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短尾猫
可是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却是觉得不以为然的。
松方一族身为帝国时代的维新元老、公爵华族，在鼎盛煊赫的时候自然不是当时身为平民商人的出云家能比的，甚至相提并论都会觉得可笑；可是时移世易，早在战前时代，当时的昭和天皇就已经把松方家从华族当中除名了，到了战后时代，松方家更是家门凋落，反倒是自家出云氏，趁时而起，经营有方，最终拥有了庞大的家业——两家的地位不说就此翻转过来，至少也是并驾齐驱了吧，反正朝奈自从懂事之后，从不觉得自家有什么低于舅舅家的地方。
要不是这样的话，父亲又怎么可能和母亲结亲。
可是母亲却从来不这么认为，她一直都认为，曾经叱咤政界财界的名门松方氏，比平民小商人出身的出云氏，论门第要高得多，一直以来也给女儿出云朝奈灌输这个想法，朝奈知道跟母亲争执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只会被训斥，所以只好顺着母亲的意思讲。
“你能知道这一点就好。”眼见朝奈还算懂事，母亲的语气总算软了一点，“既然葵君没有任何配不上你的地方，你又何必在意所谓的流言呢？”
母亲这么说，朝奈的心里更凉了。
“那就是说……传言并非只是传言而已，您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对吗？”
“本来还想等你过来之后再告诉你的，但是既然你现在都已经知道了，那么提前告诉你也无妨——没错，我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你舅舅那边也对此颇为积极，所以不如正式讨论一下，如果你们两个的命格确实契合的话，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出云夫人不紧不慢地说，“好了，该告诉你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你回来之后再谈吧。”
朝奈的心在怦怦直跳，满溢而出的紧张感让她几乎难以自持。
她知道，如果现在让母亲挂断电话的话，那一切也许都已经晚了，甚至她自己也未必再有勇气正面直对母亲。
至少在今天……被注入的勇气还残留在身上。
“请先别挂！”她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出云夫人对女儿的反应有些惊讶，“还有什么事情吗？”
“虽然……虽然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如何考虑的，但是以我这边来看，把自己的表弟当成结婚对象，不管怎么听也有点……有点过分了。”朝奈充满了紧张，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并不是对舅舅或者对小葵有什么不满，一直以来我和他相处也相当愉快，可是从小到大我都是只将他当成弟弟来看，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突然说要将他作为夫君来看，恐怕……恐怕有点难以做到。”
“这又有什么难的呢？谁都是这样嫁出去的，哪怕是陌生人，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了，当年出嫁之前我连你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现在还不照样相处，相比之下你至少和葵君还有过来往，彼此之间还留下了好印象……这反过来应该应该是幸运才对吧？”出云夫人没有任何停顿，直接就驳斥了女儿的说辞，
“再说了，历代以来，名门当中别说表亲了，堂兄堂妹，甚至叔叔侄女结亲都比比皆是，又有什么要紧的？这种事情不必在意，外界就算有什么废话你也大可以充耳不闻，遵照父母的命令行事就行了。”
从母亲的口气里，似乎她已经确定属意于舅舅家了，所谓拜访，恐怕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也就是说，在自己还没有表态、甚至还没有得到任何知会的时候，母亲就已经把这一切都决定了。
还偏偏是表弟……
惊慌和恐惧顿时充塞在她的心里，让她只感觉有些天旋地转。
但是心里越是难受，一股怒气就越发浓烈。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必要再有所保留了。
是的，已经没有再逃避的空间了。
她张开了嘴，但是却吐不出声音来。
多少年来所受到的教育，已经在她心中培育出了习惯性的顺从，即使此刻想要出言拒绝，但是话却怎么也吐不出口，犹如喉咙和嘴唇已经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一样。
人类的固有意识如同牢笼一样，把她困锁了起来。
“还有什么话吗？没事的话你早点休息吧。”片刻的沉默，让出云夫人有点不耐烦了。
该死……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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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仅仅是说出一句话而已啊……一句简单的话而已啊……！
为什么？
朝奈大口大口地吸气，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
突然她感觉到脸颊有些湿润，泪水在悄无声息地滑落。
原来，人真的是难以跟自己告别的。
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吗？明明……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了。
“对了，以后你交朋友的时候也要注意一点了，不要再跟那些无聊至极的人来往，居然带你去看那种表演……成何体统！这些人沾满浊秽，所谓百鬼夜行也不过如此了。”出云夫人在挂断电话之前，对朝奈做出了最后的交代，“女孩子在出嫁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洁白无瑕，不允许有任何污点存在，只有这样才能够不辱家名，明白了吗！”
出云夫人的教训，却犹如警钟一样在朝奈脑海中震响。
是的，有人站在自己一边。
自己不能辜负他们。
那个少年人曾经当着自己面说过，自己可以有选择，如果一味顺从了父母不合情理的命令的话，那么彼此之间就再也不用来往了。
那个少女，也曾经在自己面前流泪，几次叮嘱自己不要认输。
如果自己就此服从了的话，会让他们失望至极，甚至恐怕他们都会瞧不起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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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辜负他们的拳拳之心。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说出几句话而已！
