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党的驯服主角之路 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简介: 身为帝国最大恶党的安瑟·海德拉,在吞噬了名为穿越者的奇特存在后,看到了绝望的,既定的未来。 击碎万军的武神,背负大罪的圣徒,洞悉真理的术士,至仁至善的勇者……她们会毁灭家族,毁灭帝国,毁灭他所拥有的一切。 当安瑟真正认清命运的残酷与重量后,他觉悟了。 “如果帝国需要变革,那么不需要所谓的主角,拥有这些知识的我,可以做得更好。” “而诸位被世界垂青的天命者啊……” “假如命运注定你们无法被毁灭,那我只能让你们在我身边……堕落到深渊的尽头了。” * 简而言之,这是个坏人为了向命运发起叛逆,用心驯服命运之子,天之娇女们,顺带革新世界的故事。 第一章·反派如我 安瑟·海德拉紧了紧管家萨维尔为自己披上的狼氅。 治安官,税务官,小领主……他来到赤霜领不过一个月,已经吊死了十一个官僚和贵族。 他身上有皇帝的诏令,有经过任何程序的审批,得到了任何许可吗? 没有,当然没有,因为海德拉不需要那种东西,哪怕安瑟还没从自己父亲手中接过海德拉的权柄,但只要有理由,充分的,足够的,必要的理由,整个帝国除了皇族,他想杀谁就杀谁,理由充分,大公也一样。 ——这就是让帝国所有恶党都为之胆寒的最大恶党,海德拉。 马上,他就要出发去见赤霜领的大领主赤霜伯爵,和他友好交流有关赤霜领的诸多事宜。 至于原因……那让帝国所有贵族,包括赤霜伯爵本人都无法理解的,突然来到赤霜领横行无忌大杀特杀的原因,有些人不清楚,有些人自以为清楚。 毕竟海德拉很讲道理,也从不讲道理。 而真相只有安瑟知晓,这是他那疯狂计划正式开启的第一步,那个关于命运的……疯狂计划。 “走吧,萨维尔。”年轻贵族从管家手中接过通体漆黑,蛇眼上镶嵌着猩红宝石的蛇首手杖,漫步向前。 “可不能让我们的伯爵阁下久等。” 当安瑟走出庄园大门的那一刻,周围的街道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海德拉阁下!海德拉阁下要出发了!” “该死的赤霜伯爵完蛋了,他死定了!海德拉阁下会把他吊死在城门口!” 嘈杂狂热的欢呼乃至吼叫甚至盖过了风雪的呼啸声,在这暴雪吹袭的恶劣天气下,安瑟的临时庄园附近竟然还聚集了这么多人。 支着蛇首手杖的安瑟微笑起来,他站到马车边,抬起一只手往下压了压。 于是场面很快便安静下来。 “我听见了你们的声音,帝国的子民。” 年轻贵族的灿然金发在风雪中飘摇,他那尚存最后几分青涩的少年音在此刻显得铿然有力,连呼啸的北风都无法撼动分毫。 “所以我来了,所以你们能在此处向我倾诉你们的愤怒,而他们——” 正义的安瑟·海德拉朝周围的民众们微微躬身,抬手指向右边,那里支着一个很宽的架子。 随着安瑟的手指逐渐往上,平民们的呼吸越发急促,他们如同狩猎结束时围在篝火旁等待分食猎物的猎人,如此饥渴。 “他们,只配待在那里。” 指着那十一具被挂着的风干尸体的安瑟昂起头来,这般宣告。 “噢噢噢噢——!” 这欢呼近乎咆哮,在几近落泪的狂喜中又混杂着凛冬也无法熄灭的狂怒。 在这欢呼的海潮中,年轻的贵族少爷平静地微笑着,从容地像于狂风暴雨中在孤立灯塔上眺望海景的疯子。 当浪潮平息,他再次昂首道:“现在,我会去见赤霜伯爵,去见你们的领主。” 安瑟环视四周:“你们想让我跟他说些什么?” 人群沉寂了两秒,随后爆发出了根本无法分辨出言语的各种怒骂,海潮转瞬变为喷薄着熔岩的火山。 这一次,安瑟并没有等他们安静下来,那年轻有力的声音盖过了喧闹的争吵,这个代表着公义与仁慈而来的善良贵族,大笑着向平民们许诺: “我会告诉他——” “我在这里,给他留了个位置。” 安瑟再度微微优雅躬身,随后登上身边的马车,不久便消失在风雪里。 “海德拉!” 过了几秒钟,不知是谁这样大喊了一声。 “海德拉!”“海德拉!”“海德拉!” 没有人会再怀疑这个年轻人的热忱与怜悯,一个月前他来到赤霜领,从边陲村庄一直到这里,他处决了三个治安官,六个税务官,甚至有两个小领主!每三天就有一个恶党死在惨死在这位海德拉阁下的手中! 现在,他要去找赤霜伯爵了。 他一定会实现他的诺言,无人怀疑。 无人怀疑如此慈悲而正义的安瑟·海德拉 * “砰!” 酒杯相碰的声音在金碧辉煌的宴厅中响起。 “真是太感谢您了,阁下。” 高大肥胖的赤霜伯爵发出低沉的笑声:“那些刁民已经很久没这么听话过了,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只需要九个微不足道的废物,就能让赤霜领消停这么多,都是多亏了您。” 此刻,慈悲正义的海德拉阁下正被美姬环绕着,后脑枕着女人的腹部,脚被平放在柔软紧致的大腿上,没有拿着酒杯的手正深埋于跪坐一旁女人的某处,揉捏抚摸着。 安瑟半睁开海蓝色的眼睛,慢悠悠地晃荡着酒杯:“这只是些小事,伯爵。” 他打着哈欠,全无刚才给平民演讲时那般激情:“我会让赤霜领变得更好管理,但前提是——” 啪啪—— 无需安瑟多言,赤霜伯爵当即拍手,立刻有人双手捧着一叠文件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呈给安瑟。 “您要的都在这里。” 赤霜伯爵没有去看那些文件,他不想自己的肉痛神情被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贵族捕捉到,徒增对方不满。 因为坐在自己对面的……可是那个海德拉。 对帝国贵族拥有无限审判权,无限猎杀权,只对皇室……不,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海德拉! 虽然这代的海德拉还年轻,在戴满那八个戒指之前,他就不算一头完整的海德拉,自然没有从他父亲手中接过那把架在每一个帝国贵族颈上的屠刀。 但赤霜伯爵仍不敢对眼前这个调戏着身边美姬的年轻人有半点轻视。 因为他是……最奇怪的海德拉。 身为皇帝狂犬的海德拉家族,流淌着不受他们意志左右的疯狂之血,帝国千年历史中,海德拉们虽然性格不同,但没有一个不是疯子,顶多有些疯得彻底,有些疯得内敛而已。 但安瑟·海德拉,他似乎……真的是疯狂之血继承者中的异类。 他十岁便毫无征兆,非常突然地开始频繁出现在帝国贵族们的视野中,出席各种宴会,活动,任谁都没法把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与海德拉联系起来。 而随着年岁增长,乖巧可爱的孩子变成了彬彬有礼的少年,这些年间,他那假正经的父亲不知暴露了多少次本性——黑海侯爵府大屠杀,坎坎法兰大惨案,深蓝港城大静谧……在现任海德拉跟疯狗一样走到哪杀到哪的时候,年幼的安瑟海德拉竟然……竟然在为他的父亲擦屁股而四处奔走! 于是,帝国的贵族们也逐渐愿意相信,这个年轻人真的是那疯狂之血的变异体,他优雅和善,平易近人,是贵族中的贵族! 毕竟哪有人能从十岁开始一直伪装本性到十六岁从不出错?难不成他从娘胎里就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吗? 这也是为什么赤霜伯爵愿意跟安瑟打交道,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海德拉抓住把柄的,但起码亲爱的安瑟阁下愿意进行友好磋商,而不是当场把他的狗头给摘下来。 “伯爵可能会觉得我要的太多。” 安瑟在美姬侍妾嗔怪的眼神中笑眯眯地活动了一下五指,用十分放松的语气说道:“但如果换父亲在这,你现在可能已经,嗯……我不是在威胁你,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在赤霜伯爵略显惊恐的注视下,翘着嘴角的贵族少爷漫不经心地扫视过桌上的文件。 走私通道,劫掠路线,人口贩卖网络,黑市分布流通……赤霜领境内境外所有灰色利益链的详尽资料,全在这里。 “真是……”眼中流露出迷恋的安瑟轻声呢喃,“了不得的好东西。” 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他也将赤霜伯爵脸上浮现的喜色轻易纳入眼底。 安瑟太了解这些贵族了,当你提着屠刀敲开他们的大门时,他们会歇斯底里,会惊惶无措,会做出一些对自己生命不负责任的鲁莽行为。 但假若你一手提着血淋淋的屠刀,一手攥紧空荡荡的钱袋,他们反而会毕恭毕敬地笑脸相迎,钱袋越大,他们就越安心。 赤霜伯爵自知他经营多年的网络一旦暴露,王座上那位虽然老迈昏聩,但依然蔑视天下的君王绝不会留他半条活路——简而言之就是让名为海德拉的狂犬将他撕成碎肉,所以安瑟即便张口就要吞下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庞大利益网,他反而松了一大口气。 安瑟接手了那黑色的权杖,就等同于庇护下了献上权杖的他。 这是贵族们之间默认的规矩。 毕竟友善纯良的安瑟阁下可是正常人!酷爱美酒更爱美人,正常人怎么能拒绝整个北境最大的黑色利益区之一呢?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闯进宴厅,还没等安心许多的赤霜伯爵发怒质问,他便赶忙走到这位认为大局已定的伯爵耳边低语,同时神情紧张地瞥了眼醉生梦死的安瑟。 两米高四百斤重的赤霜伯爵眼皮子抖了抖,脸上的肥肉挂下些许。 他努力维持着笑容,用试探性地语气问道:“请问……阁下。” “嗯?” 正像挑逗猫咪那样挠着侍妾下巴,把对方弄的眼瞳泛粉,娇喘连连的安瑟偏过头来:“怎么了,伯爵?” “乌卡利德和纳基赛……” “哦,你那两个儿子啊,昨天刚把他们吊死,忘了通知你,不好意思。” 澄黄烛焰与幽幽雌香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冰结了。 哪怕是赤霜伯爵挑选出的,心性受到无比严苛锻炼的美姬,身体也瞬间变得僵硬。 “真是令人怜惜,你的脖颈尤其美丽,让我想到了陛下珍爱的一样陶器。”安瑟温柔地叹息着,掌心缓缓滑到刚才被自己抚摸的女人那雪白纤细的颈子上。 万里挑一的美人不住地颤栗着,她只觉得有什么滑腻而冰冷的东西缠绕住自己的脖颈,缓缓蠕动,绞紧。 “美丽的姑娘,我很可怕吗?” 两年前就能单凭面貌,轻易将只有一面之缘的美妇从宴会舞池带到私人休息室的年轻贵族,用十分柔和的语气这样说着。 女人呜咽着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少年抚摸她脖颈的手法比那些冷酷无情的调教师甜蜜温柔一万倍,如果换做平时,她早就已经躺倒在对方怀中止不住地喘息。 但现在的她只感觉到漆黑,漆黑的,湿冷的,粘稠的东西包围着自己,束缚着自己,要把自己,拽到更深的未知里去。 “阁,阁下!”见安瑟随口敷衍过去,赤霜伯爵有些战兢地开口,“假如那两个蠢货冒犯到您,死了就死了,可是……可是您在来之前,似乎……” “似乎说了些有关伯爵您的,不太好听的话?” “这个,呵呵……我知道您肯定另有深意——” “当然了!我怎么会背叛我的朋友呢!” 安瑟松开抚摸着美姬的手,张开双臂爽朗笑道:“那当然只是敷衍贱民的笑话而已,你不觉得看他们群情激奋,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样子很可笑吗?” 赤霜伯爵愣了愣,随后也哈哈大笑起来:“对,您说的对!那场面的确很有意思,只可惜我没能看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 宴厅笑声渐歇。 安瑟笑而不语。 第二章·恶毒如我 “安,安瑟阁下。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让您不快的事吗?” 被那双比宝石还令人沉醉的海蓝色眼瞳注视着的赤霜伯爵,这般强笑着问道。 “误会?不不不……没有误会,我们之间不是聊得很开心吗?” 安瑟晃荡着酒杯,笑意盎然地说道:“你送的黄金我很喜欢,你送的魔晶我很喜欢,那对姐妹,我也很喜欢。你看,还有这个——” 他晃了晃手上那叠文件:“还有我们友谊的证明。” “哎呀……没有证据,随便弄死一位伯爵,事后处理起来会很麻烦的。” 年轻的贵族先是这样感慨,然后无比郑重地对赤霜伯爵说: “感谢您替我节省了大把宝贵的时间,我会珍视这份比黄金还要耀眼的奉献精神,嗯……七天,不七天太长了,三天吧。” “在您被风干的三天内,我会保证不让任何东西亵渎您的尸体。” 这样说着的安瑟继续揉捏身边的美姬,同时懒洋洋地开口道:“动手吧,萨维尔。” 他身后一名身穿燕尾服的老者微微颔首,刚抬起手来的一瞬间,赤霜伯爵便惊恐无比地叫喊了起来: “等等!我……我知道您要什么了!您是觉得只有资料不够对不对!人手……对,人手!走私路线的隆冰子爵,劫掠路线的啸风子爵,还有……总之不管是谁!我可以杀了他们!不对,您可以处决他们,换上您满意的人选!这样可以保证所有线路全在您的掌握中!” “哦哦!还不忘多推荐两位能人,您可太为我着想了伯爵阁下!” 安瑟不由得为赤霜伯爵的奉献精神鼓掌:“您真是我的好友!可惜海德拉从来没有朋友,所以……” 他万分遗憾地为赤霜伯爵做了一个哀悼的手势:“为了我们的友谊能够定格在这如此美好的一瞬,请您去死吧。” “萨维尔——” “等等!” “还等?”安瑟颇为不满地看着眼前这个霍然起身的高大男人,“我们的友谊不是这样挥霍的,伯爵阁下!” “海德拉……阁下。” 赤霜伯爵将努力将惊恐压下,他死死盯着安瑟,一字一顿道:“您要杀死我吗?就在这里,就在现在?只是为了杀我,不惜撕毁您经营了整整六年的伪装?” 他将恐惧呼出肺腑,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我不相信我有值得您这样做的价值,假如您真要审判我,那起码也要把我带到帝都去!现在的您,没有资格将我就地处决!” 没错……没错,如果是那个弗拉梅尔,他早就已经连带全家被做成炼金药剂了,但现在他面对的是安瑟……这个怪物,他果然一直在伪装!但那又如何,他伪装这么久绝对不是为了好玩,一定有更深的目的,如果能把事情拖到帝都,灰塔大公说不定—— “‘灰塔大公说不定能给我争取到一线生机’——你在这样想,对吧?伯爵阁下。” 安瑟闭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透过酒杯与酒液观察着赤霜伯爵的脸。 扭曲,浑浊,畸形,惹人生厌。 “只是……”年轻俊美的贵族少年耸了耸肩,“我们约好了三七分成,他七我三。” “……”赤霜伯爵长大了嘴巴,原本被压抑着的恐惧与绝望在顷刻间压低了他的颈椎和脊骨。 安瑟盯着浑身颤栗起来的赤霜伯爵,身体也不由得开始抖了起来。 抖了两秒后终于绷不住了,欢快而清响的笑声回荡在宴厅里。 “哈哈哈哈……不是,伯爵,你……哈哈哈哈……你真信了?你真信我会跟他分钱吗?” 笑得前仰后合的安瑟挥了挥手中的文件:“那我还要这些干什么?看来你对灰塔大公的信赖也不过如此啊。” 不再有丝毫掩饰的安瑟呼了口气,将文件后递给萨维尔,摇头叹息:“看起来我这六年做的不错,竟然能让你发自内心地觉得我会接手这些……垃圾。” 一直让人如沐春风的安瑟,脸上突然失去了笑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赤霜伯爵,明明是仰视,却像是在睥睨着他。 “明明有更有效的方式去利用,明明有更完美的方式去支配,明明有更无解的方式去掠夺……你们这些废物却在为自己用那么低劣可笑的手段所攫取的利益而沾沾自喜。” “一想到与你们同为恶党,我就发自内心的感到难过。” 他肘抵着扶手,单手握拳托住侧着的脑袋,万分不快道:“连受人爱戴都做不到的恶党,也配叫做恶党吗?” “……疯子,海德拉果然只会诞生疯子,你跟你的怪物祖先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已经知道自己无路可走的赤霜伯爵在惊怒交加下,一边喝骂着,一边直接掀翻了整个餐桌。 不得不说,虽然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但在以勇武著称的北地,赤霜伯爵力气还是有一把的。 可本该摔在安瑟脸上的餐具和酒食,却哗啦啦地……砸到了赤霜伯爵本人身上。 “你看。”翘着腿的安瑟摊开双臂,“这种恼羞成怒的败犬模样,也下贱得让人难以接受。” 他幽幽地叹息一声:“连失败都无法接受的恶党,还是去吸妈妈的奶吧——哦对了,伯爵阁下的母亲还健在吗?” “安瑟!!!” 砰——! 那两米高四百斤重的壮硕身躯直接倒飞出去,吓得宴厅里的侍妾美姬们惊恐尖叫,却没有人敢四散逃跑。 “无礼之徒。” 安瑟身后的老者动也未动,只是面无表情地这般说道。 大吼大叫别人的名字比问候别人的母亲更无礼,很合理。 “为什么……” 已经快失去理智的赤霜伯爵从牙缝里挤出字眼:“为什么……凭什么是我!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你这条伪装了六年的疯狗究竟要干什么!?” 萨维尔微蹙起眉,正要向前迈一步,安瑟便抬手示意他停下,接着从他那接过手杖,优哉游哉地走到了赤霜伯爵身前? “为什么?”安瑟笑眯眯地俯视着他,“答案不就是你自己吗?伯爵阁下。” 他把手杖用力戳到赤霜伯爵的后脑,将他整个脑袋按在地板上,语气带着说不出的快乐: “就像你觉得只要杀几个治安官和税务官,那些‘贱民’就会老老实实安分下来;就像你觉得他们群情激奋,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样子无比可笑一样……” 年轻的海德拉弯下腰来,俊美又不失英气的面庞上仿佛攀上了深沉的漆黑,他如同滴出毒液的蛇一般,对赤霜伯爵低语: “你那不停说服自己‘安瑟·海德拉与其他海德拉都不相同,他是可以商量的’,‘他到赤霜领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谈判增加筹码’,‘既然有交易我就有活路’,那绞尽脑汁,不惜出卖一切也要活下去,但却不知自己从来没有选择余地的小丑模样,真是——” 他直起身子,张开双臂,长长地深吸一口气,随后舒爽地叹息道: “真是,滑稽得让人愉悦无比。” 被如此讥讽的赤霜伯爵,此刻并没有愤怒。 他只感觉到由内而外的冰冷。 无数双冰冷的手从血管中伸出,攥紧他的内脏,捏断他的骨头,将名为恐惧的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里。 他做这么多,不是为了那些贱民伸张正义,不是为了夺取自己的财富,只是为了在此时此刻……践踏折磨自己的尊严与灵魂? 恍惚间,赤霜伯爵的耳边响起了安瑟刚才说过的话。 【一想到与你们同为恶党,我就发自内心的感到难过】 第三章·疯狂如我 “哦对了,伯爵你提醒了我,现在的我的确不能随意杀死一名伯爵,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所以——” 安瑟抬起右手,大拇指上的蛇首戒指开始映照出如血的火焰。 “遵飨焰之令,安瑟·海德拉宣告帝国临时法庭于此开启。” 蛇戒的上方在一声嗡鸣中投影出了圆形的血焰徽记,圆形中央的图案,是一只喰噬着大团血焰,似狮如狼的奇异凶兽。 这是整个大陆没有任何人胆敢伪造的,飨焰皇族的徽记。 单手支着手杖的安瑟愉快无比地宣布: “我,安瑟·海德拉,担任本法庭的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检察官,法警,陪审团成员,以及行刑——嗯……等等。” 他突然转过身来,朝那个被他摸了好几遍的美姬招了招手。 “美丽的姑娘,请你过来一下。” 对方在愣了足足三秒后,战战兢兢地朝安瑟靠了过去。 不等她完全接近,轻笑着的年轻贵族便把她直接拉近了怀里。 他单臂搂住对方颤抖的细腰,用右手抓起女人的手,细细抚摸起来。 “除了脖颈,你的手也很漂亮啊,修长,纤细,同时又饱含力量,嗯……伯爵阁下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安瑟像情人一样附在女人的耳边低语:“你的名字是?” “尤,尤拉……尤拉·娜娜加。” 女人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声音几乎是从唇瓣里漏出来的。 “娜娜加小姐,你以前应该是钢琴家,对吗?” 尤拉的身体僵住了,在极度的恐惧下,她完全没想过安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而且,他说对了。 “看来我猜对了。”安瑟轻笑起来,“啊……原谅我的冒昧,但这的确是一双不弹钢琴就像是在亵渎神灵的美丽的手。” 接着,他在尤拉的耳边哼起轻快灵动的曲调,尤拉抓紧暴露的衣裙,下意识惊呼出声:“春,春之协奏曲……” “你不觉得这首曲子很适合你来弹吗?” 安瑟的五指轻轻点着尤拉的细腰,就好像真的在弹琴那样,同时又在女人的耳边低语着:“想象你穿着一身礼服,盘起长发,那宛如艺术品的雪白脖颈在帝国剧院的灯光下,泛着天使羽翼上的圣洁光芒。” “你的双手……在掀开琴盖的那一刻,将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尤拉在安瑟的呢喃声中坠入了混沌,她明明能感觉到,感觉到那漆黑,湿冷,黏腻的可怕东西再度缠绕上了自己,在抚摸舔舐着她全身,可即便如此,她却完全……完全不可控制地,好像要溺死在那年轻的,低语时微微沙哑的嗓音里。 ——即使在此刻被扼死,她也无法从那黑暗中的一线温暖里挣脱。 “——但,那是假的。” 尤拉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停住了。 少年依然在她耳边低语,只是那暧昧的,温暖的声音,带上了令她窒息的悲悯。 “你知道的,娜娜加小姐,那是假的,你没有那一天了。在被伯爵阁下抓到这里囚禁起来,训练成为供给像我这样的人的玩物,从那一刻开始,那美好的梦幻就已经离你远去了。” “……咕、呜、啊——” 先是指尖,然后是手掌,手臂,最后蔓延向全身,可怜的尤拉小姐全身无比激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抓住安瑟的衣领,疯狂动荡的眼瞳中有止不住的泪水流淌而下,口中发出无意义的短促音节。 在见到安瑟的第一眼时,她或许还曾庆幸,作为“玩物”的自己能把那最重要的第一次献给这样一个英俊少年。 可现在呢?她感觉到了什么?恐惧?绝望?尤拉不知道,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在短暂而令人沉醉的魔性温暖后,残忍刺入她心口的那份恶毒,将她的自我撕扯成了卑微的碎片。 安瑟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由衷地替你感到悲伤,娜娜加小姐。而我也知道,只是这样,给不了你安慰。” 他单手捧起尤拉的脸,凝视着那双已经找不出任何完整情绪的灰暗眼睛。 “你知道你这双美丽的手,还可以用来做什么吗?” 安瑟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用来开枪,再合适不过了。” “……开……枪?” “啊,没错。”少年颔首回答,“开枪,嗯,很简单的,握紧把手,对准敌人,扣动扳机。” 在女人迷惘破碎的眼神中,安瑟笑了笑,蛇首手杖轻轻点地。 下一秒,那庄严冷酷的手杖在机括拧转,钢铁摩擦,零件交错所构成的悦耳协奏曲中,转变成为了一把硕大的……漆黑手炮! 安瑟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赤霜伯爵,面无表情地宣判: “赤霜伯爵坎特雷尔·赤霜,本检察官将以贪污,逃税,偷税,违规征税,恶意囤积粮食,破坏市场,走私国家储备资源,恶性杀人,大范围劫掠,贩卖人口等共计三十二项罪名起诉你。” “由于证据确凿,本陪审团成员,审判员,审判长宣布罪名即刻成立,你将被剥夺伯爵爵位,没收所有财产,并当庭处死。” “处决方式,枪决。” “行刑人,安瑟·海德拉,以及……尤拉·娜娜加。” 如此宣告之后,安瑟将那漆黑的手炮,塞入了尤拉的掌心。 “不要害怕,娜娜加小姐。” 他温柔地贴着尤拉的面颊,手覆到她的手背,帮她把手指搭到了扳机上。 啊……那种温暖,包容她的,欺骗她的,救赎她的……漆黑的温暖。 “我说过,你很适合开枪。” 这一刻,那种几乎要将尤拉绞死的漆黑感再度袭来。 可不知为何,尤拉几乎已经……不再害怕了。 她的耳边,只有那个人的声音。 “你适合弹琴,也适合开枪。既然伯爵阁下剥夺了你弹琴的权利,那么……你该以什么回敬伯爵阁下呢?” “我……” 尤拉凝视着趴在下方的赤霜伯爵,这个令她每日每夜都无比畏惧而憎恨的男人,此刻十分奇怪得如同死猪一般动弹不得。 “我想……”女人破碎的自我轻声呢喃着,“我想……” “想要开枪,对吗?”那仿佛来自深渊的声音包裹着她,可她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安全,这么充实,这么……自由。 “想向那个杀死你的美梦,你的未来,你的人生的人开枪,对吗?” “……是的。” 那对于尤拉来说有些超格的手炮,在她手中竟然不再颤抖,她那好像碎裂开来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重新凝聚。 无比漆黑的东西。 “我想……开枪!” 见惯了地狱景色的尤拉·娜娜加,从喉间吐露纯粹的憎恨。 安瑟满意地亲了亲她的耳垂: “那就动手,我的好女孩。” 这一瞬间,尤拉感觉到那漆黑将自己全部包裹住了。 她扣动扳机,毫无犹豫。 “砰!!” 夸张的轰鸣在宴厅中回响,女人修长的手指,苍白的面庞,染上了猩红的花瓣。 最为显眼的,毫无以为是溅到眼睛里的那一朵。 那双……完全漆黑,毫无光彩,但却诡异地如活物一般,狂热至极的眼睛。 尤拉感觉到自己在下坠,感觉到自己快要窒息,感觉到自己的内脏仿佛都被人掏了出来。 但这一切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痛苦,只有快乐,无与伦比的快乐。 她想要被绞死,现在就想那温柔的五指缠绕着自己的脖颈,用力收紧,想要自己的肉体切实体会到那一瞬的极乐。 她瘫倒在安瑟怀中,甚至连手腕骨折的痛楚都没感受到,抽搐着体会抵达巅峰的快乐。 “恭喜你,娜娜加小姐。” 那黑暗的源头心满意足地说: “你自由了。” 下一秒,还没来得及宣布行刑结束的安瑟,直接被仍不餍足的娜娜加小姐吻住了,她抓住安瑟的手放在自己的颈上,又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安瑟的身体里那般激烈的贴紧。 而安瑟并没有推开她,像是舞会上安抚焦躁莽撞的大小姐般轻揽住娜娜加小姐的腰肢,用无限的温柔包容着她的火热与疯狂。 安抚着重获自由的女人,安瑟瞥了眼整颗头颅都炸碎开来的凄惨尸体,那美好圣洁的海蓝色眼瞳的边界…… 燃烧着来自深渊的颜色。 * 当安瑟把赤霜伯爵的无头尸首吊在架子上时,风雪之所以停歇,太阳之所以破开云层,似乎都是因为平民们那狂热至极的欢呼。 阳光照在那个身形挺拔的年轻贵族身上,他的笑容骄傲,仿佛一个兑现了自己诺言的英勇士兵,行了伟大之举,沐浴正义之光。 可谁也不知道,不管是欢呼着的民众,安瑟身边的仆从萨维尔,还是安瑟的父亲,如今执掌帝国猎杀权柄的海德拉,甚至是那已经老迈昏聩,但依然能威慑世间,灭杀一切的皇帝也不知道——坎特雷尔·赤霜本该死在四年后,死在一个注定成为英雄的“主角”手里。 一个注定毁灭帝国,毁灭海德拉的主角手里。 但现在,那个主角还作为被赤霜伯爵送来的礼物正待在安瑟的临时府邸,而此刻沐浴所有欢呼与赞誉的英雄,不是别人,是安瑟·海德拉。 是帝国贵族们交口称赞的完美俊杰,是流淌疯狂之血的残忍猎犬,是深受皇帝信赖的肱股之臣,是在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吞噬了穿越者的世界变异之奇点。 一个试图毁灭主角的恶党,一个妄想杀死命运的狂徒。 第四章·复杂如我 温暖堂皇的客厅里,安瑟将身上的狼氅随手甩到地面,把自己丢进壁炉边的沙发上,没骨头似的懒散缩成一团。 屋外,海德拉的呼声依旧不停,他叹息着掏了掏耳朵:“好吵啊……萨维尔。” 站在客厅一角的优雅老者笑了笑:“我以为您喜欢这样的场景。” “偶尔看看还不错,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不太能接受。” 仿佛失去了所有邪气与王气的少年慵懒地看着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忠犬这种东西,有那么几只就够了,太多可不好。” “但这是您的义务所在。” “太勉强了。”安瑟又叹了口气。 萨维尔摇头道:“那还需要您尽早习惯。” “我知道。” 安瑟满不在乎地伸长双腿,按脑内大图书馆里那个秃头的姿势瘫坐下来:“但那还早,萨维尔。” “老爷已经时日无多,陛下也是如此。”老人看着自家少爷随性的样子,只能无奈规劝,“就算不是为了责任,仅为了您自己,您也需要尽快掌控八名契首。” 契首,是有关海德拉的特殊存在,这涉及海德拉的本质,也牵扯到帝国内至高无上的飨焰皇族。 传说在万年前,飨焰始祖击败了当时肆虐大陆,无人可挡的终点级魔兽海德拉,并且成功将其驯服,两人在神明的见证下签订契约,成为永世盟友,建立了伟大兴盛的征天王朝,而那就是帝国前身。 当然,安瑟自己很清楚所谓的传说都是鬼扯,虽然飨焰始祖和魔兽海德拉的事情大差不差,但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契约”,跟所谓的神更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契约能束缚他们。 让海德拉在帝国千年历史乃至更早的时代中,一直以臣属身份为飨焰皇族效力的原因,只有一个。 只有飨焰皇族能焚烧海德拉血脉中的疯狂——飨焰始祖,让海德拉从疯狂蒙昧之兽,变成了拥有智慧的“人”。 而智慧,是任何兽类都无法拒绝的,比力量的成瘾性要强上千万倍的毒药。 任何拥有智慧的生物,都无法接受自己再度成为野兽,这才是束缚在海德拉脖颈上的缰绳。 在漫长岁月中,飨焰之火的焚烧甚至改变了海德拉的本质,真的将他们从魔兽变成了几乎与人类毫无区别的生物,只是血脉中的疯狂仍在流淌。 而随着时间推移,飨焰一族认为一直以自己的力量来压制海德拉的疯狂太过奢侈,这不仅会消耗他们的寿命,拖慢他们变强的速度,更是会被那份极致的混沌与疯狂感染,在晚年时全都陷入癫狂。 于是,帝国的建立者,诺尔兰纳德凯撒·飨焰,以自己惊人的才学,为海德拉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新生的海德拉将在胚胎时便被飨焰之火熔炼,将尚未成型的力量一分为九,本源由海德拉持有,而另外八份,则以“种子”的形式保存下来,并且并不会停滞成长,而是随着海德拉本源的壮大一同变强,最关键的是……能够赋予他人。 接受了海德拉力量的人,便是海德拉的契首,也只有让每一份力量都找到归属的海德拉,才是完整的海德拉。 通过这种方式,飨焰皇族的压力得到极大减轻,虽然仍有负面影响,但已经算不上什么太大的负担。 至于海德拉?海德拉最开始的确对这方式无比抗拒,他们的兽性无法接受将自己的伟力一分为九,帝国的建立者也曾几乎要与那代的海德拉彻底决裂。 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安瑟也不知晓,安瑟只知道,自己的先祖……败给了对理智与人性的渴望。 “不过换做是我,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无聊翻阅着脑内图书馆的安瑟这样喃喃自语。 “……但是,契首啊。”他揉了揉眉心。 对安瑟而言,决定人选并不是问题,或者说,有些简单得过头了。 他的脑子里装着这世界上最适合成为他契首的人,早在安瑟十岁时,他就已经确定了自己契首的人选。 但问题在于,要让这些人选心甘情愿的匍匐在他身下,那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 “可的确,时不我待。” 短短几秒钟后,安瑟伸了个懒腰,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像是换个人上号一样,把刚才的懒散全部驱散干净。 “萨维尔,把那对姐妹带到我这来。”背对着萨维尔的安瑟挥了挥手,“让女仆准备好酒和蛋糕,还有肉干。” 身穿燕尾服的管家躬身退去,而穿着黑色礼服马甲与衬衣的年轻贵族依然在凝视火光。 他在那火光中看到了未来——癫狂的父亲在大火中无差别屠杀着一切,家族的千年荣光在血与焰中付之一炬,而他得以苟活,却坠入比深渊更加令人绝望的地方。 “这幅画面无论看几次,都还是那么让人头疼啊。” 安瑟轻笑起来,用随性的语气这样呢喃着。 “如果不是我的穿越者挚友,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绝望在等待着我。” 一位穿越者,是的,一位穿越者。 一位不幸的穿越者,在安瑟胚胎凝聚,在当代皇帝以飨焰之火熔炼他本源的那一刻,好死不死地穿越到了安瑟的身上。 在飨焰之火与海德拉庞大可怕的灵魂本质这二者夹击之下,他当场暴毙了。 而他的记忆则被皇帝的火焰烧毁了将近四成,余下的六成……以非常奇特的形式,被安瑟“吞噬”了。 他的记忆成为了带有画面的书本……准确地,用那个世界的术语来讲,是近似“电影”的形式堆放在安瑟的意识中,由安瑟随意调取,并且由于只是“画面书籍”和“电影”,并无法直接强制作用在安瑟的意识与思维上。 即便如此,这些记忆书籍对安瑟的影响也已经相当深远,哪怕他从小接受着最正统的,嗯……按照图书馆里的内容来说,最正统的“封建贵族式”教育,从胎儿时便开始阅读记忆书籍的他,对这一套也不怎么感兴趣,哪怕这些被飨焰之火烧毁过,仅剩下将近六成的记忆在很多方面都不完整,安瑟的思维也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最直白明了的例子,比起他那些几乎要被驯服的祖先和他父亲,他本人对皇室皇帝,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忠诚与敬畏可言。 不过,由于记忆书籍的不完整性,加之成长环境的影响,他的思维模式也不算属于穿越者的那个世界就是了。 而对安瑟来说,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他从那记忆书籍中所看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 “少爷,人带到了。”门外响起了萨维尔的声音。 “进来吧。” 苍老却挺拔的管家带着两位少女走了进来,她们年龄相仿,都有一头雪白无瑕的秀发,只不过一人留长一人留短,相貌更是不必多说,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安瑟在见到二人的第一眼,都感到惊艳万分。 安瑟站起身来换了个沙发坐下,托着下巴打量着这两个女孩。 短发女孩将神情畏怯柔弱的女孩护在身后,那面庞抽搐,露出犬齿的模样,能让人联想到寒冷荒原上奔袭的狼。 安瑟脸上的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 观念也好,思维也罢,什么来自异世界的科学技术或是艺术诗歌,安瑟都不在乎,或者说,在那样东西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命运。 安瑟,看到了命运在这个世界刻下的刀痕。 眼前这个神情凶恶,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少女,她的名字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未来的万军之王,凛冬征服者,巨龙的永世盟友,行走于人世的斗战神明,不杀不败不亡的苍天狼帝。 命定的主角与……英雄。 第五章·狡猾如我 这并不是安瑟与希塔娜的第一次见面。 当安瑟抵达这座临时府邸,走进卧室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穿着半透纱裙,浑身无力倒在床上的兰斯马尔洛斯姐妹。 只能说作为其中老手,赤霜伯爵真的很懂事,他甚至在茶几上放了一个影映水晶,里面记录着兰斯马尔洛斯姐妹打包运输换装的全过程,全程由女仆完成,没有一个男人触碰,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只不过安瑟并没有领会赤霜伯爵的好意,虽然他在看到希塔娜的那一刻,的确有一瞬考虑过用粉红法术和触手法术直接将她的人格蹂躏毁灭,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而已。 因为这并不符合安瑟本人的原则与美学,他甚至在产生那种想法后,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和反思。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名为命运的无上伟力让他们彼此厌憎,那一瞬间涌动的黑色狂欲,与其说是源于他的本意,不如说是仿若“天赐”的灵光一现。 一种……并不强制的强制修正。这一点,安瑟早有领会。 只要安瑟顺遂了那个念头,后续一定会发生非常非常危险的事。 所以他不会对希塔娜做些什么出格的事——起码在她彻底雌伏之前不会。 “玛琳娜小姐和希塔娜小姐……对吧?” 坐在沙发上的安瑟十指相抵放在翘起的腿上,用温和有礼的眼神看着两个柔弱无助的女孩。 “休息得还好吗?” 被希塔娜护在身后的玛琳娜轻声道:“感谢海德拉阁下的仁慈,我们——” “一点也不好!” 希塔娜打断了玛琳娜的话,细碎刘海下的暗红色双眸带着不符合她年龄与外表的凶狠:“难道有人会喜欢被囚禁起来吗!” 垂眸侍立于一旁的萨维尔微微蹙眉,但没有说话,而玛琳娜则惊慌失措地用力拽了拽希塔娜的袖子,在偷偷打量安瑟的同时,又怯懦得不敢多说什么。 “囚禁……”安瑟咀嚼着这冒犯的字眼,忍不住轻笑起来,“你觉得那是囚禁吗,希塔娜小姐。” “那难道不是?!” 希塔娜瞪大了眼睛,老实说,她这一瞬的模样其实相当可爱,但配上那蛮横且无脑的神情和语气,完全不讨人喜欢。 好像完全没搞清楚自己处境的愚蠢女孩大声嚷嚷着:“你不让我们活动,不让我们和外界沟通,一直把我们关在一间屋子!这不是囚禁还是什么,你的恶作剧吗!我们的贵族少爷还在喜欢做恶作剧的年纪吗?” ——在如此大叫的同时,我们未来的英雄似乎并未考虑,假如没有被送到安瑟这里,她到底会在那个臭名昭著的赤霜伯爵手上经历些什么。 “……少爷。”微低着头的萨维尔忍不住出声。 揉动着眉心的安瑟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掌嘴。”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客厅内。 希塔娜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火辣疼痛让她在两秒钟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虽然客厅里没有任何人动过,但那张雪嫩脸蛋上的红印说明了一切。 心中翻涌的怨憎在此刻被狂怒点燃,她像发疯的狼一样怒视着安瑟,可怜而愚蠢的幼兽怒吼起来:“你果然——” “继续。”单手托腮的安瑟耷拉着眼皮。 啪——! “你!” 啪——! “……” 啪——! 直到希塔娜两边的脸颊高高鼓起,直到她不敢再用那种怨愤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沙发上的年轻贵族才抬手示意自己的管家停下。 “希塔娜小姐。” 此时,已经换成玛琳娜把希塔娜护在身后,虽然她没有半点勇气出言恳请安瑟停手,但本能还是让她做出了这毫无意义的事情。 念叨着希塔娜名字的安瑟站起身,走到姐妹身前,根本没用力气就拨开了玛琳娜颤抖而无力的手臂。 他迎着少女那蓄满泪水的眼睛,这世界上大概没多少人能抗拒玛琳娜此刻的哀求眼神,再凶横的贵族大概也会暂且绕过希塔娜一回。 但安瑟是例外。 并非玛琳娜无法打动他,而是他根本就没有生气。 阅读了记忆书籍十多年的他,对于大多数贵族准则没有丝毫认同感,希塔娜的“冒犯”于他而言,跟街边野狗的狂吠没有区别——哪怕对于现在的帝国贵族来说,当场将希塔娜处死也不奇怪。 而他之所以还是这么做了,自然是因为惩罚希塔娜这件事……在安瑟的理性规划上,必要十足。 “希塔娜小姐。”安瑟再次说出了希塔娜的名字,轻易拨开玛琳娜后,他挑起了希塔娜的下巴,饶有兴趣地俯视着那张肿胀起来,不见丝毫美好的脸蛋。 而此刻的希塔娜撇开了视线,没有与安瑟对视。 “你说我囚禁了你们,嗯……囚禁。” 安瑟笑了起来,假如换个场合,注视着安瑟的玛琳娜或许会失神于他的笑容,但软弱无力的少女此刻只是祈祷,祈祷这位海德拉阁下真的如最近的传闻那般悲悯仁慈。 “可在这囚禁中,我给了你什么?我给了你们一间弥漫熏香的房间,两张温暖的床,充足干净的水,丰富可口的食物,有女仆服侍你们洗澡,我甚至还提供了两套崭新的衣服,虽然那并不昂贵,但我觉得,我应该给予了你们应有的尊重。” 安瑟怜悯地抚过希塔娜肿起的脸颊,在听到少女因痛楚而发出的抽吸声时,心中泛起一股施虐的快感,但又立刻被他警觉至极地压下。 花了一秒调整好心态后,他再度低语:“然后呢?在这样的囚禁中,我做了什么吗?” “我是偷窥了你们的安眠,还是窃听了你们的私语?我是行了什么不轨之举,还是做了什么亵渎之事?” 俊美年轻的贵族收回手,悲伤叹息: “我本以为,你会将其认视为安顿。” “究竟为什么,希塔娜小姐,究竟是什么令你对我这般不敬?” “海,海德拉阁下。” 玛琳娜鼓起所有的勇气,用颤抖的指尖碰了碰安瑟的袖子:“希儿她,她只是……只是太暴躁,太敏感了,我们没有不尊敬您,我真的……我真的很感谢您!感谢您愿意庇护我们!” 玛琳娜并没有说谎,比起她那未来注定成为英雄,但在成就英雄之名前有着巨大性格缺陷的妹妹,在安瑟所见的轨迹中,她是一个非常完美,完美到让人觉得有些虚幻的女人。 安瑟握住玛琳娜的手指,只是手指,只是第一根指节,而没有更冒犯地前进一步。 在这一瞬间,玛琳娜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阴冷,但在恐惧与惊惶之下很快被她忽视,取而代之的是指尖传递而来的,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我知道,玛琳娜小姐。”安瑟先是朝她微笑,随后重新看向希塔娜: “但你不能代表希塔娜说出这句话。” 安瑟的话语让玛琳娜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令她几近落泪的曙光,少女立刻握紧自己妹妹的手,用惊喜到颤抖的声音呼喊:“希儿,希儿,快向海德拉阁下道歉!” “……”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没有说话,而安瑟则微微挑眉,因为他感受到了从身前这个女孩身上发散的气息——暴虐狰狞,磨牙吮血的气息。 “希儿……希儿?”见希塔娜没有说话,玛琳娜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她咬紧嘴唇,用卑微至极的,几乎要下跪般的语气央求,“求求你……快向海德拉阁下道歉吧……希儿……” 安瑟没有半点不耐,只是握着玛琳娜手指的手,已经悄然覆上了她的大半手掌。 “……对,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安瑟听到了幼兽喉间发出的,近乎嘶哑的声音。 “海,海德拉阁下,我对……我的,呜咕……无礼,向您……呜……致歉。” 脸颊被抽到发肿都没曾流过一滴眼泪的女孩,此刻不停地抽泣着。 安瑟温和地回应:“那么,我接受你的道歉。萨维尔,让女仆带盒药膏上来。” 听到安瑟的话语,玛琳娜当场身子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好在已经握住她整只手的安瑟,十分轻巧地将她拉了起来。 “我有这么可怕吗,玛琳娜小姐?”俊秀的金发少年笑着歪了歪头。 凝望着那双海蓝色眼瞳的玛琳娜,心跳不受控制的开始加速,她感觉到手脚又有些发软……她不知道那到底是发软,还是变得轻飘飘了。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被安瑟牵了很久了。 “不,不……没有的事。” 有着一头雪色长发的怜人少女失措地抽回手,不由自主地撇过脑袋,细声呢喃着:“海德拉阁下是……是很温柔的人。” 她微微缩起脖颈,不让人看到她泛红的耳垂和脸颊。 而这一切,深陷于对自己软弱的痛恨,对自己鲁莽的悔恨,以及对安瑟的憎恨的希塔娜小姐,一无所知。 第六章·无力如她 之后,安瑟并没有和兰斯姐妹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和她们分享了自己的甜点零食,等玛琳娜给希塔娜上好药膏,便让她们回去了。 毕竟希塔娜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谈话,而且安瑟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看着自家少爷的那副悠闲模样,萨维尔也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作为安瑟父亲八名契首中唯二陪伴着安瑟长大,唯一陪伴他至今的人,没有任何亲人的萨维尔也许比安瑟父亲还要重视安瑟。 “看起来您收获了需要的果实,少爷。” “嗯哼,萨维尔你配合得也不错。”安瑟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忍不住笑道,“下手竟然这么轻,还是你了解我。” “那两个女孩仅从外貌上便有不俗的价值,少爷留着她们,一定有深意。” 抿了一口猩红酒液的安瑟微微偏头看了萨维尔一眼:“只是外貌?” 萨维尔迟疑片刻,随后沉声回答:“长姐并没有多余的价值,但那个希塔娜……” “虽然我觉得并不可能,可最后一下,她似乎有一瞬捕捉到了我的动作,虽然只有一瞬。” “你还没有老到产生错觉的年纪,萨维尔。”安瑟开怀地大笑起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是事实。” ——捕捉到萨维尔的轨迹,任何知晓萨维尔所持有的力量的人,都会为此感到不解甚至于惊骇。 举起酒杯的安瑟抬头看着杯中的猩红液体,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慨叹:“这就是……主角啊。” “那么,她的价值便弥足珍贵了。”萨维尔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足以成为契首的才……” 说到这里,老人语气微微一顿,接着恍然大悟道:“原来,她便是您的人选,虽然有些野性难驯且……愚蠢,但以少爷的手段,三天内应该就能调教有成了。” “三天?”安瑟哑然失笑,“那未免太短了些,你比我还要自信啊,萨维尔。” 萨维尔神色郑重,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她的姐姐,您今晚应该就能解决,不是吗?” “嗯……那不一样,两者之间有本质差距。” 他并没有否定今晚就能搞定玛琳娜——虽然他也不会这么做就是了。 毕竟,在安瑟的计划中,这位亲爱的玛琳娜小姐,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年轻的海德拉将酒液一饮而尽,他凝视着壁炉,在火中寻觅新的未来。 * “那个混账,坏种,畜生!” 房间里的希塔娜气急败坏地锤着床板,正在忙活着什么的玛琳娜一听,立刻慌张道:“不能这么说海德拉阁下,你没听到大家的欢呼声吗?海德拉阁下一定是好人!” “哈,骗我们的贵族难道还少吗?” 安瑟带着的药膏当然效果惊人,希塔娜的脸已经恢复如初,雪白柔嫩,看不出半点被抽打的痕迹,而顶着这么张清丽可爱脸蛋的女孩,吐出的话语却十分粗俗:“从治安官到税务官,从小领主到大领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狗屎!全是狗屎!帝国也一样!” “希塔娜!” 被吓坏了的玛琳娜声音骤然拔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自知失言的希塔娜没再说话,只是撇了撇嘴。 玛琳娜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只能暂且停下手上的事,小步走到她身边坐下。 “……希儿,我知道这些日子对你来说很不容易。” 少女抚摸着妹妹柔软顺滑的短发,轻轻将她搂入怀中:“不只是这些天,从小到大,你一直活得很艰难。” 靠着玛琳娜肩膀的希塔娜心一下就软了,她抱着自己的姐姐,小声嘀咕道:“那也不至于,跟爸爸妈妈还有琳娜生活在一起还是很开心的。” 玛琳娜笑着扯了扯她的脸颊:“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你是有天赋的孩子,要让这样的你忍受那些无能的人,我和父亲母亲都很愧疚。” “但是……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希儿。” 少女捧住希塔娜的手,眼中泛起名为希望的亮光。 “我们……不,你有机会了,你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机会,什么机会?”希塔娜纳闷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海德拉阁下。” 玛琳娜严肃地说出了那个希塔娜无比痛恨的那家伙的名字。 “他?!”像野狼一样的少女惊叫起来,随后骂骂咧咧道,“他算什么机会,那个死娘娘腔,心理变态,神经病……” “希塔娜!” 一听到姐姐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愤怒,希塔娜只能无奈地闭上了嘴。 “听好了,希塔娜,海德拉阁下是大人物。”玛琳娜无比郑重地按住自己妹妹的肩膀,“对付治安官和税务官我们要绞尽脑汁,但他们对一般的领主来说比雪花还要轻贱,可小领主们也要对赤霜领的主人赤霜伯爵卑躬屈膝,而赤霜伯爵……” 她的话语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些许自己都未察觉的崇敬。 “赤霜伯爵对海德拉阁下来说,只是一顿饭的工夫就能随手处决的不入流角色——他就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人物。” 按在希塔娜肩上的手再次加重,玛琳娜盯着希塔娜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他的仁慈也许是假的,他的良善也许是假的,他的温柔也许是假的,但他……一定是个聪明人,是个厉害的人,是个能看到你价值的人。” 玛琳娜见过太多人了。 她从十二岁起,就开始帮助父母与治安官和税务官周旋,只为求从他们手中尽可能多抠下那么一粒粮食。 在客厅中,那一瞬的心动并非虚假,反应也发自本心,可在回到自己房间后,玛琳娜便立刻清醒地完成了反思,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你明白吗,希塔娜。海德拉阁下……是你,是我,是我们一家人,甚至是我们村子的希望。” 羸弱的雪发少女捧起妹妹的脸:“我会向海德拉阁下提起你的天赋,你必须……想尽办法留在他的身边,他会改变你的命运,希儿。” 希塔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哪怕是在被退学后,她也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地跟自己说这些话。 她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了……自己姐姐说得没错,别的不管,起码那家伙比那头肥猪看着顺眼多了,而且不会用那种下贱的眼光看着她和姐姐,虽然是娘娘腔而且心理变态,但为了姐姐和爸爸妈妈,也不是不能忍—— 希塔娜的思绪戛然而止。 当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暂且就当那什么海德拉的手下”这个念头的一瞬间,一股几乎令她呕吐的实质性恶感从脑海中狂涌而出,灌向四肢百骸。 她的胃本能地开始抽搐,身体不住地颤栗起来,就好像……那一刻。 ——在看到那个安瑟·海德拉的那一刻。 那仿佛见到什么世界上最丑恶,最邪异的怪物一般,仿佛自己绝不能与之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的……绝对的恶感。 “我不要!” 在这恶感的驱使下,鲁莽暴躁的少女毫无征兆地吼叫着。 第七章·堕落如她 4K 赤霜伯爵的死讯连同安瑟的审判记录一起传到了帝都,而王座之上的那位伟大陛下也一如既往,毫不掩饰自己对安瑟的宠爱乃至放纵。 “赤霜领的事宜由你全权管理,想杀谁随意,无需再告知我,但不可让赤霜领停摆。”这是那位陛下的回信。 于是,此时的安瑟正在自己的书房内处理赤霜领堆积的大小麻烦。 “少爷,往后三年只收百分之五的农税,而且有关农民的其他杂税全部废除,商税也要降低,这是不是……” 萨维尔已经习惯于自己少爷的天马行空,但安瑟总是会在他意想不到的方面令他震惊。 “嗯?怎么了?”安瑟抬起头来,“太少了吗?其实我原本想直接免税的。” “这的确有些……陛下那边,不太好说明。” 安瑟大笑着后靠到椅背上,精致的羽毛笔在他指尖旋转:“萨维尔,你知道坎特雷尔那头蠢猪把税收到了几年后吗?” 少年摊开手来,这种散漫市井的姿势在他身上也显得俊逸潇洒:“六十年!从正常税率上算,那家伙把税收到了六十年后!赤霜领能维持这么久真是个奇迹,加上他建立的那不堪入目的利益链区……” 他摇着头大笑起来:“他能被我们抄走的,装进口袋里的个人财产,用来应付陛下可太过富余了,况且她也不会太在乎这点钱,我亲爱的父亲这两年抄的家产够她挥霍很久了,嗯……挥霍到死也说不定。” “但那代表,您要把您的战利品用来填补给赤霜领的平民。”萨维尔如此提醒,“即便是您的仁慈,也过于奢侈。” 作为跟安瑟父亲的契首,萨维尔有着足够丰富的阅历去判断这些蟊虫的肥胖程度,哪怕赤霜伯爵家产的大头都要缴给皇帝,但到安瑟手里的战利品,也依然会是个了不得的大数字——更何况那位钟爱自家少爷的皇帝陛下,有极大概率会把大头留给安瑟自己。 即便如此,在萨维尔看来,在这份庞大的战利品中抽出这样一大笔开支,毫无必要。 不过,他最多也只会对安瑟的决策提出一些疑问,从不指手画脚,而且萨维尔也习惯了自家少爷对平民那没有由来的偏爱——在海德拉的领地,安瑟·海德拉的名声比他父亲还有皇帝加起来都高。 “萨维尔,你的眼界什么时候这么狭隘了?”年轻贵族失笑着摇头。 “假如‘伟大’二字用金钱就能换得,那么踌躇就是短视,吝啬便是愚蠢——更何况,钱那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安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推开窗户,此时风雪已经平息,但安瑟的临时府邸已经堆积了很多雪,外头有不少热心平民在主动帮他铲雪。 “他们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慵懒的蛇露出意味难明的笑容。 “洛夫罗,卡迪拉尔,诺凯拉,你们已经忙活一个多小时了,不休息一会儿吗?”少年朝着院落里的青年喊道。 被点到名字的年轻人们惊喜万分地抬起头来,用力挥舞手中的铁铲,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辛苦。 安瑟撇过头看了眼萨维尔,后者微微颔首,身形瞬间消失在了书房里。 五分钟后,女仆们端着透明烈酒以及肉干来到了院落,安瑟在楼下年轻人们惊喜崇敬的眼神中笑眯眯地挥了挥手,转身坐回了椅子上。 只不过没多久,听着窗外传来“呜哈,海德拉!”“呜哈,海德拉!”的叫喊声,安瑟脸上的喜色褪去,无奈叹气。 “萨维尔,今晚之前给我找到能附加强力隔音结界的术士。” “今晚?您今晚要住在府邸吗?” “嗯?我还有别的行程?” 安瑟有些诧异地翻了下手边的文件,然后用力拍了拍额头:“赤霜领的小贵族和商人们啊……差点把他们忘了,呵呵,他们的动作倒也迅速,才半天时间而已。对了,赤霜氏族呢?有按我说的处理吗?” 萨维尔微微躬身:“正在处理,花不了多少时间。” 年轻的海德拉点了点头,随后猛然反应过来:“这么快?不会是用父亲的处理方式吧?” “……少爷,在您眼中,我就这么不可靠吗?”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放松一下而已,处理公务可是很累人的,萨维尔。” “那么,需要我叫娜娜加小姐过来吗?”老管家十分体贴地问询。 “哦!差点忘了我的好女孩。” 安瑟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走之后把房间的加热模式打开。” 老管家躬身告退。 “啊,对了萨维尔。” 少年的脸上浮现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帮我联系一下,赤霜伯爵推荐的那两位朋友。” * 站在书房门前的玛琳娜紧抓衣摆,等待屋内的回应。 “请进。” 等那年轻好听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少女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屋子里的温暖让玛琳娜有些吃惊,即便没有壁炉,但书房里依然比燃烧着火焰的客厅还要暖和。 玛琳娜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术士刻下的什么什么……什么东西,反正只要提供魔晶能源,就能让夏天的房间无比凉爽,冬天的房间温暖万分。 假如每个北境家庭都有这样的东西,那每年能少冻死多少人呢…… 玛琳娜有些出神地想着,但很快就把这些纷乱的念头抛到脑后,紧张地看着伏案书写的年轻人。 “有什么事吗,兰斯小姐。”希塔娜不在场的时候,安瑟很规矩地称呼着玛琳娜的姓。 “海,海德拉阁下。” 即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在重新面对安瑟时,玛琳娜的心跳还是无可抑制地加速了些许。 哪怕心中再三警告自己,安瑟·海德拉作为能随意处决赤霜伯爵的大人物,他一定远比自己想象的要神秘,复杂,危险一万倍……可他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有哪怕半点不正当的行径吗? 没有,哪怕玛琳娜再三挑剔,她也找不到年轻俊美的海德拉阁下的任何污点,恰恰相反,他帮助了数之不尽的赤霜领领民而不求分毫回报,盘踞在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恶兽也被金灿灿的骑士殿下亲手斩杀,她到底还能怀疑些什么呢? 玛琳娜像小兔子一样偷偷看着海德拉阁下处理文件时的认真神情,想不出自己的妹妹到底为什么对海德拉阁下怀有那么大的恶意。 “兰斯小姐。” 玛琳娜还在出神时,安瑟已经放下笔,笑容温和地看着她,没有丝毫不耐地重复问了一遍:“有什么事吗?” 深知自己失礼的雪发姑娘“噌”地红了脸,她低下头,声音依然纤弱,但少了诸多畏怯,多了几分羞涩。 “我……我想请您抽出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 安瑟舒服地后仰身子,放在桌上的手先是十指相抵,然后很正常地移到了下面,笑着问道:“我可以当做是约会的邀请吗?” “啊!不——不是!”玛琳娜的耳根子瞬间烧了起来,漂亮的绯红从她雪白细嫩的颈子攀上脸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真是太遗憾了。”安瑟有些忧伤地叹了口气,“看来我目前还没那个资格。” 可怜的玛琳娜小姐被这话说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愣在原地,“呃呃啊啊”地发出奇怪的音节,直到安瑟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太紧张,玛琳娜小姐,只是个玩笑。”——他悄无声息地改变了称呼,而玛琳娜小姐对此一无所察,只是在反应过来后羞恼无比地攥紧了衣摆,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当,当然只能是玩笑了,海德拉阁下怎么可能看得起她这样的女孩呢——玛琳娜为自己心中闪过的那瞬小小欢喜而感到难以言说的复杂。 “嗯……是我太过轻薄无礼了吗,玛琳娜小姐?”端详着玛琳娜的安瑟突然有些忧虑地问道。 “……不,不是,只是,我……” 本以为自己能足够清醒地和安瑟对话的玛琳娜,此刻脑海里乱糟糟的。 好消息是,对于自己想提出的请求,玛琳娜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压力了;坏消息是,现在的压力让她想要抱着脑袋蹲到地上。 “那好吧,请你抬起头来,玛琳娜小姐。” “……”玛琳娜不是她任性的妹妹,很听话地抬起头来。 安瑟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等玛琳娜开始躲闪眼神,直接开口,语气无比纯洁真挚: “我为我之前的轻率言论道歉,玛琳娜小姐。” 玛琳娜立刻慌张摆手:“不……您不必……” 从没有大人物给她道过歉,她第一次试图指出税务官的错漏时,得到的只是一记残忍的耳光。在那之后,玛琳娜学会了不要指出大人物的任何错误。 “但的确是我草率了,我只是希望你不那么紧张。”安瑟笑着眨了眨眼,“现在,玛琳娜小姐是不是只想着‘这个人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反而对自己想说的事不那么紧张了呢?” 少女呆了呆,她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变得灼热,也不知道是房间太暖,还是别的原因。 她忍不住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用那变得微热又柔软的嗓音回答:“是的,谢谢您,海德拉阁下,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我想请您……抽点时间见证,见证希塔娜那孩子的天赋,我向您保证,她一定会是出色的……不,一定会是北地最出色的猎人,战士!” 玛琳娜的声音铿锵有力,与安瑟对视的眼神也不再有丝毫躲闪。 “嗯……那么希塔娜小姐为什么没有与玛琳娜小姐你一同到来呢。” “……” 可怜的玛琳娜,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泄了个干干净净。 不过,并没有留给对方尴尬和难堪的时间,安瑟便已经笑着说道:“没关系,明天……早饭之后,带着希塔娜小姐——” 他话语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不,就今晚吧,到时候女仆会通知你们的。” 起落之间的刺激让玛琳娜心跳停了两拍,她强忍着原地跳起来的欢喜,深深朝安瑟鞠了一躬:“感谢您的仁慈,海德拉阁下!” “不,你该感谢你自己,玛琳娜……嘶……小姐。” 像是那奇怪的声音从来没发出过一样,安瑟面带微笑:“你该感谢你对亲人的爱,还有那令人称赞的勇气。” 被那双海蓝色眼瞳凝视着的玛琳娜有些恍惚,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心中酝酿着奇特的情感,这情感的萌芽,让她忽略了那种……有什么东西逐渐缠绕上来的异样感。 她像安瑟说的那样,再度鼓起勇气,提起裙摆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淑女礼,然后克制着逃出书房的冲动,小跑着离开了。 书房里安静了一小会儿后,响起了奇怪的吞咽声。 “可怜的玛琳娜小姐。”不知打哪来的,妖艳而自信的,仿佛海妖吟唱般的女声这样说。 “亲爱的娜娜加小姐。”安瑟低下头,与那双无比漆黑,毫无光泽,但又带着诡谲狂热的双眸对视,“刚才可不是好女孩该做的事。” 他海蓝色的眼瞳周围,似乎染上了一圈深沉的黑边,有如活物一般时不时抽动。 刚才那翩翩有礼,平和良善的模样仿佛只是虚幻的云烟,当云烟散去……唯有来自深渊的魔性光景吞噬凝视他的人。 “可我早就不是好女孩了,亲爱的主人。” 重获新生的尤拉·娜娜加小姐安心幸福地蹭了蹭安瑟的大腿:“当然,如果您需要我是的话,我一定会是,可在那一瞬间——” 女人的脸上浮现起煽情而妖异的笑,她像无骨的蛇一样扭动着向上,贴近少年的胸膛,昂起下巴舔舐着他的耳垂: “您想要我做好女孩,还是做坏女孩呢?” 安瑟笑眯眯地抚摸着她的下巴:“我需要你做一个不会嫉妒的女孩。” 看着神情微微僵硬的美人,从那无尽漆黑之境诞生的魔鬼愉悦起来,温柔地揽住她的腰肢,对她的灵魂施加魔法。 “因为那毫无必要,没有资格的人,无法与我同行。” 安瑟轻啃着尤拉曼妙的雪颈,像是将毒液注入她的血管那般轻声细语: “但你,尤拉,我的好女孩,你已注定将与我一同坠落至深渊尽头,不是吗?” “啊……啊——!” 用力抱住安瑟的黑眸女人发出狂热的,又好似悲鸣的吟声: “是……是的,是的!我的魔鬼,我的……主啊!” 第八章·愚蠢如她 盘腿坐在床上的希塔娜板着张脸,粉嫩的足趾有些不安地蜷缩起来。 桌上摆放的香甜水果换做以前早被她啃个精光,但现在的雪发女孩却没有半点吃喝的心情。 房间中央,玛琳娜跪在地上闭眼祈祷,兰斯马尔洛斯一家并不信奉任何神明,但在这个关头,任何对希塔娜有帮助的事,哪怕再虚无缥缈,她也愿意去做。 咚咚咚—— 简短有力的敲门声让玛琳娜猛地睁开眼,立刻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小跑向门口。 “玛琳娜小姐。”高挑温婉,衣着保守的女仆轻声问候,“该出发了。” “感谢您的通知……希塔娜,过来!” 不再以平日的亲昵称呼呼唤自己的妹妹,玛琳娜希望希塔娜能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知道了知道了。” 即便百般不愿,环着双臂盘坐在床上的幼狼也只好撇着嘴跳下,赤脚走向门口。 她看了眼自己的姐姐,又看了眼女仆,移过视线低声道:“带路。” “请稍等,在此之前,希塔娜小姐需要做些准备。” 女仆抬挂着衣物的手臂,温和地说道:“请您换一件衣服。” “搞什么,打个架还要先换衣服吗?” 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嘛的希塔娜先是一脸纳闷地看着女仆,立刻警惕起来:“他不会是故意弄了件特别贵的衣服,等我弄坏了叫我赔吧?” 老道的女仆小姐并未因希塔娜的轻率言语而表露什么情绪,只是很平静地为她解释缘由:“您今晚需要陪同主人出席一场宴会,以您现在的衣着,有辱主人的名声。” 玛琳娜愣住了,希塔娜更是不必多说,当即惊叫起来: “宴会?不是打架?他带我去宴会干什么?” “……主人需要一名护卫。”女仆小姐叹息一声,“是玛琳娜小姐的举荐,让您得到了这个机会,请不要浪费命运的恩典,希塔娜小姐。” “护,护卫?” 玛琳娜也根本没有想到,安瑟竟然直接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可是护卫这种职务,希儿她做得好吗?万一出现什么意外…… 原本万分期待的愿景,竟突然成为了两难的困境。玛琳娜完美性格中唯一不足——软弱,在此刻使她无法做出抉择。 反倒是希塔娜先一步开口:“行了知道了,衣服给我,我们自己换。” 她一把从女仆手中将衣物抓来,看了眼自己的姐姐:“来帮我换衣服啊,琳娜。” “……啊?哦,嗯……好。”回过神来的玛琳娜深吸一口气,神情歉然地朝女仆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我们很快就好。” 女仆小姐微微颔首,主动将门关上。 而此时,换上新的银灰色狼氅的安瑟已经支着蛇首手杖从楼上走下,他看见站在门前静候的女仆小姐,温声打招呼道: “梅丽,我们的护卫小姐怎么样了?” 女仆梅丽矜持行礼后回答:“正在换衣服,很抱歉主人,浪费了您的时间。” 安瑟还没说话呢,她身后的房间里就传出超大声的惊叫: “这是什么衣服啊!我才不要穿这个!” 梅丽微微蹙眉,正想转身敲敲房门,但在那之前又瞥了眼安瑟的脸色。 当她瞧见自家年轻主人那有些好笑的愉快神情时,便不再多做什么,安静地守在房间门口。 “不要,我宁可披熊皮也不穿这种衣服……琳娜,我不干!” “我!我……” 不知房间内的姐妹交谈了些什么,独属于希塔娜小姐那明明青涩甜美,但又带着几分奇怪暴躁的声线逐渐弱了下来。 此时,安瑟已经来到门前,他抬手敲门,笑意盎然道:“希塔娜小姐,准备好了吗?” “等等!”屋里传来了有些惊恐的叫声,“你先等会,我……我……” “你似乎,不太喜欢那套礼服?” “到底得多么不知廉耻才会穿这种衣服出去见人唔唔唔唔!”希塔娜小姐的愤怒根本不是墙壁与门板能阻隔的——散发出来的愚蠢气息也是。 “海,海德拉阁下!希塔娜刚才是在胡言乱语,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她马上就要把衣服换好了!” 玛琳娜万分焦急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还有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 安瑟倚靠在门上,语气轻快地回答:“如果不喜欢,那就不换了。” 边上的女仆小姐神色顿时一变,强忍住没开口。 屋里沉寂片刻,随后响起希塔娜迟疑的声音:“真的?” “当然,海德拉从不说谎。既然希塔娜小姐对礼服如此抗拒,那就穿便服好了。” 不到两分钟,玛琳娜便把门打开,忐忑不安地看着安瑟:“海德拉阁下,可是,这会让您在宴会上——” “在宴会上什么?失去我的贵族风度吗?”安瑟失笑道,“我都已经决定把希塔娜小姐带去宴会了,怎么可能还在乎那种东西呢?” 虽然没有从安瑟的语气中听出任何讥讽之意,但玛琳娜还是面庞通红,不敢反驳,也无法反驳。 “说得好像我就一定让你丢脸一样。” 一身猎户劲装的希塔娜挤开自己的姐姐,微仰起头直视着安瑟的眼睛。 ——哪怕明明就在不久前,她还被萨维尔扇得不敢跟安瑟对视。 “当你的护卫是吧?事先说好,我不懂怎么保护别人,只负责把猎物打翻,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 “希塔娜!”玛琳娜又急又气,“你不能这样跟海德拉阁下讲话!” 希塔娜斜着眼看向地板,反正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她想改也改不了。 而安瑟则面带笑容注视着这名未来的英雄。 她的面庞娇小,身材纤细,与安瑟记忆里那个高挑且成熟女人相去甚远。身上的猎户劲装是安瑟让人准备的,十分贴合她的身体,少女独有的青涩曲线并未被朴素的衣物掩盖。 而与其身体之美好相映衬的,希塔娜小姐有一张顶尖艺术家也挑不出毛病的完美脸蛋,十分立体的五官使她在少女时期也初现诱惑力十足的美感。 但她是低能。 重复一遍,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在这个时期,用愚蠢和冲动形容她甚至都是褒赞,阅读过希塔娜人生的安瑟,认为唯有低能二字,才足以形容这个时期的她。 狂妄,傲慢,自以为是,不识大体,目光短浅……大多数针对愚人的批判,都可以放在此时的希塔娜身上。 但安瑟并不为之急躁或是不耐,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对希塔娜的敌意几乎都已经消磨殆尽。 剩下的,唯有黑色的渴望。 ——将这头暴戾凶残的蛮横幼狼,驯服为痴狂忠犬的黑色渴望。 第九章·暴躁如她 当安瑟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豪华庄园大门前那个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的中年贵族立刻迎了上来,恭谦至极地朝他行礼。 “让您耗费时间于我等俗人身上,真是万分抱歉,海德拉阁下。” 中年人名为达拉姆·坚石,算是赤霜领以及其周边,除赤霜伯爵以外最有权势的人,虽然也只是伯爵,但背后势力能与赤霜伯爵的背景对上,否则他也不可能这么安稳地驻留在这里——这无聊的贵族斗争戏码安瑟不甚在意,不过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方。 安瑟摆了摆手:“坚石阁下,这些客套话就不必了,你我都清楚接下来的谈话对赤霜领的未来无比重要,况且……” 他那平易近人,彬彬有礼,令帝都贵族们无不称道,折服了不知多少贵妇少女的招牌笑容浮现在脸上: “我难道是什么难以沟通的人吗?”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海德拉阁下的仁慈之名早已传遍赤霜领,这是有目共睹的。”坚石伯爵的脸上没有丝毫慌张,反而无比崇敬热切地这样回应,好像他完全不知道是谁把赤霜伯爵的脑袋轰烂然后吊起来让人唾骂的。 “我深信今晚的宴会一定会圆满落幕。”中年男人再度微微躬身,做出了请的手势,“请允许我为您带路。” “自无不可,不过请稍等——”安瑟微微颔首,然后挑着眉转头看了下车厢,“希塔娜,你怎么还留在车上?” “……” 脸蛋有些红扑扑的雪色短发少女略显不满地推开车门跳下,一步一挪地走到安瑟身边,就差把不情不愿四个字写在脸上。 坚石伯爵略显诧异:“这位是……” “我的护卫,尚不成熟,见笑了。看起来她有些……嗯,沉溺于加热车厢。”安瑟的脸上并没有浮现起什么不满的情绪,只是微笑着对坚石这样说。 “我说了,我不懂怎么保护别人。”抱着手臂的希塔娜皱起眉,像是为了岔开话题般赶忙说道,“但是打翻里头的猎物没有问题,现在就可以。” “你去你的宴会,我揍我该揍的人,这样有问题吗?” 如此直白的言语让坚石伯爵略显尴尬,他想拍胸脯保证宴会的安全,但安瑟似乎对此视而不见,那他也没办法多说什么,只能做了个引路的姿势,走到前头,不让安瑟看见自己的苦笑。 而希塔娜见安瑟没有回答,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回答?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那我现在就去——” 她刚高高兴兴地一转身,脑袋就被安瑟摁住了。 “希塔娜。” 不待希塔娜炸毛,安瑟便悠悠说道:“不要浪费玛琳娜为你争取的机会。” “起码到目前为止,你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 少女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但并不是畏惧,因为安瑟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气息——荒蛮,狰狞,残暴,有如未开化的凶兽,野性难驯。 大约两三秒后,只穿着猎户劲装的少女面无表情地转回身来,踢掉了脚上的鞋子,赤足踩在雪中。 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的安瑟假装好奇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打猎的习惯。”希塔娜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无比鲜明的凶狠,“既然你觉得我无论如何都会让你丢脸,那这样也无所谓吧。” “只要你能履行自己的职责。” “……哼,待会儿可别被吓坏了,少、爷。” 跟随坚石伯爵走进庄园的安瑟脚步微顿,接着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待会儿?你是确定接下来会出事吗?” 为安瑟引路的坚石伯爵心脏骤停,立刻转身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安瑟抬手制止了。 希塔娜伏下身子,像真正的野兽一样双足双手触地,后臀高高翘起,从安瑟的视角看去,能瞧见那不属于少女的饱满浑圆,往下的深深腰窝,还有绷紧劲装勾勒的曼妙弧线。 “……敌意。”她闭目低语,抽了抽鼻子,“六个,八个……一共十三个。屋顶五个,屋里六个,还有两个……找不到位置,有些飘忽。” 接着少女站了起来,咧开嘴,尖锐犬齿在雪夜月色下泛着惊艳的冷光。 “你得罪的人挺多啊。”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安瑟耸了耸肩:“但要处理他们的不是你吗,希塔娜?” 希塔娜脸色一黑,脑海中“要不就让这混账东西被他们杀掉算了”的念头一闪而过。 但好在她还有些基础智商,知道这样做安瑟不一定会死,但她和姐姐一定没有好下场。 “所以,你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动手解决掉他们?”希塔娜娇俏可人的脸蛋上满是暴躁,“浪费时间!待会儿出事了是不是还要怪在我的头上?” 被已经呆滞的坚石伯爵所注视的年轻贵族叹了口气:“假如我想要否决你的价值,那天晚上你就已经被我玩坏了,亲爱的希塔娜小姐。”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安瑟还是很罕见地感到了强烈的无力。 ——希塔娜能成长为苍天狼帝真是奇迹中的奇迹,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命运的伟力究竟有多么可怕。 “在这场宴会结束前,你只需要听我的命令。” 察觉到自己心中黑色情绪开始翻涌的安瑟决定快速结束与希塔娜的对话:“而我的命令便是,在我身边保护我,仅此而已。” 希塔娜“啧”了一声,颇为阴阳怪气地回应:“知道了知道了,伟大的海德拉阁下。” ——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安瑟指的玩坏是在说什么,否则一定会当场发癫。 而安瑟也借此重新整理好心情,朝坚石伯爵微笑道:“浪费了些许时间,不过并不碍事,坚石阁下。” “不碍事”这三个字说出来,坚石伯爵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回过神来的他也笑着点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般热情道:“的确不碍事,海德拉阁下,请这边走。” 只是在为安瑟引路的过程中,他真的无法克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 那个女孩是谁?海德拉的禁脔?不然她为什么敢这样跟海德拉说话? 坚石伯爵认为自己在性格上已经足够宽厚仁慈,但要是有什么护卫仆人敢跟自己这样说话,早就掌嘴杖刑流放一条龙送走了,换做是脾气不好的贵族,弄成▇▇▇丢到平民窟也不奇怪。 是那条年轻的毒蛇真的仁慈到这种地步?放屁!信这事的白痴迟早跟赤霜伯爵共享宝地。 现在的坚石伯爵只能祈祷,这位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护卫小姐,真的能够保护好海德拉阁下。 第十章·强大如她 5K 事实上,帝国分封给爵子们的领地,尤其是高位爵子,诸如公爵侯爵,其领地之广袤富饶,跟王国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皇帝不允许帝国境内有任何所谓的王国存在,每一任皇帝皆有如此庞大的掌控欲,就像帝国没有名字,它只是帝国——承载着飨焰皇族的莫大野心,要支配整个世界伟大国度,不需要任何称呼,就像大陆只是大陆,世界只是世界一样,帝国在未来也注定成为这样常识般的名词,无需任何多余的注脚。 言归正传,正因为如此,赤霜领虽然只是“领”,但在北地这“荒蛮之境”,也算得上丰饶,加上其本身有特殊之处,在此扎根的北地贵族不在少数,商人也是如此。所以哪怕距离赤霜伯爵的死亡才将近半天时间,已经有很多对未来忐忑不安的人不得不支付高昂的传送费,来到坚石伯爵的庄园。 ——为什么这么着急?当然是因为谁都怕死,不怕死的现在还挂在那位海德拉阁下府邸门口呢。 更何况怕死也有可能挂在那。 于是当安瑟踏入正厅的那一刻,那些衣着华丽到让希塔娜眼珠子发痛的男人女人们便一窝蜂地涌了上来,而她也非常诚实地如之前所言一般,完全不知道护卫工作该怎么做,就跟木桩一样杵在安瑟身边,看着他们围上来。 能来到这里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有些势力,有点眼界的人,自然知晓“上流社会”社交的默认原则,虽然海德拉凶名在外使得一开始的情景不太好看,搞得每个人像春馆里的娼妓,但社会演变千年铸造的规则还是让场面很快恢复了秩序。 第一批接触到安瑟的自然只能是在赤霜领仅次于赤霜伯爵的贵族,向来在赤霜领或是自己的小领地内呼风唤雨的贵族们此刻卑微得让希塔娜都一阵哆嗦,搓着手臂离远了些。 摩挲着蛇首手杖的安瑟嘴角微微上扬,在旁人看来自然只是亲切的微笑,他与周围的贵族们交谈起来,语气轻快,平易近人,即便同时在跟四五个人聊天,也没有让谁感到孤立。 我们的白毛护卫小姐此时正十分纠结,安瑟的命令使她不能离得太远,但这些贵族们的臭味搞得她鼻子都有些发痛了。 腐烂,酸朽,刺鼻,还有股希塔娜说不上来的难闻气味。有些人浓有些人淡,但有一个算一个,都多少沾着这些气息。 她看着被这些烂人环绕还谈笑风生的安瑟,环着手臂尽可能靠到边上,扯着嘴角冷笑一声。 虽然这娘娘腔身上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但是能跟这帮家伙混得这么熟,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等等。 少女的手指如弹琴般轻点着臂膀,锐利的犬齿露出闪亮亮的尖端。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让琳娜……不,不止,让所有人认清这家伙本性的机会!哈!看我不把你说的话全记下来再讲给他们听! “……关于赤霜伯爵的事,我也表示很遗憾,赤霜家族的其他人会得到善待,我保证。”——遗憾?看吧,他跟那家伙一样也是坏东西! “陛下目前让我暂且代行领主,后续有不少政令也要劳烦诸位配合。”——这不就是跟贵族们混在一起了嘛!果然没安好心!他杀掉赤霜伯爵就是为了取代他! “具体内容?嗯……倒也不是不方便透露,等宴会结束后,我们再开个简短的会议详谈,如何?” 然后又是一通在希塔娜看来毫无营养的垃圾对话,什么哪里哪里的酒怎么怎么样,谁谁谁的画如何如何,谁又得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之类的……不过这些话虽然没有营养,但在希塔娜看来,完全可以确定一件事: ——这个什么海德拉,跟其他贵族根本没有任何区别!照样看不起他们平民,更不在乎他们过得怎么样,眼里只容得下他们的高贵显赫。只不过其他贵族从来不在平民面前装样子,而他会罢了。 一想到这里,希塔娜就高兴起来,她可算有理由拒绝跟着这家伙混了,琳娜最通情达理,要是知道了这个海德拉的真面目,才不会让她继续干下去呢。 少女瞥了眼支配着这场宴会的年轻贵族,他接受着所有人的恭维而不显露丝毫得意,每一个与他交谈的人似乎都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轻松,他徜徉在人与人之间构造的复杂网络,轻松自在地像是翻动书页一样解读每个人的思虑心情。无论是形象还是谈吐,无论是举止还是仪态,就算是极其厌恶安瑟,而且审美能力约等于零的希塔娜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确挺有……本事。 可越这么想,希塔娜心中的烦躁和不快就越发壮大,越看安瑟不爽。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宴会中的上流人士们享受着香甜可口的酒食,在魔晶闪烁的光焰中欣赏美人引颈而歌,翩翩起舞,好像没有谁不开心,好像每个满怀畏惧而来的人,此刻已尽除心中阴霾。 站在安瑟身边的希塔娜则在这样的快活中格格不入,她迫切焦躁地等待着猎物与敌人们的逼近——要是这帮家伙不来的话,她不是白受了这么久的罪? 但那些被她所感知的敌意依然跟安瑟保持着一个……呃,安全距离? 一帮废物! 距离安瑟最近的散发着敌意的家伙,就在希塔娜十三米后的人堆里,要不是安瑟“命令”不能离开他身边,希塔娜早就冲过去扭断那家伙的手臂把他放倒了。 在这漫长的煎熬中,宴会终于……结束了。 希塔娜看着站在台上高声宣布宴会结束的坚石伯爵,满脸难以置信。 这样?就这样?她被迫跟一堆狗屎贵族和沾满铜臭味的狗腿们共处一室这么久,就这样什么也没发生? 圆满落幕,宾主尽欢,唯有赤着嫩足,身穿棕色猎户装,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少女磨着牙齿,凶恶野蛮的眼神让每一个向安瑟道别的贵族和商人满头冷汗。 “好了,各位爵子,体内流淌着帝国荣耀的贵血们。” 此时的安瑟也站起身来,朝他身边那一圈赤霜领最有话语权的贵族们微笑: “我们接下来的谈话会决定赤霜领近几年的未来,我并不善于施政,还希望诸位畅所欲言,给我些宝贵的意见。” “海德拉阁下说笑了。”坚石伯爵第一个开口,“谁都知道海德拉治下的领地是美好的人间乐土,我们又哪有资格指点您呢,是要请您多指点我们才对。” 一众贵族连声附和,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安瑟在坚石伯爵的带领下往准备好的议事厅里走去。 余光瞥着一动不动的护卫小姐,安瑟用手杖轻轻点了点地面:“希塔娜,该走了。” “啊……啊?走了?那快点啊!” “我是说,该到下一个环节了,跟上我,忘了我的命令吗?” “……” 贵族们用或隐晦或直接的视线观察着这姿容惊艳的雪发女孩——仿佛在愚弄她的该死宴会,莫名其妙的额外任务,以及现在这些打量物品的下贱视线,让希塔娜再难克制心中狂涌的怒火,她死死盯着安瑟的背影,一字一顿道: “你最好期待会有人来杀你,海德拉。” 这话直接把其他贵族给吓傻了,就连之前见识过安瑟与希塔娜之间那奇怪关系的坚石伯爵也大脑宕机了一两秒。 惊吓之后便是愤怒,在贵族们眼中,完美无缺的海德拉阁下就是他们贵血的代表,当即有人朝希塔娜怒喝: “卑贱的奴仆,是谁给你的胆子对海德拉阁下出言不逊!跪下,自己掌嘴!” 希塔娜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荒蛮凶戾,宛如野兽低嚎的诡异声音从她呲起的齿缝间挤出。 她无法忘记那时的屈辱——被人宰割,支配,肆意欺辱,自己的姐姐以无比卑微的姿态请求她道歉的屈辱。 “掌嘴”这两个字,是能够立刻让希塔娜暴怒到失去理智的引火线。 而安瑟已经将蛇首手杖横在希塔娜身前,其意再明确不过。 ——你不可越线。 “海……德——” “沃雪子爵。” 希塔娜那饱含憎恨的低吼还没喊出,安瑟就已经笑眯眯地开口对刚才站出来的子爵说话了。 被点到名的子爵兴奋回应:“是的,海德拉阁下!请问您——” “是什么给了你僭越的勇气?” 安瑟和蔼地打断了他的话。 坚石伯爵微微摇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年轻的子爵。 沃雪子爵的神情变得僵硬,紧接着浮现起莫大的惶恐与惊惧:“不,我不是……” “是我的亲切,还是你的愚蠢?” 安瑟走到沃雪子爵身前,温和地注视着这位为他说话的青年。 在这一刻,这位子爵身上的高贵与显赫全都消失了,或者说……被摧毁了。 被更加年轻的海德拉以温声细语摧毁殆尽。 “跪下。” 他以宽容仁慈的语气这样说着,把手杖搭在沃雪子爵的肩上。 “自己掌嘴。” 面庞和嘴唇已全无血色的年轻贵族,像是被施加了万钧重担一样跪倒在地,用不停颤抖的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等子爵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可以停下来了——还有你,希塔娜。” 安瑟微微偏头,看了眼暴虐稍许消退的希塔娜,依然维持着平易近人的优雅笑容: “回去之后,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 “……嘁。” 同时教训完两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后,安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向坚石伯爵:“请带路,坚石阁下。” 坚石伯爵立刻反应过来,用美酒与艺术的话题打开了贵族们的话匣子,帝国的贵血们再次愉快地谈论着与人间无关的华丽事物,远去了。 希塔娜看着从头到尾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与贵族们交谈甚欢的安瑟,一股强烈的厌憎感油然而生。 人怎么能虚伪到这个地步?他难道不会对自己那副嘴脸感到恶心吗?他难道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很公平吗?仅是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让自己心怀感恩? 无名怒火灼烧着希塔娜的脏腑,在她眼中,安瑟的一切所行所为是那么令人厌恶,一如她对安瑟那没有由来的莫大憎恨。 狂躁的幼狼尽可能收敛爪牙,强压着把在场所有满嘴废话不着边际的贵族痛殴一遍的冲动,沉默地跟随在安瑟身侧,来到一间议会厅的大门前。 “我特意留了一瓶红冰蟒血酒,还希望海德拉阁下能好好品鉴一番。” 这样笑着的坚石伯爵挥手示意仆人将大门打开:“您一定得尝尝赤霜领的特——” 在他话语的中段,在大门被推开缝隙的一刹间,庄园外的雪夜中响起了一声无人可闻的爆鸣。 嘭! 安瑟身侧的坚石伯爵像是被恐怖巨兽冲撞了一般直接砸飞到打开一条缝隙的大门上,在电光石火的瞬间,那抹清丽的雪色钻入了安瑟视界的边缘。 下一刻,议会厅大门前的长廊上,突兀至极地响起了刺耳的摩擦声,以及一声微不可察的,血肉碎裂的声音。 ——锐利的三角箭头停留在安瑟鼻尖前一寸的位置,缓缓停止旋转。 而在更前方,从侧下方伸来的白嫩纤小的手掌悬停在那里,猩红液体从掌背掌心缓缓淌下,而这漂亮手掌的主人也从疾冲的姿态缓缓直起身来。 刚刚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竟然是希塔娜用自己的掌骨死死夹住这枚本将击穿安瑟头颅的箭矢所发出的声响! “哼……哼哼哼哼……” 在惊叫声响起之前,少女那满含喜悦的笑声便已经回荡在了走廊上。 打开大门的两个仆人在短暂地愣神后,一个箭步直冲向岿然不动的安瑟,从袖中滑落的匕首直取咽喉与心脏! ——可惜,这只是他们的幻想。 因为在他们只是前踏出一步,还未来得及将袖中利刃落入手里的那刻,希塔娜已经直接将整只箭矢顺着射来的方向当场硬拔出来,在飙溅的血液中用投掷的方式将箭矢甩出空爆,瞬间击碎了一人的膝盖! 那人的惨嚎声还未来得及响起,亮出利爪的幼狼便狂喜嚎叫着俯身下潜,抬掌击在刺客的下巴上,同时五指收拢,明明只是掐住他下颌,却像是握住了他的整个头颅般,将他整个人高举而起,接着以头为落点—— 轰然砸落! 在令人心颤的沉重嗡鸣声中,又一记利箭间不容发地破空而来,半蹲着身子的希塔娜却宛如先知先觉般,强韧而柔软的身体拧动起来,修长有力的大腿斜向上猛抽而去,竟踢出了“咻呜”的裂空声! 雪嫩白皙的脚背如刀锋般劈乌金箭头上,旋转的锐利箭头残忍挖开希塔娜的血肉,但同时也被那以足为刃,暴力至极的劈砍直接踢飞了出去,死死钉在走廊的墙壁上。 “你就应该让我先去解决掉外面的家伙。” 站起身来的希塔娜不满抱怨:“只会给我找麻烦的贵族少爷。” 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三度濒临死亡的安瑟微笑道:“原来对我们的希塔娜小姐来说,这已经算是解决不了的难题了?” “你在看不起谁!” 这话瞬间让希塔娜炸了毛,脚背被硬挖掉一块血肉的赤足重重踏地,少女的脸上没有丝毫抽痛的痕迹,她撕下袖口的布片,轻车熟路地将脚缠好,冷冷盯着安瑟:“再来十个弓手也一样。我射杀过的猎物,比起他们多上百倍千倍!” “嗯……我倒不觉得你继续用手脚去挡箭会是什么好选择。” “还不是因为你像个白痴一样站在那给人射!” 希塔娜暴跳如雷,粗暴地直接把安瑟从门缝前拉开,接着从门前伪装成仆从的刺客怀里摸出两把匕首,随手抛动了两下。 “用不习惯……算了,拿来挡箭也行。” 她直接猛地一脚将沉重的双开门踢开,正握着的匕首随手一抬,轻松到有些匪夷所思地格开了再度射来的箭矢。 “终于上门了,废物们。” 站在安瑟身前的少女舔了舔掌心的豁口,齿尖染上的血迹一如她此刻席卷四周的暴戾荒蛮,慑杀人心! “来。” 万分欣喜的幼狼显露獠牙。 “试试在我眼前杀掉他。” 第十一章·荒唐如她 安瑟后方的走廊,天花板轰然碎裂,四名身披皮甲手持短弯刀的刺客从天而降,于烟尘和木屑中显露的寒芒直取安瑟头颅! 此刻,明明正面对着议会厅的希塔娜却完全预知了他们的动向,没有丝毫惊讶与迟滞地转身抓起被她击昏的刺客,直接把他当作投具,抡圆了砸向半空! 但这四名刺客彼此蹬踹借力躲过希塔娜的这记人肉炮弹,分别踩在走廊墙壁上,再度用力一蹬,从四个不同方位斩向安瑟。 希塔娜再度粗暴地一把抓过安瑟,试图把高她小半个头的年轻贵族按到身下护住免得被几刀削掉脑袋,但安瑟在被她拽动的瞬间,竟借她力道,鬼魅般洒然旋身,直接绕过她径直走进议会厅里。 希塔娜当场被气得脑溢血,一边架起匕首替安瑟抗下迎面而来的第一刀,一边愤怒咆哮: “你脑子进水了海德拉!那里面都是埋伏,外面还有弓手,别给我添乱!” 暴怒至极的希塔娜拧腰便是一记高位鞭腿抽在半空中无可躲避的刺客身上,那宛如炮轰的沉闷鸣响以及清脆密集的骨裂声,足以体现隐藏在这纤弱身躯下有违常理的怪力。 被踢中的刺客身体几乎要弯成对折!直接在半空中被轰飞出去,整个人都镶到墙上。 那三名刺客被这一击直接震呆了,将人体像炮弹一样轰出,当场就给轰进墙里,他们面对的是什么强大战士还是魔兽本体? 这他妈明明就是个嫩得出水的小女孩! “在半空当靶子,还有时间发呆啊。” 轻蔑的嗤笑响起时,希塔娜那宛如暴风的拳脚也已经无情降临。 假如这三个刺客第一时间出刀,她再怎么躲避也多少会受伤,但那只是假如。 当持械者失去了挥动武器的“距离”,那么当领域被拉近到拳脚可触及的范围,且对象是希塔娜这样有着不合常理的战斗意识与力量的怪物时…… 就再也没有挥出第二刀的机会了。 “哈哈哈哈哈——” 少女的雪色短发在狂笑与暴力的挥洒中乱舞着,那连绵不绝的肉体碰撞声与笑声相合在一起,听得让人有些,嗯……害怕。 四个刺客直接被希塔娜的拳脚打到不省人事,她伸了伸纤柔无骨的腰肢,身体发出噼啪声响。 “爽啊……太爽了!” 满腔怒火得以发泄的护卫小姐舒爽至极地吟叹着,然后抬脚重重踩在刺客的脑袋上,鄙夷轻蔑地俯视着他: “不过只有这种水平,也不怎么行啊,就这还当刺客?回老家杀猪去吧!” 她并不是想要侮辱敌对者,只是单纯看不起大多数弱于自己的人。 这样对弱者的羞辱,对希塔娜来说属实稀松平常。 “喂,海德拉,你没乱——海德拉!” 此时,独自走进议会厅的安瑟像是完全没看见侍女从长裙底下拔出短刀一般,悠然地支着手杖走向旁边的酒柜,眼见这一幕的希塔娜失声惊叫,捡起匕首直接朝那边甩去。 爆碎的酒柜玻璃溅射在安瑟的狼氅上,他略显不满地扫掉大衣上围绕肩颈的绒毛上的玻璃碎屑,从酒柜中拿出了一瓶外观华贵,装有血红色酒液的酒瓶。 他转头看着那近在咫尺,手掌被匕首死死钉在酒柜木格上的女仆,温和微笑:“酒杯在哪?” “我真想直接打断你的腿!” 希塔娜气急败坏地跑到安瑟身边:“你不要命可别拖我下水,到时候搞得是我把你害死一样!” “哦,希塔娜,正好,你帮我找一下酒杯在哪。” 安瑟把那瓶血红色的酒放到眼前仔细观察,似乎压根不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 “……” 希塔娜刚刚泄空的怒气槽瞬间又被安瑟攒满,她深呼吸着,咬牙切齿道:“你能不能做个正常人,别给我添乱?” “添乱?” 安瑟挑了挑眉,偏头看向希塔娜:“我?” “不是你还能是——”希塔娜一拳打翻试图再次攻击的女仆刺客,“谁?” “……现在真没有人告诉我酒杯在哪了。”安瑟叹了口气,“不要给我添乱,希塔娜。” “你——!” “啊对了,坚石伯爵应该是知道的——坚石阁下,你把酒杯放哪了?” 和其他贵族一起站在议会厅外走廊上的坚石伯爵愣了两秒,随后干声道:“在……在左下方的柜格里。” “听到了,希塔娜?”安瑟拿着酒往议会厅长桌的主座那边走,“拿上酒杯,过来。” “护卫为什么要帮你拿酒杯啊!”希塔娜恨恨地一脚踹在酒柜上,哗啦啦地踢爆了好几瓶酒。 “哦?现在知道自己是护卫了?”年轻的海德拉回头看了她一眼,“因为你把女仆小姐打晕了,所以你要做她做的事情。” 希塔娜瞪大了眼睛,“女仆?你脑子没病吧?那家伙是刺客!” 已经坐到主座上的安瑟像是还在宴会上一样悠闲,跷起腿来靠着椅背:“我让她去拿酒杯,她就会去,是刺客还是女仆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还有,希塔娜,你离我太远了。” 慵懒的年轻贵族突然将手杖一甩,那庄严的漆黑手杖在机械运转重构的悦耳声响中变为手炮,他看也不看,直接朝自己的侧上方扣动扳机。 令希塔娜都下意识抖了抖的轰鸣声中,两条腿从被轰出大洞的天花板上掉下。 在这轰鸣声后,是漫长的沉寂。 在沉寂中,安瑟注视着希塔娜,直到对方一脸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我可以容忍你的些许任性,希塔娜。” 安瑟缓缓开口,他的脸上突然失去了平日一直维持的笑容,那种纯粹的,仿佛从骨血中渗出的漠然与冰寒,仿佛化为实体,俯视着希塔娜。 “但违背命令,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面无表情地如此宣判。 被这么注视着的希塔娜本能地感到一份心虚,但这份心虚很快就成了恼怒的催化剂,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本就不想继续跟着安瑟混了,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冷笑道:“没有我你早死上十次了,不可饶恕……我还要求你饶恕我?” “……希塔娜。” 安瑟叹息一声:“你真让人失望,哪怕我已经做好了失望的准备,但没想到你能让人失望到这个地步。” “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那个弓手不再攻击,剩下的刺客都到哪去了吗?” 希塔娜神情一愣,从狂殴刺客发泄怒气的爽快,与被安瑟再度惹毛的恼火情绪中抽离出来后,她发现……那些雪夜里如火焰般鲜明的敌意,已经全都不见了。 “萨维尔并不想把我的安全交到你手里。”安瑟站起身来径直往希塔娜,准确地说是往酒柜那走去,“虽然在我的坚持下,你还是担任了我的护卫。但就到刚才为止,他已经受够了你的荒唐,处决了余下的所有刺客。” 身着银灰色狼氅的金发少年与穿着普通猎户装的雪发少女擦肩而过,蹲下身子打开柜门,从里面找出了酒杯,平静地说: “我也一样——因为你连给我拿酒杯这种微不足道的事都做不好。” 站起身来的安瑟将名贵的酒水倒入杯中轻轻摇晃,看也不看身边的少女。 “你可以走了,希塔娜。”他这样平静地说。 “你可以离开我的府邸,回到你的村庄去。” 希塔娜愣了好几秒,随后脸上浮起毫不掩饰的狂喜之色。 “真的?你说真的?没糊弄人吧!” “海德拉从不说谎。”安瑟抿了口酒,轻笑着回答。 “什么嘛,非要这样才行,你早说啊。” 希塔娜哈哈大笑着双手叉腰:“我收回一些话,海德拉,比起那些贵族,起码你放人还是挺爽快的。” “虽然你的表现令人失望,但从客观上讲,你也的确为我解决了几个刺客。” 安瑟半闭着眼睛,细细回味口腔中的余香,过了一会儿后说:“明天梅丽会给你们两百枚帝国金币,你们可以在城里挑选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会有人送你们回家。” 这次希塔娜呆了将近有十秒钟。 “多少金币?”长久的沉默后,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安瑟。 “两百。” 雪发少女直接原地蹦跶起来:“你没开玩笑吧!那个什么什么塔的奖学金也才一千金币!今天晚上随便打几个废物就有两百金币拿?” “海德拉——” “我知道,海德拉从不说谎!” 希塔娜兴奋至极地拍了拍安瑟的肩膀,搓着手在原地来回走动:“海德拉,嗯……阁下!虽然你有很多毛病,但在大方这一块,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转来转去好一会儿突然停下来,看了眼门口那群发呆的贵族们,又看了看安瑟,语气总算是带上了些许“尊重”的意味。 “那个,海德拉阁下啊,我能不能……现在就走?” 少女打量着安瑟的神情,立马补充道:“倒也不是讨厌你们这帮贵族,就是想赶紧告诉琳娜这个好消息。” 安瑟耸了耸肩:“请便。” “啊哈!海德拉阁下你还是能做个好人的嘛!” 雪发少女欢脱至极地直接跑了出去,那欢快的呜呼声传出老远,让走廊上的贵族们面面相觑。 他们不知道这对奇怪的主仆在谈论什么,只看见雪发少女突然变得极为高兴,并态度大变,赞美起海德拉阁下来。 身着燕尾服的优雅管家如幽灵般突然出现在安瑟身边。 “少爷。”萨维尔沉声道,“我不赞成——” 品着酒的安瑟抬起手来,于是萨维尔便沉默。 等到这一杯酒喝完后,安瑟才缓缓呼出一口气:“隔音结界的事弄好了吗?” “请不要把我与那个无礼无能的女孩相提并论,少爷。”萨维尔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他很少在安瑟面前表露这种情绪。 “看来你对她的成见很大。” “不,是您对她过于宽容,宽容得不正常。” 老人认真地说着:“这个世界不缺天才,如果您需要可以捕捉到我轨迹的天才,我可以为您寻到。” “首先,萨维尔,这个世界的确不缺天才,但存在令人绝望的注定。” 安瑟眯眼轻笑道:“其次……我也没有那么宽容。” “可您让她离开了,甚至给予了奖励,抹掉了惩罚。” “……萨维尔。”年轻的海德拉颇为忧虑地叹了口气,“你怎么也变得迟钝了?” 这话让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顿时有些慌神,他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想错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 “啊,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问题,因为你不了解希塔娜。” “……”萨维尔松了口气,“可……您很了解她吗?” “当然。” 安瑟望向窗外,望向漆黑深沉的雪夜,那两轮海蓝色的眼瞳仿佛要将那笼罩着大地的黑夜都囊括其中。 “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妄想吞噬命运的人这般低语。 萨维尔没有说话,他知道安瑟话语中的异样,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知道怎样才不会辜负安瑟这份在无意间流露的信赖。 “为了证明这一点,萨维尔,帮我联系一下父亲。” “……您要联系老爷?”萨维尔的脸上浮现起了些许惊喜。 “嗯,我需要他帮我做一样东西……” 安瑟的脸上浮现起萨维尔熟悉的笑容,那是所有将遭受海德拉审判的人,都会看到的笑容。 愉快笑着的年轻海德拉如此说: “训狗用。” 第十二章·自由如她 收拾行囊的玛琳娜看着坐在床边晃荡小腿的希塔娜,不由得深深叹息。 昨天晚上,她还在房间里祈祷,祈祷希塔娜不会给海德拉阁下添太多麻烦,结果在屋里就听到庄园外希塔娜的大喊声。 “我们能走啦,琳娜!” 这话直接让玛琳娜小姐心跳骤停,接着没多久她的倒霉妹妹就哈哈狂笑着冲进屋里,叽里呱啦跟她说了一大通。 说来说去也就两个方面——“那个海德拉真不是人”和“那个海德拉某些方面还算会做人”。 花了很大功夫,才勉强从希塔娜的话语中最终拼凑出今晚事件的玛琳娜发了大火,她并没有相信希塔娜主观上对安瑟的鄙夷和批评,因为她太了解自己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两个姑娘大吵了一架,玛琳娜倒还好,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希塔娜嚎起来,真是恨不得让整个府邸的人都听见她有多讨厌安瑟。 无奈之下,玛琳娜只能放弃争执,虚与委蛇,不然她害怕府邸里的女仆小姐们半夜拿着刀摸到她们床头。 而海德拉阁下则在坚石伯爵的庄园里住了一晚,现在还没有回来。 玛琳娜打算支开希塔娜,自己偷偷再去恳求那位海德拉阁下,虽然这么做实在有些没脸没皮,但为了希塔娜的未来,玛琳娜什么都愿意做。 ——她都不敢想象希塔娜在宴会上到底对安瑟有多么出言不逊,而安瑟不仅没有惩罚她,还给了她足足两百枚帝国金币,即使安瑟的良善只是面具,但就凭这份气度,玛琳娜也一定要让希塔娜留下来为安瑟做事。 错过了安瑟,她们也许一辈子,不,是肯定,她们肯定一辈子再也遇不见这样身居高位而宽容大气的人了。 她不希望自己的妹妹一辈子在北地的边陲村庄做一个籍籍无名的猎人,希塔娜的天赋是那么出众,她怎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任性的孩子就这样将其埋没? “啊对了,那两百枚金币我们该怎么花啊?”希塔娜笑嘻嘻地张开足趾,向来把心情写在脸上的她此时别提有多快活了。 少女扬起下巴畅想着:“我们可以让巴顿叔加盖房子,就是海德拉车里那种暖乎乎的东西!这样爸爸的腿在冬天就不会再疼了——啊!医生,我们可以找到很好的医生,直接把爸爸的毛病治好!他要是能再打猎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还可以给妈妈买新衣服,还有琳娜你……你以后就有好多好多嫁妆了,可以找个比盖德……不,呃,拉卡拉?也不行,好看又有势力的……对,比海德拉还好的人!” 玛琳娜最开始听着还是很暖心的,听到后面就忍不住捂着脸叹息。 “啊受不了了!玛琳娜,我们上街去!” 幻想着温暖坚固的新家,幻想着重新健康的父亲,幻想着不用再长期劳作的母亲,幻想着玛琳娜以后会有个绝好的未来,希塔娜难耐心中激动,决定现在就去街上大把花钱。 “……啊?啊?现在?” “不然呢?”从床上跳下来的希塔娜褪去上衣,那同时兼具少女青涩与艳丽诱惑的完美肉体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她的魅力——只要她能老实闭上嘴。 想等安瑟回来的玛琳娜微有慌神,但很快冷静下来,继续整理行囊:“你先去吧,我很快就跟上。” “?” 雪色短发少女歪着脑袋,头顶冒着问号:“为什么?” “你不是很想回去了吗?早点整理好东西就能早点回去呀。” 玛琳娜笑容甜美地回答。 “喔……” 希塔娜若有所思地低吟着,脚步轻巧地缓缓贴到自己姐姐身边。 她摸着下巴,缓缓蹲下身子,直勾勾盯着希塔娜的眼睛。 少女的脑海中突然毫无征兆的迸发出奇妙感应,就像天赐灵光般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在等海德拉回来!” “!” 玛琳娜大惊,自己的妹妹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她的震惊神色被希塔娜收入眼底,女孩当即不满地大叫起来:“什么啊,你怎么还想着跟那个海德拉唔唔唔唔——” 捂住希塔娜嘴巴的玛琳娜只能苦笑回答:“好了好了,我跟你去,跟你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希塔娜满意地拉了拉自己姐姐的脸蛋,接着噔噔噔跑去换衣服了。 等姐妹换好衣服出门时,发现这两天负责照顾她们的女仆小姐梅丽正站在门口。 “萨维尔管家传达了少爷的话。” 容貌清丽上佳的女仆小姐垂着眼眸:“如果两位需要在城内购买东西的话,由我暂为导引。” “嗯?”希塔娜愣了愣,“导引?你给我们带路吗?” “赤霜城很大,两位需要马车车夫与引导者,我可代劳。” 希塔娜上下打量着梅丽,揉了揉脑袋,突然蹦出来一句:“有这么好的事?不会是他让你监视我们吧?” “……”梅丽沉默片刻,随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希塔娜,“诚实地讲,我并不愿为希塔娜小姐这样的无礼之徒做事,但既然是少爷的命令,无论您有多野蛮骄横,我也一定能够忍受。” 正为自己的“战绩”而感到骄傲的希塔娜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嘲讽,直接还嘴:“那你别来啊,又不是我求你帮我。” “少爷的命令是绝对的。” “神经病!他让你去死你也去啊?” 女仆小姐沉默片刻,随后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希塔娜。 “看来,希塔娜小姐是不合格的。” “……什么东西,你——” “你并未体会那份……能够发自真心为某样东西牺牲一切的快乐,原来——” 梅丽顿住,脸上重新浮现起笑容:“总之,得知此事的我心情好了很多,请吧,两位。” 她微微躬身,侧摊开手指引方向,希塔娜还想说些什么,但被玛琳娜制止了。 可怜的姐姐没办法管住自己妹妹的嘴,最多只能在她闯祸后尽可能做些弥补,玛琳娜已经习惯于此,但也免不得感到疲惫。 只是…… 聪慧的少女看着梅丽的面庞,不由地遐想。 梅丽小姐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 坐在加热车厢内的希塔娜长叹一声,像猫猫虫一样缩在玛琳娜怀里。 “喂,女仆,这里最好的服装店在哪?” 她懒洋洋出声。 “服装店。”梅丽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语气有些意味莫名,“……最好的?” “当然了!”希塔娜一脸理所应当,“我手里可是有两百金币,当然要去最好的服装店!” 女仆小姐的轻笑声传来:“如您所愿。”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的希塔娜突然被一阵寒风吹了个激灵,她像炸毛的猫一样从玛琳娜的腿上蹦起来,气冲冲地扭头看向打开车门的梅丽。 “两位小姐,我们到了。” 马车停在一家装修十分普通的店面,下车的希塔娜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穿得都很华丽,而且许多人都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她,不对,不是她,是……马车? 有些不明所以的希塔娜在梅丽的指引下走进店铺,和外头的装潢一样,里面的陈设也十分普通,在希塔娜看来跟自家屋子没差别的木头垒砌成墙面,到处都挂着衣服。 怎么看怎么普通的衣服。 “你确定这里是最好的服装店?”希塔娜有些狐疑地看着梅丽,“这不就普通的毛皮衣吗?” 她随手拍了下挂着的长衣:“连价格标识都没。” “伯纳尔家族的服装店已经传承了一百二十六年,它是整个赤霜领公认最好的服装店,在整个北地也颇具名声。” 梅丽淡然地解释:“这里的所有衣服都是订制的,伯纳尔先生的预约也已经排到了两年后。” “伯纳尔先生!”她站在店铺中间朝后屋呼喊,“冒昧打扰您了。” “哦……这声音是梅丽小姐啊。” 老迈却又有力的声音从后屋传出,一位虽然身材矮小,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出来。 他站在柜台后朝梅丽打招呼:“是海德拉阁下需要新衣服了吗?” “不,有两位小姐希望在您这里订购衣服。” 玛琳娜在梅丽那一串“订制”和“预约”的说明中已经感到了极大不妙,刚想说话,希塔娜却已经大大咧咧地开口:“老头儿,你是赤霜领最好的裁缝?” 老人耸了耸肩:“也许。” “那帮我们做一件衣服。” “嗯……”伯纳尔打量着希塔娜与玛琳娜,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 那种匠人欣赏艺术品的眼神倒没引起希塔娜的厌恶,少女反而十分得意地挺了挺胸膛:“钱管够!” “既然是梅丽小姐引荐的人。”伯纳尔笑眯眯地说道,“现在开始做也不是不可以。” “好耶!”希塔娜拍了拍梅丽的肩膀,“你还是有点用的嘛!” 梅丽不着痕迹地拉开与希塔娜的距离,而玛琳娜则无比忐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那个,请问……您这里的费用是……” “两位是梅丽小姐的朋友,可以打个八折,一件八百帝国金币。” 正把腰间的水壶解下来咕噜咕噜喝着的希塔娜直接一口喷到旁边的衣服上,她声音扭曲地尖叫道:“多少?!” 玛琳娜也呆住了,她有预感这一定是她们无法承担的高昂费用,但这未免也太……这只是件衣服啊! 梅丽的嘴角微微上扬,但很快压了下去,她看着伯纳尔皱眉困惑地注视着这两个不知所措的姑娘,解释道: “伯纳尔先生是一位出色的附魔师,他裁剪缝制的衣物可以附加多种恒定法术,八百只是他的手工费,其余材料的开销还需要两位自行提供,或者向伯纳尔先生支付额外费用。” “你,这,我——” 希塔娜看着被自己喷得大半湿了的衣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老头:“你是来抢劫的吧?” “……这位小姐。”老人的眼神变得十分不悦,“我自认为,这样的价格已经十分公道。” “这还公道,哪个脑子进了水的人会来你这买衣服。”希塔娜很想在地板上吐口水。 伯纳尔神情大变,脸色瞬间一白,他指着希塔娜,声音有些颤抖:“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等等。” 老人突然走出柜台,噔噔噔几步来到希塔娜身前,再度打量起她。 “干嘛?要我赔钱?”希塔娜警惕至极地后退一步。 “你是……”这会换成伯纳尔的声音变得奇怪了,这位赤霜领出名的匠人,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恭谦,“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小姐吗?” “……是我又怎么了?” “原来是您!”伯纳尔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太老了,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来,真是抱歉。” 老人的脸上那种有点讨好态度的笑容,让希塔娜感觉瘆得慌。 “如果是您的话,我愿意免费为您做一件衣服——啊,还有您的姐姐,两件也没有关系。” 梅丽半眯起眼睛,玛琳娜若有所思,而比起这两位心思敏捷的女士,我们的希塔娜小姐在短暂愣神后,马上变了个脸,笑得可开心了: “有这种好事?”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这位老人行了个绅士礼,“您要现在量尺寸吗?” “尺寸……”希塔娜愣了愣,接着转头看向玛琳娜,“琳娜,你记得妈妈衣服的尺寸吗?” “母亲?”玛琳娜也被希塔娜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懵了一下,“尺寸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希儿!” 反应过来的她声音拔高:“不要得寸进尺!” “什么得寸进尺……他都愿意帮我和你做了,多做一件又怎么了嘛?” 希塔娜大大咧咧地环着手臂:“或者我那件不做也行,反正我不需要什么好看的衣服,嗯,就这样!” “老头儿!”她转过头看着伯纳尔,“我不需要你帮我做衣服,你给我姐姐和我妈妈做一件就行了。” 伯纳尔嘴角抽了抽:“再添一件,也的确没什么问题,希塔娜小姐。” “哎算了,搞得好像是我胁迫你一样。”希塔娜小姐大方地摆了摆手,“两件就够了,琳娜,你去跟他说。” 等三个女孩从伯纳尔店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希塔娜都等得有些无聊了。 等坐上马车后,玛琳娜看了眼高高兴兴的妹妹,沉思了一会儿,随后问了女仆小姐一个问题。 “梅丽小姐……您是不是知道为什么伯纳尔先生突然对希儿这么友好?” 马车外的女仆沉默片刻,随后意味深长地回答: “伯纳尔的祖先算是坚石氏族的家臣,为坚石付出颇多,他的曾祖父从坚石家族引退后,建立了这家传承已久的服装店。” “时至今日,坚石家族对伯纳尔依然十分照拂,二者关系密切。” 双手放在腿上端庄坐着的玛琳娜立刻明白了梅丽的意思:“所以……伯纳尔先生是从坚石伯爵那里得知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吗?” “嗯……啊?”一只脚踩着座椅的希塔娜歪了歪头,“这是什么意思?哦……等等!我明白了!” 少女的神情从迷惑逐渐转为喜悦,接着又由喜悦转为得意,再由得意变成毫不掩饰,十分夸张的洋洋得意。 “那个老头儿是知道了我昨晚在宴会上把那些刺客痛打一顿,知道我是多厉害的一个人了吧!” “噗嗤。”