圣。’说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别看他们现在这样,如果您真要给他们机会,让他们重新做人,他们当时会感激涕零,可时间久了就又会复蹈其辙。”雨切说道,“若按我的理解——这台子上的戏就只是戏而已。重要的是:一定要让这些台下的观众得到启发,以及让受害者及其亲友感受到复仇的快慰。这些刽子手和牧师,他们从古至今所坚持的这些——可能他们自己有时都不理解——其实并不包含洗涤与治愈,就只是压榨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用途罢了。”
看着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坤德洛米菲握紧了拳头,然后又慢慢松开。他仍在咬牙坚持着,不肯轻易败退。台下已经有人注意到了王子的病态,他们也在不停地观察着年轻的坤德洛米菲——有人甚至以为,看本国王子的临场反应比看行刑的过程更加有趣。
“但还是可怕。”坤德洛米菲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愤恨。
阿乔-奥姆兰的行刑人或许是全洛明各最优秀的行刑人,他砍头时几乎从未失过手——向来都只需一剑,便能给受刑者一个痛快好死——但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工作量实在过于庞大,他在斩首那位妇女时竟罕见地失了手,第一击砍在了她的肩膀上,而第二击才在这可怜女人的求饶忏悔声中斩断了她的颈。台下嘘声渐起,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朝他投掷起了石块。
行刑人并未受太大的影响——他将沉稳与冷酷的态度贯彻始终,这便是他的职业操守。
下一组出场的是两男一女,不同于其他组别,他们的出现却给这阴森恐怖的集会平添了一丝闹剧的氛围——其实受刑的只有两人,可站在他们身边的那位无辜男人,样子却比受刑的两位还难看。观众们瞧了一眼,便对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没有丝毫怜悯。看到这三位的样子,即便是刚才还不明就里的人,此时也该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溅血法庭宣判——这位不忠的妻子与她的姘夫即刻接受绞刑。
“这一位是被戴了‘绿帽子’的。”雨切见身旁的王子一脸疑惑,于是就向他解释,“您也知道,婚内不忠的行为一般不会有如此严重的惩罚,但我听说,这位妻子犯这事可不止一次了。她丈夫很生气,甚至都有些疯癫,前几日还在市政的外墙上写了一大通骂人的话——墙内的那些官员们对这位仁兄倒是少见的宽容,没有追究他扰乱治安的责任。”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这可真是喜闻……我是说,令人深感同情。”坤德洛米菲一转之前的苦闷,他听到雨切的形容后,也不免笑了起来。
按照西海岸的古老传统,这位丈夫有权亲手处决这对狗男女。绞刑架上,行刑者同助手踏上梯子,将绞索套上了两名犯人的脖子。这一男一女像是被吓坏了,争先恐后地在向台子下的丈夫求情。这丈夫听到他们的哭喊,反倒是更觉得生气,他绕着绞刑架,十分果断地抽掉了这姘夫身下的木凳,又跑到了对面,咬着牙把妻子也送上了路。
犯人们在他的头顶挣扎着,这丈夫并不去看对面濒死的男人,只是仰头看着自己那不忠的妻子,沉默着,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伤痛。
坤德洛米菲马上收齐了笑容,他显得有点坐立不安。这位年轻、正直而富有同情心的王子对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坤德洛米菲自幼身子骨弱,十几岁时更是因为恶疾突发而差点丧命……对于他来说,能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他珍惜时间,严肃而又乐观地活着,他窥探着世间至理,对生命的意义有着超出常人的理解,而更显而易见的是,这位孱弱的青年对死亡也异常敬重。
这丈夫看着妻子渐渐停止了挣扎,终于忍受不下去了,他崩溃着发出了声音:“喂!快把她放下来,放下来罢!”
行刑者的助手站在梯子上,从行刑一开始他便一直候在架子顶端。在众人的嘘声中,助手解开了女人头顶的锁链,将这奄奄一息的犯人放了下来。丈夫替妻子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伏在她的身上大哭了起来。见此情景,民众们的反应也是千奇百怪:有仰面大笑的,有喜极而泣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嗤之以鼻大吐口水的。乡野来的粗汉们大骂男人是“孬种”,见对方没反应,便更觉得不解气,遂开始朝着这对夫妻扔起了石块。行刑人为他们挡住了非难与攻击,并严厉喝止了这几人。
“他做得对。”坤德洛米菲评价道——也不知他是在说这丈夫,还是在说行刑人。
过了片刻,逃过一劫的妻子终于转醒,神情仍有些迷蒙。做丈夫的笑逐颜开,讨好似的为她整理着乱发,又搀扶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离开了。
“就应该这样。”坤德洛米菲说,“您觉得呢?”