“母亲大人，请恕我拒绝这次的指婚。”她横下一条心，然后直接开口了。
“……你在说什么？”准备挂断电话的出云夫人停下了手，然后惊愕地问，“拒绝？谁告诉你，你能拒绝的？！”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拒绝过您的命令，子女孝顺父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也从没有觉得不对……但是即使如此，我觉得我还是有权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发表意见。我……我不想把小葵当做未来的夫婿人选。”不知道为什么，说出第一句话之后，朝奈发现自己剩下的话都可以说得十分有条理、而且顺畅了。“唯独这一件事，母亲大人，请允许我拒绝！”
人要冲破桎梏，太难了，但是一旦冲破就会发现，原来禁锢住自己的，无非只是一些从未存在过的东西而已。
“我不允许你拒绝！”出云夫人明显有些生气了，她也大声回答，“正因为是终身大事，所以更加不能草率，应该由父母亲来慎重考虑，怎么能让少不更事的孩子，凭借一时的感情冲动自行其是呢？当初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也是两家家长慎重考虑之后才决定的……”
“那么母亲大人到底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这么多年来您一直都对父亲不太满意对吧？所以如果当初母亲不满意的话，直接拒绝也许更好，不是吗？”朝奈反问。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对母亲说出这种话来呢？！”电话里面传来了一声尖利的怒吼。“你……你疯了吗？一直以来我有任何行为配不上出云夫人的身份吗？”
“不，母亲大人言行风度都毫无瑕疵，完全配得上……可是即使如此，又有什么用处呢？您不高兴，我从小就能够看得出来。”朝奈微微闭上了眼睛，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跟母亲说话，“如果过得不高兴的话，那么风度又能够带来什么呢？难道您觉得，从小见证这一切的我，会为此感到自豪吗？”
“无礼！荒唐！乖谬！厚颜无耻！你……你到底是怎么了？中邪了吗？居然这么说话……”
出云夫人从小就接受了极为严格的教育，最讲究涵养，所以即使现在出离暴怒，用词还是如此文质彬彬，但是那种愤怒，还是能够感受得到。“到底是谁？哪个混账东西教你这些话的？！”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从来都是乖巧柔顺的女儿，似乎突然有点脱出掌控。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知道这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事情。
“没人教我，一直以来我自己都看得到，还需要有谁来教吗？”朝奈苦涩地笑了起来，“本来这些话我都只是放在心里，不想说出来的。今天迫不得已只好直言以对了，不敢指望您能够谅解，但请您相信，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比尊敬您……”
“你所谓的尊敬，就是对母亲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出云夫人怒气未消，“本来是准备让你假日回来的，看来真的不能再给你这么多余裕了，明天我就让管家过来接你，你这几天先好好反省一下，再以应有的姿态去接待客人吧！”
“不，我不回去！您就算派人过来，我也不回去！”朝奈大声回答。
234，孽缘
“不，我不回去！您就算派人过来，我也不回去！”
朝奈的声音，在偌大的校区当中回荡。
因为已经入夜了，而且她所在的位置是靠近宿舍的走廊，所以四周没有什么人，四周的花坛在微风当中散发着清香，一切都显得那么悠然闲适。
然而，朝奈此时的心情，却恰恰相反，陷入到了无以复加的激烈状态当中。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正面反对母亲的意见，没有留下一点余地。
紧张和愤怒，让她忘记了一直以来被灌输的教养和原则，终于真正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这并不是她计划好的，但是当说出来之后，她内心深处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自从得知了这条消息以后，她心里隐隐约约一直都有预感，某一天可能不得不和母亲正面对抗，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之后，她发现，也许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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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样，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绝对不能再退一步了，否则刚才的努力、刚才的勇气，还有什么意义？
是的，坚持到底！
电话对面的母亲，并不能感受到女儿心中的激动，相反她也拥有着同样的愤怒。
她绝对没有想到，一直都让她自傲的女儿，那个乖巧懂事、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儿，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不回家？你有什么资格不回家？”愤怒让她的身体都在颤抖，无意当中就连声音都有点嘶哑了。“明天我亲自过来，一定要带你回去！看来最近真是对你疏于管教了，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好好矫正你。”
“非常抱歉，就算……就算您过来，我也不会回去的！”朝奈仍旧没有让步，“请您倾听一次我的意见吧，哪怕就这么一次……一次也好！”
“你……”出云夫人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词就停下来了。
朝奈听到了电话传过来的吸气声，显然母亲现在已经气急说不出话来了。
她很担心母亲，但是眼下也没办法再出声安慰，所以只好保持着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出云夫人才重新开口了，“总之，我明天过来，你必须跟我走，别的我也没有要交代你的了。”
她的语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矜持和镇定，但是那股怒气却很明显还是能够感受得到。