马车外传来了女仆小姐的轻笑声。 玛琳娜欲言又止,通过梅丽的提醒,结合希塔娜的描述,她大概猜出自己妹妹突然被那么一个厉害的匠人如此讨好的原因了,可是…… 可是,她又没办法说出口。 “梅丽小姐。”玛琳娜像是想再度确认一般,“只是一个晚上,一个早晨……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不要低估贵族们的嗅觉和敏感程度,玛琳娜小姐。” 和玛琳娜交流时,梅丽的语气会温和很多:“相信我,不仅仅只是与赤霜领贵族们有所往来的商铺,说不定,你们已经得到了更多尚未知晓的意外之喜,至于原因……” 她再度轻笑一声:“就当做是希塔娜小姐的‘强大’吧。” “什么叫就当做……本来就是我厉害好不好!琳娜琳娜!我很快就要在赤霜领,不对!我已经在赤霜领出名啦!” 希塔娜哈哈笑着,抱住玛琳娜摇来晃去,使劲蹭着她的脸颊:“谁都要高看我了,你也一样,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希儿,你冷静一下,我觉得……” “女仆!去别的店,既然这个老头这么给我面子,那其他人应该也一样吧!琳娜,我们连那两百金币都能省下来呢!” “……”看着希塔娜的欢快模样,原本想说什么的玛琳娜突然沉默了下来。 她突然发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第十三章·两难如她 坐落于大陆中部,阻拦了帝国向西方进军步伐的天途山脉,有着令人绝望的高度。 当然了,高度这种东西并不能阻止皇帝支配世界的野望,真正让帝国都感到棘手的,是久居于天途山脉中的世间最强生灵——龙族。 傲慢而强大的巨龙们厌恶着帝国的窥视,同样也忌惮高居帝座的伟大君王,因此帝国驻扎在天途山脉附近的哨站在屡次毁灭后一退再退。这份战绩足以证明巨龙的力量,因为除了它们,从来没有谁能在主动攻击帝国的情况下,不遭受完全彻底的毁灭——哪怕是迷途海的海族,都曾因掀翻帝国舰队而惨遭皇帝无比血腥残酷的屠戮。 然而,就是在这座直入云霄的山脉之中,就是在这群能够征服天空的传说生物们的居所圣地,有一位不速之客……到来了。 “哼,巨龙……果然也只是强大一点的野兽而已。” 成熟女人的声线带着令人燥热的诱惑音色,但那声音中无比强烈的唯我意志和狂傲自信,根本让人难以将注意力集中在其音色上,反而被那份纯粹霸道的气概折服。 “嗷吼!!!” 轰——! 在天途山脉主峰,阿尔灵峰的峰顶,巨龙的怒吼声淹没在更大的轰鸣中,在那四射的碎石与激起的烟尘中,逐渐浮现出一道高挑身影。 “吵死了,给我闭嘴!”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这次再没有咆哮声响起。 随着烟尘缓缓散去,站在这世界禁忌之地的狂人也终于显露真容。 她披着淡灰色的斗篷大衣,敞开的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大衣下的深黑铠甲紧贴着她的肌肤,完全包裹住胸口那两团无论形状大小皆是无比完美的高挺浑圆,同时将那收紧细窄的腰线展露的一览无余。 而下半身却又与严实上半身形成鲜明对比,长度只到大腿一半的黑色紧身短裤勾勒出了比胸口那两团更加惹眼且令人燥热的,略宽过肩膀的桃形曲线。 这曲线在女人紧致腰线的衬托下更显得尤为夸张,健美饱满的双腿因为她的八头身比例看起来极为修长,在肌肉线条上更是令每个女人都为之嫉妒叹服,挑不出丝毫毛病的绝美。 女人低头看着那整个脑袋被自己踩进山石之中的巨龙,不屑嗤笑:“而且就算强大一点,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罢了。” 她昂起头来,清丽的雪色短发在风中狂舞,已褪去少女时期那份青涩稚嫩的脸蛋变得更加妩然动人,她的五官十分立体,是那种雕塑大师穷尽对美学的想象,才能塑造的极致完美的人像。 但一如她的音色哪怕再怎么成熟诱人,其声音中蕴含的霸道与自信就足以磨灭一切非分之想一样,女人脸上那意气飞扬的神色与睥睨一切的眼神,亦足以令凡者对其绝美望而却步。 她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却不是赤霜领边陲村庄的无名猎手。 ——而是整片大陆有史以来最天才的战士,是以一己之力击穿帝国魔导集团军的女武神,是能与皇帝交手并全身而退的不世强者! “真让人失望。” 女人抬头看着天空:“也就只有这种程度吗?你们没被皇帝灭族可真是天大的奇迹。” 话音刚落,一道要将整个太阳都遮蔽的庞大黑影冲天而起! 阿尔灵峰峰顶那终日不歇的狂风,也臣服于这黑影震动的双翼所掀起的气浪。那黑影高悬天穹,巨大的熔金色双眸甚至比太阳更加炽热耀眼! “哈哈哈哈哈,这才像话!” 女人一脚踏地,坚固无比的峰顶竟然整个在顷刻间崩裂开来,而她的身影则冲天而起,裹挟着轰碎山河的狂暴之势,笔直撞向那道遮天蔽日的黑影。 “能够与帝国僵持这么久,总得有个厉害的老大吧!” “来吧!同我厮杀!龙之王啊!” 在女人狂放肆意的笑声下—— 安瑟从浅眠中醒来。 “……” 安瑟摸了摸额头,轻笑一声。 “呵,苍天狼帝啊。” 在那他所见的,注定的未来中,梦里的那场战斗,是奠定了希塔娜尊名的传说大战。 她与龙王奥德鲁安卡撒切于阿尔灵峰峰顶大战整整三天三夜,她的强大得到了龙王的认可,也因此取得了龙族的友谊,得到了毁灭帝国最强有力的砝码,更是在此后被尊为苍天狼帝,成为了大陆最为人敬畏的几名至强者之一。 “但那并不会是你将迎来的未来,亲爱的希塔娜小姐。” 安瑟从床上起身,从容悠闲地洗漱换衣,站到落地镜前做着简单打理。 年轻的海德拉看着镜中的自己,愉快低语道: “因为我为你准备了更好的。” * 满载而归的希塔娜无比满足,这趟外出,她白嫖了一个长弓,两把猎刀,两件衣服,四套珠宝,六样美食,八瓶酒……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别提有多快活了。 “哎呀,这么多东西都不方便带回去了。” 少女美滋滋地擦拭着怀里的猎刀:“等我们回去,爸爸妈妈一定会惊呆的!” “……希儿。”坐在她身旁的玛琳娜深吸一口气,“我有话对你说。” “说就说嘛,这么严肃干什么?”希塔娜歪头看着她。 玛琳娜直视着妹妹的眼睛,无比认真道:“我希望你,继续为海德拉阁下效力。” “……啊?” 希塔娜揉了揉耳朵:“我没听错吧,琳娜你说什么?” “希儿,你不能浪费这样一个机会。”玛琳娜的语气变得更加认真了,“我不同意,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同意你就这样离开。” “什么啊!”希塔娜委屈地大叫起来,“那你们怎么不考虑下我?我一点也不想跟着他混!” “就是为你考虑,所以才——”玛琳娜有些生气地拔高了声音,但看着妹妹的表情,又毫无办法地心软下来,她叹息一声,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对希塔娜说: “希儿,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商人和贵族这么讨好你的原因?” “当然是因为我厉害啊。”希塔娜想也不想地回答。 “是因为……的确有这一部分,但你不觉得,这跟海德拉阁下有很大关系吗?” 玛琳娜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委婉。 “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添麻烦的那个好不好。”希塔娜一脸诧异,“琳娜,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啊?” “我……我的意思是……” 玛琳娜迟疑了一会儿:“因为有海德拉阁下,你才有这样的……机会。” “……机会?” 少女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因为有海德拉阁下,你才可以接触到更加广阔的世界。” “仔细想一想,希儿。假如你只在村子做一个猎人,谁都不会认识你;假如你一直在天霜之塔学习而没被退学,也许能在赤霜领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但也就仅此而已。” 玛琳娜将手覆到希塔娜的手上,语重心长地轻声说着:“你有能让北地,甚至让帝国都记住你名字的天赋,但你太难遇到那种机会了,你的性格……让你很容易被人雪藏与埋没。” “而海德拉阁下就是那个机会,对你来说绝不能错失的机会——好好想象,希儿,仅仅只是一场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就能让你进入赤霜领贵族们的视野中,让那些商人们这么尊重你,假如你再跟着海德拉阁下做事,将来又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 “……” 希塔娜张了张嘴,脸上出现了十分鲜明的动摇之色。 与她白嫖来的那些东西相比,安瑟给的两百金币简直跟毛毛雨一样——虽然这在希塔娜看来完全是自己的本事,但她也不能否认,没有安瑟,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这种事要是再来几次,那她希塔娜的大名不是要传遍北地?那个海德拉……好像还真有这个本事来着。 “可我……”有些意动的希塔娜小姐仍在纠结,“我真的跟他相处不来,琳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很讨厌他,非常讨厌,而且护卫什么的我也根本做不好啊。” “那有什么关系?难道海德拉阁下一定会让你做护卫吗?像他那样的人,一定会把你放在合适的位置。” 见劝说卓有成效,玛琳娜长出一口气,紧接着趁热打铁:“假如希儿你一直跟着海德拉阁下做事,到时候受益的说不定就不只有你了,还有我,有父亲母亲,甚至整个村子都会好起来!” “嗯咕唔唔唔——” 被一下戳到要害的希塔娜咬着指甲,玛琳娜的话语无疑直击了这个野蛮女孩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眉头纠在一起,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他好像不需要我了,我之前也,也那个……” “我们去求他,去用最诚恳的态度请求海德拉阁下。” 玛琳娜站起身来,朝希塔娜伸出手:“假如海德拉阁下拒绝了,那么我们就回家,可一旦他接受了……希儿,答应我,无论他接下来会怎样考验你,你都不能令他失望,明白吗?” “……好吧,这次听琳娜你的。”希塔娜闷声闷气地把手递了过去。 此时的希塔娜不知自己到底该高兴还是难过,一方面,她认为那个海德拉绝对不会接受自己,她也乐得对方不接受自己;而另一方面……在玛琳娜的劝说下,她也反应过来,就这么离开海德拉,自己好像的确损失很大。 于是,希塔娜就这样被玛琳娜拽着,一路跑去找海德拉,最后在一位名叫尤拉的新来乐师的指引下,找到了正在庭院里和萨维尔下棋的安瑟。 “上午好,两位小姐。” 安瑟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要准备离开了吗?” “……不,海德拉阁下。”牵着希塔娜手的玛琳娜朝安瑟深深弯腰,同时拽了拽希塔娜,让后者也不情不愿的弯下腰来。 “请您原谅我们的厚颜无耻,但我依然有件事请求您——不,是希塔娜有件事请求您。” “……”被使劲拉了两下的希塔娜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冲,但又万分不适,磕磕绊绊地说道: “那个,海德拉……阁下,我能不能,呃……继续跟着你混?” 萨维尔垂眸不语,安瑟则托腮打量着这两个雪发少女,轻笑起来。 “去我书房谈吧,希塔娜。” “不行?好吧,那就——啊?” 下意识以为安瑟要拒绝的希塔娜,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她无比惊疑地抬起头来,对上了那双海蓝色的眼睛。 紧接着,那股令她无法接受的恶寒再度笼罩她的全身,希塔娜几乎本能地想要后退,但却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玛琳娜那满是希冀的眼神。 “……好,我知道了。” 希塔娜咬了咬嘴唇。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会对这一刻的选择后悔至极。 第十四章·我的布道 干净整洁,除了庞大的藏书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书房里,坐在书桌后方的安瑟正打量着眼前这个焦躁的女孩,尽力敛藏眼中的愉悦。 他能感受到希塔娜身上的躁动不安,能感觉到她在跟随自己来到书房的这段路上,有无数次想要掉头就走,但她并没有,安瑟也知道她不会。 他为此准备了太久,将年幼时的迷惘,无力,愤恨,狂怒……全都熔铸成了独属于安瑟·海德拉的力量。 现在,是时候开始第一次,也是最有纪念意义的……调教了。 “希塔娜小姐。” 安瑟抿了口杯中浅金色的酒液,语气温和地说道:“你确定自己想为我重新效力吗?” “……” 低着脑袋的希塔娜沉默不语。 年轻贵族扯了扯嘴角,将自己的愉悦隐藏在轻快的语调中:“看你的态度,应该是不想——” “……是。” “嗯?你刚刚说了什么吗?希塔娜小姐?” “我说……是!” 希塔娜一下拔高了声音,脖颈因上涌的血液染上些许绯红,她抬头怒视着安瑟:“我想继续为你效力,行了吧!” “请看看你的样子,希塔娜小姐。” 安瑟后靠着椅子摊开手来:“这是要我为效力的模样吗?” 他不再言语,只是微笑着注视希塔娜。 安静的书房里,只有少女逐渐粗重的喘息。 【希儿,海德拉阁下能让你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 【父亲,母亲……还有村子都会变得更好!】 自己深爱的家人的幸福,承载着她美好回忆的小小村庄,还有她畅想的那个未来。 ——如那个该死的皇帝一样,能够睥睨世间,再也没有人胆敢轻视她,无论谁需献上万分敬畏的,万丈光芒的未来。 姐姐那温柔而恳求的话语,所描述的美好愿景,死死压迫着希塔娜的桀骜。 安瑟欣赏着希塔娜的挣扎,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在他看来,就跟那该死的命运一样,都是注定。 他只是在其中……做了微不足道的小小推动,只是待希塔娜“稍微”宽容仁慈了一些,仅此而已。 聪慧的玛琳娜会因为那份骨子里的软弱,难以将她猜想到的真正原因说出口。但没有关系,这正是安瑟想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会因此彻底坚定让希塔娜追随自己的信念。 作为同样无比了解希塔娜的人,玛琳娜知道如何才能迫使希塔娜低头——苍天狼帝人生中的弱点寥寥无几,也正因为如此,她在面对这些弱点时,总会显得格外无力。也正是在那个未来中,希塔娜失去了这些弱点,才有了无可匹敌的苍天狼帝。 即便是那份没有缘由的抗拒与厌恨,此刻也难以掀起风浪。 “海德拉……阁下。” 有些乱糟的雪色短发像是狼颈上的漂亮长毫,女孩咬紧牙关,心底十二万分的不适与憎怒咽下,几乎是磨着牙说出卑微恳求的话语。 她第一次向一个自己如此厌恶的人这样说话,哪怕被天霜之塔开除时,她都未曾这样低头。 “请您……容许我……为您……效力。” 齿缝间挤出玛琳娜教给她的语句,那份不甘和痛恨使血液再度上涌,染红了细碎发丝下的白嫩耳朵。 “嗯……” 晃荡着酒杯的安瑟沉吟了一会儿:“勉强合格。” “所以,你,您——” “但是。”安瑟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语,低着头的希塔娜此刻无法看见安瑟脸上那难以抑制的,高昂的愉悦和欣喜。 “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意味着一件事,希塔娜小姐。” 他抿了口酒,安适地长叹一声: “——你需要,重新领回你应得的……惩罚。” 希塔娜身形一僵,她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眼安瑟,踟蹰着疑问:“……惩罚?” “当然,就是昨晚宴会上,因为我让你离去而免掉的惩罚。” 年轻俊美的海德拉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希塔娜:“既然你打算回来,那么这份仁慈,我也理当收回。” ……原来如此。 希塔娜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她算是明白这家伙为什么愿意重新接纳她了。 ——原来是个小心眼的家伙,打算这时候报复她呢! “好,我接受了!”希塔娜自信地挺直身子,无比爽快地答应,“我接受你……您的惩罚。” 只是报复而已,能有什么? 希塔娜从来不害怕伤痛,从昨晚她应对刺客的粗糙手段就可见一斑,甚至连玛琳娜都已经习惯于希塔娜受伤,她在昨晚都没惊讶希塔娜身上包扎起来的伤口。 兰斯马尔洛斯一家中,父亲因为早年受到的重伤而无法狩猎,无法劳作,甚至在药品上有大笔开销;母亲身体瘦弱,哪怕尽力劳作也收获甚少;玛琳娜也是如此,她在家庭中最大的作用是尽可能与税务官周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一家还要一直遭受赤霜领那凶残税率的无情盘剥。 即便如此,希塔娜还是凭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家庭,其中付出的所有艰辛,伤痛,甚至是绝望,早已让希塔娜对所谓的肉体疼痛毫不在乎。 只是惩罚,就能让她得到这个机会,让她的家人,让村子获得崭新的美好未来,这代价简直再微小不过。 “那么,脱掉你身上的衣服。” “好,没问——” 希塔娜掀衣服的动作,随着她卡壳的大脑一同顿在那里。 女孩直直地看着眼前那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少年,僵着身体足足有半分钟。 “你刚才……说什么?”她的声线有些颤抖。 “脱掉你的外衣。”安瑟懒洋洋地回答。 在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安瑟的书房里苏醒。 那是跨越了冰冷荒蛮的大地,击垮了锐无可当的军团,征服了直刺天穹的山脉,用自己的无上伟力与凶残暴虐,震慑着整个人间的绝世凶兽! 就连安瑟都有那么一瞬以为……那位苍天狼帝真的跨越了漫长时空,粉碎了命运桎梏,将她的怒火倾投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 安瑟握着酒杯的手都未曾颤抖半分,他曾亲眼见证足以让任何人癫狂到精神化为虚无的,最极致的绝望恐怖,又怎么会被所谓的……主角的“气势”撼动半分? 于是两人便这样对视,直到希塔娜沉默着,微颤着,缓缓解去身上的衣物。 ——假如那个海德拉打算做那种事,那她就立刻杀掉这个畜生,什么机会,什么将来都无所谓,她现在就要这个家伙死! 那毫无征兆,无时无刻不撩拨着希塔娜心绪的无名怒火在此刻占据上风,如果不是安瑟提前给希塔娜束上绳索保留了她最后一丝理智,暴怒的幼狼此刻就不是解下衣服,而是撕开安瑟的喉管了。 朴素简单的劲装被女孩丢到地上,那圣洁的,在微光中泛着璞玉般亮泽的肌肤……就好像不存于世间的梦幻。 她的肩膀纤窄,圆润肩头泛着粉润的微红,看似白嫩柔软的可口腹部,腹直肌与腹外斜肌间形成的两条鲜明凹线,延伸向盆骨,使得小腹微显凸起,彰显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健美与诱惑。 并不纤细,饱满有力,却又没有丝毫赘肉的大腿在站立时同样彰显着曼妙的肌肉线条,与这样的大腿相对应的,小腿显得十分修长,比例亦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不安踏地,脚背上没有丝毫青筋凸起的两只光滑雪足,一只还缠着绷带,但并不影响美观,反而有种别样的美感。 少女的娇嫩身躯上,还剩下最后的几层算是健全布料。 “你好像很不情愿,希塔娜小姐。” 安瑟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 希塔娜暗红色的眼瞳似乎因为充血而更加鲜红,她死死盯着安瑟,一言未发。 【无论他接下来会怎样考验你,你都不能令他失望】 气氛再度陷入了僵持,希塔娜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杀死安瑟的机会,而安瑟……嗯,他正在满意地欣赏希塔娜的身体,没有别的想法。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将这份沉重的僵持打破。 安瑟随手拿起桌上的方形魔晶,随手按了一下,放到耳边。 “……嗯,好,知道了,呵呵,我记住了。”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把这块魔晶往希塔娜那边一抛。 少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被看了个透,还没来得及用杀人的眼神看向安瑟,魔晶里就传来了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希儿,希儿,是你吗?” ——那是她的母亲。 “妈……妈妈?”希塔娜难以置信地对着魔晶说话,“你怎么会——” 女孩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魔晶里那惊喜到快要哭泣的声音打断了: “今天早上,突然有贵族带医生到家里来……他们治好了你爸爸的病,还说要给我们村子免五年的税!希儿,他们说你成了了不起的人,说你在为一个仁慈宽厚的大人物做事,是那位,那位为我们主持公道的海德拉阁下!是真的吗?你真的在替他做事吗!” “我……” 听着母亲那几近落泪的声音,希塔娜张了张嘴,她看向办公桌后那个托腮看着自己的混账畜生,在短暂的沉默后……放下了那只遮掩身体的手臂。 “嗯,妈妈,我在给他做事。”女孩轻声回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平稳。 “爸爸他……真的好了吗?” “当然,当然!乌尔!快过来,快和希儿说说话!” 几秒钟后,希塔娜听到魔晶里传来了厚重沙哑的颤声。 “希儿,我……我的伤已经痊愈了,你以后不用再一个人打猎了,我——” “你说什么呢,爸爸!” 希塔娜打断了自己父亲的话语:“我现在是大人物了!以后才不要你打猎,根本不用!” “……是,是,我知道的……我一直相信你,好姑娘。” 从未在自己面前落泪过的父亲,此时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你一定……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嘿嘿,那当——呀啊!” “……希儿?你怎么了?” “……”希塔娜死死握紧手中的魔晶,低头看着逐渐攀附上自己身体的……像蛇一样的漆黑邪异物品。 像鞭子,但一节一节排列有序,宛如蛇鳞的两侧锋刃,以及无比复杂的机械构造,又证明它不只是鞭子那么简单。 而手握这“鞭刃”的…… 除了安瑟,还能是谁? 这鞭刃像是活物一样,缠绕住希塔娜的一条腿,缓缓向上攀去,缠绕过她的腰腹,挤进那两团绵软的缝隙,轻缓蠕动。 “我……没事,爸爸,我很好。” 在那冰冷触感与刀锋几乎要割裂肌肤的隐约刺痛感下,希塔娜将掌心掐出鲜血,低声回应。 “好……好,希儿,你一定要好好回报海德拉阁下,你一定要尽心尽力为他效力,一定不要再任性了,我知道你做得到的!” 为……他? 为什么是为他? 努力赢得这些,赢得尊重与回报的,不是她自己吗?不是她凭借自己的力量,才得到这些,得到那么多的馈赠,让父亲重新健康,让村子变得更好的吗? 魔晶里的声音中断,通话结束了。 而此刻,安瑟的声音也悠悠传来。 那鞭刃的刃尖轻轻划着希塔娜的下巴,却没有割开豁口,像是在逗弄宠物一样。 “亲爱的希塔娜小姐。” 来自深渊的魔鬼,开始了他的布道: “你觉得,到底是什么……让你成为了‘大人物’呢?” 第十五章·我的驯教 驯服动物,调教宠物的核心关键是什么? 不是手段,不是耐心,而是……了解。 了解是展开一切调教的前提,是保证你伸出手来,它就会把脑袋凑到掌心的关键。 所以,当安瑟看到希塔娜因自己父母的话语而神情改变,他就知道是时候了。 此刻的他正用一种轻慢而随性的态度,对希塔娜说: “你真的认为,那些贵族的表态,是因为你的‘力量’吗?” “你想,说什么,海德拉……阁下?” 希塔娜的发声方式变得有些奇怪,像是直接从喉咙放出,但被压住的低吼。 “希塔娜小姐,你十二岁时被北地的最高学府天霜之塔开除,仅在那里就读了一个学期。” 安瑟站起身来,那几乎从不离手的蛇首手杖化为漆黑鞭刃被他握紧,像是攥住了栓死烈马的缰绳。 他一边走到书架旁翻找什么东西,一边悠然说道: “只是在那一个学期里,你从与超凡毫无瓜葛的普通人,一路晋升到了天国之路的第二阶段,晶梯。打破了天霜之塔建校以来最快晋升纪录。” “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不是吗?”年轻的海德拉偏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希塔娜。 后者一言不发,显然那段学习经历,对希塔娜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美好记忆。 “但天霜之塔怎么会在一个学期的时间里就把这样的天才开除呢?哦……让我看看希塔娜小姐你的英勇事迹——” “用过激言语当众羞辱能力尚浅的年轻讲师,嗯……六次;在公开决斗中手段过于残暴致使同学受伤,十二次;在公共场合曾多次发表对贵族和帝国法度大不敬的言论——” 安瑟扬了扬手中这份厚度可观的报告,忍不住笑道:“看起来,天霜之塔并不是不识货,反倒是仁至义尽了啊,希塔娜小姐。” “你懂什么!” 当安瑟说完后,希塔娜立刻变得有些失去理智,那宛如兽吼的怒声回荡在书房里:“大城市的贵族们都把我当作荒野来的小畜生,既然如此,想羞辱我……就先做好被我打断手脚的准备!” 她的身体动了起来,紧贴在那雪嫩肌肤上的锋刃几乎要割入薄薄的皮肉。 “啊,冷静,冷静,希塔娜小姐。”那看起来极为复杂,难以操纵的鞭刃在安瑟手中温驯无比,即便希塔娜有些激动,安瑟也没让刀锋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我能理解你的愤怒。”他温和宽慰着。 “……”希塔娜轻缓吐息着,瞥开视线,“你稍微跟他们不一样。” 听到这句话的安瑟愣了愣,随后忍不住放声笑道:“我想你误会了什么,希塔娜。” “我能理解你,不是指我对你的境遇感同身受,而是指……我知晓你愤怒的真正原因。” 魔鬼温声细语道: “你在怨憎着自己的愚蠢与无能。” “……” “你的家庭为了让你能够进入天霜之塔就读,拿出了九成的积蓄,这足以见得你家人的期望与决心。” “但你——”安瑟将一张纸甩到了希塔娜的脚下,语气变得有些淡漠。 那是一张通知书,一张开除通知书。 上面冷冰冰的字迹,宣告了天霜之塔中的一位天之娇女,宛如流星陨落。 “但你辜负了他们。” “那不是我的错!” 安瑟的话语揭开了希塔娜心中最无法承受的伤痛,她不顾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锋刃,直接一脚将地上的开除通知踩烂,嘶吼咆哮:“是那里,是他们容不下我!那些贵族见不得一个从乡下村庄来的十二岁小女孩比他们更强!” “你看,你看呐,希塔娜小姐。”安瑟少许放松了鞭刃对希塔娜的捆束,轻叹道,“你总是这样,从来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没有——!” “嘘。” 鞭刃的刃尖抵在希塔娜的咽喉,安瑟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轻声道:“听我说,希塔娜。” “你平等地憎恨着每一个贵族,认为他们都是愚蠢的,卑贱的,狭隘的,毫无容人之量的垃圾。” “首先我得承认一点,帝国确实已在迟暮之年,正因如此,你眼中的那些贵族也的确占了大多数。但请你扪心自问,希塔娜小姐,当你在天霜之塔展露出那无与伦比的杰出天赋时……真的没有哪怕一个贵族向你表露善意,真的所有贵族全都在那一刻,展现了不堪入目的丑陋嫉妒吗?” 安瑟看着僵在原地的希塔娜,微笑着缓步向前:“看来你很清楚当时的情况。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贵族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都被你所憎恨,都成了你的敌人呢?” “答案很简单——打心底里厌恶贵族的小希塔娜,不仅不接受任何贵族的善意,反而高高在上地鄙弃了他们一番。” “因为你深信自己天赋的伟大,更将自己的傲慢与尊严,放在了比天赋还要更高一层的位置。” “所以你最后才会如此愤怒啊……亲爱的希塔娜。” 靠近了雪发少女的俊美贵族轻声感慨着,他凝视着女孩逐渐开始颤抖的身体,用愉快的语调如此说道: “家人的震惊,失望,愤怒,以及最后的原谅,让你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随着年岁增长,你也逐渐醒悟,你会在深夜幻想——假如当时自己哪怕接受了一个贵族的善意,是不是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你后悔,怨恨着那个十二岁的孩子,那个不懂事的,傲慢的,愚蠢的孩子,愚蠢的……自己。” “闭嘴!!” 希塔娜暗红色的眼眸疯狂震颤着,眼眶中心的瞳孔像是要震散又重组一样无比诡异,她失控咆哮着试图扑向安瑟,但被鞭刃死死束缚,身上却又奇怪地只留下了几道浅浅血痕。 “现在就这么生气了吗?可这仅仅只是开始啊,希塔娜小姐。” 安瑟站在距希塔娜仅有一臂远的位置,从容微笑着: “回到我们最开始的话题吧——你觉得到底是什么让你成了大人物呢?你的力量吗?晶梯?一个普普通通的第二阶段?” 金发少年叹息摇头:“希塔娜小姐啊……你知道北地,不,你知道赤霜领有多少晶梯级别的超凡者吗?你知道坚石伯爵庄园的护卫长是什么层次的吗?你为什么会认为,那些贵族只在一个晚上和一个早上的时间里,争先恐后把事情做得漂亮到这种地步,是为了区区一个晶梯级别的超凡者呢?” “啊……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认为他们看到了你无与伦比的天赋——就跟天霜之塔那些试图死保下你的导师一样。” “但在这里,希塔娜,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 安瑟·海德拉,流淌着终点魔兽海德拉之魔血的年轻贵族,面无表情地了他的审判。 “你一文不值。” “没有人在乎你的天赋,没有人在乎你的力量。希塔娜,你需知晓一件事,你的存在,赤霜领贵族们的眼中,仅有一个价值。” “——那就是赢得我的喜悦。” “放……屁!” 希塔娜嘶吼起来:“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讨好你?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送到你门口!哈!我的爸爸妈妈那样的普通人,对你这样的大人物来说也有价值吗?” “所以说,希塔娜。”安瑟前进一步,怜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有所成长,却依然盲目。” “为什么?因为你得到了我的宽容,我的放纵。” 他动了动手指,鞭刃灵活锁住希塔娜试图抓住他小臂的手,继续笑着说道:“你看,就像这样。” “我原谅了你的冒犯,你的无礼,你的骄横……无数次。” “我对你的粗鄙言语视而不见,我对你的蛮横行径一笑置之——你知道这在贵族们的眼中意味着什么吗?希塔娜小姐?” 安瑟的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恋人。 “意味着你对我来说无比重要,你值得在他们眼中那残暴,恶毒,恐怖的海德拉这样宽容。因此你能获得喜悦,就代表我的心情也会变好。” “所以,希塔娜啊……你得到的一切与你本身无关。” “——仅是因为我予你的仁慈。” “海……德……拉!” 束缚着希塔娜的鞭刃竟然发出了金属挤压的声响,洁白肌肤与漆黑鞭刃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妖艳诡谲的画面。 而这画面的主人公,正在发生一种更加诡异的变化。 她死死盯着安瑟的那对暗红色眼瞳……竟然隐约扭曲收缩,逐渐脱离了人类应有的瞳孔形状,虹膜在咆哮中仿佛浸染血色,那双眼睛似乎要畸变成了……野兽才有的双瞳! “海德拉!!!” 安瑟皱着眉微微后仰:“看起来希塔娜小姐你仍不太愿意接受现实……好吧,那我只能告诉你一件更让你无法接受的事了。” “与之前的分析相联系……其实被天霜之塔退学后,希塔娜你已经隐约学会收敛自己的傲慢,你知道不能在贵族,在比你更有势力的人面前过于放肆,哪怕时间一长还是会暴露,但起码最开始还是能好好伪装。” “否则,从天霜之塔退学已经有晶梯力量的你,早把来盘剥你们村子的税务官杀掉,也不可能轻易就让自己和姐姐被赤霜伯爵抓走,不是吗?”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与我初见的你,会那般无礼呢?” 安瑟心中翻腾的真正恶意,在此化为了最致命的獠牙。 “希塔娜,我认真阅读过有关你的信息,从中得出了一个有趣的结论。” “你有很多天赋……而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你那份近乎万能的直觉。” “像在那场宴会中感知敌意与杀意,又或者帮你寻找猎物,甚至还能像生存本领极强的野兽一样,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对吧?” 安瑟看着疯狂挣扎,试图将他扑倒在地,当场撕开喉管的希塔娜,语气依然悠闲从容:“你能隐约感觉到一个人的性格,甚至于本质,所以当你面对那些过于危险,动不动就要砍手砍脚的贵族时,会尽可能选择克制自己的狂躁。” “但相反的……在面对无害的对象时,你心中的野蛮与傲慢便会无节制地增长,我说得没错吧,希塔娜?” ——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 希塔娜流淌在血中的桀骜使她不愿向任何人低头,她会短暂屈从于那种强硬贵族,只是因为她要替自己的家人考虑而已。 所以未来的苍天狼帝才会显得那样无可匹敌——因为那时的她早就失去所有值得珍视的东西,化为了更高层次的觉悟。 但安瑟不需要那个未来,也不会允许希塔娜拥有那样的觉悟。 所以,在这漫长的,以言语为刀的宰割中,安瑟准备予以希塔娜最后的致命一击。 “所以,你对我的无礼,不是因为你一时间没法抑制自己的蛮横。” “而是因为你的直觉告诉你……我并不会追究你的冒犯。” “哈啊……哈啊……海德拉,海德拉……” 疯狂挣扎的希塔娜此时已经跪倒在地,喉中发出的声音已经狂暴到听不出人类的感觉,而安瑟则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无情地宣判: “你在利用我。”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冒犯我,逐渐确认那份直觉没有错误后,更加肆无忌惮。”“海德拉……我要……杀……” “然后,你甚至利用我的这份宽容去攫取利益,尽管那并非你的主观意愿,但你仍毫不犹豫地追随着自己的直觉,没错吧?”“杀了你……杀了你!” “不仅如此,你甚至在之后,沾沾自喜地将所有的功劳归于自己,嗯……从某种角度上讲,这倒也的确是你一手促成的,不是吗?” 海德拉悲悯地轻叹,以最为痛惜无奈的语气,挥下最残忍无情的铁锤,将幼狼视作性命的尊严彻底粉碎: “希塔娜,你是如此卑劣,如此狡诈,如此……” “欺软怕硬啊。” “海德拉!!!” 几近癫狂地咆哮甚至震碎了书房的玻璃,狂怒,憎恨,暴虐……无穷的怒火给希塔娜带来了本不属于现在的她的力量。 崩——! 死死束缚着她的鞭刃竟然直接被蛮力崩开,已经血红的双瞳在半空中撕扯过雷霆般的痕迹,雪嫩肌肤上遍布血痕的少女狂嚎着将安瑟瞬间按倒在地——安瑟本人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 哪怕希塔娜捏碎他的脖颈都不要一瞬。 因为他早已为这头凶残的幼狼套好了锁链,不需要他去拉扯,自动能够死死勒住希塔娜脖颈的锁链。 这一刻的希塔娜在自我的憎恨与那无名怒火的撩拨下,确实应该完全失去理智。 但在此之前……她曾亲耳听到未来的钟声,悦耳动听。 父亲,母亲,姐姐,村子…… 【假如海德拉死掉了,他们会怎么样?】 当希塔娜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她的手已经停了下来。 ——哪怕她现在已经双手掐住了安瑟的脖颈。 “我……” 骑跨在安瑟身上,那不着丝缕,遍布血痕的少女开始颤抖。 “我在……做什么?” 她看着自己松开的,颤抖的双手,迷茫,恐惧,空洞地自问着: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要利用……” 对于没有做过的事情,她从不会恼羞成怒到这个地步,顶多只是狠狠殴打对方而已。 可刚才,刚才那吞没一切的杀意……难道自己的直觉,自己的本心…… 她真的在默认自己,利用海德拉的……宽容? “不可能,我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呜……” “呜呜呜呜……我怎么可能会是……” “……会是……这样的人?” 骑在安瑟身上的女孩失去了所有力量,迷茫无助地悲泣着。 “真难看啊,希塔娜小姐。” 怜悯的叹息声在悲鸣的幼狼耳边响起。 “不管是恼羞成怒的疯狂行径,还是现在无助落泪的样子。” 安瑟直起身来,单手拦住她的腰肢,从领口抽出丝巾擦拭她的脸颊,温声道:“都很不好看。” “海,海德拉……放手!你要干什么!” 已经破碎的尊严是希塔娜做着最后的挣扎,但一想到自己刚才举动可能产生的后果,她便不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能嘴上说说。 “我不希望我的追随者如此狼狈,很奇怪吗?”安瑟歪头看着她。 “……” 希塔娜愣住了,愣着让安瑟熟练地替她擦拭干净面庞。 “你说……你说什么?” 此刻的她甚至都不再考虑自己现在的状态和安瑟之间的距离,仍有些抽噎,难以置信地说道:“我……追随者,你……你还把我当追随者?你不是为了……报复我吗?” “你看,希塔娜,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安瑟轻笑起来。 希塔娜面颊微红,偏过脑袋:“可我……我刚才想——” 安瑟耸了耸肩:“你停下来了——当然,这是假话。” 他伸出手,捏住希塔娜的下巴,将她的面庞微微抬起: “我来告诉你我的答案,我来告诉你你那份直觉的真相,希塔娜。” “我对你如此宽容,是因为我相信你的价值。” “记得我在昨晚宴会上对你说的话吗?‘现在的你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但那也只是现在的你,希塔娜。” 他盯着那双恢复正常的暗红色眼睛:“你对你的评价没有错误,你有着成就伟大的天赋,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我容忍你的冒犯,你的愚蠢,你的野蛮——只是那晚的你,让我太过失望。” “而现在,你回来了,带着理由,带着诚恳,带着在被我如此羞辱后依然能在最后关头停下的冷静,所以我觉得我能再给你一次机会。” 安瑟的面庞缓缓凑前,希塔娜有些惊慌地后仰脑袋,但安瑟的脸只是在一个很近很近,近到两人鼻尖快碰到一起的位置停下。 “希塔娜,你愤怒吗?” “我……我愤怒什么啊。”幼狼无比软弱地躲闪视线。 “被人看不起的滋味。”安瑟轻笑道,“被视为我附庸的滋味,被蔑视到尘埃里的滋味——你为此感到愤怒吗?” 不知道安瑟到底在想什么的希塔娜依然有些躲避:“我——” 安瑟直接双手捧住希塔娜的脸,固定她的视线,声音与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回答我,希塔娜——你为此而不甘,愤怒吗?” “……”无可回避的希塔娜,被迫注视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瞳。 在一瞬的恍惚间,她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绕住了她。 “我……” 心底那刚冷却下去的狂焰毫无征兆地再次重燃,希塔娜在软弱中烦闷,在烦闷中狂躁,在狂躁中混乱。 在混乱中,女孩咬紧牙关,自暴自弃般大喊:“你这不是废话吗!我怎么可能受得了啊!凭什么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有资格得到那些东西啊!” 这样喊完,她身子一软,气鼓鼓地看着安瑟:“满意了没?是不是还要再骂我两遍自私自利?” 安瑟爽朗地大笑起来:“不,不需要,这样就很好。希塔娜啊……我需要这样的你,我需要你的愤怒,你的……贪婪!” 他捧紧少女的脸颊,海蓝色的双眸中燃烧起只有寥寥数人见过的,无比真挚,毫无杂质的纯粹狂热! “那就去证明给他们看,希塔娜,去证明你将成为那样令人臣服的伟大者,而非海德拉的注脚。” “而在那之前,我将成为你的食粮,你的养料,你的力量。如果你拥有足够的器量——那就尽情吞噬我!” 在幼狼呆滞的目光中,疯狂的海德拉如此许诺: “这就是我予你的诺言,而你也必须成为我的助力。” “亲爱的希塔娜啊——” 完成了布道的魔鬼向少女发出邀约: “你要签下这份,唯有你我见证的契约吗?” “……” 希塔娜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同样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回应: “我的脾气有时候我自己的控制不好,你想清楚了。” “难道还能比刚才更危险吗?” “我——啊好了好了,不跟你争!” 希塔娜先是下意识瞥开视线,然后又强迫自己与安瑟对视,一字一句道: “我答应你,海德拉。如果你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那么……怎样使用我都可以!” 安瑟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很好,这样的话,是时候为我们的约定做一个完美的保证了。” 希塔娜的心中再度升起极为不妙的预感:“你,你想干什么?” 安瑟笑而不语,抓起放在地上的鞭刃轻挥,本来被希塔娜崩开的部件顷刻间重新聚合,他将鞭刃往桌后一甩,不知道勾中了什么东西抛了过来。 愉快的海德拉用另一只手将那东西接住:“那么,戴上它吧,希塔娜,作为这份契约的证明。” 希塔娜看着安瑟手里的东西,大脑瞬间充血。 “你——你!”她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你叫我戴这个?!” ——这玩意,是个项圈! “我会经常把希塔娜你带在身边,可你能保证自己……”安瑟指了指她的嘴巴。 “我说了,我会容忍你的野蛮,但你越野蛮,在外人看来就越是得到我的宠爱——希塔娜小姐,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那意味着什么吧?” 安瑟解开项圈的扣子,悠然说道:“你因我仁慈得到的东西,不是属于你的,而是属于我的,我不允许,你便不能随便求取,明白吗?” 希塔娜阴晴不定地看着项圈:“这跟这玩意有什么关系?” “它能保证我在第一时间制止你说出糟糕的话语或是做出冒犯的行为,且不被人察觉。” 安瑟坦然自若地说道:“而且随时可以解开。” 女孩犹豫许久,最后还是从安瑟手中取过项圈,眼神凶恶地自己戴上了。 “这个东西怎么能——嗯啊!!” 她突然发出尖锐又带着几分娇气的高亢吟声,整个人发颤着一下子瘫到安瑟怀里。 “虽然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项圈,但是它熔炼了雷霆天鹰的魔晶,能遵循我的意念释放任意大小的电流——放心,最大也只是让你有些麻痹而已。” 安瑟将希塔娜的脑袋摆到自己的肩头,忍不住笑道:“感觉怎么样,希塔娜小姐?” “海德拉……” 浑身无力,甚至还有点抽搐的希塔娜羞恼至极地咆哮道: “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第十六章·她的愿望 虽然书房里闹的动静很大,但隔音结界的存在使得希塔娜在走出书房后还能活下来,至于玻璃的事……也没什么所谓,萨维尔从不会过问什么,让他处理就可以。 对于这次的调教,安瑟本人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不能打个满分,但该做的都毫无意外地做到了完美。 “就是在最后,没太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啊。” 安瑟轻揉着额头:“如果对象不是希塔娜的话,多少会发现些端倪吧……狂热过头了。” “这可不是你该出现的失态,安瑟。” 他如此自省,将自己在最后关头过于激动的情绪视作非常重大的纰漏。 虽然这纰漏的出现,有些……难以预防。 安瑟在今早梦到了那个未来,那个绝美而伟岸的身影,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那个如此高贵如此强大的苍天狼帝。 对他来说,这只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给他留下的无数深刻印象中的剪影之一而已。 那个不可进犯,高高在上,敢向皇帝龙王发起挑战的女人,在那时却被他剥光了外壳,粉碎了尊严,软弱无力地在他身上低泣,任由他支配与调教—— 这种庞大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快感,即便是安瑟,一时间也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过好在,之前的所有步骤全都没有问题。 从一开始,安瑟就没有考虑用希塔娜的家人与村庄来将她绑在身边。 并不是因为这种手段过于下作,而是在安瑟看来,这种手段……毫不可靠。 安瑟了解人心,所以才不会去在人心上赌博。 从始至终,在这场调教中真正被安瑟视为核心的,只有一样东西。 ——那就是希塔娜的自尊。 那几乎可以与傲慢等同,令希塔娜的人生起起伏伏,饱经苦楚,但也真正铸就了苍天狼帝的那份……自尊。 否定她的能力,否定她的天赋,再于最后鄙弃她的品格,将她的自尊践踏得一文不值,令她在狂暴失控冷静下来后,怀疑人生,怀疑自我,让她亲手将自己的尊严粉碎—— 紧接着,再由自己赋予其价值,给与肯定。 安瑟毁灭了希塔娜的尊严,再亲手给了她一个证明自己尊严的机会。 正常来讲,希塔娜大可离开,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不需要安瑟,她也能成为强者。 但希塔娜之所以是希塔娜,正因为她会在所有涉及她的自我与尊严的问题中,义无反顾地选择最有力度,同样也是难度最高的解决方法。 ——她不是要证明“希塔娜不需要安瑟”,而是要证明“安瑟不配被希塔娜追随”。 这就是希塔娜所怀的那份,给她带来了无数麻烦的,如此荒唐的自尊。 “亲爱的苍天狼帝不会再想着离开我的身边了,哪怕现在的我要离开赤霜领,她大概率也会选择跟随。” 安瑟伸了个懒腰,轻缓地呼出一口气:“那么这段时间,先做些简单的调教,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再开始下个阶段吧。” 他站起身来,支着蛇首手杖准备去找已经跑去找玛琳娜的希塔娜,说做就做,安瑟向来如此。 他并不指望短时间内改变希塔娜的作风,说话方式,但起码表面的东西,多少是能改一下的。 虽然我们的安瑟少爷曾轻松地对玛琳娜说,他一点也不在乎所谓的贵族风度,但你真要说他完全不在乎,那当然是假的。 起码,假如不是为了刻意营造包容希塔娜的感觉,他是绝对不会容忍希塔娜只穿着猎户装,然后顶着一头凌乱的白毛跟在自己身边的。 因为在忠实于自己欲望的安瑟·海德拉眼里,好看的人就该穿好看的衣服,这与贵族风度无关。 纯粹是他想看。 * “所以……所以真是这样啊?” 希塔娜咬牙切齿:“那群狗屎贵族,太瞧不起人了!还有你琳娜!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玛琳娜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我说了,希儿你除了生气以外还会怎么样呢?难道你会接受吗?” “我……我哪有那么不讲道理!我现在不是一下就接受了吗?” 希塔娜虚心地扯了扯自己的项圈。 玛琳娜的视线落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色皮革项圈上,她其实一开始就想问了,但又怕让希塔娜不高兴,毕竟这个东西,看起来有点…… 希儿应该……不会被海德拉阁下那样了吧?不不不,不可能的,先不说海德拉阁下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是,也不可能看上希儿的。 少女心中嘀咕着——还不如担心下你自己呢,玛琳娜。 心里浮出这句话时,玛琳娜小姐的脸蛋不由得红了一些。 希塔娜也没注意到自己姐姐的异样,沉浸在不爽中的她恨不得当场连声三级,立地成就冠冕,把那些看不起她的贵族统统打爆,然后再给海德拉个机会,自己说不定会考虑把他收为小弟呢,哼哼哼哼~ 姐妹俩就这样陷入了各自的奇怪幻想中,直到敲门声响起。 “希塔娜,我来找你了。” “呜啊!”雪色短发女孩立刻惊呼着跳起,“干嘛!” “我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但有些事你现在就要做,先出来吧,还是说要我进去?” 希塔娜看了眼穿着纱裙的姐姐,当即厉声警告:“你别进来!我马上出来。” 她噔噔噔两步跑到门口,给玛琳娜比划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开门出去了。 少女看着关上的房门,又看了圈只有自己的房间,心中有些空荡。 要是我也像希儿一样,能为海德拉阁下做些什么就好了,她想。 屋外,希塔娜环着双臂,眼神不善:“这才多久就来使唤我,干嘛?” “我需要你改变一下……外形。”安瑟上下打量着她,“带你去伯纳尔的店里,让他在一天内做出新的衣服。然后再把你的头发给修剪一遍。” 希塔娜愣了两秒:“什么玩意?剪头发?” “有问题吗?” “我才不剪!我很满意现在的发型,才不管——嗯啊!” 女孩身体一抽,整个人一下子软软地瘫倒在地,她艰难的抬起头来,恨不得吼出声: “海——嗯嗯嗯!” “你真是一点不长记性啊,希塔娜小姐。” 安瑟看着蜷缩在地上,面颊通红微微抽搐的希塔娜,叹息道:“我记得你之前才哭过没多久,不是吗?怎么一下就全忘了?” 感受着从脖颈处传递至全身,时不时往小腹下方钻去的酥麻电流,希塔娜小姐心中暗自发誓—— 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个王八蛋按在地上狠狠电上一百遍! 只不过在实现这个愿望之前,希塔娜小姐要经历很多很多,对她而言比被电一百遍还要痛苦的事情就是了。 第十七章·她的演出 赤霜城唯一一座音乐厅中,独坐于舞台上的美丽女子轻轻按下最后一枚琴键。 随着最后一缕尾音悠扬飘散,整个大厅里听众们纷纷起立,海潮般的掌声证明了这位乐师的演奏究竟是何等精彩。 女人站起身来,带着灿烂笑容的面庞满含热泪,但她并未言语,只是提起裙摆深深行礼,从容安静地优雅离场。 音乐厅最高点的看台内,坚石伯爵敬佩地向那个面带笑容站在看台边缘的年轻人举杯:“您的眼光真是令人叹服,海德拉阁下。不出十年……不,不出五年,帝国也许又将迎来一位音乐大师。” 他发自真心地摸了摸胸口:“我从未听过如此饱含激情而富有感染力的音乐,这位娜娜加小姐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也只有坎特雷尔那个蠢货会如此浪费人才。” 安瑟回头举杯回应,笑着答道:“赤霜伯爵的天赋用在了别的方面,在某些地方捉襟见肘很正常,不是吗?” 目前可以算是赤霜领最有权势的两个贵族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可惜那具还挂在安瑟府邸门口的无头干尸听不见。 笑声渐歇,坚石伯爵试探性地说道:“娜娜加小姐……需要帝国皇家剧院的引荐信吗?” “那你该去问她,而不是问我,伯爵阁下。” 安瑟似笑非笑地看着坚石伯爵:“您也大可试试直接将这引荐信送到尤拉手里,你们不就是这样讨好我的希塔娜的吗?” 被点到名字,站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少女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抓紧脖颈上的项圈。 她不再穿着那身简朴过头的棕色猎户装,外边那能遮住全身的黑绒斗篷此时敞开着,里头是黑革紧身衣与修身皮革长裤,衣物的纹理精美却不显得过于抢眼,一身纯黑的行头与那头经过修剪,显得既英气又秀美的雪色短发相映衬,再加上纤细脖颈处的项圈,凛然强气中透露的这份弱势,使她看起来更加诱人。 当然,能用那种眼神直接打量希塔娜的,现在的赤霜领就只有安瑟一个人了。 坚石伯爵摇摇头:“希塔娜小姐是位注定有大成就的天才,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就我个人而言,只是做个一本万利的投资而已。” 安瑟摇晃着酒杯的动作微微顿住,他轻缓摩挲着蛇首手杖,凝视着坚石伯爵的眼神有些玩味起来。 “铁刃大公的近况如何,伯爵阁下?” 支着手杖的年轻贵族一边注视着开始紧张的伯爵,一边慢慢向他走去。 “……大公他,他情况很好。” 坚石伯爵变化有些突如其来,他的言语十分干巴,完全没有平时和安瑟相处时的圆滑模样。 安瑟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轻笑出声:“别紧张,伯爵阁下,我只是想简单了解一下铁刃大公最近怎么样而已。” 见安瑟的确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坚石伯爵松了口气,接着更加谨慎小心地说道:“海德拉阁下,关于那晚的刺杀……经过这几天的调查,我已经能确定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狂妄了。” 安瑟只是悠闲地喝着酒,没有理他。 坚石伯爵观察了安瑟一会儿后,继续说着:“是隆冰子爵和啸风子爵,他们算是坎特雷尔那家伙的得力手下。因为您的动作实在……太快,所以可能刺激到了他们,让他们做出了如此愚蠢的行径。” “他们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但从动向上看,应该正在大范围收拢资金,准备出逃,您打算——” “这种小事,我自己处理就好。”安瑟放下酒杯,朝角落里的希塔娜招了招手,最后才看向坚石伯爵,和善地笑了笑,“倒是感谢您这些天的努力了。” “不不不……让您遇刺本就是我的重大失职。” 坚石伯爵使劲摇头:“您对此毫无追究的宽容,已经让我无比感激。” 此时,无聊到极点的希塔娜早小跑过来,凑到安瑟耳边嘀咕:“可以走了?” 安瑟伸手拉住她的项圈,把她往下一拽,同样在她耳边轻语: “还没,想什么呢。” “那你——咕嗯!” 希塔娜小姐十分坚强地只从齿缝里泄出一丢丢闷哼,并且站稳了身子,没有瘫到安瑟怀里,值得夸奖。 无视了尚未完全驯服的白毛狗狗的凶恶眼神,安瑟懒散地靠到沙发上,继续品尝美酒。 直到一直在看台入口的侍者匆忙而来,对安瑟耳语了几句。 “就这么迫不及待啊……” 他轻笑起来,转头看向坚石伯爵:“我的好女孩在等我,伯爵阁下,就不陪你喝酒了。” 坚石伯爵起身相送,被安瑟摆手拒绝了。 希塔娜小姐则如获大赦,恨不得当场飞奔出去。 看台内,坚石伯爵目送着那对主仆离开,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最后才松了口气。 “……老爷。” 有人从看台内的阴影中走到坚石伯爵的身后,疑惑问道:“我明明可以轻易取下那两个子爵的头颅,您为何不允许我这么做呢?假若在此刻能将那两个逆贼的头颅献于海德拉阁下,他应该会更加高兴的。” “不要问不该问的事,加洛。” 坚石伯爵俯视着下方离场的人群,平静地说: “更不要自作聪明,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 安瑟并不会知晓自己离开后坚石伯爵与他下属的短暂对话,他只知道既然坚石伯爵已经向他提起了那起刺杀案件,那他也该顺着流程,继续把事情办下去了。 不过在此之前—— “主人!我的演出让您满意了吗!” 走在安瑟前头的尤拉旋转着自己长长的裙摆,脸上的笑容甜美灿烂。 “如果我不满意的话,怎么会在这里陪你呢。” 安瑟笑着回答:“虽然还有些许瑕疵,但并不影响你在舞台上的夺目光彩。我说过,尤拉,你会收到帝都皇家剧院的邀请,那天不会太远的。” 女人提起裙摆行了个淑女礼,抬起头来时笑容变得俏皮可爱:“可现在的我并不在乎什么皇家剧院,主人,我只想好好享受我的奖励时间。” 她轻快地走到安瑟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将脑袋靠在自己主人的肩头,梦呓般呢喃着: “哪怕只有半天时间……对我来说也像是美好到不真实的梦幻。” 这样说着的同时,尤拉小姐转头看了眼希塔娜,万分歉然道:“很抱歉,希塔娜小姐,我也占用了你的时间。” 希塔娜还没说话呢,安瑟就已经开口道:“那是她的工作,尤拉,没什么好抱歉的。” 希塔娜满脸不爽,但又不能说什么,因为说了大概率挨电。 她看着那个女人的脸,只觉得那双漆黑的,几乎没有光彩的眼睛看得人瘆得慌。 这家伙弹得曲子,真的很好听吗?为什么那些人都跟疯了一样? 女孩有些不解地思索着。 就她一个人觉得烦躁甚至头痛吗? 第十八章·她与她与更衣室 4.5K “是这里吗?”虽然安瑟觉得不太行,但既然想买衣服的是尤拉,那安瑟还是会尊重对方的一切选择。 他们已经在街上逛了很久,尤拉最后决定用买衣服来结束自己的奖励时间。 女人紧贴着安瑟的手臂,附在他耳边轻声吐息: “主人,我在那家伙的庄园里,听到姐妹说过,这家店的换衣间……” “隔音效果,很~好~” “……我还没饥渴到这种地步。”安瑟有些无奈地看着那双萦绕着煽情气息的漆黑眼瞳,“好好珍惜你应得的奖励时间,尤拉。” “但这就是我要的奖励,主人……最有意义的,奖励。” 那能在琴键上灵活跃动的五指悄然钻进安瑟的衣下,像猫儿一样轻挠着安瑟的腹部,连带扑打在安瑟颈间的湿热气息一起,撩拨着他的火焰: “我想让您在希塔娜小姐的身边,引我去往极乐。” 把下巴搁在安瑟肩头的娜娜加小姐,仅仅是说出这句话,便因快乐而颤栗: “求求您了……我恶毒的魔鬼,仁慈的主啊,求您填满我卑微的渴望。” 正直的安瑟少爷叹息一声:“你都这样说了,哪有魔鬼能拒绝他的信众呢?” “你们在那嘟嘟囔囔什——咕唔!” 环着手臂站在街边的希塔娜小姐再次挨电,今天已经是她被电的第十二次了,要是能维持这个数字,就比昨天被少电四次,可谓进步斐然。 “一起进来吧,希塔娜。”搂着尤拉腰肢的安瑟看了眼使劲跺脚的希塔娜。 “我才不买!对这种裙子没兴趣!” “但你跟玛琳娜的身材差不多,你难道不觉得可以帮你姐姐买几件吗?” 安瑟嘴角上扬,打出了一张希塔娜无法拒绝的手牌。 雪发幼狼愣了愣,看了眼橱窗里的裙子,似乎在想象自己姐姐换上这些衣服的模样。 “那……那也不是不行。”她有些扭捏地咳嗽了两声,“钱算我欠你的。” “就当我送给玛琳娜小姐的礼物好了,我今天心情不错。” 安瑟看了眼扑在自己怀里,开始轻轻喘息的尤拉。 “送给琳娜……”一听这话,希塔娜瞬间警觉起来,“你想干什么?” 少女的警惕模样令年轻贵族十分想笑,但他并未多言,只是耸肩道:“那你就继续欠我吧,希塔娜小姐,只是小心可别还不上。” “哈,你这笑话到挺有意思的。” 希塔娜一甩脑袋,抬着下巴气势昂然地第一个走进了服装店。 虽然浑身上下依然弥漫着一股野蛮人的气息,但被安瑟找人精心设计,由伯纳尔加工赶制的衣服一看就非同一般,再加上勉强拾掇过外形,希塔娜只要不张嘴,那就是一位完美的禁欲系美少女。 立刻有店员笑脸相迎,希塔娜也不客气,转头看向安瑟:“海——,老板,我能买几件?” 为了避免让约会变得无趣,安瑟用炼金药水做了简单的乔装,毕竟现在整个赤霜城乃至赤霜领都知道,有着与太阳一样灿烂的金发,和比大海更加澄澈的双眼的俊美少年,就是那位海德拉阁下。 希塔娜虽然被吩咐过,但在约会途中还是叫了好几次海德拉,至于结果就不必多说了,反正她现在好歹能反应过来。 “三十分钟。”安瑟挥了挥手,“你觉得哪些好,三十分钟内挑出来,都能带走。” 希塔娜已经很少问安瑟“真的?”这种话了,在她眼中,安瑟虽然有千不好万不好,但大方是真的大方。 少女就这样兴冲冲地在店里走来逛去,而精于打扮自己的尤拉,很快挑出了好几件衣服,摇曳着身姿往服装店里头的试衣间走去了。 另一头,从来没有得到过“你随便买”这种许诺的希塔娜可谓是粗放至极,看到顺眼的衣服就拿,把导购员看得满头大汗,要不是进来的那个年轻贵族气度非凡,她都怀疑眼前这女孩是不是来抢劫的了。 “嗯……这样就差不多了,你们试衣间在哪?我要试下衣服。” 希塔娜抱着一堆几乎高过她脑袋的衣服,歪着头问道: “在,在里面。”导购员笑容抽搐着引了引路,“那边。” “♪~♪~♪~” 女孩开开心心地哼着奇怪调子,大步往试衣间走去。 她先拉了拉第一扇门,没拉开,很快反应过来:“尤拉,你在换衣服啊?” “嗯……在换呢。”从门内传来的声音很微弱,要不是希塔娜听力过人,还真听不清楚。 “刚才就没看见你,怎么换这么久?” 她打开旁边的试衣间走了进去,声音老大地问道。 “因为我选的衣服,比较……呵呵……难换。” “难换?衣服有什么难换的……阿嚏!”希塔娜这样吐槽,顺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她一脸埋怨地揉了揉鼻子:“好浓的香水味,这家店什么毛病,鼻子要坏掉了。” “难换是因为……太,涨,了,嘛……” “……涨?”把七手八脚把裙子往身上套的希塔娜愣了愣,“你也不胖啊。” “可能是我对自己,嗯……太自信了。” 听隔壁传来的声音时强时弱,高低起伏,希塔娜觉得女人爱美起来真奇怪,穿不下就别穿嘛,硬套干什么呢,不是折磨自己? “那你慢慢加油吧,我不打扰你了。” “……别呀,希塔娜小姐,我们继续聊聊天吧。” 希塔娜看着镜子里穿着长裙的自己,开始脑补姐姐的模样,顺带答道:“我无所谓,你想聊什么?” “希塔娜小姐,你也是被赤霜伯爵抓来赤霜城的,是吗?” “啧,能不能别提那头肥猪。”希塔娜十分不爽地咋了咋舌,“是啊,就是有个自称伯爵手下的家伙跑到我们村庄来想把我姐姐带走,我不放心,就跟着姐姐一块儿过来了——可不是被抓过来啊,我能打翻他们的,就是不想牵连到村子而已。” “然后,被送到了主人那里?” “……那天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少女刻意回避掉了这个话题,她可不想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和姐姐是怎么被剥个精光,丢到安瑟床上去的。 “我也和你一样,希塔娜小姐,只是我很早就被他抓走了,大概是在,嗯……两年前。” 隔壁努力穿衣服的尤拉小姐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被他囚禁起来,调教成笼络贵族的工具。” “……哼!那个畜生,打爆他的死猪头算是便宜他了!” 希塔娜愤愤不平地锤了下墙。 尤拉很快宽慰道:“我还是幸运的,大概是我……啊……质量比较优秀吧,像我这样的……珍贵工具,是要献给大人物的,所以,没有过得十分凄惨。” “大人物……等等!”希塔娜猛地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你是说海德拉?那个赤霜伯爵把我和我姐姐送到他那,还有你?” “那家伙是什么色中饿鬼吗!” “呼呼呼……希塔娜小姐。”尤拉吃吃笑了起来,“如果主人是那样的人话,你觉得你和你姐姐,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又换上一件裙子的希塔娜愣了两秒,接着闷闷道:“好像也是,他在这方面的确挺正经的,从来没用那种下贱的眼神看过我和姐姐。” 就连那个时候自己什么也没穿,眼神都没怎么特别下流——这话希塔娜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 这话说完,希塔娜好像听到了尤拉那边传来的愉快轻笑。 “是的,主人是很~正经的人,嗯啊。” “你也真不容易,尤拉。”希塔娜一会儿站在镜子前叉腰,一会儿又转圈圈,尽量摆出少女姿态,但看着看着又想把镜子一拳打爆,十分泄气地说,“那家伙可烦人了,你怎么好像很喜欢她啊。” “因为主人拯救了我,希塔娜小姐,他赐予了我新的生命,他让我看到了——嗯!!” 墙那边突然拔高的声音把希塔娜吓了一跳:“你没事吧,怎么穿个衣服穿成这样?” “……总算,完全穿进去了。” “呃……有必要这么辛苦吗?” 尤拉轻缓叹息着:“这是成为淑女的必经之路呀,希塔娜小姐。” 希塔娜乐呵呵地笑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又不做淑女。” “我觉得你以后会渴望成为淑女的,希塔娜小姐。”尤拉神秘地笑了起来,“当你品尝过那份快乐。” “???”可怜的希塔娜小姐满头问号,搞不清楚尤拉在说什么。 反正,她是要被这些衣服折磨死了,都怪海德拉! “骗我试衣服,那家伙不会在拿我取乐,等着看我换好裙子之后嘲笑我吧。”女孩颇为狐疑地低语着。 结果下一秒,脖颈上传来的电流立刻让她身体发软,下意识地双手撑在墙壁上。 “海……德……拉!”弓起腰来撑着墙壁的希塔娜咬牙切齿,“你这个变态,是不是在偷窥我!” “希塔娜小姐?怎么了?” “那个神经病又在电我了!呜嗯嗯嗯——!” “呵呵……主人对恶意是很敏感的,就算坐在外边,他也能感觉到您在说坏话哦。” “我才没——唔哦!” 希塔娜发现海德拉那个混蛋隐瞒了有关项圈的事情,他不仅可以控制电流的大小,还能控制电流的走向,所以每次电击从来不会伤到她的内脏,电流都只在她的肌肉中游走,有时候……有时候还会往奇怪的地方钻! 这次钻的位置,就很奇怪。 希塔娜立刻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扶着墙,上身因为频繁电击而被迫下弯几乎九十度,柔软的腰背紧绷弓起。 她并不知道,墙的对面,那位温和友善的尤拉小姐,现在也是这幅姿势。 两人之间,仅有一墙之隔。 “呼……呼……” 麻痹感与颤栗感褪去后,希塔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颊烧得通红,几分是怒几分是羞,就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王八蛋……海德拉……你给我……等着。” 无力坐到地上的希塔娜喘息着,接着敲了敲墙壁:“尤拉,你好了吗?能不能过来帮下我,我给那家伙电麻了,你帮我看下那些衣服适合我姐姐好不好?” “嗯……嗯……我马上……就好……” “喔,是在脱衣服吗?这么费劲就别强迫自己穿进去啊。” 但对面已经没有说话的余力了,只剩下很轻很轻,尽力压抑的喘息声。 过了大概五分钟,面色红润的尤拉钻进了希塔娜的试衣间,一脸惊讶:“怎么……这么多衣服。” “他说我拿多少就是多少,那我干嘛便宜他!”希塔娜瘪着嘴,拉着尤拉的手站了起来。 “嗯……那希塔娜你先把衣服脱了。” 希塔娜看了尤拉两眼,也没多想,直接把衣服脱了干净。 “玛琳娜小姐的身材,跟希塔娜小姐你差不多,是吗?” “差不多吧,不过她比我胖一点,腰上和肚子多那么一点点软肉肉——你可别跟她说这话,她要敲我的!” 尤拉羡慕至极地抚摸着希塔娜的人鱼线:“不管哪个女孩和你比,都会显得身材不足的,希塔娜小姐,那可不是玛琳娜小姐的错。” “嘿嘿,反正这一点我可有自信了!” 尤拉温和无声地笑着,开始为希塔娜,或者说玛琳娜挑选衣服,她经验丰富眼光老辣,很快就在希塔娜抱来的衣服堆里找到了几件无可挑剔的裙子,穿在希塔娜身上都有种文静清甜的美好。 “……真好啊。” 看着镜中那惊喜转着身子的少女,眼瞳无光的女人低语着。 “真是美好,希塔娜小姐。” “诶嘿嘿,是吗?那我先替琳娜谢过你了,你眼光很好嘛尤……尤拉?” 希塔娜话还没说完,她身后的女人便突然抱了上来。 “你,你这是干嘛?”少女显得十分不知所措,“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拒绝主人呢,希塔娜小姐?” 尤拉轻声呢喃着:“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受到主人无条件的注视与恩典啊。” 一头雾水的希塔娜满脸不解:“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什么注视恩典,海德拉又干什么了?你被他欺负了?” “……不,没什么,请当做我痴妄的呓语吧。” 尤拉很快松开手,浅浅笑道:“时间要到了,希塔娜小姐,我想这几件衣服应该够了,太多的话,玛琳娜小姐也不一定会接受,不是吗?” 虽然还是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希塔娜的性格与脑容量,注定她不会对直觉没有预警的事物多想,所以少女挠了挠脑袋后,也就点头抱着衣服出去了。 外边,安瑟笑眯眯地看着趾高气昂的希塔娜:“你那副要把整个店都搬走的气势吓到导购员了,希塔娜小姐。” “别把我说得和强盗一样!我还没跟你算——” “嗯?”安瑟抬手摸了摸脖颈,“算什么?算账?” 希塔娜的身子猛地一抽,竟然在没有被电的情况下,条件反射地小小抽搐了一下。 “你!” 悲愤交加的幼狼只能把苦楚吞进肚子,等回去之后再跟自己的姐姐大倒苦水。 尤拉静静地看着安瑟与希塔娜无比自然的互动,漆黑的双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的乐师小姐。”那令尤拉沉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今天快乐吗?” 他温和地注视着她。 “是的。”从深渊中重获新生的女人提起裙摆行礼,朝自己的魔鬼露出甜蜜而幸福的笑容。 “只要能在您身边,我对明日的期待永远胜过今日。” 她那没有光彩的眼睛,诉说着满腔的慕恋与痴狂。 第十九章·关于阴谋 安瑟的书房里,好几位女仆小姐正在为他收拾行李。 “萨维尔。”安瑟将今日最后一份文件批阅完毕,伸了个懒腰,“那两位子爵怎么样了?” “这正是我要向您汇报的,少爷。” 萨维尔微微躬身:“隆冰子爵和啸风子爵,都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焦虑,尤其是隆冰子爵,他认为自己可能等不到您了。” “……嗯?” 安瑟后靠着椅背,食指轻轻敲着桌面:“什么时候的事。” “半小时前,通过您的私人通讯传来。” 老人轻声道:“您那时还在处理赤霜领的政务,我代为回应了。” “等不到我……”安瑟轻声念叨着萨维尔的话语,忍不住笑道,“这世界可真荒唐,不是吗?萨维尔。” “同样是死亡,他们畏惧别人带去的,却期待我带来的。” “因为您是仁慈的。”萨维尔平静回应,声音笃定。 仿佛“仁慈的死亡”这种怪异可笑的说法,在他看来无比正确一样。 “既然如此。”安瑟握住蛇首手杖站起身来,往阳台走去。 在赤霜领的声名,已经高到一个匪夷所思地步的年轻贵族轻笑着:“也不能让他们久等啊。不能履行自己的诺言,这对海德拉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 站在阳台上的安瑟望着院子里的景象,那里井井有条地堆放着赤霜城平民们送来的东西。 每天都有平民将家中的东西送来,安瑟一般会随机从里面抽一些收下,过几天再回报以等值的小物件,如果有孩子送来的纯真礼物,那么他大都会尽数收下,并花些心思做出回应。 这些事,安瑟七岁起就已经开始在海德拉的领地上做了,他乐于让每个信息获取渠道狭隘的平民认为安瑟·海德拉是个宽和良善的人。作秀也好,收买人心也罢,九年如一日,从不掩藏。 年轻的海德拉既享受来自他人的恐惧与敬畏,也同样对深切真挚的爱戴来者不拒,就如他曾对赤霜伯爵所说的那样——连受人爱戴都做不到的恶党,可不配被称作恶党。 “梅丽,去通知希塔娜,告诉她准备出发……对了,帮我把玛琳娜叫来。” “是,主人。” 侍立在书房内的女仆小姐微微躬身,步履轻盈地去完成安瑟的命令。 在这短暂的等待时间里,摩挲着蛇首手杖的安瑟正在思考一些事情。 他并没有希塔娜那样毫不讲理的可怕直觉,但庞大的记忆藏书为他提供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远领先于这个时代的庞大知识——各方面的庞大知识。 这些东西积累的“经验”,比希塔娜尚不成熟的直感要有用且可靠得多。 “死亡……吗?你到底是真的诚实向我袒露你的惶恐,还是在欲盖弥彰地准备逃避呢,隆冰子爵?” 一想到这趟旅行背后纠葛的算计,安瑟的嘴角便缓缓上扬起来。 对他来说,这些阴谋就好像小孩拙劣缠绕的线团,不仅手法笨拙,丝线的材质更是低劣,解开它并不需要花费任何心思,只要伸手撕开就可以,再简单不过。 但……对于他的希塔娜来说,混乱便是最佳的食粮,没想到第一次的成长机会这么快就到了。 安瑟可看不上被一只填鸭起来的苍天狼帝,如果要填鸭的话,他为什么还如此费尽心力试图将那只不安分的幼狼驯服呢? “我们的希塔娜小姐成长得如何,萨维尔?”安瑟问道。 “……她。” 一向沉稳果断,从不拖泥带水的萨维尔罕见地有些犹豫:“她的情况,有些特殊。少爷,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晶梯。” 行走于天国之路的超凡者,在抵达第三阶段御座前,没有任何独立从外界摄取超凡因素的能力。 第一阶段的基石与第二阶段的晶梯,都需要通过专门的仪式和各种工具辅助,才能使用,吸收超凡素材,正因为如此,帝国的阶级稳固得如同极地永结万年的冰山。 当然了,成就超凡的途径并非只有天国之路一条,不然帝国也不会有那么多明里暗里的反抗者,只是另一条路,代价或许更大。 而希塔娜的晶梯…… “她十二岁从天霜之塔退学,距今已经有四年。” 萨维尔皱眉道:“四年时间,希塔娜小姐没有摄入任何超凡因素,早就应该从晶梯跌落到基石,但根据我这几天的观察……事实恰恰相反。” “她不仅没有滑落至基石,晶梯的牢固程度更是闻所未闻。”萨维尔看着面带笑意的安瑟,知道自家少爷对此并不意外后,也就不再对希塔娜的异样怀有太大疑心,“虽然是普通的肉体特化,不……像她这种极端肉体特化也不能说普通,但仅从晶梯这个层次讲,的确配得上天才二字。” 对于萨维尔这种层次的人来说,“天才”绝不是仅仅只那种有着所谓“过人”才能的人,而是在某个方面,拥有令人绝望且窒息的特质的人,是能够轻易将所谓的“努力”,“汗水”,“梦想”这类词语,贬低得一文不值,毁灭成尘埃的怪物。 他口中的天才,那就是无可置疑的,绝对的天才。 安瑟对此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如果只论战斗力,希塔娜无疑是四名英雄中的最强者,在超凡之路上的天赋,只是她未来的无数光耀之一而已。 一想到这里,安瑟的心情就越发愉快。 “主人。”敲门声后,梅丽的声音在屋外响起,“玛琳娜小姐和希塔娜小姐都到了。” “进来吧。” 安瑟没有坐回书桌后,而是直接在阳台坐下,看着各有风姿的姐妹,一个拘谨恭谦,一个大大咧咧地朝他走来。 玛琳娜穿着希塔娜……准确地说是尤拉给她挑的衣服,一件很素雅的浅蓝色连衣裙,外面套着呢绒马甲,让这个来自乡下村庄的俏丽姑娘在保留着那份单纯甜美的同时,又增添了几分时尚。 将那头雪色长发扎成大麻花的姑娘提起裙摆朝安瑟行礼,在梅丽小姐的指导下,玛琳娜的各种礼节已经非常标准,与她的妹妹相比,那更是淑女中的淑女。 “海德拉阁下,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玛琳娜的声音柔柔的,仪态端庄,神情恬淡。 但在那温婉从容的外在下,却有颗激动难耐的心。 第二十章·关于许诺 毫无疑问,玛琳娜是个聪明人。 作为一个没有接受任何高等教育的村姑,能有她那样的眼界和思考方式,是很不易的。 正因为如此,想尽办法将自己妹妹“推销”给安瑟的玛琳娜,其实也在心底埋藏着一份小小愿景。 假如……只是假如,假如她有什么地方,也被海德拉阁下看中了呢? 当然,这只是玛琳娜的幻想,她知道,“聪明”对那位海德拉阁下来说,是没有价值的。 只要他想,他能把赤霜领所有在各自领域皆拥有丰富经验,能力极其过人的“聪明人”叫来为他做事,怎么会需要自己这样一个……只能跟税务官打交道的小小村姑呢? 海德拉阁下需要的是希儿那样,足以成就伟大的禀赋。 待在安瑟府邸的这些天,玛琳娜总是这样一边期待希望,一边否定自我。 而当梅丽突然带话,让她去见安瑟的时候,少女脑海中的幻想再度纷飞上涌。 直到这一刻,她的心底仍怀揣着那份难以言说的期待。 “玛琳娜小姐。” 对安瑟来说,玛琳娜的心情就像希塔娜的娇嫩身体一样,美丽动人,于他而言又一览无余。 像他这样的坏人,总是格外青睐美好良善,聪慧正直的纯洁灵魂。 眼前这个努力笨拙打扮好自己,尽力敛藏心底那份期待渴望,但眼底又偶尔流露出那种小小幼兽的渴望眼神的清纯少女,既令人怜爱,又引人欲求。 “你与希塔娜在我这里也住了有段时间了。看在希塔娜的份上,其实我并不介意你在这里宿食,但我想你自己其实很过意不去,对吗?” 安瑟笑眯眯地问道。 这不是猜测,而是可见的事实。玛琳娜觉得自己在安瑟府邸白吃白喝白住这件事非常难堪,她总是试图帮助宅院里的女仆小姐们做些什么,只是这些女仆完美得让玛琳娜更加难堪了。 “……是的!”玛琳娜的心跳停了一瞬,和自己的笨蛋妹妹不同,她一下就听出了安瑟的话外音,但又很好的保持住了自己的冷静与仪态,“我很高兴希塔娜能为您提供帮助,但我并不希望您将我视作她的……一部分,您也可以认为,我不想为希塔娜增添负担。” “什么嘛。”一旁过来凑热闹的希塔娜呲了呲牙,“海德拉家大业大,管口饭又怎么了,琳娜你想太多啦,他就算毛病再多,大方还是没得说的!” 书房里顿时一片寂静,忙活着的女仆小姐们全都直勾勾地盯向环着手臂的希塔娜。 “……看我干什么?”感觉自己被好几头母狼盯上的猎人少女搓了搓手臂,浑身不自在,“我也没骂他啊,我这不是说他大方吗?” 有了安瑟那份关于“纵容”与“忍让”的宣言,希塔娜显得愈发口无遮拦,如果不是经常挨电,她估计得更加肆无忌惮。 所以事实证明,安瑟让他不着调的父亲做了那个项圈,哪怕不为调教,也还是很有远见的。 玛琳娜狠狠地剜了自己妹妹一眼,她知道海德拉阁下对希塔娜有着近乎宠溺的宽容,所以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被希塔娜的惊天言论吓得魂不附体了。 但在自己也许即将得到一份珍贵工作的档口,希塔娜还是这么不着调,玛琳娜也真的有些生气了。 安瑟则一如既往地没去管希塔娜,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倒也不会对幼狼太过严格:“我和希塔娜要离开赤霜城一段时间,短则三天,长则七天,这段时间里……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处理一下文书工作,比较简单的那种。” “……您,您的意思是——” 玛琳娜此刻再也难抑心中激动,面颊绯红。 “就交给你了,你在这方面应该有天赋。”安瑟温和地笑了笑,“不用担心出错,我这里有充足的资料,你也可以先模仿我的范本,实在不清楚的,就去找梅丽,她会教你。” 安静站在房间角落的女仆小姐微笑着朝玛琳娜点头。 与自己那不识好歹的妹妹截然相反,玛琳娜尽力敛起眼角泛起泪花,朝安瑟深深鞠躬: “感谢您的信任,海德拉阁下!感谢您的……恩典!” 她的声音道后面甚至有些哽咽,而挠着脸颊的希塔娜,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姐姐到底在激动个什么劲。 不过,鉴于安瑟的大方程度,她这次倒没上蹿下跳就是了。 “好了,我们也该出发了。希塔娜,把行李拿上。” “……我还要负责背行李?”希塔娜看着被女仆们整理好的三箱行李,瞪大眼睛看着安瑟,“怎么什么都我来做啊!” “因为这趟就只有你,我,还有萨维尔。” “那就让管家老头唔唔唔唔——” 萨维尔没管身体痉挛起来的希塔娜,朝安瑟躬身行礼:“我先去为您开启传送阵,少爷。” 安瑟挥了挥手,接着将视线投向从地上爬起来的希塔娜,温和问道:“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吗?希塔娜?” “……”黑着脸的少女一言不发地往行李箱那里走去,手指都还一抽一抽的。 看着这一切的玛琳娜虽然心疼,但并没有说什么,不仅仅是不敢和理智,她也希望安瑟好好教育希塔娜,毕竟内心深处的软弱使她根本无法真正有效地训诫自己的妹妹,玛琳娜也经常将希塔娜现在的蛮横性格,归咎于自己的无能。 “玛琳娜小姐,我期待你的表现。” 在玛琳娜心潮翻涌的时候,安瑟也将视线放到了玛琳娜身上。 说实话,仅从爱好……通俗点就是从XP系统上,在这两姐妹中,安瑟更钟意玛琳娜。 钟意那种……并非强制对方臣服,而是将那份美好与温柔,慢慢浸染成自己颜色的迷醉快乐。 在希塔娜去把行礼拎起来的时候,安瑟已经走到玛琳娜身边,在她耳旁柔声轻语: “相信我,对我来说,你和希塔娜,一样重要。” 这句话,让现在还都满心怀喜,激动难耐的玛琳娜脑海一片空白。 就连被安瑟认可,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份并非敷衍的工作,玛琳娜都没有如此大脑放空。 当她回过神来时,希塔娜都已经提着行李箱,嘟嘟囔囔,满脸不爽地跟她道完别了。 “我……” 少女的胸口起伏着,她感觉到有团火从胸腔燃烧至大脑,烧得她昏沉,烧得她迷乱。 点燃这团火焰的,正是仍灼烧着她耳垂的吐息,令人心醉的,年轻而具有些微磁性的温柔言语。 她是冷静的,理智的,这一点也没错。 可是,又有哪个来自乡下的普通姑娘,能拒绝那样的海德拉呢? 而玛琳娜也没有去怀疑,安瑟这句话的真实性。 毕竟众所周知—— 海德拉从不说谎。 第二十一章·混乱与机会 传送阵的伟大无需多言,就连安瑟都会经常赞叹那位空间大师颠覆性的构创——毕竟他一点也不在乎那高昂的传送费。 拎着三箱行李的希塔娜把脑袋探出传送阵,四处张望:“这就到了?原来空间传送就这种感觉啊。” “……”萨维尔眉宇微扬,“希塔娜小姐,没有什么晕眩感或其他不适吗?” “没啊。” 功用多多的希塔娜小姐撇了撇嘴:“这能有什么晕的。” 老人默然无言,只能暗自慨叹,世界上只有自家少爷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样一个怪胎。 安瑟则已经走下传送阵所在的高台,站在传送屋内环视四周,脸上逐渐扬起笑容。 “没有人啊。”他这样说。 希塔娜一脸迷糊,萨维尔神情微肃。 传送阵这样珍贵的东西,不管是那个城的城主都会安排人员二十四小时看护守卫,不仅要保护传送阵,也要时刻核查通过传送阵而来的人的身份情况。 但这里,没有任何人。 “看起来,我们的两位子爵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安瑟悠然说着,信步往传送屋门口走去。 “少爷,需要联系他们吗?” “不用了,传送室不会建在城市的偏远位置,我们出去大概就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萨维尔——” 年轻贵族将一枚影映水晶抛到萨维尔手上:“去做你的事。” 老者微微躬身,不随岁月流逝垂朽的挺拔身躯瞬间消失在原地。 希塔娜对于萨维尔的神出鬼没早就见怪不怪,但每次都根本觉察不到他到来和消失的气息,这让对自己感知能力万分自信的少女不解又不爽。 “海德拉。”希塔娜使劲抽了抽鼻子,“管家老头是什么级别?他是会空间法术吗?” “我们的天才小姐看不出来吗?” 安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这样说了一句,随后径直往传送屋外走去。 “这跟我天不天才是两码事,我以后当然肯定比他厉害,但又不代表现在就行。” 面对强者,希塔娜还是会给予充分的尊重,虽然口头上的称谓可能还是不太好听,但她对于差距的认知,向来清醒而坦诚。 ——并由此更加渴求力量。 少女继续絮絮叨叨:“我在学校里都很少……不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管家老头那样的。就算是空间法术,也会残留下些许味道,但为什么他就什么都……嗯?” 就在安瑟即将走到传送室门口的时候,希塔娜神色微变,那对瑰丽的暗红色眼瞳在刹那间浮现起久违的野性与……欣喜! 抬起手来准备推门的安瑟,感觉到身后有狂风袭来。 漆黑与雪色交杂的狂风! 那订制的狂气黑绒斗篷因披者的极速而飞扬起来,手里提着三个沉重行李箱的希塔娜脸上扬起肆意狂放的笑容,一记飞踢直接轰在传送室的正门上! 轰——! “啊!” 震耳的爆鸣声中,一声惨叫伴随着清脆骨裂响起,飞溅的木屑与四散烟尘中,希塔娜平稳落地,志得意满地昂起下巴,转头看向安瑟。 一点也不知道,把那黑色项圈展露出来的自己,活像个正在邀功的狗狗。 “一出门就能碰上这种好事。” 放下行李的希塔娜揉了揉脖颈:“好几天没来真的,我都快生锈了。” 不远处传来的呼喊声证明事情不小,安瑟看了眼自己肩颈狼绒上的木头碎屑,无奈轻叹,伸手拂去。 “海德拉,这家伙好像还有增援啊。” 希塔娜踩着那个被自己一脚踹断不知道几根肋骨的倒霉蛋,使劲晃了两下,抬头看向安瑟:“都打下来吗?” 整理好仪容的安瑟支着手杖走向那位不知名者,扫视了下他身上的平民便服,摇头道:“密集的盔甲振动声,来的人应该是城里的护卫,至于他……” “这位朋友。”安瑟笑眯眯地问道,“你如此行色匆匆地跑到传送室来,是要做什么……方便告知一下吗?” 在希塔娜脚下的神秘人一边痛嚎一边挣扎,但不一会儿,他突然就不再动弹,连声息也没有了。 踩着他的希塔娜吓了一跳,赶忙把脚挪开,稍微抽了下鼻子后,神情大变: “这就死了?不应该啊!我那下最多踢断十几根骨头,人哪有这么脆弱的!” 女孩的脸色很不好看,她似乎对杀人这件事非常抗拒——那天刺杀的应对,哪怕手段非常凌厉甚至于残暴,希塔娜也的确没有轻易取掉任何人的性命。 “……好恶心的味道,喔……原来是吞毒药自杀了。” 闻到刺客身上传来的那令人不适的气息后,希塔娜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安瑟看着地上那个吞服毒药自杀的神秘人,有些突然地笑出了声音。 希塔娜有些狐疑地扭头看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安瑟摇摇头,抬眸看向浮现人影的过道,“卫兵来了,希塔娜,拿好行李。” 幼狼小姐一边在心里吐槽海德拉是个看人死掉都觉得有趣的变态,一边满脸不爽地去提行李,可谓内外都没给安瑟好脸色看。 一队披甲护卫姗姗来迟,气势肃杀的他们看着破碎的正门,地上的尸体,还有那对看起来怎么都不搭的主仆,纷纷沉默着拔出剑刃,握紧长枪。 “喂,海德拉,这是什么情况?”希塔娜扭头看向安瑟,“你不是说他们是护卫吗,怎么一副要跟我们干架的样子?” 听到希塔娜的话,带头的士兵握枪的手一下就顿住了,他仔细观察着那个握着手杖的金发贵族,难以置信道: “您是……海德拉阁下?” “……”希塔娜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心想怎么好像谁都认识这家伙? 安瑟友善地笑了起来:“需要我用什么东西证明一下吗?” “……啊,不,我不是,我并非质疑您的身份。” 外貌,特征,性格,与这名护卫队队长所知的全都能对上,他松了口气,示意其他人放下武器,深深低头:“请原谅我的失礼,海德拉阁下。” “看得出来,发生了一些很严重的事。”安瑟的温和冷静似乎感染到了焦虑紧张的护卫队长,令后者也稍微镇静了些许,“方便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了吗?” “……” 队长微有犹豫,在短暂的沉默后,深深叹息道: “就在刚才不久,隆冰城的隆冰子爵通过传送阵抵达了我们啸风城。” “然后,立刻遭受了刺杀。” “刺客伪装成了传送室的接引人员,在极近距离……一击杀死了隆冰子爵。城主大人在得知此事后极为震怒,下令全城缉拿刺客,但他……他也在极短时间里遭到暗杀。” 不必多言,现在的啸风城,一片混乱。 第二十二章·考验与惩罚 在去往啸风子爵安全屋的路上,希塔娜听了一路那个护卫队长对海德拉的吹捧,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最关键的是,她能明显感受到那种吹捧有别于贵族们对海德拉的恭维,而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地把海德拉视作他嘴上说的那种完美人物,这让希塔娜完全无法接受。 还好路走到一半就有别人来接待了,那个小队长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啸风城卫队里的一个普通队长而已,在安瑟抵达的消息传出后,相关的接待人员很快就到了。 来接待安瑟的是一名风姿绰约,身姿摇曳的妖娆管家,她摇晃屁股扭动腰肢的模样让希塔娜看着很不爽。 ——自家城主被刺杀半死不活的,你还对着外人扭屁股!烂货! “子爵大人的情况目前还算稳定,” 这位女管家对安瑟说:“但我们依然没能抓到主谋,海德拉大人,很抱歉让您卷入……” 安瑟平和地回答:“没关系,既然我已经到了,那么谁也无法从我手中夺去啸风子爵的性命,你可以放心,塞拉姆女士。” “至于隆冰子爵的身亡……我只能表示遗憾。” 年轻的贵族轻声叹息:“还是来晚了一步。” 来晚,嗯……来晚。 整理行李,从宅邸出发到赤霜城传送室,大概花了半个小时。 让安瑟决定立刻出发的理由,是萨维尔他提醒他更早的半个小时前,隆冰子爵与啸风子爵分别表达了自己的焦虑感。 也就是说,隆冰子爵来到啸风城,遭到刺杀,啸风子爵也遭遇刺杀,仅仅只在一个小时里。 真是快到……令人发笑。 摩挲着手杖的安瑟嘴角微扬,将身前那位体态妖娆的女管家视若无物,他的眼中,流转着唯有他自己能看见,从经验,智慧,以及最重要的情报差中,淬炼而出的未来光景。 好好利用这次混乱的话,说不定,嗯…… 少年转头看向提着行李东张西望的希塔娜,突然将手杖拿起,握住下端,用蛇首握把勾住希塔娜的项圈,将少女整个人一下子拉到自己身边。 还没等幼狼炸毛,安瑟便在她耳边低语: “希塔娜,我突然想给你一份考验。” “假如你通过了,那么我会给你长达七天的带薪休假,你可以带上玛琳娜回你的村庄看望父母,向你的旧相识炫耀你现在的功绩,同时我还会照例提供你需要的超凡要素,供你磨炼自己。” 这话直接让希塔娜开心到忘掉安瑟的无礼,她兴奋至极地大喊起来:“真……啊我知道肯定是真的,所以你要我做什么?把那些刺客全都打爆抓起来吗?” 女管家塞拉姆的职业操守还算不错,目不斜视,继续带路,假装完全没听到希塔娜的话,只是周围护卫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不,只是个很简单的考验。” 安瑟悠然在她耳边轻语:“在回到赤霜城之前,你要确保我在战斗方面,不为任何事主动出手——最简单层面的出手也不行,也就是说,使用格莱普尼尔化为的手炮也不行。” 格莱普尼尔是安瑟那几乎从不离手的手杖的名字,希塔娜虽然不知道,但她很清楚“手炮”这玩意是啥,也见过安瑟开火时的动静。 她一听完安瑟的话,立马更加乐不可支了,搞了半天,不就是她平时干的活嘛! 说得好像这家伙什么时候会主动出手一样! “你有三次机会,当我出手三次之后,你的考验即为失败,而你也要接受我的……惩罚。” 年轻的海德拉笑眯眯地吐出信子,淬毒的獠牙若隐若现。 惩罚这两个字让希塔娜心头一跳,那时的屈辱令她一阵血气上涌,心中也隐隐萌生起退意和难以言说的不妙之感。 而正是这份没有由来的退怯,让希塔娜又变得恼火至极——她怕什么?她凭什么怕?这要是怕了,不就是承认自己连现在的活都做不好吗?更何况奖励还这么丰厚! “好,我接下了!”希塔娜昂起头来,“你就等着给我发魔晶吧!” 已经开始想着到底该怎么“惩罚”希塔娜的安瑟笑容纯良:“我期待着,希塔娜。” “等等,你笑得这么阴险,不会偷偷躲在角落里放三次空枪,然后也算嗯嗯嗯嗯——” 为了防止希塔娜说出什么无脑言论后被猛电一通,安瑟在她说之前就先把这丫头电一顿,可见其用心良苦。 啸风子爵的住所是个城堡,在塞拉姆的带领下,安瑟和希塔娜总算是来到了啸风子爵现在所处的安全屋里。 在赤霜伯爵构建的黑色利益网中,负责赤霜领及其周边劫掠路线的啸风子爵,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比起痴肥的赤霜伯爵,他更像个魁梧战士,事实也确实如此。 天国之路第三阶段,御座。 这个躺在床上闭眼调息的壮硕男人,是个无需依靠仪式与工具,可以独立摄取并使用超凡之力的强者。 “……海德拉阁下。” 当安瑟走近啸风子爵的大床时,这个上身缠满绷带的男人疲惫至极地睁开眼,他看着眼前那位年轻俊美的金发贵族,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 “您来了,很抱歉,不能起身来迎接您。不过……也没有关系了。” 他的眼中既溢满了恐惧,又流转着解脱。 “您会兑现诺言,赐予我您的仁慈,对吧?” 安瑟双手支着格莱普尼尔,微笑道:“我会的,啸风子爵,但在此之前……我要弄清楚一件事。” “是谁杀了隆冰子爵,是谁想要杀死你——待会儿,我还要去看一看可怜的隆冰子爵的尸体。” “您——” “我向你们许诺过。”安瑟打断了啸风子爵的话,“你们既然完成了我的要求,那我也会赐予你们我许诺的仁慈。” “而现在,有人使我未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沉稳平静的少年垂眸轻语,啸风子爵却从他毫无波动的淡然言语中……听出了雷霆震怒的咆哮。 ——他的愤怒是真实的,啸风子爵这样想。 “这对海德拉来说,是不能接受的耻辱。”安瑟如是说着,“所以我要查清真相,在那之后,我会予你仁慈。而在那之前,没有谁能从我手中夺取你的性命。” 不知道安瑟在说什么的希塔娜一脸无聊地歪了歪头,没有直觉预警,没有敌意感知,她只觉得懒散无聊,无事可做。 “感谢您的……恩典。”啸风子爵扯了扯嘴角,笑容勉强,“我会尽力提供协助。” “嗯,你现在的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就先去看看隆冰子爵的遗体了。” 安瑟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希塔娜见安瑟有走人的架势,直接提前转身就走。 然后,一瞬间,她就听到了在她耳边炸响的巨大轰鸣。 “……” 少女僵硬无比地转过头,只看见安瑟还保持着转过身的姿势,手臂却向后平举,化为手炮的格莱普尼尔枪口仍弥散硝烟。 而那手炮炮口正对的方向,是啸风子爵投影在地上的影子上方。 ——那里有一个整个上半身几乎全被轰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 没有鲜血淋漓,没有肉末飞溅,独属于海德拉的暴力美学,不允许杀戮成为那般狼狈的事物。 杀手其余没被轰碎的身体部件,就像积木一样散落在地,荒诞恐怖 “我说了,啸风子爵。” 年轻的海德拉在轻笑中将手炮重新化为手杖,温声道:“不再有人能随意夺取你的性命。” “因为我不允许。” 在寂静中,安瑟又转过头,对希塔娜竖起了自己的食指。 一次。 这可不是那天与玩笑无异的刺杀啊,希塔娜小姐。 看着神情比啸风子爵呆滞的希塔娜,安瑟愉快地笑着。 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了吗? 第二十三章·刺杀与背叛 “那个刺客是怎么回事!” 追在安瑟后面的希塔娜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他怎么会从那个什么子爵的影子里冒出来?” “阴影跳跃,很稀奇的法术吗?” 安瑟头也不回的应道:“大概是打开安全屋后趁机钻进去的吧。” “我,我也不是没见过这种法术。”希塔娜小姐秉承着自己一贯的嘴硬,“在学校里见得多了!但是他怎么可能瞒过——” “怎么可能瞒过你的直觉与感知,是吗?” 年轻的海德拉脚步一顿,微微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希塔娜。 “因为他是真正的,专业的刺客,希塔娜。” “抹去气息,隐匿杀意,归于虚无,这才是真正的刺客该有的样子。” 他看了眼面色难看的少女,意有所指:“连自己的杀意都控制不好的刺客,不过是不入流的货色罢了。” “……” 希塔娜是个笨蛋。 但直觉总会在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地方,赋予她灵感和智慧,而当这些事情涉及她的“力量”与“尊严”时,我们的幼狼总会格外敏感。 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那些刺客的确不入流,这让她本来已经涌到喉咙的怒焰,一下子没能直接喷出来。 “……你,你被那种刺客暗杀。”想了半天,希塔娜赌气反击道,“说明对方也看不起你!” 然后,希塔娜就看到了安瑟脸上那令她分外不爽的笑容。 怜悯,宽和,仁慈……就好像原谅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说不定。”他意味深长道,“幕后主使认为,把你当作护卫的我,的确只配得上这样的刺客。” “海德咕呜呜呜!” 在希塔娜尖叫出声之前的电击,这对安瑟来说已经十分熟练。 “别忘了,希塔娜,你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 在护卫队的指引下,很快就来到存放隆冰子爵尸体房间的安瑟回头看了眼希塔娜,轻笑道:“不认真点的话,我可是会当作你在期待失败后要迎来的‘奖励’的。” 不等希塔娜开口,安瑟就已经抬手说道:“好了,你在外面等我出来——放心,他们的目标不是我,出事了不算在次数内。” 这样说完,他便独自进入了房间,没来得及说什么的希塔娜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憋屈至极地将闷气咽下。 最开始碰到安瑟的那个护卫队队长谨慎打量了希塔娜好一会儿,犹豫许久后,小心翼翼道: “您好,希塔娜小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有话直说!”心情糟糕的希塔娜从不给任何人好脸色看。 “海德拉阁下遭受刺杀这件事……是真的?” 这位队长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戴着头盔只露在外的两只眼睛,更充盈着鲜明愤怒。 “……是又怎么了?”希塔娜瞥了眼这个护卫,“他被刺杀关你什么事。” “海德拉阁下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人!” 护卫队长的声音骤然拔高:“他做了那么多……我听说,他是要为我们争取权益才被贵族刺杀的!” 希塔娜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狗屁,你是不知道那天宴会他跟贵族聊得有多开心。 但仔细一想,她猛地反应过来,在那晚的宴会结束后,不说别的地方,起码在赤霜城,安瑟的声望又攀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且说法……好像跟这家伙讲得大差不差来着。 明明什么都没做,这群白痴在激动个什么劲啊。 刺杀……刺杀……子爵…… 希塔娜皱了皱眉,总觉得脑海里有什么想法在酝酿……但又死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后她就放弃了。 而房间内,并不知晓希塔娜曾有一瞬接近真相的安瑟,正观察着隆冰子爵的尸体。 隆冰子爵并非超凡者,只是个普通人,安瑟用手杖拨开他的衣襟,看到从心口刺伤处蔓延向整片胸膛的紫黑色痕迹。 “还真是凄惨的死法啊,子爵阁下。” 安瑟低笑着:“让我想想……有什么方法能验证这具尸体就是你本人呢?” 摩挲着手杖的少年陷入沉思:“该带些父亲的炼金药剂来的,没做足准备啊……不过,这样也好。” 他看向门口:“起码让我们的希塔娜小姐有事可做。” “那么……我该以何回应,才会让你觉得是‘合理’的呢?” 实际上,安瑟本人并没有将这些拙劣把戏放在心上,无论对方做什么,都只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小丑。 他只是将这起事件视作一个能够使希塔娜成长的契机,在途中也突然想到,这是个调教希塔娜的绝好机会。 当然了,安瑟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因为他厌恶背叛。 “少爷。” 萨维尔如幽灵般出现在安瑟身后:“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放置好影映水晶了。” “周围的情况探查过了吗?” “去除您解决的,还剩六名刺客,三个御座,三个晶梯,都是老手。其中一人……您需注意。”萨维尔这样说着,“他来自光阴会。” “看起来,对方还是很想让我目睹这两位子爵的死亡啊——真切无比,毫不作伪的死亡。至于光阴会……呵呵,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再等等吧,萨维尔。” 安瑟瞥了眼隆冰子爵的尸体,忍俊不禁道:“比起我那场玩笑似的刺杀来说,实在是足够严肃了。萨维尔,你说这里躺着的,是隆冰子爵吗?” “是或不是,并无太大差别。”萨维尔神情平静,“将肉身维持在死亡状态的法术,要多少有多少。那位灰塔大公毕竟是天霜之塔的校长,这种事对他来说,简单得与喝水无异。” “嗯……那你说我现在把隆冰子爵的尸体轰烂,会怎么样?” “即便如此,那位大公肯定也不会出面就是了。” “哈哈哈哈,我也不会这么做的。”安瑟欢快地大笑起来,“那样太粗鲁而莽撞,也太便宜我们这两位子爵了,萨维尔。” “死亡是仁慈。” 他轻叹一声:“但我们的子爵朋友,背叛了我的仁慈,他要付出代价,萨维尔。” “您说的是。” “继续去忙你的吧。”安瑟摆了摆手,“至于这边……啊!” 他眼睛一亮:“我可以让啸风子爵找个死灵术士过来,那场面肯定很有趣!” 至于亵渎贵族尸体什么的,就算亵渎了,那又怎么样呢? 安瑟·海德拉,难道是来跟你一同品味美酒,赏玩美人的吗?啸风子爵? 他是来给你他的仁慈的,他来这里,是为了带给你仁慈的死亡。 第二十四章·帮助与女仆 对于安瑟的无理要求,啸风子爵也没法用“无理”这个理由拒绝,只能说城中没有死灵术士。 但作为劫掠路线的负责人,干这种标准脏活的啸风子爵,手底下怎么可能不养死灵术士这种专业人士? 能让他下不来台的理由太多了,但安瑟还是温柔地给啸风子爵留了面子,给了他三天时间去联系死灵术士。 至于联系不上的后果,就让啸风子爵自行想象了。 当然,安瑟也很清楚,这位子爵是不会去联系死灵术士的,他只会想尽办法,让安瑟亲眼看着他被人杀掉。 “所以,这是个什么意思?” 啸风子爵城堡里最上等的房间中,坐在篝火边的安瑟正翻阅着书籍,而希塔娜则满脸不解:“什么叫他肯定会想办法死在你眼前?” “你认识这两名爵子吗,希塔娜?”安瑟抿了口啸风子爵进献的美酒。 “我干嘛要认识他们?” “你看,你不打算了解他们,却又想解释他们的行为。” 认真教育自家狗狗的年轻贵族脑袋微微后仰:“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希塔娜最讨厌安瑟那种关怀备至的眼神,万分不爽道:“不是你主动跟我说的吗,我又没兴趣知道这些。” “好吧。” 安瑟把酒杯放下,一副无所谓的轻快样子:“既然你不需要我提供帮助,那我就不多说了。” 一粒小小狗粮从狡猾海德拉的尾巴尖滑落,希塔娜顿时机敏起来,前倾身子:“帮助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因为我觉得这次的考验对你来说,难度略大。” 安瑟翻动书页,修长的食指划过页面烫金字迹的纹路。 “……你有这么好心?”希塔娜小姐对此表示万般怀疑。 “所以我不打算多说了啊。”安瑟扯了扯嘴角,偏头看了她一眼,“因为你不需要。” “……” 蹲坐在沙发上的希塔娜有些坐立难安,她的确不太相信安瑟,但问题在于,她也逐渐意识到了这次考验的困难。 假如那些刺客真的如安瑟所说的那般“专业”,那身为猎人的她就等于失去了眼睛与耳朵,手握刀剑,背负猎弓也是徒劳。 她十二岁就能在天霜之塔横行无忌,仰赖的就是那份无所不能的直觉。 学院派的年轻人们,哪能那么容易在战斗中掩盖自己的冲动和意图?所以才经常被十二岁的幼女揍得找不着北,可现在希塔娜虽然已经不是当年幼女,但她面临的对手,跟曾经被她痛殴的学院年轻人更是天差地别。 没有了直感作为武器,希塔娜只能全凭肉体的反应来面对突发情况,她并不敢保证在这种条件下……能让安瑟出手少于三,呃,两次。 希塔娜小姐很想回家,更期待着安瑟随口提及的,向村庄里的老朋友们炫耀她现在有多厉害的光景,她并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至于惩罚什么……反正她嘴上肯定是不会承认自己怕的! 少女左思右想,犹豫良久,最后还是用颇有些心虚的语气飘忽着说:“我倒也不是……完全……你说来听听看,我也无所谓啊。” “你无所谓,和我有什么关系?” 安瑟满不在乎地翻到下一页:“希塔娜,难道你觉得你想听,我就会说给你听吗?” 他安适地靠着椅背,侧过脑袋轻笑起来:“你这种不知从哪来的自信,有时候还可爱的,希塔娜。” 换做是以前的希塔娜,听到安瑟这样明着来的讽刺,早就应激炸毛了。但这几天受到安瑟高压调教的希塔娜,虽然平时还是那副毫无礼貌的德行,但还是有了个非常大的变化。 ——只要跟她自身的利益切实相关,那她就会尽可能敛服爪牙,收起野性,做出忍让。 虽然听起来带着让人讨厌的强烈功利感,但她现在与安瑟的关系就是如此,纯粹的彼此利用。更何况,这样的功利感对安瑟而言,才是最好的。 这证明她会一直舔舐安瑟洒落的蜜糖,沿着邪恶海德拉铺设好的道路,注定坠入无可逃脱的陷阱里。 一想到荣归故里后自己将受到的敬仰目光,希塔娜咬咬牙:“那么,条件呢?” 她已经习惯跟安瑟打交道了,她清楚这家伙不在乎言语上的尊重或冒犯,这个恶趣味的海德拉……永远只在意实质性的事物。 所以比起卑微恳求,不如直接挑明了讲——反正希塔娜才不想再用那种可怜巴巴的语气对安瑟说话。 但实际上,希塔娜对安瑟的了解,永远都只是安瑟令她以为的了解。 所以每次让希塔娜感到出乎意料,手足无措的要求,都让安瑟心情愉快。 既然希塔娜现在觉得,对自己的尊重不是必要的话…… 那今晚的调教,就拿“服从性”开刀好了。 “希塔娜,你知道贵族的奢靡体现在什么地方吗?”安瑟将书合上,放到一旁,懒散地伸展了下身体。 “不知道。”希塔娜开始警觉起来,这家伙一旦开始使坏,总会先说一通无意义的长篇大论,幼狼对此已经习惯。 “在于……对人力的挥霍。” 安瑟凝望着壁炉中燃烧的火焰,慨叹道:“人是宝贵的,无比宝贵的资源。但贵族会将人力挥霍在毫无意义,毫无必要的事情上,在将这宝贵资源奢侈无比地浪费一空的同时,践踏着他人存在的价值,让他人麻木习惯于此,将自己置于更高的位置。” “在一言一行,在毫无稀奇的日常中……”他托着侧脸,神情有些趋于淡漠。 “蚀灭自我,禁锢他人,让世界与社会陷入凝固腐臭的死水,不再流动——这就是贵族,呵呵,这就是所有‘上位者’最真实也是最恐怖的恶毒与奢靡。” “我虽然能算作他们的一员,但并不喜欢这样的奢侈,我可以忍受诸多浪费,但绝不接受人力的肆意挥霍。” 他看了眼把“大脑空空”四个字写在脸上的希塔娜,忍不住笑道:“我有感而发,自言自语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希塔娜。” 思考是安瑟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拥有那座庞大知识宝库的他一直认为,疏于思考,是对他生命的最大亵渎。 “你只要知道,假如我愿意,我甚至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就会有人帮我度过完美的一天。” “梳洗,整理,饮食,娱乐……甚至是排泄,我只要动嘴,甚至不动嘴,都会有人帮我完成,这就是贵族的奢靡。” 这话听得希塔娜直皱眉,直接触碰到了她心底最逆反的地方,令少女几乎本能地反讽道:“那海德拉阁下是需要我协助你去厕所吗?” 安瑟如果想恶心她的话,完全可以把贵族如何“被人完成排泄”的方式说出来,但他也觉得那着实恶心过头,所以只是笑道: “比那轻松得多,希塔娜。我不需要仆从为我做那么多事……但不可否认,我亲爱的女仆小姐们总是做得完美,仅仅只是离开半天,我就有些想念她们了。” “所以,作为给你提供小小帮助的交换——” 安瑟抬起双手,像是乐团指挥一样轻快地挥动起来,语调愉悦: “你今晚,要做一位听话懂事的女仆小姐。” 第二十五章·普通的女仆教育 5K “海德拉阁下,您的晚餐到了。” 门外,娇俏靓丽的女仆轻轻敲门,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等待着门内的应声。 虽然只能看那么一小会儿,甚至只是一眼,但只有一眼也好呀! 可女仆小姐等待许久,却没有听见门内回应。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出声询问的时候,海德拉阁下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给我。” 门缝里传出的低低女声,让女仆小姐愣了一下。 在她愣神时,那声音极不耐地重复道:“晚饭!给我!” 这样说着的同时,门缝里伸出了一只手。 漂亮到让女仆小姐有些自惭形秽的,白皙细嫩,修长纤细的手。 这只手的手腕上,绑着她们啸风堡女仆都绑着的蕾丝腕带,这让女仆小姐万分震惊。 ——哪个女仆胆子这么大,直接偷跑进海德拉阁下的房间里去了! “发什么呆,把晚饭给我,你可以走了!” 门内的神秘女仆不爽催促着,这让敲门的女仆小姐更加无所适从。 城堡里从来就没有这么失礼的女仆,里面的人到底是—— ! 女仆小姐反应了过来,她记得海德拉阁下身边有一位非常漂亮但极缺礼数的女孩,难道说…… 她犹豫片刻,最后轻声道:“但海德拉阁下的晚餐有一餐车,只是……开道门缝的话,送不进去的……希塔娜小姐?” 这般试探性的疑问,得到的是里头几乎爆炸的应声: “谁跟你说我是希塔娜!我……反正我不是!那你们都走开,把东西留在那,我自己弄进来!” 这样的无理要求,让女仆小姐还有后面推着餐车的仆从们全都茫然无措,一时无语。 “可是……” “没什么可是!都咕嗯嗯嗯——!” 一阵奇怪的吟声后,海德拉阁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照她说的做就可以了。” 门口的女仆小姐听到这话后万分失望,但比起里头那位冒牌女仆,显然有十足的职业操守,即便安瑟看不见,她也躬身行礼:“那么,我们便告退了,有什么需求,请海德拉阁下尽情吩咐,愿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过了大概有五分钟,门缝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顶着女仆发带的脑袋。 她四处观望,在确定没有人在之后,才谨慎无比地探出身子。 这是一位在外观上无可挑剔的涩气女仆。 之所以不用漂亮或是可爱,而偏偏用涩气这个词,是因为比起安瑟家里正经厚重的女仆装,啸风子爵显然在女仆们的暴露程度上,花了不少心思。 这件从啸风堡拿来的全新女仆装,穿在希塔娜小姐身上,真的十分……诱人。 走出房间的女仆小姐面色通红,比起安瑟宅邸那包裹全身,只露出脚踝的长裙式女仆装,啸风堡里的女仆装显得过于清凉。 只靠点缀着蕾丝花边的肩带挂在肩上,露出了希塔娜粉润细腻肩头,以及抬臂就能瞥见的粉嫩腋肉,手臂与手腕上的蕾丝束带毫无遮掩功能,只是将她的手臂显得更加纤细娇嫩,平添诱惑。 镂空的前胸处将希塔娜的挺翘的丰盈毫无遮掩地凸显出来,还好平日里她穿的都是裹胸布,否则这姑娘大概率打死都不会换上这衣服。 至于下身,堪堪遮住臀沿的超短裙下,吊带白色长筒袜的蕾丝袜筒勒紧希塔娜的大腿,微微勒入她饱满健美的大腿肉中,唯有曼妙腿型才能驾驭的白丝在希塔娜身上只见其可人唯美,还因为并不高的厚度而略透着希塔娜的肉色。 出色的身体能力使希塔娜哪怕第一次穿高跟鞋,也走得十分平稳,套在白丝里的纤小双足与高跟鞋的漆黑映衬,踏在地上时发出敲在人心里的清脆声响。 “……色魔,变态,看错你了……唔唔唔唔……” 希塔娜咬牙切齿地嘟囔着诸如此类的话语,赶忙把放满安瑟晚饭的餐车推进房间。 屋内,安瑟依旧坐在壁炉边的小沙发上,只不过并没有在看书,而是在写些什么东西。 “你是觉得我现在不适合吃热的饭菜吗,希塔娜?” 安瑟头也不回地问道。 “……少啰嗦!也就五分噢嗯嗯嗯!” 少女身子一软,半趴到餐车上,腰臀不自觉地翘起。 安瑟转头瞥了她一眼,从他的这个角度,能看到短裙摆裙摆下的那抹绵白布料,嗯……有些让人提不起兴趣。 “希塔娜,作为我的护卫,任何时候我都可以予你宽容。” 安瑟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记事本,跷起腿来:“但要记住,你现在是一名女仆,我不需要你用什么敬词或非常恭谦的态度来对待我,但……你也别以为我还会和平常一样,纵容你的傲慢和骄横。” 对安瑟来说,拿捏好希塔娜的愤怒阈值也是需要经常琢磨的。 在调教中,如何让希塔娜最大限度地忍耐承受下来,而不是彻底失去理智当场暴走,这对于调教效果最大化来说十分重要。 愤恨至极的希塔娜在缓过气来后,一手抓紧裙子的下摆,不情不愿地把餐车推到了安瑟跟前。 “你是打算让我趴在餐车上吃吗?”安瑟有些好笑地看着撇过头去,生气恼怒的女仆小姐。 希塔娜知道自己开口就容易说错话,索性一言不发,板着张脸替安瑟搬来了一张小桌子。 “把餐食摆到桌上,倒酒。” “……”希塔娜的额头暴起两根青筋,她心里不停告诉自己,只要通过了海德拉的考验,就能回家去看爸爸妈妈,就能炫耀现在的她有多厉害,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不就是端端盘子而已吗? 这样想着的希塔娜小姐又忍了下来——她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从被安瑟稍微撩拨两句就炸毛的状态,变成了现在这样被简单使唤也不发作的样子了。 ——只是在不到一星期里。 “天天就知道喝喝喝,怎么就喝不死你!”给安瑟倒酒的少女心中如此牢骚,脑海中闪过安瑟的一万种暴毙死法。 “到我后面去。” 总算开始吃饭,希塔娜本以为安瑟会消停下来,结果这家伙突然又不知道要干什么,给了个莫名其妙的指令。 希塔娜警惕至极地绕道安瑟后方,然后又听到命令:“再靠过来点,贴在椅背上。” 不明所以的小女仆只能照做,结果刚贴到椅背,安瑟的脑袋就已经后靠了过来,直接……枕在了她的腹部! 在希塔娜本能发作,立刻后退之前,安瑟已经提前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妈的,你神经——咕呜呜呜啊!” 由于希塔娜小姐说了好女仆好姑娘不该说的话,这次的电击力度久违地有些大,她直接双腿一软,还好上身扒拉住了沙发靠背,才没有当场瘫坐在地,包裹在白丝中的足趾用力蜷起。 可坏消息是,这样瘫倒下来的她,整个脑袋直接埋在了安瑟颈间,以一个无比暧昧的姿态大口喘息着,像是在贪婪地摄取安瑟身上的气味。 被那焦躁喘息拍打在侧脸与脖颈上,安瑟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悠然切割着软嫩多汁的兽肉,用餐叉扎起,轻笑着放到希塔娜鼻尖轻轻摇晃。 “现在有怀念女仆们做的晚餐了吗?希塔娜?现在是否对我当时无条件为你提供优质食宿的仁慈,而心怀几分感激了?” 希塔娜到现在都没有吃饭,也正如安瑟所说的那样,对安瑟府邸每天无条件提供的美食怀着强烈无比的想念,但对安瑟的感激,那可真是半点都没有。 啸风子爵给了安瑟最高规格的待遇,估摸着他自己吃的都没安瑟吃得好,所以安瑟今晚的食物,比起希塔娜平日里吃的要香得多。 于是,在屈辱,愤怒,羞恼,饥饿……种种因素的驱使下,希塔娜做出了一个连安瑟都没有预料到的动作。 “嗷呜!” 她直接张大嘴巴,一口咬住餐叉上的兽肉,像是咬住安瑟的肉一样狠狠咀嚼,昂起下巴,艰难抬手给安瑟比了个中指,含糊不清地喊道: “还想吃?吃空气去吧你!” 紧接着,似乎准备直接咕噜吞下! “咕——呃唔!” 愣神了大概有两秒的安瑟立刻反应过来,抬手直接掐住希塔娜的脖颈,没有丝毫怜悯,力道相当之大,当场阻止了女仆小姐那无礼野蛮的掠夺行径。 “我的女仆小姐……” 海德拉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非常,非常,非常危险的笑容。 “你的胆魄和勇气,总是能出乎我的预料——对我来说,这是个教训。” 他就这样掐着怒目圆睁的希塔娜的脖颈,不等女孩挣扎,抓起蛇杖,将蛇头对准希塔娜的脖颈,名为格莱普尼尔的奇特造物在下一刻仿佛拥有生命般,平日作为抓握的蛇首竟直接张开嘴来,一口咬在希塔娜的肩头! “!!!” 