“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雨切笑了笑。
“侍卫,奈德利格,赏他们一些东西,这件事你看着办,另传我的话——要他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遵命,主人。”奈德利格领命而下。
等这场闹剧过后,重头戏就来了——洛明各的五大极刑中的两个,都要在今天上演——分别是轮刑与活埋。
被执行轮刑的,是一个令人憎恶的乡下男人,此人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专挑十多岁的女童下手,在阿乔-奥姆兰犯下了七起令人发指的罪行——事实上,被发现的只有两起,另几起是在刑讯过程中交代的——他杀害了四条年幼的生命,而对生者的伤害更是不必多说。
“在一个人的孩提与童年时代,上天应当给予他们最温柔的眷顾,以此来唤醒他们对万物的好奇心和对生活的热爱。”坤德洛米菲听闻此人的罪状,不禁对被害者的遭遇感到惋惜,“只有这样,当他们以后陷入绝境时,想起儿时萦绕在耳边的回响,才不会在最艰难时放弃生的希望。可这些孩子,却无端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我很感谢我的母亲,母后;还有我的姑姑,敬爱的长公主殿下。”他的眼中有光芒闪动。
行刑者将行刑用的轮子高高举起,重重地砸在了这罪大恶极者的四肢关节处——先是手腕和脚踝,然后是膝盖与肘弯,最后是肩膀和臀。他击碎了受刑者的关节,却不损伤他的表皮,使得他的四肢像发了霉的面团一般,又肿又软。最后,他和他的助手再把这破烂的人形绑在竖立的轮子里编成辐条,并将轮子悬挂起来,让这丧心病狂的卑鄙恶人苟延残喘着,经受着所有人的唾骂,最后变成乌鸦的食粮。
[163]委身者·受洗者(其十)
“杀婴”行为在西海岸的国家之中一直都是一项罪无可赦的重罪,而犯了此等重罪的,又偏偏多是一些年纪轻轻,且贫穷无助的姑娘——相较之下,男人背弃婚约不会受到多严重的惩处,而女方却会因此蒙羞——若有了身孕,那只能投靠娘家忍气吞声将孩子生下来,又或者冒着一尸两命的风险找外科医生堕胎——但如果没有娘家帮衬,面临物质与人际关系上的双重贫困,走投无路的年轻女人便有可能走上极端。在过去,为避免发生围观群众偷窥受刑者裙下风光的不耻行为,女性通常不会被受以绞刑,而是以溺毙或活埋作为为代替,长此以往,这两项只针对杀婴行为的惩罚便这样沿袭了下来。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两种代替刑罚实则要比绞刑残忍得多,行刑时通常会引起受刑者的剧烈挣扎,而为避免围观者对受刑者产生怜悯之心,便又出现了将受刑者用麻袋套好之后再投入河中或深坑的做法。
这一次的受刑者便是一位年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去年冬天,她于深夜时分产下了一对双胞胎,恐惧于未婚生育而带来的羞辱与处罚,她狠心掐死了这两个刚出生的孩子,并将死婴扔进了城外的河流中,结果这两具新生儿的尸体顺流而下,搁浅在了河岸的芦苇丛里,在清晨时又恰好被下游汲水的农妇发现了,于是就被报了官。
行刑人和他的助手想将麻袋套在姑娘身上,但这姑娘却不肯就范,她不哭不闹,却一直挣扎着,不愿被套进袋子里。
坤德洛米菲坐直了身子。这姑娘年轻又漂亮,不能不让人心生同情,不仅是王子,就连附近看热闹的观众也都突然沉默了下来,只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行刑人将麻袋套在这姑娘的腿上,逐渐将她装进了麻袋,他在麻袋的中段系了绳子,然后才封住了顶部的袋口。
雨切坐在看台上,只静静地看着,他神态自若,似不把台下的事放在心上。
被绑进麻袋的少女此时挣扎得厉害,行刑人俯下身子,大概是说了什么话,于是那扭动的麻袋便停止了动作——但也只是一瞬,很快,这麻袋便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行刑人和助手将麻袋扔进了事先挖好的坑洞中——这坑洞就在绞刑架的下方,而此时绞刑架的四根横梁上还挂着八具尸体。