可想而知，如果明天真的跟着母亲回家的话，朝奈将会经受到什么样的狂风暴雨。
“我……我已经说过不会跟您走了，为什么……为什么您总是听不到我说的话呢？您是母亲，您可以单方面对我下命令，可是我也偶尔有自己的意见，也许在您看来这些都很幼稚可笑，甚至怪诞荒唐，但是这一次我非要坚持不可，我再说一遍，您就算过来我也不会跟您走的，您也没办法把我强行带走。”朝奈也镇定了下来，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另外，既然您一直都偏向舅舅一家，那么我有一个有关于他们的问题，您可以回答我吗？”
“什么问题？”出云夫人不耐烦地问。
“如果舅舅家真的早就有意和我们家结亲的话，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提出意向，反而到最近才心急火燎地参与进来呢？”朝奈低声问。“难道不奇怪吗？”
“这个……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又事关松方一族的未来继承人，当然是必须经过慎重考虑了。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出云夫人不以为然。
“小葵是非同小可，那么我呢？我在您眼里难道就不是非同小可了吗？为什么只是轻易经过舅舅几句话就决定我的事情！”朝奈反问。
还没有等母亲回答，她又继续说了下去，“还有，舅舅那边所谓的慎重考虑，请问到底是在考虑什么呢？”
“这个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出云夫人更加不耐烦了，“好了……”
“也许您觉得我不需要知道，可是很抱歉，我却不小心知道了一点传言……”出云朝奈罕见地打断了母亲的话，“是不是因为舅舅给小葵给别家求亲失败，结果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中途找到我们家这边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谁跟你说的这些？！”出云夫人也高声打断了女儿的话，不过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讶。
甚至可以说有些惊慌。
“这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当然需要有一点解释了，而这个解释看上去最为合情合理，所以我姑且将信将疑……母亲大人，如果这是谣言的话，那么您直接跟我澄清吧，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朝奈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虽然表面上说是将信将疑，但是看着母亲这么反应，朝奈心里也大概知道答案了。
随着答案而来的，是深不见底的失望。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难道您不觉得反感吗？舅舅这不就像是特等席位坐不了了，结果跑过来抢个二等座吗？把我们家当成了二等座，那么难道我们家还应该欣然接受？我……我纵使出身门第也许不如某些名门之后，但是也羞于去当别人退而求其次的备选！舅舅他对其他人求而不得，难道我们就要有求必应？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出云夫人没有回答，原本气势汹汹的她，似乎退缩了一点点，朝奈也第一次在气势上占据了上风。
哪怕只有这么一瞬间，朝奈也足以找到自己的勇气了。
不管有多少不舍，但是既然今天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也没有必要再留下什么余地了，她之所以对舅舅一家这么反感，也正是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知道了这个事实。
“母亲，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朝奈再度大声追问，非要母亲给出一个答案不可。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就算是这样，我也希望你能够按照我们的意愿行事，你舅舅不管有什么打算，终归也是爱护你的，绝对不会让你蒙受什么委屈，你会得到应有的补偿的——我们也会一直好好照顾你。”沉默了片刻之后，出云夫人回答。
朝奈微微闭上了眼睛，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失控。
说得再怎么好听，无非也是要按舅舅的意思来办而已。哪怕要让自己去当什么二等座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
答案自然也是明摆着的。
妈妈比起出云这个姓氏来，其实更加在乎的是松方。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这个事实，甚至不需要什么敏锐的洞察力都能够看得出来。
从小到大，复兴家门的执念，早就已经被铭刻到了母亲的骨髓里面，片刻都不得分离。正因为这种执念，所以她一言一行都谨守法度，然后毫无怨言地遵从父母的指令嫁给了父亲。
当年她可以一言不发地牺牲掉自己，现在自然也可以再把女儿作为梦想的祭品。
虽然女子出嫁之后照顾娘家人是世间常态，但是母亲这已经超过了“照顾娘家”的限度了。
朝奈早就看得到这一点了，然而她还是不死心地在最后一刻还想要确认一遍。
然后她就得到了预料当中的回答。
失落，懊丧，直到最后的释然，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生气。
是的，多少年都已经是这样了，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不过很可惜，妈妈曾经姓过松方，她可没有，她是出云家的女儿，从来不觉得自己对松方氏负有什么义务——更别说做什么二等座了。
到了现在，最激烈的情感都已经喷发完了，隐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也已经被说出来了，她反倒从身到心都平静了下来。
这样，也好。
“我不接受您的说辞。”朝奈以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我不需要舅舅的照顾，也绝不和他们结亲，您不管再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不……愿……意！”
“我早就说了，这不是按你意愿来决定的事情，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无法改变我的决定。”出云夫人也没有任何退让，“还有，到底是谁跟你说了这些传言？谁这么了解松方家的事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