少女的瞳孔猛然放大,四肢开始疯狂挣扎,但很快,她的眼眸就失去了光彩,肢体的挣扎也逐渐衰弱下去。 “你要永远相信一件事。” 安瑟维持着掐住希塔娜脖颈的动作,把她柔软曼妙的身躯直接拽到脚边,将她的脑袋枕到自己的大腿上。 年轻的贵族温声细语道:“我非常了解你,了解你的野性难驯,所以我总是在你永远想不到的地方,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 “刚才的炼金药剂会麻痹你的身体机能,你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哪怕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你仍能感觉到身体的一切。” “其实我还有一种药剂,能让你现在的感官敏感度放大十倍,并将所有感觉,包括痛苦,全都导向快感。” 这话让希塔娜小姐无神的眼睛陡然抽搐了一下。 安瑟满意地笑了起来:“放心,那是你我关系面临破裂,或者当你真正地,非常严重地惹怒我时,我才会用的东西。” “毕竟太残酷的手段,对我也没什么好处,顶多只是图一时之快而已。” 他捋动着希塔娜的脖颈,继续将那块兽肉卡住,而由于对身体没有任何控制权,晶莹的涎水正在缓缓从希塔娜的嘴角溢出,淌落。 希塔娜能感觉到自己的狼狈,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而安瑟不仅没有丝毫嫌弃,反而温柔至极地用餐巾替希塔娜擦去,接着他挥动鞭刃形态的格莱普尼尔,勾住梳妆台上的圆形小镜,甩到手边的餐桌上放好,对准希塔娜的脸蛋,对准她的眼睛。 “希塔娜,你现在或许会奇怪,茫然,害怕,你害怕我对你做些非常不好的事,对吗?”安瑟笑眯眯地抚摸着她的脸蛋,“放心,对于那种事情,我从来不进行任何强迫。有时候,我甚至只有在受到恳求的时候才做。”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很简单……嗯,首先得把那块不属于你的肉弄出来。” 格莱普尼尔在细密的金属铰连声中收敛锋刃,化为细长的金属鞭,随后像蛇一样……慢悠悠地钻进希塔娜被安瑟捏开的口腔,深入那雪嫩细长的咽喉。 没一会儿,它便卷着一团肉收了出来,顺带拉出了一长串涎水。 安瑟将那块肉丢到地上,再度擦去希塔娜脸颊与嘴边的口水,平静道:“我应该说过,有些东西,只有我给你,你才能拿。比起你的粗鲁手势和言语,这才是让我略感生气的问题,希塔娜。” “所以接下来……我们的角色互换一下,如何?” 海德拉温和而恶毒地微笑起来:“我来照顾你,照顾您,服侍您这位全身瘫痪的可怜小姐。” 他扶正希塔娜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刚才的举动显然刺激到了希塔娜的咽喉,所以少女像个痴呆一样不停流着口水,但都被安瑟体贴拭去。 “我相信当希塔娜你重新掌握身体控制权后,一定会知道怎样做一个好女仆的。” 于是安瑟真的开始“服侍”希塔娜,他把自己的晚餐喂给木偶一样精致易碎的瘫痪少女,贴心地为她开合下巴,帮她咀嚼咽下食物,时不时为她擦去滑稽淌下的涎水,而双目无神的希塔娜,就这样通过镜子,盯着如此不堪的自己。 喂食,擦拭……安瑟没有半点逾矩之举,哪怕身穿暴露女仆装的可爱女孩就这样无力瘫倒在他怀中,任由施为,他最多最多,也就只是搂住希塔娜的腰而已。 渐渐地,希塔娜那双毫无光彩的眸子……竟似乎隐约流露出些许神色。 从狂怒羞愤到暴怒至极,从暴怒至极到歇斯底里,从歇斯底里到软弱无力……而当安瑟不知道多少次擦掉她淌下的口水后,那份软弱无力,终于变成了苦苦哀求。 溢满水光的暗红色眼眸,诉说着它主人的哀求。 希塔娜知道安瑟还给她保留了最后的尊严——因为安瑟没有让自己大量饮水,可再这样下去,谁知道那家伙会不会这么做? 安瑟微笑着向镜中的希塔娜问道:“知道自己的错误了吗?” “……”少女无声,但眼神中的哀求更盛几分。 于是,年轻的海德拉用牙齿划开指腹,将一滴鲜血滴入希塔娜的口中。 “现在。”他温和地吩咐着女仆小姐,“向我道歉。” “……对,对不起,海德拉……阁下。” 希塔娜嗓音干涩沙哑的低声说着。 “嗯?海德拉吗?”安瑟微微挑眉,“看起来我们的角色还没有换回来啊,那就继续——” “主,主人!” 看到镜中再度淌出口水的自己,希塔娜羞愤至极地惊恐喊道:“我……咳咳……对不起……主人!” 安瑟摸了摸她的脑袋,又将几滴血滴入希塔娜口中,轻笑道:“很好,我原谅你了,女仆小姐。” 他站起身来,走到衣架边披上狼氅:“那份晚餐归你了,我去啸风城的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餐馆。” “放心。”安瑟理了理衣领,“你现在不是护卫,发生任何事情都暂不计入考验。” “那么……” 笑容愉快的金发少年将手掌斜抵向另一侧肩头,朝逐渐取回身体控制权的女孩微微躬身: “祝您用餐愉快,我亲爱的希塔娜小姐。” 他轻哼起俏皮戏谑的调子,离开了房间。 虽然中途小有波折,但从结果来看,调教成果远超预期。 我真是太喜欢你的野性了,希塔娜。 邪恶的海德拉,无不愉悦地这样想着。 第二十六章·安瑟的良苦用心 自尊,希塔娜的自尊。 假如能纵观苍天狼帝的整个伟大人生,那便可轻易发现,这份自尊,这颗来自边陲村庄的荒蛮之心,正是协助她登临顶点最强力量。 不屈从于任何苦难,不折服于任何痛楚,绝不会被任何事物摧垮的坚毅灵魂,让希塔娜跨越了一道又一道绝境,成就至强。 只是,能看到这一点的,只有安瑟一人。 放眼于当前这个阶段,希塔娜的自尊尚未蜕变成那比山脉大地还更加不可撼动的意志,她的自尊更像是对自己力量与地位的错识,加之莽撞愚蠢混合在一起的……小孩子脾气。 只有在经历那接二连三的庞大绝望后,她才能从令她几近崩溃癫狂的毁灭中,汲取出觉醒的力量。 不过,安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绝望也好,觉醒也好……这个女孩的一切,都要由他亲自赋予。 寒风凛冽的街道上,安瑟思索着接下来的调教计划。 正因为希塔娜现在的自尊,更倾向于“小孩子脾气”,所以她的自尊会屈从于具体而非抽象——拿刚才的例子来讲,她不愿意做个瘫痪任由安瑟摆弄,她害怕安瑟接下来还会搞出什么漏尿玩法,所以宁可叫安瑟主人,暂时屈服于更浅显表象的威胁。 简单点说就是,爱面子。 以这个为基点向外延伸,安瑟能想出很多玩法,但他并没有打算把心思花在这上面。 很简单,因为安瑟·海德拉需要一位伟大的战士,一名忠诚的契首,而不是一个随手可得的玩物。 单纯玩弄折辱希塔娜,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所有的调教最后都要指向有价值的事物,要么使希塔娜有所成长,要么使她更接近服从与忠诚。 至于为什么现在又要思考如何安排这个不听话的姑娘,并不是安瑟走到哪想到哪,关于希塔娜的整个调教方案,他在一年前就已经完善到极致了。 只是,幼狼小姐刚才过于鲁莽的表现让安瑟认识到,在人心不确定性与命运波澜的双重作用下,他的计划必须时刻做出调整以应对,否则随时都可能出现他意料之外的“偶然”。 安瑟表现在希塔娜面前的所有游刃有余与全盘掌握,皆是出于这样的频繁思考与反复规划。 “那么这次,为了希塔娜正确的成长……” 金发少年轻声呢喃着,梦幻的海蓝色眼瞳中泛起冷意。 “不稳定因素,需要好好处理。” 对希塔娜说去街上随便找个餐馆的安瑟,不知为何来到了一家非常朴素的钟表店。 他推门而入,随着清脆风铃声的响起,柜台后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在看到安瑟的一瞬间,流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卑微与惶恐。 平民对于贵族的敬畏,于此显露无遗。 “……老爷,有什么是我能帮到您的吗?” 男人堆起笑来,语气却是那么小心翼翼。 “灰塔大公给了你多少?”安瑟漫步在店里,环视着展示柜里的各式钟表,语气平静地说道。 店主一脸困惑:“我不太理解……您,灰塔大公?那,那不是我们北地的两位大公之一吗?我怎么——” “你犯了一个错误。” 安瑟打断了男人的话,他随手拿起一块放在架子上展览的钟表,细细观摩着表盘。 “那就是,现在的赤霜领,尤其是平民,没人不知道海德拉的外貌特征。” “而所有赤霜领的平民在见到我时——” 他微笑着看向这名普普通通的钟表店主:“只会欢呼我的善举,赞颂我的伟大,而不会如你这般战兢畏怯。” “……” 钟表店主沉默片刻,随后揉着额头叹了口气:“原来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也还是很不合理啊,海德拉阁下。” “你来这里,也才半天时间。” 男人摊开手,整个钟表店里的所有时钟……竟开始以不同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 “半天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很长很长了。” 他走到柜台后,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但水从水壶落入杯中的那个过程……却显得极为缓慢。 “但对您而言,对您这位只带了管家和女仆团来到北地的少爷而言。” 男人将水杯往上一抄,让水缓慢翻涌,继续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怎么可能足够您,发现我的身份呢?”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小看海德拉吗?”安瑟青笑着反问。 “不不不……我可不敢。”男人使劲摇头,“我的导师都说我前途无量,将来注定踏入五阶,成就冠冕。我怎么会把生命浪费在‘小看海德拉’这么愚蠢的事情上呢?” “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如果您能为我解惑的话……” 他笑着将水杯放下,所有钟表不再旋转,杯中的时间恢复正常流动,水,毫无波澜。 “不需要额外付出什么,我也愿意为您提供一些,有关这次刺杀的额外消息——因为说实话,我也不喜欢灰塔那个老狐狸。” 男人狂妄,自信,但他有着与之相对应的实力。 来到御座的最后阶段,即将晋升权杖的他,在时间术式上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天赋,一旦晋升权杖,他将成为光阴会最年轻的导师。 而光阴会,是整片大陆最顶尖的杀手组织,他们奉行着极为古老的原则——与正义邪恶,光明黑暗无关,只是寻找强大的力量,成就最无匹的杀力,成为能够与时间媲美的……最无解的杀手。 那么,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强者……为什么会出现在刺杀那两位普通子爵的事件中呢? “我并不需要,这位朋友,我并不需要你提供什么消息。” 安瑟宽和地笑着:“因为灰塔大公所谓的算计与阴谋,对我来说太拙劣了。” 男人挑了挑眉,略显惊讶:“这可是罕见的评价,谁都知道【灰狐狸】的狡诈之名,但他在您眼中却一文不值?” “那你又觉得,在所谓的博弈与计算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刺客先生?” 少年轻快地旋转起手杖,好奇发问道:“是智慧?是底蕴?是能量?是那些……玄之又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吗?” “不,都不是,那是连你也很清楚的东西。” “决定一切的只是,信息差而已。” “仅仅是‘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这一条,就能够将无数的计算统统毁灭。” “那么你猜……”年幼的,尚未拥有任何一名契首的海德拉微笑起来,“灰塔大公到底不知道什么东西呢?” 手杖,轻轻点地。 这位在光阴会中拥有远大前程,可以制御时间的天才刺客神情好奇:“您愿意告诉我吗?” “我已经告诉你了。”安瑟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刺客先生有些困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胸口。 然后,他看到了一把银色的蛇形匕首,钻出自己的胸膛。 “一个真正伟大的刺客。” 安瑟的声音悠悠传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名字,能力,外形,他的伟大在于,他并不存在。在所有试图窥视他的人眼中,他只是……一片虚无。” “你见证到了这样的伟大,那么……你想从中窥见,同样让你成就这份伟大的真理吗?” 魔鬼在茫然的强大刺客耳边低语: “我可以带你去见证,那名为无限的光景。” 第二十七章·幼狼的初次教育·其一 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后,希塔娜对自己的野性明显收敛了许多。 不知是太过羞耻,还是安瑟那个作用危险的药剂吓到了她,总之,今天到目前为止,希塔娜小姐都安静乖巧地一点也不像她。 现在,她和安瑟正在啸风堡里挖好的鱼塘中钓鱼,在这事儿上,作为猎手的希塔娜倒是有比安瑟还来得充足的耐性与技巧。 现在,双方的战绩是四比五,安瑟处于弱势。 “你今天很安静,希塔娜。”安瑟罕见地主动朝她搭话。 “……”攥着钓竿的女孩撇撇嘴,“你就那么想电我?” 安瑟忍俊不禁道:“看来你对自己的说话水平也是有清楚认知的。” 希塔娜没说话,狩猎状态下的她心境很好,几乎不会受外界波动影响。 “我本来以为。”安瑟抖了抖手腕,“你今天早上一醒来,就会追问我到底能提供什么帮助。” “你又不是不会说。” 希塔娜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急什么,急着被你电吗?” 她对自己脖颈上的项圈怨念颇深,却也在无意间流露出对安瑟的异样信赖。 ——她已经习惯了安瑟的言出必行与……从不说谎。 少女的心思在这方面显得简单,简单得有些可爱。 安瑟提竿的动作微微顿住,他看了眼专心致志钓鱼的希塔娜,眼神稍微柔和了一些。 “把项圈摘下来吧。”他突然说。 希塔娜愣了愣,对此却没有任何喜色,反而警惕至极地握住项圈:“你要干嘛?打算电死我?” “因为接下来,我要和你平等对话。”安瑟的视线重新落回鱼塘,“我说过了,那个项圈只是为了训练你,而不是你的束缚,当你真正成熟了,我就不会再用这种不平等的方式对你进行惩罚,和……嗯,侮辱。” “哈,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侮辱啊?” 被电了这么多天的怨念终于爆发出来,饶是今天冷静不少,希塔娜也还是忍不住嘲讽道:“我还以为海德拉阁下是把电人当成打招唔唔唔唔!” “……希塔娜,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安瑟深深叹息,他并未养过宠物,但却能够在此刻理解养狗的人时而温馨,时而狂怒的分裂情绪。 “你现在受到的侮辱,都是你自找的,这段时间,你该明白我对你到底有多么宽容。” “现在——” 在哗啦水声中成功再次钓起一条鱼的安瑟,转头看向希塔娜,语气耐心平和:“你到底是要继续带着项圈听我说教,还是要跟我平等对话?” 希塔娜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阴沉着脸把项圈摘下来,狠狠丢到地上。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待会儿还要戴上,起码得再踩上两脚。 “在我给你的这次考验中,你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安瑟不再继续垂钓,而是收起杆子,站到希塔娜身后,看她钓鱼。 “……还能有什么,看好你不让你出手啊?” 希塔娜闷声闷气地回答。 “看好我?你确定自己能看好我吗?”安瑟忍不住笑起来,“难道你阻止我动手的方式,是想办法提前制服我?这会不会太可笑了点,希塔娜。” “那我该干嘛!我跟着你一路过来,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狗屁子爵为什么被人暗杀,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你让我做什么?” 希塔娜小姐极其愤怒地发表了一番,极具逻辑的言论。 然后,安瑟用更有逻辑,简短强力的言论予以回应: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 希塔娜愣住了。 “我,这,你……” 她手里的鱼竿抖了抖,差点咬钩的鱼儿慌忙逃逸。 “你喜欢跟我说些毫无营养的话,问些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安瑟低头看着那头漂亮的雪色短发,轻笑道:“但哪怕你的问题再无意义,我有表示过拒绝回答吗?除了昨晚,因为那是你自己说不要的。” 希塔娜说不出话了。 好像……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这时,直到这时,希塔娜才隐约觉察到安瑟倾注在她身上的,除了额外宽容以外的,别的东西。 那就是非比寻常的耐心。 他从来不会拒绝回答自己的问题,哪怕有时候的问题弱智到她自己都觉得尴尬。 而在这样的从不拒绝上,安瑟也从不说谎。 女孩咬了咬嘴唇,手指有些焦躁不安地卷了卷发丝:“那,那你,我是说,海德拉……阁下,你能……告诉我吗?” “当然。”安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可以从头给你说起。” “先从最表象的开始——你好奇为什么会有人要杀那两名子爵,对吗?” “……嗯。” “很简单,因为有人要用他们来对付我。” 希塔娜的心有一半不在钓鱼上了:“杀他们,怎么对付你。你跟他们很熟吗?” “算不上特别熟。”安瑟耸了耸肩,“只是拜托他们刺杀过我而已。” “……” 可怜的女孩被这轻飘飘的话语再度冲击到了,这一次,她脑海中未能连接起来的灵光瞬间完成了迸发。 “你……”她当场惊叫起来,“那天的刺杀,是你安排的?!” “很难理解吗?” “废话,谁会叫人来刺杀自己啊!” “那你觉得一场刺杀会带来什么,只会带来死亡吗?” 安瑟反问:“战争结束后带去的只有毁灭和伤痛?那只是文学家与剧作家们的阐释,亲爱的希塔娜。”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无意义的杀戮与死亡。” 在希塔娜的沉默中,安瑟平静而诚实地向她袒露一切:“一个勇敢善良的年轻贵族,他在处决了残暴领主后的当天,亲赴贵族们的宴会,在宴会上提起了诸多有利于民众们的新律法,然后……他便遭到了不怀好意的贵族们的暗杀,你看,多么正确合理。” “于是。”金发少年将手搭在希塔娜的肩上,柔声说,“年轻的外来贵族更加灿烂耀眼,本地的丑恶贵族越发鄙陋不堪。而这一切……只需要一场小小的,没有任何风险,连你都能轻易应对的刺杀——虽然萨维尔当时出手了,但你也确实能应付下来。” 安瑟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热,也能感觉到从希塔娜身上散发的……从骨子里弥漫的愤怒与冰冷。 那并非被安瑟调教折辱时的狂怒,而是另一种更加深刻,更加彻底的……恨怒。 “真是……恶心。”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紧接着恨声道,“我为我对你产生的些许良好印象感到深深后悔,海德拉。”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恶心的家伙,没有之一。” 倘若有什么好感度进度条可以观察,那么希塔娜头顶那道差不多要归零来到中间的进度条,此刻一定猛然跌回到负数的谷底。 但安瑟并不介意,或者说,他正需要希塔娜这样的憎恨。 这样冷静的,深切的,将一步步埋葬她自己的……憎恨。 很好,就这样保持下去,亲爱的希塔娜。 安瑟喜悦到想要在她耳边低语—— 【你的成长,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八章·幼狼的初次教育·其二 安瑟当然不可能现在向希塔娜表露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毫不动怒地问道:“那你还要继续听下去吗?希塔娜。” “……为什么不?” 希塔娜手里的鱼竿裂开几道纹路,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听,你难道就不是什么恶心的家伙了吗?还有……把手挪开!” 安瑟笑着撤开放在希塔娜肩上的手:“看啊,这可是以前的你从不会说的话。你难道不应该在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连他的所有一切全都讨厌吗,希塔娜?” “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转过头来的女孩满脸怒容,微微抽搐的面庞使得她的锐利犬齿露出些许。 虽然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但终归有所成长。这让安瑟很满意,只是几天时间而已,他的调教便已卓有成效。 “那么,就继续刚才的话题。”安瑟后退一步,很大方地给了希塔娜舒适的社交距离,“既然我通过那两位子爵,赢得了赤霜领的民心……那么,对付我的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这么做呢?” “……”希塔娜慢慢转回头去,看似把心思重新放到了鱼竿上,但心中却开始思索安瑟的问题。 海德拉得到了赤霜领的民心……他现在的话比什么都管用,那么想对付他的人只能是…… “是……赤霜领的,主人?” 沿着安瑟提供的简明思路,希塔娜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但,但这怎么可能?赤霜伯爵不是已经被你杀掉了吗?” “谁告诉你赤霜领的主人就是赤霜伯爵?”安瑟反问。 “你在说什么废话,赤霜领的领主不是赤霜伯爵还能是谁?” “领主就能掌控领土上的一切吗?” 年轻贵族摇头轻笑:“希塔娜,村庄的村长管理村子,却还要在税务官面前卑躬屈膝;税务官能在小村庄里横行无忌,在城市里遇见贵族也要瑟瑟发抖。” “那你又为什么觉得,伯爵的上面没有人了呢?只因为他掌控的地方比村庄更大,大得多吗?” 在沉默中,安瑟语重心长地对陷入思考的幼狼说:“不要让狭隘的视野局限住你的思考,希塔娜。你能看到的东西永远有限,但思考的高度与深度,可以抵达天国的终点,深渊的尽头。” 现在的希塔娜,十分罕见地安静了下来。 即便命运一直尝试点燃她心中永不熄灭的怒火,却始终收效甚微。 “……有更厉害的人在控制赤霜伯爵,在利用他,控制赤霜领?” 希塔娜垂眸低语着:“是……皇帝?” “那你就太看得起我们的伯爵阁下了。”安瑟哈哈笑道,“只是一名大公,北境唯二的大公之一,灰塔公爵。” “你应该对他有印象,因为他是天霜之塔的校长,灰塔的封名也由此而来。” 希塔娜微微愣住,随后直接原地蹦了起来:“你说那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老家伙?!” “……如果你对灰塔公爵的印象是这样的话。”安瑟耸了耸肩,“那就是他了。” 放下鱼竿的少女面色阴沉,在原地来回踱步。 “也就是说,赤霜伯爵干的那些好事,都是他指使的?” “当然不是了,有关他们之间的事情,你回去之后可以去我的书房,那里有全面的资料。” 安瑟并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讲,毕竟现在要给希塔娜讲解的是眼下发生的事件,而且他也希望幼狼小姐在听完自己的讲述后,能自发独立地去解读赤霜领这片土地的特殊。 希塔娜见安瑟不想再继续下去,便撇了撇嘴:“就是因为你占了那个什么灰塔的好处,所以他要对付你……等等,这跟他找人杀掉那两个子爵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杀他们,他们绝对会死;但如果是灰塔大公杀他们,那就不一定了。” “???”希塔娜一头雾水,“你怎么又要杀他们了?你不是来帮他们的吗?” “因为他们为赤霜伯爵做些不太干净事。”安瑟语气随意,“如果按照正常流程走,他们会在死前接受非常非常充分的,嗯……惩戒。” 不管是走私国家资源,还是肆意劫掠杀戮,按照帝国律法,这两位子爵在被处以死刑前所要接受的折磨,在某种程度上比死亡还要恐怖。 “我让他们刺杀我的条件就是,我会给予他们干脆利落的仁慈死亡。” 希塔娜觉得这个世界一定是哪里有什么问题。 一个人用“我弄死你”作为条件让别人帮他做事,还真有人帮他做? 有没有搞错啊!你们贵族都是神经病吗? 看着希塔娜那一副震惊万分的神情,安瑟愉快地笑着做出了解释:“如果是别人这么要求,说不定没什么效果,但希塔娜,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弗拉梅尔·海德拉的儿子,海德拉的唯一继承者,我想让他们承受一百倍的痛苦,他们的绝望就不会低于一千倍。” 如太阳般温暖灿烂的金发少年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杖,用温和无比的语气,吐露阴冷可怖的恶毒言语: “我向他们说,我给予的死亡是仁慈。” “那他们便唯有领受我的仁慈这一选择。” 到这里,希塔娜终于能将自己感觉到的那种异样全部串联起来。 不再需要安瑟的提醒,她转头看向城堡的最高处,逐渐有所领悟地自言自语: “所以他们才要死在你面前……不对,那不是死,说不定是什么假死的手段,我亲眼看见过老狐狸校长把一个学生死掉的宠物复活……” 女孩扭头看向安瑟,对上那双带着满意之情的海蓝色眼眸:“这样他们就不会被你杀掉,然后,然后还能……反过来指认你!” 希塔娜的语气逐渐兴奋起来:“他们能指认你,那起刺杀是你自导自演的!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卑鄙无耻的骗子了!” “对不对!就是这样!所以你不能让他们被杀掉,因为你……你没了那个手杖什么也不是,身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术士,你根本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但是他们有那个灰塔帮忙……说不定就有活路。而且反正横竖都是死,要是我的话,我宁可真被别人弄死,也不情愿死在你这家伙手里!” 兴奋至极的幼狼叽里呱啦,十分顺畅地说出了一连串并无硬伤的推论,甚至还把贵族那该死的自尊心给考虑了进去。 希塔娜激动的面颊通红,一种与成功狩猎截然不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那种将困扰自己的丝线条分缕析,最后轻轻一吹,让它无力纷飞在空中,再也无法干扰自己的痛快感。 什么啊,我这不是很聪明,超级聪明吗!琳娜都不一定能像我这样,一下子把事情想这么清楚吧! 一想到这里,希塔娜更加得意了,自认为将整件事全部捋清的她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那我才不帮你呢!我就看着那家伙在你眼皮子底下跑掉,能让所有人看清你的真面目的话……惩罚就惩罚!” 话音刚落,城堡高处,啸风子爵的安全屋,当场爆炸了。 第二十九章·战斗与厮杀 爆炸声把希塔娜吓了个激灵,安瑟则无奈叹息:“真是一天都等不了啊,我就有那么可怕吗?” “希塔娜。” 他转头看向紧盯着爆炸处的雪发少女:“回答我,为什么身为普通人的隆冰子爵在我来之前就死了,啸风子爵现在却还活着。” 还在震惊于爆炸的希塔娜一下没转过弯来,她愣了好一会儿,随后试探性地回答:“因为……普通人比较容易死?” “是超凡者没那么容易死。” “这有区别吗?”希塔娜一脸无语。 “当然。”安瑟抬头看着城堡高处的浓浓烟尘,“因为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抵达第三阶段的超凡者,才真正踏入名为‘超凡’的领域。” “假如他想要我深信这是一场绝不作伪的刺杀,那最好的选择不是演戏,而是真的在亡命厮杀后,死在刺客手上。” “看好了,希塔娜。”安瑟支着手杖,眯起眼轻声道。 “这不是学院里儿戏般的战斗,而是超凡者之间的真正的……生死搏杀。” “牢记其中的细节,你会感谢我的。” 下一刻,愤怒的狂嚎将爆炸引起的烟尘瞬间震散。 希塔娜看见,在那高处,一个赤裸上身,疯狂飙血的男人将手中紧握的战锤直接抡在了一身轻甲的刺客身上。 她看见那人的身体直接爆碎开来,战锤中涌动的狂暴力量将肌肉与骨骼撕扯粉碎,但也就是在这刺客被啸风一击轰成碎肉的同时,那爆裂肉体中四溅的血液,竟然瞬间凝实,串联血肉白骨,化为一道猩红邪异的捕网,正面将啸风子爵紧紧捆束! 被血网束缚的啸风子爵一时难做应对,看上去已经陷入死局,目力极佳的希塔娜能通过被炸开的缺口看到橙红的焰色,安全屋里……似乎有一团正在爆燃的火球! “喂,他要完蛋了。” 希塔娜又忍不住嘲讽起安瑟来,反正回去之后肯定要挨罚,不如现在一口气发泄个爽:“这就是你让我看的细节?” “……希塔娜,你到底在天霜之塔学了什么?” 安瑟揉了揉眉心:“在你眼里,依靠肉身的战士,除肉身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依仗了吗?” “不管怎么说,瞬时魔免这种技巧,是个正经战士都要去学的吧。” 狂燃的大团火球,如巨炮般轰击在啸风子爵的身上! “看来他觉得离太远还是不能让我不放心,那按照剧本,这位子爵先生被轰飞的落点……” 安瑟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甚至都没有去看啸风子爵在空中划过的轨迹。 “——应该就是我们附近了。” 抬起头的希塔娜目瞪口呆地看着冒着灰烟的啸风子爵,“咻呜——”砸落到距离他们大概十多米远的地方,空中散落的零星焰火不规律分布,将草坪点燃了好几块。 有没有搞错!你们也太丢人了,都被那个变态看穿了,简直跟傻子一样啊! “毕竟要让我亲眼见证他是力战而亡的,太远了,万一我起疑怎么办呢?” “那他就不怕刺客又被你一枪打死?”希塔娜的思维现在十分敏捷,“要是刺客都被你杀了,他怎么演都没意义了啊。” “所以啊,希塔娜,所以这一趟,我才要带你出来。” 安瑟叹息一声:“天霜之塔对你来说,本该是个开拓视野的好机会,可惜你没有珍惜,我也只能一步步慢慢来了。” “超凡世界的厮杀,可不是你习惯的那样,不管什么阶段,什么方式,最后还是用拳脚……” 格莱普尼尔化为造型狰狞夸张的手炮,俊秀的年轻贵族在对身边少女说教的同时,看也不看地抬手甩向半空,开火。 在轰鸣响起的同时,希塔娜看到啸风子爵斜上方大概十米的位置,莫名其妙地爆开了一朵焰花。 “……互殴那么简单。” 他继续移动手炮,头也不回地朝侧后方城堡的城墙上又开了一枪。 希塔娜微微缩了下脖子,转头看去,除了城墙上被轰开的缺口,什么也没发现。 “跑掉了?”安瑟微微挑眉,“信标跳跃啊,果然没那么容易,算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重新入场。” “刚才,刚才那个——” “狙击手,很奇怪吗?”海德拉少爷挥了挥手中的凶残杀器,“虽然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格莱普尼尔,但又不会只有一把枪械。” “锋锐,锁定,加速,中毒,流血,甚至更危险的效果……只要子弹的附魔足够强大,理论上讲,就连皇帝也能一枪打死。” 安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当然,只是理论。” 希塔娜沉默了,甚至有些恍惚。 就和安瑟说的一样,她不理解……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 在天霜之塔里,希塔娜经历过的所有战斗,都局限在小小的擂台上。 术士也好,战士也罢,最后只要被她近身,都逃不了一顿毒打。 可现在呢?在这天地之间,她感受不到杀意敌意,她不知道敌人用的什么手段,她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 假如把啸风子爵换成她,她能做什么?等死吗?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被人一枪打死? 为什么海德拉那家伙做得到?为什么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会按照他所说的进行?他比我强吗?怎么跟他一比,我好像什么也不是? 在这样的恍惚中,希塔娜听到那个讨人厌的混蛋说:“别发呆,希塔娜,啸风子爵遭遇的刺杀还没结束呢。” 回过神来,希塔娜看见高处安全屋的缺口,身披黑袍的术士挥动法杖,啸风子爵身前闪耀起圆形的繁杂纹路,一名手持剑盾,身披重甲的战士缓缓从中走出。 遍体鳞伤的啸风子爵不断咯血,希塔娜这次总算觉察到……他脚底的影子诡异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如浮上水面一般,从他的影中破出! “这种可笑的把戏还要用几次!” 啸风怒吼着一拳后挥,自阴影中跃出的暗杀者被一拳打散,化为虚无,消失不见。 三对一。 远处随时支援的术士,隐匿于阴影中的刺客,身披重甲的战士,假如不是安瑟出手……本来还要加一个随时可能打爆他脑袋的狙击手。 这家伙死定了——希塔娜这样想。 “你的表情好像在说,啸风子爵死定了。” 站到希塔娜身边,歪头打量她神情的安瑟这样说。 “……”女孩只是沉默,压力让她难有言语。 “但你应该记得我跟他说过,没有谁能从我手上取走他的性命。” “那这就是既定的事实,希塔娜。” 在希塔娜逐渐呆滞的注目下,安瑟解开身上的宽大狼氅,随手丢到地上,仅穿着黑色礼服马甲与白色衬衣的上身修长而健美,稍宽的肩膀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瘦弱,希塔娜甚至能看到衬衣袖管因为隆起的肌肉而紧绷。 在机械的礼赞声中,格莱普尼尔化为冰冷的鞭刃形态。 “准备好上第二课,亲爱的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松了松衣领,灿然的金发在寒风中肆意飘摇,炽如骄阳。 “我来教你,厮杀的精髓与灵魂。” 他如此宣告着,步伐却优雅得宛如走向舞池中央。 第三十章·好老师与好驯兽师 4.7K 安瑟,或者说海德拉一族到底是什么阶位,无数人都对此感到好奇。 而要弄清这件事的前提是……真正认识到超凡者的各个阶段,意味着什么。 是依靠体内蕴藏的以太来划分吗?是依靠能操纵的以太量级来划分吗?还是单纯的破坏力大小?不,都不是。 超凡阶位划分的本质,是凡者从非凡的蜕变与跃升。 按照最主流的天国之路来划分,第一阶段,通过仪式与超凡物品,改造自我,使原本孱弱的肉体凡胎,由上至下,由里到外,能够适应以太,铺就通往超凡之路的【基石】 第二阶段,在此变造的肉体之上进行攀升,不停锤炼自我对于以太的容纳和掌控,在最后阶段,将被肉身束缚的灵魂解放,达成灵与肉的完美统一,抵达御座的【晶梯】便已完成。 第三阶段,当完成蜕变的肉身与升华的灵魂完美合一,其存在将真正脱离凡者,可以自由驱使大气,陆地,海洋中游离的以太,不需要依靠仪式也能挥洒神秘,这就是高居【御座】的超凡。 而之后的权杖,冠冕,以及真正睥睨世间,寥寥无几的至上,所有的超凡阶位,并不是依靠能级或力量来划分,而是其本质上的……极限跃升。 只有本质上的蜕变给超凡者带去更加难以想象的力量,而没有光凭力量的堆积给自我带去的升华。 所以,安瑟,以及所有海德拉在一出生时,阶位就已经注定,哪怕现在已经由狂暴的兽形转变为与人并无区别的生物,他们的本质也没有改变。 ——从一开始,所有海德拉就已经抵达了超凡阶位的尽头,深渊的【终点】 他们的“变强”,只是从容而轻易地,不停摄取力量,直到力量与自己的阶位相匹配为止。即便什么也不做,不刻意去追求强大,每日每夜的吐息都会令他们向能与末日媲美的伟力成长。 这个世界上拥有这种特性的生物寥寥无几——盘踞于天途山脉的龙族,深藏于迷途海最深处的唤溟者,帝国的永世支配者飨焰皇族,以及……无可毁灭的至高天灾,海德拉。 这四种生物,或是说种族,其中的最强者,生来就能抵达超凡之路的尽头。只不过海德拉比较特殊,并不形成族群,每一代海德拉都只会在生命末期诞下子嗣,且永远只有一只子嗣。 言归正传,安瑟在超凡本质上一直都位于无可前进的终点,但他的力量在目前来讲,当然无法与他的阶位匹配。 海德拉的强大,源于那九颗脑袋所带来的不同力量,每一颗头颅都拥有令所有超凡者妒恨到疯狂的“天赋”。只有一颗主首,并没有任何契首的安瑟,在外部看来,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弱的海德拉。 那么,他到底有多弱呢? “阴影跳跃与阴影化,在本质上是利用以太保护潜入阴影位面的自我。” 安瑟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挥舞鞭刃,轻易将从其他阴影中飞跃而出的刺客刺穿。 但就和啸风子爵的那一拳并未造成实际伤害一样,被格莱普尼尔绞杀的刺客化为阴影散落无形,诡异万分。 “但这是很危险的,有关阴影的术式大多都是禁忌,并不是会让人疯,而是容易让人死。” 步伐不紧不慢的金发少年手腕轻抖,那漆黑锋锐的鞭刃撕开空气,啸声尖锐。 “而晶梯阶位的本质,不可能支持其存在频繁潜入阴影位面,也就是说……这位刺客先生,与昨天被我杀死的真正刺客完全不同,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类。” “只是一个伪装成活物的构造体而已。” 咻呜! 鞭刃上的一截刀锋毫无征兆地突然崩开,旋转着砸向地面,将一丛燃烧着的草坪削砍,使火焰熄灭。 “所以,假如指望他耗尽以太和体力,或者说试图强杀对方,都是错误选项,因为他只是远处那位术士先生的阴影造物而已,在术士的以太干涸前,正常方法是无法将其抹杀的。” “——希塔娜。” 安瑟仍有余裕偏头看了眼孤零零的幼狼小姐:“你是怎么选择的呢?呵呵……不用回答了,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 “一次死亡。”年轻的海德拉转回头,无视希塔娜的糟糕神色,继续自己的教学。 “但阴影造物的威胁仍是首要的,你看,有我牵制,啸风子爵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能和身披重甲,手持剑盾的重装战士打个相当。” 伤痕累累的啸风子爵像是真的在拼死一般,发狂地一拳拳轰击在战士杀手的盾牌上,将对方打得节节后退。 “所以,消灭他依然是首要选项,但问题在于……如何才能将没有生命的阴影造物抹杀呢?” “击杀术士?他们对格莱普尼尔有所防备,如果打不中,哪怕我一枪能击毙冠冕,也没有意义,更何况……作为教学对象的你,本来也打不到他。” “那么,一直消耗,拖延到他以太用尽?你能确定要用多少时间吗?你可以保证他没有带恢复药剂吗?在这个时间里……那位狙击手假若去而复返,你又该怎么办?” 安瑟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头也不回地竖起两根手指:“第二次死亡,希塔娜。” “好好想想……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相隔万里也能施法杀人的强大术士,但如果这位刺客术士有这种本事,为什么还要靠得这么近呢?” 一直沉默的希塔娜终于开口了,她死死盯着站在高处寸步未挪的术士,低语道:“施法……距离!” “没错,距离,那么你要选择改变战场,拉远距离吗?”安瑟微微挑眉,鞭刃上再度崩出一道锋刃,不知飞往何处。 “我……” “畏缩犹豫,踌躇难前,第三次死亡。”安瑟打断了希塔娜的话,“看到没有,纠缠着啸风子爵的战士虽然被压制,但却一直在进行防御特化,始终将他牵制在这周围,你确定自己能够挣脱他的牵制吗?” 少年叹息一声,鞭刃舞动时又轻易将跃出的刺客绞杀成虚无影子:“距离,距离,他不是在远距离放火球,是在远距离操纵造物,摆弄木偶都需要丝线,而假若这个阴影刺客的本体没有操纵核心,那么就一定有——” “其他施法媒介!” 从那异样感中挣脱出来的希塔娜大声喊道,终于发现了这场战斗真正的诡谲,她扫视着一片狼藉的钓鱼场,地皮因为激战被到处掀开,四周还零星燃烧着因为那巨大火球的爆燃,而散落下的点点火焰。 ……火焰? “火焰是光,有光就有……” 叱嘤—— 格莱普尼尔那细密排列的锋刃瞬间散射出去十多块,无匹锋锐旋转着割下绞碎燃烧着火焰的草坪。 “……影子。”在希塔娜无力呢喃着自己的答案时,安瑟已经将场地上的大小火丛,清理得一干二净。 从一开始,最开始崩飞出去的那片锋刃……海德拉就已经看破了一切。 这份洞察,让希塔娜感到虚假与荒谬。 他明明只是个整天喝酒,跟贵族胡扯些屁话的家伙而已,为什么会—— 等等…… 希塔娜猛然反应过来,她反应过来这几天里,自己的工作似乎……并不多。 除了外出,安瑟从不带上她,而是提供资源让她自己重新锻炼。 那时候,希塔娜还暗自嘲讽过安瑟,鄙夷他的懒惰,并自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一定能让安瑟惊讶得五体投地。 可希塔娜却没有想过,在她看不见安瑟的时候,安瑟又到底在做些什么。 或者说,她想了,但无外乎只想到那些能令她看不起安瑟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安瑟同样也在学习打磨自己的可能性。 “你发呆了,希塔娜,第四次。” 安瑟摇摇头:“反思的事情,课后再做,现在是实战时间,还没有结束。” 鞭刃灵活地扫过草坪,将数十道锋刃尽数吸附回本体。 “这个重甲战士是通过术士的短距传送过来的,也就是说,那个术士起码掌握火焰,空间,阴影三种体系的法术,其中阴影必定精通。” 安瑟漫步靠近激战的啸风子爵与重甲战士,说话的音量不变,但因为距离渐远,希塔娜不得不主动跟上……或者,也没有什么“不得不”,只有主动跟上而已。 从未见过这样厮杀的茫然幼狼,主动追随着海德拉的脚步。 “在把这个信息牢记的同时,又该做什么呢?试图在对方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全力将其击杀吗?” “……不应该吗?”希塔娜犹豫片刻,有些不甘地问道。 在她的眼中,那个盔甲战士颓势十分明显,盾牌与盔甲被啸风子爵的拳头硬生生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估计撑不了几拳,就要被杀红眼的啸风子爵当场打爆了。 “从战局与战力平衡上看,确实应该这么选择,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希塔娜。” “一个用来将啸风子爵牵制在战场,方便让术士与狙击手进行绝杀,要承担绝大部分正面火力,几乎是必死无疑的弃子……” 在啸风子爵怒吼着一拳砸向战士头颅之时,安瑟手中的鞭刃早已先他一步,直接卷住了这弃子战士的脖颈,接着将其高高抛向天空—— “作为一个火焰法术不错的术士,我为什么不再往他身上添些佐料,比如说……” 随着鞭刃将盔甲四分五裂的战士无情绞杀,希塔娜看到了从盔甲碎裂缝隙中……逐渐迸发出的赤红融光! “——殉爆呢?” 轰! 比城堡安全爆炸还要惊人的恐怖轰爆在上空炸开,希塔娜甚至能感觉到滚烫热浪灼蚀自己的脸颊。 女孩呆滞地看着烈焰与浓烟消散在空中,耳边传来了“老师”的声音。 “第五次。” 安瑟以无奈而包容的眼神看着可怜的幼狼:“这次实战中,即便前面所有的选项全部正确,勉强来到最后,你也没有生还的机会,希塔娜。” “……” 雪发少女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跌坐在地。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有些颤抖,更多的是……无法相信。 她无法相信自己这么不堪一击。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被安瑟如此鲜明,条分缕析,几乎是掰碎了地摆在她的眼前。 事实就是,她会死五次,或者说,如果没有安瑟的指引,她在被这些刺客围住的第一时间就死掉了。 即便被这样如此耐心地,几乎是搀扶着一路走来,她最后也还要因为自己的错误选择,付出生命的代价。 希塔娜并没有想着什么——这种等级的厮杀不是她现在能参与的,或者说如果实战,她的直觉一定能有作用什么的,她并没有这么想。 因为那个将杀手的所有行动,所有目的,所有手段轻易看破,轻易解除,并且还有余裕教自己该怎么做的人,就站在她的身边。 关怀,宽容,耐心地看着自己,没有说“你让我失望”。 而是以一种……“虽然做得不好,但也不是你的错”的眼神,平静温和地看着自己。 少女的身体颤抖起来,尖锐犬齿刺破嘴唇,腥甜血液流入口腔,却无法浇灭胸腔中燃烧的不甘与耻辱。 曾那么鄙夷对方,那么看清对方的她,怎么还有脸去找什么借口? “你好像很难过,希塔娜。”安瑟站在希塔娜身边,温和轻语,“只是一堂课而已,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啰嗦,不用你管。” 女孩沾着血迹的唇瓣微微开合,她并没有过激地出言不逊,只是低声沙哑地这样说着。 有些脆弱,有些无助。 在那次安瑟击碎了她心中的自尊后,希塔娜再次迎来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她引以为傲的天赋与能力,是如此不堪一击。 恰如安瑟曾对她说的那般。 【你对那些贵族来说一文不值,你赢得他们的善意,仅是因为我的仁慈】 安瑟端详着女孩许久,随后轻笑起来,接着笑声越来越大,丝毫没有掩盖的意思,但却又很神奇的……并不带有嘲讽轻视的意味。 “希塔娜,亲爱的希塔娜。” 安瑟摸了摸少女雪色的短发,后者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强行抗拒。 “你知道我能成就今天的自己,付出了多少吗?” 付出。 海德拉这样的怪物,从来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他们只要寻找到合适的契首,最后在等待某个时机的到来,就能够蔑视众生。 但从出生开始直到现在,这十六年来,安瑟没有选择任何契首,所以他如果想要强大,就只能与常人一样。 付出努力。 “我从六岁开始学习战斗技巧,每天九个小时;从七岁开始学习法术常识,每天六小时。” “从十岁开始,我每天有二十个小时都在学习,学习所有我需要的东西。” 在希塔娜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安瑟的语气依然平静温和。 “——直到如今。所有知识与磨炼,铸就了如今的我。” “我信任你的天赋,希塔娜。你缺少的,只是我付出至今所得到的的东西。” “而这一切,我会给你。” 他看了眼希塔娜抓着项圈的手,轻笑道:“那么,你想要吗?” “……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吧。” 希塔娜顺着安瑟的视线,目光落在了手里的项圈上。 “你知道代价。” “……” 女孩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抬起手,低着头,缓缓将那她深深厌恶的东西戴到自己的颈上。 “你说过……”她轻声呢喃着,“你说过,你会成为我的养料,对吧,海德拉。” “当然。”安瑟微笑起来,“我能为你提供,你想要吞吃的一切。” “……很好。” 幼狼重新抬头,眼中再度燃烧起那份永不磨灭的桀骜。 啪嗒—— 她恶狠狠地将项圈扣紧,凶里凶气道:“那你就等着被我吃干抹净吧!” “我期待着。” 得逞的海德拉如此轻笑。 第三十一章·海德拉与大公 安瑟为什么没去管那个术士?当然是因为眼见事不可为,作为合格的刺客,对方肯定直接开溜了。 而他不需要做任何事,会有人替他处理掉剩下来的杀手。 在结束对希塔娜的授课后,安瑟走向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啸风子爵,神情关切:“你还好吗,子爵阁下?” “……我还好,感谢您的帮助,海德拉阁下。” 可怜的啸风子爵扯了扯嘴角,十分艰难地挤出笑容。 “看起来还没来得及伤到要害,很好。”安瑟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虽然不介意用些药剂让你活下来,但无意义的浪费总还是要避免的。” 他不等啸风子爵说些什么,直接继续和善地说:“替我联系一下灰塔大公吧,子爵阁下。” 男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瞬显而易见的,连希塔娜都能发觉的僵硬与异样,他低下头来,不停咯血,声音疲惫:“大公?海德拉阁下,我怎么可能联系得上大公呢?您——” “子爵阁下,你的拙劣挣扎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安瑟打断了啸风子爵的话,语气依旧温良:“你的价值,仅在于让我的希塔娜重新且正式地,认识超凡者的世界。” “假若你把这场刺杀推迟,那你还能多活两天。但很遗憾,你连两天都等不了,那我也只能提前结束这趟旅行。” 他有些感伤地叹息道:“我的女仆们花了很大工夫为我整理行李,说实话,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回去,让我觉得自己有些辜负她们的心意。” 这片因刺杀而狼藉的场地上,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安瑟的声音没有太大,因此站在原地的希塔娜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能感觉到那个啸风子爵身上传来的……剧烈波动的情绪。 绝望与……愤怒? “我……不太清楚您的意思。”他努力地掩饰着心中翻涌的情绪,“所以您是打算……” 男人的面皮抽搐了一下,他微抬起头,闪烁着凶戾的眼瞳盯着安瑟:“打算,赐予我您的,仁慈吗?” “仁慈?不不不……啸风子爵,你没有那个机会了。” 安瑟毫无征兆地抬手挥动格莱普尼尔,鞭刃上的四道刀锋旋转着分别嵌入啸风子爵的脚踝与琵琶骨,使他当场发出惨叫,扑倒在地。 仁善宽容的海德拉,此刻面无表情。 “是你自己背叛了我的仁慈。” “所以,你要接受惩戒——” 他脸上的冰冷很快消融,重新化为令人如沐春风的美好笑容。 金发灿烂的少年弯下腰来,在啸风子爵耳边低语: “无关帝国律法,无关道德良善,只为了令你得到我宽恕的,惩戒。” “好了,其实我也不需要你来帮我联系灰塔阁下,大公的联系方式,我还是有的。” 安瑟笑着直起身来,俯视欣赏着啸风子爵的狼狈模样: “我只是想看看,你在那个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而已。” 他轻轻鼓起掌,语气愉快:“真是不错的余兴节目,子爵阁下。” 比起赤霜伯爵,啸风子爵似乎更能忍让,但那并不代表他比自己的老大更好,恰恰相反……赤霜伯爵的疯狂,是因为他很快就看清了自己的真实处境,而这位啸风子爵,显然还将一线希望,寄托在那位大公阁下身上。 “希塔娜。”站在啸风子爵身前的安瑟突然道,“把我的椅子搬过来,还有外套。” 雪发少女挠了挠被项圈束缚的脖颈,虽然不知道安瑟又发什么神经,但还是照做,把安瑟钓鱼时坐的大椅连带衣服一起给搬了过来。 “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她一脸疑惑,“他的护卫队就算再废物也应该马上要到了吧,到时候怎么解释?” “我很少浪费时间,希塔娜。”安瑟从容坐下,示意希塔娜摸出口袋里的通讯魔晶,“所以你想到的问题,我已经处理好了。” “……”希塔娜的眼皮子抽了抽,摸出通讯魔晶交给安瑟的同时,心想这家伙再怎么厉害,也总喜欢吹牛,明明一天到晚地几乎都跟自己在一起,哪来的工夫去处理这么多事?会分身吗? 少女如此腹诽的同时,安瑟手中的通讯魔晶也开始闪烁起淡灰色的光芒,不多时,魔晶投射出了一座巨大灰色高塔的立体影像,在短暂地闪烁后,灰塔投影变为了一个发型齐整,容貌和蔼,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留着八字胡,戴着一副偏小的圆框眼镜,整个人有一种非常浓厚的学者气息,身后的背景似乎是书房,也有可能是办公室。 “没想到你会突然联系我,小海德拉。” 北地最具权势的大公朝安瑟举了举手中的热茶:“有什么事吗?” 没有“您”的敬称,也没有在海德拉后面加上阁下,甚至在前面用“小”来称呼安瑟。 灰塔大公对安瑟的态度,与其他贵族有着天壤之别。 而安瑟对他的态度,也与对其他贵族的态度完全不同。 少年微微低头:“久疏问候,大公阁下,上次联系应该是四年前的事了。” “准确地说,是四年六个月零五天。”灰塔大公那张和蔼面孔上浮现起唏嘘神色,“当时向我请教禁术原理的你,还只是个稚嫩青涩的孩子,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 安瑟笑了笑:“时间对我们都不宽容,阁下。” “是啊,时间对我们都不宽容。”老人这般慨叹了一会儿,随后温和问道,“那么,这次联系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依然是法术知识上的请教吗?尽管问吧。” “不,我想从您这里,要回一样东西。” “哦?”灰塔大公十分讶异,“我可不记得,有拿过小海德拉你的什么东西。” “是隆冰子爵的生命,灵魂,或是……别的什么?”安瑟温和有礼地这般说着,“那已经被我预定,他也答应了。” “还有这种事?可那位隆冰子爵又是谁?” 老人依然表示不解:“我虽然有些小气,但也不至于从年轻人手里抢东西,更何况只是个小小子爵呢?” 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啸风子爵,脸上流露出些许希冀神情。 是的,海德拉没有证据,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隆冰子爵,与灰塔大公有所联系。 只要灰塔大公矢口否决,他又能怎么样呢? 然后,安瑟就从那件狼氅的口袋中,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枚影映水晶。 “要看看这枚水晶储存着什么画面吗?大公阁下?”年轻的海德拉微笑着,悠然吐出信子。 在短暂的沉默中,希塔娜一头雾水。 ——他是从哪变出来这玩意的?刚刚自己去摸口袋的时候,明明除了通讯魔晶以外,什么都没有啊。 第三十二章·蛇的支配 影映水晶,一枚不起眼的影映水晶。 一枚被安瑟父亲,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师改造过的,附有气息匿藏,存在修正等十二项特殊效果的影映水晶。 当安瑟拿出这个东西的时候,通讯中的老人神情不变,但身负重伤趴在地上的啸风子爵,脸色却无比惨白。 提问,当一个随时可能把你当场弄死的神经病来到你面前,毫不在乎贵族尊严地提出用死灵术士验尸,在计划极有可能被破产,并且只剩三天的情况下,手里有救星联络方式的你,会选择怎么做? 毫无疑问,啸风子爵在昨天深夜—— “大公阁下!那个海德拉他要我找死灵术士去验隆冰的尸体,只给了我三天时间,我该怎么做!” 影映水晶投射出的画面里,啸风子爵一开口,希塔娜直接没绷住。 你这也太搞笑了吧,怎么蠢得跟猪一样,我要是那老头,干脆直接让海德拉把你弄死得了。 当然了,这就是希塔娜和大公的差距所在。 只见灰塔大公一脸诧异而不解地看着安瑟:“小海德拉,你拿这种意义不明的刻录画面给我看有什么意义呢?帝国共有十三位大公,难道他联系的就是我吗?更何况……” 老人放下茶杯,有些开怀地呵呵笑道,似乎觉得这副画面万分有趣:“怎么可能有子爵能这样和大公直接通话呢?小海德拉啊,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了。” 小副圆框眼镜后方,那眼皮褶皱的苍老双眸微微眯起:“我忙碌的日常,可容不下照顾子爵死活这种无意义的琐事啊,小海德拉。” 并非强撑着不要脸否决,而是几乎没有思考时间与犹豫地,用毫无逻辑硬伤的言语将自己摘出。 灰塔大公的言论,只有单纯的合理。 反正希塔娜是被说迷糊了,觉得这家伙讲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安瑟只是笑着,他同样没有沉默着思考,毫不停滞地说道:“您这样的回答,可是会让啸风子爵伤心的,阁下。” “哦~那我应该为此感到抱歉吗?” “不,当然不必要,因为您知道他不会在这时候反咬您一口的。” 安瑟摊开手来:“我太了解他这种拥有‘战士情怀’的贵族了,明明只是个四处劫掠杀戮,还喜欢把受害者抓起来绑到城堡地下折磨的土匪和变态,却总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宁可被大公这样的纯正贵族杀死,也不要死在那个癫狂的海德拉小鬼手里’,有着这种念头的啸风子爵,怎么会因为您的轻蔑而攀诬您呢?” “真奇怪啊。”少年如此叹息,“明明你我都将他的生命视为尘埃,他却选择支持阁下您,而不领受我的仁慈。” 抿了口热茶的老人笑了笑,他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那是因为他没机会理解你,你的确是个仁慈的孩子,小海德拉——当然了,我只是对你的仁慈表示赞同,至于这位子爵朋友……你是要在我面前处决他吗?虽然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但可不要吓到我这样的老人家。” 没有任何人在意啸风子爵的死活——或许希塔娜算一个,因为幸灾乐祸的她很想知道这个王八蛋贵族最后会落得什么死法。 “……大公阁下。”安瑟慨叹着,“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愿意陪您这样闲聊上一整天,但您也是有事情要处理的,对吧。” 灰塔大公对此表示赞成,他抬了抬另一只手握着的权杖:“它的重量,总是让我劳心劳力。” “那么我就不多浪费您的时间了。” 安瑟换了个姿势,从原来挺直身子与灰塔大公对话,变成慵懒地后靠到大椅上。 “赤霜领,我对那里,没有兴趣。” “……” 这次,大公阁下没有顺畅地去接安瑟的话,而是在短暂地停顿后笑着说:“我知道,那毕竟是赤霜家族的领地,不是吗?” “是啊。”安瑟笑眯眯地单手撑住侧脸,“但根据帝国律法,赤霜领内与赤霜伯爵爵位相同的家族,在赤霜家族没能第一时间选出继承人时,有权暂代领地事务。” 事实上,在一个大领地中,极少出现多名同等爵位的贵族长期驻留。 已经是伯爵,而不是子爵男爵这种小贵族了,为什么不领受自己的广袤封地,而非要跟别的伯爵挤在一起,在别人的领地被人硬压一头呢?就连子爵男爵,也都几乎不会长期驻扎在别人的领地里。 但赤霜领……就出现了这么一个特殊情况,同为伯爵的坚石伯爵,没有待在自己的封地,而是在赤霜领已经驻留了足足七年。 而且最近,跟安瑟走得有些近。 “而可惜的是,赤霜伯爵虽然,嗯……妾室众多,但只有一名长子,更没有同辈亲族,而这名长子偏偏好巧不巧的失踪了。这下可有些麻烦啊,灰塔大公。” 年轻的海德拉悠然说道:“您应该,有段时间没联系上他了吧,不是吗?” 灰塔大公轻轻摩挲着精美的茶杯,突然笑道:“那小海德拉愿意帮助赤霜领找回他原来的主人吗?” “这可不好说,北地茫茫,人很难找啊。” 安瑟摇头,不过很快又开玩笑似的说道: “但说不定,等我走之后,那位赤霜家族的继承者就自己冒出来了呢?” 约莫四五秒的沉默后,通讯水晶投影的画面,传来了灰塔大公的笑声。 越发爽朗,越发大声,越发畅快的笑声。 “太妙了,太妙了……你真是他的杰作,小海德拉。” 老人如此惊叹着:“我当时还在疑惑,你为什么只是剥夺坎特雷尔的爵位,而不是削去赤霜家族整个的贵族头衔,我原本以为,是乌烈萨尔处理掉了坎特雷尔的儿子,原来你是在等这个时候吗?” 在帝国,个人的贵族头衔与家族的贵族资格,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重罪可以剥夺个人的爵位,但想要废除整个家族的荣誉,按照帝国律法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帝国的贵族才会日渐糜烂昏聩,就算总是出烂人,先祖所留下的荫庇仍会护佑着贵族。 所以,贵族们才如此畏惧海德拉。 因为海德拉说杀你全家,就真杀你全家,而且大部分时候,他们总是会选择杀你全家。 安瑟没有继承他父亲的权柄,但也完全可以找理由把赤霜伯爵干的那些破事,非常平等地按到每个赤霜家族的人头上,然后全都杀干净,假如谁有异议,就搬出他那不仅杀人全家,还要把别人全家给做成炼金药剂的疯子父亲,让整个帝国最恐怖的怪物为他站台。 或者,找皇帝陛下诉点苦——整个帝国的上层贵族圈都知道,伟大的皇帝对年轻的海德拉有着极不正常的宠爱,不正常到能让人产生些许危险至极的联想。 总之,安瑟完全可以把赤霜家族全都弄死,但是他没有,而让灰塔大公感到惊喜愉快的是,安瑟这么做,并不是忌惮谁或是给谁留下面子。 而是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他们如此交谈的一刻。 假若棋子全灭,所有经营毁于一旦,那灰塔大公没有任何理会安瑟的必要。 可现在,他不仅要仔细斟酌,苦苦驻扎在赤霜领的坚石伯爵,或者说其背后的那位……铁刃大公,也要考虑安瑟的要求。 这位年仅十六岁,没有任何契首的年轻海德拉,在只带着一帮仆从深入北境仅一个多月的情况下,在没有使用任何多余的暴力,没有直接借势的情况下,便能利用两位大公之间的斗争博弈,赚取到他需要的最大利益,这怎么能让灰塔大公不为之赞叹呢? 现在,他已经开始好奇,这头与众不同的海德拉,到底想提出什么要求了。 第三十三章·灰塔的真实目的 “你需要什么?”灰塔大公毫不犹豫地说道,“善良的小海德拉,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才能在赤霜领保持中立?” 安瑟并没有因灰塔大公转变的态度而轻慢得意,语气依然温和有礼:“首先,关于隆冰子爵……” “他的灵魂很快会回到肉体上。”灰塔大公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神情还是那么友善,仿佛刚才那个完全不承认自己与两位子爵有关的人,根本不是他。 “大——” 可怜的啸风子爵刚喊出一个字,便不知为何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哪怕他张大嘴巴,脖颈力竭到暴起青筋,他的呼号也只是无声无力地挣扎。 看着这一幕的希塔娜既惊异于灰塔大公的手段,又对那两个谈笑自若,完全没把那个子爵当个人来看待的家伙,发自内心地感到不爽。 “然后,赤霜领今年的‘收获’,要归我所有。” “……”灰塔大公神情不变,却沉默了一小会儿,但很快轻笑道,“我对此倒没有意见,可小海德拉……”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只带了一帮女仆和一位管家的你,有信心吃掉今年的收获吗?” 赤霜领既然能让两个大公布子争夺,当然有其特殊之处。 年轻的海德拉轻笑着说:“我想您心中应该已经有答案了,您正是为此而设计了这场闹剧,不是吗?” 他转头看向睚眦欲裂的啸风子爵,叹息道:“可怜的子爵,你真的以为,大公阁下主动联系你,只是为了帮助你,抑或只是为了报复我吗?” 安瑟摇了摇头,悲悯而惋惜地夺取了啸风子爵最后一丝尊严与理智: “他只是想通过你们,来试探出看似未借助任何外力的我,到底隐藏了怎样的底牌——您有答案了吗?大公阁下?” 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画面中笑容和蔼的老人:“是风之首,暗之首,还是灵之首?我到底从父亲那里,借来了哪位契首呢?” “呵呵……关于这个,小海德拉,这可不能乱说。” 灰塔大公像个慈祥长辈一样笑呵呵道:“如此欣赏你这种优秀年轻人的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做什么试探呢?” “您说得对,我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一老一少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其乐融融,看得一旁的希塔娜生理不适。 “那么,我也不再浪费您的时间了。”安瑟站起身来,朝这位北境声威赫赫的大公微微躬身,“愿您在探寻真理的长路上更进一步,阁下。” “你也一样,小海德拉。” 老人笑着点头,结束了通讯。 于是,闹剧落幕。 “……就,结束了?”希塔娜如此狐疑地看着安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从最开始到现在……总觉得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那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希塔娜直到晚上才想出来。 * “所以那些事,全都是管家老头做的?!” 餐桌上,摘掉项圈的希塔娜和安瑟面对面坐着,她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我说他怎么一到这里人就消失了,他怎么这么厉害,什么事都弄完了,放水晶录影,找到城堡下面的地牢,解救出被那个变态贵族囚禁在这里折磨的倒霉蛋……” “所以那些护卫队才没有来救这家伙,因为那个王八蛋啸风子爵变态到把受害者的家属亲朋雇佣来干活!我说怎么会有贵族怎么好心……女仆也就算了,连护卫队都是平民。可恶,早知道我就自己上了,把那畜生的狗腿都打断!” 少女愤愤地挥舞着刀叉,一把插住牛排,丢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 “海德拉,管家老头到底是什么人?”希塔娜bia叽bia叽地说着,“他到底是什么阶位?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首什么首的,又是怎么回事?” 安瑟擦了擦嘴角,瞥了眼眸光闪亮的希塔娜:“先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规矩真多。”女孩颇为不悦地嘀咕着,用力咬了好几口牛排后咕噜吞下。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她身子前倾,急不可耐地问道。 “现在的你还没资格接触这些东西。”安瑟慢条斯理地回答,“你离萨维尔还遥远得很,今晚好好睡觉,不要想那么多。” “这也行那也不行……那两个子爵最后到底被你怎么了,这你总能说吧?” 希塔娜双臂环胸,一脸不快:“虽然不知道那个隆冰子爵犯了什么事,但他既然能跟啸风那个王八蛋混在一起,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到底把他们怎么了?” 年轻的海德拉后靠着椅背,十指相抵,笑意盎然地问着希塔娜:“你确定自己想知道?” “我当然……” 迎着安瑟那令她感到有些渗人的眼神,希塔娜稍微哆嗦了一下,撇过了视线:“算了,只要你没包庇他们就行,反正你连赤霜伯爵都敢杀,那两个家伙对你来说应该也没什么所谓。” 她放下刀叉,拿起放在桌边的项圈:“还有,你答应过我的,回去之后,你书房里的全部东西随便我看。” 安瑟提醒道:“前提是——” “前提是不能弄坏任何一本书,所有看完的书都要好好放回原位,我知道了。” 站起身来的雪发少女不开心地嘟囔:“搞得我像是什么到处乱拱的野猪一样。” 果然不管怎样,这家伙横竖看着都讨人厌得要死。 这样想着的希塔娜抓着项圈,离开了安瑟的卧室。 “少爷。”萨维尔再度如幽灵般出现在安瑟身后,“没有关系吗?我觉得这对希塔娜小姐来说,过于危险。” “如果在去除了不稳定因素的情况下,她还是过不了关。” 安瑟笑着说:“那我又何必如此看重她呢?” “因为您的确在她身上倾注了足够的心血。” 能让萨维尔说出这些话,对安瑟劝诫,说明这位忠心耿耿且心思敏捷的老管家,真心实意地认为安瑟为希塔娜最后准备的考验……实在太难了。 “那就说明她不会失败,萨维尔。” 直面着命运的海德拉,透过窗户凝视月夜,低声说着萨维尔无法理解的话语: “而且,假如她真的就这么死了,我反而……欣喜万分。” “要是有那么简单,该有多好呢?” * 来到自己小房间的希塔娜扑到床上,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安瑟的授课,冲击着她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她既不知晓真正的超凡厮杀,也没想过战斗能变成这副模样。 没有凶残与蛮力,只有精准冰冷,毫无瑕疵地计算。 希塔娜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有一点她很认可——必须要了解,不求能像安瑟一样轻易看破所有,但起码也要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不是像白痴一样站在原地挨打。 “啊……那得看多少书啊,好麻烦。” 少女翻了个身,眼眸逐渐垂下:“等过几天……哈啊……再说吧……” 在她的眼帘彻底落下,睫毛停止颤动之时—— 房间时钟里的秒针,不再转动。 第三十四章·有效教育 在这静滞的时间里,正握匕首的刺客推开窗户,悠哉踏入房间。 他慢悠悠地走到希塔娜床边,俯视着那张恬静美丽的睡颜,感慨道:“也不知道那位阁下究竟在想什么,算了……跟我也没关系。” “作为回报,得好好完成他的任务才是。” “再见了,小朋友,只是一瞬间的事。” 反射着冷冽月光的匕首不带丝毫仁慈,直刺向希塔娜的脖颈。 噗—— 并不是锐器没入血肉的声音,而是羽绒枕头被刺穿的轻响。 刺客眉宇微扬,目光落在了那双猛然睁开的暗红色眼瞳上。 而后移脑袋,勉强躲过这记直刺的希塔娜,眼睛里也倒映着刺客模糊不清的面貌。 即使什么也没有搞清楚,源自心底的直觉与天赋已经让力量在女孩的肢体中流动起来。 原本还处在休息放松状态下的肉体瞬间将爆炸性的力量传递起来,看似娇嫩柔软的肌肤下,齐整紧实的肌肉将运起的力量从腰腹脊椎节节推向大腿,柔软而极具韧性的肢体从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直接踢向刺客的胸骨,那种沛然巨力之下,整个胸膛被踢塌下去都毫不夸张。 但希塔娜却没有从脚底感受到任何反馈。 幼狼的红眸瞬间收缩到极限,胸口处传来的剧烈幻痛,让她在那匕首落下之前便主动抬臂格挡。 这一次,锋刃切切实实地刺穿了少女的血肉,哪怕她再如何将肌肉紧绷,那引以为傲的,连狼爪都难以瞬间撕裂的肉体,也在顷刻间被洞穿。 “混蛋!” 痛感使希塔娜愤怒咆哮,她再度抬腿斜踹,却又毫无疑问地踢了个空。 不过这次她明显是假意进攻,踢击并未用力,因此很容易将腿收回,四肢并用从床上蹦了起来,总算是脱离了平躺这种危险系数极大的姿势。 “这可真是……”刺客颇为惊异地看着捂着小臂的希塔娜,“你真的只是晶梯?” “【北地粗俗俚语】,你到底是谁!” 短发凌乱的希塔娜满脸怒容,眼神凶狠:“给那两个废物子爵报仇的吗?怎么不去找海德拉?” “嗯……关于这个。” 刺客耸了耸肩:“你可以理解为,我打不过他。” 这一刻,幼狼小姐脑海里的某根弦崩断了。 “你的意思是。”她面皮抽搐着,犬齿露出锐利牙尖,“我比他好打很多,是吗?” 男人直接笑出声来:“这不是——” 他的身影在下一刻瞬间出现在希塔娜身前,削铁如泥的锋刃如风似光,掠向希塔娜的咽喉! “显而易见吗?” 看着狼狈后翻的希塔娜,刺客摊手回答。 向后翻去避开这一击的希塔娜双手双足,如野兽般四肢伏地,喉间呼出的低吼炽热如火。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如海德拉,远不如那个讨人厌的,虚伪的,混账海德拉。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的心底一直翻涌着那份莫名而真实的怨恨,希塔娜才会对自己弱于安瑟而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 ——那是一种她自己都不理解的熊熊火焰,一种逼迫她,催促她必须快速变强的混沌思绪。 【我绝不可以由他随意摆布】 与安瑟相处的时间越长,希塔娜便越容易冒出这样的念头。 “原来是像野兽一样的性格,在战斗和直觉这方面有特殊天赋吗?” 刺客随手抛动着匕首:“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能力,也不知道那位阁下,为什么这么看重你。” 拥有野兽直觉的战士,很稀奇吗? 一点也不稀奇,来自光阴会的天才刺客,不知道让多少自诩战斗天赋超凡卓绝的人饮恨于他的锋刃之下。 “如果只是如此。”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那就结束吧。” 男人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在不知何时突然停滞的时间里,走到希塔娜身前。 “还用这种姿势迎战。”他嗤笑一声,“真是咕呕——!?” 刺客先生,感觉自己被一头狂化的野猪迎头撞上。 保持着四肢伏地状态的希塔娜,毫无征兆地向前冲撞擒抱,双臂死死勒紧刺客腰部,头高高后仰! “给我去死!” 在手臂以勒断刺客腰部的恐怖力道绞紧的同时,咆哮着的希塔娜直接一记头槌,轰在他的腹上,在这前后夹击之下,刺客的腰椎和内脏怕是要直接被撞得稀烂!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还真是……小看你了。” 男人这般轻叹,不知为何完全没有受伤的他,抬腿一记膝撞凶残无比地磕在希塔娜的下巴上,让女孩当场喷出一蓬鲜血。 “只是四次,应该只是四次出手吧?”刺客后移多步,给希塔娜留出安全距离,竟然没有再进行追击,“你就看出了我的术式?并且还预读到了我能停下多长的时间?” “这可不是直觉能办到的事啊。” “呸!” 希塔娜直接吐出一小截舌尖,满口鲜血的她此刻看起来无比狰狞,与凶兽无异:“还有心情跟我聊天?” “哦,这位……动物小姐,你需要把我跟一般的刺客做些区分。” 昂贵华丽,刀柄处装有流沙的匕首在刺客指尖翻转,他看着眼瞳有些扭曲变形的雪发少女,在好奇的同时,为希塔娜说明道: “我——” 咔嘭——! 希塔娜看着刺客挥舞匕首将自己掷去的家具轻易斩开,神情阴沉。 她从前三手的刺杀中,读出了这刺客的能力。 时间。 那并不是快到她令她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而是……被凝滞的时间。 因为她觉察到了那种异样的错位感,每次堪堪躲过刺客的攻击后,她在酝酿反击的同时,更是一直在观察对方的状况。 这个刺客攻击与躲避她反击的两个表现,没有任何连贯感。 就好像……中间的过程被剪断了。 希塔娜立刻反应过来,那并不是被剪断过程,而是她无法观测到刺客做出动作的时间。 反过来说,就是那个刺客定格掉了她的时间。 假如是以前的希塔娜,断然不会在短时间内考虑这么多的。 她会在第一时间将对方认定为身体能力恐怖到夸张的敌人,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自我的力量就是一切,无法观察到对方的动向只代表一件事,对方比自己快无数倍。 而这个错误的方向,只会带来错误的结果。 但在今天的那堂课结束后,希塔娜在本能去往错误方向的路上,硬生生刹住脚步。 超凡。神秘的,瑰丽的,复杂的超凡,“绝不只是拳脚碰撞”的超凡。 她正是因为安瑟认真细致的教导,才会在第一时间思考对方的超凡能力,才会发现刺客的异样,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她的天赋看清刺客的能力。 希塔娜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要感谢安瑟,虽然现在她并没有那个时间。 至于那诡异的,几乎是时机完美的动作预读,希塔娜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只感觉到,随着鲜血不断涌入喉咙,自己的头颅中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好像有咆哮声在她的灵魂中回响。 不知何时,少女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止住鲜血。 她的眼眸扭曲凝聚,更加冰冷且凶蛮的意志自近乎兽瞳的眼中升腾。 像狼一样。 第三十五章·有效刺杀 4.5K 希塔娜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 九岁时,为了从狼口下救出玛琳娜,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怒与咆哮。 于是当年还只是个幼女的她,将一只健壮的成年野狼徒手活活打死,吓退了狼群。 十一岁时,独自外出狩猎的希塔娜遭受了毫无理由的诡异刺杀,在生死一线之间,那狂暴而凶戾的荒蛮力量再度苏醒,让希塔娜成功反杀对方。 五年后,也就是现在,希塔娜再度感受到了这份……她与生俱来的,埋藏在灵魂深处,但尚未觉醒的力量。 没有任何特殊的额外加持,只有力量,力量,力量! 更加敏锐的感官,更加惊人的体魄,更加高速的反射,更加恐怖的自愈—— 如她本人一般纯粹,只是疯狂压榨淬炼自我肉体的极限,不断将身体机能推向一个谁也无法理解的巅峰! “呼……” 缓缓从齿缝中溢出的吐息,宛如蒸汽炽烈升腾! 为屈下身子的野兽小腿肌肉隆起绷紧,身体的每一个关节与肌肉无需任何指导,便达成了极致完美的协调。 而后……冲锋! 砰! 但如此狂暴地冲锋,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毫不理想,本该响起宛如天崩地裂的碰撞声,此刻却只是像花瓶掉落在地上一样。 结结实实挨下这一拳的刺客眉头微蹙,眯眼看向再度呈野兽姿态准备进攻的希塔娜。 “被衰减到这个地步,还能有这种力道吗?” 他揉了揉腹部,惊叹道:“你可真是个……怪物,动物小姐,我得收回刚才那些看不起你的话。”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扭头避开希塔娜暴起如刀踢砍而来的高位鞭腿:“我说了,你得把我和正常刺客做出些区分。” “我追求着‘杀’的极限,寻求着能与时间媲美,连世界本身都可以杀死的伟大力量。” 在希塔娜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中,刺客闲庭信步地轻易躲闪,没有反击,并如此说着:“所以我会给一些有价值的猎物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以此——”他将刀锋抵在咽喉,不知为何隐约失去光泽的眼瞳中,闪烁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淬炼自我!” “所以……我会毫无保留地向你公布我的能力,然后在这场公平的厮杀中,终结你的性命。” 在这样的长吟后,刺客突然出手,刃尖直取希塔娜咽喉! 希塔娜腰肢拧动,柔韧有力的大腿笔直朝向直踢,一记朝天蹬先一步攻向刺客手腕,可就算阻拦了这一击,她的攻击还是跟之前一样……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或者说微乎其微。 “你是否好奇,为什么自己——” “闭嘴。”希塔娜低吼,“我不需要……你那自以为是的公平!” 【时间】 在那越发疯狂的姿态下,希塔娜的心境却因安瑟的教导而格外冷静。 【没能伤到他,是因为他穿上了一层时间盔甲】 所有攻击在即将触碰到他时都会被时间反制延缓,原本积蓄的庞大动能,被时间无情碾压,毫无力道可言。 希塔娜能感知到那不自然的凝滞感,明明好像轰在了什么东西上,却根本没能造成伤害。 这个刺客的身上……有一层时间缓冲区。 但这并不代表他无懈可击,最开始的冲锋一击显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这层缓冲,也就是说,只要击穿他的力量上限,照样能造成切实的伤害! 而且……在套着这身“盔甲”的同时,他并没有再次让时间停止。 也就是说,他在时间上运用的能力,很有可能同时只可以使用一种! “不需要?”刺客挑了挑眉,“我遇到过好多个像你这样的人,他们都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但希塔娜小姐,你得明白,他们或是身经百战,距离权杖仅有一步之遥的强大武者,或是老辣凝练,底蕴深厚的术士,甚至有已经成就权杖的绝世天才,他们的自信是有根据的,你的自信又从哪来?” 刀柄中流淌着沙子的锋刃再度挥舞,下一瞬,那匕首仿佛穿梭空间,被剪切了画面一般,立刻要刺穿希塔娜的脖颈! 但却并没有贯穿希塔娜的喉咙,而只是在她的颈前划出一道血线。 刺客的眼神微变,在他凝滞时间的前一瞬,这个女孩竟然提前做了后仰的动作——由于他这次并没有慢悠悠地挥刀,而是在凝滞时间时毫不停顿地将锋刃挥下,所以反而没能一击将她杀死。 感受到颈处传来的痛楚,希塔娜没有丝毫停顿,抬手抓握在刺客手腕,能够徒手拆掉野兽骨骼的可怕力道瞬间迸发! 咔! 一声短暂的脆响后,刺客一记斜踢踹在希塔娜的腹部,但竟然十分搞笑地没造成伤害! 下一秒,他的身形瞬间消失,后撤了将近四五米远。 “这样的预读和反击,已经不是战斗天赋能解释的了。” 刺客揉了揉差点被希塔娜捏碎,但好在及时用时间缓冲,所以只是稍微错位的手腕,若有所思道:“你是受恩赐者?” 满脑子都是如何击败对方的希塔娜并没有把那极其关键的四个字听进去,她死死盯着目前看来仍游刃有余的刺客,按照安瑟的教导与思路,脑海中疯狂进行预演规划。 这两种能力他果然无法同时使用,而且不能够无缝衔接,虽然时间极短,但那也是机会……唯一的机会! 而且那个时间停止,只要他触碰到我,时间就会重新流动,否则刚才的时停中他早就把我杀掉了。 还有,他的身体一点也不强大,没有那把匕首根本伤不到现在的我,所以我只要……呜! 希塔娜的头脑突然一阵抽痛,不知为何,从识海与灵魂中传来的吼叫逐渐减弱,甚至变得不满,那份支撑着希塔娜如此狂烈攻势,源源不断从身体中涌出的力量也开始消退,虽然仍有供给,但却不如之前那般凶悍强大。 幼狼小姐不知道这份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她只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创造那唯一的机会……”希塔娜喘息着,心中如此低语,“只要能——” 等等…… 那真的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吗?还没有别的选择吗? 【希塔娜,你所见的终归有限,但思考的高度和深度,可以抵达天国的终点,深渊的尽头】 法术,怎么可能有人不凭借法术就能掌握时间,所以他一定是在使用法术,这是毫无疑问的。 对啊……法术,谁说刺客就一定是挥舞刀刃,战斗能力出色的杀人者,今天要弄死那个子爵的,不也是个术士吗! 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战士,他的肉体力量那么孱弱,他分明……就是个术士! 战斗技巧和肉体天赋根本算不上无解,纯粹凭借赖皮的时间法术杀人的术士!只是术士而已! 希塔娜察觉到了这个刺客营造出的陷阱,他刻意没有回避任何近距离搏斗,让他看上去对肉搏游刃有余,实际上要是没有那个缓冲层,自己早把他打成肉酱了! 对啊,这家伙哪有什么战斗技巧,不就是时停完上来抹脖子吗! 这个刺客用这种剑走偏锋的方式来掩盖了自己的身份,让人将重心全都集中在如何破解他能力的档口,而忽略掉更关键的东西。 术士能操纵以太,呼风唤雨,甚至像这刺客一样控制时间,但不管怎样强大的术士都必然存在弱点——这些基础的东西,希塔娜因为在学校里天天跟人打架,还是知道的。 最简单且致命的一点,术士需要施法媒介才能施展足够强大的法术,失去施法媒介不代表术士完全报废,但将对他的能力造成极大削弱! 而施法媒介与法术的关联性越强,效果越好,所以术士的施法媒介通常千奇百怪,使用法杖只是因为其普适性最强。 那么这家伙的施法媒介…… 希塔娜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落在那把匕首上。 那把……刀柄宛如沙漏一般,有流沙翻转流淌的匕首。 除了这玩意,还能是什么! “……虽然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 刺客吹了吹口哨:“但你身上的危险气息正在迅速消退,动物小姐,看来那种暴走状态你也不能长时间维持啊。” 希塔娜缓缓闭眼,身体的每块肌肉与骨骼,每条纤维与神经全都在此刻紧绷,积蓄力量,似乎要做殊死一搏。 既然知道了目的,剩下来的一切……只要交给本能就可以了! 当她再度睁眼,双眸虹膜浸染血红,那缩小纯黑的圆形瞳孔已然与兽瞳无异! 本来从她身上消退的凶蛮力量,再度欢呼咆哮着兴奋归来! 在刺客还未来得及震惊的刹那间,四肢伏地的希塔娜再次无任何掩饰与花哨地朝刺客奔袭—— 那是出膛后击穿一切的子弹,是席卷起撕碎万物的狂风! 铺满地板的昂贵地毯乃至整片地板都在这极速下被生生撕裂,丝绒与木屑飞溅之间,那抹靓丽的雪色在空中几乎划成一道纯白的直线,好似雷光迸裂,将空间一分为二! 这是根本不容许刺客以时停来应对的极速,假如慢上那一步而未来得及给自己附加时间缓冲区,他将毫无疑问地被当场撕碎! 【但这未免也太鲁莽了】 刺客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之时,希塔娜成爪的五指已经扣向了他的咽喉。 这种狂暴的攻势下,哪怕有时间的缓冲他也会受伤,但绝不会死。 可这个女孩在积蓄了如此力量,在被自己卸力之后,必死无疑。 刺客加大了脖颈,心口这两处关键部位的时缓之力,以应对希塔娜这鲁莽的决死一击,并准备好挥动匕首,打算在希塔娜的劲力全被时间消磨卸下后,给予她真正的绝杀。 “那么,再——?!” 已经预先做好准备,给予希塔娜那份恐怖力量充分尊重的刺客先生,并没有感受到来自脖颈的冲击。 虽然加强了,但力道也不应该完全没有,这是—— 佯攻! 被希塔娜那凶悍狂暴的表象所欺骗,更是不可能猜到她已经看穿自己伪装的刺客,做出了最错误的判断。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佯攻的一瞬间,积蓄了希塔娜真正全部力量的另一只手,已经攥死了刺客的手腕! 整个手腕被直接捏碎,骨骼,经络,血管,肌肉当场被碾压成一团,好像整个手都要直接断下来的可怕痛苦,让无可抑制痛嚎声在房间内响起。 匕首掉落的一瞬间,时间即刻停滞。 可刺客还未来得及用另一只手握住那把匕首,一只暴起经络,血管突出的白嫩小手,已经将其牢牢握于掌心。 “是我赢了。”雌狼的脸上浮现起残酷笑容,“带着你的把戏下地狱吧,混账!” 她反握匕首,灵魂深处的荒蛮暴虐毫无隐藏,催动她直刺向刺客心口! 漫长的寂静声中,肉体重重倒地的声音响起。 希塔娜看着面色僵硬,再无丝毫动弹的刺客,那份没有道理的强横力量飞速褪去,无可抑制,几乎要把她的意识瞬间吞没的疲惫如潮水涌来。 “……海,海德拉。” 眼帘不断垂下的少女跌坐在地,一边强撑着站起,一边越发有气无力地嘟囔:“你要是这都没发现,我一定……一定……” 咚—— 她的脑袋也直接磕到地上,当场昏死过去。 * 仅仅过了几秒钟,房间的门便被人推开。 躺在地上,声息全无的刺客先生也突然睁开双眼,他身上的血迹,伤口,仿佛如时间倒流般重演复原,回到完全无伤的状态。 “呼,海德拉阁下,你还满意吗?” 他一脸轻松地把玩着自己的匕首:“其实我当时很想对她说,‘啊哈,你知道我用这玩意骗了几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吗?’,接着去欣赏她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位动物小姐,她对超凡者的认知也太过狭隘死板了些。” 刺客先生耸了耸肩:“先不提一般术士会备用多个施法媒介……她竟然认为御座阶位的超凡者被捅穿心脏就死定了,这么想当然的念头……到底是从哪个角落里被您找到的?” “这不重要,奥卡利安。”安瑟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希塔娜的脸颊,“重要的是,她足够优秀,不是吗?” “受恩赐者怎么会不优秀呢?理论上,她也的确真真切切‘杀’掉了我一次,虽然我倒也的确放水放得有点多过头了。不过她还没到御座就能够使用自己的灵质……确实是个怪物。” “所以,我对此更加不解了。” 来自光阴会的刺客双臂环胸:“我完全可以替您引导出她的潜质,您为何却要求我到此为止呢?” 是的,是安瑟要求奥卡利安停在这个阶段——因为他完全预想到了这场刺杀,希塔娜最后会做出什么,最后的结局会是如何。 并且,奥卡利安在整个刺杀过程没有受到安瑟的任何要求,完全是他自由发挥,安瑟只是预见了那个结局,然后让奥卡利安就此停下。 这让刺客先生在为这位年轻海德拉的危险可怕程度而汗毛竖起的同时,也更加不解。 因为海德拉明显在培养这位动物小姐,为什么又要拒绝她变得更强呢? “因为这就够了。” 少年轻抚着女孩因疲惫和痛楚而皱起的眉头。 “不需要再往野兽更进一步了,亲爱的希塔娜。” 海德拉如此温柔地,诉说着他的恶毒诅咒: “你就这样,沉溺在我为你带来的胜利中吧。” “没有血恨和痛苦,只有幸福与快乐的甜美胜利之中。” 第三十六章·姐妹·其一 啸风堡此行对安瑟来说收获颇丰。 希塔娜的调教又有长足进展,自己也算是正式从灰塔大公那里夺下了今年赤霜领的“收获”,也没有让那只老狐狸再三隐藏的真正目的得逞。 灰狐狸绝非蔑视或是调笑之言,这是诸多在灰塔大公手上吃过亏的人们,怨愤而警惕的称呼。 以最浅层的角度看,灰塔大公是想要通过让两个子爵假死脱身,反过来披露安瑟的虚假刺杀,破坏安瑟在赤霜领积累的民心和布置;再进一层,他知道安瑟一定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希望借此试探看起来没有携带任何助力的安瑟,到底手握怎样的底牌。 而隐藏在这两个目的之下的真正意图,则由来自光阴会的刺客来完成。 对一位大公,对这位已经站在帝国权力顶峰的人来说,一座领地的得失,安瑟所持有的外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没有,最重要的,永远只有一样东西。 ——那就是海德拉本身。 只有越站在高位的人,才越清楚海德拉对于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远不只是什么“皇帝的屠刀”,“权贵刽子手”那么简单,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更非传统意义上的上下级。 在当代海德拉日渐疯狂,安瑟即将接过权柄的当下,没有什么比安瑟本身更加重要。 而对于大公来说,海德拉的契首,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在灰塔大公布设的这个局中,核心目的就是为了刺探安瑟的根底,也就是…… 刺探那个,被安瑟以不正常方式对待,又拥有卓然天赋,极有可能成为契首的希塔娜。 这最后被隐藏的核心目的非常刁钻阴险,哪怕安瑟有能力探查到所有刺客,可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发现其中一个刺客是来自光阴会的强者呢? 可惜,正如安瑟对奥卡利安所说的那样,很多时候,无数谋略与算计只需要一样东西就能毁灭——信息差。 灰塔大公规划得再怎么完美,他也不知道安瑟身边那群看起来普通的仆从团里,那个看起来老迈的管家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不知道在安瑟父亲的所有契首中,萨维尔是最特殊的那个;他更不知道,安瑟自身所掌握的力量,足以让光阴会的刺客彻底背叛,让他的计划完全破产。 这也是安瑟当时下定决心清除的“不稳定因素”。 毕竟,按照灰塔大公的意志对希塔娜进行刺杀,和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对希塔娜进行刺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当安瑟将奥卡利安拉到自己这边时,啸风堡发生的一切,就已经全部落入他的掌握之中。 幼狼小姐在这场短暂的闹剧中,认识了知识的重要性,见证了超凡者厮杀的无限可能,领悟了思考的强大力量,并以此战胜了一位对她而言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强敌,品尝到了无比甘美的胜利滋味。 ——哪怕奥卡利安实际上不知道放了多少水,那个能够同时使用三种不同形式时间术式的天才刺客,在安瑟的授意下根本没将希塔娜逼至极限,也已经足够了,或者说对安瑟而言,正该如此。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不需要以那个未来的模式,疯狂野蛮地在厮杀中浴血成长,她只需要按照自己规划好的一切,以那不讲道理的天赋,同样可以成就伟大。 如此一来,品尝的所有胜利与快乐,都是由安瑟带来的幼狼小姐,哪怕从幼狼变成狼王,在面对安瑟时,也是最完美赤忱的忠犬。 不过,那也是将来的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按部就班,稳稳当当,循序渐进地进行对希塔娜的调教。 来到庄园门口,被女仆们排队迎接的安瑟微笑起来。 【亲爱的希塔娜,以你对我的那份深切憎恨为起点,真正的调教,现在才要开始】 【你准备好了吗?】 * 玛琳娜为自己的无力深感羞愧。 安瑟为她留下的“简单”文书工作,玛琳娜处理起来可谓是一头雾水,第一天,完全是在梅丽不间断指导下完成的。 而那位体贴人心的女仆小姐,用发自内心的温和语气说着什么 “赤霜领的情况有些复杂”,“赤霜伯爵留下的烂摊子的确不好处理”,甚至连“玛琳娜小姐有这样的识字率已经很了不起”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更让玛琳娜难过的是,梅丽她本来也完全没有恶意,真的觉得以玛琳娜的出身,能有这样的识字率是非常难得的,更让少女为此感到酸涩悲伤。 她曾为安瑟给予她工作而感到欣喜,认为那位年轻的海德拉阁下认可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小小聪慧。 可到头来,她拿得出手的……只有识字率这种东西? “唉……也不知道希儿到底怎么样了,没有让海德拉阁下生气吧。” 总算勉强独立完成第三份文书的玛琳娜伸了个懒腰,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 “那孩子……明明不是这样的。” 身为姐姐的玛琳娜,对希塔娜心中那份针对安瑟的深刻不满甚至愤恨,感到难以理解。 她很清楚希塔娜厌恶着贵族,但更清楚自己的妹妹绝对不是恩怨不分的人。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玛琳娜都能感受到安瑟对于希塔娜的那份,可以算作放纵的宽容。 为什么希塔娜对安瑟的恩情毫不感激,反而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不敬呢? 【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希儿是察觉到了海德拉阁下的某些问题?】 得找个机会和希儿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能搞清楚—— 正当玛琳娜这样想的时候,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这两天过得还好吗?玛琳娜小姐。” 安瑟笑着朝下意识站起身来的玛琳娜打了个招呼。 “海,海德拉阁下!”少女惊呼起来,“您回来了?我……抱歉,我,我不知道!” 她的神情很是慌乱,显然因为自己没有去迎接安瑟而感到紧张。 “为什么要因没有迎接我而紧张呢?” 安瑟微微偏头,朝她轻笑: “玛琳娜小姐,你并不是我的仆人啊。” “……”玛琳娜喉咙里的话语哽住了,她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地暖意和柔软,一种让她变得有些轻飘的……快乐。 你并不是我的仆人。 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常年受到税务官的鄙视盘剥,每次进城都要因身份而承受他人轻蔑目光,但自身又敏感聪慧的女孩来说,是那么温暖而珍贵。 来自大人物的尊重。这是玛琳娜从不敢想的东西。 “……谢谢您,谢谢您,海德拉阁下,我真的非常感谢您的——” 没有勇气与安瑟对视的少女微微偏过头,所有的欣喜与羞怯都化为了外在的肢体言语,闪烁的视线,轻咬着唇瓣,微微摇晃的身体,撤到一条腿后紧张点地的足尖,晃荡长辫衬出耳垂殷红,也衬着她纯洁美好的灵魂。 就在她想向安瑟吐露心中那份无比真挚的感激之情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啊哈哈哈哈琳娜,你绝对想不到我——” “我到底有……” “多……” 浑身上下缠着好多绷带的幼狼,满脸狐疑地看着笑意盎然的毒蛇,和面颊绯红的姐姐。 “……多,厉害?” 第三十七章·姐妹·其二 “玛琳娜!” 突如其来地大叫,而且叫的是全名。 希塔娜明显过激的反应吓了玛琳娜一跳,惊散了少女满心的感激欢喜,而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希塔娜便已经拽住她的手,硬生生把她从安瑟的书房里拖走了。 安瑟看着玛琳娜茫然无措的表情,最后与那充满歉意的美丽眼眸对上视线,无声微笑着轻轻点头,在对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后,才转身坐到书桌后的大椅上。 “少爷,这次好像没有什么缓和的余地了。”总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萨维尔这样说道。 “从一开始就没有缓和的余地。” 安瑟看了眼旁边小桌上的几份文件,萨维尔便帮他拿了过来。 “你肯定觉察到她的异样了吧,萨维尔。” “是的。”老人微微低头,“根据已有的全部情报,希塔娜小姐不应该对您怀有这般巨大的恶意。” 他顿了顿,接着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继续说道:“就算一开始有,在您的几番教育下,也应该变成了最基础的尊敬。” 安瑟认真地阅读着玛琳娜处理好的文件,这个来自边陲村庄的女孩十分出人意料地写得一手好字,仅仅两天时间内,书面上的措辞应用也算是得体,谁也不可能相信,这样的文件是一个村姑写出来的。 但安瑟会相信,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孩为了改变命运而付出了多少努力,在他所见证的,有关希塔娜的所有故事中,这对姐妹的性格,行动,以及结局的全部对比……都滑稽又残酷到令人沉默。 “萨维尔,你知道一种训狗方式吗?” 安瑟没有回答老管家的疑问,而是开启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话题。 他拿起羽毛笔,开始为玛琳娜的文书进行修改注释,写下批语,同时悠然说道:“在下达指令后,否定狗做出的任何行为,因为忠诚和智慧的局限,狗只会对自己产生无限的困惑和茫然,而不会考虑主人存在问题。” “长久下去,它会无限怀疑自己,无法对任何指令产生主观应对。而当达成这种效果后,再由训狗者对其进行彻底详尽的引导,同时予以奖励,让已经完全不信任自我的狗,对训狗者产生无限的服从与……” “——依赖。” 萨维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为玛琳娜写下严谨批注的安瑟则继续道:“当然,人和狗是不一样的,但这种方法依然存在非常,非常高的借鉴价值。” “毁掉一个存在的自我……” 年轻的海德拉低笑着,为自己的批语附上了小小赞美。 “只需要一个,不存在任何认同与支持的环境。” * 几乎是一路被拖到房间里的玛琳娜,都没机会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希塔娜喘着气,重重把门摔上,这个在心底总是有些懦弱的姐姐,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希儿……到底怎么了?” 不停深呼吸的希塔娜直勾勾地盯着玛琳娜许久,突然冒出来一句: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你就因为这种不可能的事生气?” 玛琳娜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好笑:“海德拉阁下怎么可能对我做什么呢?你在想什么啊,希儿。” “我——” 希塔娜张了张嘴,她看着玛琳娜那张越发白皙细嫩,富有光泽的面庞。 她的姐姐是个大美人,比自己漂亮得多的人,希塔娜一直这样认为。 哪怕在村子里时,皮肤总是粗糙,甚至偶尔会冻裂,也非常好看。 但现在,随便在街上拉个人,他们都会觉得玛琳娜是谁家的大小姐,而不是什么偏远村子的村姑。 这一切来之不易,姐姐脸上的安心与欣喜又是那么真实。 希塔娜原本想倾吐出的愤怒和委屈,全都堵在了胸口,再难说出。 “我是有好多事想跟你说,不想讲给那家伙听!” 少女哼哼着:“你知道我这次出去之后,变得有多厉害吗?” 玛琳娜看着妹妹娇憨得意的样子,又将她身上几处缠绕绷带的地方尽收眼底,欣慰而心疼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旁坐下。 希塔娜嘿嘿笑着,小跑到姐姐身边和她并排坐着,时不时摇晃身体,去碰她的肩膀。 “我先告诉你一个大秘密……我自己猜,不对,推,推算出来的!琳娜你肯定不知道。” 幼狼小姐神秘兮兮地小声说着:“你知道,我这一趟牵扯到了什么大人物吗?” 玛琳娜想了想,试探性地回答:“是灰塔大公吗?” “没错,就——” “……诶?” 女孩眼皮子眨巴了两下,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啊,这个……”玛琳娜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侧脸,“因为海德拉先生给我的工作,我看过了他书房里的很多有关赤霜领的资料,里面有提到过,赤霜领现在的实际掌控者是灰塔大公……既然希儿你都说是大人物了,和赤霜领有关,再往上的大人物,我就想……应该是他了。” “哦……哦!原来是提前看过资料啊!那没事了。” “嗯,多亏了海德拉阁下。” 希塔娜安心不少,但又因为玛琳娜最后一句话而感到十分不爽。 不过她很快又摆出一副“我好厉害”的模样,昂首挺胸地把啸风堡里发生的事,选择性,加工性地复述了一遍。 “琳娜琳娜,你知道海德拉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究竟是在干什么吗?” 她翘着鼻子,万分得意地说:“我可清楚了!他根本瞒不过我!” 这次,玛琳娜倒有些为难地皱起眉来,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希塔娜说过的几个关键词语。 “刺杀,子爵,灰塔大公……仁慈的,死亡?” 希塔娜看着自己姐姐纠结万分的模样,神情越发骄傲得意起来。 接着,没过几分钟,她就看到玛琳娜眼神突然一亮,脱口而出道:“那天宴会上的刺杀是海德拉阁下授意的?而灰塔大公要帮助那两个子爵脱身,以此来戳穿海德拉阁下的布局,令他失去在赤霜领的民心吗?” 希塔娜,思考不能。 她的骄傲神情,就这样冻结在脸上。 “不,这,你——”少女难以置信地原地蹦了起来,“这你怎么猜到的啊,这不可能啊!” “关于赤霜伯爵和他党羽的资料,海德拉阁下那里有很多,我都看过了。” “所以我知道那两个子爵跟赤霜伯爵的关系,加上希儿你的描述……也不难猜到吧。” ——事实就是如此,安瑟当初给希塔娜的讲解,其实也就是把现有的事实全都串联起来。只不过希塔娜不相信有人会叫人刺杀自己,而玛琳娜很快就想到了这关键的一点。 在希塔娜难以置信的眼神下,玛琳娜有些难为情地撇开了视线:“不是我多聪明……是海德拉阁下。我说过了,希儿,他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仅仅是一份简单的文书工作,他就愿意让我随意调阅那么多情报资料……他是我们要用尽心力报答的恩人,希儿!” “你在说什么啊!” 海德拉阁下,海德拉阁下,海德拉阁下…… 玛琳娜言语与神情上的崇敬和向往,那份如此浓烈真挚的情感,让希塔娜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狂躁。 “都这样了,他都做出这种欺骗我们的事情了,你为什么还那么崇拜他?!”希塔娜难以置信地看着玛琳娜,“他是个骗子啊!用那种方式来骗取大家对他的赞美和忠诚,你就一点也不觉得那家伙很恶心吗?” “……希儿,你——” 玛琳娜愣了许久,她反应过来,自己妹妹的性格就是如此,但她深知……假如这种事都接受不了,那希塔娜是根本不可能长久待在安瑟身边的。 向来懦弱的姐姐鼓起勇气,无比认真地,不以规劝,而是以反驳甚至批判的态度和方式对希塔娜说: “不要再这样幼稚了,希塔娜。” 迎着那愤怒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呆滞视线,玛琳娜在心脏紧张抽搐的同时,继续咬紧牙关,坚定声音: “你已经十六岁了,不再是十二岁的那个小女孩了。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要分出对错好坏的。” “是的,海德拉阁下欺骗了我们,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用这份欺骗换取了我们的支持,然后呢?他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我们支持的事情吗?” “他有像赤霜伯爵一样无底线地压榨我们吗?他有和那些卑劣的贵族官僚们同流合污吗?到现在为止,他有做过什么,完全出自恶意来伤害你我,伤害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事吗?” 有事实作为支撑的玛琳娜,声音越发铿然有力:“没有,他一样都没有做,他大可在欺骗下去做那些肮脏污秽之事,可他做了吗?希塔娜,你知道在这两天里,积攒在他书房等待处理的文件到底有多少封吗?你知道在赤霜伯爵死后,到底是谁在维系赤霜领的稳定吗?” “你不知道!你的眼里只容得你看不起的,讨厌的虚伪,只有那个在你偏执思维下无比邪恶的海德拉!” “出去看看,去看看院子里堆放的礼物,去路上随便找一个人问问,问问他们是怎么看待海德拉阁下的,问问他们是否跟你一样,希塔娜!” 玛琳娜与自己的妹妹对视着,稍稍松了口气,放缓语气道:“所以,不要再那么怨恨海德拉阁下了,他不会一直那么纵容你的,不要再犯错了,希塔娜。” 当这句话说完之后,玛琳娜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下一刻,希塔娜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滚!” 她愤怒地朝玛琳娜咆哮起来:“你为什么不站在我这一边,你是我的姐姐!为什么要帮我讨厌的家伙说话!” “希塔娜,你——” “玛琳娜,你真该看看你当时在书房里对着那家伙的表情……还有刚才提到他名字时候的模样,你喜欢他吗?想像那些对海德拉搔首弄姿的女人一样,做他的情人吗!” “希塔娜!” 这出格的言语让玛琳娜出离愤怒了,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骂过自己妹妹的女孩扬起手掌,有些失控地扇到了她的脸颊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 哪怕扇完之后,玛琳娜就后悔了,但她还是万分愤怒而失望地如此厉声说着。 “……” 希塔娜捂着自己的脸颊,没有说话。 而玛琳娜从那双冰冷的暗红色眼瞳中,读到了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 恨意。 满眼泪水的幼狼毫不犹豫地转头夺门而出,留下玛琳娜一人不知所措。 实际上,就像希塔娜还未能真切理解到玛琳娜的良苦用心一样。 玛琳娜同样不了解,自己这个荒唐,蛮横,自我主义的妹妹,在今天从昏迷中醒来后,到底遭遇了什么。 ——询问自己为什么会遭遇刺杀的希塔娜,亲耳听到从不对她说谎的安瑟说,那场刺杀,是他安排的。 有谁会对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留有任何宽容呢? 而可怜的希塔娜,甚至为了不让拥有了好日子的姐姐为此烦恼,刻意掩藏了这件事。 换来的,却是如此无情冷漠的批判,以及……一记耳光。 第三十八章·姐妹·其三 当安瑟处理好差不多一半的文件时,书房外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 “请进。” 已经料到对方是谁的安瑟放下了羽毛笔。 “……”娇弱憔悴的玛琳娜轻缓小心地推开门,在看到安瑟没有在工作后稍松了口气,但还是细声说着,“很抱歉,打扰到您了,海德拉阁下。” “没什么,我刚好也要休息了。” 安瑟端详着少女那复杂神情,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玛琳娜小姐?” “……不,没有,没什么,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玛琳娜在房间里既后悔又不解的同时,很快又考虑到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希塔娜又没有控制好她的音量,她们的争执,多半应该又被哪位女仆小姐听进去了。 所以,玛琳娜甚至没有多少担忧与难过的时间,她知道自己得立刻做些什么来挽回……也许安瑟自己不在乎,但她不能愚蠢地认为自己就不需要做了。 而对于现在的玛琳娜来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不成为希塔娜的累赘,尽力在安瑟面前展现她的价值,与希塔娜几乎同为一体的她只要做得好一些,希塔娜也能受到安瑟更好的对待。 哪怕只能增加一分评价也好,为了让希塔娜能留在安瑟身边,哪怕只能以最大的努力换取最微小的收获,玛琳娜也毫不在乎。 玛琳娜深信自己的妹妹一定有真正成长起来的那天,而在那天到来前,保护她,教育她,帮助她……一切都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于是,少女努力掩藏自己的疲惫与悲伤,朝安瑟微笑:“假若您有空闲,能否允许我向您请教些问题。” “当然。” 将玛琳娜的神情尽收眼底的安瑟如此笑着:“我其实已经给你之前的文件都做好批注了,先拿去看看吧。” “……啊?” 玛琳娜愣愣地看着安瑟递过来的文件,刚才努力伪装出的冷静平和,一下子就变成了不知所措。 她看着文件上那清晰利落的潇洒字迹,与自己书写的内容几乎融为一体,没有丝毫混乱复杂感的大量批语,以及最后的评价……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几乎难以抑制的酸涩感。 就像有着那等天赋的希塔娜将自己的尊严几乎置于生命之上那般。聪慧坚强,但又要承受比希塔娜更多世事艰难的玛琳娜,又怎么会不渴求那样东西,不渴求来自他人的尊重呢? 自己明明只是个来自偏远村庄的村姑,除了相貌以外根本不可能入得了像海德拉这样的大人物的眼,甚至可能连相貌都拿不出手。 可即便如此,他却依然尊重着自己,不将自己视为那个天才妹妹的附庸,至今没有任何轻浮的举动甚至是言语,更不是应付式地随意给自己一份工作混下去。 文件上缜密细致的每一笔每一划,都体现着这个年轻宽容的大人物,对自己如此真实的尊重。 希儿……你怎么能对海德拉阁下那般不敬。 一想到自己的妹妹无数次,无数次的冒犯着尊敬的海德拉阁下,却又无数次,无数次地得到了对方无条件的忍让和宽容,玛琳娜的心脏便无可抑制地抽痛起来。 【假如,假如拥有那种天赋的人是我,那海德拉阁下是不是也会——】 漆黑的冷光,在玛琳娜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玛琳娜小姐?”安瑟轻声问道,“是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地方吗?” “……啊?不,不!您的批注很明了!” 玛琳娜一下子回过神来,在如此慌张回应着安瑟的同时,心中又为自己刚才的念头而感到羞愧。 “准确地说,是你的理解分析能力很出色,玛琳娜小姐。” 安瑟用礼貌而温和的眼神打量着玛琳娜,让后者有些紧张羞涩的移开了视线:“我……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厉害,海德拉阁下。” “过分自谦可不是什么好性格,玛琳娜小姐。” 安瑟轻笑道:“还是说,你在怀疑我的眼光?” 少女慌忙答道:“不!我,我怎么敢呢!” 怀疑海德拉阁下的眼光,不就等同于希塔娜也是他错识了吗? “那你就该挺胸抬头地跟我说话,玛琳娜小姐。” 容貌俊秀的年轻贵族托着下巴,他并没有刻意露出什么“迷人笑容”,只是温和说着:“你有着被我认可的禀赋,你大可为此自豪,没有任何畏缩的理由,不是吗?” 将自己的长长雪发扎成朴素麻花的少女望着那张明明如此切近,却又那么遥远的面庞,她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怯弱被轻柔抬起,几乎从未与人诉说的疲惫与孤寂被暖阳拂照。 在海德拉阁下的眼里,她不是个只有脸蛋漂亮的女孩,不是出身粗鄙的村姑,不是天才妹妹的附庸。 而是一个有价值,有尊严,有能力的,堂堂正正的人。 “是的。” 强忍着流下眼泪,不愿让现在的自己变得不堪的玛琳娜挺起胸膛,抬起头与安瑟对视,轻柔而坚定地回应:“我会的,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认可。” “搬张椅子过来,坐到我对面吧。” 安瑟笑了笑:“有什么问题都能问我,不用在意问题的大小或简单与否。” 玛琳娜此刻已经不会再如何狂喜或兴奋了,她乖巧点头,坐到安瑟对面,没有犹豫与隐藏地向安瑟请教自己不明白的所有问题。 安瑟则认真细致地为玛琳娜讲解他处理过的各种文件,有赤霜领上的政务,也有专门送给他私人的信件。 少女听得如痴如醉,现在的她才知道自己那些跟税务官过招的手段,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区别。海德拉阁下游走在两位大公之间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让玛琳娜心驰神往。 假若是希塔娜在这里,她只会大喊大叫贵族都是虚伪的王八蛋,而玛琳娜却认真努力地汲取着安瑟为她带来的,在这个社会生存壮大自我的知识与技巧,深感自己浅薄不足。 “海德拉阁下,关于这份坚石伯爵的私兵调动申请,您为什么——” “咕~” 少女的脸色瞬间殷红无比,她捂着肚子,喉间发出猫儿似的细软慌声:“那个,我,我……” “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吗?”安瑟像是完全没听到刚才的声音似的,感慨道,“连我都忘了时间,玛琳娜小姐,作为学生,你比我预想的还要出色得多。” “我也该用餐了,玛琳娜小姐,今天的课程就到此为止,怎么样?” 玛琳娜抱着安瑟给她的笔记本站起身来,朝安瑟深深鞠躬:“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指导,海德拉阁下。” 安瑟笑着挥了挥手:“不必给自己增添压力,先好好吃饭吧,玛琳娜小姐。” 少女耳根滚烫,提起裙摆朝安瑟行了日渐熟练的淑女礼,随后捂着脸颊,像小鹿一样慌忙逃走了。 安瑟笑眯眯地目送玛琳娜远去,轻松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啊,亲爱的希塔娜。” 他懒洋洋地后靠到椅子上,充满趣味而愉悦地自语道: “那么,你到底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真是……令人期待。” 第三十九章·狼的善恶 自己姐姐和自己最讨厌的混蛋,正打得火热。对于这件事,逃到外头的希塔娜毫不知情。 她胡乱擦干眼泪,闷头走在赤霜城的大街上,与往来行人的欢笑和车马川流的喧闹格格不入。 虽然是赤霜领的主城,但赤霜城之前并不如此繁华。 关于这一点,安瑟在给玛琳娜的指导中细致讲解过,这涉及赤霜领的一些特殊之处,两位大公因这种特殊而产生的博弈,以及由此被推到台面上的赤霜伯爵,为什么行事那般放浪,毫无底线。 