沙土被填进了坑穴,麻袋里传出沉闷的哭声,场面异常的安静。
至此,坤德洛米菲还是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并没有说任何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里。
沙土已填进了半数,眼见犯人没了声息,坤德洛米菲又缓缓坐下,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难过。
正当大家都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行刑只剩下收尾的时候,坑洞下却突然又传出了女人的哭喊声——她竟解开了麻袋的套绳,用力扒开压在身上的泥土,尽一切所能地想要从这死亡的陷阱里逃脱。
但行刑人并不管这些,他反而加速了扬土掩埋的过程,但他的行为却更加激起了女人求生的欲望——犯人叫声尖利,动作激烈,这不管不顾的挣扎使得她的胳膊被沙土中的砾石割破,指甲也因此而脱落,她浑身血淋淋地,十分吓人。
众人被这景象惊呆了,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甚至连咒骂和求情都忘记了,像是一齐被恐惧扼住了喉咙。
行刑人见她痛苦,却并不打算施救,他又从身旁拿出一根尖头的长铁杵,打算把它钉进女人的心口处。
“住手,别害她!”坤德洛米菲显得焦急而愤怒,他对围观的群众挥起了手,怂恿他们:“都去吧,救她出来!”
这面容清癯的年轻人的话,引起了人们的共鸣,他们一拥而上,也顾不得这女人身上的鲜血和泥土,将犯人从坑洞中救了上来。
坤德洛米菲不顾身份,直接从看台上三步并两步地跳了下去,侍卫们也紧随其后。见周围再无一个人影,雨切也无法安坐,便也起身下了看台。
场面显得有些失控。因为担心王子受伤,溅血法庭的官员们也没法再干坐着,他们让士兵驱散了群众,以免其中有心存不轨者制造混乱。
坤德洛米菲让侍卫给这年轻的姑娘看伤,而此时,行刑人则单膝跪在他面前,垂下脑袋看向地面,像是在悔过认错。
“太野蛮了。”坤德洛米菲说,“这种刑罚应当废止,我回去一定要和姑姑谈谈。”
虽然坤德洛米菲没办法单凭一张嘴来修改刑法典,但至少他的赦免是有效的,侍卫们给这姑娘简单处理了伤,便带着她离开了刑场。
在场的官员们显得有些生气,甚至恼怒——这并非是因为坤德洛米菲的搅局,而是因为行刑人没有做好他的工作,竟能让一个弱女子从捆扎的袋子里逃了出来。不过碍于王子在场,他们并没有当场训斥这位行刑人。
坤德洛米菲看着这位行刑人,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此人方才所表现出的残忍与冷漠并非出于他的本心,而是社会对他的要求——既然这样,他又如何去责怪他?
“殿下,这位行刑人名叫海茵格,人们常称他为‘名师-甘洛茨’。他出身于一个刽子手世家,从五岁起便跟随其父学习斩首剑的用法,并在十七岁成为学徒时第一次独立执行了绞刑;他在十二年前成为熟手,九年前被冠以名师的称号,如今他三十一岁,被阿乔-奥姆兰当局所信任。”见坤德洛米菲看向自己,雨切继续说道:“一个月前,他被委以重任过来主持今天的这场行刑,若做得顺利,他便能于此地站稳脚跟——不仅能得到终身职位的保证,而且还享有政府职员津贴,以及退休年金。”
“哦?”坤德洛米菲发出了惊疑都声音,他对雨切的话产生了兴趣,“所以这位‘名师’还不算是阿乔-奥姆兰的正式行刑人?”
“阿乔-奥姆兰的老行刑人最近身体不适,好巧不巧就耽搁了这一次的工作,名师-甘洛茨是他的侄子,所以他向市政推荐了这位从‘乡下’来的可靠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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