安瑟讲得非常透彻,玛琳娜对整个赤霜领的局势也已经全盘了解,而同为被安瑟认定“拥有天赋”的希塔娜小姐,却暴躁又无助地在街边踢石子。 “‘他是我们的大恩人,不要再犯错了’……真好笑!”女孩怪声怪调地模仿着自己姐姐的话,“那家伙差点让人把我杀掉啊!还说什么‘只是简单的课后检测’,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王八蛋!” 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迟早有天,我也让你尝尝半死不活的滋味!” 希塔娜恨恨地飞起一脚,把石头踢得像子弹出膛一样轰飞出去,直接把十来米远开外的一辆马车车厢给踢了个洞出来。 里头即刻传来惨叫,一位衣着得体的绅士推开车门,盛怒着环顾四周:“是谁!哪个狂徒当街伤人!” 周围路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那个清丽动人,但又感觉好像哪里有什么毛病的雪发女孩身上。 “……”希塔娜面色一僵,透过打开的车厢,她能看到里面有个女眷头破血流,伤势吓人,心知闯祸的她咬咬牙,先咽下胸膛中的恶气,尽力不摆出一副杀人表情,走了过去。 “我干的,不好意思。” 她撇过脸,语气有些僵硬:“要赔多少钱?” “我不需要你的一分钱!”这位绅士怒视着希塔娜,“先向我的女伴道歉,然后我们按照赤霜领和律法进行审判!” “我——” 希塔娜头脑有些发懵,在她闯下的那么多祸事里,最后从来都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对方被自己的拳头说服,要么用一种跟程序无关的方式达成虚假的和解。 律法,审判?她从来都不觉得那种东西有用,不然怎么还会有那么多贵族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女孩沉默片刻,感觉到一阵理所应当的惶恐。 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咬着牙,没有丝毫逃避地应道:“好,里面的那位,那位女士,我很抱歉,对不起!” 希塔娜直接拔出腰间的狩猎匕首,毫不犹豫地在额头划开一道豁口,那深深伤痕看得令人心惊,更加鲜血淋漓的她掷地有声:“虽然不知道法庭那种东西会怎么判,但这就是我的诚意。” 那位绅士被希塔娜的动作给吓到了,脸上的怒意消去大半,他欲言又止,但看了看着实呜呜悲泣的女伴,还是冷酷道:“我尊重你的真诚,但我不会取消任何对你的控诉,这位小姐。等卫兵来了,我们法庭上见吧。” 希塔娜将猎刀插回腰间,抹了把额头上的鲜血,就这样站在原地,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 只不过,这位绅士和希塔娜并没有等来卫兵,而是另一架看起来造价不菲的马车。 那辆马车很快靠了过来,马车的主人从窗户中探出头,没有看那位绅士,而是对希塔娜打了个招呼:“您的真诚令人敬佩,兰斯马尔洛斯小姐。” “……你认识我?” “赤霜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您呢?”这位不知是商人还是贵族的中年人微笑起来,“谁都知道,有着与山巅积雪一样纯净白发的美丽少女,是海德拉阁下的强大护卫,不是吗?” 希塔娜还没说什么,那位绅士却被这话语中,意味深长的“海德拉阁下”,吓得面无血色。 “这位朋友。”中年人温和地朝那位绅士说,“是刚来赤霜城做生意吗?在海德拉阁下的操持下,赤霜领算是有些焕发生机的迹象了,您可要牢记……到新地方,尽量宽容些,总是能多交朋友,少些麻烦。” 他缩回自己的车厢内,命令车夫驱马,在滚滚车轮声中离去了。 希塔娜不知道这人玩的是哪出,但跟她没关系,反正她已经打算在这等卫兵过来了。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个脸色突然苍白无比的绅士张了张嘴,他看着双臂环胸,一脸平静让鲜血流淌的希塔娜,在几次三番无法出声后,终于干涩艰难地说道: “兰斯……兰斯马尔洛斯小姐。就这样吧,请您原谅我的些许冒犯,我刚才因为太过愤怒,有些失控……” “什么?什么叫就这样吧?” 希塔娜愣了愣:“什么叫我原谅你?” “您看……您也道歉了,而且更,更残酷地伤害了自己,我想我没理由继续追究——” 看着语气无力,眼神躲闪的绅士,希塔娜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海德拉……” 她喃喃着,向前迈了一步。 “因为……海德拉。” “兰,兰斯马尔洛斯小姐?” “告诉我!” 直接走到马车边,把那个绅士硬生生从车厢里拽下,揪住衣领提在自己手上的希塔娜放声咆哮:“是不是因为海德拉!你才不追究我!说!” “不,不是!是因为,我——” “够了!”暴怒的希塔娜松开四肢发软的绅士,从牙缝里挤出话语。 “没有算了,没有因为海德拉才出现的到此为止!只有应该进行的审判!”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她冷冷盯着瘫倒在地的绅士,毫不在乎他的绝望眼神。 “你也一样。” * 正在尤拉悠扬的乐曲声中享受午餐的安瑟,身后突然出现了萨维尔的身影。 这位老管家的神情略显古怪,他弯下腰,在安瑟身边耳语。 年轻的海德拉一边听着萨维尔的陈述,一边继续使用刀叉,但听着听着,动作便停住了,亮银的餐刀悬在半空中,反射着乐师的纤细腰肢,柔软手臂。 “噗……呵呵……哈哈哈哈哈——” 安瑟愉快而开怀地大笑着,那略带磁性,又富有少年音色的悦耳笑声与琴声合奏,分外动听。 “我该说,不愧是希塔娜吗?” 快要笑出眼泪的安瑟放下刀叉,一边叹息着缓气,一边嘴角上扬地摇头。 “即便考虑得再多,也永远能出乎我意料的姑娘。” “您打算怎么做?看起来,不正式抓捕希塔娜小姐,她是不会罢休的。” “还用问吗?当然是按照规矩办。” 安瑟将餐刀放到自己眼前,凝视着刀面的倒影,轻笑道:“她出门没有带钱,今晚大概率也不会回来,那就等于要忍饥挨饿,还得在寒风中找个地方睡觉,我可忍不下这个心。” “假如放到牢房里,这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况且……” “她还没从我这里,领走那一份惩罚呢。” 餐刀倒影里的坏蛇,眼睛闪闪发光。 第四十章·牢房冷彻·其一 4K 身披斗篷,内穿黒革紧身衣物的雪发少女,与阴冷潮湿,弥漫着发霉骚臭气味的牢房是如此格格不入。 双手戴上镣铐的她屈腿坐在牢房角落,面无表情地看着老鼠在床铺上钻来爬去。 对面牢房的壮硕男人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口吐污言秽语对她挑衅,希塔娜也不知道多少次忍下了踹飞牢门,冲出去把那家伙的嘴撕烂的冲动。 应得的惩罚,没什么好说的,少女对此并没有多大怨言。 其实这种意外伤人事件,假如双方和解的话,希塔娜根本没必要蹲进来——只奈何受害者不停恳求,甚至是哀求和解,而施害者却一直强硬要求按照律法审裁。 按照赤霜领的律法,意外伤人这种罪可大可小,一般情况下都是罚款,但正如无比了解希塔娜的安瑟所说,这姑娘出门压根就没带钱,或者说她从安瑟那领来的钱,都放在自己姐姐那里,她身上半枚铜币都没有。 而希塔娜又不愿让玛琳娜知道自己闯了祸,所以最后把她判进了牢里。 更讽刺的是,由于受害方据理力争,为施害者辩护,因此希塔娜最后只用象征性地在牢里坐十二个小时就能出来,也就是一个晚上的事情。 牢房里的难闻气息让女孩忍不住咳嗽了两下,说她不想念安瑟府邸里,自己房间的清新熏香和暖和床铺,那肯定是假的。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是个很纯粹的人。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与安瑟的相性其实意外地十分契合——那就是坦诚地忠于自己的欲望。 “海德拉……海德拉……” 希塔娜低声念叨着那个令赤霜领所有贵族商人无比敬畏的名字,此刻的她并不愤怒,唯剩复杂迷茫。 在这个糟糕冰冷的环境,希塔娜终于有足够充分的时间去反思自己姐姐说的话。 “怎么会……这样呢。” 女孩孤单地把脸埋到膝盖里,穿过牢房上端方形开口的月光,洒落在她清丽洁净的雪色短发上。 冷静思考着玛琳娜话语的希塔娜,有些悲哀而无力地发现,自己姐姐说得好像一点也没错。 哪怕她绞尽脑汁,穷极思考,也没能找到安瑟在解决掉赤霜伯爵后所做的任何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坏事。 对自己而言倒是有挺多的,叫自己脱光衣服,每天都要电自己,还把自己像娃娃一样摆弄……唔唔唔唔唔! 幼狼小姐羞恼至极地咬着牙齿,发出低低的呜呜叫唤,在愤愤之中,又掺杂着几分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情绪。 “我这么讨厌他,是因为他对我太坏了吗?” 希塔娜盯着自己的脚尖:“海德拉……对我好一点的话,我是不是就不会——”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希塔娜的眉头几乎是本能地蹙起。 “……不对,才不是这样。” 因眼下的清冷平静而被强压下去的那份憎怒,陡然在她心中翻涌,将那份带着些许怪异情绪的念头冲得一干二净。 “他是骗子……在用不正常的手段欺骗所有人,包括姐姐。” 她喃喃自语着:“用卑劣的手段最后达成的结果,怎么可能是好的呢?” “对啊……他明明可以用更加正常,更加正当的方式,为什么偏要骗人呢?” 心中逐渐有所明悟的希塔娜猛然抬头,料定了一切般握紧拳头:“海德拉,海德拉一定隐藏着危险恶毒,不可告人的秘密!所有人都被骗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有我有机会和能力拆穿他的虚伪!” “……你等着吧,海德拉。”少女下定决心,“我不仅要把你吃干抹净,还要在利用完你之后——” “之后什么?” “之后当然是我够强了,不用怕他报复了,就——” “就……” 希塔娜看着站在牢房门口的那个笑意盎然的年轻贵族,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支着手杖,另一只手捧着书的安瑟笑容温和:“就怎么样?” 希塔娜默不作声,把脑袋往牢房里面偏。 “我认识的希塔娜,可不是只敢在别人背后说坏话的姑娘。” 安瑟这样说着,打开牢房走了进去:“还是说,你害怕这个?” 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脖颈。 “你才怕啊!”希塔娜顿时炸毛似的窜起,“等我利用完你,我就戳穿你的真面目!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嗯……”安瑟沉吟着,随手把床铺上的鼠鼠用手杖敲到一边,淡然自若地坐下,“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这话让希塔娜顿时觉得自己被看清了,火冒三丈地瞪着安瑟:“这样而已?你觉得我做不到?” “我是说,希塔娜你对我的厌恨程度,就只有到戳穿我的真面目为止?” 毫不在乎床铺脏污的安瑟将手杖放到一边,饶有兴趣地轻笑起来:“那你也没那么讨厌我啊。” 希塔娜愣了愣,想想好像也是,怎么能就到此为止呢? “那我要把你按在地上痛扁一顿,打到半死不活!” “嗯。” “还要把这个项圈扣到你脖子上,电你一百遍!” “还有呢?” “还有……还有……你,你变态啊,这么想被我报复?” 被安瑟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注视着,希塔娜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恼羞成怒地大叫起来。 “只是好奇而已。”安瑟不再去看希塔娜,开始阅读手上的书籍,“好奇你到底有多恨我。” “反正……”幼狼万分不悦地哼哼着,“反正比你想象中恨多了。” 阅读着书籍的安瑟,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大可以此问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希塔娜到底有没有资格对他产生恨意,安瑟有一万种完全出自事实,绝非属于“谎言”的说法,用以再次摧残希塔娜的自尊与自我。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不仅仅是时机未到,更重要的是,在这第二次的漫长调教中,他将改变自己的角色。 折磨永远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有些受不了的希塔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进来干嘛?想折磨我就快点!别坐在那里恶心人!” “我来这间牢房,只是因为你进来了而已。” 安瑟头也不抬地说道:“因为在赤霜领所有人的眼中,你对我来说是最特殊的那个人,而你犯了错,就意味着我管教不严。” “即便没人要求,律法也更无规定。我对自身的约束,让我必须接受与你相同的惩罚。” “……”希塔娜愣了许久,随后讷讷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丢下“虚伪”两个字。 “你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的,希塔娜。” 安瑟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假若我有天再度沦落至此,到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希塔娜不喜欢跟安瑟打哑谜,干脆憋着不再说话,就那么缩在角落里。 这样的沉寂不知道维持了多久,希塔娜牢房对面那家伙讲荤话都讲没劲了,直到狱卒将今天的晚餐送来,沉默才被打破。 这位一看就知道什么背景也没有,被推出来遭罪的年轻狱卒战战兢兢地将两盘糊制食物和一桶水端到牢房门口,那瑟缩发抖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被关在牢房里面。 “海,海德拉阁下,您……您的晚饭……” 年轻狱卒用几近崩溃的声音这样说着,手抖得差点把食物给撒出来:“我,您……” “好了,放那里就行。”安瑟挥手示意狱卒离开,温和笑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要求的,放心好了,没人会追究你什么。” 年轻狱卒眼泪滚滚地跪下,给安瑟用力磕了好几个头后才肯离开。 “去把我们的晚餐拿来,希塔娜。” 安瑟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书本上。 “……”希塔娜没说话,撇着嘴走到牢房门口,把餐食和水拿了进来。 少女看着盘子里那团乳白色的糊糊,嘴角抽搐了两下:“这种东西,是给人吃的吗?” “囚犯凭什么得到良好对待?”安瑟端起餐盘,面不改色地将希塔娜看着就毫无食欲的玩意送进嘴里,“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希塔娜。” 看安瑟那毫无波动的模样,希塔娜心想海德拉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都不觉得恶心,我还能吃不了? 午饭晚饭都没吃的她本就饥饿至极,心一横,直接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然后—— “呕——!” 那冲击味蕾的恐怖味道让希塔娜的胃和喉咙直接抽搐起来,在她意识反应过来之前,生理的本能已经让她把所有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呸!” 希塔娜直接飞奔到那桶水旁边,也不管里面放着舀水的勺子,直接抱着桶猛灌了两口,然后又吐了一地。 “你,你——”女孩狼狈至极,同时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认真看书,好像无事发生的安瑟,“你是怎么把那坨跟动物尸体味道一样的东西吃进去的?” 她万分狐疑地盯着安瑟的盘子:“你这盘,是不是放了什么别的佐料?” “这可是你端给我的。”安瑟有些好笑地抬头看她,“不相信的话,你自己吃一口。” 他将餐盘放到自己腿上,指了指。 希塔娜犹豫片刻,随后还是凑到安瑟腿边,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那盘糊糊的流食。 “yue!” 幼狼差点没一口呕在安瑟的晚饭上,还好她今天就没吃东西。 “你……你要是没味觉的话。”希塔娜捂着鼻子后退,“吃那么好干什么?” “谁跟你说我没有味觉的?” “有味觉的人能吃下这种东西?” “那么,你有选择吗?”安瑟反问她,同时又舀了一口塞进嘴里,面不改色地吞下。 “我……我可以选择不吃。”希塔娜咬着牙,十分硬气地说道。 “那是对你来说。” 希塔娜明显能看到安瑟的喉咙抽搐了一下,可她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就听见始终保持从容平静的少年说: “但于我而言,希塔娜——我告诉过你,你犯了错,便是我的管教不严,即便没有任何律法,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我这样做,我也会接受应该接受的惩罚。” “我放纵你对我的无礼,不代表我放纵你对一切都能肆意狂妄。” 他指了指盘中那团希塔娜看一眼都反胃的东西:“这就是惩罚之一。” 海德拉平静地凝视着希塔娜:“这就是我的选择。” “至于你。”他低下头继续看书,用毫不在乎的语气说着,“你大可继续无视那盘东西,假如你认为那是无需承受的惩罚,没有人在乎你的选择,我也一样。” 牢房里一阵寂静。 希塔娜呆呆地看着安静看书,不再有任何言语的安瑟,“虚伪”那两个字,无论怎样都无法说出口。 她觉得自己在这时候还讲出这种话,才是真正的混账东西。 哗啦—— 锁链碰撞的响声中,女孩突然站起身来。 她端起自己的晚餐,一言不发地走到安瑟身前,直接一把夺走他的餐食,直接倒入她的盘子里。 然后,毫不犹豫地仰头将整盘流食全部倒进嘴里。 “唔!咕——” 少女面色狰狞抽搐,撑不了几秒便跑到小水桶边,直接将其捧起,硬生生将所有流食全部灌进胃。 将整桶水喝完的希塔娜半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什么叫……你管教不严……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好的跟你无关,坏的……” 幼狼抹去嘴角的水渍,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毫无动摇的安瑟:“坏的,也轮不到怪你!” 她捂着肚子,坐回刚才待着的角落蜷缩起来,沉默不语地收拢身上的斗篷。 这时候,希塔娜才突然反应过来,她身上穿的这些舒适保暖,让她在牢房里也不觉得多少寒冷的衣物,也完全是由安瑟出钱给她准备的。 少女偷偷看向那个坐在硬木床上的年轻贵族,他还是穿着一身看起来就非常名贵的衣服,却完全不在乎那床铺上连希塔娜都有些受不了的脏污和恶臭……还有老鼠。 【这就是我的选择】 安瑟平静的注视与声音,在希塔娜的脑海中浮现。 “……” 女孩咬紧牙关,一股荒谬与愧疚感无可抑制的涌上心头。 海德拉是个骗子,但他从来不会对我说谎。 他是……认真的,他将我犯下罪行,视作他的错误。 为什么?我明明……明明从来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过。明明跟他毫无关系,他难道不是只在利用我吗?利用我的天赋……他真的把我,当成了他的人? 【也许是在收买我】 这个混沌的念头一出现,就被希塔娜占据上风的愧疚和复杂情感扑灭了。 想收买她的人太多了,在天霜之塔曾一鸣惊人的她,的确如安瑟说的那样,收到了太多贵族抛来的橄榄枝,但全被希塔娜拒绝了。 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收买我……做到这种程度呢? 又或者说,愿意做到这种程度的收买,她又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第四十一章·牢房冷寂 不进行睡眠,才知道夜晚究竟有多么漫长。 而安瑟与希塔娜都是体会过这种漫长的人,前者在日复一日的锻炼和学习中习惯与此,后者不知多少次为了埋伏猎物而静候天明。 现在,在这牢房中,带了书本来的安瑟没有睡觉的意思,而牢房里冰冷阴暗,发霉骚臭的味道,也让希塔娜难以正常入眠。 他们两人就这样看似相安无事,一个坐在床边,一个缩在角落,等待着这十二小时的惩罚过去。 但安瑟很清楚,希塔娜现在的情绪究竟多么复杂,只是在看书思考的同时计算着时间。 他来此接受与希塔娜一样的惩罚,这不是假的,这的确是他约束自我定下的戒律;但同时……他为此准备的小小调教与惩罚,当然也是真的。 毕竟两者之间一点也不冲突。 “希塔娜。”安瑟轻轻翻过一张书页,“还记得奖励的事情吗?” 所在角落的少女在听到安瑟叫她名字的时候,半掩在细碎发丝下的耳朵立马抖了抖,听安瑟言及“奖励”二字,在短暂茫然后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奖励,你说的是惩罚吧?” 希塔娜现在倒没多少反抗情绪,在受教这方面,她完全没法否认安瑟为她开阔的眼界与思路,假如不是他,自己那晚上就死定了。 不对!假如不是他,自己根本就不用挨打的! 一想到这里,女孩又有些气鼓鼓地偏过脑袋,盯着墙面。 “那件事,我们之后再说。” 安瑟暂时合上书,笑容温和地看着希塔娜:“我只想问你,你还记得我许诺给你的奖励是什么吗?” “这怎么可能不记得!” 安瑟每次的惩罚或是奖励,都能戳在希塔娜的软肋上,女孩没好气地说道:“让我回村子,还免费给我提供锻炼的物资,七天!” 安瑟打量着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幼狼小姐,披着黑绒斗篷的她此刻还真有种毛茸茸的感觉,微微不爽,但又算不上愤恨,有点类似赌气的神情,倒显得她很是可爱。 年轻的海德拉轻咳了下,笑眯眯地晃动起不存在的尾巴:“假如我说,我答应把这个奖励给你呢?” “……” 希塔娜有些傻傻地转过头,用那张微鼓起的脸颊对着安瑟,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你……你说什么?”过了好久,她才难以置信地惊叫道,“你认真的?” 安瑟挑了挑眉:“我经常跟你开玩笑吗?” “但是……不,不对。你凭什么莫名其妙对我这么好。” 希塔娜警惕无比地盯着安瑟:“你是不是又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了?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做什么?” 俊美的年轻贵族忍俊不禁:“你在的时候,我想做什么,你又能怎样呢?希塔娜小姐?” 把这只威风凛凛,强气孤傲的雌狼逗弄到脸色发红,总是能让安瑟身心愉悦,他继续笑着说:“至于理由,当然就是你今天做的事了。” “今天……做的事?” 脑筋转不过来的希塔娜指着自己:“你都说我闯祸了,还要给我奖励?” “我是指,你之后的应对措施。” 安瑟悠然道:“你坚决要求依照律法严惩自己,而我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没有给予你任何庇护,反而主动接受和你一样的惩罚。” 他翘起腿来,手撑着下巴,眯眼笑着:“狱卒们都是见证者。” “想来,明天一早,我的名望又要再往上升一个台阶了。” “亲爱的希塔娜……”大骗子海德拉歪了歪头,“你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我怎么能不奖励你呢?” “你,你!” 幼狼小姐猛地站起身来,锁链哗哗作响,气愤至极的她大叫道:“你还说是为了我才进来的!” “可我的确是为了你才进来的,那只是附带的结果而已。” 安瑟的眉宇微微上扬,神情有些玩味:“怎么了,希塔娜,不能接受我吃苦的原因不是因为你吗?” 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含义的希塔娜想也不想,直接回答:“废话!我才不要被你利用呢!你明明说过不会骗我的!” 这回轮到安瑟微怔了一下,他看了希塔娜那张生气的俏脸约有两三秒,随后脸上很罕见地流露出了那种……没有任何多余情绪,只代表着开心的纯粹笑容——虽然只有一瞬。 “当然。”少年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不会欺骗你的,希塔娜,我保证。” “……这还差不多。” 女孩这样嘀咕着,重新坐下,她似乎只不爽安瑟可能骗了她,而没有纠结安瑟又利用她提升名望。 在幼狼小姐朴实单纯的观念下,安瑟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算不上虚伪了。 ——她现在都还因为那该死的流食觉得反胃!那家伙能面不改色吃下去,根本就不是人!这已经不是稍微吃点苦的程度了。 “所以……”把下巴垫在膝盖上的希塔娜偷偷看了眼安瑟,“我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尽可能早些。”安瑟回答,“后面有些安排,关于你的。” “那明天就走。” 风风火火的希塔娜毫不犹豫:“记得把物资给我准备好。” 安瑟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同时也让希塔娜隐约感觉到了些许危险。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该谈谈‘惩罚’的事了。” “……”少女脸上的欢快神情顿时一僵,她看了看安瑟,又看了看对面牢房那个睡着的家伙,“在,在这里?” “你明天就要走了,不是吗?” “我……” 希塔娜咬着下唇,从喉咙里漏出有些软弱的声音:“明天,明天迟一点也行。” “但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安瑟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会做些什么呢,希塔娜?” “你……你不准做上次,还有上上次那种事!” 被如此意味深长注视着的希塔娜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只,只有你也就罢了,我才不要给其他人看!绝对不行!” “如果……如果有除你以外的其他人!我现在就跟你拼了!” 面庞通红的幼狼小姐嗷嗷叫着,一副要跟安瑟同归于尽的模样。 安瑟注视着她紧张万分的模样,就这么安静地跟她对视。 “希塔娜小姐。”他突然说道,“你是不是在期待我,对你做一些非常不健康的事情?” “什么叫期待!” 希塔娜气坏了,原地蹦跶了两下:“你分明就只会做那种事!” “可我也没有说,我要做那种事啊。”安瑟撑着下巴,嘴角上扬着问,“为什么希塔娜你第一时间就会往那方面想呢?” 一肚子坏水的蛇笑得十分开心:“这难道不是……另种方面的期待吗?” 幼狼小姐一边被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又因为回忆起前两次的惩罚而浑身无力。 主动剥个精光,被奇怪的鞭子贴来揉去;被注射药物动弹不得,被当做玩偶一样随便摆弄…… 期待……期待什么!怎么可能!海德拉那个王八蛋又在胡言乱语! 觉察到希塔娜的暴走值已经来到临界点的安瑟,很快打断了她的思考:“放心,只是件很简单的事。” 这样说着的他,朝希塔娜伸出一只手。 “过来。”安瑟说。 希塔娜先是警惕地看了看放在一边的手杖,又仔细盯着安瑟的掌心,生怕那里有什么怪东西,过了大概四五秒,才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干,干什么?” “蹲下。” “……?” 希塔娜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了。 “把下巴。”低头俯视着希塔娜的安瑟笑眯眯地说,“放到我的手掌上。” “……” 沉默的希塔娜小姐,正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趁现在,直接用镣铐锁链把安瑟给勒死。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当我……没养过狗吗?!” “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已。”安瑟万分诧异地看着希塔娜,“还是说,希塔娜想要我做些特别的事情?” 对上那双瑰丽的海蓝色双眸,希塔娜一想到自己可能遭遇的“调教”,立刻怂了不少。 蹲下身子的她闭上眼睛,有些僵硬的伸着脖子,缓缓,缓缓把下巴搁在了安瑟的掌心。 少年修长四指和掌心紧贴着她的下巴,温热细腻的触感因为闭眼而显得分外鲜明,细微摩挲下巴甚至是喉咙的小动作让希塔娜的身体既想反抗,又有些发软。 而在安瑟的视角,那狂妄放肆的美丽雌狼此刻面颊遍染绯色,耳根浸透血红,在随性潇洒的清丽短发下,娇俏妩然的面庞便显得格外动人。 因为紧张而细微颤动的纤长睫毛,因为羞愤而呼出的炽热吐息,因为局促而紧咬的粉润唇瓣……此刻的希塔娜,是一位真真切切,令人心神摇曳的美丽少女。 “这个惩罚,并不止于此。”安瑟感受着掌心的细腻,欣赏着希塔娜的少见娇软,满足而愉快地轻笑。 “从今天开始,往后一个月,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在我身边,当我做出这个手势的时候,你都要靠过来,把下巴贴在我手心。” “知道了吗?亲爱的希塔娜?” 希塔娜猛然睁开眼,水汪汪的双眸满含愤怒,锐利犬齿恨不得一口咬在安瑟手掌上:“你别太欺负人了!” “很过分吗?希塔娜,你忘了我当初是怎么跟你约定的?” 安瑟稍微用力,抓住希塔娜的下巴,但还是保持抚摸的动作:“你要让我出手的次数少于三次,而你又做了什么?你不仅什么都没做到,还要让我给你带来更细致的讲解和教导……希塔娜,扪心自问,我的惩罚,很过分吗?” “……”希塔娜仍咬着牙,死死瞪着安瑟。 “……好吧,那我退一步。” 这样假意说着的安瑟少爷,嘴角却上扬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我保证,不在有第三人存在的情况下做这种事,这样总可以了吧?” 良久,良久的沉默。 “……你答应我的,不准骗我。” 少女游移开视线,声音变得有些弱气。 “当然,我保证。”安瑟如此轻笑,把手收回。 希塔娜松了口气,然后立马后退,赶忙缩回那个给自己带来微不足道安全感的角落。 咕唔唔唔……海德拉那家伙,实在是太危险了,在变强之前,还是少跟他接触比较好! 这样想着的希塔娜,抱着“接下来绝对不跟那家伙讲话”的念头,强迫自己沉入梦乡。 而安瑟看着闭上眼睛的少女,笑容越发放肆起来。 他来到这里,所有向希塔娜摊明的一切,都是真的。 只不过……有些事情,希塔娜既没有问,也没有去思考,显然是忘了安瑟老师的指点。 ——比如说,这牢房都已经准备那么劣质的食物了。 为什么……还会好心提供一大桶水呢? * 这是希塔娜第三次从睡梦中醒来。 她咬紧牙关,不让安瑟发现自己的异样,努力压制着下腹的紧涨感。 可,可恶,为了把那团东西灌进去,喝太多水了! 对时间已经有些迷糊的少女,不知道多少次强迫自己克制住这生理反应,沉入睡眠,但显然……今天一天没有,嗯……排那啥的希塔娜,在喝了那么一大桶水之后,就算身体再如何刚猛,也已经憋到崩溃的临界点。 虽然超凡者憋不住尿听起来听荒唐的,但这件事放在不学无术的希塔娜小姐身上,就显得十分正常,她对肉体的掌控,也还没有强到那种连正常排泄都能自我取消的地步。 只要等到时间结束就行,只要等到时间结束就行……希塔娜无数次这样催眠自己,但得到的只有越发无法控制的涨涩。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遇到了人生中的最大危机——在自己最讨厌的人面前,在共处一室,无所遮掩的情况下,漏尿。 而此时,魔鬼的声音突然响起: “希塔娜,你是不是一直在发抖?很冷吗?” 少女被惊得一个哆嗦,关隘差点失守,她立刻绷紧臀腿,惊慌大叫:“你别跟我说话!” “……嗯?”安瑟听到这话,放下书本,显得十分诧异地站起身来,走向希塔娜,“但你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你应该不会怕冷才对,那你在哆嗦什么?” “我,我没有……没有……你别过来!”希塔娜的声音隐约带上了些许哭腔,“滚开!离我远点!” 慢慢走向希塔娜的安瑟,眼神落在少女绷紧的臀腿肌肉上,在短暂的沉默后,眯起眼笑着说:“可你看起来忍得很难受,不是吗?” “我……没……有!” 紧张感使得希塔娜的关隘进一步失守,她甚至已经隐约感觉到那种湿热感,让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帮助,希塔娜。” 安瑟体贴地为她递去一条丝巾,理所当然地被直接拍开了。 “你……你现在出去!”女孩红着脸大叫道,“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那可不行。”安瑟一脸理所应当,“我是来接受惩罚的,哪有随意离开牢房的道理呢?” 希塔娜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突然向后伸手。 “给我!”她努力咽下嗓音里的哭腔。 “什么?” “刚才的手绢,给我!” 少女突然扭头,眼眶红红地瞪着安瑟,像是那副模样,简直就像是努力想让自己变得凶狠的小孩。 “反正都被你看光了,连舌头都被你捏过,你以为我会在乎这种事吗!我才没有那么脆弱!你想看就看吧,变态!” “……我得声明,我没兴趣——” “闭嘴!” 安瑟很老实地没去撩拨希塔娜,因为再刺激哪怕一下,这姑娘都真的要原地爆炸了。 把手绢递给希塔娜后,安瑟便回到了床上,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牢房那个醒着的时候,对希塔娜荤话不断的家伙。 少年摸了摸手杖,神秘无比的格莱普尼尔化为黑锋长蛇,缓缓向他游弋。 希塔娜对于自己被调教时的狼狈模样,被他人看见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安瑟怎么可能会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窥视这份独属于他的愉快呢? 几乎致死量的睡眠药剂通过鞭刃的刃尖注入囚犯体内,够他睡个三天三夜也醒不来。做完这一切后,安瑟便笑着收回格莱普尼尔,坐在床铺上,等待希塔娜的下一步动作。 然后……就发生了他也没预料到的事情。 “海,海德拉!你过来!” “……嗯?” 蹲在角落里的希塔娜声音颤抖:“别嗯了,过来!我……我,我没法……” 她声若蚊蝇,从喉间挤出比猫儿吟叫更软弱无助的声音: “我没法把……把裤子……脱下来。” 被镣铐锁住双手的希塔娜,当然没法把自己那身紧身的长皮革裤脱下来,但她完全可以把锁链挣脱开。 而没这么做的原因……自然是被安瑟的“觉悟”激起了那要命的自尊心。 【海德拉都能认真接受惩罚到咽下那团垃圾,我怎么能因为憋不住尿就把镣铐给破坏掉?】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 希塔娜,比她预想中的,更不抵触安瑟。 而这一点,安瑟都没有想到。 年轻的海德拉沉默片刻,随后轻笑着回答:“好,我来帮你。” 他走到希塔娜的身后,将掌心贴到少女的背上。 幼狼小姐一个激灵,顿时惊慌失措地大喊:“你,你别乱摸了,快一点!” “这个时候慌张可不是好选择,希塔娜。” 施虐心逐渐上涨的安瑟戏谑笑着。 “咿!” 希塔娜的喉间发出短促的尖声,她浑身颤抖起来:“海德拉你,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安瑟没有说话,向来冷静的他也感觉到了胸口处有团火焰熊熊燃烧,他轻缓吐息。 “海德拉!!!!” 随着希塔娜的尖叫,安瑟总算是克制住了心中涌动的黑色欲望,协助希塔娜。 灵泉涌流声间不容发的响起。 “海德拉……呜呜呜……我……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 与以往那凶残暴虐的宣告相比,此时希塔娜的声音已经软弱得不能再软弱,她咬着牙发出呜呜声,身体几乎要缩成一团,任谁都要心生同情怜惜。 ——除了安瑟·海德拉。 因为他在这一刻,把手掌伸到了希塔娜的脸颊边。 恶毒魔鬼的声音,在女孩身后响起。 “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希塔娜。” “你……你……” “不要生气,希塔娜,不要生气。” 安瑟蹲下身子,在希塔娜耳畔轻笑:“你自己说的,都已经被我那样这样了,怎么可能接受不了这种小事呢,不是吗?” “你到底……”浑身发抖的希塔娜用力抹了下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安瑟,“你到底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 安瑟沉默了,他与那双羞愤的暗红色眼眸对视,深深地叹了口气,无比认真地说道: “我不知道,希塔娜。” “你应该了解我的。”俊秀的金发少年,此刻满是困惑和不解,“我大可在这时候安慰你,给你自由的空间,博取你的好感。我从来不对你做无意义的惩罚,也从未单纯从为了折辱你的角度出发做这种事,不是吗?” 他思索良久,最后释怀地笑了笑:“不过,这样好像也不错,我似乎有些喜欢上因为你而失控的奇妙感觉了。” “……你,你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在这么莫名其妙的时候,你这个变态,色魔,流氓,去死吧,神经病,王八蛋!啊啊啊啊啊!”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安瑟·海德拉,向来忠诚于自己的欲望。” 安瑟很快恢复到正常,他笑眯眯地晃了晃手:“所以,你忘了我说了什么吗?” “海德拉……迟早,迟早有一天,我要你,你——” 这样红着脸尖叫的雌狼已经说不出什么威慑性的言语了,在此时此刻,全然无法违逆安瑟的她,最后还是泪眼汪汪,又恼怒欲意杀人地,把下巴贴在了安瑟的掌心。 冷寂的牢房里,上升了几分热度。 第四十二章·新的谋划 热气氤氲的浴池中,倚靠在尤拉怀里的安瑟轻声叹息。 “……怎么了,主人?”乐师小姐有些紧张地搂紧了安瑟坚实紧致的腰腹,“温度太高了吗?” “不,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而已。” 从那肮脏牢狱出来后立刻回来沐浴的安瑟,枕着湿漉柔软的绵团,闭目说道:“一些需要自我反省的事情。” 虽然最后的结果并没有脱离安瑟的预计,但调教过程中的些微失控,让安瑟不得不再次对自己进行反省。 他很清楚这跟命运无关,只是单纯地没能自控而已。 这对安瑟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因为现在还没到能放纵自己的时候。 “欲望……” 安瑟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低声自语:“我的欲望,在吞噬我。” 流淌在海德拉骨血与灵魂中的疯狂,在安瑟十六岁时便已初见端倪。 即便安瑟很早开始就会以各种方式,有节制地将其发泄,但也无法阻挡那份曾在远古时期,连世界都意欲吞噬的疯狂与欲望。 那是他无法逃避的诅咒,也是他所见的,无数绝望的源头。 听闻“欲望”二字,尤拉轻缓地舔舐了安瑟的耳垂一会儿,随后灵巧地潜入浴池水下,悄无声息。 安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稍微舒适地半眯起眼,后靠到浴池边缘上。 血脉中的诅咒是无可规避的注定,安瑟将其计算在内,但即便有心,有时也无可奈何。 好在调教过程虽有波动,但总的来说,还在安瑟的接受范围之内。 希塔娜对自己的情感,被他很好地把控在一个完美区间内——一个偶尔会念起自己好处,在希塔娜不知道的某些方面,甚至已经让她全无抵抗,但又能时刻让她想着自己的不好,极易受到命运干扰的区间。 不过,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太久,等到幼狼在这次调教的尾声中,迎来彻底的成长与蜕变后…… “我会帮你,就此解脱。” 海德拉如此低语着,向他所厌憎的命运,露出獠牙。 * 希塔娜与玛琳娜的房间中,聊完天,吃完饭的两姐妹也正在洗澡。 玛琳娜揉搓着妹妹的柔软短发,看着那纤窄白嫩的肩膀,心软叹息。 她本来该发怒的,在得知希塔娜又闯祸了,还害得海德拉阁下也要主动一同接受惩罚后,玛琳娜当时真的惊怒到了极点。 可等到希塔娜回来时,当看到她那疲惫脆弱的神情,当希塔娜泪眼汪汪地扑到自己怀里,语无伦次地道歉时,玛琳娜心中的软弱让她再也无法多说什么话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温柔地给希塔娜洗澡了。 “真讨厌,到底是谁在管监狱,一想到那盘东西我现在都还犯恶心。” 坐在小板凳上的幼狼愤愤嘀咕:“太过分了!琳娜,你去叫海德拉让管监狱的家伙滚蛋好不好。” 玛琳娜哭笑不得地敲了敲女孩的脑袋:“你最讨厌仗势欺人了,怎么现在反而做起这种事来了?” “这怎么就仗势欺人了,吃得那么差劲,明显就是管监狱的,把钱都私吞了。” 希塔娜小姐觉得自己有理有据:“反正肯定有问题!” “就算是这样,你说话,也比我说话管用啊。”玛琳娜挠着希塔娜的耳后根。 “他?他才不会听我的呢,就算听了,后面肯定也盘算着怎么从我身上找回来,还是算了吧。”希塔娜撇撇嘴。 玛琳娜暗自叹息,她很想再三重申对安瑟保持尊敬的重要性,但现在讲了,除了让希塔娜生气以外也没什么用,只能作罢。 而且……海德拉阁下都愿意为希塔娜闯的祸同样承担惩罚,他对希塔娜,一定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得多。 身上没有超凡天赋的少女,看着哼着小曲的妹妹,眼中满是歆羡。 【真好啊……】 她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 “啊对了,琳娜,告诉你个好消息!” 希塔娜突然反应过来,蹭的下转过头,泡沫甩了玛琳娜一身,满脸兴奋道:“我们可以回家啦!整整七天!海德拉还会给我提供资源呢,我们今天就出发!” 她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弹性十足的雪兔蹦跃起来。 “这就叫,就叫……荣归故里!对不对!是时候让大家看看我们有多厉害啦!” “……” 玛琳娜看着妹妹欢快欣喜的模样,嘴唇微微翕动,没能说出话。 “……怎么了,琳娜?”希塔娜歪了歪头,“这不是好事吗,怎么你看起来好像……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约莫两三秒的沉默后,雪发及腰的少女伸手抚摸希塔娜满是泡沫的脑袋,温声说:“没有,我很高兴啊。只是……希儿,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想要,留在这里。” 希塔娜愣住了,她看着姐姐柔和宁静的神情,却没有大叫,而是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摸玛琳娜的脸。 “那个,琳娜……姐姐,我是不是,又做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了?你告诉我,我会改的,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玛琳娜笑着摸了摸希塔娜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希儿没做错什么,是我的原因。” “姐姐……不想回去?” “不是。”玛琳娜摇摇头,“是我不能浪费任何机会。” “……机会?”希塔娜不解地看着玛琳娜,“什么机会?” “希儿,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像你那样,能够让海德拉阁下如此对待的超凡天赋。” 玛琳娜的声音十分温柔,没有半点嫉妒的意味:“待在海德拉阁下身边,是我唯一能把握的,增长见识,自我成长的机会,如果不好好珍惜,我一定会后悔。” “虽然只是七天……但这七天里,海德拉阁下身边被举荐了什么更加优秀的人才呢?我在这七天一直待在海德拉阁下身边,又能获得多少知识呢?” 玛琳娜这样说着,将心底的忧郁和感伤藏在最深处。 她又怎么可能……不想念自己的家人,村庄的朋友们呢? 可她没有那个资本,没有像自己妹妹那样,如此随意任性的资本,她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有把握当下而已。 “去跟父亲母亲说,我过得很好。”玛琳娜笑着拎起水盆,冲干净希塔娜头上的泡沫,“告诉他们,不必担心,以后会更好的。” 希塔娜抹了把脸,突然啪叽一下坐到地上,闷声闷气道:“那我也不回去了。不跟琳娜你一起回去,一点意义都没有。” “希儿,你——” “反正,反正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大不了我再去求海德拉那家伙,这又有什么?” 希塔娜仰头看着玛琳娜:“琳娜,你想要在他身边待多久?总不可能就不走了吧?” 迎着妹妹那充满希冀和期待的目光,玛琳娜沉默许久,最后无奈而宠溺地叹了口气。 “那就……一个月吧。一个月的时间,我应该能学到不少东西了,我也……我也有信心,不,一个月里,我一定能让海德拉阁下认识到我的价值!” “那个时候,回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问题了。” “好!那就说好了,一个月之后!” 希塔娜一下子站了起来,抓起挂在边上的毛巾直接往外跑:“我马上就去跟海德拉讲,你先洗澡吧,琳娜!” 玛琳娜望着那跑出浴室的欢脱身影,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又不知怎么的,眼眸微微垂下。 只要去求,就能答应吗…… 真羡慕你呀,希儿。 * 换好衣服,头发都还没弄干的希塔娜,已经急匆匆来到安瑟的书房门口,准备跟他商量假期的事情。 走到离房间门口差不多两三米距离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交谈声。 “少爷,您的政令明天就要实施了,但其中似乎有些问题尚未解决……” 希塔娜的脚步缓缓顿住。 第四十三章·兵法 施行政令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并不是安瑟这边写好文件,接着把贵族们聚在一起,宣布实施,政令就能得到落实。 那天宴会的后续,就是安瑟与赤霜领的所有实权贵族商量赤霜伯爵死后的领地政策,虽然他们里面十个有十个不愿意施行安瑟的政令,但那些早就被吓破胆的贵族们,也没有违逆安瑟意愿的勇气。 这么些日子过去,从明天开始,他准备好的政令也总算要陆续实施下去了。 但,萨维尔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目前来看,原赤霜伯爵一系的贵族还算安稳,但有几个存在些许小动作,并不愿意接受您的商业政策和农业减负;摇摆不定的小贵族们在政策上应该会照理施行,但具体执行起来……我看不会有所变化。” “最关键的是坚石伯爵。”老管家顿了顿,“一直偏向您,并且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十分明智的他,这次成为了您的反对派。虽然在那天的会议上应承了下来,但这段时间的动向……并不老实。” 伏案书写的安瑟并未抬头,平静回答:“他反对是当然的,毕竟现在的他是理论上最有可能后续成为赤霜领领主的人。” 并不在乎这一地得失的安瑟轻笑起来:“赤霜领的领主,可不能继承这样的策略。” 解放农民,剥减商税,鼓励手工业,减少传送费用,吸纳人口,限制贵族滥用特权,扩建公共设备…… 坚石伯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安瑟的政策在本质上是为了赤霜领更好的发展,只是在这个过程的前期,领主要承担非同寻常的高昂代价——因为安瑟的政策在数值上明显夸张过头了,一副全然不在乎领主利益的架势。 那当坚石伯爵上台后,他又该如何自处?维持安瑟的政策等于给自己放血,否决安瑟的政策,意味着本来被安瑟抚平的赤霜领民愤,极有可能以更恐怖的方式爆发出来。更何况,赤霜领领主这个职位的特殊性……注定他不能成为“尽职尽责”的好领主。 “毕竟,北地可是叛军的大本营之一。” 安瑟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们当中的激进分子一直在寻找机会,赤霜领的领民们百年来一直过得很不好,要是他操作不当……被叛军当作突破口,那可就不只是掉脑袋那么简单的事了。” 叛军,义军,叫什么都无所谓,安瑟倒更倾向于称呼他们为革命军,不过鉴于自己的立场,他口头上还是要称其为叛军的。 这帮人生生不息,已经算是帝国的一份子,记忆图书馆中的“历史周期率”同样适用于这个世界,适用于帝国。 只不过,每当那个衰亡节点到来之际,当叛军的义旗高举向天空之时,帝国总能展现它令人绝望的纯粹……恐怖。 有皇帝千里之外一息焚尽叛军十万人编制的超凡军团,有大公手持战斧杀穿战阵斩首叛军领袖,又或者那一代的海德拉为整个叛军带去最彻底的绝望。 所以,安瑟也基本上不会把那个世界的很多理论代入到他这里,因为那毫无意义,仅作为参考用的资料来研究。 “那么,您需要我做什么?”作为最能领会安瑟意图的人,萨维尔微微躬身,“要给坚石伯爵一些小小警告吗?” “单纯的警告没有意义。” 安瑟笑着摆了摆手:“平日里是背后站着大公,这种关键时刻,就只是大公的傀儡了,没有必要难为我们可怜的坚石伯爵。” 萨维尔默不作声,他觉得那个平日对安瑟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伯爵阁下应该庆幸,庆幸他的谨慎和智慧,赢得了安瑟的怜悯。 哪怕他做错了一件事,今天的谈话,都可能有所不同。 “既然如此,那便是主动破坏坚石伯爵的布置了,我们提前出手,对他来说便是不可抗力。” 萨维尔说:“要是铁刃大公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计较他的成败,那也只能说是坚石伯爵命——” 老人的话语突然一顿,他立刻将后续的言语咽下,不再说话。 而出乎萨维尔预料的,安瑟语气平淡地说:“不必,萨维尔,让他去做就是。” “他要继续盘剥农民,加重赋税,维持高压统治,不让我的政令有效实施下去,那就让他这么做,我并不在乎。” “您想……直接处理掉他吗?”萨维尔微微皱眉,“铁刃大公目前处于弱势,如果您处理掉他唯一的棋子,他可能不会像灰塔大公那样温和。” 年轻的海德拉轻笑起来:“不必担心,萨维尔,真正的聪明人能看到我留出的那条路,他知道该怎么做。” 永远悉心为安瑟考虑的老管家仍不放心:“若是如此,您在赤霜领累积的威望……很有可能因为这次对他的放纵——” “那么,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不是吗?” 萨维尔终于不再多做提醒,虽然他清楚安瑟多半都将其考虑进去了,但他始终不希望有任何伤害到自己少爷的事情发生。 老人家总是这样,心里明白,又放不下心。 更何况,萨维尔也完全无法理解,这件事情,为什么要让……门外那个已经逃跑的姑娘知道呢? “走了?”托着腮的安瑟笑眯眯地问道。 “是的。” 萨维尔的位置似乎跟上一秒有些微偏差:“而且看起来非常生气,少爷。” “没多久就要变成得意了,总算让她抓到了我的‘把柄’,不是吗?” 这样,情况就变得更复杂了。萨维尔本想这么说,但看着安瑟淡然轻笑着的模样,便不再多言。 他的少爷,安瑟·海德拉,是天生的,伟大的支配者,忠诚的萨维尔对此深信不疑。 年轻贵族翻开自己亲笔写录的书籍,摩挲着上面唯有他能看懂的方正字迹。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他念诵着萨维尔完全无法听懂的言语,摊开自己的掌心,似乎看到了那个永远莽撞焦躁的女孩在其上奔跑,直至筋疲力尽。 直至由纯粹恶意编制的帷幕落下,宣告结局。 “虽然在这里,‘兵’的力量能够成为绝对……但亲爱的希塔娜,你离那样的绝对,还远得很呢。” “不要再做错选择了,这次,你的身边可没有我。” 邪恶的海德拉,准备再次欣赏自己一手导演的戏剧。 第四十四章·希塔娜的奇妙冒险·其一 希塔娜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距离她偷听完安瑟和萨维尔的对话,已经过去了四五个小时。 稍有成长的希塔娜,很聪明地先去假模假样锻炼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再去找安瑟商量有关假期的事情,最后回到房间,看起来一副全然无知的模样。 面对着桌上的空白纸张,少女凝眉沉思。 虽然完全听不懂安瑟所说的大部分话,但她抓到了她最想要的关键内容。 【假如坚石伯爵想继续压迫,那就让他去做】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那家伙就是摆明了不在乎赤霜领的平民!他只想用各种歪门邪道来提升自己的名望……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拆穿海德拉邪恶面貌的机会来了! “那个坚石伯爵要推行压迫平民的政策……肯定不是好东西。” 女孩嘟囔着,在纸上写写画画:“而海德拉表面上要做些有利于平民的事,实际上根本不在乎他的政策会不会被实施。” 她把一块跟海胆一样的,呃,“石头”圈起来,然后又把歪歪扭扭的“蛇”圈了起来。 “所以……”希塔娜的眼睛逐渐明亮,“只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件事,海德拉的名声就完蛋了!那家伙那么要面子,喜欢搞名声,到时候为了补救,一定会立刻把政策推行下去!一举两得!” “啊哈,我真是天才!” 幼狼兴奋地欢呼起来,然后立马压低声音,警惕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脸上的激动神情逐渐消退。 “……不对,好像也没那么简单。” 希塔娜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们都已经被海德拉骗傻了,连琳娜都不信我,根本不会有人听我的话……必须要有证据,对,证据。” 她“刷刷刷”地立马在纸上画下了一块,一块……奇特的多边形物体。 “那个什么水晶,对,影映水晶……海德拉弄那个子爵的时候用过的东西。只要弄到那个,然后偷偷把海德拉的话给录下来……” 把“影映水晶”画圈,跟“蛇”连线起来的希塔娜笔一顿,突然皱着眉把线涂掉了。 “不行不行……海德拉那家伙太狡猾了,而且管家老头神出鬼没,太容易被发现。” 于是,希塔娜只能把目光放到那块“石头”上。 “……那个坚石伯爵。” 少女摩挲着下巴:“他的庄园防卫,烂到那种垃圾刺客都能进去,我偷偷摸进去不是轻轻松松?” 她搜刮着脑海中有关那座庄园地形的记忆,同时也回忆起了安瑟的一句话——【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也就是说,那个坚石伯爵,可能猜到海德拉的意图是什么了?这样的话,他那里说不定有什么更多的证据之类的玩意呢!” 幼狼小姐站起身来,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由得为自己的过人机敏和聪慧而感到万分骄傲。 哈,你们想打配合?想得倒美! “这样的话,再考虑下时间……总不能把影映水晶摆在那四五天吧,得确定什么时候能拍到关键的东西……” 少女又泛起愁来,肩膀耷拉着,神情烦闷:“可我怎么知道这种事啊——” “希儿。” 玛琳娜推门而入:“海德拉阁下刚才送了我一盆水果,你……希儿?你在干什么?” 温柔怜人的长姐有些奇怪地看着整个人趴在小圆桌上的妹妹,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我……我在舒展身体呢。” 希塔娜干笑着伸展四肢,一个打滚从桌上翻下,把自己的抽象计划书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玛琳娜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把水果端到桌上,柔声说道:“你刚锻炼完没多久,先吃点吧。” 为了不让自己姐姐起疑,希塔娜只能老老实实坐下抓起水果乱啃,一边啃,眼珠子一边滴溜溜地悄悄转。 玛琳娜则有些出神,完全没注意到希塔娜的异样。 “琳娜,琳娜琳娜!” 希塔娜伸手,用力晃了晃自己姐姐的肩膀:“你怎么在发呆?” “……没有,只是在想海德拉阁下最近应该会很忙,我好像也帮不到他。” 玛琳娜叹了口气:“海德拉阁下的政令要实施了,但刚才学习的时候,他跟我说……很多贵族都或明或暗的,不会听从他的命令。” 一听到这,希塔娜顿时满脸不爽,心想那虚伪的家伙又在骗人了,忍不住开口说道:“他头疼什么,他连赤霜伯爵都随便杀,那些贵族都怕死他了。要是海德拉真想做什么,哪有什么困难的?” “希儿,政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是光靠杀戮和暴力就能够解决问题的。” 玛琳娜无奈地看着满嘴果汁果肉的希塔娜,用手绢擦了擦她的嘴巴:“海德拉阁下能威慑诸多贵族,但倘若已成派系的贵族们统一联合,他是不可能随意处决谁的,人都死了,谁来管理领地呢?” ——当然,这只是常理。实际上,稍微有点脑子的贵族们就是那么害怕海德拉,如果安瑟铁了心要强硬推行他的政令,的确是能够成功的。 这就是安瑟口中的“绝对”。 而玛琳娜……显然没有希塔娜那么了解安瑟的真实面目,刚才的结论也并不是安瑟告诉她的,而是玛琳娜根据自己现在的知识和眼界,推导出来的。 说到这里,玛琳娜又叹息一声:“坚石伯爵明明是很亲近海德拉阁下的……为什么会突然成为最大的反对派呢?听海德拉阁下说,坚石伯爵明天会召集很多贵族商量政令的事情,毕竟已经到实施的死线了,也不知道海德拉阁下打算怎么处——” “琳娜!” 希塔娜大叫着打断了玛琳娜的话,把自己的姐姐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你刚刚说什么?!”少女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坚石伯爵明天会干什么?” “会……召集贵族,商量政策……怎么了?”看着希塔娜的这副激动模样,十分了解她的玛琳娜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 希儿她……想做什么? “哦……喔!我知道了,嗯,咳嗯,没事,就是有些好奇。” 意识到自己反应的确有些过度的希塔娜哈哈笑着,因为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所以随口编了一个。 她抓起果篮里的水果,立马准备往外跑。 “希儿!” 玛琳娜高声叫住了她,神情无比严肃:“你想干什么?” “出去锻炼!” 用这个玛琳娜无论如何也找不出问题的借口,希塔娜兴奋地飞奔出去了。 现在,只需要解决一样东西。 幼狼小姐暗自握拳。 搞到那该死的影映水晶! 第四十五章·希塔娜的奇妙冒险·其二 影映水晶……在遇到安瑟之前,希塔娜只在天霜之塔的那帮贵族“同学”口中听说过。 有趣,精巧,造价不菲的小玩意。 等冲出安瑟宅邸的时候,笨头笨脑的幼狼小姐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没钱去搞那东西啊! 不仅没钱,还没有渠道。这让走在大街上的希塔娜神色阴晴不定。 眼下万事俱备,她怎么能因为一块破石头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毫无疑问,希塔娜是个笨蛋。 但在直觉特化到极端敏锐的她,总能在一团乱麻中,瞥见那一缕灵光。 “很多贵族,都害怕海德拉。”女孩低声自语着,“所以坚石伯爵想要说服他们一起反对海德拉,就必须给出充足的理由。” “这些理由里,说不定就有……海德拉故意留给坚石伯爵那家伙的破绽。不然他凭什么说,坚石伯爵会明白的呢?” 但说来想去,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搞到影映水晶。 “买是肯定买不成了。” 希塔娜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蹲在路旁,看着灰皮小狗晃晃悠悠地走过。 “用海德拉的名头,他们说不定会送……呸!我才没那么不要脸。” 第二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希塔娜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胳膊,脸色糟糕。 “那难道就只有……偷?” 思来想去,无甚计谋的幼狼小姐只能想到这么个卑鄙荒唐的路数。 她神情阴沉地看着灰皮小狗哈赤哈赤地跑过来:“大不了不偷商店,去偷混账贵族的东西……喂,别捡垃圾吃!” 少女一把拎住狗子的后颈肉,非常娴熟地给了它个大嘴巴子:“吐出来!吃垃圾会吃出毛病的,笨狗!” “……等等,垃圾。” 希塔娜看着狗子一脸无辜吐出的垃圾,眼神逐渐明亮。 “对啊,如果要偷的话,我为什么不去‘垃圾堆’里先碰碰运气呢?” * 深夜,赤霜伯爵庄园。 在当时对赤霜伯爵坎特雷尔的判决中,安瑟的所有判罚,都是针对赤霜伯爵个人的。 赤霜庄园,算是赤霜家族的家族财产,并不是属于赤霜伯爵一人的,当赤霜伯爵的子嗣继承爵位后,也会一同继承庄园。 同理,赤霜伯爵自己的财产虽然全被搜刮,呃不对,是充公。但庄园里“家族财产”,却是被封存了。 至于这个家族财产是怎么划分的……那就是另一些不为人知的肮脏贵族政治了。 正因为如此,灰塔大公在赤霜领的布局才没有受到更大伤害,安瑟也握有了最强力的博弈筹码,他们之间在啸风堡的谈话,最后才以看似和平的氛围结束。 夜幕下,安瑟站在远处望着一片死寂的赤霜庄园,赤霜家族的人是有资格继续住下去的,但由于安瑟吩咐给萨维尔的“安排”,在赤霜伯爵的审判结束后,他们就全部搬了出去,只留下这一座空荡荡的庄园。 还有其中那无比诱人的……“家族财产”。 至于为什么赤霜家族愿意如此,一方面,这是贵族们之间的默契和规则,当“家族”这整个存在还没到真正山穷水尽,十死无生的境地时,大家都会留有几分最后的体面,不会得罪到死,吃干抹净。 另一方面,当安瑟想这么做的时候,跟他们愿不愿意也没什么关系了。 而且,正常的守卫轮值也有安排,再加上灰塔大公还要利用这批资产继续在赤霜领布局,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去动这座庄园里的东西。 而今晚,不仅出现了这么大胆的人,还出现了……两批。 “希塔娜来了吗?”身旁空无一人的安瑟突然问道。 “希塔娜小姐正在路上。”萨维尔出现在安瑟身后,微微低头,“不过,她对自己行踪的处理,有些……粗糙。” “帮她处理好了吗?” “请您放心。” 希塔娜怎么想也想不到,她所有的思虑与选择,所有的行动可能性……全都没有逃出安瑟的考量。 ——安瑟·海德拉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人,其事实比这句话本身,要深刻百倍。 无数个日夜的反复研究,无数次方案的推倒重来……在安瑟的注视下,只有比命运更加无可违抗的尽在掌中。 这样的控制体现在,安瑟从来不是那种定下计划,就端着杯酒坐看事件发生,然后自信笑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人,在他看来那并不是自信,而是愚蠢。 所有关于希塔娜的调教与规划,安瑟都时刻在提防任何可能改变计划的影响,甚至在那影响产生之前就做出修正。 否则,他就不会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借来最特殊的萨维尔。 ——在弗拉梅尔·海德拉现存的七位契首中,萨维尔在综合实力上是最弱的,同时也是最不能保证安瑟安全的那个。 但却是最能够帮助安瑟,保证所有计划,绝对能以他的意志贯彻到底的契首。 自始至终,希塔娜都在他的绝对掌控之下,只是幼狼小姐从未觉察到这一点而已。 假如希塔娜在这次冒险中没能找到影映水晶,萨维尔甚至会直接找机会把那玩意丢到她的必经之路上。 远望着赤霜庄园的安瑟,露出满意的笑容,一种萨维尔都无法理解的,极其愉悦的笑容。 只有安瑟自己知道他的愉悦来自何处,那并不是出于对希塔娜的控制,而是……另一件事。 “那些虫豸。”老人的语气微带轻蔑,“也已经准备潜入庄园了。” “时间刚好,呵呵……看好她,萨维尔。” “您的意志。” 管家微微躬身,立刻消失在安瑟的身后。 能让萨维尔这样的老绅士以“虫豸”蔑称的,自然只有海德拉的绝对对立面。 而海德拉的对立面,往往等同于帝国的对立面。 那么,站在帝国对立面的自然只能是…… 叛军。 赤霜领这片土地在长期高压下,有叛军存在,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得知赤霜伯爵完蛋的他们,也的确是理论上唯一有胆子和理由,趁乱潜入赤霜城,窃取赤霜家族资产的势力。 那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才动手呢? 【关于坚石伯爵私兵调动的申请】——玛琳娜曾对这份文件感到困惑。 在赤霜家族失势后,其规模不小的私兵也被迫打散,赤霜伯爵体系的城防军也一片混乱,要么改投他家,要么被其他贵族的人取代,赤霜城的城防力量也被大幅削弱,这是叛军敢潜入赤霜城这处两位大公博弈的危险之地的关键所在。 而坚石伯爵以增加城防力量为由,向安瑟提交了一份调动外部私兵,入驻赤霜领的申请。 玛琳娜无法理解安瑟为什么同意,因为这对安瑟来说是不利的,变相削减了他对赤霜城的掌控。 但她并不知道,安瑟从不在乎这些,这座城,这座领地最后属于谁,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虽然当时给玛琳娜的解释是,“让坚石伯爵增强实力,意味着铁刃大公能进一步占据主动,好让他在两位大公的博弈中,获取更多自主权。” 但实际上,安瑟的真正目的并非如此。 趁着赤霜城城防力量薄弱而潜入赤霜城的叛军们,假如之前都在观望时机,没有动作,在得知坚石伯爵的大量私兵即将入驻后,必然会选择立刻动手,否则等军队入驻,失误成本就太大了。 安瑟只需要让赤霜庄园的守卫体系严格到让叛军感到棘手,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这天到来,直到他们不得不做出最后一搏。 所以,没有任何巧合,没有任何意外。 只有属于安瑟的,注定与绝对的支配。 “不要给本属于你们的武神留下坏印象啊,革命军的诸位。” “第一印象虽然未必能注定结局,但假如没开个好头的话……” 海德拉低笑起来:“往后,她可就未必会第一时间相信你们。” “那可能就要发生些,只有我愿意看到的事了,不是吗?” 蛇的阴影,将死寂的庄园笼罩。 无人可逃。 第四十六章·安瑟的掌中 成功从一扇窗户翻进庄园主屋里的希塔娜松了口气。 少女捏了捏渗出些许汗水的手掌,在黑暗中嘀咕着:“巡逻的人怎么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厉害……这里不会真的还藏着不少好东西吧?” 她本来也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摸过来的,没想到守卫强度远超预料。作为一个十岁就能够深入丛林狩猎的怪物级猎人,希塔娜的潜行能力自然不必多说,就算这样,也好几次差点被发现。 一座空无一人的庄园还有这么严格的守备力量,这不是摆明了里面有好东西吗! 幼狼小姐兴奋地搓了搓手:“这样的话,顺道再弄点别的东西回去。哼,反正那个王八蛋的钱也都是从我们这里搜刮来的。” “不过……” 望着漆黑长廊的希塔娜陷入沉思:“这么大个庄园,我该怎么找到藏宝贝的地方呢。” 这样自言自语着的希塔娜顺遂自己的直觉,凭感觉径直往前方走去。 赤霜家族的豪华庄园对希塔娜来说简直如同迷宫一般,一直认为安瑟住的宅邸已经大得离谱的她,又一次刷新了自己对贵族奢靡的认知。 少女在黑暗中前行,因为不清楚这庞大庄园内是否还有守卫,她现在依然收敛呼吸,蕴藏着强大力量的身体此刻如猫儿般轻盈。 “赤霜伯爵应该有什么宝库之类的东西吧。”希塔娜这样想着,“应该藏在什么特别隐秘的地方……唔,好像只能相信直觉了。” 正这样想着的她,突然听到了走廊一头传来了几乎没有遮掩的脚步声。 还真有护卫巡逻?! 希塔娜大惊,左看右看,没地方躲藏,只能深吸一口气,迅速蹬踩墙壁和墙上的挂饰,轻巧翻上了垂挂于天花板的巨大吊灯里。 蜷缩在吊灯上抱成一团的希塔娜,听着脚步声越发切近,心中毫不慌张,狩猎时遇到强大猎物后的逃避躲藏,对她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渡鸟,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嗯?这是什么意思? 来者的口吻不像是守卫,但又一点也没收敛说话声。 “教授给我们的以太遮蔽卷轴最多只能维持半小时,但赤霜庄园里的各项禁制实在太多了,大概只能屏蔽……十五分钟。” 啊?屏蔽?禁制?禁制是……是什么玩意来着? 希塔娜心里泛起一阵嘀咕,虽然在天霜之塔基本没怎么听过课,但她对术士的一些基本概念还是有的。 哦!想起来了,是类似陷阱的东西! 反应过来的幼狼小姐大吃一惊——原来这里不止有守卫吗! 所以……所以我是蹭了他们那个什么屏蔽卷轴,才有机会混进来? 还有这种事?! “假如不是教授在关键时刻把这卷轴送来,我们可能就要无功而返了。” 被称为“渡鸟”的家伙叹息一声:“就算赤霜伯爵死了,灰狐狸似乎也没有放弃的打算,他将赤霜家族的很多资产保留了下来,准备继续和铁刃争夺赤霜领,所以重视着这份资产的保全工作。” “加上那个海德拉不知道脑子抽什么风,竟然让坚石的私兵进来。”另一个女声抱怨道,“连时间都不站在我们这边。” “本来就是十分艰难的任务,我们来之前也做好失败的准备了,不是吗,蜂刺?” 脚步声与谈话声渐远,这让希塔娜一阵心急。 虽然完全没搞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但就算是笨蛋也能听出,他们跟自己的目的几乎一样,就是冲着藏在这座庄园里的宝贝来的! 与其没头没脑地四处乱逛,不如悄咪咪地跟上他们,估计一下就能找到宝库在哪了。 而另一头,逐渐走远的渡鸟与蜂刺正在用心灵沟通。 “她是不是跟上来了。”渡鸟说。 “对,是个非同寻常的好手,假如不是她有一瞬间的心灵波动,我发现不了她。”蜂刺在心灵沟通中的语气有些沉重。 “确定不是敌人?” 蜂刺闭目感知了一会儿,随后摇头:“没有任何敌意。渡鸟,还有谁会偷偷潜入赤霜家族的庄园?目的又是什么?” “目的?潜入这里的目的还能有什么?”渡鸟冷笑一声,“至于是谁……我想我知道了。” “什么?” “想夺取赤霜家族资产的,无非只能是他们的对手和敌人。而赤霜领里……赤霜家族真正意义上的敌人当然只有一个。” 蜂刺微微一愣:“你是说……坚石家族?可坚石伯爵不像那么不理智的人,他应该没必要——” 这时,两人的心灵通讯中插入了另一个声音: “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这第三人说道,“你们说的另外一人,我确认过了,外面没有任何她潜入的痕迹——一、星、半、点都没有,干净得令人发指。” “……什么意思,雪鹰。” “意思就是,她同样有着强力后援替她处理好了一切,又或者她本身的实力深不可测。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已经陷入网中了,两位。” 在外部监视所有守卫动向的雪鹰如此低语。 “我不觉得这是巧合。”他说,“在坚石伯爵的大量私兵即将入驻赤霜城,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的这一晚,偏偏有一个实力不俗,背景深厚的家伙,同样潜入了赤霜庄园。” 渡鸟的眼睛微微眯起:“一旦那位朋友出了什么事情,或者捞完一大笔后,完全可以惊动护卫,让所有矛头对准我们,自己潇洒离开。” “难怪没有任何敌意,呵……颇具善名的坚石伯爵,也不是好东西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然是能随时抛弃的朋友。” 他的眼中透着憎恶的冷光:“可惜,我们明暗互换了。” “……你想干什么?渡鸟?”雪鹰问。 心灵链接中,渡鸟自信地笑了起来:“既然他们想捞完一笔后,把所有罪名都丢到我们头上。”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谁才是先被抛弃的那个。” 他转过身,朝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朗声道: “不出来见一面吗,朋友?” 第四十七章·聪明人们 偷摸跟在那一男一女后头的希塔娜先是一惊,但也没有太过慌张。 他们两路人目标相同,理论上讲没有冲突——不过,也不能对其抱有信任。 猎人狩猎时,不仅要关注猎物,还要提防其他狩猎者。 所以她只是隐于黑暗中,躲在墙边的一尊大型雕塑后,没有出声。 “虽然不知道你从属于什么势力,但即便庄园内的各项禁制被短暂屏蔽,外边的守卫也不是吃素的。” 二人组中的男人继续说道:“既然敢把主意打到赤霜家族头上,你起码应该跟他不对付,不是吗?我们也是如此,所以……就算不能达成合作,你我暂且和平相处,如何?” 渡鸟故意将选择权交到了希塔娜手里。 坚石伯爵的人如果想要把她劫掠赤霜伯爵资产的事,甩到他们头上,必须要找机会下黑手,就算不下黑手,也一定要让他们留下痕迹。 否则到时候就是单纯比谁跑路更快,坚石伯爵的刻意设计便没有意义。 因此……对方一定会想方设法接近他们,假如自己给了这个机会,而对方选择接受的话,那就说明—— “……可以。” 黑暗里传来了刻意压低的少女音:“我不找你们麻烦,没那个兴趣。” “那是最好的。”渡鸟微笑起来,“那我们各凭本事,再——” “等等。” 不出渡鸟所料地,对方并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在这种虽然目的一致,但双方互不相识的环境里,不管是谁都不会轻易信任对方。因此,那个由坚石伯爵指使的少女想接近他们可太难了,怎么会错失如此良机? 渡鸟在心灵链接中与自己的队友们沟通,不屑说道:“贵族老爷们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看不起我们这些贱民。觉得举起叛旗的人都是目不识丁的愚蠢家伙……看不破这样的谋划吗?” “坚石太自信,或者说太小心了。” 在外监视的雪鹰重新巡查了一遍,确认了希塔娜的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不希望让灰塔的人发现自己手下的踪迹,却没想过……赤霜城里,哪还有能把后续处理得这么干净的第三方势力?聪明反被聪明误,可笑。” “是啊,假如有些破绽,我们还可能对她的身份持保留态度,但目前看来……已经毫无疑问了。” 渡鸟在心灵链接中这样说着,嘴上却开口道:“怎么了,朋友?” “你们……”希塔娜犹豫片刻,随后硬着头皮说道,“是不是对这里很熟?” 渡鸟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对方这是要开始为同行找借口了,于是简单回答:“这是必要的准备。” “喔,那也就是说……你们知道这里宝库的位置?” “……” 这话让来自叛军的三人组同时陷入了沉默。 “她这是什么理由?”蜂刺的眼皮子抽了抽,“不认识路?” “……这倒也很符合来路不明的第三方势力的特点,准备不充分,甚至是临时起意,装得还挺像。” 渡鸟如此回应,并于外在表现出了恰当的警觉:“这位朋友,看你的意思是……想跟我们一起?不太合适吧?” 希塔娜也觉得挺无语,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荒唐,但她也没什么法子——毕竟按照那两个家伙的说法,最多还有十五分钟她就得跑路了。 十五分钟,在这么大一个庄园里找到藏起来的宝库?希塔娜对此并无自信。 “我……可以帮你们解决掉路上的麻烦,比如……比如机关之类的东西?” “不必。”那二人组中的女性突然开口,“我们有准备。你我还是保持一定距离吧,时间不多,再见。” 渡鸟一行深知不能太过轻易答应下来,否则也会引起对方警觉,而理所应当的,眼前这个不愿错失这个机会的少女,一定会想方设法抛出诱饵……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只要假意犹豫再三,最后答应下来就行了。 位于地下室的希塔娜可没想那么多,一看对方要走,立马急眼了: “先别走,你们……你们跟赤霜家族不对付是什么意思?你们是别的贵族派来的人?” 渡鸟还没说话,蜂刺的语气立刻就变了,她森然冷厉地呵道:“不要把我们和那些畜生同为一谈!” “……畜生?你们也讨厌贵族?” 希塔娜愣了两秒,随后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等等,我可以跟你们做个交易!” 幼狼小姐眼睛发亮:“我可以给你们一个重磅消息!能狠狠打击坚石伯爵和海德拉的消息!” 既然对方也厌恶贵族,那他们就绝对不可能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 自己不仅能借此跟他们进入赤霜庄园的宝库,说不定还能再多敲两笔,在此基础上……海德拉的虚伪面目甚至不需要她主动宣传,这帮看起来就有点本事,又讨厌贵族的家伙们,一定会主动散播出去! 她连暴露的风险都没有,还能一边领着海德拉发的钱,一边看他吃瘪却找不到报复对象的狼狈样子! 我希塔娜,简直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而叛军三人组的反应…… 好啊,专挑我们最在乎的事情当做筹码,这还能不是坚石伯爵的手下? 这对“叛军”来说,的确是完全无法拒绝的筹码。 “空口无凭啊,这位朋友。”渡鸟做着最后的推脱,“仅是这样,我无法予你信任。” “坚石伯爵明天会召集贵族开会,有关海德拉准备的政策……具体不能多说,反正我能搞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然后交给你们,怎么样?” 希塔娜的谈判技巧来自玛琳娜教给她的,呃……砍价技巧,不太高明,但够用。 到这个地步,渡鸟也知道推脱得差不多了,于是说道:“如果是这样,仅仅是为你带路倒也没关系,但也就仅此而已,我希望你能与我们保持距离,如何?” “没问题!而且我也不拿很多东西,也绝对不跟你们抢。” 希塔娜无比爽快地答应下来,为了让对方放心,还做了这样的承诺。 如此,都自以为聪明的两方,在从不自诩聪明的海德拉的注视下,开始了对赤霜庄园的搜刮。 第四十八章·圆满……落幕? 实际上,赤霜庄园内部并不存在什么非常复杂的机械机关,里面也没有谁在巡逻。 因为专门被灰塔大公派来的术士所设下的多重禁制,已经是非常有效的反制手段,一般来讲,就算能够成功突破外部守卫的巡逻,在踏入庄园内部的一瞬间,就会触动禁制,在惊动警报的同时还可能遭受什么奇怪的法术攻击。 他们现在如此轻松,纯粹是因为那张以太遮蔽卷轴的功效着实强大——它甚至能指定隔断庄园内禁制的以太,而不影响到革命军与外部的守卫。 “遮蔽以太”,这是极为高深晦涩,不抵达第四阶段权杖绝对无法参透哪怕一星半点的技巧,甚至这世上数量稀少的五阶冠冕,都未必全部拥有的能力。 以太是术士的血液,是术士的灵魂,是术士的生命与力量所在,遮蔽切断以太链接,其杀伤力与效用自然无需多言。所以,渡鸟口中的那名“教授”,在革命军中无疑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只不过,对此一无所知的希塔娜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是不是有点太轻松了? 轻松到她觉得哪里有点不正常,一种被人安排了的恶感挥之不去。 “……”希塔娜默默地搓了搓手臂,心想这帮家伙不会是海德拉派来的吧? 难道那家伙现在正躲在一边看我? 她想了一会儿,随后试探性地问渡鸟和蜂刺:“你们觉得海德拉那家伙怎么样?” 根据她对海德拉手下的了解,那帮人最听不得海德拉被侮辱,稍微说那么一点坏话,他们就恨不得把你乱刀砍死,可吓人了。 所以,要是这两人情况不对的话…… “……海德拉?”渡鸟和蜂刺对视了一下,眼神有些古怪,“你跟他有仇吗?” “……” 希塔娜张了张嘴,没主动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岔开问道:“你们讨厌贵族,海德拉现在不就是赤霜领最大的贵族么?” 与此同时,渡鸟,蜂刺,雪鹰三人在心灵链接中交流: “坚石伯爵想挑起我们和海德拉之间的矛盾?” “哼,哪有不害怕海德拉的贵族呢?太正常了。” “渡鸟,你打算怎么回答她?反正最后要卖了她,不跟她搭话也无所谓吧。” 他们也清楚,卖了希塔娜后,自己说的话都不会被当真,所以也就没打算理她。 毕竟只剩下来十五分钟,哪还有工夫闲聊,忙着搜刮东西呢! 渡鸟一路上拿了很多屋子里的装饰陈设,腰间的小小囊袋只进不出,却永远不会鼓起,看得希塔娜直咋舌。 这也太专业了,这帮家伙是专门打劫贵族的?就……就那什么劫富济贫? 于是,希塔娜又忍不住问道:“你们拿了这么多,换了钱之后,都用到什么地方去?” “伟大的事业。” 蜂刺这样回答,她似乎不喜欢希塔娜那种看强盗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们会分给平民呢。”希塔娜撇撇嘴。 原来只是单纯的强盗啊……还“伟大的事业”,骗谁呢! 海德拉那家伙好歹明说了自己就是在骗人,而且起码没怎么做坏事。你们做了坏事还非得叫这么好听,怎么看都不是好东西。 见希塔娜的不屑眼神越发明显了,蜂刺瞬间变得恼怒,她倒也不是什么冲动的人——但你一个贵族狗腿,竟然还看不起我们,到底谁是强盗? 见情况不对,渡鸟立马在心灵链接里劝告蜂刺,在继续快步引路的同时开口说道: “这位朋友,你又是为什么而来的呢?” “……不关你事。” “那你也少在这里指指点点。”蜂刺讥讽道,“难道你将赤霜家族的资产搜刮走后,就会分发给平民吗?” “当然啊!”希塔娜毫不犹豫地回答,“这还用问。”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革命军三人组在心中达成一致,决定走之前给希塔娜来个此生难忘的教训,不然对不起她这没脸没皮的恶劣模样。 希塔娜心中有气,但也不再说话,她觉得跟这帮人比起来,海德拉的虚伪都不叫虚伪。 起码……起码那家伙,从来不对自己虚伪。 三人在黑暗中穿行于走廊和房屋间,七拐八扭,渡鸟用了不知道什么方法,打开了好几扇封闭的大门,最后带着希塔娜来到了地下室的门前。 “马上就到了。” 渡鸟看了眼蜂刺,又转头看向非常老实,的确一直在与他们保持距离的希塔娜。 黑暗其实并不能阻挡渡鸟的视线,只不过那个被坚石伯爵派来的少女十分谨慎地做了乔装,用头巾和面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脖子上的项圈外,在外形没有任何明显的标志性事物。 “进入地下室后再穿过三道门,就抵达堆放赤霜家族资产的宝库,虽然赤霜家族大概率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堆在那,但里面绝对有不少。” 他看了眼怀表:“距离以太遮蔽卷轴失效还剩七分十六秒,时间充足。我们该再谈一谈了,朋友。” 渡鸟时刻保持着面对陌生人应有的警惕与戒备,不让对面那个“坚石伯爵的狗腿”发现她已经被看破:“我们只拿走黄金以及其它方便变现的财物,还有另外两样关键物品,其它你随意。” “黄金……全部?” 希塔娜的眼睛微微瞪大,心想你们这帮家伙未免也太贪了吧! 虽然一开始是抱着能拿到枚影映水晶就算成功的念头才来的,不过既然有这个机会,希塔娜是完全不介意多捞点的,反正她自己是很清楚她是在偷在抢,而且弄来的钱也的确会用在平民身上,嗯……也就是她自己的村子上。 不过,还没等渡鸟继续演,希塔娜就又自己说道:“算了,你们爱拿多少拿多少,反正我也没怎么帮忙。” “这样……最好。” 渡鸟心生些许疑虑,总觉得这个女孩……朴实得有些不对劲,但又很快将那微不足道的迟疑抛到脑后。 他将手按在门锁上,法术纹路闪烁之际,机括自动拧转,齿轮转动咬合,锁芯一下便弹了出来。 后续门锁如法炮制,就连那厚重无比的宝库大门,渡鸟都只花了差不多十秒就把它打开了。 而那一瞬间,入眼的琳琅满目眩得希塔娜眼睛发痛——因为有些宝石自己就会发光,所以即便在黑暗中也显得格外耀眼。 渡鸟和蜂刺的效率很高,开始疯狂搜刮宝库里的黄金和宝石,全都装进渡鸟腰间的口袋里,希塔娜也没多管,埋头开始在宝石堆里找影映水晶。 可找着找着……希塔娜没多久就懵了——这怎么全都跟海德拉手里的那枚不一样啊! 这是当然的,毕竟安瑟的影映水晶是他父亲特制的,全世界独一无二。 眼看宝库都被搬空了将近一半,瞅着蜂刺把一个似乎装着心脏的大药罐,和一颗血红色晶石装进她自己的口袋,希塔娜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抓了五六颗看起来跟安瑟手里那个差不多的水晶,把自己衣服里外的袋子塞得满满当当。 “叮铃。” 因为这也得翻找,东西落到地上发出声响很正常,不过希塔娜这边全是宝石之类的玩意,这种金属声难免会让她注意到。 少女偏头一看,自己脚边竟然滚落了一枚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漂亮戒指。 “……宝石堆里怎么会藏着颗戒指啊?唔……还挺好看,拿走给琳娜戴戴!” 希塔娜对于这种宝石戒指没什么兴趣,如果要戴的话,她更喜欢那种纯金属的,还雕着什么动物脑袋的戒指,狼头就很帅嘛! 她把戒指顺手揣进口袋,又上下摸了一通,尽可能把能装东西的袋子全都塞满。 “要不再拿两枚戒指?唔……拿那么多好像也没用啊,但别的也塞不——!?” 能让希塔娜在百米外一箭毙杀猎物,在拳脚交锋中永无错漏,于生死一隙间争得那不亡微光的直觉,有如刀锋切割在她的后颈! 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动作,她直接抓起宝石,毫不犹豫地挥向身后! 叮! 一声清脆鸣响回荡在宝库之中,几秒钟后,又有近似于钢针落地的声音响起。 希塔娜缓缓转头,暗红眼眸逐渐有暴虐之火燃起。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渡鸟从微愣中回过神来,神情趋近冷漠,“贼喊捉贼可不好啊,朋友。” 贼喊捉贼? 你们这帮强盗,不仅虚伪至极地说自己在做伟大的事业,现在提前动手黑吃黑,没做成还说我贼喊捉贼! 这跟那些不要脸的贵族有什么区别!你们还有资格叫他们畜生?! 肌肤的刺痛感再度袭来,在已有准备后,希塔娜的动作变得更加迅速流畅,抓着坚硬宝石抬手便格挡,但这一次……响起的却不是金石碰撞的声音。 嗤——! 细锐的钢针有大半没入希塔娜的手掌,本应该被她暂时用作防御的宝石……竟然直接碎开了! 渡鸟手中的法术矩阵纹路消散不见,他看着神情逐渐不对的希塔娜,扯了扯嘴角:“以为我只是个开锁的?不好意思……拆解,构造,重组,这可是裂解术的必修课,开锁练习也算是课程的一环,朋友。” 他耸了耸肩,不再管希塔娜,径直向外走去。 希塔娜不知道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但她能感觉到……在那枚钢针刺入自己掌心后,她的身体逐渐有些,有些失去控制了。 “我的神经毒素会摧毁你的一切。” 蜂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对身体的控制权,五感,你的意识将如幽灵般被囚禁在这具与朽木无异的身躯中……不用感谢我,这是你应得的。” “蜂刺,该走了,就剩两分钟了哦。” 女人俯视着逐渐倒地的希塔娜,一回想起这个贵族狗腿对他们的那种鄙夷目光,心中翻涌的怨恨与怒意,让她扔下了最后的嘲讽话语: “尽管在挣扎与绝望中憎恨我等革新者吧,旧世界的蛀虫。” 她如此说完,转身离去。 希塔娜并没有感觉到蜂刺说的那种绝望。 这个所谓的“神经毒素”,也仅仅只是麻痹了她而已。 她现在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愤怒,那份愤怒甚至令她遗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糟。 “渡鸟……蜂刺……还有你们背后的……家伙” 雌狼艰难无比地从喉间挤出几乎走调的声音。 暗红色的眼瞳因狂怒而微微扭曲:“给我……等着!” * 庄园外,通过雪鹰的短距传送成功脱离的渡鸟蜂刺二人松了口气。 “还好,有惊无险。”渡鸟长舒了口气,“我还以为灰塔会在里面放一尊魔动院的最新魔像,听说巴别塔的那个怪物天才研究出了以太内循环魔像,连以太遮蔽都无法阻止行动,要是有那玩意在……我们麻烦就大了。” 蜂刺也点了点头:“确实比我们预想中的简单太多,如果仅仅是这样,根本不用安排我们来。” “哈哈,还觉得浪费人力了?温迪戈都还蹲在一个偏远村庄里天天啃黑面包呢,我们就别抱怨了。” 雪鹰则站起身来,拆卸掉自己的狙击枪,掏出信号枪,直接往开启的短距传送门里头开枪。 下一秒,庄园内部直接飞出一发炽烈亮眼的信号弹,他伸了个懒腰,在守卫们的惊怒吼叫中对同伴说:“走吧,红冰魔蟒的心脏和晶核,有了这两个东西,终于凑够原料,算是圆满了。” “是啊。” 在这并无风雪的黑夜下,响起了第四人的声音。 “感谢革命军诸位的努力。” 那仿佛要照亮黑夜的灿然金发和包容万物的海蓝眼眸,与沉寂的夜晚是如此格格不入。 “不过于我而言。” 海德拉在三人渐起惊恐的眼瞳中,看着自己的身影,愉快宣布道: “距离圆满,还差那么微不足道的几小步……” “首先,诸位的非法收入——” 那庄严肃冷的蛇首手杖,化为撕碎万物的锋刃。 手执钢铁之蛇的魔物在黑夜下微笑呢喃: “就由我,代为保管了。” 上架感言,求首订!悬赏内容! 第一次写上架感言,朋友悉心指导我说多写点煽情的骗首订,但我写不来这个,在电脑前面蹲老半天,憋不出来两句话,遂决定简单说说这本书的创作初衷和规划。 首先啊,我的确是纯纯滴新人作者,只是没怎么在刺猬猫看过小说,所以账号没等级,之前都在起点,原来也打算发起点,但朋友说我不如先来新手村碰碰运气,我就来了。 初衷就是看小说多年,越发讨厌龟男主角像舔狗一样绕着女人转来转去,不谈那个恋爱就要死一样,离了女人立马化身低能,跟在女人身边也低能,虽然不是所有书都这样,但这样的书越来越多,我受不了。 灵感来自VB系列游戏,好孩子不要搜。知道这游戏的也可以放心,墨水老纯爱战士了,绝对不搞游戏里的重口玩法。 至于这本书的规划走向……虽然是以调教女主们为卖点,但我有一个理念,那就是后宫向的男性向小说,男主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作为拥有各色美人的主角,他必须拥有“配得上这些后宫”的特质,而在此基础上,我更倾向于将这种特质凸显在性格与思想,而不仅仅只是力量上。 同时呢,我认为一本小说如果想要让人有动力追下去看,跌宕起伏的精彩剧情,饱满多面的立体人物,两者必占其一。前者我自认为不是特别擅长,所以就将重点放在后面。 近几年来看得大多数小说都有点放弃对角色“弧光”的描写,主角也好配角也好,越来越少有小说去刻画角色的“变化”,所以我也越来越难认真追一本书,追着追着就放弃了。 于是就想,我干嘛不自己这么写呢?然后就有了这本书。 所以要我自己说,这本书除了大家喜闻乐见的调教情节以外,还有什么卖点的话,安瑟对帝国的改造,他与命运的斗争,以及这种“变化”,大概是我为数不多能拿出手的东西——其实我也没想过这种在小说漫画里本来必备的要素,竟然能成为卖点(挠头)。 同时,我也希望大家除了在欣赏女主们被调教的过程中,更多注意主角安瑟的心路历程,他绝对不是一成不变的角色,他现在大多数的外在表现,基本都是表象,深层性格与本质会在调教女主的过程中逐渐体现与变化……嗯,这算是调教者终将被调教? 关于安瑟的深入描写,在回到帝都,也就是第一卷希塔娜的调教差不多结束后,就会与第二位的女主的调教一同大幅展开。 至于女主数量,说实话我自己也没底,但我是不想写超过六个人的,最好五个。当然这是我眼中的“真·女主”,那种比较配角化但偶尔也有感情线或者互动的可能还会有那么几个? 不过说来说去,这也是我的第一本书,虽然有经验丰富的朋友指点,也难免会有所疏漏——之前书评区里唯一一个批评我的老哥被我删掉了,因为朋友说那种没逻辑的批评除了帮我减少读者以外屁用没有,但其实我到现在还蛮过意不去……总之,如果哪里有什么不好,我很欢迎大家的理性批评讨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至于悬赏,朋友说我要是有自信的话,直接100月票一更,100刀片一更,5K打赏一更,这样开无上限(他叫我打赏别设置太低,不然有人丢宝箱我就可以等死了,可是我琢磨收藏基数就这点还指望什么宝箱,遂还是5K),我对自己的手速还是挺自信的,而且现在一直宅家里没事干,那就按照这个数额,直接开无上限悬赏好了,为期……两个星期吧。 上架爆更目前打算是写2W字,狠狠地冲刺一波,上架以后就不用考虑字数推荐什么的,后续的日常更新字数应该也会涨到6K-8K这样? 最后,感谢各位读者的认可和支持,鄙人墨水,一个普通的网文读者,粉嫩的网文作者,目前正朝着让这本书圆满完结努力,再一次,请多指教! 第四十九章·隐蔽而温柔的教导·其一 4K/2W 让希塔娜和革命军碰上,并且顺利使得双方产生矛盾,这并不是什么非常容易的事情。 哪怕安瑟对双方的性格和思维模式非常了解,但放到现实之中,两者产生的想法和情绪,绝非安瑟写录在纸上的剧本,他想让剧情如何发展,剧情就会如何发展,这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将双方产生冲突的整个经过,揣摩得一清二楚。 所以安瑟才会随时做好修正走向的准备,至于怎么将两者的关系导向“敌对”,对萨维尔来说无疑是小菜一碟。 不过,最后还是并无意外地迎来了安瑟想要的圆满落幕,与其它无关,纯粹是因为那份,终将会眷顾准备充分者的幸运,仅仅只是幸运,才显得毫无波澜。 不过,赤霜庄园内部那异样“空虚”的防备,又是另一件事,也与安瑟现在要做的无关。 在回响着尖锐警报的庄园里,支着手杖的海德拉越过一道道打开的大门,从容悠闲地迈进被洗劫了三分之二的宝库。 而此时的希塔娜呢?蜂刺的毒素给她带来了强烈痛楚,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着,而完全无法取回肢体操控权的她只能这样侧躺在地,可怜地蜷缩成一团。 在听到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她本来是无比慌张的,可越听那脚步声,以及什么东西碰到地上的清脆声响,她便越觉得不对。 直到眼帘里,映入了那支她见过无数次的漆黑手杖。 “真难看啊,希塔娜。” 充满调笑意味的轻叹在女孩耳边响起。 “海……德……拉。” 憋屈至极的幼狼小姐,艰难无比地从齿缝里挤出话语:“你怎么……会在这?”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怎么会在这呢?” 安瑟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希塔娜的脸颊,掌心缓缓下移,贴住了她的脖颈。 “嗯……还真是毫不留情,你到底干了什么,把他们弄得这么生气?” 希塔娜的身体状况让安瑟微微挑眉:“要不是你长得结实,下半辈子就只能做个废人了。” 你看,这就是安瑟也没法预料到的事——他很了解希塔娜的拉仇恨能力,但他没想到这才几分钟,他的好姑娘就能把仇恨拉得这么高。 “……”希塔娜咬着牙,既没法说话,也不想说话。 这才刚从牢里出来,转眼又犯大事,她哪还有脸跟安瑟说什么混话? “哦,守卫要来了。”与安瑟刚才那悠然晃荡截然不同的急促脚步声从外头传来,抚摸着希塔娜项圈的安瑟轻笑道,“希塔娜,你有麻烦了。” 这样说着的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情况。温和笑着的金发少年捏了捏希塔娜的脸蛋,与她暗红色的眼眸对视: “你一直想败坏我的名声,这倒是个好机会——海德拉最亲近的下属深夜潜入赤霜庄园,盗窃赤霜家族的宝库什么的,不是个很适合用来攻讦我的话题吗?” 希塔娜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她唇齿开合,声音颤抖而虚弱:“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只想戳穿这家伙的虚伪面目,才不要用这种近乎污蔑的形式来败坏海德拉的名声!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 安瑟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需要我的帮助了,对吗?” 脚步声越发切近,希塔娜甚至已经听到了外头惊怒的呼喊。 “滴答滴答滴答。” 蹲下身子托腮看着希塔娜的安瑟模仿着时钟的声音:“快没时间了,希塔娜小姐,你知道该怎么说的,对吗?” 被抓了会怎么样?他们会因为我认为海德拉不好吗?琳娜会生气吗?我有资格再强行要求法庭审判吗?海德拉……海德拉到那时候会怎么做? 他现在……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希塔娜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委屈,除了对那两个混账东西的痛恨以外,她也知道这是自己自找的麻烦,她想要面对,却又不知如何自处。 行窃失败的羞恼,遭人背刺的怨怒,不愿被抓的慌张,以及在此关头,不得不再次,不知多少次向自己最讨厌的人求助—— 那复杂,酸涩,酥麻,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炙烤着自己的狂乱情绪,使得在肉体上已经显得万分无力的希塔娜,变得更加娇柔脆弱。 “海德拉……帮帮我。” 头脑有些混沌的幼狼小姐如此无助地呢喃着:“对不起,我好像……又惹麻烦了。” 一次又一次。 希塔娜再怎么讨厌安瑟,也无法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冒进,失礼,和惹出的麻烦事视而不见——她已经不是那个十二岁时目空一切的天才了,因为她尝到了那份狂妄带来的苦果。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安瑟到最后,永远会原谅她。 一想到这里,希塔娜的身体不由得更加蜷缩成一团,神经毒素带来的痛楚与情绪翻涌的冲击,令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的女孩,红着眼眶与安瑟对视,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揪了揪安瑟的衣摆。 “……” 邪恶海德拉脸上的愉快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他凝视着那双暗红眼眸中的愧意与脆弱,沉默了一两秒钟。 “好。”他轻笑着将手杖别在腰间,伸出双手将希塔娜拦腰抱起,“只要你愿意一直用这种方式和态度请求我,我就永远会回应你的呼唤,希塔娜。” 此时,守卫已经冲入宝库,但他们……却无比诡异的,定格在了那里,一如幕布上的定格剪影,园林中的沉默雕塑。 现在的希塔娜似乎有些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动作娇气过头,不想被安瑟这样抱着,毒素的抽痛反而让她更加使劲蜷缩在安瑟怀中。 实在无可奈何的她只能想办法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从那荒唐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她咳嗽着,嗓音沙哑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萨维尔的能力吗?” 安瑟悠然漫步在神情凝固的守卫们之间:“如你所见,这就是他的力量。” “……时间?” 希塔娜拧起眉毛:“那个刺客……跟他……” “跟他没有关系。”安瑟淡笑着,“依靠术式达成的时间制御,与萨维尔所掌控的力量,有着天壤之别——你知道我父亲是如何称呼他的吗?” 年轻的海德拉似乎很高兴,是那种不掺杂任何多余色彩的纯粹高兴,因而变得健谈起来。 “【时序幽灵】” 安瑟丝毫不吝啬自己对老管家的赞美:“那个光阴会的刺客所掌握的时间法术,在萨维尔面前不过是稚童的把戏。” 这时,希塔娜才明白萨维尔神出鬼没,自己完全无法觉察到对方的原因。 时间操纵者……这种听起来就强到不可思议的家伙,竟然只是海德拉的管家? 安瑟似乎看出了希塔娜在想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会比他更强,希塔娜。” 安瑟怀中的少女缩了缩身体,眼神飘开:“你对我……倒是,倒是很自信。” ——语气带着傻子也能听出来的高兴。 年轻贵族像是回到自己的庄园一般,抱着娇俏的短发少女在走廊中散步,那些神情各异,或是凝重,或是惊怒,或是不解的守卫们成了雕塑装饰,让希塔娜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等到心情稍许平复后,她总算开始觉得不对劲——为什么逛了这么久?怎么好像是在往庄园深处走啊。 “海,海德拉。” 希塔娜小声问道:“怎么还没出去?” “嗯?”安瑟微微挑眉,“谁跟你说我们要出去的?” “……” 盯着怀中茫然无措的少女,安瑟心中的漆黑情绪缓缓涌动起来。 他抱着希塔娜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客房门前,随手推门而入。 “嗯,干净整洁,没人使用过。” 安瑟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身体还有些在抽搐的希塔娜丢到床上。 “海德拉……你,你要干什么!” 希塔娜的视线逐渐有些惊怒,因为那个把她丢到床上的家伙,正在……正在脱衣服! “亲爱的希塔娜小姐,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脱下狼氅的安瑟,慢条斯理地解着马甲内衬的扣子。 他微微歪头,笑容纯洁温和:“我愿意帮助你脱离险境,不代表我不会对你的冒失行径做出惩罚。”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本来应该躺在床上,沉醉在静谧梦乡之中,这份安宁却被你破坏了,希塔娜。” “你……我……我知道错了!你别乱来!我,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做那种事,我绝对,绝对跟你同归于尽!” 希塔娜死死闭上眼睛,用那脆弱的嗓音乱叫着,却没有丝毫气势可言。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都是那两个畜生!不然我怎么会这样……海德拉不会,不会真的要做那种事吧! “萨维尔,你可以走了。” 安瑟突然说道。 “……?” 希塔娜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到安瑟还穿着最后一件衬衣,稍稍松了口气。 “这座庄园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希塔娜。” 安瑟坐到床上,将努力缩到床边的幼狼小姐一把抓了过来,按在自己的腿上。 他笑眯眯地,十分绅士地,替希塔娜解除身上赘余的物件。 少女顿时想要尖叫,但却立刻被安瑟捂住了嘴巴。 “嘘,听。” 脚步声和呼喊声传来:“这边都搜查过了吗!” “搜查过了,没有!去下一层!” 阴险又疯狂的蛇将食指竖在唇边,轻笑着说:“胡乱出声可是会被发现的,希塔娜。不过,我倒不介意……” 他的指尖游走在少女雪嫩的肌肤上: “在这种情况下被发现。” 安瑟那娴熟无比的动作,让凶恶残暴的雌狼现在变得像被推掉绒毛的羔羊一般——虽然小羔羊的神情一点也不软弱。 希塔娜用几欲杀人的眼神盯着安瑟,但比起最开始时那种无比真实的暴虐情感,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她……此刻几乎是色厉内荏,比起生气,那令她心跳加速的羞恼才是最让幼狼小姐无法接受的。 “不必担心,我不会多做什么的。” 安瑟掀开被子,抱着希塔娜钻了进去,懒洋洋地将下巴贴在少女的颈间,双臂搂紧那纤细紧致的腰肢。 “等我一觉睡醒,惩罚就算结束,很简单,不是吗?” “不过……你可要注意点,希塔娜。” 魔鬼在化身羊羔的漂亮雌狼耳边低语: “如果不及时提醒我守卫又想进来搜查的话……” “你在他人眼中,也许就要从我的手下,变成我的禁脔了——啊,就是,嗯……玩物的意思。” “什么!等等,你……你别睡!别睡啊!” 听到这话,希塔娜已经顾不得什么羞涩了,就连那麻痹她身体的毒素此刻都无法阻挡她强行扭动身体:“我不能……绝对不接受!海德拉!海,海德拉,你别睡!算我……算我求你好不好!” 她才不要被人当作海德拉的玩物,绝对……绝对不行,她不相信守卫会守口如瓶,这个消息会传播得多广,多远?希塔娜不敢想象,她不敢想象自己哪天上街后,会被人用那种眼光看待,那到底得多恐怖! “……希塔娜,你未免有些任性过头了。” 安瑟无奈地睁开眼:“假如不睡觉的话,我又能干什么呢?嗯?” “我……我……” 希塔娜张了张嘴:“你,你跟我聊天!总之绝对不能睡觉!你要是睡死去,我叫不醒你,那我就完蛋了!” “聊天啊……” 安瑟沉吟了一会儿,轻笑着回应:“好,也不是不行。不过只是聊天没有什么意思,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希塔娜。” 总感觉自己好像又入套了的希塔娜哆嗦了一下:“你想,想干什么?” “我们轮流问对方问题,谁也不能说谎。” 安瑟笑眯眯地说道:“验证方法就是……听对方的心跳。” “喔……听心跳?嗯,听心跳……” “——听心跳?!” 被蛇缠住的小羊羔又努力挣扎起来:“你,你开什么玩笑,我这样子,你要听得心跳?那你让我把衣服穿——” “看来希塔娜小姐不是很愿意啊。” 安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算了,我睡觉了,这么晚才睡,我一定会睡得很死,怎么叫都叫不醒吧……你说是不是,希塔娜?” “……” 长久的沉默后,安瑟怀中,厚厚的被窝里,自找麻烦的雌狼小姐,娇俏可人的白嫩羔羊,愤愤又羞恼地用头撞了下安瑟的胸膛。 “够了!我玩,我玩还不行吗!” 起码……起码还缠着裹胸布。 希塔娜小姐,已经沦落到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了。 第五十章·隐蔽而温柔的教导·其二 实际上,目前的情况多少已经有些脱离安瑟的原本计划了。 他最开始可没想过跟希塔娜搞这种……有些暧昧成分的小游戏,感觉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但回过神来,话已经说出口了。 ……不过,也无伤大雅,偶尔欣赏希塔娜的这种模样,也是挺有趣的。 “那么,第一个问题你先问。”安瑟展现了自己的绅士风度,“什么问题都可以。” 希塔娜沉默片刻,随后万分警觉地问道:“那两个王八蛋,是不是你派来的?” “不是。”安瑟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没猜到他们的身份吗?” “……这我怎么猜到,谁会跟不认识的小偷强盗表明身份啊。”希塔娜有些不高兴,她捂着胸口,现在还是觉得很难受,四肢无力,几乎无法动弹,且时不时传来阵痛,好在说话还是能说的。 “最后倒是莫名其妙地说什么……革新者,旧世界之类的东西。感觉像邪教。” 安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将帝国从贵血与飨焰的暴政中解放’。” 他轻抚希塔娜的柔软短发,用希塔娜此时还无法理解的讽刺语气说道: “他们来自革命军,【新世界】。” “……革命军。” 希塔娜愣住了,她努力仰起酸痛的脖颈,与安瑟对视,甚至遗忘了不适和害羞:“你说他们是……革命军?” “不然呢?”安瑟耸了耸肩,“你觉得还有谁能有本事,底气,还有理由,潜入赤霜家族的庄园?” “对啊……”希塔娜喃喃自语,“他们也很讨厌贵族,原来如此,可……可革命军,原来是这副德行?!” 曾对他们有所耳闻,也因为行事风格而对其颇有好感的希塔娜,眼神逐渐冰冷:“他们也配说贵族恶心?” 希塔娜从小到大遭遇的很多麻烦,大多都是源于她那极不成熟的二极管思维。正因如此,安瑟的调教也异常顺利。 安瑟对此只是笑而不语,他可没有义务为革命军解释什么,也没有想过现在就改正希塔娜的思维模式。 少女叹了口气,那种强烈的破灭感令她疲惫难过,对于所有有勇气站出来与那些恶心贵族对抗的人,希塔娜总是会下意识亲近,可她没想到,其中为首的革命军……竟然如此不堪。 “好了,不验证一下我是不是在说谎吗?”安瑟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不用。”希塔娜的眼珠子转了转,“我相信海德拉你不会说谎,要不就这样,你不检验我,我不检验你,怎么样?” “那这就没意思了。”捉弄着幼狼小姐的蛇一脸无趣,“那我睡觉了。” “咕!” 希塔娜的喉间发出一声奇怪的苦闷低吟,她咬着牙齿,不情不愿地把耳朵贴到了安瑟的胸膛上。 咚—— 心跳声平稳有力,但希塔娜一时间竟然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 海,海德拉原来这么强壮?而且好热……怎么会这么热。 希塔娜很少见安瑟穿着单衣的模样,但她其实对安瑟的身材有些印象,少年的身体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健硕,肌肉隆起鲜明,却并不夸张,不管是大小还是线条,都相当美型,在立体中丝毫不显臃肿。 而此刻在紧贴到安瑟胸膛上时,希塔娜才发现,那看起来稍微隆起的胸膛,比她想象中更加宽阔而强壮,虽然隔着一件衬衣,但那份热度却实打实地传递到了她的脸上。 “嘶……” 幼狼小姐的呼吸不知为何急促了些许,她已经遗忘上次被男性搂入怀中是什么时候了。自从父亲受伤,卧病在床,她便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令人宁静的包容与安适,仿佛与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隔绝开来,没有危险,也没有烦恼。 “希塔娜。”安瑟的嗓音也变得有些沙哑,“还没听出来吗?” “呀!” 少女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悲鸣,本来酸痛无力,根本不受她控制的手,竟然奇迹般抬起,直接推在安瑟的胸口,只不过这个动作一做完,她就疼得想在床上打滚了。 安瑟看着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还疼得嘶嘶抽气的幼狼小姐,刚才被希塔娜紧贴着而翻腾的狂欲,少许减弱了些。 “我的怀里是有虫子吗?”他忍不住笑着,轻柔揽住希塔娜的腰肢,将她拉了过来。 “……你,你别……我们保持距离行不行……海德拉?” 希塔娜一边抽气,一边做着虚弱无力地抵抗。 不行……不行不行,刚才的感觉太奇怪了!不对,现在就很奇怪!我明明是为了戳穿海德拉的虚伪面目才跑来这里的,为什么被脱光了躺在床上,还要被他抱着啊! 她像猫猫虫一样扭来扭去,白嫩光滑的紧致肌肤数次蹭在安瑟的身上,那种软弹嫩滑的触感令人流连忘返,就连安瑟都有些难以招架。 “希塔娜……你再乱动。”安瑟警告道,“我就不确定我接下来会做什么了。” “……” 本身就又累又痛的希塔娜顿时安份了下来,有些僵硬地靠在安瑟怀里。 ……好烫,海德拉是火炉吗?怎么这么热啊! 小心蜷缩在安瑟怀中的希塔娜,背贴着他的胸膛,炽热的体温隔着薄薄衬衣燎着希塔娜的肌肤,让光溜溜的小羊羔不由得微微颤栗起来,有种她无法理解,从未体验过的情感随着那份滚烫而不停涌动着。 安瑟把手放在希塔娜的柔软腹部,白嫩肌肤下又有腹肌紧致的弹性触感,他深呼吸着,情绪逐渐平静:“那么,该我了。” “……”希塔娜身子抖了抖,没说话。 她不知道安瑟会问什么,要是问她半夜跑来这里做什么,她该怎么回答? “希塔娜。”安瑟笑着问道,“你衣服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少女愣了两秒,随后缩起脖子,声音因心虚和尴尬而极小:“影,影映水晶……也许是,也有可能不是,我也不知道。” “嗯……” 安瑟意味深长地沉吟着:“这样啊,让我先听听你的心跳。” “喂!你——” 不给女孩任何反抗的机会和余地,安瑟掐住她粉嫩的腋窝,轻轻将希塔娜抬上,将耳朵贴到女孩那被裹胸布束紧的绵团上。 当安瑟靠过去的一瞬间,一股清甜浓郁的乳香轻飘进安瑟的鼻端,那是少女独有的清幽体香,在近日来一直待飘扬熏香的房间里后,混合成的更加甜美惑人的味道。 “……希塔娜,你在说谎。”安瑟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没有!”希塔娜努力抬起手,放到安瑟的脑袋上,用尽力气想要推开,但那绵软无力,放在安瑟脸上的双手,反而像是在轻柔抚摸一样。 “谁,谁让你这样的,这样是个人心跳就会变快!” “我就不会。” “你不是人!” 安瑟有些留恋那份迷人的触感,其实在贴着希塔娜的胸口时,他反而没有什么旖旎暧昧的念头。 年轻的海德拉无数次在深夜与女伴相拥而眠,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给他的感觉与希塔娜一样。 ——不掺杂任何多余情绪的轻松愉快,温和宁静。 “好吧,该你了。” 比起贴在他胸口发呆的希塔娜,安瑟就显得矜持而得体许多,没有在希塔娜的胸口多做停留。 面庞绯红的希塔娜捂着胸口,尽力让自己瞪视着安瑟的眼神变得凶恶:“你……你等着……等我问完这个……我一定要问个你绝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安瑟只是笑而不语地看着她。 “……呼。”希塔娜吐出一口气,浑身无力的她连揉搓脸颊这种事都做不到,她努力丢掉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继续盯着安瑟,“既然,既然他们不是你的人?那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一定在一直盯着我,对不对!” “因为你的姐姐,跟我说了你的异样。” 安瑟叹了口气:“她很担心你啊,希塔娜,你以为你半夜偷跑出去她没发现吗?” 玛……玛琳娜!!! 希塔娜的内心尖叫着,如果不是自己姐姐,她现在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不对,好像没有玛琳娜就更麻烦了。唔唔唔唔唔……是海德拉这家伙的问题! 可不管心中翻涌着怎样的情绪,不管多么恼怒与无奈,得到回答的希塔娜,不得不再次做出“验证”。 这次,她反复深呼吸,将心情完全平复下来,无比沉着,冷静,空寂地,把耳朵贴了过去。 然后……她就听到了外边传来的脚步声。 “!!!” 希塔娜被吓得几乎整个人跟安瑟贴在一起,现在这场面,安瑟被发现了无所谓,她要是被看到……那就,那就全完了! “很害怕?”搂着希塔娜腰部的安瑟低声笑着。 “你……你肯定不害怕啊!” 缩在安瑟怀里的少女压低声音,无比羞愤道:“被毁掉名声的是我好不好!” “我告诉你,你要是真让这事发生了……” 她在黑暗中露出雪亮的尖牙:“我明天就带玛琳娜走!十年……不对,五年……不对,三年!三年我就要你付出代价!你要么现在就把我给打死!” 安瑟低头看着幼狼小姐的恼怒模样,轻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不会的。” “……真的?”希塔娜有些狐疑地仰头看他,如此扬起的脸蛋显得她娇俏可爱,没有丝毫平日里的蛮横凶狠,“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为了吓你跟我玩游戏的说辞而已。” 安瑟忍不住笑出声来,低下头与希塔娜对视。 “希塔娜,你真的认为我会让除我以外的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吗?” 听到这话的少女先是愣了几秒,随后用尽力气,挥动此刻软弱无力的拳头,殴打在安瑟的胸膛。 “滚!去死!你不会以为我……我吃这一套吧!太恶心了!怎么把自己是个变态说得这么好听!我鲨了你!把你打成白痴!” 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的希塔娜甚至顾不得音量地叫喊起来,小狼崽子拳还没挥几下,就“呼哈呼哈”地开始喘气了。 安瑟眉头一挑,突然掀开被子站起身来,把希塔娜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手脚乱蹬两下就没力气的少女瞬间有些惊恐:“海德拉,你要干什么!你,你说了不会让别人看的!” “你自己说不吃我这套的。”在越发迫近的脚步声中,安瑟一脸无辜,“既然希塔娜你不吃,那我只能算了。” 希塔娜恨不得一口直接把安瑟给咬死,但情况越发危及之下,她哪还能顾得了那么多?整个人都跟树袋熊一样盘在安瑟身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腿死死缠住安瑟的腰,恨不得整个人缩进他身体里:“我吃……我吃还不行吗!海德拉你……你别这样!让我藏起来啊!” 砰! 两个身披铁甲的壮硕守卫直接撞开房门:“哪个杂碎敢闯入赤霜庄园,我要你,你……” “这本书还挺有趣……嗯?两位,怎么了?” 透着月光的窗边,一位俊秀的金发少年坐在软椅上,单手翻阅书籍,非常宽大的狼氅大衣,像是毯子一样披在他身上。 第五十一章·隐蔽而温柔的教导·其三 “你,我,这……您——” 守卫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碎片式说着:“您是,海,海德拉……大人?” 安瑟笑着指了指椅子边的手杖:“我倒不觉得,谁有胆子和能力冒充我。” 不等僵硬至极的守卫说话,他便叹息一声:“今晚没什么睡意,夜游到时候看到一伙小贼鬼鬼祟祟,闲着没事,就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这里。” 明明躲在昏暗屋子里的安瑟更加鬼祟,他却能摆出一副庄园主人的架势,把守卫说的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然后,就看到了有趣的一幕。”年轻的海德拉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两个守卫,“他们轻易绕过了你们的看守,还盗走了大半宝库,要不是我顺手抓住了他们,你们可要倒霉了。” “您……”守卫瞪大眼睛,“您抓住他们了?” “庄园往西六十米,一个小巷子里。” 安瑟摆了摆手:“我把他们丢在那了。至于宝库里的东西,明天清点完后会如数奉还。” 他单手翻动书页,语气平淡道:“我还是有些无聊,打算在庄园里逛逛,不碍事吧?” “当,当然!您随意!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这守卫们哪敢说半个不字,庄园的主人都被您吊在那,被北风吹成人干了。 他们似乎是害怕自己刚才进门时的话语触怒到安瑟,立马连滚带爬地跑路了,还不忘把门带上。 约莫十几秒后,安瑟那有些鼓起的狼氅下,传来了闷闷的声音。 “走了?” “他们难道还有胆子再回来?”安瑟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是希塔娜你想多待一会儿呢。” “你去死!” 希塔娜终于不再控制自己的音量,超级愤怒地大喊一声,然后又发出了“嗷呜”的叫声。 “……”安瑟的眉头微微一簇,他抽出放在狼氅下抚摸狗头的一只手,手腕上多出了一排整整齐齐,有些见血的咬痕。 安瑟也没动怒,只是略显惊讶:“有这个力气了……恢复速度这么快吗?” 而希塔娜则一把掀开狼氅,不停大喘气着,依然蜷缩在安瑟怀里,似乎刚才那一咬已经耗光了她的所有力气。 “王八蛋……海德拉……不跟……不跟你玩了。” 希塔娜努力挪动身子,想要远离安瑟,但又被安瑟搂住了腰。 年轻的海德拉喜欢幼狼小姐腰肢的外形与触感,看似纤细柔弱,实则紧实有力。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放弃抵抗的希塔娜低下头,鸭子坐在他的腿上,“累死了……没人性的家伙。” 她脑袋顶着安瑟的胸口,语气似乎又些微委屈。 “毕竟是惩罚啊,有人性可不叫惩罚。”安瑟用手指卷着希塔娜的短发,指尖的柔顺触感让他又发现了幼狼身上的一处美好。 “所以……所以我才受着!” 希塔娜忍不住又给安瑟来了一拳,绵软无力地打在他的肩头:“不然你看我平时……平时跟不跟你拼命吧。”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总是犯错,甚至总犯相同的,同类的错。 但她并不会为自己的愚蠢和错误寻找借口,就像安瑟总是会原谅她一样,不管安瑟的惩罚有多么“严酷”,希塔娜也总是会老实接受下来。 “那么,亲爱的希塔娜,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安瑟把下巴搁在希塔娜的脑袋上,轻声问道。 “错在……你别压我!本来就累死了!”希塔娜不满的顶了顶安瑟的下巴,“错在没先把那两个王八蛋打成残废!” “接近了。” 安瑟笑着抬起下巴:“但还不够,你错在没有为自己的行动做足准备,最后使你落得这个下场,令我不得不替你善后。” “……你,你认真的?”希塔娜愣了两秒,“我还以为你会叫我别偷东西。” “怎么?现在又觉得我是什么正经的好人了?” 年轻的海德拉被自己的愚蠢小狼逗笑了:“你平常可不是这样看待我的啊,希塔娜。” “我,我那是……你懂什么!” 希塔娜苍白无力地辩解:“你自己在牢房里说的,不能纵容我肆无忌惮什么的……这不是你的话吗?” “你对我的‘肆无忌惮’的理解,有所偏差,希塔娜。” 安瑟轻抚着希塔娜的背,让似乎越来越疲惫的少女稍微舒适一些:“你那时犯的错,是因为你在无意义的倾泻愤怒,并用上了不该用上的力量。” “这才是我眼中的肆无忌惮。” “而假若。”他抬起希塔娜的下巴,强迫女孩与自己对视,没有任何戏谑与取笑的意味,无比认真地说道: “假若你有目标,有目的,且极其认真的想要去做一件事,并为此付出行动时,我会认可你所做的一切。” “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中酝酿着纯粹的温柔: “那你在我眼中便是无罪的。” “……” 凝视着安瑟眼眸的希塔娜,眼瞳不由地颤动了两下。 她不可控制地移开视线,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声道:“就算……就算我在跟你作对?”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安瑟笑了笑,“那你就继续与我作对吧。” “我认可了你,希塔娜,在那份契约签下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将你视为我的手足,我的一部分。” 他轻缓地,没有任何防备,无比放松地将下巴靠到希塔娜的肩上:“所以我愿意原谅你的一切,所以我绝不对你说谎。” 希塔娜感觉到自己脸颊边传来的温度。 那是与安瑟胸膛的火热截然不同的……令她有些飘忽的温暖与安宁。 这份温暖,令她心中努力平息下去的热烈火焰,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今天的海德拉,完全不一样。 让她想到了自己和父母姐姐,一起围坐在炉边闲聊,直到沉沉睡去,母亲为她披上毛毯的那个风雪之夜。 在希塔娜并不漫长,也算不上波澜壮阔的十六年人生中。只有她的家人对她有过这样的温柔与忍让,甚至于……就连她的家人,也从未做到像安瑟这样,在真正意义上从未对她抱有任何愤怒与怨怼的情绪。 她承受过无数愤怒和憎恨,心中狂涌的怒焰也从不平息,她厌恶着这世界的大多数,这世界也几乎并不给予她善意和温情。 仅仅只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海德拉就给了她一种,一种……她无法拒绝的,无法抵抗的感觉。 那种了解自己,关注自己,对自己的一切万分感同身受,对自己有着绝对包容与宽和的仁爱,那种愿意让希塔娜一直沉浸其中的感觉。 那比一切都要来得真切的,归宿感。 “喂,我说,那个……海德拉。” 希塔娜没有再抗拒对安瑟的身体接触,只是轻声说着。 “怎么了?”安瑟温声回应。 “你以后……”幼狼小姐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咬着嘴唇,有些扭捏地低声说: “你以后,不要再做骗人的事情了。只要光明正大的……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绝对不跟你作对了,好不好?” 她的脸蛋逐渐滚烫,滚烫而绯红,如此说着的少女,笨拙又努力地伸出无力地双手,去环住安瑟的腰。 但没有回应,她得到的,唯有沉默无言。 “你还……真的,真的不会对我撒谎啊。” 那非人的体魄将蜂刺的神经毒素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消灭殆尽,而与之相对的,越发强烈的疲惫感支配着希塔娜的身体,她的眼帘逐渐垂落,身体也越发无力。 “这个时候,哪怕骗一下我……我不是都……不要用……烦了吗?” 她轻轻地,轻轻地撞了下安瑟的胸口。 “很抱歉,我做不到,希塔娜。” “王八蛋……色魔,变态……去死吧……” 已经听不清安瑟在说什么的女孩,这样有气无力地发泄着最后的不满,在无可抑制的疲惫下,脑袋垂靠在安瑟的肩头,沉沉睡去。 “海德拉……安瑟……” 不再那般愤怒的幼狼轻声梦呓着: “你要是个好人……你要是对我好一点……” “该有……多好。” 安瑟抱起希塔娜,将她放到柔软暖和的床上,轻轻盖上被子,坐到她的身边,沉默无言地凝视着那张娇软怜人的睡脸。 他的神情变幻明显,这种无比鲜明的情绪波动,几乎从来不出现在安瑟的脸上。 少年的手指轻触着女孩的柔嫩脸颊,那若即若离的样子,既像是想将手覆上,又像是要把手指抽离。 良久之后,他似是下定决心,抽开了自己的手。 “好坏,善恶,正邪……在那无情命运的注视下,又有什么分别呢,希塔娜。” 海德拉幽幽低语着:“你终究是要明白这一点的,我也会让你明白的。” 他眼中的冷漠,将也许曾存在的虚幻温情,吞噬殆尽。 第五十二章·希塔娜的全新野望 希塔娜猛地一个起身从床板上弹起,神情惊恐。 她先是把自己全身上下认真摸了一遍,松了口气之后,神情继续惊恐。 我昨天说了什么!我跟海德拉那家伙说了些什么! 无死角的强壮身体代表着希塔娜的记忆力同样过人,虽然当时已经累到昏迷,但她还是把自己说的每句话每个字,记得清清楚楚。 “啊啊啊啊!” 幼狼小姐缩成一团在被子里尖叫:“怎么会这样怎会这样!不对不对!不该这样的!冷静希塔娜,冷静……” “是不是海德拉偷偷下毒,还是说用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奇怪道具……应该没有。” “我好像是自己想说那些话的,我自己想说……” 一想到这里,希塔娜又猛锤自己脑壳,完全顾不得身体酸痛。 “为什么我会想说那些话!见鬼!不对!再冷静,希塔娜!” 少女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次她没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反而直接正视自己当时的复杂情感和话语。 “那种感觉……我和海德拉说那些话的原因。” 脸蛋微红的希塔娜盘腿坐起,努力保持冷静:“感觉他那时候对我很好……好啦我承认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每次倒霉都是我自找的!” “他每次教训完我,都会讲些道理,虽然不想听……但还是挺有用的,一直容忍我,而且从来不对我说谎……就连琳娜都会对我说谎!” “所以……所以……” 希塔娜眼眸顿时一亮,握拳的手用力锤在掌心,她已经明白了,全明白了,一定是这样! “对了!我这是把他当家人了啊!绝对的!” “有个哥哥原来是这种感觉吗……呸!我才没这么阴险的哥哥!” 想明白自己当时的复杂情感是怎么一回事后,希塔娜又变得有些苦闷起来。 安瑟当时那代表着绝不欺骗的沉默,令她又是无奈,又是安心。 “非要做坏事。” 少女万分不爽地锤了锤床板:“我都这么低头了,连个口都不开……哎。” 希塔娜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安瑟就是不肯光明正大一点呢? 想要名望的话,直接做实事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要……等等。 幼狼挠了挠下巴:“他好像就是在做实事来着……那我之前为什么一想到他就莫名其妙那么恼火。虚伪归虚伪,好歹是做了点事的吧。” 她细细回忆着自己之前对安瑟万分不爽的理由:“出发点本身不怀好意,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是好的……喔对,是这样!” 希狗狗自己都不知道,当时的她是怎么想出这么个听起来很有逼格的理由,现在细细想,好像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坐在床上的她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叹息道: “所以,果然还是要和海德拉作对。” 就如安瑟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希塔娜说谎一样,希塔娜的本质,也不可能因对安瑟感情的变化而有所动摇。 甚少接触外界,经常受到各种苛刻政策压迫的她,在常年狩猎中几乎一直与野兽为伍。 因此,那份根植于她灵魂中的野性,使得她的善恶观念,思维模式,如野兽的优胜劣汰法则一样纯粹质朴,极端二元。 假如没有父母与玛琳娜的悉心教导,她也许会成为比什么“恶党”都要恐怖得多的超级利己主义者。 总之,在未经历原定世界线上无数悲惨泣血事件的希塔娜,根本不用谈什么成长,不够粗暴残忍,具有极大冲击力的事物,完全无法改变她的观念,一如安瑟最初对她的评价,嗯……低能。 “计划要继续,继续……嗯,用影映水晶去偷拍坚石伯爵,然后他的会议是明天开始,哦不对,是今天。” 掰了下指头的女孩,陷入了沉默。 “今天!?” 她惊叫着蹦了起来,试图从床上跳下,结果因为身体的剧烈酸痛,直接左脚绊右脚,整个人磕到地上。 “嘶……呼……嘶……” 根本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的希塔娜也顾不上痛了,她生怕自己错过了坚石伯爵召开的会议,这可是海德拉为数不多露出破绽的时候,要是错过了,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火急火燎的希塔娜胡乱穿好衣服,伸手往口袋一摸,心顿时凉了半截。 水晶呢!我水晶呢?!我抓了那么一大把的! 昨天穿出去的大衣口袋空空荡荡,啥都不剩,让希塔娜陷入了呆滞状态。 “海德拉……你不会这么阴险吧!” 抓着头发的女孩气坏了:“明明说我想跟你作对也随便我的!”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她,焦急地在房间里绕来绕去,刚走了一圈,突然看到茶几上摆着的东西。 一张纸,一枚戒指,和一枚水晶,一瓶药剂。 “海德拉阁下说,希儿你带回来的水晶不是好东西,你不能随便用,但是他能给你一个。那枚戒指,只有有超凡能力的人才能戴,海德拉阁下没告诉我效果是什么,但要我提醒你戴上去前,先做好心理准备。” “他说,希儿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但一定要记得他说的话。” 纸上的字迹到这里停下,空了一大行,继续写道: “上面是海德拉阁下对你说的话,而我……希儿,我希望你不要再做任何给海德拉阁下添麻烦的事情了。” “那些教训你的话,你应该也不想听。所以,我只向你说明一件事。” “倘若你再让海德拉阁下烦恼,我会不择手段地取得他的原谅。” 希塔娜看完了信。 ——然后完全没把玛琳娜的威胁当一回事。 哈,开什么玩笑,海德拉自己都说随便我怎么有了,琳娜你真多事。 还不择手段,怎样嘛,把我绑到海德拉床上? 女孩撇撇嘴,看向桌上的那瓶淡绿色药剂。 “不要忘记他的话……吗?” 幼狼的嘴角微微翘起:“不允许我不做准备地失败。哼,我怎么可能忘掉。” 她打开药剂瓶口,毫不犹豫地一口饮下。 一股令她颅腔都感到清凉的舒畅感顺着咽喉蔓延向全身,希塔娜惊喜无比地发现,醒来时的酸胀麻痛正飞速消退,最多十几秒,她就能恢复到完美状态。 “嘿嘿,那家伙果然从来不骗我。” 拿起全新影映水晶的希塔娜喜滋滋地笑着,然后把视线放到了那枚戒指上。 “……什么叫只有超凡者能戴,还得有心理准备的戒指。算了,现在也用不到。” 她就那么把戒指留在桌上,准备立刻动身时,又像是恍然想到了什么,在房间的储物柜里东翻西找,摸出了一个简易望远镜,还有她自制的烟雾弹,响铃诱饵,去味剂,麻药吹箭,直接给自己来了个全副武装。 “准备齐全……好,出发!” 满腔斗志的幼狼兴冲冲地挥了挥拳头。 “我一定会阻止你的,海德拉!从今天起,就让我来帮你改变赤霜领吧!” 第五十三章·玛琳娜的深深绝望 在我们的希塔娜小姐斗志满满,准备干一番大事之时,她新认的半个“哥哥”,正在和她的姐姐逛街。 安瑟的确在认真培养玛琳娜,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没有冷落这个良善温柔的姑娘的理由。 ——顺便还能防止玛琳娜阻碍希塔娜。 “坐在书房和办公室里批阅文件,在本质上改变不了任何事。” 安瑟对十分规矩跟在他侧后方的玛琳娜说:“哪怕看再多书,掌握了多少理论,也一样。” “玛琳娜,你认为帝国所有政策的本质是什么?” 双手拘谨交叠垂放在身前的玛琳娜思索片刻,随后有些犹豫地回答:“政策的本质应该是……对国家的控制吧。” “那么,再往下呢?” 安瑟并没有否认玛琳娜的答案,只是温和笑着:“国家控制的本质,又是什么?” “这……”知识与眼界的局限令玛琳娜无法再回答安瑟的问题,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请您指点我。” “其本质是,对人的管理。” “你要搞清楚一件事,玛琳娜。”漫步在街道上,接受着路人们崇敬目光甚至是当街行礼的安瑟,神情自在,姿容得体,只是偏转脑袋,移动视线,就能让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人感觉自己被注意到了。 “国家这个概念本身,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东西,它只是一个工具,其的存在恰恰代表着最大的不公——也就是阶级的差异。” 感受到了玛琳娜的茫然视线,意识到自己有些说过了的安瑟笑了笑:“不必在意,我说多了,这是一些……未必管用,但非常了不起的知识,你不用现在就理解。” “简单来说,国家听起来庞大沉重,但终究是人构成的,帝国的所有政策归根结底,也都是按照人的需求而来的。” 这句话玛琳娜倒是一下就听明白了,她了然点头:“所以您的意思是,只是阅读书籍,批阅文件,并不能最直观了解到人们需要什么,更不可能制定好的政策。” 仅仅比希塔娜大一岁的少女看着日渐繁华的赤霜领,敬佩而倾慕地感慨着:“要是向您一样的贵族越来越多……帝国一定会变得更好的。” “是这样吗?” 安瑟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玛琳娜:“这是你得出的答案?” 被安瑟这样注视着的少女先是一愣,随后有些慌张局促地断续说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从正常角度上讲,你这样理解是没有错的。” 安瑟温和的语气让玛琳娜冷静不少,她喃喃自语着:“既然正常角度没有问题,那么,就要从非同寻常的角度……” “非常,也就是……” 玛琳娜突然明悟,指尖变得有些冰冷。 “……超凡。” 她有些畏怯地吐出与自己无关的这两个字。 “没错,超凡。” 安瑟满意地点了点头:“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超凡要素,人与人在本质上不存在那种跃进式的差异,那么由群体构成的国家,其统治者,也就是皇帝所制定的政策,必须以构成的主体——也就是要为大多数人考虑。” “否则构成国家的主体一旦不满,甚至暴动,这个国家就会崩溃,皇帝再如何高高在上,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不是吗?” 安瑟把自己从那个世界得来的知识进行了大量简化,让玛琳娜能够简单听懂,同时也毫不忌讳自己对那位伟大存在的随意评价,这倒让玛琳娜有点被吓到了。 “是……是的。”少女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假如没有超凡,应该……是您说的这样。” “但是没有假如。” 安瑟摊开手,精致手杖转瞬间化为锋刃:“超凡要素的存在,使这个理论无法正常适用,因为构成帝国的主体并不是人民,而是……” 玛琳娜脸色苍白,恐惧,畏怯,同时又隐含着不甘地低声说: “是……皇帝。” “是的,玛琳娜,你要明白一件事,帝国的所有政策是为了人而制定的,这里的‘人’,并不是占大多数的帝国平民,而是作为帝国主体的……皇帝陛下。” 安瑟轻声诉说着……这个超凡世界最残酷的现实。 “每一任皇帝在戴上那冠冕之时,都将成为第六阶段的人间神灵,他们手握的力量能够焚烈海洋,毁灭大地。帝国之所以存在,并不是无数人们为了寻求居所而建立起了这样一个庞大共同体——” “而是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伟大,为无数人类提供了庇护与秩序。” 从理论上讲,帝国的任何一代皇帝,在没有任何外力干预的情况下,都可以在三天内将帝国烧成灰烬。 这时候,所谓的“大多数”,跟本没有任何意义。 “你明白了吗,玛琳娜。”看着逐渐颤抖起来的女孩,安瑟轻声叹息道,“平民们从来都不是主体,平民们一直都只是……依附着皇帝而已。” “可为什么——” 越聪明的人,越无法接受这种深沉纯粹的绝望:“如果我们只是为了皇帝而存在,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有现在的文明和秩序呢?如果帝国只是皇帝的玩物,那,那这个世界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应该……我……” 她语无伦次,在越发深入的思考下甚至隐约有精神崩溃的迹象。 谁都知道皇帝伟大,皇帝至高无上,玛琳娜也一直这么认为,一直这么想,可安瑟的话语让她突然醒悟——皇帝并不是伟大或至高无上那么简单,每个人知道皇帝与自己的差距,但大家都默认,那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但实际上,皇帝和所有人的差距,根本就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所有人……都只是依附在皇帝身上的蜉蝣。 “冷静,冷静些,玛琳娜。” 安瑟宽慰地轻抚着少女的后背:“我知道你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些,但你既然下定决心想要向我求教,就总有面对它们的这一天。” “继续走吧。” 他温和地说着:“如果实在承受不了——” 俊秀的金发少年朝颤抖着的少女伸出手:“这样会让你好些吗?” 不等玛琳娜做出反应,安瑟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一边向前走,一边继续说明: “只是听我说的那些,你自然会感到无比恐惧,但这个世界与帝国,也不只是那么简单的。” “首先,我想给你讲述一个有趣的理论。” 安瑟简要概述了那个名为“马洛斯需求层次”的理论,同时问玛琳娜:“玛琳娜,你认为皇帝陛下现在处在那个层次?” “啊……啊?”玛琳娜回过神来,有些紧张地回应,“应该,应该是在最高层吧。” “当然,皇帝作为拥有智慧,且同样在这个社会中成长的‘人’,只要他得到的教育是正常的,他便需要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的心理需求,这也是帝国为什么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个伟大的,富强的,辽阔的,人民安乐的帝国,能够展现皇帝的伟大,人民的称赞与敬畏能满足皇帝的内心……所以,每一项有利于大众的政策,并不是为了帝国能变得更好,其本质只是皇帝在取悦自我。” 安瑟感觉到手心里的那只柔软小手稍微用力了些,这让他欣喜,因为玛琳娜敏锐地感觉到了其中问题,没有继续被刚才的恐惧缠绕。 “但这样……不现实。”玛琳娜的声音仍有些微颤,“将一切寄托在皇帝的个人想法上……太不现实了,万一他哪一天,哪一天想——”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安瑟轻柔地握着玛琳娜的手,让她冷静下来,“假如皇帝对人们的赞美感到厌倦了,假如他那天突发奇想,想看到战火纷飞,哀嚎遍野,那该怎么办——你在担心这个,对吗?玛琳娜。” “……是。” 玛琳娜双手握住安瑟的手,激动无比地说道:“请您告诉我!告诉我……我的存在,我的家人……我的全部,不是那么卑微的东西。起码……” 其实已经明白自身脆弱的女孩有些无力地踉跄了两步,差点倒在地上:“起码,所有一切,不是只因一个人而存在的。” “放心,玛琳娜。” 安瑟扶住玛琳娜的腰,温柔的声音钻进她的脑海,漆黑黏腻的诡谲之物,无声无息缠绕住这个对自我感到崩溃绝望的女孩。 “帝国没有这么脆弱,开国皇帝是个真真正正的伟大人物,他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做了很多保险……否则,帝国怎么会在起起落落中持续千年,却没有丝毫断绝毁灭的迹象?” “这一点,我无法同你解释太多,不过你可以理解为……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皇帝一位超凡,不是吗?” 超凡…… 玛琳娜,虽然聪慧,虽然玲珑,虽然良善温柔,但归根结底,仍旧平凡,平凡的没有丝毫超凡天赋,终究只能度过平凡一生的少女……在心中呢喃着那两个字。 超凡……超凡…… 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我见不到那样的光景,为什么……我的价值,仅存在于那份取悦他人的作用? 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深陷执念,越聪明的人……越难以脱身。 哪怕生活在如何艰苦,也从未抱怨过命运不公的玛琳娜。 ——第一次对世界抱有如此纯粹的憎恨。 第五十四章·海德拉的艺术 这一次,希塔娜确实做了称得上万全的准备。 预先的侦查工作,侵入路线,逃跑路线,守卫岗哨……她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完美搞定了所有潜入的必要前提。 然后她就发现——什么玩意,这也没啥啊,搞得我那么紧张。 归根到底,这次会议也不是什么秘密,或者说,会议召集者坚石伯爵很清楚,那位海德拉阁下假若有心探听,他搞得再隐秘也没用,所以根本就没有做任何保密工作。 在这份“坦荡”之下,坚石伯爵,正做着将决定他后半人生的豪赌。 能坐在这宽阔的议会大厅里的,都是赤霜领叫得出名头的贵族。 议会厅的装饰与赤霜庄园的风格截然不同,华贵要素只是点到为止,更多的是一种内敛的沉静,摆放在议会事内的酒柜到显得别具一格。 而议会厅里也没有如赤霜伯爵宴请时的群魔乱舞状态,每个贵族桌前只有一杯酒,四名侍者侍立角落,听候命令,仅此而已。 随着怀表秒针的跳动,坚石伯爵抬起头来,环视着所有到场的贵族们,不急不缓地说道: “劳烦诸位来此,我想诸位也应当了解,这次会议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 他十指交错,平放在桌上,开门见山道: “我不打算执行海德拉阁下的政令。” 议会厅内一片寂静。 许久后,一个从座次看地位不低的贵族开口: “伯爵阁下,我们都很信任您在赤霜领的威望以及能力,但这件事……风险太大了。” 有反对者自然就有赞成者:“但那位大人的政策也确实有些……过了。虽然我看不上那点农税,但贱民就该有贱民的样子,为什么要让他们过得顺心?更何况,就算轻松了,他们也不会感谢我们。” 有人开了头,议会厅便吵嚷起来,坚石伯爵并没有制止,假如没有交流,他还开什么会?他并没有海德拉开口抬手,便要让所有人敬畏俯首的能量。 争吵约莫持续了十分钟,直到声音渐歇,坚石伯爵才慢慢开口:“看来诸位也明白,这样争执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假如我们有些人顺从,有些人反对,有些人阳奉阴违……我不觉得这是件好事。” “分散开来……才真正容易被海德拉阁下一手捏死,不是吗?” 这句话戳到了贵族们的痛点,喜欢联合抱团的他们,总害怕自己成为落单的那个。 在所有人尊重的注视下,坚石伯爵缓缓开口道:“所以,我来给出,能说服诸位的理由。” “首先。” 他站起身来,看着每一个贵族:“我想各位应该都很清楚一件事——安瑟大人,是特殊的海德拉,这一点应该没有人存在异议。” 躲在屋顶隔层——上次刺杀,安瑟就用手炮轰死了一个躲在这的刺客,让希塔娜找到了这个完美的藏匿点。 总之,希塔娜十分不屑地撇嘴,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把海德拉说得跟什么超级怪兽一样,要不是她昨天跟那家伙贴一块,指不定就信了。 也就……也就胸肌腹肌,结实那么一点。 聆听着坚石伯爵话语的贵族们纷纷点头,安瑟当然是特殊的,特殊得有些过头了。 “他并不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只要找到理由就会挥下屠刀。他更倾向于同我们对话,谈判,进行我们每个人都钻研的古老艺术,在言语的交锋与博弈之中,取得自己想要的。” 坚石伯爵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他讨厌杀戮,因为他认为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是种浪费,只有绝对毫无价值,或者真正触怒到他的人才会受到他的制裁,这一点,我希望各位牢记。” 他为在座的贵族打下“海德拉不会随便杀人”这个印记后,继续说道:“在此基础上,诸位应该搞清楚,海德拉阁下……究竟想要什么。” “金钱?超凡素材?或是干扰那两位大公的博弈?不……都不是,虽然有些荒唐且难以理解,但从目前的表象上看,那位阁下,只在乎一样东西。” 坚石伯爵竖起食指:“他在赤霜领的名望。” “或许那位神秘的兰斯马尔洛斯小姐能算半个,但总的来说,他的注意力与所有行动,都是冲着提升他在赤霜领的名望去的。” 这一点,许多贵族都很清楚,他们的幕僚也不是吃干饭的,毕竟安瑟那种给自己放血的政策,除了名望……也没别的收获。 “那么,事情便简单了。” 坚石伯爵从容地微笑起来:“既然海德拉阁下想要名望,我们给他就是,只要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这位不喜杀戮的海德拉,怎么会轻易对我们挥下屠刀呢?” “坚石伯爵,这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有贵族不满道,“不实行那位大人的政令,怎么提升他的名望?” 议会的主导者轻笑起来,愉快,自信地笑了起来。 “各位,还记得海德拉阁下同我们商量政令的那一晚吧?” 贵族们神情糟糕,看起来没人能忘掉那糟糕的夜晚。 “虽然海德拉阁下给了我们强大的压力,命令我们必须这么做,但是诸位……请好好回想一下——” 坚石伯爵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一晚,他有让诸位向各自的家臣,子民宣布,赤霜领将迎来新的政令吗?” “在那天之后,他有像在杀死赤霜伯爵前对平民们的演讲一样,宣传自己要颁布新的,对平民们有利的政令吗?” “没有!”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他明明完全可以这么做,在赤霜伯爵死后立刻宣布自己要提高对平民们待遇,无疑能最大幅度提升他在赤霜领的名声,但他没有这么做,到现在为止……海德拉阁下只是做了最基础的改善,虽然效果卓绝,但有关他那些激进新政令的消息,不都只是流言而已吗?” 此刻,已经有贵族明白了坚石伯爵的意思,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您的意思是,既然海德拉阁下从没正式宣布自己要怎么做过——” “那么对他来说,就不存在‘食言’这种说法。” 坚石伯爵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就算我们没有按照他的政令做,只要我们不将那天的议会,不将海德拉阁下安排的政令公之于众,海德拉阁下就算不为难我们,对我们丝毫不管,他的名声也不会有任何损失——毕竟,这种情况在赤霜领已经持续上百年了,不是吗?” 他从容地微笑起来:“而海德拉阁下正在努力做出改善呢,他怎么会被人唾骂虚伪食言呢?” 隔层里,握着影映水晶的希塔娜目瞪口呆。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随后眼神变得无比凶恶,“海德拉……那家伙果然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做事!原来早就算好了!” 贵族们沸腾了起来,他们为自己找到了保住自己利益的道路而欢呼,不过其中,更显理智的极少数迫切地起身,开口问道:“但伯爵阁下,我认为这样是不够的。您的想法,只是让海德拉阁下‘没有损失’,而他原本可是想借此赚取更多名望的啊。” “黑峰男爵,这就是你太紧张了。” 坚石伯爵笑着摇头:“既然海德拉阁下并未做声,自然是默认将散播消息的权利,交到了我们手中。他想要名望?太简单了,我们可以参考那位阁下的政令,但将其中的各项数额改变,仅仅只是这些改变,就足以让那些平民们感激涕零——然后,我们该说什么?” “我们不该提及任何有关政令的事情,我们要散播的消息是,海德拉阁下期望平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因此给了我们强大的压力,是他迫使我们改变了政策——而不是他已经发布了政令,却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不将其施行。” 男人侃侃而谈,无比自信地说道:“再将之前针对海德拉阁下的刺杀捕风捉影地联系在一起,那些平民们会自己联想的。而我们,只是少许损失了一些利益,微不足道的少许利益。” “看啊……海德拉阁下所要的名声,这不就来了吗?” 议会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随后,在第一个人起身鼓掌后,整个议会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您真是天才,伯爵阁下!”贵族们赞叹道,“太完美了!如此完美的解决方案,赤霜伯爵那个傻子绝对想不到!” “不不不……” 坚石伯爵无比谦虚地摇头:“我们应该感谢海德拉阁下,你们难道认为,这只是个巧合,是我钻研出的漏洞吗?” 他无比叹服,以十二万分真诚的语气说道: “那是他给予我们的仁慈,诸位。他并不暴虐,也并非完全无可商量,他将他的仁慈,赐予了能抓住机会的人——就像我说得……谈判,博弈,在那位阁下的一言一行中,已是无比完美,令人心悦诚服的艺术。” 贵族们沉默了,可他们每个人心中所想的,跟坚石伯爵都一样。 “他是贵族中的贵族。”有人敬佩无比地说道,“我见过那位大人在大皇女生日宴会上的表现,说句不敬的话,那时尚且年幼的他所散发的光辉,都能与早已成熟,实力庞大的大皇女媲美。” “是啊,听说海德拉阁下还是饮宴者协会的荣誉大师,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通过了最难的考核。” “他还是顶尖的钢琴家和小提琴家!他的音乐能震撼灵魂!各位如果有机会,必须去帝都聆听海德拉阁下的演奏会!” 希塔娜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茫然地看着他们开始赞美海德拉。 赞美什么?赞美一切与她的生活,与所有平凡人生活无关的事物,赞美他欺骗民众的绝妙技巧,赞美他耍弄诡计的本事,将其称之为艺术?!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这么荒唐了?谎言是美好的,甚至是伟大的?欺骗是美妙的,是无与伦比的古老艺术? 所有挣扎在温饱线,与寒风做着生死搏斗的平民,在这帮人眼里,竟然就不配过得好的虫蚁? 在希塔娜心中沉寂已久的愤怒刹那间席卷而来,几乎要在她暗红色的眼眸中凝聚成实质性的烈火,那熊熊狂焰焚烧着幼狼的理智,让她选择性遗忘了坚石伯爵曾提起“海德拉正在改善赤霜领”,也让她并未看见……坚石伯爵望向其他贵族时,那种不屑与之为伍的冷厉目光。 玛琳娜,这就是你口中的正确吗? “海德拉,你说过的,绝不反对我与你作对。” 希塔娜握紧拳头,从喉间吐出纯粹的憎怒: “那就好好看着……好好看着,我怎么毁掉你那份建立在谎言与恶毒上的名声!” 第五十五章·海德拉的恶意 安瑟与玛琳娜站在孤儿院的栅栏外,望着里头玩闹的孩子。 “玛琳娜。” 安瑟突然说:“你觉得坚石伯爵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经过一段时间后,总算从那份苦楚阴暗情绪中,稍微摆脱出来一点的玛琳娜想了想:“应该是……稍微好些的贵族。” 安瑟允许她接触更广的文件资料后,她对赤霜领的认识便越全面,再加上安瑟给她的讲解,现在的玛琳娜几乎要比赤霜领的绝大多数贵族,更了解赤霜领的情况。 与其他贵族相比,坚石伯爵的所作所为显然更像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也就是承受荣耀,做出庇护。 比如这家孤儿院就是坚石伯爵推动建成的,在赤霜城外城区帮助了不少孤儿弃婴。 这从他本人的言行与风格也能看出,比起希塔娜眼中十恶不赦的贵族,坚石伯爵的形象,显然比较传统。 “那么你觉得,他成为贵族中较好的那一个,是因为什么?” 安瑟这样问着,同时向院子里一个发现他的小女孩微笑。 小姑娘脸噌地一下就红了,捂着面庞哒哒哒跑开,分外可爱。 玛琳娜陷入沉思,她本就很希望自己陷入思考,用思考来逃避那让她绝望的梦魇。 “我认为……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善良。” 少女思索着安瑟在刚才教授予她的话语——政策的施行归根到底是为了人,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究竟是哪一方呢? “他并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把赤霜领变好。” 在家中作为负责去集市买卖物品的人,玛琳娜对于人心的把握细致敏锐,她微微蹙眉,用并不是非常确定的语气低声说着:“而是处于一种……像是责任的东西,或者说……体面?贵族的体面?” “这个用词不错。”安瑟轻轻鼓掌,“体面,很适合作为坚石伯爵的出发点。他的家族历史悠远,祖上也曾有过光耀,如今虽然越发衰落,但那种更为纯粹的‘贵族传承’却一直没有改变。” “记得伯纳尔吗?他的祖先本是坚石家族的家臣,但因为一些原因选择脱离了,坚石家族不仅没有追究,反而一直支持他,直到现在,坚石伯爵也对他不错。” 年轻的海德拉抚摸着自己的蛇首戒指:“要知道,家臣这种东西可不是说脱离就脱离的,有时候,哪怕理由再丰富……对于他们所侍奉的贵族来说,这也相当于背叛。” “毕竟在大部分贵族眼里,子民,家臣,这些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们赐予的。” “所以——”他转头看向玛琳娜,以温和爽朗的笑容鼓励着她,“你能最开始就点出他的‘良善’是出于体面,这很好,我说过你同样有着天赋,不是吗?” “……不,咳,我是说……谢谢您的赞赏。” 下意识想要否定自我的玛琳娜脸色微红,低着头,有些羞涩地小声回答。 在这个世界上,发现她,愿意绝对信任她的人,是海德拉阁下。 即使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是连蜉蝣都比不上的平凡者,他也愿意给予这样纯粹真挚的认可和尊重。 站在海德拉阁下身边,好安心。 这样想着的玛琳娜不由得心跳加速,心中连声说自己不知廉耻。 “除,除此之外。”她闪躲视线,试图通过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也认为,这是,是与赤霜伯爵竞争的手段。” “嗯……” 安瑟并未评价,因为他在把注意力放到了栅栏那头的院子里,刚刚红着脸小跑离开的小姑娘,手里捏着一朵花走了回来。 她脸庞红红,小心翼翼地靠到栅栏边,仰头看着安瑟,怯生生说道:“您是……海德拉大人,对吗?” 安瑟蹲下身子,手穿过栅栏,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是我,可爱的小姑娘,你叫什么?” “莉,莉莉卡。” 女孩很享受海德拉的抚摸,然后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她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羞涩至极,紧张万分地把手里的小花递给安瑟。 “我,我院长阿姨说,是您给了我们好多煤炭,不然没过几天我们就要挨冻了,这是,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谢谢你,我收下了。” 安瑟温声说着,伸手点在她的眉心:“先闭上眼睛,让我想想……” “玛琳娜。” 他站起身来,在雪发少女的耳边低语,湿热的吐息让玛琳娜的身子微微颤抖,耳根发烫。 “你身上有什么适合这个可爱女孩的小礼物吗?”安瑟轻声问道,声音沙沙的,“我会还你的。” “我……我……” 安瑟的声音,安瑟的吐息,安瑟的气味,安瑟的温度……这一切让玛琳娜逐渐头脑发昏,她紧张万分地上下摸索,最后赶忙把头顶的发饰摘了下来,想拉远和安瑟的距离,又不愿就这样离开这份温暖。 她微颤着手指,将发饰放到安瑟的掌心:“请您把这个送,送给她吧。” “感谢你的大方,玛琳娜小姐。”安瑟的指尖轻轻刮过希塔娜的掌心,他轻快地笑道,“我欠你一次,记得找我。” 他把发饰塞进女孩的小小掌心,在后者惊喜雀跃的欢呼声中再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后便带着玛琳娜离开了。 年轻的贵族少爷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一直低着脑袋,双手握在一起垂放在身前的女孩在街上漫步。 直到玛琳娜心中涌动的情感逐渐平息,直到玛琳娜越发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她想要贴近些,再贴近些,最好能让自己的肩膀与海德拉阁下的肩膀若即若离,时不时碰到又分开。 女孩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念头付出行动,与她同行的海德拉突然说道: “玛琳娜,所以你觉得……坚石伯爵的体面是怎么样的?” “……” 这个问题让玛琳娜呆愣了几秒,并不是因为问题的难度,而是“问问题”这个行为的意义。 是啊……我在想什么呢?海德拉阁下是带我出来增长见识的,我怎么还有闲心去想那些东西。 ……我怎么有资格,去想那些东西呢。 在短暂的沉默中,温柔良善的女孩收拾好情绪,不让自己的感伤和失落流露半分,她轻声而有力地回答: “我觉得那没有错。” “哪怕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关心平民,哪怕他只在乎自己的贵族荣耀,哪怕他和其他贵族一样……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只是当作虫蚁。” “但他起码做了事情,他的‘体面’哪怕多帮助了一个人撑过寒冬,那都是有价值的。” 玛琳娜低下头:“因为我们……没有奢求更多的资格与底气。” 说到这里,她似乎明白安瑟到底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了。 “……海德拉阁下。”她鼓起勇气,主动靠近安瑟,“我向您保证,希塔娜一定不会再做出那么浅薄短视的愚蠢行径,我会好好教育她的,就如您教育我一样。” 玛琳娜认真,严肃,几乎以起誓的态度向安瑟如此说明,但回应她这份肃然的,却只是安瑟的……漫不经心。 “……嗯?什么?” 在少女呆滞的注视下,她敬爱的海德拉阁下先是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嘴角上扬。 ——像是把她说的,当成了个笑话。 “不,没关系,别太在意,玛琳娜。” 他如此轻松地说道:“我不介意希塔娜做任何事,她不会真正意义上地触怒到我,我也会一直原谅她,你可以放心。” “毕竟,她有那样的价值和能力。” 这份足以令任何人落泪的识人善用与宽宏大量,将聪慧的平凡少女那本就已经化为碎片的自尊,彻底毁灭。 是啊……我们没有奢求更多的资格和底气。 但她有,不是吗? 哪怕希塔娜再如何目光短浅,荒唐可笑,她都拥有能令海德拉阁下永远原谅的价值。 而我没有。 “……玛琳娜?” 海德拉阁下关切的声音在玛琳娜耳边响起:“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只是,只是风太大,吹得我的眼睛有些疼,请您别放在心上。” 揉着眼睛的少女,朝安瑟露出微笑。 将泪水揉碎,将麻木吞下。 第五十六章·海德拉的礼物 希塔娜并不知道,一张由纯粹恶意编织的网络,已经要将她牢牢缚紧。 现在手握证据的她,并不如以前那样,显露出抓到海德拉马脚时的快乐,她并不高兴,不高兴于贵族们的聒噪,也不高兴于安瑟的刻意设计。 开阔过眼界的幼狼知道贵族们的富有,但凡从他们身上哪怕刮下一点油水,不知道有多少平民能熬过赤霜领的寒冬。 一想到赤霜城外城区每天都有人冻死,而那帮贵族却还聚在一起,赞美着海德拉的“艺术”,那份沉寂已久的莫名心绪便无可抑制地掀起怒海狂澜。 “必须要结束这种荒唐的事。” 女孩低声自语着,她绝不接受这样的畸形规则,绝不接受这样的荒唐世界。 虽然是晴天,但偶尔仍有冷风呼啸而过,希塔娜站在街上,目视着来往马车,手逐渐握紧,丝毫不觉得寒风凛冽。 此刻的她,冷静得出奇。 “我一个人做不到什么,哪怕有这个东西,也没法有效地把坚石伯爵的话传出去。” 这些日子来,安瑟的所有教导仿佛在这一刻全都起到了完美作用,希塔娜摩挲着影映水晶,眯起眼睛低声自语:“得罪那家伙也就罢了,传出这东西,意味着连海德拉一起得罪,赤霜领……好像没有谁有这个胆子啊。” 希塔娜想到了昨晚遇到的“革命军”,然后心情就更糟糕了。 “……指望那些家伙,我还不如指望海德拉以后光明正大地做事。” 少女对革命军的印象可谓糟糕透顶,况且那群人都被海德拉逮住了,就算有残党,她也完全没办法联系上那帮不知道猫在哪的家伙。 “可恶,计划这种东西果然要更早做。”现在深刻体会到莽撞做事苦果的希塔娜咬着指甲,“光拿着这玩意,好像完全没用啊。” 联系不上任何人帮忙曝光,希塔娜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光是把坚石伯爵讲的话给一个人看,根本没有意义,她必须要让很多很多人都看到这个画面,才能在赤霜领掀起浪潮。 有不少认出希塔娜身份的贵族商人对其行礼,我们的幼狼小姐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恶狠狠地瞪视回去,可以说是纯纯的野蛮人。 绕了这么大一圈下来,到手了关键物品,结果却没地方用,让希塔娜万分憋屈。 在她眼中,安瑟对其在赤霜领的名声异常执着,坚石伯爵的话一旦被她曝光,安瑟的名声毫无疑问地要跌落下去。 既然那些政策,安瑟本来就是要实施的,那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了挽救自己的名声,就不会去管那些贵族,强制把原本的政令推行下去了。 只要自己能做到,赤霜领平民的生活就能好起来,希塔娜对此深信不疑。 “不能着急……不能着急。” 她不断告诫着自己,之前犯下的错误仍历历在目:“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反正主动权在我这里。” “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这个录影,公之于众的机会。” 希塔娜低声自语,坚定信念,朝安瑟的宅邸走去。 * 结束外出的安瑟正待在书房里,与那位不久前曾短暂交流过的大人物谈话。 “大公阁下,被那些叛军劫掠的资产我已经清点好了,今晚就会送回赤霜庄园。” “真是辛苦你了,小海德拉。” 影像里的普通老人擦了擦眼镜,无奈叹息道:“要是这么多东西真丢了,多少有些麻烦。” “那些资产里竟然有红冰魔蟒的晶核与心脏。” 摇晃着酒杯的安瑟语气略显诧异:“我还以为,赤霜伯爵全都交给您了呢?” “坎特雷尔是个贪婪而愚蠢的家伙。”灰塔大公倒显得并不意外,“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那么,这两样东西就直接送往天霜之塔,如何?” “不不不……就让它们留在那吧,我最近并不需要这两样东西。” 灰塔大公,似乎对于自己的财产并不上心。 “好吧,既然您这样说了,我也就不做多余的事情,不过……” 安瑟放下酒杯,十指交错,语气诚恳地说道:“您对赤霜庄园的安保有些过于放松了,要保护好那些资产,仅靠禁制和护卫,是不是太薄弱了?” 老人呵呵笑着:“谁能想到他们能弄来效果那么强的以太遮蔽卷轴呢?那可是稀罕货,北地黑市都没流通多少张,其中大部分还是我们这里放出去的。” 安瑟说得有道理,灰塔大公的回答也没问题,一小一老就这样隔空对视着,一个笑容谦和,一个神情和蔼。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您了。” 年轻的海德拉向灰色老狐狸告别:“再见,大公阁下。” “有空来天霜之塔坐坐。”灰塔大公朝安瑟举起茶杯,“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一定。” 对话结束,影像消失,萨维尔的身影出现在安瑟身边。 “怎么样了?”严谨的邪恶之蛇端着酒杯,悠然问道。 “如您所说的,希塔娜小姐已经完成了录影。” 萨维尔微微躬身:“其实我有些担心她不懂得如何操作影映水晶,好在有您的教导,她总算在试明白如何使用之后才出发。” “她现在肯定苦恼于,到底怎么样才能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公之于众。” 一想到希塔娜绕着圈圈,自言自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小脸皱成一团,努力思考的那副傻愣又可爱的模样,安瑟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们要给希塔娜小姐这个机会吗?” “为时尚早。” 海德拉的嘴角上扬着,他把玩着一枚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戒指——正是希塔娜从赤霜庄园宝库里带出的那枚。 或者说,安瑟让她从那里带出来的戒指。 为幼狼准备了绝望泥淖的恶蛇将戒指放到萨维尔手上,老管家便知晓自己待会要送回去。 “在那之前,她还要接受一份我赠予的,小小礼物。” “以此坚定……打倒我,或者改变我的决心。” 第五十七章·玛琳娜的蜕变 6K 当计划越接近尾声,安瑟便越要保持应有的谨慎,毕竟从容优雅与细致慎重并不冲突。 对希塔娜的调教,亦是对世界的挑战,任何疏漏都有可能会令他前功尽弃。 所以现在…… “唔……唔……” 被安瑟挠着下巴的希塔娜,死死闭眼,但又无法控制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她大概是想要从喉间挤出类似野兽低吼的威吓声,但最后发出来的声音可以说是与野兽毫无瓜葛。 “你,你够了没?” 蹲在地上的希塔娜强忍住跳起来骑着安瑟,往他脸上狠狠来两拳的冲动,咬牙切齿地问道。 受不了了,一拳把海德拉打爆! 安瑟欣赏着少女羞恼愤恨,却又对此无能为力的神情,身心愉悦。 在经历了赤霜庄园的那一晚后,希塔娜对他的情感已经由难以言说的复杂向亲近转变。 希塔娜的本质狂野甚至于混乱,她的家庭十分和睦,成长过程中并不缺少爱护,但唯独缺少一样东西。 那就是认可。 虽然这是她自找的,但根植于灵魂的本性令她不会反思,又或者说即使反思也不会接受,在要么撕碎阻拦,要么自我毁灭的道路上头也不回地狂奔。 在原定世界线上的四位英雄里,希塔娜是唯一一位被冠以【帝王】之名的英雄,正是因为那从不更改,永不磨灭的野性与狂气,令她在历经血恨绝望后,踏上了唯我独尊的霸者之路。 只不过,她没有兴趣和脑子当皇帝而已。 没有人会接纳认可这份嚣狂的霸道,但安瑟这样做了。 那一晚,希塔娜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我认可你的一切。” 而与之相对应的事实,更令她无法对安瑟的话语产生质疑。 因为安瑟从没告诉她“不能做”,而是在每次惩罚后教她“怎样做”。 ——除了那些有的没的无聊礼仪。 “希塔娜,你这几天好像没有把心思放在修炼上了。” 安瑟抽回手,在摸完狗狗放松心情后继续处理文件。 “……你管我,我替你省钱你还不高兴了?” 希塔娜揍了安瑟大腿一拳,然后丝毫不讲规矩地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盘起腿来,双手托腮,一副大爷模样。 安瑟很清楚,他的幼狼小姐在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的心虚。 在偷拍到坚石伯爵于会议上的发言后,整整一星期,希塔娜都没有找到任何时机。 她眼看着赤霜城的各项政策逐渐放宽,平民们的赞美呼声逐渐高涨,有关“海德拉施压”的流言也开始传播,却对此无能为力。 怎么能因为那点蝇头小利就欢呼雀跃!你们本来能拿到的东西,比他们这样假意施舍的要多得多啊! 每天这样忧心忡忡的希塔娜,自然就没有心思去锻炼了。 “我还以为是你遇到瓶颈了。”在没人的情况下,安瑟从不对自己人有什么要求,贵族的社交礼仪老套无趣,他也觉得厌烦,但明面上的维持是必须的,哪怕他大可随心所欲。 “从晶梯迈向御座的道路,是灵与肉的双重蜕变,只有登上御座,你才算真正踏入超凡者的世界。” 安瑟看了眼希塔娜白嫩嫩的大腿,因为近段时间越发寒冷,书房甚至整个宅邸都会经常维持加热状态,所以希塔娜平日里都穿着热裤,嗯……他们这个世界虽然也是男性主导,但倒不对妇女有着什么压迫,毕竟男女成就超凡者的机会是平等的,所以希塔娜的穿着,倒也算不上“有伤风化”,不过确实很大胆就是了。 ——主要是因为,除了安瑟和萨维尔以外就没别的男人,希塔娜自动把像鬼一样的老管家忽视掉了。 说是只穿给安瑟看的,也没问题。 看了一会儿,安瑟突然放下笔,说:“希塔娜,我能摸你的大腿吗?” “哦。” 正在每日自问“我到底该怎么办”的希塔娜有些出神,随便应了一声。 紧接着下一秒,神情猛变的她立马反应过来,尖声道:“你在说什么……咿!” 话还没说完,安瑟的手就已经放到她白嫩软弹,丰满紧实的大腿上。 作为将自律视作信条的安瑟,为数不多用以缓解欲望和疯狂的爱好,我们的海德拉少爷在女性之美上,可以说是有着深刻独到的研究与见解。 如果说玛琳娜是在整个人,在灵魂与性格上更让安瑟青睐,那么仅从最原始的繁衍冲动出发,忠诚于欲望的海德拉还是会选择希塔娜。 大腿被摸的幼狼小姐先是一个哆嗦,随后立马蹦了起来,直接踩到了安瑟的桌上。 “海德拉,我警告你……你,你别太过分!” 都被扒光摸了不知道几遍的少女色厉内荏:“这房子里多的是女人,你别来烦我!要发癫就去找她们!” “就算是她们,也不会在没有我要求的情况,穿得这么清凉,坐在我的书桌上。” 安瑟理所应当地回应道:“我很难不理解成,你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从不说谎的海德拉笑眯眯地抬头看着龇牙咧嘴的雌狼: “而与合我胃口的女孩做这种事,我向来照单全收。” “合……合你个死!” 希塔娜恼羞成怒地一脚踢向安瑟的肩膀,然后,有段时日没有发挥作用的电击项圈,为她带去了久违的熟悉体验。 “呜嗯嗯嗯!” 脚刚抬起来的希塔娜浑身抽搐的厉害,哆嗦着直接往安瑟办公桌上一倒,时不时颤抖的她眼神凶恶,又蜷成一团,恰如珍馐横陈在安瑟眼前。 “希塔娜,我是不是对你好过头了,让你忘了一些东西?” 安瑟用手指挠着希塔娜的下巴,忍不住轻笑道:“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你做好失败与失败后接受惩罚的准备了吗?” 多少已经有些习惯这个电击力度的希塔娜一缩脖子,猛地一口咬到安瑟的手指上。 然后就又被电了,含着安瑟的食指呜呜叫唤。 “你看,我明明和你接触了却不会被电,这只是以太的简单运用而已。” 因为电击力度加大,希塔娜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涣散,她微张着嘴,涎水淌出,舌头半挂在外边,安瑟则笑眯眯地刮弄着她的粉舌:“你明明答应我要好好学习,锻炼自我的,可这段时间变得如此懈怠……让我有些失望啊,希塔娜。” 他抽出手绢将手指上的涎水擦干净,又替希塔娜擦了擦嘴角,掐住少女的腋下,把她挪到边上。 “待会儿恢复好体力,记得别忘了去锻炼。” 虽然嘴上说着照单全收,但把希塔娜弄成这样的安瑟,反而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摊了摊微皱的文件,继续埋头书写,同时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然你可是会后悔的,希塔娜。” 书房里,除了安瑟笔端划过纸张的声音,便只有希塔娜的喘息声在回荡。 “海德拉……你……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力气撑起身子的希塔娜还在喘气:“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吸!” 说着说着,因为乏力差点漏下涎水的希塔娜赶紧吸了口气,低头工作的安瑟没忍住笑出声来,让羞愤至极的幼狼小姐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 “海德拉阁下,您有空吗?” 与此同时,软糯好听的少女音与敲门一同响起。 希塔娜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安瑟便已开口道:“进来吧。” 于是,玛琳娜推门而入。 入眼便见到,自己的妹妹正侧躺在安瑟的书桌上,刚撑着手臂直起身来。 “……” 面色欢喜,抱着一叠文件的玛琳娜看着希塔娜,后者心虚至极地游移开视线,不敢说话。 这段几天来,希塔娜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曝光坚石伯爵的会议,闲着没事,和安瑟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很长。 而和安瑟待在一起的希塔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只能说懂得都懂。 希塔娜都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犯错或是被安瑟玩弄后,被玛琳娜发现了。最开始,她的姐姐还会非常愤怒生气地指责她,每次睡前都要语重心长地说教,但随着被发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玛琳娜似乎也就不管了,只是……沉默。 无言的沉默。 希塔娜肯定高兴啊,毕竟不用被唠叨了,就是被逮住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心虚。 头发依然是朴素麻花辫的少女,只是看了眼自己的妹妹,并未多言,脸上很快重新浮起温和笑容,走到办公桌前,恭敬认真地将文件递给安瑟: “这是根据您定下的贫困线标准,我所划分出的赤霜城所有贫困家庭,已经具体到每条街道的住户,还有他们家庭的具体收入情况,请您过目。” “核实过了吗?” “是的,有梅丽小姐和萨维尔管家的帮助,已经全都核实过了。” 玛琳娜的语气越发沉稳,姿态也越发端庄得体,话语鲜有磕绊,甚至越来越敢直视安瑟的眼睛。 安瑟接过文件,一边时不时点头,一边满意地说道:“辛苦了,三天里就能完成这份表格,很了不起,玛琳娜。” “是您允许我调动的资源太丰富了。” 少女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连这种事都做不到的话,我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有什么资格为您效力呢?” “喂,海德拉。” 左看右看,看着这两人,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有种莫名其妙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心中莫名升起不爽情绪的希塔娜忍不住插嘴:“这是干什么用的?” ——顺带提议,她仍保持着躺在安瑟办公桌上的姿势。 “帝都的天象所,前段时间给了我通知。” 安瑟耐心温和,没有丝毫不悦地回答:“北地的大寒潮马上要到了,不超过一个星期。我让玛琳娜统计出赤霜城的贫困家庭,拨出财物,给他们提供差不多能撑过寒潮的煤炭。” “喔……这是好事啊,你这不是能好好做好事的嘛!” 希塔娜嘻嘻笑着,全然没发现自己姐姐的眉头微微蹙起。 但笑着笑着,她又觉得哪里不对了,少女摩挲着下巴:“你刚刚说……赤霜城?” “是啊,怎么了?” “就赤霜城?” “嗯。” “可赤霜领又不是只有赤霜城!”希塔娜一下子挺了起来,“其他城市,村庄的平民怎么办?” “他们总有办法的。”安瑟平静地说道,“难道我没来之前,赤霜领的平民每年都会全部死光吗?” “那,那也不是这么说……” 希塔娜咬着嘴唇:“反正你都白送煤炭了,多送点,多帮些人不行吗?” “希塔娜!”玛琳娜的眉头纠成一团,“你要不要用脑子想想,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不要无理取闹!” “什么无理取闹!” 幼狼小姐惊呆了,她不敢想象这是自己那个温柔的姐姐能说出来的话。 自己的姐姐最关心身边的人了,比起总是被人讨厌的她,没有谁是不喜欢玛琳娜的,就连每次从集市回来,玛琳娜都要用自己本就没多少的小钱买些糖果,分给村里的孩子。 她怎么会说……帮助更多的人是无理取闹? “海德拉的确有能力帮更多的人!他既然想帮,为什么不能多帮点!” 希塔娜因为玛琳娜的异样和语气有些恼火:“琳娜,你难道想那些人冻死在寒风里吗!” “那也是海德拉阁下在付出,目前所有的资金全是他个人提供的!” 玛琳娜冷冷地凝视着自己的妹妹:“你没有资格,用道德强迫他这样做。” “我……”希塔娜张了张嘴,姐姐的陌生面孔令她无措,无措且越发愤怒。 “我……我怎么没资格了!现在在赤霜领……我,我跟他的关系最近!除了管家老头!” 虽然不是很想用这种说法,但一想到那晚在庄园里,安瑟对自己的许诺,希塔娜的心里就暖洋洋的。 她抬起下巴,颇为神气地哼哼道:“海德拉,是不是!” 安瑟只是笑着,没有否认,也没有答应。 这实际上就是默认了,玛琳娜的气势也瞬间减弱了下来,但希塔娜还是不依不饶,像是一定要安瑟承认那样追问: “海德拉,喂,你别光顾着笑!你倒是说啊!” 力气恢复不少的希塔娜坐起身,挪挪屁股,坐在桌上的她移到安瑟手边,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我的希塔娜小姐。” 安瑟无奈地轻笑起来:“你说的没错,你的确有资格向我这样谏言。” “哼……哼哼。” 希塔娜微红着脸,扭过头看着玛琳娜,颇为得意道:“所以说嘛琳娜,就跟我之前说过海德拉不会生我的气一样,他跟我关系可好了,我怎么就不能提意见了。” “……” 少女低着头,没有说话,而希塔娜只将其当作说不出话来,战胜姐姐的得意令她更加乐不可支,她用足尖轻柔地碰了碰安瑟的膝盖,微弯下腰来,小声说道: “所以说行不行啊,我,我知道是有些过分啦……多分出去的那些钱,算我欠你的好不好?我以后会打猎帮你赚回来的。” “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的嘛,对不对?” 虽然声音很轻,但这书房也就那么点大,玛琳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善良的,天真的话语,比世间的任何刀锋都要锐利万倍,残忍切割着她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 她无法向安瑟夸耀,自己在三天内整理出这份文件到底花了多少心血和努力,反而要用“做不到就没资格为您效力”来划清自己的地位,谦卑,以及与安瑟的界限。 但希塔娜却能如此简单轻松地说出“我有这个能力”,向安瑟予取予求,提出任何荒诞不堪的想法。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安瑟叹息一声,随后轻笑着摸了摸希塔娜的膝盖:“我好像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少女脸色泛红,这次完全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反而嘿嘿笑道:“我就知道,海德拉你想做的话,一定能做个好人的!以后就让我来帮你!” “玛琳娜,那么就劳烦……玛琳娜?” 两次呼唤,让玛琳娜从阴冷漆黑的思绪中惊醒,她回过神来,与安瑟那双满是担忧的海蓝色眼瞳对视。 海德拉阁下…… 她在心中轻声呢喃。 “是……我在,抱歉,刚刚有些走神了。” 玛琳娜移开视线,在那一瞬,她好像产生了什么错觉。 ——自己似乎……看到了海德拉阁下那双美丽眼瞳中的,黑色? 好像同样美丽的……黑色。 “你拿着这枚戒指。” 安瑟将自己大拇指上的漆黑蛇戒摘下,递给玛琳娜。 “现在,不只是我的府邸,赤霜领的所有贵族都会听从你的调遣。我知道这个任务有些艰巨,所以这样的助力是必须的。” 海德拉温柔地向虔诚尊重他的少女说道:“不过即使再如何艰巨,我依然对你抱有信心,玛琳娜。” “为了赤霜领的可怜贫困领民们,好好加油吧。” “……” 玛琳娜的嘴唇翕动着,眼瞳颤动。 海德拉阁下,在希塔娜,在希塔娜那样的天才,那样的超凡者,那样……真正有能力的人为您效力的时候,您依然愿意注视着……注视着我吗? 那并不是收买人心的举措,更不是诱骗蛊惑的谎言,从初见时的温柔以待,从见面后的真诚尊重,从相处后的认真教导…… 海德拉阁下,是在注视着自己的。 尽管她的价值,只是为了让高居帝座的那位伟大存在感到愉快,尽管她没有任何成就超凡的天赋,尽管她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只是无意义的蜉蝣。 但海德拉阁下,却从一开始就注视着自己,认可了自己那对于伟大的超凡者来说,毫无意义的微小聪慧。 是啊……海德拉阁下向我许诺过的,他说过的—— 【相信我,对我来说,你和希塔娜,一样重要】 他也是……这样做的啊。 玛琳娜有无数话语想在此刻倾吐而出,却没有办法说出任何一个字。 少女只是低下头,用微颤的双手,宛如奉领圣物般,从安瑟那里接过了漆黑的蛇戒。 “我会的,海德拉阁下。” 聪慧,良善,宽和,软弱的玛琳娜抬起头来,脸上扬起从未有过的,自信灿烂,绝美无比的笑容: “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您……务必答应。” 希塔娜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姐姐有些奇怪,但说不上来是什么。 而安瑟的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些。 那个前段时间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女,终于敢真心实意地提出要求,甚至用上了“务必”二字。 “说吧。”年轻的海德拉愉悦笑着,“我一定会答应的。” “只是很简单的小事,我希望自己能和之前一样,同您一起办公。” 玛琳娜面带微笑,声音轻柔。 在希塔娜无所事事的这几日,总是时不时跑来安瑟书房,或者被安瑟叫到书房的希塔娜,让玛琳娜选择做出退让。 她不再与安瑟一起工作,而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处理文件。 “啊?就这啊?”希塔娜挠了挠脸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这么郑重问海德拉的,琳娜。” 她一脸无所谓地说道,好像擅闯安瑟的书房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同时。”玛琳娜柔柔说着,并没有看自己的妹妹。 “我希望,在我与您办公的时候,您能拒绝希塔娜进入书房。” “嗯……原来还有要求……嗯?!” 安瑟还没开口,希塔娜瞬间就炸毛了,她扭头盯着玛琳娜,又是不解,又是微恼:“琳娜,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玛琳娜万分温柔和蔼地对希塔娜说:“希儿,海德拉阁下每天处理文件很累,而我的能力不足,可能会被你干扰,就当是为了赤霜领的平民们好,你能不来打扰我吗?” 这句话戳到了希塔娜越发膨胀的“自我正义”上,少女犹豫许久,最后不甘心地撇了撇嘴:“好吧……以后不来打扰你们就是了。” 于是,玛琳娜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安瑟。 “我当然没有意见。”安瑟也看着玛琳娜,那份似乎与之前不同的,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令少女的心跳加快,身体灼热,血液滚烫。 却没给玛琳娜带去丝毫紧张,唯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感谢您的宽和。” 玛琳娜提起裙摆,朝安瑟行礼:“我一定,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这是为了赤霜领所有贫苦的人们。” 也为了……您。 第五十八章·希塔娜的遭难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 绞尽脑汁思考着,该怎么把坚石伯爵会议画面曝光的希塔娜,现在反而开始因另一个层面的事情苦恼。 安瑟答应她把在大寒潮来临前将煤炭分发给赤霜领的贫民,这是好事,大好事! 北地的恐怖大寒潮,是让这片广袤土地永远无法与帝国中部地区相提并论的主要原因之一,农作物,牲畜,人口,甚至是基建……都很有可能在寒潮中遭受严重损伤。 如果不是五百年前的一位皇帝,在北地的最北端建造了能够将大寒潮杀伤力降低六到七成的永世狂焰之塔,这片土地根本就是唯有强大魔兽才能生存的死寂绝境。 ——当然了,当时的皇帝只是看上了北地丰富的矿产资源,所以就顺手开拓了一下帝国疆界,并没有想那么多。 总之,希塔娜的人生中一共迎来过两次大寒潮,没有预想中的那么恐怖,但依然令她印象深刻,这两次寒潮掏空了他们家的全部,假如不这么做,煤炭根本不够撑到寒潮结束。而每次大寒潮过后,村子里也会死掉不少人。 不愿增添负担的老人,甚至会主动走入风雪之中,在那极寒之下以无痛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卑微生命。 安瑟愿意听她的话,拿出那么多钱去帮助赤霜领的贫民渡过难关,她怎么能不高兴呢? 然后高兴着高兴着……就难过了起来。 “烦死了……烦死了……” 盘腿坐在房间里的少女趴在茶几上,伸手戳弄着那枚影映水晶。 “海德拉难得这么直接地做了大好事,再坏他名声,也太不是东西了。” 幼狼小姐为此苦恼不已,一方面,她希望安瑟那些有利于赤霜领平民的政策能得到真实彻底地落实,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让安瑟失去他看重的名声。 “为什么不早点这样子做事,非要搞得我这么头疼,海德拉那家伙真讨厌!” 白嫩的雪足踢了踢桌子腿,希塔娜也只能这样自言自语地抱怨,没法跟安瑟说话了。 自从玛琳娜提出那个要求后,她今天都没见到安瑟哪怕一面,原因很简单——统计出整个赤霜领的贫困家庭,让煤炭分发落实到每位贵族头上,又要确保他们不会中饱私囊,同时还有采购,分发,运输管理等等。 希塔娜一句“把煤炭发给赤霜领的所有穷人”,听起来简单,却不知其中环节究竟多么繁琐,工作量究竟有多么繁重,再加上大寒潮迫近,这个任务的难度几乎可以说是地狱级别的,所以安瑟才会给玛琳娜大到不可思议的权限。 哪怕事情是下面的人在做,但不论是安瑟还是玛琳娜,都不是那种吩咐下命令就什么也不管的人。 “算了。” 影映水晶看得希塔娜一阵心烦,她干脆随手丢到自己的工具袋里,也不去管:“还是去锻炼吧,不够强的话,就帮不到海德拉了……” 少女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嘀咕道:“说起来这几天,都是琳娜在帮他,我都没怎么给海德拉做过事……好像确实不太好。” 心中愧疚感略添一二的希塔娜很快换好了锻炼时的衣服,从梳妆台下的首饰柜里拿出项圈,十分熟练地给自己扣上。 安瑟给她定制的锻炼计划中,就有扛着低压电流锤炼肉身这一项——反正她也不知道这玩意是怎么运作的,要锻炼之前跟安瑟说一声就好。 扣好项圈的希塔娜刚想把首饰柜关上,突然瞥见了里头放着的一枚戒指。 她从赤霜庄园里顺手捞来的,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戒指,以正常女性的角度来讲,非常漂亮。 “海德拉是不是说过……戴上这玩意要做好心理准备来着?” 希塔娜捏起戒指,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什么意思,有负面效果吗?适合负重训练?” 她前几天其实是想戴上去玩玩的,但不知道给自己丢哪去了,原来是放首饰盒里了。 本着“海德拉不会害自己”的原则,有些好奇的幼狼小姐,想也不想地直接往食指上一套。 只能说,希塔娜就是这样的人,在有了安瑟为她处理后续可能产生的任何麻烦后,那本就贫瘠且冲动的大脑,在大多数时候几乎已经放弃了工作,彻底停摆,全凭本能来驱使身体。 “嘶!” 一股强烈的阵痛与撕裂感摧残了希塔娜的大脑几秒,少女捂着额头,皱紧眉毛,约莫十来秒才缓过劲来。 “……没了?” 除了阵痛后,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这让希塔娜有些奇怪。 “唔……哈!” 少女大喝一声,猛地向前方挥拳。 遗憾的是,并没有放出她预想中的光波。 “嘁,没劲。等下去问海德拉好了。” 希塔娜失望地垂下手臂,抓起果篮里随时补充的水果,一边啃一边大大咧咧地走出门。 没走两步,就有一位女仆小姐迎面而来,温和笑着朝她行礼。 希塔娜本来也想点个头算作回应,然后就听见—— “野狼又这么粗鲁无礼,一点淑女仪态都没有,为什么主人会那么宠溺她呢?” “噗——” 希塔娜直接把嘴里的果肉和果汁喷了一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嘴角微微抽搐的女仆。 “你……你说什么?!” 粗鲁无礼,没有淑女仪态也就罢了,我又无所谓,可野狼是什么意思!不加敬称,连名字都不用吗! 这位女仆小姐神情微僵:“说……什么?希塔娜小姐,我没说什么啊?” 同一时间,希塔娜听到了音色一致,但内容截然不同的话语。 【她又发什么疯?真是麻烦,差点被她吐到衣服上】 幼狼小姐的面色逐渐阴沉,她先是盯了女仆一会儿,随后很快便移开视线,将目光放到自己食指的戒指上。 “……” 她一言不发,直接朝安瑟书房所在的位置跑去。 一路上她遇到了不少女仆,无一例外,希塔娜所听到的话语皆是—— 【野狼又这样不知礼数地乱跑,主人为什么就不惩罚她呢】 【好吵……希望没有打扰到主人】 【她应该没出去乱跑,把鞋子弄得脏兮兮的吧】 【明明是姐妹,为什么野狼和玛琳娜小姐的差距这么大】 【如果非要有个人受到主人宠爱,我宁可是玛琳娜小姐】 不只是各式各样,语气不一,但出发点完全一致的厌恶话语,希塔娜还从中感受到了……她们的情绪。 厌烦,羡慕,嫉妒,麻木,甚至有更激进的憎怒……没有一星半点的正面情绪。 这座宅邸,仿佛变成了林立着刀刃的可怕囚笼,不给希塔娜半分落脚的空地。 她想摘下戒指,却发现戒指死死卡在她的指节上,纹丝不动。 被如此庞大情绪灌注着,被那么多负面言语干扰着的希塔娜牙关紧咬,即便她想立刻就大喊大叫,朝那些烦人的女仆怒目而视,也全都忍了下来。 因为希塔娜早就习惯了他人的恶评,虽然看起来总是会反应过激,但那只是她出于本能的,睚眦必报的反击而已,并不代表她会过分在意每个人对她的评价。 尤其是这些女仆!每天也就擦桌子拖地……我的衣服都是琳娜帮我洗的好不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吵个什么劲。 反正希塔娜也从来没有想跟这些女仆搞好关系过,一点也没所谓。 但要是这玩意一直无法摘下来,天天要听这帮碎嘴女人吵来吵去,那可太烦了!而且我也完全没有偷窥别人心里话的低级癖好,得赶紧问海德拉怎么把这东西摘下来。 我们的幼狼小姐每天不是在莽撞,就是在为莽撞付出代价的路上。 希塔娜很快来到了书房前,紧闭的房门让她一阵不悦,但还是用力砰砰敲门: “喂,海德拉!我有事找你!” “……希塔娜,你忘了昨天我答应玛琳娜什么了吗?”书房里传来安瑟的声音。 他的声音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其中的严肃和认真,让少女更加不舒服了。 “可的确是很重要的事啊!”从来没被安瑟拒之门外过的希塔娜心里有些委屈,“我,我有些麻烦了。” 过了两三秒后,希塔娜听到了里头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玛琳娜,麻烦你去开下门。” 少女紧张的神情一下子舒缓了许多,她抱着双臂,喜滋滋地等着这扇永不为她关上的门打开。 说得那么严肃……最后还不是肯开门。好啦,以后不是超级重要的事,我肯定不来烦—— 随着书房的门打开,头戴黑色蝴蝶发卡,那一成不变的朴素大麻花辫也变成了柔顺的长直发,睫毛与眼线似乎浓密了一些,整个人好像焕然一新的玛琳娜小姐,朝希塔娜微笑: “不要急,希儿,进来慢慢说吧。” 但希塔娜的思绪,却连同她脸上的笑容,一起僵在了那里。 因为她听到了。 在她看到玛琳娜暖暖笑容的第一眼,她就听到了……自己姐姐心中的话语。 麻木而冷漠。 【真麻烦啊,希塔娜】 第五十九章·海德拉的剧本 4K 安瑟托着腮,欣赏着门前姐妹友爱的场景。 他是在为希塔娜将一步步在伤痛中成长而欣喜,并不是为这份扭曲而感到愉快……好吧其实多少有一点。 实际上,这枚戒指的确是赤霜伯爵的东西,跟安瑟无关。他只是在希塔娜搜刮宝石时,让萨维尔令其适时出现在贪婪的小狼眼前而已。 不过,不管这戒指到底是谁的,都是安瑟计划中最核心的部分,即便赤霜伯爵没这玩意,他也会想办法弄到,或者直接让自己的父亲做个功效一样的东西。 虽然作用简单,但它将会摧毁希塔娜的一切——并不只是让希塔娜认清自己那么简单。 这关乎调教的最终环节,以及安瑟的……觉悟。 “希儿,你怎么了?” 玛琳娜一脸关心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虽然心中对她的莽撞和无理有些厌烦,但她已经不会再对此过度激动了。 她已经认清了现实,并找到了为之奋斗的目标,不再迷茫。 【所以,希儿,哪怕你再怎么荒唐,我也不会在意了,你毕竟是海德拉阁下认可的人,我没有必要,也没那个时间,再那么关心你了。】 【毕竟,你也从不在乎】 这样想着的玛琳娜伸手去碰希塔娜的肩膀,结果却……摸了个空。 眼瞳不断颤抖的少女后退半步,嘴巴微微开合,没有说话。 “……希儿?” 敏锐觉察到希塔娜异样的玛琳娜,终于升起了些许担忧的情绪,但她的心声才刚道出自己的疑惑,希塔娜便猛地抓住她的肩膀,一言不发地直接将她推了出去。 砰! 希塔娜毫不讲理地将门重重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这么狼狈,希塔娜。” 安瑟这样笑着,刻意将视线投到她食指的戒指上:“哦……原来是把那东西戴上了,我不是说过,你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吗?” 希塔娜捂着自己的手指,没管外头的敲门声与呼喊声,也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安瑟。 年轻的海德拉耸耸肩,食指微曲敲了敲桌面:“有话放心说,玛琳娜听不见的。” “……这到底。” 听到这话,希塔娜才放松少许,幼狼不希望玛琳娜知道自己刚才……听到了她的心声,一点也不想。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那天带你回来的时候看了看,大概是赤霜伯爵的小玩意,被赤霜家族的人及时回收,留在了宝库里。” 安瑟悠然回答,也并没有说谎,他所陈述的,都是“真实的事实”,只是隐去了少许信息,就算如此,只要希塔娜问起,他也会如实回答。 不过,这时候的希塔娜,是不可能想到的。 “它能让持有者听到所有超凡阶位低于自己的人的心声,同时还能感知对方的感情。” “而面对更高阶段的超凡者……” 安瑟站起身来,朝逐渐贴着大门,滑坐到地上的希塔娜走去:“你想听也不是不行,但要经过我的同意。否则,我只会感觉到持续不断地骚扰。” “我……” 希塔娜本就脆弱的思考能力,在玛琳娜心声的打击下已然一片混沌,她捏紧指环,垂眸喃喃道:“我不想听这些,你帮我把这枚戒指摘下来,立刻摘下来就可以了。” “摘下来?” 魔鬼的嘴角微微上扬。 他俯下身,在希塔娜耳边轻语:“为什么要摘下来呢?你不想听听,别人是怎么看待你的吗?” “我才不要!” 希塔娜先是这样大叫起来,随后又好像害怕被玛琳娜听见那般,低声说:“我才没有这种……恶劣的爱好。” “不不不,希塔娜,你不是没有这种爱好,你抗拒只是因为,你控制不了它。” 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能抗拒窥探他人内心的诱惑。 如今的希塔娜还未踏上那条蔑视一切,唯我独尊的霸者之路。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天才少女,且与原世界线上截然不同,没有遭遇任何苦难,反而有了绝对的资源支撑与天大的靠山。 这样的她,对于外界的评价十分敏感。 她可以对那些鄙弃厌恶她的评价不屑一笑,但在这批评提出之前,无论好坏,她绝对是“想听”的。 这一点,大部分人都相同,只不过希塔娜尤为明显而已。 “这不是什么特别高级的以太器具,操纵起来不会有太大难度。” 安瑟端起希塔娜细嫩白净的手,轻轻摩挲着那枚戒指:“要解除它的锁定禁制也不难,在赤霜领找个有水平的炼金术士就行。” “那么……” 邪恶的海德拉不知多少次地,再度露出獠牙。 【你想选哪个?】 心中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希塔娜顿时哆嗦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与安瑟对视,年轻贵族微笑着的模样令她不再那么紧张,知道问题不大后……她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假如,假如真的能指定听到谁的心声…… 我也不是说要偷窥谁的内心!只是想得到一些问题的真实答案而已! 希塔娜讨厌去思考那些复杂的事情,虽然直觉能告诉她很多东西,但终究没法替她窥探他人的心声。 假如有这个东西…… 在希塔娜内心蠢蠢欲动之际,那道她无比信赖的灵光突然一闪而过。 【怎么好像有些是……海德拉计划的一样?】 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有关这枚戒指所有事情一一在她脑海中闪回。 ——突然在我找影映水晶的时候出现,被带回来之后海德拉的特意提醒我,又突如其来消失几天,以及直到现在又莫名其妙出现。 这是……巧合吗? 海德拉好像很清楚关于这枚戒指的问题,但他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反而只是不清不楚地说“做好心理准备”呢? 当这样的疑惑越发高涨,令希塔娜的内心越发起疑之时,她的心里又升起了一个几乎与其对着干的,截然相反,毫不讲理,一看就是完全出自她本心的念头。 ——可是海德拉又不会害我。 他要害我的话,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这种平日里令人厌恶的任性蛮横,在此刻,轻而易举地将总是时不时干扰她思维的突发奇想,直接打得溃不成军。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就是这样的人,不讲道理的自我主义者。 这也是安瑟在日夜调教之下,以绝对真诚所收获的丰硕果实。 除非是无比重大,重大到击溃希塔娜心神的事件,否则即使是命运,也无法撼动安瑟在希塔娜心中的地位。 幼狼小姐头脑风暴了许久,最后咬了咬牙,抬头看着安瑟:“你确定能教会我怎么用?” “你在平时锻炼的时候,是怎么吸收魔晶内储存的以太,并将其蔓延到全身的?” 安瑟依然握着希塔娜的手,幼狼的手指纤长而细嫩,指节分明但并不突出,显得整只手虽然漂亮,但并不过分柔软。 “就……就这样那样啊。”希塔娜不知道怎么描述她平时锻炼的方法——这是天才独有的苦恼,他们并不需要原理,只需要想着将其完成,那么就能完成。 安瑟也没感到为难,只是笑着说道:“那就按照你的感觉……注意力集中在戒指上,感觉到了吗?你体内的以太在被它吸收,接着又四面八方地向外放射。” 希塔娜闭上眼睛,按照安瑟的说法进行感知,不到两秒钟眼睛便重新睁开,满眼喜色:“感觉到了,这么轻松?” “想要关闭它,就阻止以太流向戒指。想听谁的心声,就将通过戒指放射出去的以太收束,对准某个目标就可以了。” 按照安瑟的说法,希塔娜很快进行了尝试,流程倒是过了一遍,但因为没有实验对象,所以无法确定有没有效果。 安瑟的眼神往门外移了移:“玛琳娜还在外面呢。” “啊,琳娜!” 回过神来的好妹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粗鲁无比地把姐姐直接丢到门外,赶忙转身拉开门。 “……” 在门外安静等待的玛琳娜双手交叠于小腹,仪态端庄有礼,她的视线先是瞥过希塔娜被安瑟握着的手,随后娴静温和地微笑着:“和海德拉阁下聊好了吗,希儿?你已经耽误我们很久了。” “……啊?哦……等等——” 真的有用!已经听不到琳娜在说什么了! 希塔娜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她与自己的姐姐对视着,那张温婉柔和的面孔与自己记忆中的毫无偏差,但又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说的陌生。 要不要试试——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对琳娜用这东西! 希塔娜立刻打断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她想挠挠头,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安瑟握着,立马红着脸把手抽出,尴尬微羞地低头走开:“那,那我就先走了。” “肚子饿了记得找梅丽小姐,我今天的午饭和晚饭大概都不能陪你吃了,希塔娜。” “……哦。” 少女垂着眼眸,有些难过。 她不喜欢孤独感。 而玛琳娜没有说什么,只是这样目送着希塔娜从走廊消失,最后踏入书房,轻轻将门关上。 “海德拉阁下。”玛琳娜的笑容温和得体,“我们继续工作吧。” “我以为玛琳娜你会先问希塔娜到底怎么了。” 安瑟看着眼前这个逐渐从茧中挣脱的少女,眼神越发满意:“她表现得很奇怪,不是吗?” “那不是我该僭越的事。” 玛琳娜微微垂首:“现在的我,还没有能与希儿相提并论的资格与力量。” 这句话让安瑟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那么你的意思是,总有一天——” “是的,总有一天。” 少女将双手放在心口,她直视着安瑟的眼睛,虔诚却又热烈,谦卑却又自信地说道: “总有一天,我会取得能够让您认可的权与力,以此回报您的恩情,您的认可。” 看着那高洁灵魂逐渐侵染上自己颜色的安瑟,愉快地凝视着那双与希塔娜相似的暗红色眼睛,音调微微上扬: “仅此而已吗?” 方才自信美丽的玛琳娜愣了愣,耳根逐渐开始泛起红色,她也不自觉地下意识移开视线,声音都变得软糯妩然了起来。 “……不,不是的,假若您——” “好,现在到此为止就可以了。” 安瑟向前一步,却并没有在玛琳娜紧张的视线中,多做什么过分的肢体接触。 他只是轻轻扶了扶玛琳娜的发卡,将她素净连衣裙的领口微微理好,双手放在玛琳娜的肩上。 “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喜欢你的纯粹,玛琳娜。” “在你的野心实现之前,我更希望你能保持这样的纯粹。” “毕竟你和我之间,应该不需要用额外的什么东西来捆绑,不是吗?” 安瑟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挑逗,戏谑,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暧昧,唯有最纯粹的信赖,认可,鼓舞。 “你不是需要用那种方法来实现价值,偿还恩情的人。” 喜欢玩弄人心,但又永远真诚无比的魔鬼,轻轻拍了拍即将堕落为他信徒的少女,无比自信地说道: “即使没有任何人相信你的狂言,我也会是你实现这份野心的见证者。” “啊,还有。” 海德拉轻笑着说:“以后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海德拉阁下什么的,太见外了,不是吗?” 玛琳娜不得不暂时闭上一会儿眼睛,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再在安瑟面前流露出任何失态的情绪。 “好的,海……安瑟……先生。” 平凡的玛琳娜垂首回应,同样没有流露任何娇羞的少女情绪,稳重而沉静地回应:“我不会辜负您的期待,一定。” “好,那就继续工作吧。六天后我要安排一场演讲,在那天之前,你能完成你的任务吗?” “当然。”玛琳娜没有任何犹豫,也毫不勉强地回答,“我会完成得比那更早。” 谁也想不到,一个月前还只是个村姑的她,能够如此冷静地站在这里,手握调动整个赤霜领贵族的权限,对那位人人畏惧的海德拉做出这样的保证。 玛琳娜也想不到,所以她会比看重自己的生命更看重现在的一切,更看重……给了她这一切的安瑟。 【我已经,让给你很多东西了,希儿】 【即使没有资格独占安瑟先生,我也绝不会让你,成为第一个】 眼眸中隐有黑焰燃烧的少女,在心中许下了这个狂妄的誓言。 而在此处,对于所有已发生的一切全都了然于心的安瑟,则是面带微笑地坐回到书桌后。 赤霜领在他的管理下逐渐步入正轨,需要他处理的文件也越来越少了。 同时,在这场即将落幕的大戏中,需要他做出的调整和修正,也已经所剩无几。 我亲爱的希塔娜,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为你备好。 舞台,演员,道具,以及……我精心打磨的,最完美的剧本。 请你在矛盾与崩溃所燃起的火中死去。 而我将予你,无与伦比的新生。 第六十章·我是伟大的希塔娜! 8K 玛琳娜的心声在希塔娜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少女无意识摩挲着食指上的祖母绿戒指,像是想摘下,又像是在想些什么。 “原来,琳娜是那样看我的吗……” 希塔娜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只是有些难过。 从小到大,玛琳娜批评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希塔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那温婉娴静的外表下,藏着那样的厌烦与疲倦。 “可我……我真的有做错那么多事吗?”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我有错到……有错到让琳娜那么失望吗?” “可海德拉明明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就——” 咚咚咚—— 敲门声与女仆梅丽的问候声一同响起。 “希塔娜小姐,您的午餐做好了。” “……啊?哦,你进来吧。” 希塔娜的食指抽了抽,她转头看向门口,紧盯着推门而入,端着丰盛午餐的梅丽。 【希塔娜小姐难得这么安静】 ……她怎么不用那种讨人厌的称呼叫我? 坐在原地的希塔娜眼神有些游移,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将对自己的厌恶表现得最直白的女仆,竟然是头一个一上来完全不对自己抱有恶意的人。 “呃,那个,梅丽。” “怎么了,希塔娜小姐?”梅丽的脸上并没有其他女仆的会对希塔娜露出的笑容,只有单纯的平静。 “你觉得……”希塔娜把手放到身后,不自觉地抓着手指,“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 梅丽小姐脚步微顿,向来专业的她此时也露出些许困惑神情。 【希塔娜小姐这是怎么了?这可不像她。】 在听到这样心声的同时,希塔娜听到梅丽接着说:“鲁莽,冲动,不计后果,依仗着主人对您的宠爱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几乎从不考虑他人感受,非常自我中心,自以为是,而且——” “够了够了!” 希塔娜的额头暴起两根青筋——梅丽这家伙的确跟其它女仆不一样,因为她根本就不装! 少女气鼓鼓地环起手臂:“行了,把午饭放下,赶紧走吧。” “可我还没有说完。”希塔娜听到了与心声一样的话语,梅丽微微偏头,“您不想听吗?” 【她好像心情很不好】希塔娜听到梅丽心里这样说。 “……你不用想着安慰我。” 少女下意识闷闷说道:“没必要加个什么但是。” 梅丽微微一愣,她上下打量起希塔娜,眼眸眯起:“我向来实话实说,这是向主人学习的良好美德。” 【不仅心情不好,还突然变聪明了,今天的希塔娜小姐,很奇怪】 在幼狼小姐血压蹭蹭暴涨的时候,梅丽开口道:“虽然有以上诸多毛病,但我认为,这些都不是问题——并不仅是因为您受到主人的偏爱,更重要的是,您有回报主人的能力,也领受了他的恩情。” 她将午餐放到茶几上,伸手撩开鬓角的发丝,平静道:“这个世界很糟糕,希塔娜小姐,糟糕到混帐和恶人遍地都是,与他们相比,您也只是更能惹麻烦而已。” “最起码,您是有强烈帮助他人的愿望——尽管现在全都是在耗费主人的资金和影响力来完成自己的想法,但我不认为您在强大以后,会变成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 “只是惹麻烦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贴心诚实的女仆小姐朝呆愣着的希塔娜微笑:“只要您在将来能够成就一番伟业,能够不辜负主人的栽培与青睐,即便再如何厌恶你的性格,我也永远是您最忠实的仆从。” 希塔娜有些傻傻地看着这个平日里跟自己完全不对付的女仆,嘴巴微张,呆了好久。 随后,她猛地站起,抓住梅丽的肩膀用力摇晃,无比激动道: “对啊,就是这样!犯些小错怎么了……我可是天才!十二岁就打爆天霜之塔当年所有入学生的天才!连海德拉都认可我了!” 在梅丽的鼓舞下,希塔娜放弃了反思,放弃了因玛琳娜的消极言语而产生的自我反思,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我这种天赋和能力,犯些小错又怎么了?琳娜哪有资格那样批评我?我以后能帮海德拉做的事情,她做得到吗? “您似乎有什么烦恼。”被晃来晃去的梅丽十分平静,“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吗?” “……呃,这个……你等等。” 希塔娜心想梅丽这家伙虽然平时不怎么给我好脸色看,但人还是挺聪明的,而且好像在赤霜领吃得很开…… “你说,假如我想帮海德拉做件事。” 幼狼小姐咳嗽了两声:“但是这个事情处理不好的话,可能对海德拉不好,我该怎么做?” “把事情处理好,不就可以了吗?” “……”希塔娜虚心地移开视线,“我,我不太有信心处理好。” 有关那枚影映水晶,她现在已经完全没辙了,曝光吧,海德拉的名声要受损,不曝光吧……她心里又过不去那个坎,而且政策完全落实下去,对海德拉不也是好事吗? 但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既让政策落实下去,又不伤害到海德拉呢…… “这样的话。”梅丽想了想,十分委婉地说道,“我建议您,直接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不要做无意义的思维发散。” 言下之意便是,处理事情,思考对策这事,不适合你,梅丽的心声也是这么讲的。 但希塔娜却突然愣住了。 从源头解决……从源头解决…… 不让所有人知道,我录下的画面就真的没用了吗? 梅丽的提醒与安瑟时刻教导她保持思考的习惯,令希塔娜瞬间悟到了另一个方向。 确实,只给一两个人看一点用都没有,可假如……我把这东西给当事人看呢? 给那个自诩领悟到海德拉意图的坚石伯爵看呢? 我拿这东西威胁他,假如不施行海德拉的政令,就拿去曝光,他会怎么选? 他根本没得选!因为出了事,海德拉名声下跌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就算最后海德拉发现是我曝光的……那又怎么样。 ——你在海德拉眼里,能跟我比吗! 我,我最多挨几顿电,你就等死吧你! 这根本就不需要给别人看,直接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了嘛! 我甚至不用等到以后才能给海德拉帮忙,现在就可以。 既然玛琳娜说我的提议浪费的都是海德拉的钱,那我还能顺便用这东西要挟坚石伯爵,让他把买煤炭的钱给垫了,这样就不用花海德拉的钱了! 我给海德拉弄出来的缺口,现在就自己补上! 而且我还有这枚戒指,他想什么我的一清二楚,这还不把他吃得死死的? “我懂了,我懂了!你真是个天才,梅丽!” 希塔娜兴奋万分地抱了抱梅丽,直接扭头就冲出了自己房间,连午饭都不吃了。 梅丽安静地看着希塔娜跑开,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捂着心口,轻缓地松了口气。 “即使提前知晓,让心口一致也是件难事,还好没有辜负主人的信赖。” 女仆小姐朝希塔娜狂奔远去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 “就请您按照主人的意愿,毁灭在那份自信与狂热里吧,希塔娜小姐。” “我如此衷心地,为您祈祷。” * 正在悠扬古典乐中享受午间茶点的坚石伯爵轻声叹息。 那位阁下,可真是够任性的。 “让赤霜领的贫民熬过大寒潮”,这种话,不管是谁说出来,哪怕是大公亲口所言,他都会当成笑话。 这个世界上,估计也只有皇帝陛下与那位海德拉阁下,能让他不得不为这荒唐任务劳心劳力了。 说实话,坚石伯爵并不希望那些连煤炭都买不起的人活下来,因为穷到这个地步的人,太过影响领地面貌,好像显得他十分无能。 他还挺高兴在这个节点有大寒潮来临,寒灾过后,大量因赤霜伯爵愚蠢政策出现的贫民都会被清理,而等他上台后,就不需要烦恼怎么处置这些家伙了,赤霜领将会焕然一新。 只可惜,这个想法因为那位阁下的任性而成了空想。 即便如此,坚石伯爵也是第一个响应安瑟的人——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安瑟在行动上是绝对认真的。 “遇到海德拉阁下与我,真是你们的幸运。” 坚石伯爵摇头叹息:“不过,一想到仅为了彰显吾之荣耀的虫蚁也配得到如此恩典,多少有些令人不快。” 安适坐在茶厅里的坚石伯爵悠然望着落地玻璃外的庄园,老实说,他更希望那位海德拉阁下能把仁善的目光投向贵族,虽然海德拉阁下一直算是他们的朋友,但他总喜欢替平民做事,浪费了很多资源。 假如把这些资源交付于他们这些贵血,坚石伯爵有十二成的把握,给那位海德拉阁下带去比无意义赞美有价值千百倍的回报。 而就当他畅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获得海德拉阁下另眼相看,不用再屈居人下,重现家族荣光之时,一名披甲护卫匆忙至极地闯了进来。 “……”坚石伯爵的眉头微皱,但并未追究他失了礼数,之时问道,“怎么了?” “那位,那位兰斯马尔洛斯小姐。” 守卫的表情有些难看:“她来找您了,极有可能……不怀好意。” 坚石伯爵的神情陡然一变,在赤霜领,谁都知道那位任性狂妄,野蛮如狼的女孩最受安瑟宠爱,在某种意义上,她甚至代表了海德拉的意愿——因为即便她犯了错,海德拉也会为她承担。 “去招待厅……不,等等。” 坚石伯爵立刻冷静下来:“不用去那么空旷的地方,就在这里,先让她在庄园里逛一逛,让人把这里所有带金银的装饰全都搬走,换上猎物标本和檀木装饰。” “所有茶具给我换成木质的,多搬些盔甲和武器过来。” 站起身来的坚石伯爵漠然说道:“只有十分钟。” 守卫应允一声,转头就走。 十分钟后,不多不少,神情倨傲,丝毫没有做客模样的少女,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坚石伯爵的茶厅。 一进来时,希塔娜还被厅里的朴素陈设给弄愣了几秒。 “兰斯小姐,您登临府邸,真是令鄙人荣幸万分。” 坚石伯爵十分热切真诚地朝她打了个招呼,随后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窥探感。 他心中一愣,但并未表露,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扫过希塔娜的手掌,立刻发现了那枚眼熟的祖母绿宝石戒指。 ……坎特雷尔那个蠢货的窃心戒指,为什么会在她的手上? 而另一边,希塔娜也心里一惊——这戒指竟然对坚石伯爵没有用? 他的阶位比自己高?三阶御座? 这怎么可能!那家伙在安瑟被刺杀的时候,明明抖得跟鹌鹑一样! 少女在惊疑不定的同时又有些心虚,安瑟可是跟他说过,要是阶位没有对方高的话,会被察觉到的。 实际上,坚石伯爵的阶位的确不比希塔娜高,同样只是晶梯,但既然有这种戒指,反制魔法的炼金饰品自然也多的去了,只是土鳖小狼根本没想过这茬。 即使失去了能使自己在对话谈判中占据绝对优势的工具,希塔娜也并没有太过紧张,毕竟,她的依仗也不是这个。 “我有事找你谈。”希塔娜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让你的人出去,你不会想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说什么的。” 直接切入主题,希塔娜不想给这些喜欢耍心眼的贵族绕圈子的机会。 “……”坚石伯爵沉默片刻,随后挥手道,“都出去吧。” 房间里的侍者和护卫立刻退去,而坚石伯爵则一边十分讲究地倒茶,一边温和问道:“那么,希塔娜小姐想谈什么呢?” “关于海德拉给你们的政策。” 希塔娜双手环胸,后靠着椅背,学着安瑟跷起腿来,但没有丝毫掌控一切的优雅之感,活像个在路边摊拉个凳子坐下的大爷。 “你,还有那些贵族,根本没打算执行下去吧?” 坚石伯爵的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我大概明白兰斯小姐您的意思了,但我们并没有任何违逆海德拉阁下的意图。假如不是那位阁下默认,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无事发生呢?不信的话,您可以向他问询,了解答案。” “哼。” 希塔娜轻蔑一笑:“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讲道理的?” 她直接把口袋里的影映水晶掏了出来,当场将其激活,播放刻录下的画面。 当坚石伯爵看到画面中的自己时,“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脸色糟糕无比。 不用接着看,他都知道后面是什么东西。 看着对方那无法掩饰的惊惧模样,希塔娜万分得意地昂起头来:“你不在乎?海德拉不在乎?不好意思,我在乎。”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用力捏住这枚影映水晶:“今天开始,海德拉的政策,必须得到完全彻底地执行,否则……我就会把这个画面曝光出去。” “……兰斯马尔洛斯小姐。” 坚石伯爵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面色微微改变:“您知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啊,就因为我知道,我才会这么做。” 希塔娜一脸无所谓:“反正到时候海德拉名声受损,倒霉的也只是你们,难不成你觉得,他会很严重地惩罚我吗?” “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自以为是,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 幼狼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哼,到时候你们主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也没用,反正横竖都要把他原本的政策落实下去。” 她知道这个贵族不会那么做的,因为贵族最怕死,这个坚石伯爵,根本不敢去赌惹怒海德拉的后果是什么。 “哦对了,还有。”没得到坚石伯爵回应的希塔娜得寸进尺,“海德拉要发给贫民的那些煤炭,你也顺道把钱付掉好了。” 她说得十分轻巧,就好像路过菜市场顺道买两颗白菜一样。 “你——” 坚石伯爵的涵养和贵族教育令他克制住当场发作的冲动,他双手撑着膝盖,一字一顿道:“您知不知道,那是一笔怎样的天文数字。” “什么天文数字……你是贵族,贵族不有的是钱吗?”希塔娜一脸鄙夷地看着坚石伯爵,“真够小气的,算了,拿不出来的话,一半也行。” “……” 坚石伯爵沉默不语。 良久,在希塔娜几乎快完全不耐烦之际,他突然站起身来,垂眸道:“失陪一下,我很快回来,希塔娜小姐。” 他的声音有些冰冷:“我会给您一个交代,请您放心。” 等了老半天的希塔娜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快点啊,我可没时间跟你耗着。” 坚石伯爵并未理会,快步离开了茶厅。 走出门的他,面无表情地对守候着的仆从说:“把通讯水晶拿来,我要联络海德拉阁下。” 对于坚石伯爵来说,对于他这种自诩真正贵族的人来说,无法揣摩到高位者的意愿,只能愚蠢地直言请教,是一种耻辱。 但在这个时候,坚石伯爵也顾不得这些了。 因为他真的没办法判断,希塔娜是不是带着安瑟意愿而来的。 这件事上,绝对容不得半点差池。 很快有人将通讯水晶送来,坚石伯爵往其中注入以太,等待回应。 “伯爵阁下,您竟然主动联系我,真是少见。” 安瑟的温和声音从里头传来:“有什么事吗?” “……海德拉阁下,我觉得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但愚蠢与慎重,以及出于对您的尊敬,我还是如此冒昧地打扰了您。” 坚石伯爵谨慎小心地组织着言语:“兰斯小姐……她突然造访了我的庄园。” 他的话语到此为止,没有多提半句希塔娜的要求和表现。 男人额头冒汗,等待着手中那方水晶里的回应,如同等待君王降下喻令的臣子。 “伯爵阁下。”过了大概三四秒,坚石伯爵,听到了通讯水晶里传来的笑声。 “你知道我来到赤霜领,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这是一个非常莫名其妙,也是所有贵族都没有搞清楚的问题。 为什么,海德拉为什么不在富饶的中部沃土享受人生,非要跑来偏僻的北地胡搞乱搞? 坚石伯爵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幕僚们日夜研究,依然完全看不清安瑟的行动目的,或者说……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目的。 除了对赤霜领的名声以外,他一无所求。 可坚石伯爵知道,这位阁下绝不会在交谈中,提起任何无意义的话题,提供任何无意义的信息。 事关那位野蛮的兰斯小姐,海德拉阁下提供的信息是……【他到底为了什么才来赤霜领】。 “……” 在这一瞬间,坚石伯爵感觉到有股森冷寒意从他的脊骨窜向后脑。 他的脑海中,瞬息间浮现起他已经无比熟悉的,安瑟在赤霜领的全部行动。 从入境大肆杀死官员和小领主,再到高调处决赤霜伯爵,接受赤霜领,后来有条不紊地管理赤霜领…… 以及最重要的,关于希塔娜的一切。 事件,行动,结果;希塔娜的表现,性格,转变—— 还有那枚,不知为何出现在那女孩手上的戒指。 到现在,希塔娜展现在他眼前的冲动愚行。 安瑟对名声的争取,这段时间接二连三所做的,对他们来说难以理解的大动作。 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坚石伯爵难以想象,无法想象的答案。 他开始战栗起来,既是因为恐惧,又是因为……兴奋。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阁下。” 这位立志中兴家族,受过高等教育,经受大风大浪无数的中年男人,嗓音颤抖:“我竟有幸,见证这等辽远无限的气魄……” “气魄?我明明只是在做一件小事而已,不要那么激动,伯爵阁下。” 年轻海德拉的声音永远那么从容自然:“既然你说你明白了,那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是。” 坚石伯爵深深垂首,像是面对着安瑟那样,毕恭毕敬地回答:“请务必允许我,增添一份微不足道的助力。” “呵呵,别这么说,你可是很重要的一环,好好加油吧。” 令坚石伯爵几乎奉若神明的魔鬼轻笑道: “替我给希塔娜,送一份终生难忘的礼物。” * 希塔娜万分无聊地在茶厅里晃悠,摸摸这里,摸摸那里。 “搞什么,这家伙不会是找海德拉告状去了吧?” 希塔娜有些烦躁地踢了踢凳子,然后又得意无比地笑了起来:“哼,找海德拉告状有用吗?他会管你?” 就在这时,坚石伯爵推门而入,他神情淡然自若,已经丝毫没有离开之前的阴沉之色。 “你终于回来了,干什么去了,搞这么久?” 没有耐心的幼狼一脸不爽:“快点给我回答,我说了,我没时间跟你耗。” “兰斯小姐。”坚石伯爵毫不在乎希塔娜的野蛮,微笑道,“您之前提到,要我负担起令贫民撑过这场寒潮的煤炭费用,是吗?” “对,怎么,想明白了?”希塔娜喜上眉梢。 哈哈,海德拉,我都不用打猎,就帮你省了这么多钱呢! “说实话,这对我而言实在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坚石伯爵十分为难地说道:“您不太了解赤霜领的辽阔以及之前的……黑暗。” “那关我什么事。”希塔娜毫不讲理地说出了反派才会说的台词,“我现在是在跟你商量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人做不到,但不代表,整个赤霜领的贵族层面做不到。” 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扬,将最深层的恶意掩藏其中: “我可以发动所有贵族,让他们庇护好自己的领民,这样就不需要花费海德拉阁下的一分钱了。” “放心,我会跟他们说,这是海德拉阁下的意思。” “……对啊!光你一个人怎么行?” 希塔娜眼睛发亮:“那帮口袋里扣不出半个铜币的贵族也都给我出血!” 少女欢快地在原地挥舞起拳头:“你很上道嘛石头伯爵!这真是个好点子!这样海德拉根本就不用出钱,还能赚个大名声!” 一想到这里,希塔娜就笑得越发灿烂了。 琳娜做得到吗!心里暗搓搓批评我的家伙做得到吗!你也就是坐在书房里写写字,哪能像我一样,把伯爵都吓得屁滚尿流。 她才没错呢!就算有,那些小错误跟她能做到的事情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 “啊,就算你提出这个点子。”希塔娜在高兴之余,也不忘了正事,“主要条件我也是不会让步的,你必须把海德拉给出的政策贯彻到底!” “您心怀平民,令我敬佩,但关于这一点……”坚石伯爵叹了口气,“兰斯小姐,我认为我的方案,更适合现在的赤霜领。” “你在说什么鬼话。” 希塔娜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坚石伯爵:“海德拉给平民十成好,你给他们两成好,你还觉得你没问题了?要不要脸啊。” “您觉得,他们会感激您吗?”坚石伯爵反问。 “……什么感激,我又不要他们感激,他们过得好就行。” 希塔娜撇了撇嘴。 “您相信自己说的话吗,希塔娜小姐?” 坚石伯爵笑了起来:“您打从心底觉得,在给他们提供了帮助后,丝毫不在乎他们对您的看法吗?” 希塔娜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戒指,随后有些恼怒道:“是又怎么样?他们怎么就不会感谢我,感谢海德拉了?你把他们当作什么?跟你们一样的畜生吗?” 坚石伯爵对于希塔娜的直言侮辱并不动怒,他抬起手,平静地说:“对,他们会感谢的,然后呢?” “然后,只要海德拉阁下放低了哪怕一点标准——” 男人将手稍微放下了些,万分讽刺地笑着说:“他们都会心怀……你绝对无法想象的憎恨。” “所以,我才要从低标准,一步步向上提升,直到某个界限,这无疑对领地的稳定更有帮助。” 坚石伯爵如此坦然地说道:“如果是您的姐姐在这里,她定然会赞同我的观点。” “你去死吧!王八蛋!”希塔娜怒吼起来,“你在说什么!” 这位伯爵没有理会希塔娜,自顾自地说出了非常奇怪的话语:“说起来您可能不会相信,在三年前,我外出巡查的时候见到过她,她那时正在跟一个商贩讨论税务问题,我出于好奇,便跟她聊了几句。” “她的机敏聪慧令我印象深刻。”坚石伯爵如此感叹道,“我发现了她蕴藏着十分了得的才能,于是便有意邀请她在我暂歇的府邸坐坐。当时我起了爱才之心,有意将她吸纳进家族中。只可惜,她似乎顾虑颇多,拒绝了我。” “直到她代表海德拉阁下找到我,我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位沉静雍容的贵族小姐,竟然是当年的小小村姑。” “别用你的标准来衡量我们!更别侮辱我的姐姐!” 希塔娜无疑真正动怒了,她神情狰狞,额头青筋暴起:“哪有人会这么不要脸,少在那里放屁!琳娜更不可能同意你这种不要脸的说法和政策!” “是吗?我愿意跟您打赌。” 坚石伯爵将手放在肩头,微微欠身:“只要海德拉阁下的‘完美’存在但凡一丝污点,不……甚至不需要实际存在的污点,只要一缕捕风捉影的虚假声息,在那些被他如此温柔拯救的平民中,也会有无数人心生质疑与怨怼。” “给我滚!” 一想到那个场景的希塔娜暴怒无比,她甚至能感觉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灵魂中的兽性愤怒咆哮。 “没有人会那样对海德拉!我现在只要你的回答,做,还是不做!” “好吧,既然您执意如此,我会尝试将海德拉阁下的政策彻底落实下去的,不过,需要时间。” “……哼,最好这样,我会盯着你的。” 雌狼的眼神凶戾万分,她紧握着那枚影映水晶:“千万,千万别想给我耍花样。” 坚石伯爵只是微笑:“需要我命人送送您吗?” “滚吧,我才没兴趣跟你们这帮流着烂血的混账走在一块。” 希塔娜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整整半个小时过去,坚石伯爵仍然站在那里。 他的脑海中,不断搭建着接下来即将上演剧目的舞台,畅想着即将开幕的大戏,全身忍不住颤栗起来。 “兰斯马尔洛斯小姐……” 达拉姆·坚石轻轻呼出因兴奋而颤抖的声音: “我到底是该同情你的悲惨,还是该羡慕你的幸运呢?” 第六十一章·他是伟大的海德拉 9K 赤霜城,甚至整个赤霜领,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这片土地实际上并不贫瘠,却在历代领主那压榨式的统治下显得凋敝,就连作为主城的赤霜城,都不显得多么繁华。 但从那天开始,一切都改变了。 ——从一具无头尸体,被吊在海德拉阁下宅邸门口的那天开始。 赤霜城的一切开始步入正轨,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外城区的卫生条件肉眼可见的改善,内城区的人群车马日渐川流不息,其他领地的商人等待着投机,心中起意的北地贵族们开始重新审视这片土地。 “赤霜领在变好”——每个生活在赤霜城的人,都会对此表示赞同。 哪怕是外城区最贫苦的劳工,也开始对未来抱有期望。 拉劳尔是一名石匠,技艺祖传。因为村子越发贫瘠,青壮年逐渐出走,他也不得不离开日渐衰老的母亲与尚且年幼的弟弟,外出谋求生路。 而即便是他这样的乡下人也知道,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海德拉阁下驻留的赤霜城,存在着无限希望。 拉劳尔满怀希望地跨过雪原,穿过密林,艰难无比地抵达了这座以前在赤霜领人们眼中,臭名昭著的城池。 当他进入赤霜城的时候,只觉得不可思议。 而这,并不是因为赤霜城多么雄伟壮观,兴盛繁华。 在来赤霜领的路上,拉劳尔途径多个城池,他没有资格一窥那些城市内城区或上城区的景象,仅仅只能住在最破落的小旅馆里的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的大多数,要么阴冷危险,要么晦暗麻木。 这就是最底层的,没有希望的人的模样。 但在这里,在赤霜城的外城区……这些穿着破旧棉衣,手上脸上冻疮鲜明,皮肤皲裂干燥,与其它城市的贫民几乎没什么区别的可怜人们,却洋溢着拉劳尔无法理解的……鲜活。 是那种真正在活着,对生活仍抱有期待的人,才会流露的鲜活。 他们不一定友善,不一定快乐,但却是真真切切地,会去思考“未来”的人。 去思考这对随时会冻死,饿死在路边的贫民们来说,最奢侈东西。 “这就是……那位大人的伟大吗?” 拉劳尔无比敬佩地感叹着,开始寻找能够落脚的小旅店。 但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几乎跑遍了整个外城区……却根本找不到一家能入驻的旅店。 ——因为全都住满了! “你不知道吗?” 最后一家旅店的老板有些诧异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海德拉大人今天要在中央广场上演讲,内城区的旅店昨天就住满啦!有些有钱人还不得不住到我们这些破烂旅馆里呢,哈哈哈哈——” 中年老板粗豪畅快地欢呼起来:“海德拉大人万岁!” 旅店窄小肮脏的大堂里,几个穿着破棉袄的家伙同样欢呼起来: “海德拉大人万岁!” “可……”拉劳尔苦笑道,“真的没地方住了吗?这个天气,可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老板耸了耸肩:“或许你可以去教堂碰碰运气,协圣教会虽然在北地没什么影响力,但我们这好歹还是有座教堂的,神父或许会收留你一晚也说不定。” 老板的提醒令拉劳尔喜出望外,他虽然从小在乡村长大,但曾从很多外出归来的人口中了解过教会,认为这的确是个办法。 “谢谢!我会去试试看的!” 淳朴善良的青年向老板微微低头致谢,随后赶紧转身朝外头跑去。 “喂,小子,等等!大寒潮没几天就要来了,你要不要现在我这订——” “……跑得真快。” 眼见少了个常驻顾客,老板不由得撇了撇嘴。 “嘿,洛卡。”坐在大堂老旧沙发上,穿着破棉袄的人咧了咧嘴,“给个房间,让我熬过这次大寒潮行不行?我的屋子漏风太严重了。” “你付得起煤炭费吗?”洛卡双臂环胸,“不给钱,你还是斯在外头吧。” “没人性的混蛋!”穿着破棉袄的家伙如此骂骂咧咧,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我自己带煤炭,不用你操心,怎么样?” 他周围几个看起来都相当贫困的朋友,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偷到了那个大人物头上吧?”洛卡警觉起来,“别想拖我下水!” “我们从兰特恰奇那里听到了件大事,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消息最灵通的兰特恰奇。” 本应该为自己性命担忧的贫民,此刻显得那么自信快乐:“想知道吗?想知道,就留个屋子给我!” * 拉劳尔走进空旷的教堂,有些紧张地四处打量着。 “你好,年轻人。” 沉稳厚重的和蔼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有什么事吗?” 拉劳尔被吓了一跳,他赶忙转过身,有些磕绊地解释道:“我……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只是——” “别紧张。”身穿黑袍的神父笑了笑,“没有小偷先生会像你这样畏缩,第一次来教堂吗?” “啊……是的。” 拉劳尔的视线落在神父胸前的吊坠上——一条咬住自己尾巴,将身体绕成圆环的蛇。 他知道这个,这是协圣教会的徽记。 “无需拘谨,我们并不要求每个人敬畏神灵。” 神父的声音令人安心:“所以,你需要帮助吗,年轻人?” “我……”拉劳尔有些尴尬地张了张嘴,“您能否容许我在这里……借住一晚?” “当然。” 神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虽然我们没有多余的住所,但神告诉我,你有资格寄宿在教堂中。” 拉劳尔被神父的玄乎说辞搞得有些茫然,但听到有地方住,还是十分高兴,虽然不知道教堂这地方的保暖能力如何,但好歹不用吹风。 而且,拉劳尔有自己的小秘密——出于某些原因,他其实不是那么畏惧风雪和严寒。 青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吊坠,万分感激地朝神父鞠躬:“感谢您的宽容。” “我替神收下了。”神父笑着回应。 有了暂时的安身之所,拉劳尔也轻松了很多,无事可做的他跟随在神父身后,继续好奇地打量教堂,同时忍不住问道: “神父先生,这么大的教堂,只有您一个人吗?” “还有一位修士,一位修女,六个孩子。” 神父说道:“不过,他们现在都去往中央广场了。” “……中央广场。”拉劳尔愣了愣,随后恍然道,“是因为海德拉大人的演讲吗?” “自然。” 神父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拉劳尔也点点头:“毕竟是那位海德拉大人……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从没想过赤霜城会是这样子,好像每个人都有了希望。” “希望。”神父脚步一顿,用拉劳尔无法理解的语气轻声道: “希望,往往只是魔鬼构造的假象。” “……您说什么?” 拉劳尔的脑子停转了一两秒,神情逐渐变得有些畏惧。 他可不希望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理解的那样。 “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神父笑了笑:“年轻人,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位大人的演讲呢?算算时间,应该要开始了。” “什么?!” 拉劳尔惊叫起来,手中的行李差点掉到地上:“要开始了?我……我本来是有打算去看的,没想到这么快!” “能请您替我保管下行李吗,神父先生。” 青年的神情有些焦急,毕竟,现在的赤霜领,有谁不向往那位伟大的海德拉阁下呢? “去吧,如果可以的话,劳烦你说说听后的感想。” 神父接过拉劳尔的行李,微笑起来: “神似乎对此,有些兴趣。” * 怡人暖和的马车里,安瑟闭目休息,神情平静。 坐在他身边的并不是希塔娜,而是穿着深黑色厚重裙袍的玛琳娜。 “截止到现在,城中一共涌入了将近一万的流动人员。” 将实时汇报的讯息汇总完毕的玛琳娜轻声向安瑟说道:“根据萨维尔先生提供的情报,其中有百分之二十是各个势力的调查员,分别来自……” 安瑟安静听着玛琳娜的汇报,时不时地轻缓点头。 “根据巡逻队提供的数据,这个星期的犯罪率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二。另外,外城区的卫生管理也顺利推行了下去……” 其实,对于报告里的很多名词,玛琳娜并不能理解,这里面的大部分东西,也完全不是她做出来的,她只是在单纯地汇报而已。 但她正在以一个谁也无法想象的可怕速度,疯狂汲取着所能接触的一切信息与知识——就连希塔娜也不知道,玛琳娜已经六天没有睡觉了,她从安瑟那里申请了三瓶精力药剂与营养液,足够她在维持生理健康的情况下,不眠不休整整一个月。 “……以及最后。” 玛琳娜的声音变了些,变得犹豫,变得沉重。 “您拨给赤霜领贵族们的款项已经被全部退回,分毫不少。” “看来我们的坚石伯爵十分准时。” 安瑟终于睁开眼,以与玛琳娜截然不同的轻松态度笑道:“他是个有趣的人,本事也不差。” “……安瑟先生。”玛琳娜眼眸低垂,“我知道现在已经晚了,但是,您能不能——” “这是你的恳求吗?玛琳娜。” 安瑟转过头来,与玛琳娜对视。 他的语气温和轻缓,但又不失令人信服的果决:“假如你接下来说的话,是你对我的恳求,那么我会答应。” 与安瑟对视的玛琳娜逐渐抓紧自己的裙摆,指节微微泛白,她翕动着嘴唇,却还是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不,请您原谅我的失礼。” 她深深低头:“我对我怀疑您的正确,深感抱歉。” “没有必要,玛琳娜。自信是无坚不摧的武器,但唯有能正确使用它的人,才可以发挥这样的效果。” 安瑟抓起身旁的手杖,轻笑道:“那把武器,不适合我。我更适合你口中的怀疑,用它时刻剖解自我。” 玛琳娜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这些对希塔娜来说约等于神叨废话的言语,总是能令她进一步体悟感知自己起誓侍奉之人的那份……伟大。 “好了,我已经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 安瑟站起身来,脸上扬起了那令贵族们赞不绝口的,明明无比炽热耀眼,却又是那么温和近人的笑容。 “该开始这场在大寒潮来临前,让赤霜领团结一致的演讲了。” 另一辆马车里,一个人无聊趴在座位上的希塔娜,在听到外头车门打开声音的一瞬,直接“啪”得弹了起来,以差点把车门踹飞的姿态冲出了车厢。 他们现在正在赤霜城中央广场外头的一块空地,这里由坚石伯爵的私军重兵把守,全身披甲的重装护卫散发着肃杀冷厉的气息,一看就绝非等闲。 希塔娜看见安瑟支着手杖,从容走下马车,于是一边跳着一边挥手高喊:“海德拉!等下我!” 对她百依百顺的年轻贵族果然停下脚步,偏过头来,轻笑着望向她。 幼狼小姐暖洋洋地嘿嘿笑着,快步跑到了安瑟身边,然后很快又变成了一脸牢骚。 “怎么要我一个人坐一辆马车,那个车厢又不是挤不下三个人。” “因为我有很多事要向安瑟先生汇报。” 玛琳娜也从车厢里走下,声音微冷,没有丝毫平日里的温和:“你会添麻烦,希塔娜。” “嘁,聊个天也算添麻烦了。” 希塔娜竟然也完全没有平时对玛琳娜的尊敬,抱着手臂撇开头:“矫情!” 她们之间的关系,在希塔娜从坚石伯爵府邸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原因很简单,当希塔娜兴冲冲地跑回来,又不顾安瑟和玛琳娜阻拦,执意冲进书房,宣布她做的大事情后—— 玛琳娜当场给了她一个耳光。 与那一次姐妹相争时的冲动不同,这个耳光……藏着玛琳娜冰冷清晰的愤怒。 而不知为何,玛琳娜并没有解释这记耳光的原因,两人因此闹得极僵,现在还没和好。 “好了,安静些,希塔娜。” 安瑟打量着换上了那身气质凛然的黑色劲装,外披黑绒斗篷的希塔娜,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忘了吗?你要跟我一起上去的。” “哦……啊!我知道,当然知道!” 希塔娜轻咳一声,努力摆出一副“我很冷静”的神情:“放心好了!” “你总是要习惯大场面的,这是第一次,好好表现。” 安瑟拍了拍少女的手臂:“不用紧张,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如果觉得人太多不舒服,就不要去看,低着头也行。” “我才不要,也太丢人了。”幼狼小姐双手叉腰,“那样不是丢你的脸吗?找个像鹌鹑一样的胆小鬼当护卫,会被人笑话的。” 安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份喜悦和轻快是发自内心的:“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我又不怎么露面。” 希塔娜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反倒是你,天天被人挂在嘴上,当然得是最好的那个!” “既然希塔娜你这么说了。” 安瑟笑容灿烂地回应着这份赤诚:“那我就会是最好的那个。” 看着安瑟笑脸的希塔娜愣了两三秒,随后游移开视线: “……嗯,嗯,你有这个自信就行,反正我……我是没问题的。” “那就走吧,希塔娜。” 安瑟转身走向由两队甲士排列出的长长通道,意味深长地说道: “让赤霜领的所有人,都好好认识你我。” 并未听出其中意味的希塔娜兴奋握拳,用力挥了挥,向安瑟表达了她的决心。 同时,还转头给玛琳娜做了个鬼脸。 略略略,气死你羡慕死你,坏琳娜……这么久,连个道歉都没,等大寒潮结束,回去就找爸爸妈妈告你的状! 而玛琳娜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希塔娜的鬼脸,没有任何反应。 等到妹妹转回头,她才微微低下脑袋,缓缓闭上眼睛。 灭去眼中那最后一份……挣扎与痛苦。 当她再度抬头,睁开眼睛时,唯有令人彻骨冰冷的理智。 而跟随安瑟一路前进的希塔娜,并不知道发生在自己姐姐身上的情感变化,因为她根本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了。 左右两队甲士列起的人墙,将疯狂的赤霜领领民们隔绝开来,无数道呼喊,无数种声音,令她的世界变得同样喧闹疯狂,但希塔娜却没有丝毫不爽,更没有半点紧张。 恰恰相反,她几乎要融入这狂涌的浪潮中,即便那些赞誉与崇拜不是为她,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为此嗡鸣。 一份热切的渴望在女孩的胸膛中燃烧起来。 ——她生来就应当沐浴山呼海啸。 那深藏于灵魂深处的狂兽兴奋咆哮着,与它的主人在此刻共鸣,希塔娜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那些欢呼声明明那么切近,却又无比遥远;明明如此震耳欲聋,却又像来自云端,缥缈虚幻。 她感觉到那名为以太的超凡要素在自己的体内奔流,沿着脊髓涌向大脑,涌动着的无穷力量,让成长的雌狼想要放声咆哮。 而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安瑟突然传来了轻语。 “注意好情绪,希塔娜,可不要喧宾夺主……呵呵,虽然我也不介意就是了。” “……”希塔娜微微一愣,差点没跟上安瑟的脚步。 喔……喔!对啊,我在想什么呢,这不是海德拉的演讲吗,我干嘛兴奋地要冲上去打两拳。 当这个想法因安瑟的话语而升起后,希塔娜的灵魂深处传来一声不甘而愤怒的低吼,随后蛰伏无踪,心中翻腾的激烈情绪与体内流淌的狂暴力量,也逐渐平息下来。 她跟随着安瑟,一步一步走上中央广场的演讲台。 此时,挤满广场的赤霜领领民们,呼喊声也越发整齐划一: “海德拉!海德拉!海德拉!” 人们的呼喊震碎寒冬,撕破云层,大地都因这共鸣而颤抖,呼啸北风敬畏无比地,将这称呼传遍全城,传向更远的地方。 在大寒潮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晴天下,挽救了赤霜领的那个年轻人昂首而立,沐浴天光。 他抬起手,简单下压。 于是声音歇散无踪,唯余成千上万道膜拜救主的目光。 “赤霜领的领民,帝国的子民们。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和你们说过话了。” 那清亮温和,已具成熟磁性,又仍存最后几分少年音色的悦耳声音,传向四面八方。 站在演讲台上的海德拉一手支着手杖,一手背在身后,他面对着数以万计的领民,开口的第一句话,像是在和许久未见的朋友打招呼。 “我还记得,在前往赤霜庄园那天,对我宅邸前的领民们,说的第一句话。” 他面带微笑,平和温柔地娓娓道来: “我说,‘我听见了你们的声音’。” “然后,我处死了赤霜伯爵,你们曾经的领主。” 安瑟握着手杖,走向前方,走向高台的边缘。 他突然叹息一声:“其实我那天有些后悔。” “后悔于打碎了他的脑袋,给把他吊起来的朋友们添了麻烦。” 人群中传来了快活的笑声。 “说实话,诸位帝国的子民。” 这位几乎是整日待在书房里的年轻贵族平静道:“我并不是想在此向你们夸耀我的功绩,让我的名声传遍北地甚至帝国。” “因为我并不在乎。” 安瑟的话引起了人们的些许骚乱,但他很快又说道: “我知道,现在肯定有人不解,也许是平民,也许是贵族。” “他们会问——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海德拉微笑起来:“我更知道,一定会有更多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他们会说我善良,说我正义,说我代表着绝对的公理与审判,并时刻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移到前方,随意地指了指人群中的某个年轻人。 “你愿意吗?”安瑟如此问道。 被指到的年轻人愣住了,他站在原地足足有四五秒,知道身边的人使劲摇晃,他才反应过来,狂喜至极地嘶声吼道: “是的!海德拉大人!莫凯斯·兰德卡德愿意为您付出一切!” “那么你呢?” 安瑟又随意地指向另外一个人。 “我也是!”这个人激动的咆哮声更大,“这是我的荣幸!我愿意为您而死!” 安瑟连续随意选了好几个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给出了几近疯狂的回应。 而周围的人,在这广场上的大部分人,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们并不畏惧于这份狂热,恰恰相反,他们羡慕着,甚至嫉妒着被选中的人,羡慕嫉妒于他们有这个机会,向伟大的海德拉表示自己的忠诚。 “看,这就是我得到的。” 安瑟又向前了一步,站在演讲台边缘的他抬起头来,语气没有丝毫激动,只是十分平和而欣慰的说道: “我得到了,你们。”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广场上受寒风吹拂的领民,楼屋里享受温暖的贵族,没有人出声。 直到第一声呼喊,那疯狂的,几近落泪的呼喊—— “海德拉!!!” 于是,巍峨的峰峦因名为狂信的巨震而轰然崩塌,平静的海面因名为追随的愿景而掀起万丈狂澜。 无数人,无数人狂涌向前,那不停歇的阵阵浪涛冲击着围住演讲台下方的精锐甲士,他们高喊着海德拉,如信者呼唤主的圣名,如此虔诚,如此疯狂。 “冷静,请冷静,诸位领民。” 安瑟轻轻点了点手杖,声音依然平静温和:“我知道,有人还会认为,我得到你们究竟有什么用,得到你们这些愚昧的,贫瘠的,弱小的,毫无意义的平民,究竟有什么用。” 人们逐渐冷静下来,再度聆听他的演讲。 “那么我要告诉他。” 海德拉抬起他的手杖,指向一人:“我需要你离开赤霜领,加入我的领地,你愿意吗?” 与之前并无差别的戏码,得到的回答,也依然是几近癫狂的肯定。 接着,安瑟将手杖指向天空,高声道: “那么,我要看到所有愿意离开赤霜领,愿意追随于我的人!” 在这一瞬间长的,短的,生遍冻疮的,细嫩白皙的,暗黄褶皱的,残缺不全的…… 无数只手高高举起,如刀剑林立,如黑云遮天。 就连那些甲士,都有人忍不住将手抬到了一半。 安瑟爽朗肆意地大笑起来:“现在他应该知道答案了,假如你们所有这些无用的平民追随于我,离开了赤霜领。” 少年挥舞手杖,洋溢着激情的声音穿透云霄: “——那么所谓的赤霜领,又在哪里!” 欢呼,还是欢呼,永不停歇的欢呼。 同样站在演讲台上的希塔娜看着前方,她的眼中,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道背影。 女孩的面颊绯红,她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骑到那个令她又爱又恨的家伙身上,就那么挂着,紧紧地搂抱住他。 她的胸膛再度升温,心脏怦怦直跳,却与最开始的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海德拉……” 希塔娜捂住自己的心口,低头呼出炽热的吐息。 “……安瑟。” 装饰豪华的屋内,几个贵族们围坐着,透过窗户望着那个好像支配了整个天地的年轻贵族。 “这个……怪物。” 一个贵族端着茶杯的手不断颤抖,茶水洒落一地:“他是怪物,他是……魔鬼!” “……魔鬼?” 坚石伯爵凝望着那道沐浴阳光的身影,眼神如痴如狂。 “不,那不是魔鬼,绝对不是。” 他咬着牙,不是恐惧,而是为了抑制几近战栗的兴奋。 “那是……神明!” 演讲台上,安瑟的声音越发高亢,站在演讲台边缘的他已经不复最开始的优雅,那并不是为了征服谁而做出的表演,那是一种……连他都未能自控的宣泄。 从最绝望的地狱中活过来的那一刻起,名为安瑟·海德拉的存在,便有了一个足以令他牺牲一切的目的。 从十岁开始,他将自己曾见时到的先进知识,曾看到的壮阔光景全都锁进记忆的牢房。他开始与自诩伟大的贵血们亲密来往,将曾经不屑一顾的愚蠢守则捡起学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遵循着那些古老陈旧,酸臭腐朽的东西。 因为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所行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牺牲,不只是实际上的事物,甚至是抽象上的概念——自由,未来,自我,良知……假如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他还怎么去牺牲更大的东西,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所以他这么做了,六年下来,没有丝毫破绽,他成了贵族们交口称赞的完美俊杰,也得到了他需要的诸多东西。 直到如今,在这个关头,即便显露出些微本相也无关紧要的时刻,安瑟决定给自己一个放纵的机会。 ——这是平日里的他,绝对不会做出的决定。 “我知道,你们没有人生来就想住在破旧的老屋,没有人想长大后只能穿着缝补的衣物,没有人想忍受饥饿与寒冷,没有人想那么卑微凄惨,毫无意义地被人践踏,然后死去。” 安瑟看着躁动的平民们,声音又突然平静。 “但我不会说——只要你们努力,一切就会有所改变。” “我不会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机会,是你们自甘堕落,不曾上进。” “我知道命运无情,是的,我很清楚——” “命运……无情。” 年轻的海德拉微低下头,紧握手杖的手掌暴起青筋。 “那并不是你想要反抗,就能反抗的东西。” “……是的,就当是这样吧。” 他再度抬起头,眼中的火光炽烈疯狂,令某些人无比恐惧,好似自己会在顷刻间被焚烧殆尽,又使得另一些人更加狂热,意欲投身其中,自愿化为薪柴,只期望那火焰能烧彻天际! “就当是,我在利用你们——” 海德拉血脉中疯狂毫无压制地占据上风,那平日里谦和有礼,待人温和的安瑟消失不见,唯有自斩八颗头颅,自死中寻生的狂兽,向天空露出獠牙! “就当我以此,向那该死的命运宣战!” “假如祂招来死神,想要通过寒潮将你们的生命尽数掠夺,我非让你们活着唾弃祂的恶毒与卑贱!” “赤霜领的领民,帝国的子民,所有愿意虔信我的追随者们——” 失去理智,流淌着疯狂之血的魔物放声咆哮: “假如命运令你们跪下,你们要以我的名义回应祂——我绝不跪下!” “因为安瑟·海德拉命我站起!” 在那传遍了赤霜城的咆哮声结束后,便剩下了漫长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再敢说话,狂信徒也好,称呼他为魔鬼或神明的家伙也罢,没有谁再敢说出哪怕一个字,发出一点声音。 安瑟有些脱力地向后踉跄退了两步,他用手杖支住自己的身体,在短暂地沉默后,微微躬身: “这就是我的全部,安瑟·海德拉的全部。”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演讲台下走去。 取回理智的他回味着自己刚才的癫狂宣言,有些无奈地轻笑起来。 真是……不巧。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机,偏偏是这个节点,他以如此嚣烈狂热的姿态,做出了这样的演讲。 已经很久没能成功干扰到他的命运,在漠视着他的同时,给出几乎绝杀的一击。 如此激昂慷慨,发自内心地做出了这场演讲的他,该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计划?假如不做,那先前做的准备就付诸东流,假如做了—— 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本心? “你以为……这样能击败我吗?” 海德拉紧握手杖,眼瞳中的漆黑幽光……仿佛连他自己也能吞没。 “安瑟!!!!” 激动至极的欢呼声从安瑟身后传来,刚走下台阶,处在没人能看见的拐角处,幼狼小姐一个冲锋飞来,将脑海中的预想直接重新,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安瑟身上。 如果不是她绝妙完美的力道控制,后果怎么样还不好说。 “太帅了!你刚才太帅了!尤其是最后那句话!” 希塔娜使劲贴在安瑟身上,脸对着安瑟的脖子蹭来蹭去:“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好人,你是最好的!你就是最好的!” “……希塔娜,你冷静点,会被看到的。” 安瑟抓握着希塔娜的手腕,心中浮现起些许暖意。 “我不管,看到就看到,看到又怎么样!”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希塔娜还是很罕见地顺从了安瑟的意思,从他身上下来了。 “回去之后,跟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吧!” 脸蛋红红的少女眼眸发亮:“那肯定很有趣,很了不起,不然你怎么会在这个年纪就这么厉害呢!” 过去的故事…… 有趣……吗? 安瑟轻轻笑了起来,在那虚假笑容之下,心中曾升起的那份犹豫被毁灭殆尽。 那真是,太有趣了,有趣到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我都会发笑。 是的,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在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牺牲所有的准备。 安瑟·海德拉,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名为良知的事物,大概是他最早牺牲掉的东西。 所以他是帝国,最大的恶党。 第六十二章·见证伟大 安瑟的演讲让赤霜城陷入了狂热的海洋,而最近距离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希塔娜,是如此得与有荣焉。 她本来应该跟安瑟一起回到府邸,做好度过大寒潮的最后准备,但由于是在难捺心中激动,还是留在了中央广场上。 【海德拉大人万岁!】 【神啊……感谢您!感谢您让海德拉大人降临在赤霜领!】 【我要成为赤霜领最强大……不,是北地,是整个帝国最强大的术士,要成为海德拉大人最强大的助力!】 安瑟可能看错任何事,但绝对不可能看错希塔娜。 幼狼小姐对于反馈,也就是【评价】的渴求,在这个年龄,在这个心智阶段,是无比强烈的。 她绝对不可能抵抗住窥视他人内心的诱惑,以及那份好奇心。 “嘁,做你的梦去吧,安瑟已经有我了。” 希塔娜撇撇嘴,对于刚才听到的那道心声嗤之以鼻。 还帝国最强大的术士……最多十年,不,五年!就算是全世界最强的术士,我也能两拳打爆!安瑟才不需要别的什么助力帮手,有我就够了! 安瑟的言行给了希塔娜绝对支持他的理由,那偶尔茫然,摇摆不定的心,也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栓在了安瑟身上。 对于希塔娜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烦恼和犹豫的了,现在的她还需要用那种自己不喜欢的手段去威胁别人……但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去考虑那么多东西,只要一心变强就可以了。 “说起来,刚才上演讲台时的感觉……” 少女懵懵懂懂地握了握拳:“是不是就是安瑟说的,灵与肉合一的过程,我刚才,是差点突破到第三阶段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语能让多少超凡者嗤笑,更不知道,当这些超凡者得知这是真实之后,究竟会有多么疯狂。 登临晶梯顶点,走向御座的第三阶段,在第六阶段如同空中楼阁的天国之路中,是最重要的蜕变阶段。 那代表着超凡者无需借助任何外物,即可驱使散布在大气中的以太,彻底于凡俗脱离开来。 这个过程,需要耗费大量材料构筑仪式,以确保灵魂与肉体在以太交融中彻底合二为一的稳定性,其过程艰难危险,言语难以表述。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走着走着,突然心有所悟,就能抵达御座的怪物? 但她就是存在,这就是连超凡本身也能蔑视的,命定的英雄。 只是现在,那个在原定世界线上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霸者,那个登上阿尔灵峰峰顶与龙王战斗,在帝都与飨焰皇帝生死搏杀的狼帝,现在正像条小狗一样,到处寻找着称赞自己主人的言语和心声。 那几乎无穷无尽的赞美令希塔娜飘飘然起来,虽然没有一个人提到她,提到那个跟伟大的海德拉大人一同登台的神秘少女,但希塔娜自己却很清楚……她给海德拉的帮助,可大了! 往远了说,安瑟的那些良好政策将得到彻底落实;往近了说,分发给贫民们的煤炭费用……可全都被她省下来了! 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的希塔娜小姐才会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 希塔娜其实多少也有点想宣扬一下自己的功劳……主要是前面那件事,毕竟后面只是省安瑟的钱,跟平民无关;但让安瑟的政策能得到完全落实,这就是全为了平民们好啊! 安瑟那个坏心眼的家伙还跟坚石伯爵故意那么搞,嘴上说做得多么多么好,实际上就只有那么一点点……那么多平民被这样骗了,还得说好话。 但这,都已经被我希塔娜改变了! 幼狼小姐如此美滋滋地想着,顺带抹去了心中对安瑟的那点小小不满。 这么说来,改变赤霜领这件大事里头,也有她的重要贡献啊! “可惜现在说了也没人信……而且也不能抢掉安瑟的风头。” 希塔娜挠了挠雪白的发丝:“回去跟爸爸妈妈讲好了!” 她是那么兴奋而快乐,为自己成功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帮助到那些一直被人轻视,一直艰难活着的平民而高兴。 希塔娜骄傲于自己的力量和天赋,正是这份力量与天赋,让她被安瑟看上,被安瑟选中,接着拥有了实现心中那份良善愿景的机会。 “以后所有人提到安瑟,立马就会想到我!” 少女陶醉于对未来的期待中,她开始幻想自己与安瑟联手,拳打侯爵,脚踢大公的场景……说起来侯爵和大公哪个大来着?算了,无所谓,反正只要我和安瑟在一起,谁都不是对手! 她兴奋地穿过人群,听够了欢呼与赞美的希塔娜决定换点精神食粮——只是这些话语,怎么能够证明海德拉对赤霜领和赤霜城的贡献?她要去看更多的人和事,然后再回去,把这些全都说给安瑟听。 希塔娜走了很长的路,不只是中央广场,通往中央广场的四条大道都挤满了人,他们每个人都兴奋谈论着海德拉的作为,希塔娜灵机一动,将黑绒斗篷的兜帽戴上,虽然雪白发色在北地并不是非常稀罕,但已经有些包袱的希塔娜小姐,可不希望被人认出来。 “你们说的那个海德拉。” 她插入到讨论的人群中:“真有那么厉害?” “……小姐,你是外地人吧?” 激动讨论着的几个中年人都投来不善的视线。 “嗯,是啊。”希塔娜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听说有这么一号人,才来赤霜领的。” “那就不奇怪了。” 他们的神情稍微缓和了许多,甚至变得十分友善——就像希塔娜乐此不疲地偷听着人们对安瑟的赞美一样,他们也想找个一无所知的人,热切无比地宣扬海德拉的伟大。 “我告诉你,他来到赤霜领之后,一路上杀了上百个该死的官僚!” “……”希塔娜愣了两秒,“有,有这么多吗!” “就是,没这么多!”他的同伴打断道,“明明只有五十几个!” “放屁,是三十几个,洛夫罗在海德拉大人的府邸铲过雪,他亲口说的!” “明明是四十六个!你们知不知道……” 他们开始为海德拉到底处死了多少官僚争执起来,好在有人及时打断:“总之,反正就是替我们主持了公道!来到赤霜城之后,直接就把赤霜伯爵那头肥猪给宰了!” “妈的。”一个中年男人吐了口唾沫,“他刚上位的时候说的话倒挺好听,说什么会让赤霜领变得更加富裕,结果连装都不装……隔壁的老梵纳尔,就是在被赤霜伯爵抢走女儿后疯掉的。” “贵族都这样。”希塔娜对此表示赞同。 “对,贵族都——这得先把海德拉大人排除。” “他改制了外城区的巡逻队,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海德拉大人才接过赤霜领的事物不到三天,就把屠夫克伦夫卡那个混账处决了,他仗着巡逻队队长的身份,把外城区当成自己的王国。” “哈哈!我记得!那家伙被吊死之前尿了一裤子,跟条死狗一样!” 说道这里,人们又欢呼起来:“海德拉万岁!” “说到外城区,你们敢信吗?那块臭气冲天,连寒风都吹不散烂味儿的地方,现在好像变了个样!我敢打赌,就算把外城区全拆了再重建,都未必有现在的效果!”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越来越多的人诉说着希塔娜从来没有挺过的事情,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海德拉已经为赤霜城,为赤霜领做了这么多事情了。 这时,作为“外地人”的希塔娜已经无关紧要了,人们如此热切地交流着对海德拉的尊敬,而希塔娜,更是没有从中听到任何一句虚伪的心声。 那就是这些普通平凡的人们,心底最纯粹的感激与善良。 一想到这里,希塔娜在感到温暖的同时,又对坚石伯爵感到万分不屑。 她到现在都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那个家伙,如此信誓旦旦地说着平民们都是不知感恩,得寸进尺的畜生,还说玛琳娜会赞同他的观点,简直就是脑子进了大便! 把那家伙丢到这里来,看他还敢不敢说出那种屁话! 希塔娜能确信,坚石伯爵要是还敢继续说,绝对会被当场打死。 “哦,你们记不记得那件事!就是海德拉大人的随从,那个总是到处闯祸的女孩?” “……”希塔娜小姐的脸色一僵。 “你是说她当街伤人的事吗?我知道!海德拉大人竟然主动入狱,他认为那是他管教不当,他的罪过更大!我跟你们说,我认识里头的狱卒,他们说海德拉阁下真的把牢房里的猪食……妈的,那些东西连猪都不吃!海德拉阁下竟然真吃了!” 脸庞发烫的希塔娜没脸继续听下去,把兜帽牢牢戴紧,快步离开了。 人们没有发现那个外地小姑娘的离去,继续谈论着:“说起来,那个倒霉的商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别提了。”有个看起来家境不差的年轻人颇为怜悯地说道,“他被那位兰斯小姐害惨了,本来带着全部家当来赤霜城发展,结果开店一个星期,好像就进账了几个铜币,已经完蛋啦!” “啊,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那位兰斯小姐死都不肯和解,非要上法庭吗?一上法庭,那就是打海德拉大人的脸。不管海德拉大人怎么想,你觉得贵族和商人会让他继续做下去吗?” “哦……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是啊,谁叫他碰上了那位招来厄运的兰斯小姐呢。” “……说起那个兰斯,她是不是勒索过东街武器店的萨弗?” “好像是大喊大叫为什么一把匕首卖这么贵吧?把萨弗吓坏了,连忙白送,结果白送她又不要,最后萨弗只能卖了个‘她觉得合适’的价格。” “海德拉大人为什么那么关照她?会不会是……” “别想了,海德拉大人什么女人找不到,会喜欢一个没家教的野狗?” “哎,别提她了,我们还是继续讲海德拉大人吧,你们知不知道有个传言,海德拉阁下似乎想帮助整个领地贫民度过大寒潮,要分发很多煤炭。” “你疯了!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吗?就算是海德拉大人也……” “可他在刚才的演讲里说过了!” “哈哈,我家的老东西还说,像海德拉大人那样,一上台做些好事,哄骗我们的领主他见过太多了,要是海德拉大人真这么做了,我看他还能说什么!” “海德拉万岁!” * 虽然希塔娜平时锻炼完就会出去四处乱窜,但她对于赤霜城的基建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认知和概念,所以也看不出什么外在的改变。 但这一路下来,从正午到日暮,走在大街上的希塔娜,无比地满足。 整个赤霜领在安瑟的演讲结束之后,似乎就陷入了一场盛大的狂欢,街头巷尾的人们不停重复着那个人的名字,各色商铺莫名其妙开始打折,有幼童扮演着关于他的故事,有成年人在激烈的探讨中热泪盈眶。 有人在街头起舞,有人拨弄琴弦高歌,有人张开双臂吟诵赞词,有人站在赤霜伯爵被推倒的雕像上,高喊着海德拉的名字。 她不需要看到赤霜城变得更加宏伟,更加精致,只需要看到这些,看到这些曾经无所依靠,从不对未来抱有任何期待的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有勇气和信念,有信心与期待地开始生活,希塔娜便觉得,这一切真的太好了。 “安瑟……” 少女随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抚摸着食指上的戒指。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突然变得有些红,被落日温柔照拂的面庞在此刻娇俏动人。 “我要是早点遇见你,该有多好呢?” 希塔娜并拢双腿,有些傻乎乎地幻想着:“假如在十二岁的时候,我没有去那里上学,而是被你发现了,我现在,是不是已经能变成一个,和你一样了不起的人了呢?” “而且……” 她不自然地捏着自己的脸蛋,语气飘忽地低语: “而且这样的话,四年,怎么说也够了……” “啊啊啊——不想了!反正现在也不迟!” 希塔娜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站起身来,将那些荒唐的暧昧念头甩得一干二净。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你是要干大事的人,希塔娜,跟安瑟一起干大事的!” “该回去了,差不多要到晚餐时间……唔,我叫安瑟跟我一起吃的话,他应该会答应的吧?嘿嘿,正好跟他说说我今天看到的东西,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样想着的少女兴奋至极,想也不想地拔腿就跑,差点撞倒路人,还好她的反应足够迅速。 “喂,你没事吧。”侧身避过的希塔娜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 “嗯……啊,我没事,你还好吗,小姐?” “我要是有事,你肯定已经死透了。” 希塔娜如此表示自己身体的强壮程度,但那个年轻人显然会错了意,神情僵硬地干笑道:“对,对不起,我这就走。” “诶,等等,你紧张什么?” 希塔娜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大家这么高兴的时候,你怎么一副完全没感觉的样子?” “我……我……” 拉劳尔被问懵了:“我应该……高兴吗?” “你不该高兴吗?”希塔娜有些不爽地说道,“安……海德拉的那些话,没有让你高兴?” “啊……哦!您,你是这个意思吗?” 多少有点明白过来的拉劳尔松了口气:“不,我,我很敬佩海德拉阁下,他的演讲太……厉害了,我从没有听过这么震撼人心的演讲。” 双手环胸的希塔娜一边假意点头,一边听着对方的心声,在确定无误后,本来都已经转身,准备直接走人的,就又听到一句: 【但才这么点时间,谁又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雌狼霍然回头,那双暗红色眼瞳中闪烁的残暴冷光,直接把拉劳尔吓得双腿一软,直接瘫到在地。 “你……算了!” 希塔娜压下心中不爽,径直离开了。 大概又是哪个村子里走出来的家伙,根本不知道安瑟的好……好啦,我知道我以前也一样,但现在不是很清楚了吗? 安瑟他,一定是最好的! 将心中那份小小不快抛之脑后的希塔娜轻哼起歌,在太阳落下的最后一缕余晖中,走向回家的路。 当她走到安瑟宅邸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女仆们仍在院落里忙活,将堆积成山的礼物分门别类,做好标记,希塔娜看了她们一眼,撇了撇嘴,朝主屋大门走去。 “希望没太迟,安瑟应该还没吃饭吧……我才不想一个人吃。” 这样低声嘀咕着的希塔娜握紧门把手,用力推开。 支着手杖的少年,就这么映入她的眼帘。 而他似乎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温和而略带戏谑地笑了起来:“我还担心你被拐走了,希塔娜。” 希塔娜愣了愣,在与安瑟对视的一瞬时,脸就不自觉地开始有些发烫,换成以前,她起码得呛上两句,但现在却移开视线,有些忸怩地说道:“那,那你是打算出去找我啊?” “当然不是。” 安瑟耸了耸肩:“我的女仆们从下午忙活到晚上,我得让她们好好休息。” 因为自作多情而羞恼的希塔娜忍不住锤了安瑟胸口一拳:“你骗我下会死啊!” 海德拉歪了歪脑袋,眨眼轻笑道:“可我从不对希塔娜说谎。” “你!算了……别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那一点点小脾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微低着头的希塔娜左脚轻碰右脚脚跟,身体微微摇晃:“我肯定信你啦。” “回来之前,吃过东西了吗?” “没有,饿死了。”希塔娜吐了吐舌头。 “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安瑟朝她伸出手,柔声说道:“去餐厅等我吧,我很快回来。” 大厅的柔和烛火,将希塔娜的眼眸映得晶莹水润,其中倒映着的俊秀少年的模样是那么清晰,占满了她的视界。 “……嗯!” 希塔娜用力点头,将手递给安瑟,用力握紧,笑容灿烂: “你要快点,不然我就把你的菜都吃完!” “好的,亲爱的希塔娜小姐。” 前所未有满足的幼狼跨过那道门,紧握那只温热的手,走进温暖明亮的大厅。 走向她期待的美好未来。 第六十三章·见证地狱 大寒潮来临了,天象所在安瑟接到消息后又更新了一次警报,在安瑟演讲结束后的第三天正式席卷赤霜领,分毫不差。 希塔娜趴在窗户上,对着除了白茫暴雪以外便什么也没有的天地发出感慨: “每次见到都会觉得吓人……安瑟,你说,到底得是什么级别的人才能扛过这种大寒灾啊。” “实际上,第三阶段的超凡者在有以太器具的加持下,是能硬撑过去的。” 坐在火炉边看书的安瑟回应道:“当然了,前提是,面对的寒潮是这种被永世狂焰之塔削弱过的。如果是真正从极北以太涡流中吹拂而出的寒流,五阶冠冕才能确保自己的性命安全。” “啊?” 希塔娜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你的意思是,就算是我,过段时间之后,也能够站外面不被冻死?” “如果是你的话,现在也未必会被冻死。”安瑟笑着说道。 “……真的假的。”希塔娜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我有这么皮糙肉厚吗?” “你把超凡者和凡人之间的差距看得太小了,希塔娜。” 安瑟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去把茶几上从上往下数的第三本书拿来,你今天要看完前三章。” 希塔娜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她现在能和安瑟在这间小屋子里独处的条件,就是必须在安瑟的指导下,进行最枯燥学习。 “翻到第五页,从头读到尾,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没问题就继续读下去,到第二十七页为止。结束后我会考察你的,别想蒙混过关。” 希塔娜有气无力地瘫到在沙发上,老老实实地翻动书页。 【超凡者,是脱离普通生命体系的限制,以一种无法用任何普适理论,唯有以太学才能解释的方式,向生命更高层次蜕变的存在】 【超凡体系,以八六十三百年前被创造的天国之路为开端,正式象征着人类与帝国在不断朝……】 只看了半页,希塔娜就已经昏昏欲睡,完全没有任何继续读下去的欲望。 什么以太,什么生命层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学这些有什么用啊,到最后打起来,不还是一拳两拳,两拳三拳的事情。 真要学的话,多知道些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法术,到时候能快速找到破解方法就行了,哪用得着学这么多。 如此想着的希塔娜小姐全然无心学习,她悄悄看了眼盖着毛毯的安瑟,蹑手蹑脚地坐到了安瑟的对面。 她轻咳一声,微红着脸脱掉鞋袜,雪嫩的赤足磨磨蹭蹭,钻进了安瑟的毛毯下。 安瑟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我脚有点冷,放一下怎么了?” 希塔娜抱着书本,努力让语气变得强硬:“你别乱摸啊,千万不准乱摸。” 安瑟叹了口气,抽出背后的靠枕,放到毯子下,把希塔娜的脚放到松软枕头上,轻声道:“好好看书。” 他将手中的书本放到一边,单手托着侧过来的脑袋,闭眼小憩起来。 希塔娜忍不住动了动脚,但又怕弄醒安瑟,她悄悄打量着少年休憩时的睡颜,那张不知折服了多少美贵妇与大小姐的面孔,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令人心动,搞得希塔娜完全无心学习。 你怎么说睡就睡了,这我该怎么办啊! 盯着安瑟看的希塔娜,越看脸越红,最后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地翻开书本,准备找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看。 虽然翻来翻去,基本上全是她完全看不明白也没兴趣看的东西,但她找到了有关“第三阶段”的一些内容。 希塔娜对于超凡者阶位的突破可以说毫无概念,她只是觉得,自己在这里卡的时间够久了,再不升上去就要拖安瑟后腿了,所以她应该得突破了,自然要了解一下。 “御座……唔……灵魂,嗯……灵质?这是什么?” 少女眉头一簇,手指抵在文字下方,逐字逐句地轻声念着: “灵质是……灵魂的本质,虽然如此称呼,但那并不代表就是某个人的灵魂,只能说与其性格关系很大。”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与其个人作风性格,截然不同的灵质。” “啊不对不对,跳过头了,解释在前面——” 被勾起好奇心的少女挠了挠脸颊,重新读道:“在成就御座,灵肉合一的过程中,极少极少特殊人士,会觉醒‘灵质’。” “那是一种,与超凡阶位无关,更近似于规则的,有着最高级别优先度的无解力量……优先度是什么玩意?” “觉醒原因未知,条件未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神灵种的继承者血脉必然觉醒灵质,也即龙族,唤溟者,飨焰一族诸多子嗣中,生来便抵达第六阶段的唯一存在,以及每一代海德拉,都必定持有灵质。” “嗯……海德拉。” “嗯?!” 希塔娜瞪大了眼睛,继续往后看。 “其中,海德拉最为特殊,它们并不是生来就觉醒灵质,而是▇▇▇▇” 少女的头脑一阵抽痛,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阅读接下来的内容。 与此同时,安瑟的眼睛突然睁开。 “你好像在看不该看的东西,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微眯起眼,让幼狼小姐万分心虚。 “我……我也是在读书啊,你叫我读书的嘛。” “知识是伟大的宝藏,也是致命的流毒。” 安瑟的身子微微前倾,从她手中将那本书拿了过来。 “你该庆幸自己被我认可了,否则在第一瞬,就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这……这是什么意思?” 安瑟将书合上,随手放到一边,“不够格的人无法窥探我们的存在,有些秘密,我们也不希望被人知晓。” 他伸了个懒腰,用没什么所谓地语气说道: “你可以理解为,【谁也不能随意记载,理解,认知海德拉的秘密】这一条,被我的祖先刻入进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一些简单的小把戏,皇帝也能做到,而且做得更绝。” “那这本书——” “这本书,当然就只有可能是一位海德拉写的。” 安瑟挑了挑眉:“你以为,能被我视作藏书的书本与文献,是什么能在图书馆里找到的大众读物吗?我只会给你最好的,希塔娜。”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希塔娜刚才看的那本书,其作者正是安瑟的父亲,只要拿到市面上出售,以太院的老古董们会使唤年轻人将其拿下,炼金协会的所有人都会为之疯狂,就连现在代表最前沿以太学说的巴别塔,都会大打出手。 “好,好了,你别这么说我,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希塔娜小声说着,柔软的小脚轻轻踩了踩安瑟的侧肋:“你把书给我吧,我会好好看的。” “……不,今天就算了吧。” 沉默片刻后,安瑟摇头笑了笑:“你现在没有学习的心思,强求也没用。” 他望向窗外,仍是好似无尽的纯白:“大寒潮应该会持续三到四天,之后就会离开赤霜领,刮向下个地方。本来这几天我是打算让你好好学习的,但现在想来……也不差这点时间。” “做点你想做的事吧,希塔娜。” 安瑟温柔地对她说: “趁着几天的清闲,我会陪着你的。” 希塔娜缓缓抽出脚,踩到软绵绵的地毯上,她站起身来,死死盯着安瑟: “真的?” “我从不——” “安瑟,你最好了!” 不等安瑟把话说完,幼狼小姐便欢呼着飞扑到了安瑟怀里,使劲揉来蹭去。 安瑟笑着摸了摸希塔娜的头发:“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直接叫我名字,又跟我这么亲密了?” “唔,唔,这……这不就是那种,叫什么来着。” 少女的脸蛋泛起俏丽可人的红晕:“水流过去,就有灌溉的渠子了。” 对于希塔娜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从憎恨到愤怒,从愤怒到羞恼,从羞恼到迷茫,从迷茫到被认可包容,从被认可包容,到现在的全情理解。 “嗯,说的也是。” 安瑟点了点头:“如果不是知道你平常就是这么跟玛琳娜撒娇的,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 希塔娜面色一僵,心中情绪翻涌,五味杂陈。 “你……别提她。”最后,只能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好烦。” “怎么,还没和好吗?” “她一天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就一天不跟她和好!” 实际上,这对希塔娜来说已经是完全不得了的退让。 只要玛琳娜稍稍流露出那么一点温柔的情绪,她就会立刻像狗狗一样扑进姐姐的怀里——哪怕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被扇耳光,没得到解释,还被冷眼相待的希塔娜无疑是受害者,她自己也这么想。 把脑袋枕在安瑟腿上的希塔娜,像是要忘掉烦人的姐姐那般,突然说道:“安瑟,你说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对吧?” “不要太过火。” “知道啦!我又不是什么破坏狂!” 希塔娜嘿嘿笑着,直接站起身来,抓住安瑟的手,不由分说地跑了出去。 “那你也别处理什么文件了,好好跟我玩吧!” * 大寒潮日记,第一天。 我不会写日记,因为字很难写,麻烦,累,而且好丑。但是因为很开心,所以还是要写。(注:这句话有六处涂改) 早上,一个人起床,跟安瑟吃早饭,是香香的肉排,不知道是什么肉,反正以前根本吃不到,现在跟安瑟天天吃。 跟安瑟一起到一间小屋里看书,不好看,但是安瑟很好看,果然,要找到比他更好看的男孩子太难了。 安瑟说,我不用看书了,让我做想做的事,超级高兴!他对我最好了,但是总觉得有些奇怪。 我明明是女孩子,我不好看吗? 清理出了一间屋子,让安瑟跟我比射箭。他好厉害,好像什么都会,但是射箭当然没有我厉害。(注:此处画了一个双手叉腰的小人) 比玩射箭,安瑟提议说他来组织游戏,我同意了。 然后他欺负人!跟我比用法术造火球,我不会,他搓了好大一个。 虽然输了,但是好开心。 晚上,吃饭,安瑟带我去听尤拉姐姐弹琴,好听。 中间我睡着了,尤拉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换了身衣服,她好有空闲。 自己锻炼,结束一天,现在在写日记。 好期待明天。 * 大寒潮日记,第二天。 今天起得很早,看见了琳娜,抱着很多书经过走廊。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管安瑟叫安瑟先生,比我先,不高兴,他们什么时候那么好的。 而且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黑色,看起来有点不舒服。 我问她吃了早饭没,她没有理我,讨厌! 屋子里很暖和,到处都是那种加热的,结界?术式?不知道,反正很暖,有些地方,还有壁炉。不知道为什么,安瑟好像更喜欢壁炉。 他总是喜欢坐在火炉边看书,很安静,跟平时很不像。 心会跳得很快,我是不是(注:此处涂烂了) 今天没找安瑟玩,但老管家给我找到了两只蝈蝈,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弄来的,但是看它们打了一下午的架,好玩。 晚上,去泡澡,看到安瑟在浴池里,被吓到了,但是他的身材好好。 和梅丽一起泡澡,在热热的浴池里吃夜宵,好爽,但是梅丽说我没有素质,我说她身材比我差远了,嘻嘻。 睡觉前,照常锻炼,我好像找不到那天的感觉了,但也没什么好急得,我是天才。 安瑟在我睡觉前来找我了,他问我开不开心,我说很开心。 超级开心!(注:此处字体歪扭且巨大) * 大寒潮日记,第三天。 风雪好像没那么大了,我隐约能看到房子,还有街上被冻起来的东西的轮廓,好恐怖,安瑟竟然说,我不会被冻死。 我原来这么厉害。 今天,琳娜跟我们一起吃了早饭,跟安瑟讲了一堆我听不懂的,最后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心情不好。 早饭之后,安瑟带我去看了叫做晶影的东西,用影映水晶放出来的画面,一个好长的故事,反正就是打打杀杀,安瑟说这都是演戏,不是真的,看得很过瘾。 说起来,我从那个宝库里带来的水晶,被安瑟放到哪里去了? 中午吃饭,又换了新的食材,不知道这里到底屯了多少食材,总之就是很高兴,想吃什么吃什么。 上次大寒潮,我好像饿了两天的肚子,因为我可以不吃,琳娜不能不吃。 吃完饭,安瑟说给我换衣服,原来的衣服太薄了,寒潮结束后穿出去会冷。 安瑟好厉害,准备了那么多衣服,他好像什么都拿得出来。 不小心碰坏了一个很暖很热,像火炉一样的灯,那个好像是发热用的,安瑟说没关系,库存里还有很多。 晚上,安瑟看我锻炼,出了很多汗,安瑟摸了摸我的腿,我不小心打了他一下。(注:此处画有哭脸) 睡觉之前,安瑟在我的房间里,他说我没有偷懒,很努力,学习的事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他不骗我,什么都给我。 安瑟对我最好了。 突然想到,好多人在大寒潮里挨冻,有些难过,又想到,安瑟给他们煤炭,起码能活下来,大寒潮看样子明天也要结束了,好过了一些。 我会让他们过得更好。(注:日记中笔迹最端正的一句话) * 大寒潮第四天的早晨,希塔娜阅读着自己的日记,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像是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这三天,是她来到赤霜领最珍贵,最值得纪念的三天。 她渡过了没有任何勾心斗角,不必处理任何麻烦,如此宁静,安适,幸福的三天。 没有需要承担的责任,远离了一切忧愁和烦恼,在安瑟的温和引导与安排下,所有的事情都带着令人不会厌倦的快乐。 今天,大寒潮结束,风雪平息——有些不理智且恶毒的说,希塔娜甚至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些。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她还是很快认真批评了自己的。 这些美好已经被她牢记心中,接下来,早起的希塔娜要去享受另一件事了。 换好衣服的少女蹬蹬蹬地飞快下楼,搓着双手站在大门前,满脸兴奋。 她要先安瑟一步,去聆听被安瑟福泽,撑过了这场大寒潮的人们的赞美与感激。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认可,安瑟·海德拉正直和良善绝非虚伪,那是有着千钧重量的真实。 “来吧,赤霜领的大家。” 希塔娜欣喜万分地拉开大门:“让我们一起迎接崭新的——” 啪—— 少女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仍有残余的凛冽寒风冻结。 在她拉开大门的一瞬间,一座冰雕向内倒下,在一声轻响后,摔得四分五裂。 那不是冰雕。 肢体,碎块,即使遍布寒霜也如此鲜明的人体组织告诉希塔娜,这不是冰雕。 这是人,是尸体。 希塔娜的眼瞳开始剧烈动荡起来,并不只是因为这具碎裂的尸体,更是因为……她眼前的景象。 “这是……什么?” 她颤抖地向外踏出一步,甚至无法感觉到丝毫寒冷。 因为从灵魂内部散发的冰寒,已经将她的感官全部冻结。 安瑟府邸外的大门前—— 站着的,蜷缩的,跪着的,倒下的…… “啊!!!” 希塔娜尖叫起来,疯狂地跑出安瑟的宅邸,站在空无一人,被雪掩埋的大街上。 是的,空无一人。 但又一具一具,四处散落的,姿态各异的,却无一例外……在生命凋亡的最后关头,向安瑟府邸伸出手,向那座给希塔娜带来了无比满足与幸福的天堂伸出手的……冰雕。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安瑟的追随者,未来的苍天狼帝,一个未曾真正长大的任性家伙,一个从未真正经历苦痛的女孩,在大寒潮结束的第一天—— 亲眼见证了地狱。 第六十四章·大绝望·其一 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肉眼可见的,绝望的,令希塔娜几乎崩溃的死亡。 “为什么……” 浑身颤抖的少女迈过厚厚积雪,皮肤与肌肉传来的冰冷,在那份从灵魂中蔓延出来的绝望面前,连痛苦都算不上。 她望向道路的两端,零散分布的冰尸,无言诉说着这三日的大恐怖,大绝望。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为什么要跑出来。” 希塔娜浑噩地向前走着,那一座座皮肤遍布寒霜,神情凝固的雕塑,就像是死亡之神送给人间的艺术品,绝望之主亲手雕琢的完美造物。 看啊,那在生命被冻结前,最后一刻的期盼,恐惧,对生的渴求,对希望与救赎的求索,那深信自己能够获救的神情,与其最后的结果所形成的对比……何等讽刺。 那已经如玻璃般脆裂,覆盖冰晶的眼珠上,尽数倒映着那座被赤霜领民们奉为圣地的宅邸,倒映着,这死寂天地间的唯一一人。 希塔娜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恐怖,从小到大,哪怕深陷死境也未曾有过半分畏怯的她,此刻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怖。 她在恐惧,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恐惧,但沉默无言的直觉与灵魂的死寂,令希塔娜在恍惚间感觉到了一些……令她牙关发颤的事情。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对于无比信赖自己直觉的希塔娜来说,这份感觉,已经足够令她为之恐惧了。 “不会的……不应该这样的……安瑟,安瑟!” 在这份恐惧的驱使下,希塔娜发疯似地吼叫起来,转身朝宅邸内跑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这三天里,令她安宁幸福的那个少年并没有出现,出现在门口的,是她这几天下来几乎从未有过交际的姐姐。 玛琳娜穿着厚重的黑色裙袄,披散下来的柔顺雪发显得十分刺眼,耳朵上方别在发丝上的黑羽发饰,为这个不久前还是村姑的少女添上了难言的神秘与高贵。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宅邸,与一座座冰雕擦肩而过,眼睛里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些死在希望和绝望之中的可怜人。 玛琳娜平静地走上街,与自己的妹妹并肩站着,希塔娜面对宅邸,而她则左右四顾,看着街道。 “比预想中要少很多。” 她的自言自语,让希塔娜如坠冰窟。 “这是好事,可以向安瑟先生汇报。” 只是简单看完宅邸周边的冰尸,就像数完清晨落叶一般平静地玛琳娜,转身朝宅邸内走去。 “玛琳娜!!!” 希塔娜咆哮着揪住了自己姐姐的衣领:“你刚才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身体被微微拽离地面的玛琳娜,冷漠地俯视着暴怒的幼狼,眼中的那份疏离与孤高,令希塔娜越发愤怒而心痛。 她的姐姐……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了? 她什么时候把这些平凡人的生命视作无物,在看到这样的惨状,不仅毫无触动,甚至还能说出“这是好事”这种畜生不如的话来? 希塔娜盯着玛琳娜,以那毫不掩饰的滔滔怒火,试图让自己这步入迷途的姐姐流露出痛心愧疚的神情。 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是的,希塔娜没有从玛琳娜的眼睛里看到任何东西,这个曾经软弱的,只要自己一耍性子就无可奈何的姐姐,只是这样漠然回应着她的愤怒。 “玛——” “希塔娜。” 玛琳娜突然开口,打断了希塔娜的话。 “你在愤怒?” 希塔娜愣了一秒,随后高声怒吼:“看到你这个混账样子,我怎么可能不愤怒!” “不,你只是在掩饰。” 玛琳娜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被越发拽离地面,用与这死寂之境一样冰冷的声音,漠然陈述: “你在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恐惧。你总是这样,用蛮横凶残的姿态,来让外在的一切认为你无所畏惧,从不迷茫。” “可怜。”她如此冷笑。 “你在……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发什么疯,玛琳娜!” 希塔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更加高亢,甚至有些声嘶,她死死揪住玛琳娜的衣领,先是咆哮,然后又用等同哀求的语气,像是要整个人跌到玛琳娜身上一样,无力脆弱地说着: “不要说这种话了,姐姐……他们……他们都死了啊,本来应该活下来的,这么多人……都死掉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呢?”玛琳娜反问,“他们的死亡,与你有关吗?” “我——” 漆黑的少女没有给希塔娜回应的时间,继续冷漠地降下她的审判:“你觉得没有,当然会觉得没有,可为什么,你那无比灵敏的直觉告诉你,你好像,又搞砸了什么呢?” “……” 希塔娜抓住玛琳娜衣领的手不断施加力道,同时也开始越发颤抖,她唇瓣翕动,说不出话来。 而玛琳娜,并没有留给自己妹妹任何怜悯。 “希塔娜,你以为,安瑟先生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资金来帮助那些贫民?他为什么在接手赤霜领的事物后,自始至终都在挥霍自己的资源?” 心中同样生起愤怒,那份怒其不争,怨其愚昧的愤怒,让玛琳娜扯了扯嘴角,露出讥讽无比的笑容。 “连你都能想到,可以胁迫贵族支付所有采购煤炭的费用,为什么安瑟先生没有强迫他们用自己的资源,改造赤霜领?” 希塔娜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寒意与恐惧,开始在她全身蔓延。 “希塔娜,你太愚蠢了,愚蠢到认为所有事只要谈妥就会成为现实,所有工作只要签好文件,就能完美达成。” 已经有所觉悟的玛琳娜,开始向自己的妹妹挥动屠刀。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这座城市,这座领地,跟安瑟先生没有半点关联。它从不属于安瑟先生,而是属于那些你我都厌恶的贵族。” “你知道这里有多少贵族,你知道这些贵族在这里传承了多少年,你知道他们彼此交换利益,抑或互相敌对的网络,究竟有多么盘根错节吗?” “你知道安瑟先生的一道政令下去,需要经过多少流程,需要多少环节响应,有多少人受到影响吗?” “在这个漫长复杂的环节中,安瑟先生即使再有心,也不可能将这如此复杂的网络全部掌握。让所有环节,所有细节,所有的一切,全都按照他的心意完美运行,对于只带了女仆和萨维尔管家的安瑟先生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你又知道吗?” 希塔娜的眼中全是茫然,她看着眼前这个如此陌生的姐姐,无助颤抖地说着:“你在说什么啊……玛琳娜,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看,希塔娜,即便我已经讲得如此清楚,你却仍不能看清。” 玛琳娜无视了希塔娜那份与求饶毫无区别的脆弱:“为什么如此愚蠢的你,还非要那么任性,那么自以为是的想去改变一切呢?” “那么,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安瑟先生,在付出代价。”她平静地凝望着希塔娜濒临崩溃的眼睛,“唯有付出代价,贵族们才会安份。假如他只是发出命令,却不付出任何资源,任何精力,把所有的一切全都丢到贵族头上处理,让他们支付所有的代价——” “那么哪怕贵族们再如何畏惧他,这些在赤霜领发展了几十上百年的家伙们,有上百种方法让令安瑟先生无法顺遂心意。” 玛琳娜的神情和言语越发漠然而残忍:“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安瑟先生为什么要主动花费自己的钱,为贫民们提供煤炭吗?” “因为在这样庞大的代价下,没有谁敢做出小动作,没有谁,敢贪走安瑟先生的半枚铜币,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老老实实,按照安瑟先生的计划与安排,将煤炭采购,分发下去。” 这就是安瑟曾在那天为希塔娜预言的。 其上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而希塔娜,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粗暴,最无谋的“兵”。 “但是你,希塔娜。”“不对……不是这样的,不可能是这样……” “你自以为是的,如此傲慢地认为,自己能做到安瑟先生都做不到的事。”“不是,不是……” “让贵族接手所有费用,就代表他们的网络能够为所欲为的开动起来——因为安瑟先生没有付出代价,也就没有任何令他们绝对畏惧的事物。”“……不是我。” “偷工减料,轻慢疏忽,刻意无视……他们会支付代价,因为那是安瑟先生的意思,但这些代价的大小,完全由他们掌握。”“不是我……” “他们害怕吗?他们会害怕,但这份恐惧,并不能压倒他们的贪婪与吝啬。”“……” “是的,安瑟先生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但那又如何?安瑟先生一个人,能够操控整个赤霜领的一切吗?他们不会这样想吗?” “即便安瑟先生追责,他们也能用无数种理由,无数种借口,推脱到在这庞大网络中,无数的微不足道之人上。” “这就是贵族们的生存法则。” “是的,很多贫民,起码是赤霜城的贫民,假如在安瑟先生的计划下,绝对能撑过这场大寒潮。” “但是你,希塔娜。” 这漫长的审判,终于迎来末尾。 似乎已经分道扬镳的姐妹,一个作为审判长,一个作为罪人,站在这寒风呼啸,绝望林立的死寂之中。 已经被希塔娜放开的玛琳娜,没有丝毫仁慈与犹豫地宣判了罪人的罪名: “你害死了他们,希塔娜。” “你害死了所有人。” “不是我!!!” 希塔娜疯狂而崩溃的吼叫起来,直接将玛琳娜按倒在地,按进厚厚的雪堆之中:“不是我……不是我!明明就是那些贵族,按你说的,是那些贵族害死了他们!不是我!” “但他们本来能活下来,每个人都能活下来。”玛琳娜闭上眼睛,轻声说着,“本来,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那言语中无法抑制的悲伤和痛苦,传入到了希塔娜的耳中。 “……” 希塔娜松开揪住玛琳娜衣领的手,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疯狂颤抖,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手。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眼瞳已经失去焦点的少女处在崩溃的边缘,她抱紧自己,像是欺骗自己一般不停呢喃着:“不对,这不对……” “你还要欺骗自己吗,希塔娜。” 玛琳娜重新睁开眼睛,一脸讽刺:“我来告诉你,这就是现实。而且,不仅仅只是赤霜城,假如安瑟先生真的支付了拯救整个赤霜领贫民的代价,那的确将有无数人获救,但是——” “但是你猜。”她轻声低语。 “除了赤霜城,那么多城市,那么多村庄,那么多人。” “究竟因为你……诞生了多少座地狱呢?” “啊……啊……” 希塔娜的喉间发出无意义的悲鸣,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在看她。 是谁?是安瑟吗?不是,安瑟不会用那种眼神看她的,到底是谁? 然后,缓缓抬头的她,就在那些冰尸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 所有冰尸,所有易碎的,已经化为冰晶的死寂眼眸,全都倒映着她的身影。 在无声发出乞求—— 【我想活着】 “啊!!!” 凄厉至极的尖叫声震碎了安瑟宅邸的玻璃,也将被按倒在地的玛琳娜震得一声闷哼,耳朵两边流下鲜血。 已经彻底崩溃疯的狼如此癫狂嚎叫:“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过来!不是我……不是我!” 她疯狂地击打着空气,那可怖的裂空声足以证明每一拳都是歇斯底里的全力, 狼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声嘶力竭,色厉内荏地攻击着虚无,无差别地攻击着周围的一切,直到在如此狂暴,歇斯底里的出力之下感到疲惫,才彻底停下,颤抖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白皙细嫩,因寒冷而泛起红色,但依然十分漂亮的手。 红色,红色……红色? 恍惚间,希塔娜感觉到自己手上传来了粘稠,滞涩,滑腻的触感。 滴答。 滴答。 她颤栗着抬起头,环顾四周。 那是一地,碎裂的,没有鲜血,没有骨肉,如此干净,如此漂亮,宛如艺术品的……残肢。 “啊!!!” 在又一声尖叫中……狼疯狂地逃离了。 逃离了这片她没有勇气面对的地狱。 第六十五章·大绝望·其二 即便大寒潮结束,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上街。 积雪,严寒,荒凉,萧条……这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大寒潮带来的,比起本身更严重的后果。 可后果再如何严重,比起死亡来说,又算不得什么了。 而在这空寂苍白的街道上,此刻竟有一个人在雪中跋涉。 她的眼瞳无光,脸色苍白,神情混沌,像是一个……只会走路的玩偶。 希塔娜看见了更多的死亡。 一切皆出于她的死亡。 那零散的冰雕,在无声诉说着他们所经历纯粹绝望。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点燃煤炭的温暖屋子?为什么要走向那寒冷无情的死亡? 因为他们没有选择。 那些煤炭,谁知道是怎么样的呢?就如玛琳娜所说的那般,偷工减料的,以次充好的,甚至是根本没法点燃的…… 如果那些煤炭真的足够他们撑过大寒潮,有谁会愿意走向死亡呢? 而为什么又要走出来?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寻求帮助。 为了向伟大的,曾慷慨激昂地向他们许诺过,一定会帮助他们度过大寒潮的海德拉大人,寻求帮助。 每一个人,每一个绝望的人,都是如此满怀希望地,踏上冰冷死寂之路。 “是因为我……” 少女可怜可悲地颤声自语着:“真的是……因为我吗?” 她其实已经有答案了,玛琳娜对她的审判,再简单明了不过。 姐姐冰冷无情的话语,让希塔娜陷入了令她无法接受的绝望。 地狱。 她亲手创造了地狱。 那么多本该活下去的人,那么多有机会看到希望的人,最后只能在风雪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而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希塔娜的胃开始痉挛,当她恍然想到,这些人在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看着那些劣质煤炭无法燃烧,在寒冷中瑟瑟发抖,被绝望侵蚀身体与灵魂的时候,她在没有丝毫寒冷的暖和屋子里,只穿着短衣,毫无负担地欢快奔跑。 当他们看着火苗渐熄,黑暗彻底降临之时,她碰坏了一盏能也许拯救一家三口的热灯,然后在安瑟的安慰下彻底没将其放在心上。 在他们被迫从已经冰冷无比的室内,走上更加寒冷彻骨,不存半点生机的死亡之路,只为向那座宅邸的仁善伟大之人寻求最后一丝希望时…… 她享受着最丰盛的美食,沐浴着洁净暖和的热水,能在那令她沉醉无比的温暖与幸福中,写下那可笑荒诞的日记。 那时的她与他们,仅有一门之隔。 那个已经走到门前,也许挥下手就能敲响房门的人,那时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呕——” 希塔娜无可抑制地跪倒在地,不停地干呕着。 抽搐痉挛的胃好像也在诘问她的过错,痛斥她的罪行。 一切都毁了。 她的希望也好,安瑟的名声也好,以及最重要的……那些本该活下去的人的性命。 全都被毁掉了。 泪水从那张麻木苍白的脸上滑落。 没有光彩和焦点的眼瞳就那样干涸地挤出眼泪,饱含着少女全部的绝望,后悔,痛苦—— 但那又怎么样呢? 难道她现在真心忏悔自己的过失,死去的人就能回来吗? 或许……或许唯一的安慰是,撑过这场大寒潮的贫民的确比以往多了不少,贵族们也许敢做点手脚,但不敢什么事也不做。 可这就能够令她原谅自己了吗?那些人,那些人本该活下去的,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人死在这场天灾里。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傲慢,她的自大,她可笑的……自以为是。 曾为自己那份“功绩”而沾沾自喜的希塔娜,对着腹部重重来了一拳,没有半分留手。 “呕!” 本来已经跪倒在地的她差点几乎要趴到地上,泪流满面的女孩佝偻着身体,一拳又一拳地自虐着。 “畜生……畜生……畜生!” “希塔娜……你这个……畜生!” 口中呕出的胃酸变成口水,再从口水变成血水,拳头和腹部都已经因痛楚而麻木的希塔娜踉跄着站起,摇摇晃晃地继续走着。 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直到现在,希塔娜才意识到,原来外城区到内城区,原来那些可怜的贫民距离安瑟的宅邸……原来那么遥远。 他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踏上那条不归路的?那些倒在安瑟府邸前的人们……又是以怎样的意志,在那死亡的风雪中,走过如此令人绝望的漫漫长路? “咳……咳咳……” 他们是那么信赖安瑟啊,即使要走上那条冰冷死寂的路,他们也愿意相信,只要能够见到海德拉,所有人都能得救。 但最后,没有任何人得到救赎。 在雪中跋涉的希塔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停咳出的血迹在雪上洒落下一道长长的殷红轨迹。 她看到的冰尸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接近外城区,这说明在那绝望中走向外的贫民,大概只有这些了。 可“这些”,到底有多少呢? 希塔娜已经不知道自己看到多少冰尸了,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对安瑟满心期盼与憧憬的人,毅然决然地走向死亡。 来到外城区的她站在冰天雪地中,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一片白茫,一片死寂。 “咳……咳咳!” 希塔娜捂着腹部,嗓音沙哑地大喊:“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活着!你们都撑过去了吗!” 她感觉到了从四处传来的视线,没有人出声,但在这贫瘠的外城区,的确有很多本不可能撑过大寒潮的人,活了下来。 希塔娜本以为自己可以因此得到些许慰藉,但她却发现……那份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罪恶感,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 玛琳娜闭上眼睛时的悲伤低语,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本来,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希塔娜颓然倒地,瘫倒在厚厚的雪层上。 她无法宣泄,也没有资格宣泄自己的痛苦,只能闭着眼睛任由其吞噬自己。 在这份罪恶感面前,所谓的寒冷与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在这周围的破旧低矮建筑物中,有一扇木门被打开了一道缝。 木门后的人观察许久,最后咬咬牙,推开门冲了出去,赶忙跑到了希塔娜的身边。 “喂,你。” 一个皮肤粗糙的女孩把希塔娜一把拉起:“你没事吧?” “……?” 希塔娜茫然浑噩地看着这个皮肤在刺骨寒冷下泛起红色的少女,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吐了这么多血!”女孩大惊,“受这么严重的伤还敢跑外城区来……你还真不怕死!” 她警惕地看了一圈,瞪视着那些不怀好意地眼神,把希塔娜搀扶进了自己的屋子。 走到这间屋子里时,希塔娜才在混沌中反应过来——原来正常的屋子,是这么冷的。 她竟然,已经有些遗忘了居住在这种冰冷破旧的屋子里的感觉。 壁炉里燃烧着的火焰,证明这个女孩是得到正常资助的幸运儿,起码完好无损的撑过了这场天灾。 “真不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大寒潮刚过,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在外边乱跑。” “……”希塔娜看着蹲在壁炉边烤火的她,哑着嗓子问道,“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嗯……” 女孩歪了歪头:“坏人不会用那种可怜得要死的表情,说出‘还有人活着吗?’这种话的吧。” “你也没有……”女孩看着她麻木苍白的脸,有些犹豫地问道,“没有拿到正常的煤炭吗?” 希塔娜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该向这个女孩跪下,向她叩首,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害得你们没能拿到正常煤炭的家伙吗? “要我说,那些贵族有一个算一个,早该全杀完了。” 女孩叹了口气,随后愤愤道:“海德拉大人那么想为我们做事,他们竟然偷工减料!本来大部分人都应该能活下来的,但现在,现在……” 她望向屋子里的另外一张床,神色暗淡。 “……不过,我相信,海德拉大人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 女孩如此安慰着希塔娜:“放心吧,他一定会把那些贵族统统杀干净!替那些死掉的人报仇!” 希塔娜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笑容。 这或许是她在这个绝望的早晨……听到的唯一一件好事。 那就是赤霜城的平民们依然信赖着安瑟,信赖着那个给了他们未来,给了他们希望的海德拉。 这是让她所有不可饶恕的罪过里,终于减少了一项。 “我看,该把那个也是伯爵的谁?坚石?也杀掉!那家伙虚伪的要死!外城区还有不少人领他的情,别以为谁都看不破他的虚伪面孔,那家伙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人……” 像是为了转移希塔娜的注意力般,女孩滔滔不绝地表示着自己的愤慨,那些熟悉的言语,也让狼的心中宽慰不少。 然后—— “……还有那些商人把煤炭的品质弄得那么差,一定要全都弄死!全都吊——” 【你终于回来了,干什么去了,搞这么久?】 希塔娜脸上刚升起的些许血色,在顷刻间消散无踪。 “咦,奇怪,哪来的声音?” 女孩则一脸古怪地把脸贴到窗户上:“怎么声音跟你还很……” “……很像?” 看着这片居民区中央空地的少女,呆滞地呢喃着。 因为她在那里看到了……一片放大的光幕。 光幕上,一名美丽的雪发少女,正在面色不耐地跟一位贵族谈话。 【我说了,我没时间跟你耗。】 【您之前提到过,让我负担起令贫民撑过这场寒潮的煤炭费用……】 【……不代表整个赤霜领的贵族们做不到】 【不需要花海德拉阁下的一分钱】 在那清晰无比的画面中,所有蒙受过海德拉恩典,在寒潮中无数次赞美过海德拉的人们,看见那名少女说—— 【这样海德拉根本就不用出钱,还能赚个大名声!】 第六十六章·大绝望·其三 那道光幕,正播放着希塔娜与坚石伯爵的谈话,并且十分巧妙地进行了一些……剪切与调整。 整个对话,透露出了这样一个信息—— 海德拉在明面上宣传自己的伟大,在暗地里派人让贵族支付煤炭费用,在什么也不付出的同时,平白收获巨大的名声。 这画面甚至让本来躲在屋子里的贫民们走出,满脸难以置信地走上冰冷的街道,死死盯着循环播放的画面。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假的!是贵族们在污蔑海德拉大人!” “但是,但是那个女孩……她不是海德拉大人最信赖的下属吗?” 比寒冬更令人深感刺骨的冷寂,在白茫的街道上蔓延。 希塔娜无比惊恐地看着那道光幕,从皮肤到肌肉,从肌肉到经络,从经络到骨骼,全身上下的每个部位,每个细胞,全都无比震悚地颤栗起来。 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恐惧过。 “哈哈……哈哈哈哈!” 空旷的雪地上回响起凄厉的苍老笑声,一个面无血色的老人踉跄着推开自己破旧的木门,跌倒在雪中: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从连恩纳到伦特尔,从弗伯森特到坎特雷尔,再到现在的海德拉……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变化吗?什么也没有!” 他指着那些来到外头,浑身颤抖,失魂落魄地看着光幕的年轻人们,癫狂大笑道: “你们竟然会信了贵族的鬼话!这么多年,这么多贵族,他们哪个不是在最开始许诺这个许诺那个……怎么,现在的海德拉不过是多给了些甜头,你们就觉得他真的是个好人了吗?” “他们从来不在乎我们!” 那近乎泣血的绝望呼号回荡在上空,老人双手陷入雪地,涕泪横流: “梅尔……我的梅尔,你竟然相信那个畜生贵族会救我们,该死的是我,明明该死的是我才对……你为什么……” 他抱住脑袋,可悲地抽泣着。 就像是一场梦。 生活在,或者说,苟延残喘在这片贫瘠区域,终日过着永无期盼的麻木日子的人们,好像做了一场美好却又短暂的梦。 他们是那么真切地相信,那位温柔善良,却又不失雷霆手段的年轻贵族,会给他们带去美好的未来。 那天,那场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演讲依然历历在目。 他分明说,假如命运要让死神带走他们的生命,那他非要让他们在寒潮中活下来。 在场的人,看着这光幕,一个个逐渐崩溃的人,的确活了下来。 可是,那些没活下来的人呢? 那些曾被你的承诺和真诚所打动的,饱受振奋,期盼将来,全心全意赞美你的人呢? 到底有多少人为了能够减少热量的消耗,被迫走向风雪,以求助为名,踏上死亡之路? 那一座座冰雕都会是谁呢?是谁的丈夫,谁的妻子,谁的孩子,谁的亲人,谁的朋友? 漆黑的洪流,开始将一切席卷。 希塔娜站起身来,她不能让这一切就这样发展下去,这明明……这明明就是她的错!一切都跟海德拉无关!让贵族承担所有费用是她的意思,不是安瑟—— ……不是,安瑟? 恍惚中,希塔娜的脑海里闪过了姐姐那惊怒至极的神情,那不留情面的耳光,以及……安瑟似笑非笑的样子。 等等,为什么…… 为什么,安瑟和姐姐,没有阻止我? 他们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当这可恐怖至极的念头从希塔娜的脑海中升起,要将她仅存的自我毁灭殆尽的时候,她的后脑突然传来了一阵疼痛。 “……是你。” 手中握紧细长铁棍,浑身颤抖的女孩咬破了嘴唇,嘶声吼道:“是你!是你害死了爸爸,是你!” 嘭!嘭!嘭! 那瘦弱娇小的身体,在绝望与暴怒下爆发出她不应有的力量,女孩抡起铁棍,狠狠地砸击着希塔娜的后脑。 “去死……去死!我竟然还救了你,我竟然还以为,你跟我是一样的人……给我去死!畜生!给我去死!” 即便经历过毫不留情的自虐,这种程度的攻击,实际上也没法对希塔娜造成什么影响,可那歇斯底里的吼叫,和没有丝毫留手的击砸,让希塔娜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愿和力量。 心灵的虚弱与崩塌,让她的身体失去了那份引以为傲的强大。 她刚才对我那么好,现在……想杀掉我。 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是我自作自受。 那些死去的人里面,也有她的父亲。 意识已经混沌的希塔娜倒在地上,恍惚地想着。 要是真的能被她杀掉就好了。 这样,她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伤痕累累的狼无言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痛击,那小女孩的双手都磨破了,铁棍都打弯了,也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死掉了吗?” 女孩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瘫倒在地,一动不动的少女,恶狠狠地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 “呸!” 她朝希塔娜的脸上吐了口猩甜的口水:“你就这样死在外面吧……不,死了也太便宜你了,外城区有的是恶心的家伙……我要把你丢到外面,就算是死了,也要让你被他们弄烂!” 那强烈的,直入骨髓的恐怖恶毒,令希塔娜的心脏开始抽搐。 她不敢睁开眼睛去看那小女孩的模样,她怕自己一睁眼,看到的不是人,而是恶鬼。 希塔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一点一点拖动,但似乎是因为刚才击打希塔娜时用得力气太多,已经有些力竭的小女孩在拖了两下后,就没有继续拖动的力气了。 “没关系……呼……我直接叫他们来就可以了……你要付出代价,你们……全部……全都要!” 小女孩喘息着推门出去,而希塔娜就这样无言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这样想着的她,听到了外面密集的脚步声。 但并不是朝屋子里来的,而是……穿过街道。 好像有很多人,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屋子,顶着令人颤抖的严寒,走上街道。 希塔娜听见了……他们的呼喊: “去找海德拉!” “去找海德拉!” “去找海德拉!” 愤怒的,不解的,恐惧的,迷茫的,绝望的……呼喊。 被愚弄的,从希望坠入到绝望中的贫民们,如此呼喊着,在这雪白的天地间,汇集成了漆黑的洪流,浩浩荡荡涌出。 到底是什么给了他们勇气?谁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那位海德拉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平民,也许是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海德拉的军队和打手,也许……也许只是因为那分崩离析的信仰,以及因此化为粉芥的理智。 那小女孩,也没有再管希塔娜,也许是因为她也主动投身进了这滚滚黑流之中,去向那个罪魁祸首找个说法。 在呼喊声过后,一切归于寂静。 而在这份寂静之中,已经不再愿意思考任何事物的希塔娜,猛然睁开双眼。 她撑着手,艰难无比地踉跄站起,脏污凌乱的发丝下,暗红色的无光眼瞳,在脆弱中……仍残存最后一丝坚强。 “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结束。” 狼舔舐伤口,吐出血水和苦痛,咬紧牙关。 “答案……我要向安瑟和姐姐找到答案。” “而且,而且最起码……” 她将指甲嵌入掌中,让仍旧滚烫的鲜血刺激自己的感官。 “最起码,希塔娜……” 那份永不屈服的野性,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仍闪烁着光芒。 “你绝对不能就此逃避,你的责任。” “这一切……必须由我承担!” * 吵闹声,叫骂声,悲泣声……无数种声音环绕着安瑟的宅邸,但坐在书房里眺望雪景的少年神情平静,没有丝毫动摇。 “少爷。” 萨维尔微微躬身:“您安排的那些煽动民情的人,需要处理掉吗?” “没有必要,萨维尔。” 年轻的海德拉平静地回答:“在希塔娜面前,我从来不需要掩饰什么。” 老管家一向言听计从,于是便换了个话题:“您的计划,似乎已经来到了尾声。” “还差最后一点点。”安瑟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些笑容,“还差一些,最关键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萨维尔不仅感慨道:“真是场漫长而耗费颇多的调教,能得到您的这般对待,希塔娜小姐应该发自内心地感到荣幸与感激。” “这话你可不能和现在的她说,萨维尔。” 安瑟摇了摇头:“她会跟你拼命的。” 于是,一主一仆之间再度陷入沉默,安瑟重新回到最开始的那样,以一种难以言说,不知怀着何等情绪的平静神色,望着雪景,望着……街道上的人们。 他并不为自己将这些人的心思和行为玩弄掌上而感到愉快,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僭越和疯狂而有所厌恶和不满。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按照他的思绪所确定下发生的……事实。 只有在一个人,或者在自己最信赖的人身边,安瑟才会少见的,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和面目。 “她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瑟突然开口。 萨维尔微微躬身:“我去通知玛琳娜小姐。” 安瑟点了点头,拿起手杖向外走去。 明明调教已经快要成功了,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所预计的那样,迎来倒数第二幕的高潮。 在今天这场大戏落幕后,等到最后一幕戏剧迎来尾声,一切都将成为注定,他将取得前所未有的大胜,将从那该死的命运身上,掠夺到他的第一份战利品。 他将达成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再有人做到……无与伦比的伟业。 但全程目睹了希塔娜所经历的一切的安瑟·海德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着。 他好像并不快乐。 * 希塔娜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慢而艰难地回到了安瑟府邸边上。 在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贫民,或许不只贫民,连还过得去日子的平民也参与了进来。 按照安瑟的意愿,在魔鬼的刻意煽动下,加入了看似针对海德拉,实则瞄准了狼的围剿。 希塔娜低着头,她并不是在惧怕自己被激奋的人群分尸,她只是想尽快走到安瑟的府邸,不论什么,先要在最显眼的地方,宣告自己的罪过。 然而,在这一瞬,在她试图悄悄爬上楼房,翻过屋顶,落入安瑟宅邸的这一瞬时,那枚套在她食指上的戒指……毫无征兆地,暴动了。 暴动,那就是暴动,本来将这么戒指运用得驾轻就熟的希塔娜,只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对它的控制,这枚戒指开始疯狂抽取希塔娜的以太,并且丝毫不受其控制,四面八方地蔓延开来。 于是结果,毫无悬念。 已经爬上屋顶的她还是瞬间倒在地上,整个身体直接开始痉挛起来。 嗓子已经沙哑的希塔娜几乎叫不出声,但脖颈与额头暴起的经络,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球,足以证明她现在到底承受着何等恐怖的生理痛楚。 凄惨的狼只能发出可怜的“嗬嗬”声,整个人缩成一团,死死抱住脑袋,锐利的犬齿刺穿嘴唇。 无数……无数道心声涌入了希塔娜的脑海,那无数重叠的喧闹令她的头脑几乎快炸开,那些言语已经无法分辨出字词和音节,唯剩下纯粹的声量在摧残她的大脑。 但这,并不是令希塔娜痛苦到几乎恨不得立刻死去的主要原因。 这枚戒指,是能感知到情绪的。 而现在的希塔娜,感知到了什么? 愤怒,痛苦,悲伤,乞求,绝望,麻木,还有……恨。 恨,恨,恨恨恨恨——! 那铺天盖地的,要将希塔娜眼中的整个世界都浸染成灰黑的憎恨,无时无刻不撕扯着她的神经,粉碎着她的意志。 “……为什么。” 泪水从希塔娜遍布血丝的眼瞳中,无助地摔落在地。 “为什么啊……” 怎么会有这样的恨意,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呢? 即便……即便他们误以为,是安瑟故意这么做的,可他难道没有在这场寒灾里,帮助到别人吗? 为什么……为什么好像没有人想为安瑟解释,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恨着安瑟,都恨不得想要杀掉他,甚至要做比杀掉他更残忍的事情? 想到那个小女孩曾口吐的无情言语,希塔娜再次于痛苦中,恐惧地颤栗起来。 难道这个错误……难道这个错误,就能让安瑟之前做到好事,全都一笔勾销了吗? 他跟那些贵族不一样,他真的在为你们做事啊! 你们不都看到了吗?你们之前……明明是那么赞美他,那么支持他,那么信赖他的。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不愿意继续信赖他了,只是因为那一段影像,只是因为,他不能救下所有人吗? 这不是什么普通的怨怼或愤恨。 这是被煽动的,被挑拨的,失去理智的,将一切都吞没的漆黑漩涡。 这种程度的恨意,即使是希塔娜也无法接受,她无法接受,自己在三天前明明曾看到那么多人,看到无数人发自内心地赞美着安瑟,却仅仅在三天后……将自己的言语全部推翻。 他们甚至,不愿给予分毫信任。 唯有……憎恨。 哪怕有一缕站在安瑟那边的情绪,都能让希塔娜感到宽慰,可是……什么也没有。 眼神已经彻底空洞,好像所有意志都毁灭掉的希塔娜,脑海中浮现起了那个坚石伯爵的话语。 那被自己视为笑话,令她感到愤怒的荒唐言语—— 【只要海德拉阁下的‘完美’存在但凡一丝污点】 【不……甚至不需要实际存在的污点,只要一缕捕风捉影的虚假声息】 【在那些被他如此温柔拯救的平民中,也会有无数人心生质疑与怨怼】 “呵呵……哈哈哈……” 少女咧开嘴,泪流满面地笑着。 假的,全都是假的……这只是这枚戒指失灵了,对……只是戒指失灵了。 那个混蛋说的那种混账事绝对不可能发生,绝对不可能……一定只是这枚戒指失灵了。 就在此刻,在无数的唾骂声中,那个“罪人”,终于站了出来。 他走到了平时经常俯瞰街道的阳台上,独自一人面对着这一切。 年轻的海德拉握着手杖,环视着暴乱的人群,平静地开口: “我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我也知道,各位想要什么。” 当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即使是在愤怒的人也没有发出声音,也许是因为胆怯,也许是焦躁地等待回应,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在内心深处,仍残存那份崇敬。 在注视下,安瑟微微躬身: “这是,我的错误。” 在雅雀无声的漫长寂静中,在连沸腾的恨意都为之凝固的这时刻,他说: “我承认我的错误,我的贪婪,我的虚荣,一切,都是我的罪责。” 在这样的言语下,希塔娜,甚至无法感受到那份恨意了。 他的错……安瑟的错? 怎么会是他的错?明明就是我,明明就是—— 狼的思维在此刻断裂。 因为她突然想到了那一件事。 安瑟,曾陪她一起进入牢房,坐在肮脏污臭的床上,吃着连畜生都下不了嘴的食物。 他那时对自己说,自己的错误,就是他的错误。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他的选择。 而现在,他好像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虚伪地履行了他的诺言,平静地说,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责。 “啊……啊……” 在崩溃与绝望之间,希塔娜仿佛看到了……那一道救赎自己的光芒。 将心中泛起的疑惑统统抛到脑后的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来的。 她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绝不允许……她绝不允许那道光,被自己的愚蠢和荒唐玷污。 狼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站在那并不算高的屋顶,竭尽全力,将身体内所有的力气挤榨出来,嘶声高喊: “不是……安瑟……不是海德拉的错!” 所有人在听到这声音时,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看到安瑟宅邸旁边的一栋小屋上,一个满脸泪痕,雪发脏污,狼狈不堪的少女。 “是我……是我一个人做到!是我想帮海德拉剩下那笔钱,是我自以为是……全都是我——” 她断续,疲惫,艰难地陈述着自己的罪过,将自己的想法,自己那自私自大的念头,全都说了出来。 “都是我……” 在庞大恨意的洪流下,濒临昏迷的希塔娜不停喘息着:“不是……海德拉,不是他……是我……” “那个女的……她是不是……” “灾厄的兰斯!是她,就是光幕上的那个女的!” “她在为海德拉开脱!” “不……等等,不对……这家伙,这家伙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这样愚蠢的坏种!” “也,也就是说,这根本没有进过海德拉的授意,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那海德拉为什么——” “海德拉甚至能为了她去吃那牢饭!海德拉……海德拉大人这是想保下她!是为了保下她才那么说的!” 一切的变化和反转,来的那么突然。 但又……那么合理。 一个从未做错任何事,兢兢业业,心地善良,温和宽容,甚至愿意为自己下属犯的错误,亲自承担相同惩罚的大人物。 和一个总是闯祸,令人不快,自大倨傲,野蛮愚蠢,以海德拉最信赖的下属的名头,不知祸害了多少人的害人精。 你会选择相信谁? “是你!” 人群再度沸腾,再度尖叫:“是你害死了我的妻子!” 一块石头,也许是准备投向安瑟的石头,砸向希塔娜。 当有了第一个人后,整个人群瞬间陷入了疯狂,人们开始寻找一切能发泄自己暴力的东西,那份憎恨没有任何减弱地,向希塔娜倾泻而去。 言语上的,物理上的,心理上的,情绪上的……这世界上的所有,这世界上的一切,好像要将希塔娜毁灭。 那些曾经跟她攀谈过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的人们,希望她立刻死去,以最凄惨,最绝望,最不人道,最饱受折磨的方式死去。 但希塔娜……已经不在乎了。 痛苦也好,绝望也好,在倒下之前,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被石块,被冰棱,被无数东西击砸的女孩,在心神崩溃前,努力撑起自己的眼皮,望向阳台上的那个人。 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那个少年的样子,更别提表情。 但她感觉到了,她的直觉,从不犯错的直觉告诉她—— 安瑟,好像很难过。 “不要……不要难过,安瑟。” 少女幸福地呢喃着。 “你一定是……最好的。” 即使现在死去,也没有关系。 希塔娜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了救赎。 第六十七章·大绝望·其四 1w 烧彻苍穹的熊熊狂焰,将帝都天薪笼罩于末日光景之中。 无数人跪俯在地,惊惧惶恐地祈求着那两位神明的宽恕,祈求她们能够在那极尽狂烈的厮杀之中,流露出一缕微不足道的仁慈。 本是蝼蚁的平民也好,自诩古老的贵血也罢,就算是蔑视凡间的超凡者,在这样的毁灭下也唯有战兢跪拜,将自己的生死,寄托于那两个人,不,那两位神明的慈悲。 “哈哈哈哈哈哈!” 那狂放至极的大笑声将焚烬万物的烈火震碎,在灭绝一切的赤红之中,高挑而健美的身躯践踏死灭之焰,昂然而立。 她体态颀长而富有力量,身体不仅诠释着女性的至高魅力,更将绝对的力量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修长又富有爆发力的丰满长腿,还是纤细却又无比紧实的腰肢,亦或是手臂肌肉的完美流线……她的存在,就是对“肉体之美”至高无上的体现。 而这样的一具身体,竟然还十分奇特地……长有一双长而宽大的毛绒狼耳,以及一只蓬松巨大的狼尾。 这外形似兽非兽,气息似人非人的绝世强者凭空而立,轻蔑无比地抬起下巴: “苏丝伦,你比你那烂命鬼老妈,差太多了!” “我只赞同你这句话里的三个字,狂犬。” 在那滔滔火焰中,身披赤金裙袍,头戴血焰冠冕的帝王从中浮现。 那遍布苍穹,仿佛要将天空这个概念都焚烧殆尽的无尽血焰,臣服在女帝掌中与足下,她看着眼前这个已有睥睨万物的霸道气概的女人,神情平静: “母上在她那伟大生命末端所行的一切,的确不堪入目,这一点我无法反驳。” “但事实,并不代表——” 帝国的永世支配者抬起食指,语气漠然地宣告: “你有对此僭越评判的资格。” 尚未取得狼帝之名的女人身上爆燃起一团冲天血焰,假如这只是火焰,对她来说完全跟空气没有区别。 但飨焰之火,从来都不只是火焰那么简单。 那是一份追溯根源,囊括无数的古老伟大力量,在这一瞬间,在血焰点燃女人的一瞬—— 时间封锁,空间粉碎,魂灵灭绝,以太焚尽……那种毁灭,就好像是将受焚烧着的存在化为一本记录其生平一切的书本,然后将这书本投入火中,以仿佛来自更高维度的绝对伟力……灭绝不臣! 也就只是这一瞬,那个看起来既绝美非凡,又睥睨万物的女人好像真的被直接焚烧殆尽了。 但似乎又……一直存在于那血焰之中。 她的肉与骨在顷刻间毁灭,但又在刹那间复原,随着时间推移,甚至看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受到伤害! “这就是,你的灵质?” 皇帝的眉宇微微扬起:“真是有趣,大地,海洋,天空……这个世界,也许万年来都未曾出现过如此特殊的灵质。” “狂犬,你真是个了不得的幸运儿。” “哈,幸运儿。” 被血焰焚烧的女人冷笑一声,她握起拳头,没有任何虚招或是佯攻,在被血焰笼罩之下,她甚至无法调动以太,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平平无奇地向前挥出一记直拳。 而后……天崩! 遍布天穹的血焰在这一拳之下,竟然被撕开了一道数百米长的豁口!席卷的汹涌气浪竟然与飨焰之火……有着无比近似的力量! 那是一种将一切存在彻底“压倒”的能力,风,云,大地,海洋,天空,阻力,空间,时间……所有一切概念,必须在这一拳面前退让! 也即是,在万物运转,规则运行之下的一切结果产生之前,那凌驾于所有的霸者之拳,已经将毁灭招来! 那份吞吐一切,睥睨所有的霸道之志,令皇帝也稍显惊讶。 “有着这等意念的你,竟然对那顶王冠不感兴趣。” “我跟你们这一族神经病可不一样,没兴趣玩过家家。” 依然被血焰焚烧的女人揉了揉脖颈,开始活动四肢,似是现在才真正认真起来。 “等到这个不该存在的国家被毁灭殆尽,我就会去更高更远的地方,见识更加极致的风景。” “……至于你,最后的皇帝。” 已经蜕变为当世至强者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放声大笑: “就跟这腐烂的帝国,一同毁灭在我的拳下吧!” 画面骤然中断。 希塔娜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身体的剧痛和大脑仍未散去的痛楚,都无法让她停止去想梦中发生的一切。 “那个人……” 少女撑着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 “那个人,是我吗?” 这个梦,为什么会那么真实?为什么会给她一种……难以遏制的渴望感? ——就好像那就是她期待的未来一样。 “我……唔!” 升级的剧烈疼痛让希塔娜不得不捂住脑袋,暂时停止有关那场梦境的思考。 她半睁着眼,环顾四周,熟悉的家具和装饰让她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安瑟的府邸,回到了这段时间住的房间。 “回来了啊……” 少女勉强直起身子,蜷缩在床上,神情疲惫。 “都结束了吗?”她无力地把脑袋埋进膝盖里,低声呢喃着,“已经全都……结束了吗?” 希塔娜回忆起自己昏迷前那一刻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切,她为自己总算是承担了责任,为没有让安瑟蒙羞而感到欣喜,可嘴角却只是扯了扯,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时的恶意,那铺天盖地,针对她的,要将她撕碎的恶意,让希塔娜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希塔娜现在才知道,那些被她视为同伴的“普通人”们,原来这么可怕。 可怕到她都有些恐惧。 “……好像已经,不能再随便露面了啊。” 女孩自嘲地笑了笑:“要是走上大街的话,还会被人丢石头的吧?” “希望安瑟不要再犯傻……不要再傻到又说是他的错了。” “他的……错啊。” 希塔娜突然陷入了沉默。 她心中的那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 为什么,玛琳娜和安瑟,明知道自己那样一意孤行的后果,却仍旧没有做出阻止呢。 她并不是想将自己的错误丢给任何人,只是想要个答案。 又或者说,在害怕着直觉提示她的,更恐怖的东西。 在这样令希塔娜自己都不安的沉默中,门,突然打开了。 好像是为了回应她的疑惑。 又好像,是为了给她……更大的绝望。 身穿黑裙的少女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床上的妹妹。 “你昏迷了三天。”她开口道,“安瑟先生说,是灵魂和精神方面的问题,需要修养。” “……嗯,啊。” 希塔娜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不想,也不敢和玛琳娜对视。 “你愿意最后站出来承认错误,是好事。” 玛琳娜说:“也是你会做的事。” “……”希塔娜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总不能又让安瑟替我解决一切,琳娜。” 神情淡漠的少女点了点头,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讲了,但却又没有离开。 而就是这么站在原地,凝视着希塔娜,似乎在说……你应该还有话说。 你有该问的问题没问。 在这越发令人无法承受的沉默中,希塔娜十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琳娜,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没有的话,我想休息了。” 然后,希塔娜从玛琳娜的眼中看到了失望。 是的,失望。 希塔娜无法理解从何而来的,令她越发恐慌的……失望。 “希塔娜,我以为那天发生的事情,足够让你长大。” 玛琳娜后退了一步,淡淡道:“结果你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是我多想了,好好休息吧。” 她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等等!” 希塔娜挣扎着起身下床,忍着剧痛大声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让我长大……玛琳娜,你想说什么!你……” 她咬紧牙关,克制住心中的恐慌,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严肃认真: “你那时候……你那时候既然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不阻止我?” 终于等到这个问题的玛琳娜回过头来,与希塔娜对视。 那双与自己瞳色相同的眼睛,那双自己看过无数遍的,温柔良善的眼睛,此刻唯有令希塔娜感到陌生与畏惧的疏离和冷漠。 “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希塔娜。” 她的语气毫无波动:“为了你的,成长。” “……” 希塔娜的身体开始颤抖,她嘴唇开合,在下床的时候因为情绪和身体问题,不小心摔到了地上,很狼狈,很凄惨。 “我的……成长。” 这样颤声呢喃着的少女,艰难无比地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姐姐。 “你说,我的……成长?” “让你认识到自己的愚蠢,自己的错误,自己的傲慢自大,同时,让你认清这个世界的残酷无情。” 玛琳娜没有丝毫动摇地说道:“对于这些,你应该深有体会了才对。” 当然了,玛琳娜所说的一切,希塔娜都深有体会。 不只是自己,包括那些曾被她视为同类的平民,他们的反应,他们的变化,他们所展露出的一切……都让希塔娜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自我怀疑。 但是…… 但是,这就是玛琳娜不做提醒,不做改变,让本来能活下去的人,就这么悲惨死去的原因吗? 只是为了所谓的……让她成长? “玛琳娜!!!” 纯粹的暴怒,从心底那份漆黑深沉的绝望中升腾。 希塔娜咆哮着,跌跌撞撞地跑向玛琳娜,眼中逐渐溢满泪水。 “我的成长……你就为了这种事,为了这种事……看着那么多人去死吗!” 来到玛琳娜面前的她,直接一拳锤打在自己姐姐的侧脸上,玛琳娜踉跄着后退两步,娇嫩的脸颊上很快浮起淤青,但她的神情依然毫无动摇。 “不然呢?” 她看着揪住自己衣领,准备再度挥拳的希塔娜,面无表情地说: “等到你变得更强了,等到你变得更受安瑟先生的信赖,等到你的破坏力足以影响更广阔的土地,更多无辜的人……等到你在那种情况下,闯下了更加无法挽回,比现在残酷十倍,百倍,千倍的错误之后,我才要声泪俱下地跪地求你,不要再我行我素了吗?” 希塔娜那本来要砸到玛琳娜脸上的拳头,在瞬间颤抖了起来。 “我做过了,希塔娜。”玛琳娜令希塔娜全身心都抽搐起来的,那种没什么所谓的语气说道: “我做过了,我做过很多次,但那没有用。” “如果那有用的话,你今天就不会这样愤怒,不会把自己的过失,怪到我的头上。” “如果那有用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你会是安瑟先生最信赖的下属,你会在三天前,和他一同分享荣光。” 姐姐的话语,那无情的,冰冷的,残酷至极的话语,来回反复切割着希塔娜在完成救赎后,得到少许安慰的心灵。 女孩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人,听着她陌生的言语,看着她陌生的神情,感觉自己的心口,被狠狠地剜掉了一大块。 “不应该……这样的。” 希塔娜泪流满面地松开手,无力跌坐到地上:“玛琳娜……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认识你了。” 她的姐姐,怎么会将那么多人的生命视作无物,仅为了……让她得到所谓的成长? 这一切怎么可能值得呢?这么残忍无情的事情,怎么会是她那个温柔的,永远包容着自己的姐姐会做出来的呢? “……” 玛琳娜沉默了很久,最后颔首道:“那么,就这样吧。” 在希塔娜越发不安和惶恐之中,玛琳娜说。 “那么,就当做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假如这能让你长大。” 她没有丝毫留恋,转身离开。 砰! 在门被关上的声音中,希塔娜颤抖的手才刚刚抬起。 “呜……啊……” 她已经,没有哭泣的能力了。 少女只是张着嘴巴,在这种绝望下,连哭泣都做不到。 她的姐姐,不要她了。 她失去了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 “不要……不要……” 心灵千疮百孔的希塔娜发疯般挣扎着爬起,用力撞开门,然后又摔倒在地。 宅邸里好像谁都不在了,只有她一个人。 她抠挠着地板,再一次努力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眼神中的光芒暗淡到随时都可能熄灭。 不是的……不是什么都没有。 还有……还有安瑟,我还有安瑟……他对我……最好了。 “安瑟……安瑟!安瑟……你在哪里!” 几乎是趴在扶手上的希塔娜艰难地爬着楼梯,无助可怜地用嘶哑呼喊:“安瑟……安瑟,不要丢下我,你说过的……” 你说过会……永远回应我的。 于是,好像真的回应了希塔娜的乞求一般,那灿然的,已经烙印在希塔娜心底的身影,出现在了这节台阶的最高处。 “安,安瑟!” 希塔娜的心中涌出狂喜,这份狂喜与希望甚至将她方才的绝望彻底冲散,她几乎是手脚并用着地爬上楼梯,像是即将登上天国,得到救赎的信徒。 “安瑟!” 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狼扑进安瑟怀里,不停地抽噎着。 似乎在他的怀抱里,终于取回了哭泣的能力。 如此适时出现的安瑟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脑袋: “怎么了,希塔娜?” “呜呜呜呜……琳娜讨厌我,琳娜不要我了。” 少女无助地悲泣,那庞大的悲伤让她只能重复说着:“她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安瑟宽慰着她,“玛琳娜不会不要你的,我也一样。” 这句话让希塔娜瞬间安心下来,她抽抽噎噎,但又声音柔软地回应:“我,我知道……安瑟不可能不要我的。” “我……我知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安瑟你不要再说是你的错了,跟你无关。” 她像小狗一样使劲拱着安瑟的肚子,那个在梦中能与皇帝拼杀,拳脚挥舞间足以倾覆大地的怪物,此刻穷尽了一切,想彰显自己在安瑟眼中的价值和意义,仅为了告诉安瑟,也告诉自己,她是不会被抛弃的。 “安瑟不会被人讨厌的,我被人讨厌也没关系……以后,以后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了,安瑟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会再乱想别的什么了,安瑟永远是最好的,也是对的那个!” 她笨拙的,着急着,像是害怕再受到玛琳娜给她的痛苦那般,如此迫切地展现着自己的“成长”。 “我永远不会给安瑟添麻烦的,所以……所以安瑟也肯定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嗯。”安瑟笑着回应,“那是当然的,就是希塔娜不这样,就算希塔娜闯再多的祸,我也一样会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这份承诺,令希塔娜彻底安心下来,她不再哭泣,找到了归宿和依靠的狼放下了所有,一心一意地依偎在安瑟怀中,享受着那份承诺带给她的安宁。 而就是在这样的希望中。 在这样,令她能够摆脱所有痛苦,所有悲怆,所有绝望的安宁中。 安瑟·海德拉,来自深渊的魔鬼弯下腰,在希塔娜耳边轻语。 “但你未必会这样。” “……诶?” 少年搂紧已经站在悬崖边缘的少女,将她揽入怀中,却不是为了拯救。 而是为了亲手将她……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闭上眼睛,对浑身宛如尸体般僵硬的希塔娜说:“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撒谎的,对不对,希塔娜?” “你现在,该问我问题了。” “问我。” 安瑟捧住希塔娜的脸,死死捏住她的眼角,撑开她的眼皮,逼迫越发恐惧,越发绝望的女孩跟他对视。 “不要……”希塔娜呢喃着,颤抖着,“不要……安瑟……不要……” 而魔鬼没有在此刻给予半分同情。 “希塔娜,问我那个问题。” “不……不!” “问我为什么——” “我不要!我不要问!求求你了安瑟……求求你,不要说了,我会听你的话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要跟我说……不要跟我说了!” “为什么,我没有阻止你那么做?” 希塔娜跪倒在地,这曾经骄傲的,野蛮的,自大任性的女孩,在未来注定蔑视天下,行绝对霸道之事的苍天狼帝,跪在地上,以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如此乞求: “不要说了……安瑟,求求你不要说了……就这样好不好……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再犯错了……我……”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你手指上的戒指会突然失控?” “安……瑟……” “为什么人群的暴动如此迅速,为什么城防军没有出现,为什么你和坚石伯爵的对话,会被录下来?” “……” “为什么他有那个勇气试图败坏我的名声?为什么三天前发生的一切……有这么多不合理的地方?” 希塔娜像个木偶一样瘫坐在那里,双臂下垂,脑袋歪向一边,眼神空洞。 她像是在强迫自己放弃所有思考。 安瑟则蹲下身子,双手放在希塔娜的肩上,温声道: “希塔娜,今天,不用你向我询问。” “我会告诉你一切。” “我会告诉你,从最开始这就是我安排的,从你知道我的政策开始,偷偷录下坚石伯爵的会议录像,对我的态度转变后不知如何处理影映水晶,读心戒指,到对贫民的援助,再到你的擅自行动,以及坚石伯爵后面的变化和处理。” “——所有的一切,全都在我的预料和安排之中。” 安瑟轻抚着希塔娜的脸颊,低声道: “你所行的一切,你所造的所有罪过,全都是我的安排,全都在……我为你圈定的轨迹之中。” “因为我了解你,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而这,并不是全部。” 他温柔地将额头贴到希塔娜的额头上:“亲爱的希塔娜,既然前段时间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的安排。” “那么,从你我相遇开始,到现在所经历的全部……” “——有什么理由,逃得开我的掌控呢?” “……假的?” 希塔娜的眼珠子动了动。 那无光的眼睛,对上安瑟的海蓝色眼瞳。 “都是……假的?”她的嘴唇开合着,发出空洞的,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 这就是,最纯粹的,没有比次更绝望的,绝望。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任何悲伤,痛楚,唯有……一片死寂,一片漆黑的绝望。 “不,不是假的,希塔娜。” 安瑟的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我为你做的所有事,我所投入的所有情感,绝无虚假——否则,我就不会在此时此刻,决心告诉你这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绝对的,纯粹的真实,是事实万物按照应有规律运转下去的事实,就如日夜交替,太阳起落。” “我只是做出引导,却从未让任何事情变得‘虚假’,变得‘不真实’。” “就像……命运之于众生。” “而这一切——”海德拉握住了狼的手,“这一切只是为了,你的成长。” 成长。 令希塔娜感到刺耳,感到痛苦,感到绝望的两个字。 但在此刻,在她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痛苦,如此之多的巨大绝望之后,这两个字……反而令她死寂的心灵产生了波澜。 “成……长。”希塔娜呆滞地呢喃着。 “是的,成长。” 安瑟不知为何闭上眼,轻声说道:“你应该得到的,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成长。” “希塔娜,你的正义和善良,是你自以为的。” “我并不是否认你的性格与行为,而是你没有认清你的本质。” “你的那份良善,并不是真正道德意义上的良善,而是出于一种……对‘同类’的归属和亲近。” “你将所有和自己经历一样,成长相同的平民视作同类,所以你总愿意无条件的帮助他们,爱护他们,亲近他们。对你的敌人,也就是贵族,报以无条件的仇恨和敌视。” “这才是你的本质,而我要让你认清这一点。” 安瑟毫无保留地如此说道:“我要让你认清,你其实与他们从来不是同类,所谓的善恶好坏,更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泾渭分明,这就是我期待你所能得到的,成长。” 成长,成长,成长…… “哈……哈哈……” 那双暗红色的眼瞳中,突然有了些许光彩。 死寂麻木的脸上,也扯起了笑脸。 “成长……哈哈哈哈……成长。” 这两个字,在希塔娜心中掀起的波澜……并不是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 狼癫狂无比地大笑起来:“成长!成长!哈哈哈哈哈!” 而是……火焰! “成长!” 明明精神枯竭,灵魂千疮百孔,肉体无比疲惫的她,突然暴起,凶烈无比的一拳打在安瑟的脸上! 那火焰,是因铭刻在灵魂最深处,绝不屈从于一切的凶蛮野性的自我所燃烧的……暴怒之火! “成长!” 一拳将安瑟打翻在地的希塔娜一边狂笑着,一边骑跨到安瑟身上,没有任何留手,完全抱着将安瑟活生生打死的意图,一拳又一拳,轰击在安瑟的脑袋上。 “成长!成长!成长!哈哈哈哈哈哈!安瑟!海德拉!你要的成长!成长!” 希塔娜一边流泪,一边恐怖狰狞,诡异癫狂的仰天大笑,在骨茬与血花飞溅,脑浆和血肉迸射的凄厉景象里,歇斯底里的嚎叫: “这就是,我的,成长!” “都去死吧,全都去死吧!你也好,琳娜也好,你们这些疯子,神经病,哈哈哈哈哈……我的成长,我的全部,我经历的,我对你的……呜……呜呜呜……哈哈哈哈哈哈!” “海德拉……安瑟……” 满脸血花的女孩安宁地伏下身子,贴到那具无头尸体的胸膛上。 “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对不对,这也是你的安排,对不对?”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那份逐渐褪去的温暖。 “安瑟,我好喜欢你。” “我也按你说的,真的长大啦。” 过了很久很久,她突然又睁开眼睛,眼中一片冷漠。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从用利爪与獠牙撕碎绝望的疯狂之狼站起身来,漠然地俯视着地上的尸体。 “我长大了,又怎样呢?你以为我会继续为你这个混账东西做事吗?” “是不是你的计划都好,我已经,呵呵呵……无所谓了。” “你继续就这样,高高在上地安排着别人,安排一切去吧,海德拉。” 希塔娜甩了甩手上的鲜血,一脸无趣地说道:“不用劳烦你再陪我玩过家家的游戏了,去陪玛琳娜吧,你跟她肯定有很多共同语言,成长……成长……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一脚踢飞安瑟的尸体,用仍旧沾满鲜血的手抹去最后的眼泪,转身离开了。 * 希塔娜离开大概五分钟后,萨维尔面无表情地出现在走廊上。 他看着血迹斑斑,无比恐怖凶杀现场,眼角抽搐,压抑着心中的戾气。 老人瞬间来到安瑟的尸体边,无比珍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管药剂,小心翼翼地注射进安瑟的胸口。 三秒钟之内,安瑟的头颅以一个无比惊悚的速度和画面,极速复原了。 “……这就是肉体死亡的感觉吗?” 安瑟摸了摸自己的脸,感慨道:“有些不好受。” “少爷。”萨维尔忍不住问道,“虽然肉身生死并不能决定您的生命,但您连一名契首都没有,这样的消耗……太大了。” 他顿了顿,非常严肃地说道:“我希望,希塔娜小姐真的有值得您这么做的价值。” “嗯……嗯?” 安瑟反应过来,歪了歪头:“什么价值?假若要论价值,我为什么要用真身给她打,希塔娜那个笨蛋,难道分得出来高级的复制傀儡吗?” 萨维尔的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道:“那您——” “这个啊……” 安瑟揉了揉太阳穴,有些迷茫,又有些庆幸地低声自语着: “我也觉得很奇怪,萨维尔。”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对人有负罪感吧。” 他看了看身上的血污和脑浆,眉头微微皱起:“……效果好像有些好过头了,果然,以后还是要好好调教她的脾气。” “……”老萨维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轻声叹息。 他甚至一度怀疑,那个疯狂野蛮的女孩,是不是有什么魅魔血统。 “好了,整理整理,我们就该出发了。” 安瑟活动了一下脖颈:“距离终幕的到来还有段时间,嗯……反正终幕也没什么刺激的,只是简单的水到渠成,不需要抱有多少期待。只是在那到来之前,总要做些事情。” 他如此自言自语着,眼眸微微眯起: “这段时间,专注于让希塔娜一人独舞,倒是少做了很多事。” “北地……呵呵,革命军的摇篮。” 除了革命军自己,谁也不觉得革命军能够成功,甚至连有些革命军都不觉得自己能成功。 但他们就是成功了,荒唐,可笑,滑稽的成功了。 【命运啊,假如你注定要让帝国毁灭,要让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成为那份祭品】 海德拉的眸中燃烧起来自深渊的色彩。 那我非要它以更完美的姿态……再度屹立千年万年! * 希塔娜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清理,随后就离开了安瑟的宅邸。 她轻松吗?她其实一点也不轻松,她其实很难过,很痛苦,很茫然。 但她长大了,在一念之间。 浓缩了不知道多少大绝望的一念之间。 她失去了自己的姐姐,失去了生命中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喜欢的人,不知该去往何处。 “……回家吧。” 少女低声呢喃着。 是啊,回家。 她还剩下的东西,也只有家了。 砰! 一块石头不知道打哪飞来,砸到了希塔娜的头上。 狼微微偏头,垂落的发丝遮盖住了她的眼眸。 “你毁了我们的家!灾厄,怪物!” 不知是谁如此高喊,随后,无数人推开窗户,高声附和。 在这突然卷起的憎恨浪潮中,希塔娜,抬起了那只戴着戒指的手。 “憎恨啊……” 她轻声感慨:“这么多憎恨。” 狼的身影突然消失,下一秒,她出现在一栋矮屋的窗边,手直接破窗而入,将一个中年男人揪出。 那家伙还保持着呼喊的愤怒神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他的眼球暴突而出,整个身体弓成一团。 希塔娜随手把他丢到地上,一脚踩上他的胃,令她痛苦嚎叫起来。 “刚刚是……” 少女嘴角微微咧开,神情兴奋而危险。 就像是露出獠牙的狼。 “你丢的石头,对不对?” 嘭! 她直接抬脚把男人踢出去好几米,随后慢悠悠地走上前,弯腰问道:“是不是?” “我……我……” “嗯……随便啦。” 希塔娜挠了挠脖子:“反正的确是我把你们的家给毁掉的,但——” 她微微偏头,面无表情地说: “那又怎么样。” “归根到底,害死你们的家人的人,不是贵族吗?为什么你们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涌到贵族,涌到商人家里,而是涌到海德拉的家里,去恨他,去恨我呢?” 突然,没有人说话了。 “啊~我知道了。” 希塔娜笑了起来,拎起那个满脸恐惧的男人,一拳锤在他的脸上,差点把他的下巴都打碎。 “因为,海德拉没有伤害过你们,我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攻击过你们。” “仅仅只是……因此而已。” 此刻,希塔娜感受到的恨,大多都变成了恐惧。 “我竟然……把你们视作同类。” 她畅快地,却又无比悲伤苦痛地大笑起来:“海德拉果然从来不骗我,不把你们当做同类,不是一下子就看清了很多东西吗?” “长大,真是件好事啊。” 狼环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看着闭锁的门窗,面对着这份寂静,面对着……从憎恨转变而来的恐惧,放声咆哮道: “你们只是害怕贵族,但不害怕我和海德拉,所以才有那样的勇气,勇气……哈哈哈哈!那也叫勇气?” 笑声渐歇,希塔娜随手把那半死不活的家伙丢到一边,向所有憎恨她的人宣告。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们。” “你们,应该,畏惧我。” “你们要畏惧,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这样怒吼着的希塔娜,竟然将手指上那枚摘不下来的戒指硬生生地直接捏碎! “也不需要这个东西了,身上还留着他的东西,总觉得有些恶心。” 穿着那身猎户装,提着小行囊的希塔娜大步向前,在无数道畏惧眼神的注视下,走向远方。 走向家在的地方。 第六十八章·狂舞的前曲 6K 坚石伯爵的招待厅里,其它贵族们或是阴沉,或是畏缩,总之……没有谁的表情是好的,只有坚石伯爵本人神情悠闲。 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漫长,煎熬到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那种随时等待审判的滋味,有罪的人总是承受不起。 而贵族们大多相当清楚,自己的罪过有多严重。 “伯爵阁下。”终于有人沉不住气,“这么久了,您也该说说,海德拉阁下找我们有什么事了吧?” 在赤霜领的诸多贵族,只有坚石伯爵一人参透了安瑟的真实意图。 所以,当希塔娜和坚石伯爵对话的影像被放出的时候,先不提别的地方,反正赤霜城里的贵族们全都被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崩溃。 虽然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发生,但这样的“无事发生”,反而更让贵族们恐惧万分。 在那天之后,希塔娜独自出城,安瑟则不知为何,离开了赤霜城足足四天,今天才回来。 一回来,就让坚石伯爵召集贵族,说要开会。 咚,咚,咚—— 手杖轻缓点到地面上时富有节奏的声响,由远及近。 招待厅里的所有人瞬间换了个脸色,或是热情过人,或是谄媚谦卑,或真心尊重,总之……刚才那人人自危的氛围,似乎从最开始就不存在。 坚石伯爵扯了扯嘴角,将眼中的轻蔑敛藏起来,同样认真地理了理衣领,站起身来,端庄恭敬地望向招待听打开的大门。 “玛琳娜,大寒潮之后损失统计的怎么样了?” “内城区的保护措施十分及时到位,所有的损失都在可接受范围内,半个月就能够恢复正常运转,如果术士协助,可以提速到一个星期甚至更短的时间。” “外城区损失严重,取暖和用水两个问题是最关键的,按照现在的情况,每天大概会死十到二十个平民……对您的威望和赤霜城的未来建设有很大影响。” 贵族们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些什么。 “嗯……” 少年在招待厅门口站定,若有所思道:“需要一些切实的援助啊。不过,现在也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安瑟的视线投向招待厅里,所有贵族身心皆是一颤,大多数人都无法控制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诸位,上午好。” 风度翩翩的海德拉向各位贵族点头致意,笑意盎然:“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贵族们的脑子唯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全力以赴地开动起来,纷纷使劲思考安瑟是否在暗示些什么。 唯有作为主人的坚石伯爵在第一时间予以回应,他微微躬身,语气谦和恭敬:“在您的领导下,赤霜领和我们都在变得更好,海德拉阁下。” 这时,其他贵族们才如梦初醒,纷纷大力恭维起安瑟来。 安瑟只是笑着抬手,示意他们停下:“这里面也有诸位的功劳,我一个人,又能做到些什么呢?” 安瑟右后方的少女低垂着脑袋,安静端庄地站着,沉默不语。 玛琳娜并没有对安瑟的话语产生厌恶,恰恰相反,知道安瑟实际上对贵族这一套有多么不屑的她,反而由此更钦佩安瑟。 因为安瑟·海德拉如此维系着贵族秩序,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必须融入其中才能得到助力。 恰恰相反,所谓的贵族规则,贵血荣耀,从来没有任何能迫使安瑟低头的能量。他如此克制自己的本性,将外在的一切做到极尽完美,只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让自己要达成的目的,也极尽完美。 所珍视的也好,所鄙夷的也罢,如果需要,安瑟永远能以最完美的姿态,将棋盘上的每颗棋子……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这在玛琳娜看来,比那种肆无忌惮,横推一切的“强大”,更要震撼人心,令人尊重。 氛围因安瑟的话语变得更加融洽,毫无疑问,虽然在骨子里,贵族们仍对海德拉抱有无法抹除的畏惧,但起码现在,他们大多数,都将安瑟当做了“自己人”。 “对了,给诸位介绍一下,虽然你们应该差不多都已经认识了,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带她出席这样的场合。” 安瑟向侧方摊开手,面带笑容,语气自信而骄傲: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我的临时秘书。” 站在他身后的少女向前一步,却并没有行彰显女性魅力的淑女礼,而是微微欠身,声音不卑不亢:“诸位大人,日安。” “虽然那枚戒指已经被我收回。” 安瑟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漆黑蛇戒,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玛琳娜的话语,依然代表着我的意思,希望诸位牢记。” 这或许是安瑟第一次以带上些许告诫意味的语气,对贵族们说话,所以这帮嗅觉敏锐的家伙们立刻表态,那真诚万分,甚至近乎于谄媚的态度,让玛琳娜的心情翻涌。 与之前拿着蛇戒联络各个贵族所得到的尊重不同,玛琳娜很清楚,那时的他们只是在尊重她手上的戒指,而不是她本人。 但此时此刻,这些人的诚恳……是发自内心对她,对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人的。 尊重。 对于玛琳娜这个与蜉蝣无异的凡人来说,如此值得铭记的尊重。 少女将这份滋味铭记于心,连同她日夜不停所学的所有知识,化为养料,一同吞下。 比起希塔娜,玛琳娜无时无刻不在成长。 “今天让坚石伯爵召集各位,是我有些事要劳烦诸位去做。” 安瑟一边步履从容地走向主座,一边如此说道:“一些简单的小事。” 一听到这话,贵族们的心底瞬间松了一大口气。 只要仍有要求,那就代表一切无事,如此一来,别说小事,就算是安瑟要他们的老婆,他们也会争先恐后地双手奉上。 “首先,关于希塔娜的村子……” 坐到主座上的安瑟,视线移到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贵族身上,他笑眯眯道:“黑水男爵,那是你治下的领地,同时……你也是最快那个给了他们良好待遇的贵族,对吧?” 这位痴肥的中年贵族先是一愣,随后慌忙点头:“对,对,是我!能被您记住是我的荣幸!” 他使劲拍了自己的胸脯,自以为明白了安瑟的意思:“我知道了,我明天……不,今天!今天就再送一批物资到他们村去!” 在座的贵族,只有他最清楚那个贫瘠的小村庄,现在到底富裕成了什么样。 别提那灾厄兰斯的父母,就连她的同村人,在这寒冬都还能长肉!大寒潮对那村子来说更是玩笑——因为不知道哪个贵族如此能舔,直接请了术士协助撑起以太域界,那村子的人别说躲在屋里瑟瑟发抖,甚至还能跑出来活动! 就连出了那个村子,在赤霜领不同地方苦苦挣扎的年轻人们,都一下子翻了身。 安瑟单手托腮看着黑水男爵,只是微笑。 胖男爵被看得一阵惊惧,立马换了脸色,无比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我现在立刻就联系人……” “不,不必了,黑水男爵。” 年轻的海德拉悠然吐出只针对归家之狼的蛇信:“我希望,你能停止所有对希塔娜村庄的资助。” “……停,停止?” 男爵茫然地看着安瑟,但就在与其对上眼的一瞬间,立马不敢再说半点多余的话,用力点头道:“明白了!我立刻,立刻就停止对那个破村的所有资助!所有政策也全都取消!” 安瑟点点头,轻叹一声:“希塔娜有些让我失望,她得吃点教训了。” 这等同于明示的话,让诸位贵族了然于心,纷纷知晓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又多了一样。 他们本来就看那些乡下贱民不爽很久了,要不是看在安瑟的面子,哪还会白送那帮刁民那么多东西?不把他们刮两层皮下来,他们就该磕头谢恩了! “当然,这件事不急着办。”安瑟轻笑道,“过个,嗯……三四天吧。” “然后,是下一件事。” 格莱普尼尔在安瑟手中变形为赤黑色的鞭刃,令所有贵族面色瞬间一白。 “这段时间共事下来,我想各位也应该明白,我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一个,讲规矩的人。” 安瑟低头抚摸着泛着森然冷光的锋刃,声音温和热切,就像是你最亲密的朋友。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诸位贵血。” 安瑟开心地笑着,十分随和地挥舞了下手中的鞭刃:“我想各位应该很清楚我的原则——剥夺生命,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人只要存在,就必然有其价值,剥夺生命是对这份价值的亵渎,浪费,我不愿,也不喜欢做这种事。” 各位贵族当然清楚安瑟的性格和行事风格,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加恐惧,万分的恐惧。 啸风堡一行,安瑟带走了隆冰与啸风两位子爵。其中,前者被安瑟送进了皇帝陛下的【黑色矩阵】,一个号称比地狱还令人绝望百倍的地方;后者作为第三阶段的超凡者,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成了当代海德拉,那位炼金大师的材料,至于现在是死是活,又或者说,还有没有个“人样”,都是未知数。 安瑟·海德拉对“价值”的看重,是令贵族们都会为之颤栗的恐怖残忍。 给予死亡,这对眼前这位笑容和煦的年轻海德拉来说,的确是种莫大的仁慈。 “杀戮是种非常低效,奢侈,浪费的行为。”安瑟叹息一声,“我也同样因此厌恶死亡。” “虽然诸位可能认为,那些如杂草一般,即便被全部冻死,来年也会生长出一片的贫民,毫无价值可言。” “但在我眼里——” 鞭刃逐渐延长,开始缓缓在诸位贵族的脖颈上游移。 “他们同样有其价值和作用,而且……并不小。” “在这场大寒潮中,我与坚石伯爵,也与诸位达成了默契,我本以为这份默契是无需质疑的,但有些人……背叛了我的信赖。” 这句话让某些贵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实际上,虽然大寒潮结束后,赤霜城,安瑟府邸前面的一具具冰尸看着无比吓人,但恰如玛琳娜所说的那样“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多”。 坚石伯爵很好地扣住了分寸,外城区贫民,注意,是贫民,贫民的死亡率只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生活水平还勉强过得去的平民,基本上没有死亡。 这放在北地大寒潮里是极为罕见的,尤其是赤霜领这种从来不在乎贫民死活的领地,基本上正如安瑟之前所说的那样,每当罕见的大寒潮来临,贵族们会让那些“有损城容”的贫苦人直接全被冻死,权当做清理垃圾。毕竟过段时间,就会有人口填充进来,因为北地人的生育能力很强,而大寒潮这种恐怖天灾,更不是年年都来,也就是这近二十年过于频繁,已经出现三次。在以往,几乎都是十五到二十年才出现一次。 而其他贵族,在安瑟的“授意”下,大多也算过得去,基本上把贫民死亡率维持在百分之五十左右的情况,有些有心的,还特意将有用的煤炭分给了强壮劳动力。 但有极少数……有些吝啬过头,愚蠢过头,认为安瑟只是说说而已的家伙,真的就只是随便敷衍了一下,让大寒潮几乎将自己领城的贫困人口“清理一空”。 “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安瑟如此叹息,“坚石伯爵,你说我该原谅他们吗?” 坐在安瑟右手边的男人笑了笑:“那就要看他们的诚意了,您的宽容,可不是什么廉价的东西。” “海德拉大人!” 立刻有人跪倒在地,把自己的脑袋磕得砰砰作响:“原谅我……请您原谅我!我的财产,我的一切,全都愿意奉献给您!请您原谅我的愚蠢,原谅我的愚蠢!” 这位贵族治下的平民大概不会想到,那个作威作福,蔑视人名,横征暴敛的畜生,会像条狗一样在一个年轻人面前颤栗下跪,用最卑微,最不堪的姿态,乞求对方的饶恕。 贵族们总是看重自己的尊严,可尊严在海德拉带来的恐怖面前,又算是什么呢? 这位年轻的海德拉已经证明自己了,他用赤霜伯爵的死亡,用那么多人的“价值”,证明了自己的威严。 在必要时,他将是完美的合作者;在触犯禁忌时,他将是你永远不想面对的魔鬼。 “何必如此卑微,赫木男爵。”安瑟俯视着他,神情悲悯,“难道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残暴至极,动辄杀人的魔鬼吗?” 假如只是残暴至极,那我们反而不会这么害怕。只是这句话,赫木男爵,以及另外两位也跪下来求饶的贵族,是不敢说出口的。 “这样吧。” 安瑟站起身来,宽宏慷慨地说道:“我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 坚石伯爵的眼眸微微眯起,其他贵族默不作声,但心中也已经开始打起算盘。 而那三位犯了蠢的贵族可没空闲想那么多,连忙不停感谢,赞美着安瑟的仁慈。 “既然赫木男爵说,愿意献上自己的一切。” 海德拉抚摸着自己的手杖,人畜无害地笑了笑: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 “你的领地,你的子民,你的财产,你的所有——我需要这些东西,归于革命军所有,嗯,另外两位也一样。” 在一片死寂中,安瑟语气轻快地说道:“这四天里,我在赤霜领重点调查了一番,发现……这里的确是片十分合适革命军生长的土地。” “我觉得,该给这些舞台下蠢蠢欲动的观众,一些表演的机会。” 坚石伯爵张了张嘴,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老实地沉默了。 他完全不知道安瑟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但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那就是安瑟考虑的一定比他长远无数倍,但凡对安瑟有任何质疑,都是愚蠢的。 “可,我,这……” 赫木男爵无比艰难地挤出笑容:“就算,就算我真的拱手相让,他们,新世界那些下水道里的老鼠……也不敢占领贵族的领城啊。” 北地的两位大公,在表面上都不怎么在乎革命军的活动,这群人才能在北地有发展空间。 可但凡,自称为【新世界】的革命军们,但凡有任何逾越之举,比如明目张胆的攻城掠地,两位大公麾下的精锐不出三天就能把那帮家伙杀个干净,贵族们都这样认为。 “这就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 安瑟的笑容依旧不变。 他慈悲,和蔼,宽容地俯视着在自己领地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声音温和: “你只需要考虑,究竟是选择领受我的仁慈……” “还是,承担背叛我信任的代价?” 赫木男爵,无比惊恐地对上了那双海蓝色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并没有死去,但被榨干价值的,已经称不上“人类”的自己。 “感谢……感谢您的慈悲,感谢您的慈悲……” 这个被无数平民痛骂憎恨的恶党,涕泪横流地不停向安瑟叩首。 如此,发自内心。 * 回到府邸后,安瑟坐在休息室的柔软沙发上,尤拉站在他身后,轻柔地捏着肩膀。 “您是该好好休息了,少爷。”萨维尔轻声道,“这四天里,您耗费的心神太大了。” 安瑟忍不住笑道:“萨维尔,你未免把我看得太弱小了。” “不,但是——”老萨维尔张张嘴,最后无奈地摇头叹息,“我支持您的一切意愿,但您这段时间的工作,未免有些太过疯狂。” 他一脸认真地对安瑟说:“我能向您保证,老爷在还没有任何契首的时候,跟大多数的纨绔子弟没有半点区别,而不是像您现在这样……” 安瑟抬起手来,示意萨维尔停下。 “父亲怎么样,与我无关。” 年轻的海德拉半闭起眼睛,轻声说道:“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老人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时至今日,他仍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在逼迫着安瑟向前。 他的父亲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炼金术士,他的家族是能够碾碎任何敌人的海德拉,在这世界上,仅次于寥寥数个六阶至强者的五阶存在,他可以驱使足足七人,就连高居王座的伟大皇帝,都向他投下青睐目光。 萨维尔无法理解,自己的少爷究竟在思考什么,焦虑什么……也许是十岁时那件事给他造成的创伤仍然无法愈合,但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安瑟仍旧像个贵族中的苦行僧?哪怕所谓的“放纵自我”,也就只是玩玩女人,甚至还温柔得过分。 “不过,把那个大家伙逼离那么远,的确累人。” 安瑟微微后仰脑袋,尤拉便十分贴心地抬起双手,揉动起他的太阳穴。 “一个契首都没有就去随意驱使它,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希望希塔娜小姐,值得您如此劳心劳力。”萨维尔叹息道。 “她一定值得。” 安瑟自信地扬起眉毛,像是炫耀自己无比珍贵的宝物那般骄傲: “她是最棒的,嗯……之一。” 少年转头看向沉默无言的玛琳娜:“你说对吗,玛琳娜?” “……希儿的天赋。”少女低垂着头,“我并不了解超凡者的世界,但我觉得,应该……很强。” 她犹豫片刻,轻声开口道:“安瑟先生,我——” “对了,玛琳娜,你觉得我在进入招待厅之前,特意对你说的那些话,有什么意图?” 安瑟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玛琳娜的话。 少女愣了愣,在慎重思索一番后,认真答道: “比起明面上的要求,能实现您‘私底下’的思虑,显然更有价值,更能讨好到您,更能证明贵族们对您的忠诚。” “所以,您刻意向我提起这些,听到那些话的贵族,就会以百分之两百的精力和投入,去进行赤霜城灾后重建,去帮助赤霜城的平民,因为这是他们自以为是,揣测出来的结果。” “他们甚至会为此争先恐后,所以……比起您在会议上直接提出,让贵族们这样主动去做,更有效率,并且不会浪费您的资源。” 安瑟愉快地大笑起来:“您的进步越来越明显了,玛琳娜。我说过了,你有不亚于希塔娜的才能,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玛琳娜腼腆地笑了笑,她似乎已经只会在安瑟面前露出这种表情:“您过誉……不,感谢您的认可。” 她朝安瑟微微躬身,目光炽热如火。 没有关系,就算不是超凡者,也没有关系。 现在的我,也一样能够给安瑟先生带去帮助,我也存在……和希儿一样的价值。 * 此时,经过漫长的跋涉。 疲惫的狼,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 第六十九章·如影随形的魔鬼 6.5K 明明离开村子还不到两个月,希塔娜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两年。 从被赤霜伯爵掳掠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好像是场迷幻荒唐的梦境。 好的,坏的,她所愤怒的,她所悲伤的,她所留恋的,她所舍弃的……那么多东西,皆因安瑟的话语,成了一场令人心碎的空无。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像个小丑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一次又一次动了真情。 而那个从来不对自己说谎的家伙……呵,到最后也很诚实地履行了他的诺言。 可在离开赤霜城后的日与夜里,希塔娜却无数次地希望着,他能够永远欺骗自己。 希塔娜失去了自己的姐姐,也失去了改变了她生命的人。 她反复思考着,思考安瑟为什么非要把这些事说出口,那满腔的愤怒在平息之后,余下的唯有无法填补的孤独和空洞。 可无论怎样思考,希塔娜都得不出答案,或者说……她也不想得到答案。 因为这几天下来,她唯一能得到的答案只有……安瑟,厌倦了自己。 他不需要自己了,所以明知道自己了解真相后必定会离开,也还是向她坦明了一切。 唯独这件事,希塔娜无法接受。 因为安瑟明明说过…… “明明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神情有些恍惚的少女盯着冰湖水面中,倒影的自己,如此呢喃。 希塔娜从来不是什么有大智慧的人,她的离开只是单纯的出于那份被人玩弄的崩溃,愤怒,绝望,但要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安瑟放下,却又绝无可能。 “……去死吧,骗子。” 狼用冰水抹去脸上的软弱和迷茫,湿漉漉的雪色短发下,眼眸死寂森冷。 回家之路,漫长却也不漫长。 以她的脚程,四天就走回了村子,但这一路上经历的事物,却令希塔娜本就封闭阴冷的心灵,变得更加孤寂危险。 四天下来,她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好人。 她离开赤霜领时,只带走了自己的东西,而所用的全部钱财,都是黑吃黑来的。 拦路劫道的,坑蒙拐骗的,在食物里下药的,旅店房间里放毒的…… 这些日子里,希塔娜总是能回忆起安瑟跟她闲聊时说过的话。 “希塔娜,善良与财富并没有任何直接关联。” “但往往,富裕总是让人更加从容,而贫穷则会使人没有选择。” “在不将富裕与贫穷的原因放入讨论范围内时,你觉得究竟是从容的人不择手段的可能性更大,还是没有选择的人不择手段的可能性更大?” 希塔娜曾痛斥安瑟的这番胡言乱语,说安瑟总是这样混淆善恶,可安瑟只是笑着回答: “我不是在和你讨论善恶,希塔娜。我只是在向你阐述,人根据自身的情况和立场,所会采取的选择。” “但你却不从选择产生的结果上看待善恶,而总是从立场出发,这对你来说或许是对的,但未必见得就是好事。” “如此说来,还挺有些像维护自己族群的野兽呢,呵呵呵……” 诸如此类的话,还有很多很多……现在回想起来,希塔娜才有些明白,原来那家伙已经不知多少次暗示过自己了。 只是她从没有将安瑟的话听进去,哪怕一次也没有。 即便是现在,希塔娜也不愿去思考安瑟说的那些麻烦道理。 “不要再想他了。” 她低声说着这四天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走上最后一段回家的路。 希塔娜的村庄在这冰湖附近,穿过一片树林就能看见,通往村庄的路径有很多,而希塔娜选择了最长的一条,走得很慢,走得艰难。 她到底该怎么回应自己的父母为何回来?要怎样才能不让他们伤心失望?村子里的人又会怎么看待她? 希塔娜已经失去够多东西了,她不想这些最后剩下的,无比珍视的一切,也弃他而去。 那她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沉默着穿过茂密树林,林中的清新香气勾起了希塔娜的回忆,让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未曾变过的冷漠神情,融化了少许。 她想到了父亲在树林里教自己打猎的新奇和痛快;想到自己枕着母亲的腿,在阳光下小憩的温暖和安宁;想到了和朋友们在林间打闹嬉戏时的那份自由和快乐。希塔娜想到了很多很多……她怀念的,珍惜的,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希塔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让那份家人,朋友无比熟悉的活力与冲劲,重新浮现在脸上。 她以前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向来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狼,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戴上面具。 “成长……呵。” 少女冷笑一声,既带着讽刺,又存着落寞。 之后,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大步沿着小路走出密林,只要再拐过一颗参天大树,就能看到自己的村—— 村……村子? 走出树林的希塔娜,呆愣愣地看着远方。 那里,并没有她熟悉的村落。 而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小城? 以希塔娜的目力,自然能轻易看到,本来贫瘠简陋,甚至称得上破落的小小村庄,现在围上了一圈岩石砌垒,起码有五米高的小城墙。而那些她认知中,本应该被这城墙盖住的破旧木屋,也全都变成了一栋栋独立别墅,气派非凡。 矗立的巨大风车似乎在宣告这座村落的新生;远处那绝非凭村民之力可以开垦的水渠,证明着这处平凡之地将流淌起尊贵非凡的血液;从村口向外延伸的,从未在希塔娜印象中出现过的宽阔坦途,彰示着它注定平坦光明,畅通无阻的未来。 这是她的村子?那座她从小到大生活的,无比平凡普通,在整个北地随处可见的贫瘠村庄? 只是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希塔娜方才少许放松的心情再度揪紧,她踌躇不前,哪怕这座代表着她仅剩所有之物的存在就在眼前。 直到远处传来的兴奋犬吠,替她做出了选择。 “威尔,等等……威尔,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威——希儿?!” 一个样貌平凡,皮肤略显粗糙,但却又神奇的红润健康,一点也没有经受过大寒潮迫害,从精气神上更不像是在破落村庄生活的少女,追着一条兴奋至极的肥犬跑来,在看到远远站定的希塔娜时,双手捂住了嘴巴。 而希塔娜,同样有些呆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女。 她是……芮约塔? 芮约塔在我走之前,不是很瘦,还带着病吗?她身上那些气派的衣服,又是哪来的? ——其实,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希塔娜的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到现在,她依然不想承认。 “希儿,真的是你!” 少女喜极而泣,跟她的肥犬一样兴奋至极地奔跑过来。在希塔娜印象里,走到村子门口就开始喘气的瘦弱女孩,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汪!汪汪汪!” 名叫威尔的狗疯狂摇晃尾巴,绕着希塔娜不停打转。威尔是芮约塔家的猎犬,一个好猎人总是离不开一头好猎犬,希塔娜跟威尔的关系很好,经常替芮约塔的父亲喂养它,而这头在一个多月前同样算不上强壮的猎犬,现在已经肥到希塔娜差点认不出来了。 “希儿!” 芮约塔激动地扑到希塔娜怀里:“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 村子不大,和希塔娜同龄的玩伴也就那么些人,他们其中大多都走出村子,试图在城里谋求生路,留在村子里的,只剩下五个。 芮约塔是希塔娜最好的朋友,她们无话不谈,经常在一个被窝里睡觉,芮约塔的父亲也是希塔娜父亲的好友,教给了她不少狩猎技巧,算是她的第二个猎人导师。 “约塔……” 希塔娜轻轻搂住友人的肩膀,心中的疑虑和踌躇,在此刻纷飞消散。 是啊,她还有什么好怀疑,好犹豫的呢?村子变了,那又怎么样?她的朋友,她的家人,她熟悉的,在乎的这些人不曾改变,这才是最—— “唔……希儿。” 扑在少女怀中的芮约塔抽了抽鼻子:“你身上是不是有股味道?” 希塔娜脸上的温暖笑容,就此冻结了。 “啊,不管了!你回来就好,我带你去我家里洗澡吧!现在不用把水烧开就能直接用热水,这可是贵族才能用的,叫……叫什么我忘了,你一定要好好……” 芮约塔的话语一顿,随后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哎呀,我在说什么呢,你在赤霜城,跟在海德拉大人身边,一定早就体验过了吧!真羡慕你!” 她的言语中没有任何嫉妒或是其他的丑恶情绪,但就是这份赤诚的,真实的歆羡,让希塔娜的心口剧烈抽痛了起来。 “希儿希儿,海德拉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来村子里的那些人都说,他长得可好看了!” 芮约塔抱住希塔娜的手臂,仰起头嬉笑着说道:“于是我就想,希儿也很好看,说不定,嘻嘻……希儿?” 满心热情的少女看着玩伴的脸,总算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有些担心地轻声问道:“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希塔娜扬起笑脸:“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而已,发呆了下。” 芮约塔松了口气,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吓死我了,每次你露出这种表情,你都超级生气的!” 希塔娜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下:“说不定我现在是假装的,我其实有些不开心呢?” 芮约塔愣了愣,接着乐不可支地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希儿,才这么些日子,你就会讲笑话啦!我认识的希儿,才藏不住自己的心情呢!而且——” 她转头看向村子,又用那种无比羡慕的语气说道:“而且,给海德拉大人做事,有什么不开心的呢?你看,村子现在变得这么大,这么漂亮,大家每天都吃得饱饱的,都不用挨饿啦!” 芮约塔用力抱了抱希塔娜:“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希儿!” “能替海德拉大人做事,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 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只是,只是被当做小丑和玩偶一样任人摆布而已,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你说是吧,希塔娜。 长大的狼望向自己生养她的那座村庄,又看了看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她轻笑起来,眼眸低垂着也抱住了朋友。 “对,你说的对,约塔。” “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 荣归故里,希塔娜并不知道这个词语。 只是在那时,在安瑟第一次提出让她回家的时候,希塔娜的心中的确满怀着希冀与憧憬,她期待着村庄因自己变得更好,家人因自己变得幸福。 她期待着那些亲友,长辈对自己惊讶的,佩服的,好似说着“希塔娜真是了不起”的眼神。 而当希塔娜踏入村庄的那一刻,她也的确感受到了这样的眼神。 不只是眼神,还有欢呼。 如此喧闹热烈,即使在这大寒潮过去的严冬里,仍令人倍感温暖的欢呼。 所有的一切,都如希塔娜期待的那般应允了。 “为什么回来?嗯……想回来就回来啦,海德拉对我管得又不严。” “看起来乱糟糟的……什么叫乱糟糟的!我出去的时候不就穿得这一身吗!” “就我一个人?玛琳娜她在给海德拉干活呢……啊?我怎么没坐马车回来……锻炼身体不行吗!我一拳你就得躺地上了,卡弗!” 希塔娜欢快地跟村民们打着招呼,那热情洋溢的样子,跟他们眼中的希塔娜没有半点差别。 “海德拉大人竟然能忍得下希塔娜你这种性格。”有个年轻小伙吐槽道,“你真的只是在帮他干活?” 希塔娜一眼瞪来,这个年轻人立马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看起来从小到大没少挨希塔娜的揍。 被人群簇拥着的希塔娜就这么走到了村子的中央,其实她已经认不得村里的路了,每一栋房子是谁的家,她都只能凭借印象中的位置去辨认,希塔娜甚至看到,在村子中间,那处留给孩子们玩耍的空地,矗立着一座海德拉的雕塑。 雕塑的质感光滑细腻,一看就知道有人每天打理。 从那个玩弄着她生命与情感的魔鬼手中逃离的狼,无比讽刺地,再度站到了他的身边。 而且,还一脸喜悦激动地振臂欢呼道: “各位!我希塔娜回来啦!” “噢噢噢——!” 从路景,街道,周围的房屋,以及所有人的穿着和精神状态看,这不像是村民在迎接归来的游子,而像是有人在城镇中心演讲一样。 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能让原本桀骜野蛮的凶兽学会戴上面具,自然也能让破落贫瘠的村庄,变成人人羡慕的桃源。 村民们簇拥着希塔娜,把她带到了她家,而少女则站在这栋内敛而不失奢华的三层别墅前,一时失语。 “怎么样,是不是被吓到了?”芮约塔笑嘻嘻地撞了撞希塔娜的肩膀,“我们当时比你还夸张呢!一群看起来就不得了的贵族,争先恐后跑进你家,二话不说把奥兰叔叔治好,然后第二天就原地建了这么一栋屋子出来……所有人都吓傻啦。” “好了好了,让希塔娜一个人回家,都散了,不要再围在这里!” 芮约塔把希塔娜护在身后,凶巴巴地朝周围甩动手掌:“让儿等奥兰叔叔和娅拉娜阿姨回来,不要打扰他们一家团聚!” “奥兰叔叔和娅拉娜阿姨应该还在村子后面的大雪林里打猎,算算时间,很快就回来了。” 芮约塔转头看向希塔娜:“奥兰叔叔身体恢复之后可厉害了!才半个月不到,我爸爸都说他又要成为村子里最厉害的猎手了……哦不对,最厉害的是希儿才对,嘻嘻。” 希塔娜的挚友少女又用力抱了抱她:“我也不影响你和叔叔阿姨团聚了,毕竟希儿最喜欢他们了嘛。” 她向后退了一步,朝希塔娜挥了挥手:“我们晚上要给你准备欢迎会,好好期待吧!” 希塔娜笑容灿烂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友人和村民们一个个离开。 知道所有人散去,她才转过身,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新家。 “……我是不是该庆幸,海德拉那家伙看在玛琳娜的份上,多少也会留些情面?” 少女扯了扯嘴角,推开并未上锁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并不夸张,希塔娜很清楚自己父亲的性格,那个淳朴老实的猎人既欣赏不来什么华贵摆件,更没心思将其收下。 但没有什么华贵装饰物,不代表屋子里头的布置并不昂贵。 一进屋,希塔娜就感觉到暖意扑面而来。 她很快就看见了安瑟府邸里能发热的灯球,不过她看到的这个,一看就比安瑟的廉价很多。 整个屋子,多半也刻有安瑟所说的能够加热的术式,一个破落村庄里的普通猎户家庭,竟然用得上城镇富裕商人都未必会用的超凡手段进行加热,多少有些奢侈过头了。 希塔娜沉默无言地走上二楼,这里分布着三间卧室,大概就是她父母,她,以及玛琳娜的卧室了。 而在以往,在那见老旧木屋中,他们一家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休息,只是分了两张床而已。 希塔娜走进其中一间卧室,她能确定这是自己的房间,因为她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东西摆挂其中——第一次狩猎的战利品,用十种猎物獠牙做成的骨串,第一把自己做好的弓,小时候玩坏掉的木制玩具…… 手在轻抚过这些东西时,希塔娜的脸上,才逐渐绽放开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女孩躺到干净整洁的床上,床铺散发着淡淡熏香,十分好闻,那是她以前的硬木床板和老旧棉被绝对不会散发出来的香味。 可希塔娜却在想那样的味道,不是怀念过去的艰辛,而是想起了友人不经意间的言语。 【你的身上,怎么有股味道?】 原来,只要一个多月的时间,人就能遗忘掉自己闻了十几年的味道。 希塔娜疲惫地合上眼睛,她已经不想再思考,不想再伪装什么,她只想在这个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全的小小天地里,久违的休息一下。 可这几日来的警惕习惯,竟然让她没法在第一时间沉沉睡去,一直维持着半梦半醒的浅眠,在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时,少女立刻惊醒,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家。 然后,她便开始慌乱,慌乱地寻找着刚才进村时的感觉,她抿起唇瓣,用手提起嘴角,把眼睛弯起来,努力做出一副快乐的模样。 “希儿?” 两声音色不同的呼唤让希塔娜更紧张了,她先是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然后用力揉搓起脸颊,深呼吸,深呼吸。 直到在许久未见的父母出现在自己门前时,希塔娜总算做好了准备,她张开双臂,笑容灿烂地说道: “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可她的父母,一对平凡普通的猎户夫妇,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怎么了啊?”希塔娜歪了歪头,“不欢迎我吗?” “希儿……” 本来的确满心欢喜的男人犹豫了,他直视着女儿的眼睛许久,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你……很累吗?” 这一次,希塔娜愣住了。 而男人旁边那个模样端庄,有些清瘦的女人则已经走进屋子,在希塔娜的身边坐下。 “没关系的,希儿。” 一位母亲如此温柔地安慰着自己的女儿,她轻轻搂住少女的脑袋,将其靠在自己的肩头,声音轻柔温暖。 “你到家了。” 伤痕累累的狼沉默无言,却用力环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用力抱着她仅剩的,最珍惜的东西。 “……嗯。” 在漫长的沉默后,她如此轻声呢喃,缓缓倒下身子,像儿时那般,在母亲的腿上安宁入睡。 母亲娅拉娜怜惜地抚摸着自己女儿的脸颊,父亲奥兰倚靠在门框上,那张粗犷的北地男人面庞上,神情柔软。 “他们好像要给希儿办个欢迎会。”娅拉娜说。 “我去跟他们说,希儿累了。” 奥兰点点头,转身离开。 假若希塔娜能听见父母的对话,心中那份融化了所有孤单和冰冷的幸福,相比能更添几份。 但实际上……怀着幸福沉沉睡去的希塔娜,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安宁。 因为在这一片昏暗的梦境之中—— 她又看到了那个魔鬼。 笃,笃,笃。 手杖声由远及近,回荡在这片空无黑暗之地。 狼此生最厌憎的魔物,从黑暗中显现身形,朝她微笑。 那头灿然的金发与他温暖柔和的声音,和他所行的一切对比起来,简直就是最完美的讽刺。 “海德拉!!!” 希塔娜暴怒无比地咆哮起来:“为什么又是你,给我滚!我已经不会再为你做什么了!滚!” “希塔娜。” 年轻海德拉无视了她的怒吼,只是轻快无比地说道: “既然我说了,你与我相遇后所做的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内……” “那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出走,不是我规划好的一部分呢?” 彻骨严寒,死死钻进希塔娜的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 “说起来,我好像有段时间,没对你的性格进行调教了——” 因为上半张脸被黑暗遮挡,海德拉那戏谑愉快的笑容,在希塔娜的视野中格外显眼。 “不如借着这个久违的机会……” 他轻打响指,那被希塔娜舍弃的项圈,再度出现在了少女的颈上。 魔鬼微微躬身,向被栓死的狼发出邀请: “来与我,共舞一曲吧,亲爱的。” 第七十章·梦境·调教·准备工作 6.5K 调教,希塔娜许久未听到的词语。 在赤霜庄园的倾诉后,安瑟就再也没有动真格地调教过她了。 这很符合安瑟的性格与言行——他的调教,只是为了矫正希塔娜对他的态度与显露在外的性格。 而那天之后,我们的雌狼小姐就朝着成为忠犬的路上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自然没有什么认真调教的必要。 而就在今天,魔鬼重新出现在了希塔娜的梦境里,带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问候,重新给她戴上了项圈。 “我觉得你应该有些怀念它。” 海德拉的语气宛如歌剧院的咏叹者,十分夸张:“重新戴上它的感觉怎样?” “呸!” 在黑暗的囚笼中,希塔娜毫不犹豫地朝他吐了口口水,恨声道:“我迟早有天要把这东西栓你头上,再勒爆你的脑袋一次!” “你对我的感情跌到了谷底,亲爱的希塔娜。”海德拉叹息道,“你以前只会说变本加厉地电回来。” “哈!难道你还指望在你说出那些见了鬼的话之后,我还像狗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安瑟安瑟地叫着吗?” 少女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的魔鬼,愤怒而难过。 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这句话是否还残存着几分悲哀的幻想。 正如安瑟所说的那样,在他坦明的那些言语下,所谓的善恶,根本就不重要了。 希塔娜绝不接受……绝不接受自己的人生,如玩物一般被随意摆弄,这是她永不原谅,如此憎恨安瑟的根源,与其他无关。 狼的话语让海德拉笑了起来,他微微偏头,阴影下的笑容显得有些夸张: “我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打算在语言上说服你——” 他抬起手指,轻轻点在自己脖颈的位置。 希塔娜下意识地一哆嗦,将身体缩成团,肌肉绷紧,等待着那熟悉的痉挛感降临。 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唯有海德拉爽朗愉快的大笑声回荡在梦境里。 “哈哈哈哈哈,希塔娜,你这不是已经很习惯那种感觉了吗?我听说有些人会对电击产生奇妙的快感,你会不会——” “闭嘴!” 希塔娜羞恼地大吼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面对这家伙时,还能产生所谓“羞愤”的情绪,照理来说,心中狂涌的厌憎,应该早就要将她吞噬殆尽,把理智碾成渣滓了。 而海德拉只是温和地笑了起来:“你看,你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流露出那种令人心动的恼怒神情。亲爱的希塔娜,你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厌憎我,不是吗?” 明明是自己的梦境,希塔娜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瑟随意主宰一切,那永远游刃有余的神情,终于令希塔娜的心中燃起了切实的狂怒,这几日被她所咽下的寂寥和苦闷,在此刻尽数爆发出来,使她怀着莫大悲伤与憎恨地咆哮起来: “不要说得你好像有多了解我一样!你只不过是一个把我当成玩物的畜生!满嘴谎言的骗子!没有那么恨你……哈哈哈哈,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海德拉……”身心皆是伤痕累累的狼字字怀恨,如磨牙吮血般嘶吼,“那种被人愚弄,操控,摆布一切的可悲可怜,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怎么能够理解!” 【你所经历的一切,又怎么逃得出我的掌控呢?】 这短短一句话给她带来的无限绝望,在希塔娜眼中,安瑟是绝对无法理解的。 毫无疑问,那个家伙又把这种事当成了驯服自己的一环,还大言不惭地说着“我绝对不会放弃你”……在经历了那么多,又听到了他的“真诚话语”后,他难道还以为自己会把这句话当真吗? 放弃?在意?就连希塔娜都会丢掉自己的玩具,那个随意摆弄她人生的家伙,又怎么可能会稀罕一具牵线木偶呢? 一想到自己所经历的起起伏伏,所动的全部感情,都只是对方精心设计的剧本桥段,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会让对方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发笑,甚至是为了那自以为是的“成长”,希塔娜心中翻涌的熊熊狂焰便无法熄灭。 而此时,希塔娜对面那个被阴影笼罩的海德拉沉默了。 “怎么,说不出话了?” 狼没有丝毫犹豫地嘲讽道:“原来你也清楚自己做的事究竟有多该死啊?那你为什么不就这么死掉呢?这样的话,或许过个一两年,我对你多少会心生些许愧疚也说不定。” “假如我真的死掉,你不会后悔吗?” 不知道为什么,海德拉显得有些跳脱,刚才沉默的他突然歪了歪头:“我以为你在离开赤霜领之后没多久,就会担心我是不是真的死掉了。” “或者说……”他又笑了起来,“你很清楚我不会那么轻易死去,才敢下那么重的手,不是吗?” “放屁!我才不管你到底怎么样,反正我当时就要你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 “嗯……这样啊。” 海德拉如此说着,然后脑袋爆开了。 骨茬,血肉,脑浆,溅了希塔娜一脸。 咚—— 那具无头尸体就这样倒在地上。 “其实我真的死掉了,希塔娜。”带着些许释怀慨叹的声音回荡在梦境中,回荡在一脸呆滞的希塔娜的耳畔。 “出现在你梦境里的,只是我残存的最后一缕灵魂。” 那温柔的声音带着些许遗憾:“我想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看来是我太过分了。”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你是发自内心这样想的,我死的也算有些价值。” “……呵,呵呵……哈哈哈哈……” 狼的面庞抽搐起来,露出了一种狰狞又带着几分惊惧的扭曲笑容:“愚弄我很有意思吗?你以为我还会像个小丑一样,任由你凭借几句看似真诚的谎言,就慌张地四处乱爬吗?” “谎言……谎言……” 海德拉叹息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谎?你明明知道的,希塔娜。” “……” 两者之间出现了一段极长的沉默。 “你……”在这沉默结束后,希塔娜的语气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她抹去脸上血迹的手微微颤抖,“你怎么可能……你是海德拉,怎么可能被我杀掉!” “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海德拉笑了笑: “因为我从不对你设防,希塔娜。” “没想到我的人生竟然会如此荒诞的结束,真是,嗯……有趣。” 他十分轻松地说笑着:“你是第一个让我失算的人,从某种方面讲,这也算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你果然是最完美的,希塔娜。可惜我看不见了。” 海德拉发出了慵懒而释然的叹息声,他的声音也渐渐渺远: “就算再恨我,也不要太早来找我,希塔娜。” “我可不会迎接你。”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尸体也好,声音也罢,脸上那黏腻的触感,似乎都是幻觉。 在这空寂漆黑的梦境中,只剩下了希塔娜一人茫然跪坐在地。 她努力扯动嘴角,脸皮抽搐: “哈,哈哈,你想用这种把戏,再戏耍我一次吗?” “什么不设防……你当我会信这种假话吗!” “你以为……你以为让我杀了你一次,我就会原谅你吗!” “回答我,海德拉!出来!说话!” 希塔娜的声音逐渐走调,变形,而后……接近崩溃。 “混账!畜生!给我滚出来!你赢了!现在你可以跳出来告诉我你又成功玩弄我了,你出来说啊!嘲笑我啊!” 狼的眼瞳剧烈颤动,在那份狂怒和憎恨下的脆弱浮出冰面,一如在归家之路上,她曾无数次想起那个少年的笑容和言语,又无数次强迫自己遗忘。 在幼狼的全部未曾死去,苍天狼帝未曾诞生,那份吞世之霸道仍在孕育之时,希塔娜仍是希塔娜,永远是希塔娜,那个无论爱恨,永远如火般炽烈澎湃的少女。 憎恨无法抹去她的眷恋,爱慕无法抵消她的狂怒……显得她既坚强无比,又软弱不堪。 “这么快就被发现啦?” 在希塔娜几乎要绝望落泪的那一瞬间,熟悉的轻笑声在她耳后响起。 “不过,这不就证明了一切吗?” “希塔娜,相信我,你永远在意着我。” “而我也一样。” 这一次,反复无常的暴怒瞬间达到顶点,在恍惚与愕然中将心中那份脆弱瞬间磨灭殆尽,希塔娜狂暴至极的高喊着那个王八蛋的名字,然后—— 嘭! 起身过猛的少女,直接把床给搞塌了。 希塔娜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陌生的环境,熟悉的物件,神志逐渐从迷蒙虚幻的梦境中回归现实。 梦……那是梦? 不,不对! 在一瞬间,万分了解那家伙究竟有多恶劣,多无耻,多阴险,多邪恶的狼小姐,浑身颤抖,从牙缝中挤出言语: “海德拉……” “我一定……一定要你……在我面前磕头认错!” “一万遍!” * “所以,她是个反复无常,又十分脆弱的人,对吧,波吕妮亚教授。” 在年轻海德拉的那鲜少让外人踏足的神圣书房里,安瑟正在招待一位贵宾。 雅辛托斯·波吕妮亚,天霜之塔三十二位终身教授之一,在那座矗立于北地的伟大高塔中拥有自己的独立附塔,在声音,真言术,以及纯粹以太掌控领域有着无比精深的造诣,同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音乐大师。最重要的是,她是近十年里,最有可能成为天霜之塔里第五位戴上五阶冠冕的超凡者,一旦功成,灰塔与铁刃之间的均衡将被彻底打破。 当然了,这些听起来唬人得厉害的称呼和身份,在安瑟眼中并没有什么价值,灰塔大公虽然将他视作小辈,那是因为他是站在帝国顶端,在不算海德拉这个论外的情况下,仅次于皇帝的十三人之一,更何况也不是所有大公都把安瑟视作小辈。 哪怕波吕妮亚再如何学问精深,前途远大,被安瑟邀请来,她也都应该受宠若惊。 那么,并没有多少空闲的海德拉先生,究竟为何要抽空与这位教授聊天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其诸多光荣称呼之下,波吕妮亚还背负着两个秘密身份。 其中一个,就是相中并发掘希塔娜天赋,将其带往天霜之塔,并为当时秉性暴烈,肆无忌惮的小希塔娜处理了无数麻烦的……真正导师。 假如没有足够强力的靠山,希塔娜怎么可能在惹怒那么多贵族,闯下那么多祸事后,不仅全身而退,还能保证家人不受伤害? 波吕妮亚,这位模样平凡,但颇具成熟风情的女人无奈地笑了笑:“那孩子就是这样……冲动和愤怒与其说是她无法克制的缺点,不如说是她不能缺少的武器。” “她需要用这些东西来掩盖自己心灵上的孤独和脆弱,因为她在学院里是个异类,遭受的永远是孤立与非议,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保护……不,来安慰自己。” 说到这里,波吕妮亚教授叹了口气:“我当时以普通教授的身份带她入学,不希望一个注定闪耀帝国的星辰就此埋没,但又不想让我的身份给她带去庞大的外界压力,却未曾想过……她那样的性格,注定无法在天霜之塔那样的学院派校园里久留。” “您是专注于学术的学者。”安瑟如此安慰道,“而她在那时,也是个难以管教的孩子,谁也无法想到会发生什么。” “但这是老师的责任……我的朋友一直说我不适合当老师。” 波吕妮亚教授如此苦笑,“在希塔娜退学之后,我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位在北地甚至全帝国的颇具名望的学者深深叹息:“假如我当时暂停研究,将全身心都投入到照顾希塔娜身上,或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啊!我的意思并不是希塔娜为您效力就是错误的选择。” 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语哪里不合适一样,波吕妮亚很快改口道:“她在您这里……显然有更好的将来。” 女人有些恳求地看着安瑟:“我希望她,真的能有更好的将来,海德拉阁下。” “您既然也看见了她身上闪烁的伟大才能,想必一定是十分珍惜她的。” “是的,只是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安瑟有些忧愁地如此说道:“希塔娜选择暂时离开我身边,我一时间也拿不定如何处置她的主意。所以这两天想和您好好聊聊有关她性格的事情。” 波吕妮亚之所以会从繁忙的研究工作中抽身赴约,邀请人的身份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就是安瑟给出的这个理由。 “啊……是大寒潮的那件事吧。” 波吕妮亚的眼神有些黯然:“她是个好孩子,但……我只希望您不要怪罪她。” 赤霜城所发生的事情,在安瑟的刻意操纵下,近段时间才开始向外传播,像波吕妮亚这种层次的人知道也不奇怪——不过对于专心于学术的她来说,了解这种事倒不是因为对时局的在意,仅仅是因为在得知希塔娜跟安瑟混了之后,她就开始一直关注希塔娜的情况了。 女人斟酌了一会儿,随后颇为认真地对安瑟说道: “虽然已经过去四年,但我认为,那孩子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希塔娜……是个很矛盾的姑娘,她永远要强,但又十分脆弱。在她所在乎的,珍视的东西面前,她一直都很脆弱,哪怕表现得再怎么凶狠,都是为了掩盖那份脆弱。” “嗯……”安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您显然是她在乎珍视的那部分,海德拉阁下。” 不知为何,波吕妮亚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奇怪。 似乎既有为曾经学生找到依靠的庆幸,又有几分……原因不明的愁绪甚至是悲伤。 波吕妮亚自以为很好地掩藏了情绪,继续说道:“否则她是不会做出那种……那种荒唐事的。请相信我,您也是她脆弱的一部分,我虽然不知道您和她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实际上,无论那孩子用怎样的面貌对待您,都只是为了掩盖心中的软弱。” “……希望您,不要因此厌弃她。” “怎么会呢。”安瑟失笑道,“放心好了,希塔娜是我最珍视的人,您不必为此担忧。” “是,是吗……” 听到这样的许诺,听到一位站在帝国顶端的高贵存在,将自己曾无比疼惜的学生这般放在心上,波吕妮亚本该万分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她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哦……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后续便又是简单的闲聊,安瑟的知识储备和能力,足以允许他和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两人就音乐和以太学术问题聊得很愉快,似乎有关希塔娜的谈话只是段小小插曲。 “对了。” 安瑟突然说道:“说起来,赤霜领今年的‘收获’似乎有些突发情况。” “……什么?” 波吕妮亚的神情微微凝固:“您是指——” “嗯,那个大家伙。” 年轻的海德拉有些困惑地十指交错:“我感受到它似乎提前苏醒了。” “这,这怎么可能!” 波吕妮亚大惊:“红冰魔蟒提前苏醒了?您是认真的吗!海德拉阁下。” “在学术方面,尚无论文发表的我可能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发言权。” 安瑟耸了耸肩:“但就魔兽这一块,我想整个帝国,整片大陆……就算囊括进海洋,也找不到比我更有资格发表观点的人了。” 这位教授的神情非常紧张:“您,您能说明一下情况吗?” “这倒没问题,不过……波吕妮亚教授。” 海德拉微微歪头:“您远在天霜之塔,应该不会受到红冰魔蟒的影响才对,为什么比我还紧张?” “啊?我……我是担心,这场灾难会因为这次意外,波及到更多无辜的人。” 教授给出的理由很有说服力,她忧心忡忡地说道:“毕竟是需要校长或那位铁刃大公派人剿灭的魔物,要是不及时处理,就太危险了。” “呵呵,那倒不至于提前暴动……距离它真正破开土层估计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不过它这几天的确醒了过来,只是……莫名其妙地换了个窝。” 他颇为费解地看向波吕妮亚:“我对赤霜领的这份‘收获’只是略有了解,请问之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这……” 波吕妮亚教授神情犹豫:“我也不太清楚,海德拉阁下。或许……或许我可以帮您问问马卡德拉教授。”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说实话,我当然也是想第一时间解决掉这场灾难的,不希望它造成太大破坏。” 安瑟的脸上扬起真挚无比的笑容:“感谢您的帮助,波吕妮亚教授。” “……不,请不要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 波吕妮亚,这位老实的学者不由自主地闪开视线,似乎是出于某种……惭愧? 她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道:“能不能麻烦您……麻烦您告诉我红冰魔蟒具体移动到哪里了?我好方便通知马卡德拉教授,他对这种以太生物感兴趣很久了,说不定能帮上您的忙。” “这个简单。” 安瑟十分爽快地答道:“我来给您拿张地图。” 他很快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来一卷地图,在波吕妮亚身前铺开,同时用笔进行标注。 “就在这里,这座名为赫木城的领城附近。” 少年笑眯眯地在一座城池上划了个圈圈:“您可以让那位马卡德拉教授联系我,我会带他去具体所在的位置探明情况。” “感谢您的宽宏和仁慈……海德拉阁下。” 波吕妮亚教授深深低头:“只有见过面才知道,那些有关您的传闻,绝非虚假。” 安瑟爽朗地笑了起来:“有关我的传闻,可未必都是好的传闻啊,波吕妮亚教授。” “……不,那些所谓的不好,只是毫无远见的愚者,所吐露的无用埋怨而已。” 女人无比认真地摇了摇头,用一种期盼而热切的眼神凝望着安瑟: “您是……真正能为帝国带去变革的人,我与我的朋友,对此深信不疑。” 年轻海德拉的眉宇微微上扬:“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波吕妮亚教授。” 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存在某种激进性的波吕妮亚愣了愣,连忙补救道:“不,我不是指您叛逆或者……” “不过,听起来还不错。” 安瑟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试着做做,有什么不好呢?” * 送走波吕妮亚教授后,安瑟的心情舒畅了很多。 他为希塔娜搭建的舞台,即将迎来最高潮。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地步入尾声。 一想到希塔娜在那时将向所有人宣告她的新生,与那份无可匹敌的强大,就连安瑟也有些许心潮澎湃。 “可以开始流传锋镜城和大流光城内防空虚的消息了。” 安瑟半闭着眼,慵懒地对着身后的萨维尔说道:“记得把握好范围和流传度,我们的叛军朋友里头,可不乏敏感的聪明人。” 萨维尔点头领命,同时说道:“按您的要求,已经在希塔娜小姐身上做好标记了。” 听到这里,安瑟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万分愉快的事情:“她最近过的怎么样?” “还好,或者说……很好,几乎可以说是得到了之前想要的一切。” 萨维尔这样回答,但语气和神情却是那么怜悯。 因为这位希塔娜小姐,很快就要失去那些东西了,很快。 不过,萨维尔的怜悯也只是出现了一小会儿,因为在他眼里,希塔娜最终得到的东西,是能让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妒恨到疯狂的。 失去了一切的狼,终究会明白—— 她的归宿,位于何处。 第七十一章·童年的终结·其一 8K 恰如萨维尔所说的那样,回到村子的希塔娜过得很好,她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 在赤霜城仅仅为利益而行动的希塔娜,在这里回归了曾经最朴实单纯的面貌,因为她不需要再去考虑任何事情,那些恐怖的,令她悲伤甚至绝望的事物,就此远离。 呼噜呼噜大口吞咽食物的少女将新鲜肉食咕嘟咽下,高举起光滑盘子,大声道:“还要!” “希儿的胃口变得这么大了吗?” 芮约塔双手托腮,惊叹道:“你走之前没这么能吃的吧!” “是吗?”希塔娜挠了挠头,“我是没什么概念啦。” 其实女孩很清楚自己的食量,如果敞开了吃,自己的家人就没东西吃了,所以她从小到大一直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胃口,虽然始终难以餍足,但比起让家人承受痛苦,所谓的饥饿也没什么大不了。 “多吃点多吃点。”妇人又端来一份喷香的烤肉,望着希塔娜的眼神满是欣喜与柔和,“我们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希儿,想吃多少都没关系。” 希塔娜被说得有些脸红,向来自信傲慢的她从不会对表扬有任何难以承受之感,令她动容的,是芮约塔母亲言语中那份真挚的感情。 那是希塔娜在赤霜城失去的东西,她失去了爱她的人,也失去了她爱的人,所以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少女总是万分珍惜。 在回到村子的那一刻,希塔娜感到的唯有无边的孤独与寂寥,但在回归生活仅仅三天后,她便放下了。 村子变了,村子里的人变了,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三天里,希塔娜听到的,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全部,都在向她证明——她所珍视的一切,从来没有背叛她过。 他们每个人都是爱自己的,这个承载了自己十六年人生的村庄哪怕发生了再多变化,在根源上仍是那个,永远包容她,保护她的故乡。 “希儿希儿,我们去打猎好不好?” 芮约塔兴奋地扒拉着呼呼干饭的希塔娜:“我好久没看你打猎的样子了!” 大寒潮对人类造成的威胁无可估量,但对动物来说却并非如此。 原因很简单,依然能够在北地这片土地生存的野兽,种族,一定有度过大寒潮的方法,假若没有,早就被淘汰灭绝了。 不过现在大多数野兽都在冬眠期,出去狩猎更像是来场随心所欲的远足,能找到动物都是意外之喜。 但希塔娜可不一样,能够撑起一家四口的她每次外出都能带回猎物,只有做过猎手的人,才知道这份本事究竟有多么了不起。 “这个啊……”希塔娜咀嚼着烤肉,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寒潮刚过,应该找不到多少动物的,我爸爸妈妈出去打猎也就是玩玩而已啦。” 曾经无数次为自己的伤病而黯然神伤的父亲,现在拿起弓箭和猎刀已经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取乐,希塔娜在第一次认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泛起过难以言喻的酸楚,但最后还是与她心中复杂与纠结一起释然了。 日子已经变得更好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在乎过去呢? “唔……说的也是,不对不对,黑水森林那边不一样啦。” 芮约塔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摇头:“前段时间,希塔娜你回来之前的……两三天?我忘了,反正因为一场地震,有好多动物从黑水森林里跑出来呢。” “……嗯?” 狼撕咬着肉食的动作微微顿住,神情困惑:“地震……跑出来?” “是啊,连那头你都搞不定的超级大狼都跑出来了,把大家吓坏了!还好当时有黑水城的术士在,直接把那头狼打死了。” 芮约塔嬉笑着说:“那头狼卖掉之后,大家都分了好多钱呢!” 少女停止进食,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那个大家伙可是黑水森林的老大,单纯的地震,不可能让它放弃自己的领地的。” “奥兰叔叔和爸爸也这么说,但是黑水城来过人了,也没找到原因。” 希塔娜的挚友吐了吐舌头:“不过啊,我觉得应该是那里有什么宝贝!黑水城的人想独吞掉,不肯告诉我们呢。” “不告诉就不告诉呗。”希塔娜一脸无所谓,“反正黑水森林又不是我们的,我们离得近而已。而且真有那种东西的话,我们村子拿了会很麻烦的吧。” “怎么会!” 芮约塔立马反驳了希塔娜:“希儿你可是海德拉大人的人!你拿了那些宝贝,谁敢说什么啊。” “……”希塔娜张了张嘴,感觉到脖颈处传来一阵幻痛。 她没有把原本想说的话说出口,只是沉默片刻,随后笑骂着拍了下芮约塔:“好啊,所以你这死丫头说了半天,是想让我去把那个什么宝贝拿过来?” “哎呀,希儿你这么厉害,又是海德拉的人,拿了又怎么样嘛。” 芮约塔晃荡着希塔娜的手臂,她并不是在无理取闹,而是在她,以及在诸多村民的眼中,希塔娜就是这样的人。 ——我认识的希塔娜,才不可能让贵族把那些东西拿走呢! 同样无比了解希塔娜的少女,心里这样想着。 芮约塔其实并不贪婪,那些话只是为了让希塔娜贪婪,这个淳朴少女,更多的是想和一个多月未见的好友,来场久违的大冒险。 希塔娜思索片刻,随后爽朗地笑了起来:“说的也是,那待会儿我们就走!嗯……带上威尔,还可以叫上格列金和卡弗,菈菈她也可以叫上!” “好耶!” 这正中芮约塔的心意,和最好的朋友们来场真正意义上的冒险,该有多浪漫啊! 而且还不用担心闯下什么祸,那些贵族,怎么敢对海德拉大人不敬呢! 希塔娜看着朋友欢喜的样子,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 她其实很快就想明白了芮约塔的真实意图,可她还没有为朋友的热情而怀有多少感动,那份空洞就席卷而来了。 因为希塔娜很清楚,促使芮约塔想到这一切,促使自己的挚友,如此“无所畏惧”的根基是什么。 【希塔娜是海德拉的人】 这句话,希塔娜在这三天里听了不知道多少次。 哪怕她再如何释怀,再怎么放下,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依然会感到无可抑制的麻木与悲哀。 这不仅让她那舍弃一切的决心成了天大的笑话,更让她陷入了目前唯一无法挣脱的痛苦漩涡。 是的,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所珍视的一切,都是爱着她的。 这份爱,并没有因为贫困到富裕的转变,而掺杂任何不纯之物,最多只是多出了单纯的感激。 但希塔娜,那个令村子,令每个村民骄傲的强大猎人,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活着的,在他们眼中,唯有“海德拉的希塔娜”。 【海德拉大人的】——这个前缀已经成了沉重冰冷的枷锁,成了绞住希塔娜的锁链,只要每次提起,轻轻一拉,都足以让希塔娜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而希塔娜……好像永远无法从中解脱。 因为她绝不希望,家人与朋友脸上的笑容消失,他们现在的生活如此美好,这份美好,不应该因自己的任性而毁灭。 这是海德拉欠我的,我为什么要因为那无聊的自尊心拒绝掉这一切呢? 狼只能以这个理由,用尽全力撕咬这份扭曲的苦痛,以及自这份扭曲中诞生的空洞和怨恨。 * “您的以太操纵技艺真是令人惊讶。” 波吕妮亚教授并没有回到天霜之塔,在安瑟的热情相邀下,她在赤霜城待了两天,而仅仅只是这两天,就足以让她在第三天选择继续逗留。 这位学者有着一份十分质朴的悲悯情怀,或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是平民出身,在天霜之塔中找到了那一线翻身的机会,又或许是因为她专注学术,极少染指这个荒唐社会的漆黑阴暗。 总之,她是那种少见的,希望这个世界在道德的意义上能变得更好的人。 因此,在见到赤霜城那难以置信的改变时,波吕妮亚希望自己能看到更多更有希望,更美好的光景。 安瑟在阅读那个世界的书籍,研究那个世界的思想时,经常敬佩于在那个世界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伟人们。 对于那个世界无比重要的,某种程度上讲,在那个世界当时的发展阶段,可以与他这个世界的超凡之力划上等号的“资本”,有个伟人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资本会将人异化。 虽然他的理论照样无法在这个世界施行,但他的诸多观点,安瑟都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因地制宜的代换。 资本会将人异化,力量也一样,或者说……力量的异化,比资本来得更直接,更恐怖,更……畸形。 超凡会将人从原本的社会概念中抽离,扭曲,变成另一种东西,另一种与诞生“人”之要素的社会,格格不入的东西。 所以,像波吕妮亚教授,像希塔娜这样,未被超凡异化的人,是十分罕见珍贵的。 言归正传,此刻的波吕妮亚正在安瑟宅邸的后院,为他展示自己独有的以太操纵手段。 “只是些还没到家的不成熟技巧而已。” 虽然年纪不小,但并不经常与人接触的教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在您眼中,算不得什么。” “现在可不是这样。”安瑟指着自己的脑袋笑了笑,“直到如今,我也只有一个头,算不得强者。” 海德拉的契首,在帝国高层,又或者第一第二梯队的强者中,算不上秘密,而他们都奇怪于安瑟为何仍未选择契首。要知道,海德拉几乎九成九的力量都被这样拆分了出去,留下的只有这终末魔兽无法切割的原始本质,虽然同样强大,但假若其他“头颅”不曾诞生,不曾成长,那么这本源也独木难支。 波吕妮亚看着安瑟的笑脸,逐渐握紧拳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海德拉……阁下!” 这位注定要成为顶级强者的教授,在安瑟面前显得那么卑微渺小,声音颤抖地问道:“关于您的……契首,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安瑟扬了扬眉毛,“只要不是太过隐秘的事情,我不会拒绝回答。” “您知道的,您这段时间做的事,在北地和帝国都传得很广,顺带的……希塔娜那个孩子,她的名字也……进入了很多人的视野。” 波吕妮亚微低着头:“其实有很多人找上我,想了解有关她的事情,我回绝了很多,只是有些人……您知道的,我,甚至是校长,也未必能拒绝。” “嗯,我能理解,希塔娜也一样,况且她的情况,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不是吗?” 海德拉笑了笑,没有把波吕妮亚“出卖”希塔娜的情报放在心上:“她是个天才,天才的事迹是无法遮掩的光辉,即使您不说,他们也有的是办法知道。” 波吕妮亚沉默片刻,有些苦涩地说道:“感谢您的宽容,只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我从他们的谈话,还有最近一直流传的消息中听说……” “您,已经将希塔娜视作了自己的契首,是吗?” 自己曾经的学生,成为了贯穿帝国千年,甚至在帝国前身的征天王朝中就已经举足轻重的海德拉的契首,这是何等令人妒恨至极的殊荣! 可波吕妮亚的眼神和表情,却彰显着这位学者内心的慌张和不安。 她在不安些什么?她或许觉得只有她知道,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安瑟,嘴角却微微上扬了起来。 年轻的海德拉没有戳穿这位教授的不安,而是大方坦然地回答: “没错,我认可了希塔娜,将她视为我的手足,我的一部分。” 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看着只戴着一枚戒指的双手,慨叹道:“这里已经空荡了十六年,该添上一枚全新的戒指了。” “希塔娜,她有着能与以太魔物媲美的惊人体魄,能够创造无限可能的超凡直觉,以及绝不屈从于任何苦难的不灭意念。” 安瑟的笑容越发灿烂,他无视了波吕妮亚那越发不安的神情,自豪宣告道: “而这样她,在承载了海德拉那挥尾就能击碎山峦的力量,连龙族都无法撕裂的身躯,即便被飨焰之火焚烧也能恢复的自愈……化身为统御海德拉那庞大本体肉身‘力之首’之后——” 此刻,安瑟的激情与喜悦没有半分虚假。 “希塔娜将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战士,成为能替我粉碎一切的,最强战车。” “我向你许诺,波吕妮亚女士。” 海德拉眯眼笑着,那由精明恶意凝聚的虚影,向这位“教授”吐出蛇信。 “希塔娜会同我一起,拥有美好的未来。” “啊……啊……好的,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波吕妮亚的眼神躲闪,她轻咬着嘴唇:“我相信您,海德拉阁下。” 安瑟笑了笑:“那么,还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带您去其他城市逛逛。” “……” 教授沉默片刻,她刚才似乎有什么话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住了。 “我想问问您……您知道希塔娜,到底去哪了吗?”她如此委婉地问道。 “波吕妮亚女士,您想见她?现在吗?”安瑟摇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选择,希塔娜需要冷静,我也乐意给她空间和时间,我不希望有人打扰她。” “我……抱歉。”波吕妮亚叹了口气,“我很想她,真的,想跟她好好道歉,也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 “放心吧,一切都来得及的。” 安瑟的笑容十分真挚温暖,令人心安:“等到希塔娜冷静下来后,她会回到我的身边的,到时候,您也就有机会见她了。” “毕竟在我的注视下,谁有理由和能力伤害她呢?” * 希塔娜一行人,最后还是没有在黑水森林找到宝藏,走在返回村子的路上。 “约塔,你认真的?”一个个子高大,略显健壮的少年神情不忿,“我们都深入到老爹他们不允许进去的最深处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那卡弗你倒是说说,为什么黑水森林明明出了那么奇怪的事,城里来的人却说没有特别的原因啊。”芮约塔反驳道,“怎么想怎么不对嘛,宝藏已经被挖走了也说不定。” “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无聊!这么冷的天,在家里待着多好,那么暖和。” “白痴!跟大家一起冒险很无聊吗!你这家伙从小到大都这么迟钝,蠢死了!” “什么!你个黑煤球,你再说一遍!” 肥犬威尔绕着希塔娜汪汪叫着,成为主心骨的少女捂住额头,一脸无语:“你们干脆打一架算了,真吵。” 芮约塔对卡弗做了个鬼脸,然后躲到希塔娜身边:“听到没,小心我叫希塔娜揍你!” 卡弗满脸愤愤,但看着希塔娜斜睨过来的视线,果断选择不跟女人计较。 希塔娜感受着这一切,听着朋友们的谈天和嬉笑怒骂,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阴影淡了很多。 假如只要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海德拉的】,一切就能变得这么好,希塔娜也不是不能接受——当然,前提是她依然不会与安瑟有任何联系,也绝对不会再帮安瑟做事。 那个家伙虽然邪恶阴险,但大方是没得说的,加上有玛琳娜替她做事,就算自己离开海德拉,村子也不会变差。 就这样活到老死,好像也不错。希塔娜如此想着。 “喔!终于到村子了。”卡弗欢呼一声,“我受不了了!我要享受暖流去了!” “诶!我们还要打雪仗……卡弗!回来!” 芮约塔愤怒地冲少年飞奔离开的背影大吼大叫,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那家伙真的好讨厌……你说是不是,希塔娜……希塔娜?” 少女发现自己的挚友正看着村门口的一角怔怔出神,于是也投过去视线。 那里有个高大健壮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伙,正在搬运木材。 “那家伙……是谁?”希塔娜盯着那个健硕如野兽的男人,低声问道,“为什么我这几天没见到他过?村子里也没这号人吧?” “哦,你说雪怪啊。” 同样看向高大男人的芮约塔一脸了然:“前几天他一有空就去伐木,你当然看不见了。” 狼凝视着那个扛着巨大木材的男人,眼眸微微眯起:“他是村子的新成员?看起来不像一般人啊。” “唔,算是吧。我记得是……两个星期前,还是更早?忘了,反正雪怪这个大个子倒在我们村子门口,快饿死了,旺卡德爷爷看不过去,把他接进来喂了顿饭。” “你们不怕把坏人带进村子?”希塔娜扭头看向芮约塔,那双暗红眼瞳中闪过的一瞬凶戾,让少女吓得后退了半步。 “因为,因为希塔娜你是海德拉大人的人,怎么会有人敢……” 狼的额头暴起两根青筋,她深呼吸了一下,随后闭眼说道:“我没事,然后呢?” 芮约塔见希塔娜的心情好了些,声音稍微没那么小心翼翼了,接着说:“然后雪怪就醒了啊,他跟我们说,他是从赤霜领边上,那个叫什么……镜湖领逃过来的,家里人都被贵族术士杀掉了,那个术士拿他取乐,给他灌了什么奇怪的药,把他变成了这个吓人样子。” 芮约塔比划了下雪怪的壮硕身体:“壮是很壮啦,但雪怪说他没几天好活了呢,村里人看他这么惨,就暂时收留他咯,反正希儿你是——” “我是海德拉的人,我知道!” 希塔娜打断了芮约塔的话,努力让自己的神情处于“正常的不满”:“但这也太危险了,村子现在这么富裕,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 “哎呀,这个你就不用担心啦。黑水城三天两头就有人来,不是战士就是术士,给我们送好多东西呢。村长爷爷当然留了心眼,让术士帮忙看过的,雪怪的确是那种可怜人,听说他内脏都畸变了,很吓人的!” 芮约塔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黑水城的那个贵族啊,反正是想尽办法讨好咱们啦,现在希塔娜你到了,我觉得只要你一有什么要求,那家伙绝对屁颠屁颠就跑来了!” 希塔娜注意力都在这个“雪怪”身上,她听到这家伙被检验了后,才稍微松了口气:“所以,他现在是怎么回事?伐木赚钱?” “嗯,他暂住在旺卡德爷爷家里,靠伐木还食宿费,虽然王卡德爷爷也不在乎,我们都不在乎啦,既然也是被贵族压迫的可怜人,还没几天好活了,收留收留他也没什么。” 芮约塔双手环胸,一脸无所谓地说道:“反正那点钱,村里没人看得上。” 希塔娜目送着“雪怪”扛着木材离开,心中的疑虑虽散去少许,但仍有阴云残留。 毕竟,安瑟的话语带给她的阴影,实在太大了。 那种所思所想,所行所为的一切都逃不过他掌控的无力感,绝望感,让希塔娜既过度敏感,又不敢深入思考。 因为她害怕自己现在所得到的幸福和快乐,也全都是虚假的。 “哎,算了,也玩够了。回家休息吧,我也感觉有点冷了。” 芮约塔跺跺脚,抱了下希塔娜:“晚上我来你家吃饭,记得让娅拉娜阿姨烧我最喜欢的兔腿肉!” 回过神来的希塔娜也抱了抱芮约塔,笑着说道:“好啦,要求真多。” 平凡的乡村少女嘿嘿一笑,欢快地小跑回了自己的家里。 而希塔娜则最后望了眼那健壮如凶兽的“雪怪”,在心中留下一份警惕的同时,往家在的方向走去。 “啊,希儿!”一个正在村子中间空地晒太阳编东西的妇人惊喜站起,朝希塔娜挥了挥手,“过来过来,来看看这个围巾给你怎么样……真好看!希儿已经是好看的大姑娘了!” 被硬围上围巾的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凯琳大婶!” “谢什么,我还没怎么谢你这孩子呢,明天到我家里吃饭,可不能再说没空了,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吧。” 妇人掐了掐少女的脸蛋:“明明小时候总是在我家捣蛋,现在跟我都不亲了。” “哪有……我明天肯定来啦。”少女含糊不清地说着。 一路上,每个看见希塔娜的人都跟她打招呼,给她送了礼物,或是邀请她去家里做客。让希塔娜真正感到幸福与宽慰的是,这些温情和良善并非出自功利,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 假如不是这样,又怎么会让希塔娜的性格成为安瑟口中“对同类的维护和认可”,又怎么会让希塔娜,如此在幸福与痛苦中往复沉沦呢? 想来,随着时间推移,独自舔舐伤口的狼终究会放下那些,彻底释然安宁地和亲人朋友们生活在一起。 终于回到家门口,揣着一堆礼物的希塔娜搓搓手,兴奋地推开门:“爸爸妈妈,我回——嗯?!” 这三日已经习惯的温暖,并没有出现。 精致别墅内,唯有令人发麻的寒风流窜。 “嘶……希儿?” 温柔贤惠的娅拉娜从厨房里探出头,苦笑道:“这个星期维持加热的魔晶好像用光了,你冷吗?” “我还好啦……妈妈你冷——啊,怎么冻得这么红!”希塔娜走进厨房,看到母亲冻得通红的双手,立马心疼地揣进怀里。 “我本来觉得忍忍就过去了,可能是这些天都没受过冻,出门也戴手套,现在有些受不了了。” 妇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想给你做点好吃的,等你回来就有的吃……现在汤都凉了。” “别管汤不汤了……煤炭呢?先去壁炉那里烤烤火吧。” 希塔娜强硬地拉着自己的母亲在客厅坐下,然后去储物间找煤炭,一边找一边说:“那个什么魔晶,是一直有人提供吗?” “嗯,黑水城的男爵每个星期都会送到村子里来。” 真的假的…… 希塔娜心里一阵嘀咕,她记得那玩意可贵了,那男爵竟然心甘情愿地供着村子供这么久? “他这星期没送吗?”希塔娜问。 “以前早上很早应该就送到了。”娅拉娜回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还没来,也许是有什么事吧。” 希塔娜翻找煤炭的动作僵了僵,她抓起一个个煤炭放进篓子,强笑道:“应该……吧,在魔晶送来之前,我们先烤烤火好了。” 随着煤炭被点燃,壁炉燃起火焰的,将大寒潮留下的凛冽逐渐驱散,奥兰进城采购,家里现在只有母女二人。 娅拉娜将希塔娜抱进怀里,两人遮着一张毯子,在壁炉前安宁温暖的说笑着。 这份质朴的温暖包围着希塔娜,驱散了她心中愈发浓郁的阴霾。 这个世界再怎么对她残酷,仍为她的心灵留有一席栖身之所。 在这里,希塔娜无法完成自己的野望,放纵自己的野性,但在短短一个多月中经历了那么多伤痛的她,似乎已经放弃了那些曾触手可及的梦幻,灵魂中的狂兽也沉寂下来,不再咆哮。 或许,这里就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终点,一个由家人,朋友,每一个深爱自己的人所组成的平凡之地,没有任何激情,没有任何炽盛的偏远村庄。 但这样也好,远离了所有喧闹苦难,远离了那座给她带去绝望的城池,远离了那个给予她一切的人,又夺走她所有的魔鬼。 如果这座村庄将是她的坟墓,那么希塔娜对此甘之如饴。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在被自己所爱的,亦深爱自己的人环绕之下所死去,更幸福的终结了。 但希塔娜没有想到,自己的幸福……竟然只有这么短暂,短暂地随着日轮沉入山中。 与其不同的是,太阳终会升起。 可她现在所珍视的微小幸福,却好像永远回不来了。 因为这座村庄,不仅没有等来他们需要的东西,还等来了一个……谁也无法接受的噩耗。 希塔娜的回乡,并非战士受到褒奖,带着认可和祝福荣归故里。 而是一场,有罪者的自我流放。 第七十二章·童年的终结·其二 7.6K 又是梦境,又是那个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下的魔鬼。 “晚上好,希塔娜。” 海德拉微微歪头:“一天不见,想我了吗?” “……” 希塔娜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处黑暗的家伙,不想说话。 回到村子的这几天,海德拉每晚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不愿给予她安宁。 醒来时,有关梦的记忆虽然模糊而朦胧,但希塔娜可以肯定,这绝对是海德拉动的手脚。 “你还真是够锲而不舍的。”少女冷笑,“伟大的海德拉大人就这么需要我吗?需要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当然了。” 海德拉为微抬起下巴,奇怪的是,即便做出这个动作,他的面庞依然笼罩在阴影下。 不过这是梦境,梦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好稀奇的。 “我不是对你说过很多次了吗,亲爱的希塔娜。我认可你的天赋,认可你的力量,将你视为与我等同的存在。” 他悠然走向希塔娜,言语中的坦诚与真挚毫不作伪,发自肺腑:“我承担你犯下的过错,同你分享我的荣光,给予你充分的资源,毫无保留地予以教诲。希塔娜,你为何仍对我的信赖有所怀疑,还是说……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的期待?” “去死吧,自以为是的王八蛋!” 希塔娜呼出肺腑中的怒焰,明明在白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冷静思考的她,于梦境中却总是变得那么狂躁,情绪化,难以自控: “你需要我……就不应该随意安排我的人生!” 她一步步走向前,揪住海德拉的衣领,指节用力到泛白,将这个混账举起,一字一顿地说道:“少再继续玩什么支配者的把戏了……我没空!” 海德拉愉快地笑了起来:“只要你还在思考有关我的事哪怕一天,我就永远不会从你的梦境中离去。” “唔嗯!” 爆窜的电击感让希塔娜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将手放在希塔娜的头顶,温柔抚摸着。 “站在你的角度,我的确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希塔娜。” “我从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想法,就像我从不对你说谎。” 他抬起希塔娜的下巴,与愤恨又痛苦的狼对视。 在希塔娜的眼眸中,那张笼罩于阴影下的面庞,似乎清晰了些许。 “你对我的态度是喜爱也好,是憎恨也罢,我对你的态度,永远不会改变。” 魔鬼轻轻拥抱了下少女,身形消失在无边黑暗之中,唯有温和的声音在希塔娜耳边回荡。 “——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放弃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跪坐在地的希塔娜愣愣地看着前方,她都不清楚自己的双臂,究竟是何时抬起,拥抱向前方的虚无。 可她憎恨的海德拉好像从来就不存在,那不切实际的阴影与形象好像只是她的幻想,在这无边黑暗中只有她一个人。 这是梦,但又像是她面对的现实。 仿佛唯有在离开了周围的一切美好之后,有所成长的狼才能从那份让她自我麻痹的幸福中挣脱出来,以这种方式批判自我,直面内心。 “……不,不对。不是这样。” 希塔娜揪住心口,不停地喘息:“这是……海德拉,是海德拉的把戏,不要被骗了,希塔娜,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无边寒意开始在她的体表流窜,钻入血肉骨髓,不断蔓延,这份冷意使希塔娜的意识逐渐清醒,从这份如混沌黑海的梦中上浮,向现实回归。 在醒来之前,希塔娜反复告诫自己—— 绝对,绝对不可再成为海德拉的人偶,就算是死,也绝不能再成为他的玩具。 而后,怀着这份与死志等同的决意,希塔娜从梦中醒来。 “嘶……” 仍有些困顿的希塔娜还没来得及回忆梦境,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她起身掀开厚厚的毯子,看到壁炉里仍有火焰燃烧,但与她盖着同一张毯子的母亲和睡在另一张沙发上的父亲,却不知去哪了。 “……” 魔晶过了一夜还没有送来。 希塔娜沉默无言地起身,梦境里的所思所想虽有些模糊,但她仍记得大半。 心有所感的她向屋外走去,手刚放到把手上,门就被推开了。 希塔娜看到了父母脸上,那无法掩盖的愁容。 朴实的汉子和温柔的妇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们没来得及换好表情,也自知现在的模样,被女儿看在眼里。 “爸爸妈妈。” 希塔娜很平静地说:“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魔晶了?” 奥兰张了张嘴,他一时间没法对自己的女儿说些什么,而娅拉娜则在短暂的沉默后,努力撑起笑颜:“别想太多,希儿。我们……我们知道你是为了海德拉大人,谁都会犯错的,不是吗?” “犯错……” 希塔娜咀嚼着父母的话语,在这一刻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犯了错,让海德拉的名声受了损,那些恨不得把家产全送给海德拉的贵族,不再给自己,给村子优待,当然是合情合理的。 合情合理……呵,合情合理。 被那份支配一切的阴影所折磨的希塔娜,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合情合理。 狼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微垂眼眸,心中的低语厌憎而鄙夷。 海德拉……不管把话说得多么好听,我也不会再被你欺骗了。 珍惜?不会放弃?是啊,谁愿意放弃这么好用的工具呢?既能取悦你,又能替你背黑锅的工具,你可太……珍惜我了。 珍惜到,如此不择手段也要逼我回来! “没关系的,爸爸妈妈。” 希塔娜笑了笑,暗红色的眼眸中燃起灼灼火光。 满身伤痕的狼在她那朴素平凡的小窝中安逸休憩,她或许放下了野望,失去了野心,按捺住野性,但唯独……唯独那份绝对纯粹的自信,始终没有失去。 她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即使被海德拉那个魔鬼百般算计折磨,仍然没有倒下的天才战士! “我能帮到大家的,相信我。” 少女自信地挥了挥拳,大步向外走去。 “希,希儿——等等!” 娅拉娜一脸担忧地想要劝住自己的女儿,但希塔娜已经昂首离去了。 奥兰凝望着女儿的背影,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吗?海德拉?你想利用我对大家的在乎,想利用我唯一的弱点来让我屈服,再度向你低头,成为你的傀儡? 希塔娜踏足于浅浅的雪层上,这几日来在安宁和苦痛中徘徊的自我仿佛挣脱枷锁,令她几乎想放声大笑。 那个卑劣虚伪的家伙,也只能摆弄这些手段了! 假如海德拉就这样一直维持着村中的安宁,那时间一长,自己很有可能会在父母和朋友们的请求下,被迫回到他的身边,因为这是她希塔娜唯一的软肋。 可现在……这傲慢愚蠢的家伙,竟然主动放弃了最大的优势,试图用这种可笑的卑鄙手段,逼迫她就范。 既然你都这么做了,那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难道没有你,我就没有办法让村子里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了吗? 而反过来说,海德拉为了逼她回来,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不也证明了,她的潜力无可估量吗? 大多数村民都走出了他们的屋子,聚集在村里,他们在见到希塔娜时,眼神中的忧虑远大于思考其他事物的复杂。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希塔娜是怎样的孩子,更清楚她所犯下的那个错误,究竟给她本人带去了怎样的绝望。 “希儿,希儿,你……”芮约塔小跑到了希塔娜身边,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挚友,眼中的担忧与疼惜鲜明万分。 “对不起……我,我还以为希儿你是回来玩的,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多难受。” 少女抽抽噎噎着,为自己这几天所做的事而感到后悔。 明明自己的朋友那么难过,她还非要拉着对方做这做那,这不该是朋友做的事情。 “没事的,约塔。” 希塔娜摸了摸朋友的脑袋。 她想过自己荣归故里,在欢呼与赞美中大声宣扬她的宏伟事迹;想过自己沐浴阳光,在簇拥与包围下被高高抛起又融入亲朋的爱中;想过自己握紧那个人的手,在拥抱和亲吻下向每个自己珍视的人宣布,她有了值得用尽毕生去实现的事业,有了值得自己用生命的一切去信赖的人。 但她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这样安慰着友人,安慰着亲朋,告诉他们,自己有能力,也一定会承担起一切。 家人,朋友的那份担忧,让希塔娜的意志无比坚决炽烈。 她在这一刻,无比切实地感受到了责任的重量,感觉到了胸口的热度,感觉到灵魂中那沉寂已久的狂兽苏醒,迫不及待地渴望展现它的,也是她的力量。 曾在梦中瞥见的那缕光景似乎在向她招手。海德拉?假如那个未来切实存在,那样强大的她,全身上下,哪里有跟海德拉半点关联的地方? 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施舍,不需要卑劣的阴谋家,不需要恶毒的支配者……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定然能达成独属于她自己的那份伟业! 连帝国也能颠覆的伟业! “大家!” 希塔娜走到村子中间,她环视着忧心忡忡看着她的村民们,这几日隐藏在心底的阴霾和苦闷,被重新燃起的自信焚烧殆尽。 是的,她为什么要那么首鼠两端,犹豫不决呢?难道离开了海德拉,生活就无法继续吗? 即便她的皮肉伤痕累累,她的筋骨磨损裂断,她的意志饱经折磨,她的信念混沌不堪—— 但,对自我的认知,对天赋的信赖,对力量的把握……咬紧牙关爬出地狱的狼,即便再如何迷茫,促使她成就今天的性格与自我的根基,却没有丝毫动摇。 ——希塔娜,深信着自己的强大。 连自己的力量都不愿信赖的软弱者,又怎么可能有资格,走上那条唯我独尊的霸者之路! “大家不用担心我,我的错误和罪责,我会想办法偿还。” 希塔娜如此说着,那份许久未出现在她脸上的,无比纯粹高昂的自信,令村民们为之动容。 “我知道,我的自以为是和任性……给大家带来了很多麻烦,但以后,不,从今天开始,我向大家保证,我绝对不会再那么愚蠢的自作聪明了。” 少女脸上扬起的笑容,让原本忧心忡忡的村民们,也一个个安心下来,他们望着空地中央的那个少女,眼中满是欣慰。 这份情感的回馈,让希塔娜更加充满力量,她用力挥拳,声音激昂高亢,好像有什么影子……重叠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没有那些贵族的帮助,我也可以带村子,带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相信我!” 迎着村民们那充满暖意的目光,希塔娜挺起胸膛,无比骄傲地说道: “因为,我可是希塔娜!” 芮约塔捂住嘴巴,呆呆地看着仿佛散发着闪闪光辉的挚友。 “希,希儿。” 她磕磕绊绊地说道:“你真的……没事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 希塔娜大笑着掐住芮约塔的胳膊,把她高高举起:“我现在啊,可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这才是……成长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长大! 海德拉,玛琳娜……长大,才不是你们嘴巴里那么恶心卑劣的事情,不是要通过糟践他人才能得到的! “啊啊啊——我知道啦知道啦!放我下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芮约塔哇哇乱叫,在被希塔娜放下来之后,先是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随后抽抽鼻子,喜极而泣地抱住了她。 “太好了……我担心希儿你愧疚一辈子,走不出那个阴影,既然你已经走出来了,那大家就都不用担心了,对不对!” “是啊是啊,我听海格玛从黑水城带回来的消息之后都吓坏了,生怕希儿这样的好孩子一蹶不振……能走出来真是太好了。” “毕竟……这怎么说呢,说到底还是贵族佬的错,也不能说是希儿的问题啊,分明就是他们把人害死的,凭什么怪到希儿和海德拉大人头上?” “那帮人也真是不识好歹,有本事去找贵族嘛!欺负我们希儿是什么意思?觉得海德拉大人对平民宽容,希儿对平民善良,就敢骑她头上了?一帮见……见什么风来着?反正就是一帮不要脸皮的家伙,全死了算了!” 在得知希塔娜没事后,大家放心快活地讨论着,丝毫不因现在的困境而担忧。 希塔娜也高兴万分,每一个人之前的担忧,每一个人现在的放心,不都证明着他们对自己的深切关爱,以及浓厚信任吗? “放心吧,我明天就开始想办法搞钱,我想想,从——” “哎呀,既然希儿你没事,那还担心这个干嘛。” 芮约塔打断了希塔娜自信满满的话语,双手叉腰道:“大家都担心你走不出来,觉得愧对海德拉大人。既然你想通了,那不就没问题了吗?” 狼的灿烂笑容,因挚友的话语,染上了茫然的色彩。 “……诶?” “就是。”有个青年吐了口口水,“妈的,格里高利那个狗娘养的杂碎敢把我炒了,还说希塔娜坏了海德拉大人的名声,我们也要跟着玩蛋……开什么玩笑!希塔娜跟海德拉大人关系多好啊!” “海德拉大人都想把希儿的错给承担下来!” “是啊,那些自作聪明的贵族佬,以为自己这么做能博得海德拉大人的欢心?根本不知道希儿对海德拉大人意味着什么——你说对不对,希儿?” “……” 希塔娜用尽全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海德拉。 海德拉。 海德拉。 为什么……还是海德拉? “哼,那些白痴贵族。希儿现在走出来了,那直接跟海德拉大人联络一下就好了嘛。” 芮约塔得意洋洋地这样说着:“海德拉大人这么喜欢希儿,一听希儿受了委屈,那些贵族都要完蛋了!” “哈哈哈哈!我明天就要看到那个死胖子在希儿面前磕头求饶,叫她在海德拉大人面前求情!” “啊!说不定海德拉大人一生气,可能就直接过来了呢!我们是不是有机会见到海德拉大人了!” 喧闹,嘈杂。 即便失去了优渥的生活条件,村民们依然如此自信,兴奋谈论着对于平民来说,几乎等同于天方夜谭的事情。 为什么?这哪有为什么?我们村子,可是有希塔娜啊! 海德拉大人的希塔娜! “大家……大家,听我说。” 希塔娜的嘴角不断颤抖,指甲嵌入掌心,她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和那份好不容易点燃的自信,尽力地拉高声音:“不用那家伙……我是说,不用海德拉,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帮大家过得更好的,不是吗?凭借我们自己,靠我们的双手,也一样能变得更好!” 周遭的喧嚷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希塔娜。 依然是欣慰,安心,那么令人幸福安宁的眼神。 ——却像是一把把剖解着希塔娜人格的……无情冰刀。 “真好啊……希儿真的长大了,这是在为海德拉大人考虑呢,海德拉大人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靠自己,嗯……是个好主意,我们不如就照希儿说的那样,先自己撑一会儿,过段时间再告诉海德拉大人,说不定那样效果会更好呢!希儿在海德拉大人眼里,肯定就更完美了!” “啊?可是我不想挨冻,大寒潮才刚过去,这几天太冷了,我受不了。” “闭嘴!格列金,这是为了希儿好,也是为了大家好!懂不懂!” “嗯……那要不要表决一下?” “表决什么,肯定让希儿决定!希儿啊,你的想法很好,不用担心大家受苦,你为大家带来了这么多,让村子变得这么好,我们为你吃吃苦又怎么了?放心,大家一定让你在海德拉大人眼里变得更好!” “对,大家都会帮你的!” 那仿佛要点燃雪层的热情是那么真切,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希塔娜,看着这个从他们村子里走出去,为村子,为每个人带来更好生活的大姑娘。 他们愿意,无条件愿意地帮助希塔娜,愿意为她尽自己那份微不足道的力,多么温馨美好,多么感动人心啊。 希塔娜被这样的热情与美好包围着,她一定是幸福的吧——每个村民都这样欣喜而自豪的想着。 即便希塔娜已经如此显赫了,他们这些平凡的人,也能帮助到这个好孩子,真是太好了! 希塔娜呆呆地站在原地,滚烫的泪水从眼眶不停滑落。 “哎,哎呀你别哭啊,希儿……这都是大家应该做的。” 芮约塔手忙脚乱地替希塔娜擦拭去眼泪,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泛红。 感动总是会传递的,希塔娜因他们的热情和真挚而落泪,芮约塔又怎么可能不因为希塔娜对他们无条件的信赖和付出,而备受感动呢? 她用力抱紧希塔娜,以十二万分坚定的语气说道: “没关系,大家都会帮你的,不管要吃多少苦,我们也认。” “只要希儿你成为海德拉大人眼里最好的人,是他最好的帮手,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海德拉大人以你为荣的话,希儿也一定会很幸福吧!” “啊……啊……” 被爱所包围的狼,如此苍白空洞地吐露出无意义的音节,像是沉醉在此刻的幸福中,难以自拔。 * 安瑟正在和波吕妮亚教授讨论文学和戏曲。 “嗯……这位克拉斐勒,我有点印象。” 少年摩挲着书皮封面,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很快了然道:“啊,想起来了,十三年前名满帝都的大剧作家……只是后来被发现是革命军,在蓝焰大广场被当众处死了。” 波吕妮亚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下,她沉默片刻,竟然问了个与文学毫无关联的问题。 “海德拉阁下,您刚才似乎称叛军为……革命军?” “嗯?”安瑟抬起头,“有什么问题吗?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就是如此自称的。” “话虽如此,但……您这样的称呼。”波吕妮亚像是在提醒安瑟一般,委婉说道,“会引来麻烦的。” 安瑟一边翻动书页,一边爽朗笑道:“海德拉还没有软弱到这个地步。不过在那些老古董面前,我还是会做好称呼选择的,因为他们很麻烦,也很恶心。” “就我本人而言,我很喜欢‘革命’这个词语,以及革命军自称的那个【新世界】的名字。” “一个健康的国度,需要容下不同的声音,不是吗?” 在波吕妮亚教授闪亮的眼神下,安瑟如此随意地说道:“只要他们还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我依然会选择以革命军称呼他们。嗯……说起来,波吕妮亚教授你对革命军有研究吗?” 教授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不,不,我怎么可能懂这个东西呢……我只是……只是学者啊。” “啊,不好意思,忘了您对社会学没有研究。哦……天霜之塔好像也没这门学科,呵呵,忘了我说的话吧。” 安瑟继续翻动书页,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倒是对他们有些研究,当然也只有一点而已。根据我的调查,革命军内部似乎有分裂的迹象。” “……”波吕妮亚教授没有说话,努力摆出一副听众的模样。 “虽然两派的首要目标都是断绝飨焰的统治,但断绝皇帝统治之后的行动,却截然不同。” “一派以受过良好教育,拥有较高道德水准的知识分子为主导,他们主张由上至下对帝国进行改良,废除贵族制,解除超凡知识的垄断,试图让整个帝国实现跃升,推动社会向前进步。据我所知,他们有很多人本身就是贵族,又或者掌握不少资源……既得利益者能有这种觉悟,嗯……了不起。” “另一派,以受帝国压迫,被贵族统治毒害的人为主导,他们主张彻底毁灭帝国的所有体制,在废墟上建立起一个全新的,没有压迫的国度。比起前者少了稳定切实的指导纲领,看起来缺少富有远见的指导者,但是胜在基数庞大,力量雄厚,而且……” 安瑟“砰”得一声合上书本,似笑非笑地看着波吕妮亚:“多少有些,不择手段,对吗?” “我……您说的……啊!我也不,不是很清楚。” 波吕妮亚眼神躲闪,毕竟安瑟话里话外都像是在暗示波吕妮亚的身份。 而作为一个只研究学术,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的教授,面对帝国刽子手扣下的这顶大帽,害怕才是正常的。 “呵呵,不好意思,讲到这些社会话题的时候,我多少会有些滔滔不绝,您知道的……年轻人都这样。” 安瑟笑眯眯地带过了这个话题:“我们重新聊聊文学和戏剧吧……对,刚才聊到了克拉斐勒先生……他的死,好像也的确很戏剧性,不是吗?” 波吕妮亚定了定神:“这个……我有些印象,这位剧作家先生的暴露,似乎是因为他的妻子在某天夜晚并未正常入睡,而在为他准备夜宵。结果那天,克拉斐勒刚好把自己险些暴露的同伙带进家中藏匿,然后就……” “然后就被他的妻子发现了身份。”安瑟叹息着摇头,“可戏剧性的是,深爱克拉斐勒的妻子,不愿暴露丈夫的身份,又害怕自己守不住秘密,于是……选择了自杀。” “她的自杀引来了黑色矩阵的注意,而借由海德拉,嗯……也就是我父亲的小小帮助,黑色矩阵的士兵逮捕了克拉斐勒,并在蓝焰大广场将他处死。” 波吕妮亚沉默着,似乎也因这位戏剧家,革命者的戏剧性落幕,而感到心情复杂。 “爱啊。” 年轻的海德拉凝望着窗外,他如此感慨,嘴角却在上扬,似乎看见了什么……唯有他才能观赏的绝景。 *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在她所爱的人眼中,是强大的,前途远大的。 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有能够改变世界的力量。 而是因为,她是海德拉的附庸。 对骄傲的狼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爱吗? 希塔娜,亲爱的希塔娜。 魔鬼心满意足地在内心轻笑。 我怎么可能,用卑劣的,下贱的,毫无底线的手段,去伤害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以及我最珍视的你呢? 我怎么可能会狼狈不堪到,要用那种手段胁迫你,威逼你回到我身边呢? 我一点也不想再伤害你了。 所以,让你的家人和朋友,代替我去爱你吧。 让无数爱包围你,让那些爱毁去你的自我,毁去你的自尊,毁去你的自信—— 毁去那被你视为生命,视为所有的尊严与价值。 第七十三章·童年的终结·其三 3K 希塔娜的家人和朋友们,开始了艰难的苦熬。 他们希望以此来提高希塔娜在海德拉心目中的形象,这其中当然有不少私心,但更多,终究是为了让希塔娜能有更好的将来。 被这份爱所裹挟的希塔娜无法开口,她被卷入这看似温柔的残酷涡流,不得解脱。 今晚,她又做了梦,不得不再次接受海德拉的调教。 虽然对梦的记忆有些模糊,但希塔娜对前几日自己在梦中遭受的痛苦的印象,却又十分清晰。 她每次在梦中遭受的侮辱,远比以往的调教来的更加残虐,假若说以往的调教是海德拉有目的的矫正,那回到村子后,在梦中发生的一切……更像是种残忍无情的惩罚。 只不过在这次调教中,希塔娜并没有遭到任何冷酷的虐待惩罚,原本黑暗无边的混沌梦境也明晰起来,变成了海德拉的书房。 场景仍旧有些模糊,而海德拉的形象,也依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你很难过,希塔娜。” 海德拉端着茶杯,站在她的身边:“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对吗?” “……” 希塔娜眼神空无地望着书房外的混沌景象,她已经没有什么跟海德拉争辩的心思和力气,只想尽快从这该死的梦中解脱出来。 似乎对自己的手段颇为得意的魔鬼轻笑起来,那份毫不掩饰,以往能轻易激怒希塔娜的愉快,却没有让现在的失魂之狼产生任何反应。 “这种感觉,好像比亲眼看见赤霜城的惨状后,更让人绝望,不是吗?” 海德拉并没有去看神情麻木的希塔娜,而是与她一同眺望着梦境的混沌边界,感慨道: “一边是自己所爱的一切,一边是玩弄自己人生的魔鬼。怎么都应该知道选择什么,不是吗?” 他的嘴角上扬起来,那种有些夸张,甚至略显怪诞的笑容,海德拉在现实中似乎并未露出过。 “但问题在于——” 少年如演出戏剧一般吟唱着:“所爱的一切在用爱否认你的尊严和价值,玩弄你人生的魔鬼却将你的能力与本领视作珍宝。亲爱的希塔娜……你确定你真的要选择前者吗?” “或者说……在你打算选择前者的情况下。” 他歪了歪头,笑容无害而良善:“不就等于,选择了后者吗?” “……”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希塔娜。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做过什么,哦……调教环节不能算在其中。” 海德拉如幽灵般出现在希塔娜的身后,在她耳边低语着:“我给了你挑战权威,蔑视群小的资本,你也因此拥有了近乎无限的……选择的余地。” “只是你在每次选择中,都会挑中最坏的那个,接着又造成最坏的结果。” 那似真似幻的手环住了希塔娜纤细紧致的腰肢,面貌逐渐清晰的魔鬼将头枕在她的肩上,声音宽容悲悯: “可即便如此,我也愿意承担你犯错的代价。不论他人,我觉得我对你,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宽容。” “那么……依然令你如此憎恨我的原因只有一个了,不是吗?” “我践踏了你的人生。” 在这一瞬间,被海德拉环抱住的希塔娜猛然抬手扣住他的脖颈,瞬间拧身将其按倒在地,喘息粗重地骑在他的身上,一手掐着咽喉,另一只手握拳,高高抬起。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 安然躺倒在地,仰视着那张俏丽面庞的海德拉笑了起来:“你想在梦里重现一遍吗?希塔娜?” “……” 狼沉默着,最终没有将这一拳砸下。 “真遗憾。” 海德拉微微偏头:“我还以为自己能欣赏到希塔娜你一边流泪,一边软弱无力地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做的场景。” “那我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希塔娜冰冷空洞的眼睛倒映着海德拉模糊不清的面容,那双眸子与其说是眼瞳,不如说是做工精致,染着漂亮色彩的玻璃珠,就那样僵硬冰冷的镶嵌在她的眼眶里。 “你有答案?”海德拉的笑容依旧令人讨厌。 少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有没有答案又怎么样呢?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她该如何相信一个,也许随时随地,都在欺瞒她,试图将她往某个方向诱导,以达成自己目的的人? 她该如何相信,一个在与自己见面,甚至是还未见前面时,就已经开始规划她的人生,将她的喜怒哀乐尽数玩弄在股掌之上的魔鬼? 啊……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忘掉自己,忘掉一切,抛去身为人的最基本的尊严,连自我和灵魂都心甘情愿地放弃,把被海德拉支配,视作自己人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幸福—— 这样,自己就能相信他了吧?哪怕他让自己去死,自己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可是……在那个时候,我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 我那么卑微,像狗一样恳求你,我情愿把自己的全部都出卖给你,恳求你不要把那些事情告诉我。 只要不告诉我……我这么笨的人,怎么会发现你在玩弄我的人生呢? 随便你怎样开心,怎样继续玩弄我的一切,只要我不知道,那不就什么关系也没有了吗? 你明明可以继续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嗤笑我滑稽愚蠢的行径,欣赏我对你愧疚哀伤的样子。 明明可以在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像从最开始一样,随心所欲的摆弄我的人生,支配我的意志……我那时候,不是已经打算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你了吗? 可是海德拉,你没有这样做。 你连我这样卑微的乞求都要践踏。 希塔娜那空寂的眼瞳中,突然泛起一缕鲜活。 是啊……你连已经抛弃了自我,舍弃了尊严的我,都要践踏。 “你既然需要我……你既然需要我……” 她并没有像海德拉所说的那样,表现出软弱悲泣。 而是一边憎恨着海德拉的残忍无情,傲慢恶毒;一边憎恨着自己的愚蠢狂妄,荒唐可笑。 以这份双重的憎恨,向海德拉怒吼: “为什么要……非这么践踏我的人生!” 仅仅在这件事上,希塔娜是毫无疑问的受害者——不管是从中立的视角,还是希塔娜自己的视角。 希塔娜是个自大愚昧,率性傲慢的人,在闯下的诸多祸端中,毫无疑问,她的自身原因需负主要责任。 但实际上,一直在“管教”,“指导”希塔娜的安瑟,却没有在广义层面上做到他该做的——毕竟他只是在把希塔娜调教成自己需要的模样。 因而在其他方面,希塔娜酿成的祸事,不是出自安瑟的刻意引导,就是源于安瑟的随性放纵。 希塔娜并没有想否认因自己愚蠢而产生的罪过,到了现在,她也不再把赤霜城发生的灾难,怪到安瑟和玛琳娜头上。 她只怪贵族的吝啬贪婪,堕落腐朽;只怪自己愚蠢自大,不仅自以为是地提出要求,还看不破海德拉为她编制的精美幻境。 而希塔娜认下自己的错误和愚蠢,与她对海德拉的无边憎恨,并不冲突。 假如,假如在那一刻,海德拉停下了那个话题……希塔娜都会选择自动忘掉他所说的全部,宁可沉浸在他为自己创造的美梦中。 但海德拉没有,他不对自己有丝毫情感,那么傲慢又欣喜地告诉她,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情绪,全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好像就是为了欣赏自己彻底绝望的那刻一样,不对她抱有任何留恋地,杀死了曾经的希塔娜。 那个本来已经离不开海德拉,永远离不开海德拉的希塔娜。 除了把自己当成玩物随意摆弄以外,还能有什么心态能让海德拉做出这种事呢?哪怕他对自己真的抱有半点情感,不是都应该接受下自己抛弃所有,与狗无异的效忠了吗? “是的……就是这样……” 希塔娜凝视着那张被阴影遮蔽的脸,厌憎而悲伤地喃喃自语着: “海德拉,安瑟。你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啊。” 长久的沉默后,地上的海德拉平静地说: “……你真的这么想吗?” 希塔娜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手,站起身来,不再去看海德拉,好像当他不存在。 “哎……” 海德拉看着少女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叹一声。 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衣服,微微躬身道:“我们明天见,希塔娜。” “随意,你就继续尽情折磨我吧。” 希塔娜面无表情地说道:“满足你那无聊的欲望,呵,这算不算我对你仅剩的价值了?” 海德拉笑了笑: “可你似乎是自愿的。” 希塔娜微微一怔,她转头看向那模糊不清的脸,眼瞳微微放大,突然快步朝海德拉走去。 但只是迈出一步,那个魔鬼的身影就消失了。 梦境崩塌,所有翻腾的情绪化为虚无。 海德拉一如既往地消失在希塔娜的梦中,但希塔娜仍要在现实里,继续她冰冷残酷的生活。 第七十四章·童年的终结·其四 1W “嘶……希儿,你们家还有多少煤炭?” 黑水森林中,芮约塔搓着包在棉手套中的双手,呲着牙问道。 “……够用四五天吧。” 拉弓满弦的希塔娜没什么情绪波动,箭矢的锋锐尖头指向林间某处。 “哎,麻烦了。大家的煤炭都不怎么够用了。” 芮约塔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个天气,没煤炭可不行啊。” 希塔娜沉默片刻,随后低声道: “我们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嗯?希儿你不也说了那是以前吗?” “……” 希塔娜没有说话,芮约塔当她在认真狩猎,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其实,没人知道希塔娜在想什么,大家只知道她在努力为村子干活。 之所以想不到,是因为在昨天之后,希塔娜好像就不笑了,她变得严肃,但又不像是严肃,而想是一种……隐压的躁怒。 只是见希塔娜这么努力,村子里的大伙也都努力着,替她在海德拉大人眼中,留个好印象。 芮约塔怕希塔娜压力太大,就经常陪在不干扰到希塔娜工作的情况下,在她身边聊天,陪她解闷,就算希塔娜一天要跑很远,少女也一直咬牙跟着。 咻呜——! 在寂静中,箭矢破空的呼啸声吓了芮约塔一跳,几乎是同一时间,箭头没入血肉的噗嗤闷响也一同传来。 希塔娜沉默着背上弓箭,大步走向林间,拖出来一只皮毛干枯,并不肥硕的兔子。 芮约塔没扫兴,很开心地跟希塔娜说:“这么快就有收获了诶!真好!” “……”希塔娜摇摇头,“这种没存够冬眠的粮食,饿得受不了才跑出来觅食的雪兔,值不了几个钱。” “哎,那又没关系,让海德拉大人知道希儿你在努力就好了嘛。” 芮约塔双手叉腰,大大咧咧地说:“反正就靠打猎,本来也不够村子用的……唔,我感觉一户人都不——” “怎么不够!” 提着雪兔耳朵的希塔娜突然声音拔高,转头盯着芮约塔。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全靠贵族送这送那吗!” “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芮约塔被希塔娜吓到了,希塔娜脾气不好,总是生气,但其实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作为顶级顺毛选手的芮约塔很了解该怎么哄希塔娜。 但这一次,芮约塔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眼前这个同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挚友,竟然让她感到了……害怕。 “……抱歉,约塔。” 希塔娜低垂眼眸,轻声道:“别放在心上。” “嗯……啊,好,没什么啦。” 芮约塔挠挠头,她的确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希塔娜的状态,让她有些担心。 “要不,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少女试探性地问道。 希塔娜低头看着手中的雪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她朝芮约塔露出笑脸:“没事,你先回去吧,我再打一会儿猎。” “那我才不回去呢,我会陪着希儿的。” 芮约塔想也不想地说道:“放心啦,不会影响到你的。” “……嗯。” 贵族们停止资源输送的第二天,希塔娜狩猎到了四只动物,总计两枚银币。 而一枚能够支撑制暖法阵运转六小时的微型魔晶,需要一枚金币。 那天晚上,希塔娜又梦到了海德拉。 他依然说着那老套而虚伪的好言好语,而希塔娜无动于衷。 她觉得自己理应无动于衷。 * 贵族停止资源输送的第三天,有一户人家煤炭不够用了,因为他们家有新生儿,必须二十四小时保持热源,村子里煤炭还有富余的人家匀了一点,但也撑不了多久。 希塔娜换了思路,她来到了黑水城的佣兵工会,试图找点高报酬的工作,但登记要先缴费,希塔娜不想再从村里要钱,于是接了私活。 “诺,那屋子里的家伙。” 穿着厚棉服的雇主努了努嘴:“帮我把钱要回来,十枚银币。” 希塔娜看了雇主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走向他指的破旧房屋。 刚推开门,一根硕大的铁棒从侧方朝希塔娜当头砸下。 而她则看也不看地一脚侧踢,将埋伏者的右侧肋骨几乎全部踢断。 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希塔娜盯着眼前这个为她开门的家伙,暗红色的眼眸在冰冷死寂之中,泛着以前从未针对人类过的……残忍。 “你们跟外面那家伙,商量好的?”她说。 “我……我不知……呕呜!” 希塔娜一拳砸在他的肝脏上:“是,还是不是?” “是,是!大姐!大姐手下留情!” 混混一边跪地痛嚎一边求饶:“罗福德是跟我们一伙的……他说他能骗个小姑娘过来……您找他去啊!” “我会的。”希塔娜没有丝毫同情地踢翻混混,“你们这里,有多少钱?” “……啊?” 砰! 看似纤细秀气的白嫩拳头,擦着混混的脸颊,整个轰进地板里。 “我问你。”狼的眼瞳隐隐有些扭曲,那份暴虐毫无保留的通过她的眼神与言语散发,“你们这里,有多少钱。” 五分钟后,希塔娜带着三十一枚银币,五十七枚铜币离开了屋子,并在十五分钟后,从自己的雇主手里,礼貌拿到了自己应得的报酬。 她在那栋屋子里发现了放满刑具的地下室,和角落里的女性骸骨,所以顺便把雇主的尸体也丢到了里头。 离开赤霜城后,不知承受了多少恶意的她,已经习惯了掠夺生命。 走在回村路上的,少女看着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 ——她为自己在这一刻,产生了“这样来钱也很快”的念头,而感到万分恶心。 希塔娜否决了持续黑吃黑的这个念头,准备从明天开始,从这些钱里抽出一小笔,去注册佣兵。 “各位,我今天转了这么多银币呢!” 回到村子的希塔娜扬起笑容,晃了晃手中的钱袋。 “哦!不愧是希塔娜!了不起!”一个青年瞪大了眼睛,“一天就能赚这么多金……啊?银币?” 希塔娜面庞下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对啊,银币,怎么了?” “喔,噢……我还以为是金币,呃,我不是说太少了,我的意思是……之前改建村子的时候,那个男爵帮我们付钱都是给大袋金币的,想岔了。” “哎,没关系啦,金币银币都无所谓。” 有人懒洋洋地说道:“希儿赚的钱越多,在海德拉大人眼里不就月厉害吗?按照这个进度,没两天咱们就又能靠海德拉大人过上好日子啦。” “对!我们可要好好帮希儿!” “……” 希塔娜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她把钱分给了目前家中资源最紧缺的人,就这么应着众人的呼声,走回家中。 为了不再见到海德拉,她今晚并没有睡。 * 贵族停止资源运输的第四天,越来越多人家里的煤炭用尽,村民开始尝试变卖家中那些贵族们赠送来的东西,去换取粮食和煤炭。 但一般民众不需要这些,而黑水城最大的贵族更不可能接手,商人们都把资金花在了囤积生活物资上,没有谁会在这时候,花钱去买这种东西。 希塔娜拿着五枚银币去注册佣兵资格,简单通过后开始寻找报酬丰富的委托,只不过理想始终是理想,在黑水城这座赤霜领偏远领城,并不存在什么大金额的委托,就算有,也轮不到希塔娜去接。 但少女还是在努力,她尽力出了两份挑选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并且不用跑远路的委托,开始真正意义上……独立自主地工作。 第四天不眠不休,到第五天夜晚,她完成了这两份委托。 “哎呀,希儿你不要这么拼了,对自己好一点,我家里还有些烧肉,今晚来吃些,好好休息休息吧。” 一个大婶看着仍旧在夜幕下归来的希塔娜,忍不住迎上前,摸了摸她冷冰冰的脸颊:“我看着都心疼,更别说海德拉大人了。” “虽然不能说做给海德拉大人看,但希儿你的确没必要这么努力啊。”其他村民也都很担心,“我们还能撑撑的,而且这点钱也改变不了什么呀,不要着急,慢慢来就好。” “……我没什么事。” 希塔娜仍旧努力对大家微笑,但那笑容,几乎已经化为了一条平直的线,只在嘴角两端有些微上扬:“不用担心。” “我们不担心,不关心你,谁关心你呀?” “说什么傻话,海德拉大人现在肯定在担心希儿呢!” “喔,说的也是,要是海德拉大人看到希儿现在的模样,肯定心疼死了。” 希塔娜的脚步越发匆忙地赶回家里。 像是在逃跑一样。 而第五天的夜晚,少女仍未选择入眠。 * 贵族停止资源运输的第六天,希塔娜家的煤炭也用光了。但好消息是,作为大寒潮灾后,黑水城这座小城里,唯一一个在活动的佣兵,希塔娜接到了一笔价值两金币的委托,不过雇主需要进行考察。 少女用冰水抹了把脸后,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整张脸像是冻结了一样,没有任何表情,暗红色的眼眸几乎没有光泽,甚至因为长时间未眠而布满血丝。 “爸爸妈妈,我出门了。” 她抓起餐桌上的黑面包,塞进嘴中用力咀嚼,甚至不等自己父母回应,就走出了门,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黑水城。 夜晚,希塔娜回到了村子,依然受到了村民无比热情的迎接。 “希儿,今天怎么样了?” 眼神略显空洞,视线都有些不凝视的希塔娜恍惚了一下,她偏头看向自己的身侧,在那里,面容模糊,唯有笑容可见的海德拉站着,微微歪头。 是的,海德拉,他已经不择手段到即使希塔娜不睡,也要出现在现实中影响她。 又或者……这只是希塔娜连续三天未眠后,产生的错觉? “该怎么向亲爱的家人和朋友们解释呢?”海德拉为难地说道,“告诉他们,那个委托,是有个商人灵光一现,试图给你雪中送炭才发布的?说到底,还是看在海德拉的面子上,你才有这个机会?” “告诉他们,那个商人用最好的茶水,最好的食物招待你,结果你在一听到海德拉三个字之后,差点把桌子给掀掉?” “告诉他们,最后的最后,你还是因为那无意义的自尊,把这白送的两金币,甚至更多能帮到家人和朋友的金币给拒绝掉了?” 希塔娜的额头暴起几根青筋,这让她那张本就冰寂疲惫,僵硬阴郁的面庞看起来更加可怖;那双布满血丝的暗红色眼瞳微微收缩时所散发的凶戾,更是几乎无所收敛的向四周蔓延。 她没有说话,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但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却让村民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让那些热情与关怀,全都被冻结了。 在这份死寂中,希塔娜面无表情地向前,不再有任何笑容,往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真是不容易啊。”跟在她身旁的海德拉依然喋喋不休,“希塔娜,你明明很清楚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是最简单的,怎么做,才是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的,你为什么依然如此固执,你究竟能从这份固执中得到什么呢?” 砰—— 希塔娜推开门,正在做饭的娅拉娜从厨房探出头,温和笑着:“先吃晚——” 希塔娜没有回应,默默地走上二楼,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木然坐在床上,凝视着镜子中狰狞如魔物鬼怪的自己。 海德拉与她并排坐着,像是为她打抱不平般,叹息道: “瞧瞧他们,瞧瞧你的叔叔婶婶,你的朋友们。” “你这几天这么努力,连觉都不愿意睡,劳心劳力地想要把村子变得更好,虽然你知道自己没什么好方法,但你还是努力到这个程度了,不是吗?” “可他们有把你的努力看在眼里吗?啊,那的确是看在眼里的,毕竟已经‘很累了’,哈哈哈。” “可他们在乎过你的努力所换来的东西吗?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你在海德拉眼里的价值是不是更高了。” “……闭嘴。” 希塔娜气若游丝地呢喃着:“闭嘴……他们是为了我……他们是为了我好。” “对啊,这难道不是最滑稽的地方吗?他们是为了你好啊……亲爱的希塔娜。” 海德拉勾住希塔娜的下巴,轻轻摩挲着。 “他们是如此的爱你,可你又为何……这么痛苦呢?” 楼下,门似乎又被人推开了,声音很轻,好像不想让希塔娜发现。 但以希塔娜的听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 “……约塔?怎么了?” “娅拉娜阿姨,希儿她还好吗?” “她……她很累了,我前天就想劝她休息了,但是她不听我的。” “希儿她……是不是还没走出来?她是不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在骗我们啊。” 母亲哀伤地说着:“也许是这样……也许她对海德拉大人仍有愧疚,所以一直不想联系他。” “希儿她真是……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说呢,娅拉娜阿姨,你跟奥兰叔叔好好劝劝她吧,劝她跟海德拉大人联络一下,什么都不说的话,谁知道海德拉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我……但是希儿她好像……” “拉娜,约塔说得对。” 父亲沉稳而忧愁的声音,隔着地板传入希塔娜的耳朵。 “希儿她的状况已经很糟糕了,那不仅仅是累,她已经在自我怀疑了。那时候……她从学院退学的时候,看到我们难过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那孩子甚至想去死……我们不能让那孩子继续这样折磨自己,绝对不能。” “我们所有人可能都帮不到她,但海德拉大人,愿意让希儿这么牺牲,同样也愿意为希儿牺牲的海德拉大人,一定可以。” “这个世界上,只有海德拉大人能救希儿。” 爸爸,妈妈,约塔…… 你们……你们为什么会帮不到我呢?能帮到我的,明明就只有你们了。 我剩下的,明明也只有你们了啊。 原来在你们眼里……我离开了海德拉,就这么不堪吗? “这不就是事实吗?”海德拉坐在希塔娜的身边,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样,如此轻笑着说。 楼底下的讨论声逐渐消失,上楼的脚步声逐渐传来,在希塔娜紧闭的房门前停下。 过了三四秒后,敲门声响起,父亲奥兰轻声说道:“希儿,爸爸妈妈有些事情想和你说,能让爸爸妈妈进来吗?” 没有任何回应。 “……希儿?希儿?” 门外,奥兰的声音逐渐焦急,仍没听到回应后,他顾不得那么多,猛地一推开门,却发现……屋内空空荡荡。 唯有窗户打开,无情冰冷的风雪飘洒在地板上。 * 黑夜下,希塔娜在村庄外无目的地游荡着。 眼神空洞的她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亡骸,那份死寂的虚无,甚至比在赤霜城大雪中跋涉的她,更加空寂。 因为那一刻的她,遭受的是道德的拷问,是信念的折磨,是理想的屠杀。 但在这一刻,在这么多天所堆积的,希塔娜所遭遇的全部,对她来说……是更加残忍,残忍到无以复加的东西。 是根源上的,自我的毁灭。 在希塔娜眼中的自己,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眼中的希塔娜,已经不是一个存在了。 在她最爱的人的眼中,她不是那个村子最优秀的猎手,她不是什么脾气暴躁的小孩,她不是也许能拥有远大前程,但自己断送未来,令人扼腕叹息的天才。 在这座村庄里,在所有她深爱的人的眼中,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以前经历的一切,已经……不存在任何价值了。 因为她只剩下了一个属性——海德拉的附庸。 希塔娜剩下的,不是自己所爱的人,不是所爱的人对自己的爱。在那无尽的爱里,他们将她的努力视为对海德拉的赎罪,对海德拉的乞欢,将她的哀伤,喜悦,愤怒,麻木,全都与海德拉绑定在一起。 她成了为海德拉而生的人,成了她最鄙夷的寄生虫——在她所爱的人眼中,就是这样。 而更荒唐滑稽的是,在不知不觉中……事实,也变成了这样。 恰如那海德拉幻影对自己说的—— 【这不就是事实吗?】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已经死掉了。 那个骄傲的,自信的,敢于对任何权威发起挑战的愚者,狂兽,被她所爱的一切杀死了。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的价值也好,她的存在也罢,从今往后,在她所珍视的一切眼中……她将只为海德拉而活。 在希塔娜的心灵已经死去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了低沉沙哑的声音。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在黑暗中,一个壮硕如野兽,高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影缓缓浮现。 希塔娜麻木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继续向前走着。 “这就是……海德拉的手段与气魄,了不起。” 男人双臂环胸,沉声说道:“当你的名字传出赤霜领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研究你了,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从你出生开始到现在的全部资料,二十六个人,七天七夜未眠,才完成了对你的绝对了解。” “而同时,我们也在关注海德拉的全部动向,从踏入赤霜领那一刻开始,没有放过丝毫信息。” “最后,我们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被无形力量束缚着的希塔娜听到这个壮汉,这个被村子收留的“雪怪”说: “海德拉从最开始直到现在的所有高调行动,是为了最大限度收拢民意。而这些民意对他来说并没有作用,但……对你却很有作用,兰斯。” “在他手下,性格鲁莽,傲慢,不安分的你,在他的纵容下,毫无疑问地会犯下无数错误,而这些错误,跟海德拉有关吗?” “——当然不,当海德拉的名望越发高涨,高涨到一个不管做什么,几乎都不会有人认为他有错的时候,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正确的。而与他相背离的你,无论在思考什么,做的又是什么,得到的也只有错误,也只有否定。” “雪怪”一步步走向希塔娜,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海德拉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整个赤霜领,打造成只囚禁你一人的牢笼。” “要做到这一点,其中各项事件的串联,对你心态的把控,对时局走势的预见性,,对整个赤霜领的洞悉性……” 雪怪闭上眼一小会儿,随后再度睁开,眼瞳中闪烁着炽烈的狂热: “这就是……安瑟·海德拉!我们所需要的,能够在颠覆帝国后,完美建立起一个新国度的,真正的调节者与……支配者!” “……你想,说什么?”希塔娜的声音空寂无比,“你想向我强调海德拉的伟大吗?我大概比你,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 “不,我只是在提出要求前,让你明白前因后果。” 雪怪平静地说道:“那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来自【新世界】,也就是革命军,你可以继续叫我雪怪,或者……” “温迪戈。” “我们现在缺少一个富有远见的,并且有卓绝学识,对帝国,乃至对整个人类社会体系,有着超越时代见解的人。” 温迪戈虽然身形健硕,但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平静,不给人过强的压迫感:“只有毁灭,是不够的。而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所建造的新国度,也注定重蹈覆辙。” “我们需要一个天才,一个能构想出超越帝国这个腐朽结构,终结这场愚蠢轮回的社会的天才。” “海德拉的领地是整个帝国最无可置疑的人间天堂,从他接手弗拉梅尔对领地的管理开始直到现在,我们渗透进了十六个人,其中十三个叛变,还有三个甚至对我们进行反卧底。” “毫无疑问。”温迪戈一字一顿地说道,“安瑟·海德拉,就是我们需要的那个天才。” “那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希塔娜仍旧以那空洞的眼神看着温迪戈,“你想向我证明他的伟大,好让我归顺他吗?” “不,恰恰相反。”温迪戈再上前一步,月光下,他庞大身躯的阴影几乎将希塔娜彻底笼罩。 “你绝不能成为他的契首,我们会想尽办法,阻止海德拉拥有契首。” 温迪戈的声音在此刻冷硬如铁:“完全体的海德拉,是不亚于飨焰的人间灾祸。飨焰需要毁灭,海德拉,也是如此。” “但恰好……这一代的海德拉,安瑟·海德拉,到现在仍未拥有契首,而弗拉梅尔的生命已经来到尽头,只要保证在弗拉梅尔陨落之时,安瑟依然没有契首,那我们就可以放心与他合作,颠覆帝国,创造新世界。”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海德拉对你的用心,毫无疑问彰示着,他将你视为了契首。” 男人抬起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所以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看着我毁掉你的村庄,杀死村里的所有人。” “第二,你现在,立刻自杀。” 希塔娜看着眼前这个人形怪物,已经彻底死寂空洞的心,泛起了些微涟漪。 但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惊惧,而是因为……荒唐。 “哈哈……哈哈哈……” 希塔娜没有大笑,而是已经彻底崩溃地,没有理智地抽搐着笑着。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贵族,海德拉,革命军。 号称要推翻帝国腐朽统治的革命军,要用杀死她所爱的一切,逼迫她自杀。 仅是为了,让海德拉没有那个什么契首,让他不够强大,好让他……加入革命军? 而贵族……却一直在帮助自己的村庄,给他们那奢侈至极,不求任何回报的资源提供,哪怕是看在海德拉的份上,他们也让村子变得更好。 海德拉……海德拉呢?海德拉是他们两边都要讨好争取的对象,贵族讨好着他,革命军夸耀着他 “你或许不相信海德拉愿意加入革命军,但我可以告诉你,海德拉从来不站在帝国这边,更非与皇帝捆绑。” “他只站在,能给予他【理智】的人那边,仅此而已。” 温迪戈微抬起头,言语中的自信和从容不容置疑:“而我们,有信心给他需要的东西。” “所以……就要我去死吗?”希塔娜笑着,“哈哈,我就要因此而死吗?” 她已经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去描绘他所听闻的荒唐,或者,已经失去理智的少女,也几乎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东西了。 “……我们当中,的确对此有所分歧,因为有人提出,你是可以争取的,让海德拉多一个契首,我们也多一份助力。” 温迪戈凝视着希塔娜:“但我,我们认为,没有这个必要。那帮人也很麻烦,所以我们先动了手,所以……我才在你们村子,潜伏了这么久,只为了等你回来。” “海德拉多一个契首,不代表多一个助力,而是代表……多一分不稳定性。” “更何况。”男人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没有这个价值。” 你没有这个价值。 和自己同受压迫,想要杀光那些该死贵族,甚至是颠覆帝国,本应该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如此说。 “跟海德拉相比,你什么也不是,兰斯。我们研究过你的天赋,那的确值得夸耀,但仅是如此……往前推十年,我们就能找到跟你天赋一样,甚至比你更强的人。” 温迪戈如此宣告道:“比起你本身的价值,我认为,让海德拉维持在最无威胁的状态更有意义。” 没有……价值啊。 我的敌人,我的同类。 我的同类说,我没有价值,并夸耀着我的敌人。 他说,我的价值,仅在于让我的敌人……没有威胁。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温迪戈看着神情越发崩塌,已经接近彻底精神崩溃的希塔娜,微皱起眉:“我没有给你犹豫的时间……本以为前面说明了海德拉对你的算计,你也不会对他有所留恋,看起来还是要快一些。” 哈哈,他甚至还觉得我对海德拉有所留—— 希塔娜癫狂的心理活动,在这一瞬间停止。 因为,温迪戈那张几乎比人脑袋都大的手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她的名字是芮约塔·纳林嘉,是希塔娜最好的朋友。 “诶,我怎么……啊!希塔娜,你原来在——” 咔啦。 两根手指轻轻一扭,挂着欣喜笑容的面庞,便在一声脆响中耷拉向一边。 “一个。”温迪戈面无表情地说,“十秒钟,你如果不立刻自杀,那就下一个。” 凄厉至极的尖啸在黑夜中炸响。 已经完全癫狂的希塔娜一拳击打在温迪戈的身上,接着被后者一巴掌拍飞出十多米远。 “你还有八秒,七秒——” “畜生!我杀了你!” 狂兽咆哮着朝温迪戈冲来,那身上萦绕的恐怖气息令后者的眉头微微扬起一点,但又很快恢复原样。 “仅是这样,也还不够。”他又是一巴掌将希塔娜拍飞,同时说道,“周围五十米已经布下最完善的,能隔断一切通讯和窥探的域界。” “而我不杀你,是因为要对安瑟和弗拉梅尔这两代海德拉保持敬畏,我不能确定安瑟在你身上动了手脚,最保险的,让你死去的方法,就是令你自杀——时间到了。” 温迪戈的手中再度出现一人,这回是希塔娜的另一个朋友卡弗,他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没看希塔娜,脖颈就被捏断了。 “你还要做无用功吗?”温迪戈俯视着不停攻击自己,但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甚至连衣服都没打破的希塔娜,“距离下一个,还剩七秒。” “等等……不,不要!” 掌骨都已经粉碎,双掌鲜血淋漓的希塔娜惊恐至极的尖叫起来:“不要!我死,我去死!不要!” “很好。” 温迪戈满意点头:“我会在远处看着你,别想逃跑,别想通知海德拉,你一有任何动静,我会直接冒着得罪海德拉的风险,杀死村庄里的所有人。” 温迪戈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身上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的希塔娜,瘫坐在原地。 好友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还残存着那找到自己的欣喜。 希塔娜,不再尖叫,不再哭泣了。 她看着朋友们的尸体,抽搐着笑了起来,尖锐,断续,癫狂,还有……死寂。 啊,原来我什么也不是。 我什么也不是,没有了海德拉,没有了安瑟,我什么也不是。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杀掉约塔和卡弗,然后听他的话,杀掉自己。 甚至,他这么做,他要我自杀,他不惜杀掉村里的所有人,只是让安瑟变得没有威胁。 我的价值,仅在于这么一点。 原来我什么也不是。 在这一瞬间,希塔娜终于明白了 “嘻嘻……这就是……你想要的啊。” 希塔娜恍惚地扯了扯脸皮,涎水从嘴角淌下:“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安瑟,嘿嘿嘿……哈哈哈哈……” 海德拉之所以在那时践踏她的尊严与人生的理由,希塔娜终于明白了。 ——那个魔鬼,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无知的,懵懂的,对自己被操纵人生意识毫无察觉,还对此甘之如饴的小丑,忠犬。 他需要的,是一个即便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被玩弄到七零八落,破碎不堪,即便知道自己的尊严和价值被粉碎成渣滓,即便再如何狂怒,再如何憎恨,在爱的无情屠杀,在现实的轻蔑嘲笑下……认清自己的软弱,废物,毫无价值。 然后,成为一个愿意主动放弃自我的亡灵。 一个自愿杀死自己的人偶。 因为到这个时候,在这个希塔娜已经死去的时刻,自我戕害的狼才明白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否定着她的价值。 她想帮助的人否定着她的价值,她所爱的人否定着她的价值,甚至于……本应该是她同类,与她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也否定着她的价值。 但唯独,唯独那个她恨之入骨的人,无数次地告诉她: 【我深信你的天赋与强大】 在这个绝望的,可笑的,荒诞的终末之刻,希塔娜才明白这个道理。 那个魔鬼,她憎恨的,她深爱的魔鬼。 即便想要抹去她的自我,杀死她的灵魂。 也从未有哪怕一刻……否定过她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啊。 希塔娜摸出别在腰间的短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对不起,安瑟,对不起……我好像明白的……太晚了。 早知道,就做你的人偶了,就算我什么也不剩下了,就算我连尊严和自我都抛弃掉了,你也会……在意,也会尊重认可我的,对吧? 对不起,我不能做你的人偶,我要就这样死掉了。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我……因为我不想做你的人偶啊,我难道只有变成那个样子,才能陪在你身边吗? 这样死掉的话,就不用担心,不用纠结,不用为这种事痛苦,不用再恨你了。 她握着短刀的手逐渐颤抖,在无尽绝望中诞生的那缕明悟,因这份明悟,而重新点燃的渴求,令少女无法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 但是死掉……就连做人偶的资格也没有了。 安瑟,你会为我伤心吗? 安瑟,我真的……那样的价值吗? “安瑟……” 死去的女孩,在此渴求着那份根本不该存在的回应。 她泪流满面地将刀尖抵在心口: “不要……不要放弃我。” 于是这一瞬—— 比黑夜更深沉的漆黑,从门扉中流泻。 那是糅杂了一切与所有的纯粹,亦是囊括了万物与律法的超然。 那是,深渊。 站在深渊尽头的魔物,向尘世投下一瞥。 于是,安瑟·海德拉自那道深渊门扉中踏出,降临人间。 “我听到了,亲爱的希塔娜。” 魔鬼蹲下身子,温柔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所以,我来实现我的诺言。” 第七十五章·命运·未来·其一 5K 安瑟抚摸着希塔娜的脑袋,温柔说着:“许久不见,希塔娜。” 他的声音和形象,在希塔娜眼中是如此清晰分明,不再是那个梦境中的模糊假象,更不是在这几日逐渐崩溃后,她在恍惚中看见的虚无幻影。 在希塔娜眼前,是真实的,可以被她触及的安瑟·海德拉。 短刀摔落在地,浑身颤抖的少女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扑到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天所有的孤寂,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的……不被理解,自我否定,全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 她很想努力让自己停止哭泣,不那么软弱狼狈,但眼泪和抽噎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止住。 “安瑟……安瑟……” 失去了所有,连自我都被杀死的狼死死环抱着安瑟,环抱着她真正所剩下的……唯一的东西。 “你又救了我……又一次……” 少女惭愧而卑微地喃喃自语着,此刻显得那么娇柔的身躯依然止不住颤抖。 “不是我救了你,希塔娜,是你救了你自己。” 安瑟捧住希塔娜的脸颊,轻声说: “你身上的印记,唯有在你不愿放弃生命的那一刻才会有效果,只有你不想就此逝去,我才会来到你的身边。” 他低下脑袋,轻轻贴着希塔娜的额头: “只有你不放弃自己,我才不会放弃你。” “……可是。” 希塔娜蓄满泪水的眼瞳中即有心安,又有些许茫然。 不放弃……自己。 可我那时明明已经—— “好了,接下来,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私密话题了。” 安瑟暂时松开希塔娜,但仍牵着她的一只手,转头看向那无边黑夜: “所以,得请无关人士离开。” “温迪戈,新世界暗洪部队的领导者。” 安瑟的声音十分平静,这份平静中却带着一种唯有强者才能感知到的……恐怖至极的威压。 那是即便将自我分裂成九份也无法削减的,源自位于【深渊】第六阶段,【终点】阶位末日魔物海德拉的……绝对压迫! “新世界十一位第五阶段的统帅者之一,毁灭派的绝对支持者,顶级的幻术大师。”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似乎因这现实过于荒诞:“你这样的人物,仅仅是为了逼迫希塔娜自杀,就愿意在这座村子做苦力这么长时间,我到底是该钦佩你的决意,还是该感慨你的漠然?” “……海德拉。”温迪戈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怎么?只是叫叫我,依然不愿现身吗?”安瑟微微挑眉。 “只有蠢货,才会在此刻做出无意义的赌博。” 温迪戈的存在似乎已经消融于这片夜幕,但声音却又无处不在: “谁也不清楚你能做到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就像我自以为设下的域界已经隔绝了一切,结果你还是能降临在兰斯的身边。” “因为人是会吸取教训的。”安瑟说了这么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当你受到的伤足够深,要么远离能伤害你的事物,要么想尽办法……提前防止自己受到伤害,不是吗?” 温迪戈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了然点头:“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在‘保护’这个层面下了很大功夫,也确实正常。” “你想和我说些什么?”安瑟悠然地说着,同时也不忘轻轻抚摸希塔娜,“想走的话,我可拦不住你。” 温迪戈再次沉默了,似乎在认真思考斟酌什么东西。 “……不,我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一个。” “海德拉,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我相信你也很清楚,你,你们一族的敌人,永远只有一个。” “不是皇帝,不是帝国,不是我,而是侵蚀你们的疯狂,吞噬你们的深渊。” 而后,再无声音传来。 深沉夜幕下的莹莹月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那笼罩着周围的域界就此消散,宣告着温迪戈的完全撤离。 而且……地上那两具无比逼真的尸体,也一同消失了。 “约,约塔?卡弗?!” 希塔娜的瞳孔猛缩,她几乎本能地,要手脚并用爬过去,但被安瑟拉住了。 “放心,那不是真的,你的朋友们现在还在到处找你呢。” 年轻的海德拉笑着宽慰道:“我说了,温迪戈是帝国首屈一指的幻术大师。假如不下点功夫,就连现在的我也有可能受骗,更别说你了。” “所以……所以!” 希塔娜用力揪住安瑟的衣角,眼中的期盼和渴求是那么鲜明:“他们没有事?他们没事,对不对?” 安瑟叹了口气:“好像还是有些太过了……不过,也没关系。” 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十分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们都没受到伤害。虽然毁灭派是危险的激进分子,但他们还没有激进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在逼迫你就范,让你自杀而已。” 说到这里,安瑟忍不住轻笑一声:“他明明可以直接将法术作用在你的灵魂上,但却还是选择营造出实体幻象,真是谨慎得够可以。” 而希塔娜,得知了家人,朋友,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的希塔娜,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 假如不是安瑟拉着,她已经软软地瘫倒在地。 太好了……都结束了。 谁也没有受伤,谁都没有死掉,所有的事情,全部以最好的方式结束了。 啊,不对,还有我。我在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向安瑟表示什么了? 希塔娜望着那张她厌恨的,她深爱的,她这辈子再也不能失去的面庞,张了张嘴。 向安瑟表现我的忠诚……连自我也抹去,心甘情愿让安瑟支配,作为人偶也没有关系的忠诚。 希塔娜揪住安瑟衣摆的手越发用力了,跪坐在地上的她低着头,浑身颤抖着。 是不是该伏下身子,亲吻安瑟的脚尖,告诉他,我以后什么都不是,只是他的东西了? 少女努力地将腰弯下,可不管她怎么努力,身体却只是在颤抖中弯下去了细微。 不管她心中如何对安瑟屈服,如何对安瑟谄媚,她的身体,她的自我,她那份被安瑟认可的自尊……却无比激烈地抗拒着这一切。 本来应该这么做的,可是我……我不想这样啊。 “安瑟……” 可怜的,失去了所有的狼仰起头,用那乞求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魔鬼:“我一定,一定要这样,才能陪——” “能站起来吗,希塔娜?” 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诶?啊?我……嗯,我能。” 希塔娜狼狈地胡乱抹掉眼睛里再度积蓄的泪水,有些艰难地在安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在你村子周围逛逛吧。” 安瑟并没有说什么有关“效忠”,“自我”,“调教”之类的话,而只是这样说着,笑着牵起希塔娜的手:“虽然是黑夜,但也别有趣味,不是吗?” “……嗯。” 希塔娜低低应着,神情迷茫,不知该如何回应。 于是,安瑟就这样带着她,在村子周围转了起来。 “虽然被那些献殷勤的家伙弄得变了个样,但大多数地方我都记得很清楚,希塔娜你也一样吧。” 安瑟这样感慨着,指了指一颗粗大的枯树:“你五岁的时候爬这棵树,结果不小心摔下来,自己没事,倒是把玛琳娜吓哭了。” 希塔娜怔了怔,她的脑海中很快浮现起相应的记忆,玛琳娜当时的哭泣和她手忙脚乱的安慰,一切都如此鲜明。 可……可安瑟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少年继续带着越发茫然的少女在雪地中漫步,如数家珍地说出了一件又一件希塔娜自出生开始到现在的人生中,所经历的无数小事,有些连她自己都遗忘了的,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小事。 “九岁冬天,你跟芮约塔他们几个人在这里打雪仗,你砸哭了两个男孩子,芮约塔一直跟在你屁股后哈哈大笑,从那年冬天后,他们就不跟你打雪仗了。” “十岁夏天,你跟玛琳娜偷偷跑到那边的湖里游泳,被你的拉尔托叔叔发现了,带回家后被骂的很惨。” “十岁冬天,你带着一头巨大的野猪回来,开心地大喊大叫,把全村人都招来了,你现在的卧室里应该还留着它的獠牙,当作纪念品,对吧?” “十二岁春天,你要去天霜之塔入学了,全村人都在为你送行。” “十六岁,也就是今年。” 安瑟看着希塔娜,有些怀念而慨叹地说道:“你和玛琳娜被赤霜伯爵抓走,同时第二天,我来到赤霜城,为了讨好我的他,还未来得及享用你们,就转手送给了我。” “安瑟……我……” 希塔娜的大脑一片混乱:“你……你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关注我吗?” “关注?不,不是,在十岁之前,我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安瑟笑着摇了摇头。 “可,可你为什么——” “想知道答案?” 年轻的海德拉站立在风雪中,松开了握着希塔娜的手。 希塔娜本能地想立刻伸手抓握,但却被安瑟避开了。 被抛弃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但希塔娜还未来得及开口哀求,便对上了安瑟的眼睛。 那是她从来没有在安瑟眼中看到的认真,以及…… 觉悟。 “希塔娜。”安瑟凝视着这个经受了如此之多苦难的少女,“你憎恨我吗?” “我,我没有,我不会——” 希塔娜自然是下意识地想要否决,她现在已经无法再憎恨安瑟了。 “用你的心回答我,希塔娜。” 安瑟的声音变得有些冰冷:“你是否切实憎恨着我,或者说……憎恨着我对你做的一切。” “你是否憎恨着我玩弄你的灵魂,践踏你的人生,憎恨着我对你的所有‘安排’?” “……” 在黑夜与风雪中,希塔娜的身体不断颤抖。 并不是因为冰冷,而是因为一种……她无法言说的东西。 这一刻,希塔娜若有所感。 她感觉到,自己的回答,将决定她今后的未来,将决定她此后的人生。 “希塔娜,回——” 嘭! 又一次,安瑟又一次被希塔娜揪住衣领,压倒在地。 只是这次,希塔娜并不疯狂,也没有失去理智,虽然行为已经给出答案,但她身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与“憎恨”有关的情绪。 只有……哀伤。 “是啊,我恨你,安瑟。” 少女的腰逐渐弯下,她把头抵在安瑟的胸膛,轻声说着: “我恨你,恨你对我做的一切所谓的安排,恨你非要亲口说出这件事。” “你明明都已经得到我的一切了,为什么非要告诉我这些呢?” 她微微抬起脸庞,那心碎而悲戚的神情,让安瑟的眼神也微有凝滞。 “所以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我主动像你臣服,对吗?要我即便在知道你是怎样玩弄我的情况下,也心甘情愿地连最后一丝自尊和自我都要抛弃掉,是吗?” 她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所以到现在,你问我这个问题,就是为了得到我的回答,对吗?” 湿热的泪水打湿了安瑟的衣襟。 “我想说……我很想说,你赢了,就这样拿走我的一切吧,只要你还允许我留在你的身边。” “可是……可是……” 希塔娜抬起头,泪流满面,近乎嚎叫地向他大喊:“难道非要这样才可以吗?我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以自己的意志站在你身边呢?” “安瑟……我不想这样。” “……我恨你。” 希塔娜向安瑟掏空了自己的内心。 即使在那一刻,在无比绝望,情愿将自我也给放弃,沦落为人偶也无所谓的那一刻—— 她的心中,仍怀有那份不甘。 那份憎恨。 被玩弄着人生的憎恨,被安瑟逼迫到这个绝望地步的憎恨。 她认清了自己的软弱,认清了自己的弱小,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要放弃自我,成为由安瑟摆布的人偶。 在已经绝望的狼的灵魂深处,那只狂兽仍在不甘咆哮。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非要让我没有选择? 现在,她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了。 少女颓然松开安瑟的衣领,神情苍白地扯了扯嘴角。 都结束了,还是说,自己这样的反抗,也在安瑟的意料中? 他接下来,是不是要安慰自己,用另一种方式收获自己的感激和忠诚? 可以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自己还坚持着自我哪怕一天……希塔娜这个个体,就永远不可能接受安瑟的摆布。 就像一个无解的死局。 一个安瑟留给她的,对安瑟也同样无解的死局。 而事实……是这样吗? 这错综复杂的一系列事件所推导出的结果,真的是这样吗? 希塔娜那双暗红色的眼瞳中,倒映着安瑟的脸。 在她痛苦而迷惘的注视下,那张脸……竟然扬起了笑容。 “很好,希塔娜。” 他伸手抚摸着绝望而崩溃的少女,微闭上眼,安心地说道: “这就是我想听到的,你的憎恨。” 希塔娜呆呆地看着安瑟脸上那份安然的笑容,无法理解的荒诞感支配了她。 “什么叫……这就是你想听的?” 希塔娜的心灵在此刻鲜活起了那么一缕,她用力抓着安瑟的衣领,焦急无比地说道:“安瑟,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啊!” “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重新睁开眼,以刚才的那份肃穆与决意凝视着她。 “你憎恨着我对你这一个月来的所有安排,憎恨着我践踏了你的人生。” “那么,假若我告诉你,你从出生开始直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如我对你所做的一样,被规划好的呢?” “……你,你疯了?” 希塔娜的嘴唇颤抖着:“你要用这种荒唐至极的话,给你自己开脱吗?” “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希塔娜。” 安瑟双手捧住希塔娜的脸,让她凝视着自己海蓝色的眼睛。 “我只是在阐述这样一件事——假若你人生所经历的一切,全都被某个存在掌握,假若你经历的快乐,悲伤,欣喜,痛苦,全都由某个存在一力推动,假如你所承受的所有绝望,都是‘命中注定’——” 年轻的海德拉,在此刻露出他真正的獠牙,一种……让希塔娜如此熟悉的憎恨。 “你是否会像憎恨我一样……不,你对祂的憎恨,是否比对我的憎恨还强上千百万倍?” 希塔娜没有崩溃,因为安瑟说的话,实在是太荒唐了,荒唐到她根本无法做出应对。 “我知道光凭言语是无法让你信任我的。” 安瑟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戒指。 “这是……”希塔娜难以置信地看着安瑟手中的戒指,“这是那个——” “被你毁掉的那枚窃心戒指,我让父亲重新熔铸了一遍,给它增添了新的功能。” “只要我同意,你能看到我内心所显露的一切,包括我所思所想的画面。” 安瑟亲手为希塔娜戴上戒指,然后继续凝视着少女的眼睛。 他握紧希塔娜的手,一字一顿道:“希塔娜,我能取得什么,全取决于你是否相信你看到的,取决于你是否相信我。” “现在,安瑟·海德拉向你敞开他的记忆和灵魂。” “我来让你看清,当我从未来到赤霜领,当海德拉从未插足你的人生时,你的未来,你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样的。” 在希塔娜呆滞的眼神中,安瑟笑容灿烂地说道: “希塔娜,这是我此生以来,第一次绝对无谋的赌博。” “我所能做的,唯有相信你会相信我。” 第七十六章·命运·未来·其二 1W 展现在希塔娜眼前,展现在她心底的,是几乎与现实无异的不可思议画面。 就像安瑟曾给她录放过的“晶影”一样,但她现在所看到的,远比那来得更加真实。 眼前的场景,希塔娜记得很清楚,赤霜伯爵把她和玛琳娜两人带到了大厅,大厅里全都是衣着暴露的女仆,没有别的外人。 只是在一个多月前,她和玛琳娜还没在这里待够几分钟,便有人匆忙进来,在赤霜伯爵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个肥猪就瞬间变了神色,一脸惊恐,犹豫不定地看着她们。 接着,希塔娜和玛琳娜就被带走,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已经被脱光衣服丢到了安瑟的床上。 而现在,那个打搅赤霜伯爵的人,那个改变一切的因素,并未出现。 这对雪发清丽,面容姣好的姐妹,就这样无助地站在大厅里。 “真是……绝好的上等货色。” 这个被尤拉小姐一枪打爆脑袋的肥胖伯爵摩挲着下巴,笑容让观看着这一切的希塔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当然不是害怕,只是恶心。 “你们当中,谁是姐姐?”他半眯着眼问道。 “……我,大人,我是……” 玛琳娜畏缩地举起手:“请问……请问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赤霜伯爵的眼神微亮:“看来是个聪明的姑娘,很好,我就喜欢聪明又漂亮的女孩。” “你,过来。” 玛琳娜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深深低头,无比艰难地向前迈出脚步。 然后—— “你要对琳娜做什么!” 另一个站在大厅中的少女目露凶光,言语中的狠厉与威胁意味,几乎毫无保留。 【白痴!】 死死盯着着“自己”的希塔娜暗骂一声,恨不得冲进画面里,让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立刻闭嘴。 明明知道那家伙危险的要死,还不先忍一会儿,这样的话,不就—— “……嗯?” 赤霜伯爵从鼻子里呼出热气,眼睛微微眯起:“我想做什么啊……” 他的脸上露出残虐至极的笑:“你,停下。” 玛琳娜再度一颤,停下脚步。 “知道该怎么做吗。” 赤霜伯爵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希塔娜愣了一秒,随后睚眦欲裂地怒吼:“混蛋!你——” 她刚朝前冲了三两步,大厅里衣着暴露的侍女里,就有一人疾冲而出,将她摁倒在地。 “……主人。” 女仆在压制着希塔娜的同时,神情微讶,抬头看向赤霜伯爵:“她的力量,非同寻常。” “哦?” 赤霜伯爵的眉宇微微上扬,那份愉快和惊喜越发明显:“这还真是意外之喜……怎么,小姑娘,你是想保护你的姐姐,才隐藏实力跟过来的吗?” “混账……畜生……不准动琳娜!” 被压制在地的幼狼不停挣扎咆哮,那疯狂凶戾的样子与野兽毫无区别。 而注视着这一切的希塔娜,只感觉到无法言说的荒诞和……悲哀。 这是……我? 这个狼狈,鲁莽,愚蠢的家伙,是我? “我喜欢这个戏码……嗯?你怎么还没有动作?” 赤霜伯爵将视线投向玛琳娜,轻轻敲着扶手:“看来是没听见我刚才的命令啊……一号,给她的妹妹一点惩罚。” 嘎啦! 压制着希塔娜的女仆面无表情地拧断了她的小臂,少女的喉间发出一声痛吼,嘴里吼出的言语更加疯狂凶狠,死命挣扎的她,感觉甚至想用眼神将对方撕碎。 “你这个杂种贵族,我要……” “希塔娜!” 玛琳娜的大喊打断了希塔娜的言语,扎着大麻花辫的朴素少女浑身颤抖着:“不要再说话了。” 被痛楚和恨怒支配的希塔娜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姐姐。 “琳娜,你……” “我说,你别再说话了!” 玛琳娜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地嘶吼。 “……琳娜……琳娜!你——!” “闭嘴!” 这句话,几乎是玛琳娜和观看着这一切的希塔娜同时吼出的。 “蠢货!” 旁观着“命运”的希塔娜暴躁疯狂的低吼:“你在做什么……你把琳娜害死了!为什么要把自己喊得像受害者一样!该死……该死!” 在这精神空间里,没有什么地方给希塔娜发泄,她只能如此狂怒地痛斥着自己。 假如在原本的命运中,自己和玛琳娜将遭遇比现在残酷百倍的命运,希塔娜是能接受的。 因为她多少已经有些猜到了,当安瑟没有来到赤霜领,而自己和玛琳娜被抓到赤霜伯爵府邸时,会遭遇什么 可希塔娜无法接受,既没有办法接受那个自己的愚蠢,更没有办法接受,现实里的赤霜伯爵早就已经被安瑟一枪打死,被打爆脑袋这种没有痛苦的死法,太便宜那个畜生了! “要继续看下去吗?希塔娜?”安瑟的声音在希塔娜耳边响起,“有些事情,你知道结果就好,不用了解过……” “……继续。” 希塔娜死死盯着安瑟所展现的画面,假若在现实中,她或许已经咬破了嘴唇,咬裂了舌头。 她一字一顿,痛苦而暴怒地重复道:“继续。” “那么,如你所愿。” 画面再度播放,而后续—— 麻木注视着这一切的希塔娜,有无数次,无数次想扼死画面中的自己。 这是她原本会遭遇的未来?这是她自己? 希塔娜想努力说服自己,想说服自己这是假的,是安瑟所构造的恶毒的幻境。 但当希塔娜回顾自我,回顾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她恍然发现……那个人,那个愚蠢而无能的少女,就是她自己。 没有与海德拉相遇的,如此自私而愚蠢的自己。 * 会谈室里,正发生一场希塔娜并不愿听到的交谈。 “大人……我认为希塔娜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希塔娜不知道玛琳娜说的准备是什么,但已经隐约感觉到玛琳娜是在保护那个自己。 “还没准备好?小琳娜,这次你又想用什么借口来说服我?” “呵呵……怎么能说是借口呢?希塔娜她又粗莽,又野蛮,她实在不适合被大人宠幸。” “可我最近对她越发有兴致了,调教这条野狗的过程想来应该会很愉快。怎么,小琳娜你不这么认为吗?” 那女声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轻浮愉快地笑了起来:“您说的对,那一定很有成就感……不过,我有个小小建议。” “哦?说说看。” “您知道的,希塔娜她有着很不一般的天赋……第二阶段的超凡者虽然不是真正的超凡者,但也有不小价值,她比您的很多护卫都要厉害,不是吗?” “嗯……这我倒不能否认。” “所以,您可以先利用她的力量,替您处理一些事情,毕竟能利用的超凡者总是越多越好,而时间长了以后,等她以为自己用自己的能力取得了尊严和地位之后,您再亲手夺去她的一切,这样不是……更美妙吗?”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好主意!真是个绝好的主意!小琳娜,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她的姐姐了,这么残忍而美妙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大人……这怎么能是残忍呢?是希塔娜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我,我只是想让她……体验一下我的感觉罢了。” 画面再度变幻,名为玛琳娜的少女坐在梳妆镜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看起来是那么柔弱而无助,但尽管再怎么娇弱,眼神也依旧坚毅。 这一切,全都被希塔娜看在眼里。 “琳娜……” 旁观着这一切的少女,只能苍白无力地吐出对姐姐的称呼。 “希儿……” 而像是回应她一般,镜前的少女,低声轻语: “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让你离开这座地狱,相信我。” 她像是在对希塔娜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安瑟。”希塔娜木木地看着立下誓言的玛琳娜,“这时候的我,在这之后我的,都在做些什么?” “……”安瑟少见地犹豫了一下,“希塔娜,你要清楚一件事,这些只是你原本的未来,而不是现在,以后会发生的事,它已经不存在了,所以——” “我到底在做什么!” 希塔娜暴怒地咆哮起来:“我除了在安然享受琳娜的庇护以外,就什么也没做吗!” 安瑟叹息一声:“……比那更糟,我只能说,你想要看的话,就做好心理准备。” * 穿着赤黑色制服的希塔娜将一个女人藏到隐蔽地窖里,随后在越发切近的脚步声中站起身来。 “喂,野狗,没人了吗?” “……没了,还有,我警告你,再用这个称呼,我就打断你的腿!” “嘁。”和希塔娜穿着同样赤黑色制服的男人冷笑一声,“那我可真是怕死了,让开。” 希塔娜眼神一紧:“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看你有没有再干什么蠢事。” 男人面无表情地大步走来:“上次你放跑了那个男爵的小孩,害得我们一队不仅颗粒无收,还被大人抽了整整三十鞭,自己却屁事没有……呵,有个宠姬姐姐就是了不起啊,还是说,你把自己也卖了?” “杂种……”希塔娜拔出腰间的短刀,暗红色的眼眸中透出决死的残忍暴戾,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 男人似乎被她身上那种愈发浓郁可怖的残暴气息震慑到了,没再说什么,只是扯了扯嘴角:“让开,我没工夫跟你浪费时间。” “我说了,没有别人了,你听不见吗?” “……呵,这个态度。野狗,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什么都藏不住的蠢货?” 男人死死盯住希塔娜后方的地板:“没有你那个宠姬姐姐,你早就被大人玩烂了!” 他抬手将腰间短刀抽出,瞬间飞掷向打开地窖的隔板。 在锋刃死死钉入木板的同时,一声惊恐的尖叫从地板下响起。 “果然……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这次又要被你这小杂种害死!” 男人吐了口口水,径直走向希塔娜:“现在,赶紧滚,否——?!” 噗嗤—— 刀刃入肉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话语。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希塔娜,盯着那张狰狞暴怒,与疯狂野兽无异的染血面孔。 “你……你……” “死吧,杂碎。”希塔娜低吼着将整把刀死死捅进那人的心口,眼神凶戾到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这是你自找的,你要付出代价!” “呵呵……嗬……付出,代价?” 男人的脸上露出了嘲弄鄙夷的笑容,他虽然不能再说出话,但神情已经代替言语,把话说的一清二楚。 “该付出代价的,是你才对,野狗。” 旁观着自己的希塔娜闭上眼睛,浑身颤抖,无比绝望地如此自语。 她几乎已经……无法再愤怒了。 她能感觉到的,只有深深的,深深的绝望。 画面变幻,阴冷的地下囚室,希塔娜听到了鞭子呼啸的声音,以及玛琳娜苦痛的低吟。 “小琳娜……你的妹妹一而再再而三的坏事,一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有价值啊,不仅没有价值,还弄死了我底下的一个好手,你说……这该怎么办呢?” “大人,请您……再,再给她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长鞭鞭笞在玛琳娜身上的声响,让希塔娜的心一阵抽痛,而玛琳娜因痛楚而断续的话语,让希塔娜更是恨不得冲入这记忆的画面中。 “哎……谁让你这么讨我欢心呢?这几天里,那些文书工作竟然也做得出乎我意料的好,好吧,那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和她宽容,小琳娜。” “感谢……感谢您的仁慈……” 画面再度变幻之时,名为玛琳娜的女孩,已经没有了神采,眼瞳一片漆黑。 但即便如此,玛琳娜的心中仍残存这那份信念,那份即便自己的人生已经破碎不堪,即便更大的苦难就在眼前,也必须要将其实现的信念。 她轻声呢喃着,没有感情地,机械般地呢喃着: “要让希儿……离开……必须……让希儿……离开……” * 大寒潮的降临时间并没有发生改变。 只是这一次,没有安瑟的提案,赤霜领在这场大寒潮中死去的人,不计其数。 而这……也是希塔娜唯一的机会。 唯一离开赤霜庄园,赤霜城,甚至是赤霜领的机会。 在大寒潮降临的当天,希塔娜和玛琳娜爆发了无比激烈的争执。 “琳娜……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我服从那头肥猪的命令!你知道他要我去做什么吗!” 希塔娜大吼大叫着:“他要我去抢劫,去偷窃,去杀人!杀无辜的人!杀老人,杀小孩,杀女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有多恶心,多想死!为什么我一定要做这些事……我不想再做了!” 穿着一袭紫色露肩长裙的玛琳娜单手托腮,语气随意地说道:“说够了吗?” “你……” 希塔娜气坏了,她用力拍开玛琳娜手上点燃的烟卷,愤怒至极地大喊道:“玛琳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贵妇生活就让你过的这么开心吗!你忘了我们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吗!你……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看你在那家伙面前的态度……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然呢?”玛琳娜反问,“不然跟你一样在大人面前大吼大叫,然后我们两个人第二天就被当场处决掉吗?” “我……”希塔娜一时失语,她咬着牙,紧盯着玛琳娜,过了许久,才终于变得软弱下来。 “……琳娜,不要这样。” 她苦苦哀求道:“我会想办法的,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我会把你带出去的,你不要再这样糟蹋自己了,好不好……我一定能成功的。” 玛琳娜扯了扯嘴角,她从桌上的烟盒里又拿出一根烟卷,垂下眼眸含着。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吗,希塔娜?”她这样轻声问道。 “我……我在想办法了啊,你要相信我琳娜,我很厉害的,那家伙的护卫已经没几个打得过我了,用不了多久……那个贱人也不会是我的对手,我一定可以带你逃——” “够了,希塔娜。” 玛琳娜打断了她的话,同时点燃了烟卷。 她轻吐雾霭,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要留在这里。” 希塔娜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吞云吐雾的姐姐,看着那张烟雾后的妖艳面容,强笑道:“琳,琳娜,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 “你还是小孩子吗?希塔娜?”玛琳娜反问道,“我已经受够了以前的生活。现在,在这里,大人能给我最好的,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开?” “……” 她无视了呆滞的希塔娜,轻轻抖了抖烟卷,洒落点点星火: “至于你,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不在乎,只要你别打扰到我和大人就好。” 啪! 暴怒至极的希塔娜给了玛琳娜一个耳光,将她嘴上的烟卷都扇飞了出去。 这幅场景……何其相似。 “玛琳娜!我不会把你当我的姐姐了!” 少女如此吼叫,站起身来就打算跑出去,但还没走两步,突然席卷全身的疲惫感,便让她晃晃悠悠地跌倒在地。 “希塔娜,大人想享用你很久了,所以我在你刚才你喝的茶里,加了一些东西。” 玛琳娜晃了晃手中的烟卷,她附下身子,在希塔娜耳边轻声道:“为了我,也为了你,表现得好一些。” 如此说完,她将一口淡烟吐在了希塔娜脸上。 “玛……琳……娜!” 浑身无力的希塔娜,眼中投射出几乎非人的狂怒和憎恨:“你……你……啊!!!” 她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原本已经无比酸软的身体,突然涌起了狂暴至极的力量,好像那麻药的效果在这一刻突然消失了。 崩溃而暴怒的狼瞬间暴起,她死死掐住玛琳娜的脖颈,暗红色的眼瞳中几乎没有理智可言。 而就在对上玛琳娜那双几乎没有光彩的眼瞳之时,她的瞳孔,猛然颤动了一下。 嘶吼的狼狠狠甩开已经不复当初模样的姐姐,撞碎窗户,消失在大寒潮带来的茫茫风雪之中。 “咳……咳咳咳……” 蜷缩在角落里的玛琳娜不停咳嗽着,在灌入寒风的屋子中,哆嗦着吸了口烟卷。 她眼中的最后一缕光彩,至此磨灭。 “不要再回来了,希塔娜。呵,呵呵呵……” 女人残酷而自虐地神经质笑着。 “不要再打扰,我美好的生活。” * 希塔娜差点死在大寒潮中。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撑过那份天地带来的毁灭与死亡的。 不过,即便撑过了这场灾难,她也迷失了自己的道路,不知自己究竟位于何方,无法找到回家的路。 于是她便这样麻木而茫然的颠沛流离,但很快,就遇到了一群自称新世界的人,一群激进而疯狂,与当时的希塔娜不谋而合的疯子。 理所应当的,希塔娜加入了他们,做起了她最想做的事,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摆脱。 那是一段虽然短暂,但的确称得上快乐的时光,是希塔娜那饱受摧残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自始至终都充满着纯粹喜悦的时光。 然后没多久,由于她的出身,新世界给了她一份非常重要的任务。 赤霜领之所以被两位大公争夺,是因为这片土地会以一至三年这个范围的时间为周期,诞生出名为【红冰魔蟒】的以太魔物。 这个魔物虽然只是四阶魔物,但其各个身体部位,可以用作诸多高阶法术,甚至是禁忌法术,以及各种珍惜炼金造物的【通用材料】。 通用材料这种东西究竟有多么珍贵,那红冰魔蟒的存在就有多么珍贵。 其晶核,更是名为【大寒潮涡流】的禁忌法术的关键施法材料之一。 而由于铁刃大公与灰塔大公二者占据的资源,麾下的超凡者,在帝都的政治势力,几乎都处在对等状态,谁彻底占据赤霜领,就将打破这个平衡。 因此,二者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默契——他们通过代理人争夺的方式,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各凭本事,轮换竞争。 赤霜领之所以如此糜烂腐败,也皆出于此。 毕竟,假如将这片领地经营得如铁桶一块,就基本上等于向另一方宣誓,要将此地占据,便是打破了这份平衡,而北地这片幅员辽阔,且远离帝国政治中心的偏远疆域,一旦政治格局失衡,所造成的的变数和混乱……那两位大公自己都不愿意看到。 所以……两位大公的代理人们,向来都是用最荒唐糜烂的手段,来“治理”这块领地,以向对方表明立场,又方便下一个代理人上台。 而革命军新世界,出于某种目的,要争抢这次的红冰魔蟒,他们派人最先找到了这头以太魔物的诞生点,并先下手为强,提早唤醒了它。 希塔娜正是作为援手,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赤霜领,以备任何不时之需。 好消息是,当她抵达赤霜领后,战斗已经结束了。 坏消息是,红冰魔蟒苏醒的地点,革命军与之战斗厮杀的地方,名叫黑水森林。 而黑水森林旁边,就是希塔娜的家乡。 少女站在焦黑的土地上,泣出血泪,她发了疯般向革命军发动无差别攻击,最后被制服在地带回了革命军的驻地。 那一晚,野兽彻夜嚎叫。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合适自己的道路,但走在这条道路上的她,亲眼看到了脚下的道路,无情碾碎了她的亲人,朋友,父母。 那天,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登临第三阶御座,觉醒灵质,十秒击败那座驻地的四阶管理者。 她远离一切,开始了自己的流浪。 * 四年后,雪发纷乱如狼毫的女人踏入了赤霜城。 “真是……怀念。” 她看着人群稀松的街道,四年时间,让赤霜城的外城区的贫民填补了些许,但依然没多少人,要回复以往光景,起码要数十年的时间。 可贵族们从不在乎这些,毕竟外城区的人不是人,只是需要时便可挥霍的资源,只是随时可开采的垃圾矿脉而已。 她大步向前,一拳打死了拦路的卫兵,在尖叫中甩掉手上的鲜血,如此轻松随意地散着步,慢慢走向内城区,走向那座她逃离的地狱。 她一路屠杀,将任何敢向她挥动刀兵的存在当作蚂蚁捏死,拳头掀起的拳风就能将房屋撕成粉芥,所有贵族,所有超凡者,都在这份无与伦比的绝对暴力下颤抖,悔过,而后……死亡。 血液与骨肉汇集成溪流,自内城区流向四面八方。 最后,她来到了这条复仇之路的终点,站在赤霜庄园前,轻声慨叹: “原来,这里这么小。” “坎特雷尔。” 女人双臂环胸,微抬起下巴,朗声道: “我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 “用最先进的枪械也好,用最阴狠的诅咒也罢,用最残暴的术式也无所谓……” “一个小时。”她竖起食指,“来杀我。” “当然……”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脸上,浮现起残虐嗜血的笑容: “你也可以试试,从我眼皮子底下狼狈可笑地逃跑。” 嘭——! 一声巨响中,希塔娜的上半身大幅度后仰。 “……明芙萝重炮?哈,还真有趣,你竟然能弄到这东西。” 怪物缓缓直起身,从遍布裂纹和鲜血的额头正中心,扣下一枚直径起码有两厘米的重炮子弹! “不好意思。”希塔娜扭了扭脖颈,咧嘴笑道,“一年前,我跟那个神经病女人交过手,她同时用六把这玩意轰击过我,你猜最后结果怎么样?” 嘭! 又是一声巨响,可希塔娜的脑袋这次只后仰了微不可察的幅度,而那枚可以算作“子弹”的弹头,甚至不用她去扣,就自动滑落了下来。 饱经厮杀的狼舔了舔额头上留下来的一小缕鲜血:“她输了,输的很惨,所以回去改进了这把武器。” “你手上的,应该是已经被她淘汰的款式,或者是试做型,连杀掉我一次的能力都没有,太弱了。” 她轻蔑地向正前方的庄园抬起尾指,勾了勾: “继续。” 往后的一个小时里,庄园内部发出了无数针对希塔娜的攻击。 每次一开始或许能造成明显伤害,但越往后,造成的伤害便肉眼可见的缩小,甚至于到最后几乎根本无法造成伤害。 “结束了吗?” 希塔娜一脸无趣地从储物戒中拿出新衣服,扯下破烂的衣裳后随便披在身上:“还好我没对这次复仇抱有太大期望,我的主菜,也从来不是你,坎特雷尔。” 她双手插进上衣口袋,丰满修长,肌肉结实有力的大腿高高抬起,随意劈下。 整个庄园,仿佛稚童搭建的纸制玩具房屋被丢进粉碎机一般,从上而下……在轰鸣声中被碾磨,挤压,毁灭,随着一层层碎屑堆积,最后化为废墟。 希塔娜信步走向这座自己一手建造的人间地狱,无视了脚边缓缓渗出的血泥,逐渐走向废墟上方。 那里,还有两个狼狈至极的身影。 “多少也会备点保命的小东西,不是吗?” 她爽朗笑着,完全不像是个毁灭了一整个庄园及其里面所有人的狂徒。 “希,希塔娜大人,我觉得我们可以谈——” 希塔娜甚至没有去看那个跪地求饶的肥硕身影,直接抬手隔空捏爆了他的脑袋。 她径直朝另一个站立在废墟上的身影走去。 “好久不见,紫罗兰夫人,或者我该叫你……” 希塔娜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玛琳娜,或者……姐姐?” 紫罗兰夫人,一个唯有在帝国政治圈高层才偶有耳闻的名号。她隐居幕后,以绝对残忍且无比高效的手段,以几乎代替了赤霜伯爵的姿态,将赤霜领握在掌中,并游走与北地的两位大公之间,竟隐有自成一派的气象。 而她所得到的地位与财富,全是建立在数之不尽的绝望惨剧上的。 赤霜伯爵经营的黑色利益网在她手中扩张无数倍,勾连起了大半个北地,即便其中利益大部分要上缴给真正的大人物,但那张承载着无数血恨,绝望,恐怖的蛛网,却是实打实地被她握在掌中。 希塔娜这一趟,不只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做个了结。 “胜者有权利选择对败者的一切称谓。” 身上的紫色华贵衣裙破破烂烂,但气度依然雍容高贵,恰如真正贵族那般的女人笑了笑:“这是你的自由,希塔娜。” “哦……好吧,既然你叫我的名字,我也叫你的名字。” 希塔娜来到了玛琳娜身前,两人之间仅有三四米的距离。 “你的变化真大。”希塔娜端详着玛琳娜,“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 柔顺的雪白长发,既能激起人的保护欲,又能勾起生理欲的娇媚面庞此刻十分平静,但浅红色的唇膏以及两枚紫水晶耳环衬托着她成熟妩人的气质,身材亦如蜜桃般无比鲜嫩饱满。 “难怪你的名头比坎特雷尔那头肥猪都要大了,是个男人看见都走不动道吧。” 希塔娜惊叹道:“他没给你活活榨死还真是奇迹。” 玛琳娜笑着挽了挽发丝:“我拿到了他的一些把柄,两年前,我们就是合作关系了。” “假如你没有来,一年后,我会取代他在赤霜领的地位,成为灰塔大公在赤霜领的代理人。” “哦~了不起了不起。”希塔娜啪啪鼓掌道,“你这四年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好歹也算是有些收获的嘛。” “比不上你,你现在在叛军的地位,应该很高吧?” “看在老师的份上而已。” 希塔娜摆了摆手:“我跟那帮人不太合得来,也就能算是合作关系。” 两人就这样随意闲聊着,语气轻快,好像是真正的姐妹。 哪怕她们本来就是姐妹。 “你的变化也比我想得更大。”玛琳娜端详着希塔娜的样子,“起码,以前的你,不会把整个庄园的人全部杀光。” “这个庄园里只有两种人。” 希塔娜一脸无所谓地说道:“该死一万遍的人,和想死一万遍的人,没必要留什么活口。” 玛琳娜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轻笑道:“四年时间,就能把你变成这样。” “四年时间,不也把你变成这样了吗?” “我以为你会说一个月。” “别傻了,玛琳娜。”希塔娜笑了笑,“我也不傻了,怎么会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那么做?” 玛琳娜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希塔娜。 “啧……”希塔娜挠了挠头,“我以为你会质问我,既然想明白了,怎么不来救你。” “当你想明白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做了很多你不想看到的事吧。” 玛琳娜温和地说着:“我那时候,也没有对你的期望了。” “嗯……还是你了解我啊。” 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还不动手吗?”玛琳娜歪了歪头,“你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才对。如果不是你动手的话,我的下场可是会很凄惨的。” “说是这么说……”希塔娜叹息一声,“但做起来比想得要难啊。” “哪怕我是个恶贯满盈的恶毒女人?” “哪怕你是个恶贯满盈的恶毒女人。” 希塔娜踢了踢脚下的碎石,转头对玛琳娜说:“有烟吗?” “他的尸体上应该有,你找找。” “咿,恶心死了。” 希塔娜搓了搓手臂,随后又抬头看向天空,说: “我只剩下你了,玛琳娜。” “嗯?没有找到男朋友吗?” “算了吧,别见着我立马磕头就算成功。” “那普通朋友呢?” “普通朋友用不着。” “真是失败啊,希塔娜。”玛琳娜叹息一声。 “嗯,不过你肯定也差不多。” “是啊,我也差不多。” 两个同样经历了无数苦痛和绝望,最终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走上了截然不同道路的女人相视在一起,随后同时大笑起来。 两种截然不同的笑声回荡在废墟上,回荡在无数尸体上,回荡在这扭曲的社会,扭曲的世界上。 “要给你留个好看的死法吗?”笑声平息后,希塔娜歪头看着玛琳娜。 “不了。”玛琳娜摇摇头,“会被人拿去用的,还是算了吧。” “呃……说的也是,暴民的确算不上人。” 希塔娜将手放到了玛琳娜的头顶,轻声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希塔娜,你觉得自己对得起我吗?” “当然对不起了,毕竟你对不起那么多人,偏偏就对得起我。” 希塔娜轻轻摩挲着玛琳娜的雪发,像是在安抚姐姐的懂事妹妹,她凝视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但神采已经截然不同的双眸,说: “不过,你要用这种方式反抗,是不是有点太低级了,别在死之前让我对你的评价降低啊,玛琳娜。” “不,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觉得对不起我,那是不是在杀我之前,得答应我一件事?” “唔,别太过分的话,倒没什么问题。” “很好。” 玛琳娜安心地笑了起来,她双手捧住希塔娜的脸颊,温柔说道: “答应我,约束你心中的野兽。” “……” 希塔娜张了张嘴,一时间无法回答。 “如果你听不懂的话,那我就换个说法吧……虽然你肯定听得懂,希塔娜,你是聪明的大姑娘啦。” 女人凝视着妹妹的眼睛: “答应我,不要再杀人了,就当我是最后一个,好吗?” 希塔娜垂下眼眸,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玛琳娜的视线:“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可真是够过分的要求啊。” “很过分吗?” “当然过分,不过……我答应了。” 希塔娜将玛琳娜拥入怀中,闭上眼睛,轻声道: “我答应你,姐姐。” “好孩子。”玛琳娜笑着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 “别再见了,不要来找我,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好。” 能够撼动山峦的力量在掌心迸发。 希塔娜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看着被自己亲手震成碎末的最后的亲人,消散于风中, “我会去我该去的地方。” 狼仰头看向天空,如此回应。 今天,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失去了最后的亲人,失去了最后珍视的事物,失去了最后一滴眼泪。 自此,绝望和苦难将与她无关,在废墟上,在所珍视的一切的死亡上完成蜕变的狼,将踏上那条不杀不败,唯我独尊的霸者之路。 * “这就是你原本的未来,希塔娜,” 安瑟对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少女说。 “这就是……命运对你挥下的屠刀。” 第七十七章·命运·未来·其三 6K 一个人到底要经历多少,才能有所成长? 因为众生百态,这个答案自然不尽相同。 对于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而言,这个答案则……极尽残忍。 残忍在什么地方?不是仅仅从残忍在她失去了所有,而是残忍在……她所遭遇的一切苦难,起码有八成是源自她本身。 否则,希塔娜不会在漫长的流离中逐渐沉湎于战斗和杀戮,她在成长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又因这份认知而选择麻痹自我,再因这样的麻木而再度成长。 最后,在亲手杀死这个世界她最对不起的人后,在得到那份劝诫和约束后,重获新生。 命运用这样的残忍,切割她的血肉,削砍她的骨骼,最后再重塑出帝王的雏形,霸者的躯壳。 “这就是……我的未来?” 希塔娜的视野中重新出现安瑟的面孔,她脸上的神情并不是崩溃,也不是惊恐,而是……无法理解的荒谬。 她并不是在逃避现实,只是单纯因为自己所见的一切,而感到无法理解的荒谬。 她无法相信自己为何如此愚蠢,无法相信自己为何那般残暴,无法相信……自己抛弃姐姐逃离地狱,站在村庄的废墟上无助哀嚎,漫无目的麻木混沌地流浪,肆意挥霍力量制造屠杀,甚至在最后……亲手杀死了为她牺牲一切的玛琳娜。 希塔娜不是不相信安瑟给她展现的未来。 而是不相信……那个既可怜,又可恨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安瑟……”希塔娜低垂着头,声音有些扭曲颤抖,“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那个自以为是,盲目自大,总是说自己有多么厉害,可却从来没有支持过琳娜,体谅过琳娜,从来没有在她需要那份力量的时候站在她身边,反而用那份力量把她杀死的人,是我?” “那是你,希塔娜。”安瑟怜惜地抚摸着怀中因愤怒和悲怆而颤抖的少女,海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唯有……可悲者的同病相怜。 “命运的目的,与我对你做的一样——祂需要你成长,而你经历的痛苦,村子的毁灭,以及玛琳娜所遭遇的全部绝望,就是让你蜕变的养料。” 他握住希塔娜的手,轻声说:“或许你无法直观理解我的话语,那么,再看看这些吧。” 希塔娜眼中的画面再度变幻,现在她看到的,是玛琳娜和她被赤霜伯爵的人抓走的画面。 “希塔娜,现在的你应该隐约察觉到,自己之前闯了那么多的祸,村子却没遭到报复,肯定是因为有人庇护,对吧。” 安瑟的声音在希塔娜耳边响起:“庇护你的人,是那位把你带进天霜之塔的导师,她在天霜之塔实际上很有地位,因而替你挡下了无数灾祸。” “那么问题来了,在这个时候,在你被赤霜伯爵抓走的这个时候,以及被囚禁在赤霜庄园的这段时间,她为什么毫无动静呢?” 画面流转,希塔娜的眼前出现了一位样貌平凡的成熟女人。 她看着羊皮纸上的文字,神情悲怆痛苦。 “这是……老师?”希塔娜喃喃自语。 “准确地说,是在知道你遭遇后的波吕妮亚,而她知道你和玛琳娜的情况时,已经是距你被抓走的两年后了。” 安瑟这样说着,画面再度流转。 “我为什么要研究那该死的永寂术式!如果早一点……如果我没有沉浸在研究中,希儿她……” 画面定格,安瑟的解释同时响起:“这是波吕妮亚在和你交谈时忏悔的回忆,她在你和玛琳娜被抓走一个星期前,偏偏就进入了一项意义重大的研究。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开始研究吗?” 再度播放的画面里,波吕妮亚颤声自语道:“要是没有那个灵感……要是那个灵感从来没有出现——” 在希塔娜逐渐沸腾的狂怒中,安瑟扯了扯嘴角,无比讥讽地说道: “没错,灵感。” “天赐的……灵感。” “而在这个我所改变一切的现在,波吕妮亚并未获得那个灵感,我能轻易地将她邀请到赤霜城,她根本就没有沉浸在无视一切外在事物的研究中。” 希塔娜死死盯着许久未见,泪流满面的老师,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言语:“而这是因为……安瑟你来了,即便老师进入研究,你也会改变我和玛琳娜的命运。” “没错,所以波吕妮亚没有再得到那样的灵感,命运判断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觉得荒唐吗?一个能颠覆以太界的灵感,仅仅只是为了让你和玛琳娜……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希塔娜唯有沉默。 在这精神世界中,安瑟撤去了他内心的映像,转而投影出了别的东西。 并非是那个穿越者对世界的认知,而是他……自己的记忆。 “这只是它操纵你人生的冰山一角。” 安瑟如此说着,画面中显现出了一个年幼的小男孩。 金色的头发,海蓝色的双眸,毫无疑问,这是年幼的安瑟·海德拉。 只是,这时的他眼神阴沉冷漠的吓人,全然不像是十一岁的孩子该有的神情,更像是……非人而疯癫的魔兽。 “我只有一个要求,杀了她。” 画面中的男孩发出这样残忍无情的命令,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希塔娜,你在十一岁时,遭到了一场十分突兀地刺杀。” 安瑟如此说着:“那是我做的。” 希塔娜并没有愤怒,反而冷静地回应道:“但是……我没有死,我记得很清楚,我把那家伙杀掉了。” “嗯,照理来说,那时的你根本没有踏入超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反杀对方,而你知道……我雇佣的刺客是什么阶位吗?” 安瑟冷笑一声:“超凡三阶,从业十年的杀手。” “……可,那家伙根本没这么厉害啊。” “对,因为来刺杀你的人,根本不是我原来雇佣的家伙。” “……” “被我雇佣的‘刺客’,看不起你这个目标,也不想去荒凉的北地,于是便转包给了一个二阶的刺客;而这个刺客,同样觉得杀个小孩有辱自己名声,于是又将其转包,层层转手后,只有一个蹩脚弱小,刚进入一阶的刺客接手了这份工作。” 安瑟看向希塔娜,语气没有什么波动:“然后,他就被强行驱动灵质的你反杀了。” “你觉得,命运在这其中,做了多少推进工作?” “那时的我希望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杀死你,毕竟你那时只是个偏远村庄的小孩,假如我大动干戈,很可能会被父亲发现身上的异样,而那是我不想看到的,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荒唐的刺杀。” 希塔娜也发出了苦叹般的冷笑:“这可真是……有趣。” “是啊,真是有趣。” 海德拉如此叹息着,将画面变换成了别的。 “仅需要这一次,我就认识到,你是绝对不可能被杀死的,不管我用什么手段,命运总是能让你化险为夷,甚至有所成长,而假若如此,我反而成了祂的工具,所以我选择放弃将你杀死,开始筹谋新的计划。” 这次,希塔娜看到了……年幼的玛琳娜。 “我那时的想法是,令你坠入深渊,也令你重获新生的源头,并不是赤霜伯爵,亦或是赤霜领,不是那些给予你痛苦的人,而是……你珍视的人。” “所以,我开始选择尝试保护玛琳娜,让她尽可能脱离悲剧,而被玛琳娜束缚的你,不可能得到充足的成长。” “但我失败了。” 希塔娜站在安瑟的视角,看着玛琳娜和一位贵族攀谈。 “我曾推动过不下十余次,令玛琳娜和各个阶层的人接触。” 安瑟这样说着:“这些人都经过我的筛选,要么富有良知,要么眼光过人,要么维护自己利益的贵族,超凡者,商人。” “这些人不缺少打手,但缺少一个能够好好经营财富与事业的人才。而这种人才……自然是从小培养,最值得信赖。” “所以,哪怕玛琳娜答应了其中任何一人的邀请,你们一家的命运或许都会发生改变。” “但玛琳娜一个也没有接受。”年轻的海德拉复杂而怜悯地叹息道,“我不知道玛琳娜是怎么想的,命运是如何干扰她的,但事实就是……她放弃了十几次机会,依然留在赤霜领,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而后来,我也恍然明白,哪怕她和你,你们一家离开了赤霜领。悲剧也一样会发生,只不过换了个方式而已。” 在茫茫的精神世界中,安瑟对着低垂着头的希塔娜说:“所以,我开始了漫长的准备和计划,于现在,得以实现。” “安瑟……” 希塔娜看着眼前的少年,迷茫地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又为什么……选择我?” 安瑟笑了起来:“这就是最后了。” 他在精神世界中握住希塔娜的手,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 “到你见证我了,希塔娜。” 于是,希塔娜看见了。 胚胎初诞之际的迷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庞大的记忆图书馆,浩如烟海的知识,以及……海德拉的未来。 “我与你一样,也是祂手中的工具,推动世界向下一个进程发展的工具。” 安瑟平静地笑了笑:“只不过,你们是奠定一切的基石,被人们与后世尊为伟大者;而我作为这基石下最大的祭品,只配拥有永世的鄙夷与唾弃。” 希塔娜颤抖着阅读着安瑟原本的人生,在阅读自己人生时只感到悲哀和愤怒的她,竟然在此刻……感到了恐惧。 是的,安瑟的人生,绝望到令见证了自己人生有多凄惨的她,都感到了恐惧。 “这位穿越者朋友的记忆太过浩瀚,我到十岁时,才从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有关这个世界的记忆。” 呈现在两人眼前的画面变换,安瑟凝望着与现实并无差别的画面,微微垂下眼帘。 “这是一切的起点,这也是我……最后的证明。” * 当两人回到现实的时候,希塔娜发现,自己在不自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因为在那时,代入到安瑟的视角之中的她,完完整整地体验了安瑟所经历的那份绝望。 “安……瑟。” 都没有为自己的凄惨而悲泣的少女颤声道:“那天,你……” 安瑟只是笑着抹去希塔娜的眼泪:“已经过去了,希塔娜。我已经从那天的绝望中解脱,剩下的……唯有憎恨。” 他把额头和希塔娜的额头贴在一起,轻声说: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究竟选择站在哪一边,全在于你。” 希塔娜很快冷静了下来,她感受着额头的温度,那份安宁向全身蔓延的同时,心中……又有了些许别样的情绪。 “所,所以……你对我做的那些,故意告诉我这全都是你刻意安排的,是为了让我……憎恨命运?” “是最主要的目的。”安瑟回答道,“当然,还有两个别的目的。” “其一,是取代命运为了让你成长而过于残酷的设计,虽然希塔娜你现在经历的一切,不足以让你成长到那个未来的高度,但现阶段已经足够了,往后的成长,顺其自然就好,我会站在你的身边,无须担心。” 这句话让希塔娜的身子暖暖的……对比起命运的手段,安瑟的“成长方式”已经十足温柔。 “至于另一个目的……”安瑟顿了顿,笑着看向希塔娜,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令后者心跳加速,不敢对视。 “当然是为了让希塔娜你离不开我。” “你!” 希塔娜又羞又气地锤了安瑟一拳,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只能赶紧转移话题:“那,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非要这个时候……你那时候故意说那些气死人的话,我差点把你打死了……” “那时候我说了,你会信吗?”安瑟反问。 “……”狼小姐一时失语,这极具说服力的话语,令她讷讷不安地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羞愧地把头埋到安瑟胸口。 “同时,让你回到村子,再与温迪戈见面也是重要的一环。希塔娜,你已经借此认清了自己的能力和重量,不是吗?” 安瑟摩挲着希塔娜绵软柔顺的短发,脸贴着她的脸颊,柔声道: “从今天开始,苦难便离你而去了,希塔娜。” 他轻轻推离了希塔娜一些,朝少女伸出手,目光灼灼。 “希塔娜,你愿意为了你我的自由和未来而战吗?” 背离命运的狂徒,向终于从笼中解脱的囚者,发出不容于世的邀约: “你愿成为我的手足,化作我的力量,自此之后,和我一同与命运为敌吗?” “……所以,所以都是为了这些?” 希塔娜的身子微微战栗起来,因从那份发自内心的感动,温暖,狂喜,还有……幸福。 她紧紧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欢欣又焦虑地问:“不是为了让我彻底变成你的东西,不是为了让我放弃自我,而是为了……让我和你一起对抗命运,是吗?” “当然了。”安瑟开心地笑了起来,“希塔娜,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那种奇怪的想法,从头都只是你自己在胡乱揣测吧?” “我……”希塔娜羞红了脸,“什么叫是我胡乱揣测!你明明……明明每天晚上都要……” “晚上?” 少年奇怪地歪了歪头:“晚上什么?” “你非要我自己说吗!”女孩用脑袋撞了撞他的胸膛,喘息了好一会儿,随后声若蚊蝇地说,“晚上老是……老是调教我,我不睡觉了还不肯放过我……” 安瑟盯着希塔娜好一会儿,随后用一种十分古怪地语气说道: “可我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只能令我来到你身边,并没有让我入梦调教你的功能啊。” “……” 希塔娜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安瑟。 安瑟是不会对她说谎的,也就是说…… 那不是安瑟,那是……梦? 那些模糊不清,那些暧昧恍惚的场景,似乎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梦里的那个“海德拉”,祂在阴影下的面孔,并不是安瑟。 而是……她自己。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从离开安瑟身边后,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每天晚上都在自我批评,自我发泄,自我惩罚……用这种方式向安瑟悔过。 因为只有这样,我在第二天醒来时……才能继续憎恨着安瑟,继续维持着可怜的自尊。 我甚至在替安瑟说话,告诉自己,安瑟一定有他的想法和目的,告诉自己,不应该那么固执己见,不应该过分高看自己。 我其实……都已经知道了。只是着了魔地自我麻痹,不愿接受而已。 所以,梦也好,出现在我身边的安瑟也好,都是我自己。 模糊不清的面庞,与平日里的安瑟截然不同的,夸张的行为模式和说话方式,以及对自己的态度…… 那从来就不是海德拉,而是认清现实的她自己。 心跳声。 希塔娜现在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 能感觉到的,只有逐渐在全身上下蔓延的滚烫。 原来是这样,原来从一开始,即便知道安瑟玩弄了我的人生,我心底……依然选择相信他。 原来我早就离不开他了。 “怎么了,希塔娜?”安瑟看着低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少女,忍不住调笑道,“梦到我对你做了很——!” 在雪色与月色之间,少女扬起绯色的面庞,向那绝非命中注定的注定之人,献上粉色的唇瓣。 她不再压抑自己的渴望,激烈,深情,整个人紧贴进安瑟的怀里。 年轻的海德拉在一瞬愣神之后,轻揽住那纤细又紧实的腰肢,他能感觉到对方扑打在脸颊上的湿热呼吸。 足足十分钟,希塔娜才慢慢地松开安瑟的后脑,微微后移脑袋,像小狗一样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安瑟的嘴角。 “冷静下来了吗?” 安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嗯。”希塔娜脸蛋红红,但眼神又跃跃欲试,似乎想再来一遍。 自诩为欲望聚合体的海德拉有些哭笑不得,他轻轻捏了捏希塔娜的脸蛋:“这种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捋了捋希塔娜的发丝,凝视着她的眼睛: “所以,希塔娜,你的回答呢?” “你愿意与我一同,踏上这条不归之路吗?” “……笨蛋。” 希塔娜贴近安瑟的耳畔。 出于自我的情感也好,出于理性的考量也罢,经历了那么多,看到了那么多的希塔娜已经明悟了。 不管未来的她有多么强大,在这个如此辽阔的世界前,现在的她,仍旧无比渺小,在将那能够撼动世界的力量化作现实之前,她还要走一段非常非常漫长的道路。 假若继续因那力量而盲目自信,她就只是个会招来祸患的灾星。 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出任何比安瑟对她还好的人,她没有任何理由再怀有怨怼和不满。 而她,也不想再离开安瑟,她不能想象,自己的人生中倘若没有安瑟,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于是,在这夜幕下真正迎来蜕变的狼,没有丝毫动摇地回答:“我才不会离开你,更不会让你离开我。” 原本纯情娇软的少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然隐有已消失的未来,那个已然不存在的苍天狼帝独有的……霸者气概。 这既是毫无保留的告白,亦是坚定强气的宣告。 安瑟环抱住怀中将同他一起悖逆命运的少女,他亦不知该形容此刻的情感,那并不仅仅是征服感得到了满足,不仅仅是欲念得到了释放,不仅仅是……他终于赢下一筹。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悄然翻腾,安瑟审视着自己的内心,在冷静思索后,选择将其按捺。 并非他已冷酷到如此地步,抑或对希塔娜没有感情,而是在与命运的博弈中,饱经苦难的年轻海德拉,已经习惯如此步步为营。 但他依然很快乐,环抱着希塔娜的安瑟,感觉到了许久未体验的,名为幸福的感情。 “那就让这句话,成为你我之间的誓言。” 安瑟吻了吻希塔娜的耳垂,在她耳畔做出了自己的回应: “自此往后,直到终结。” 第七十八章·力量与野心 5K 当安瑟带着希塔娜出现在村口的时候,这些找了希塔娜一晚上的村民们皆是目瞪口呆,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幻觉。 总之,这边的事情,以村民们最期望的结局落下帷幕,贵族们重新开始向村庄输送资源,而希塔娜也在安瑟这里,得到了更加远大的前程。 安瑟曾问过希塔娜,要不要把她的父母接到海德拉的领地,在那里可以最大程度保证他们的安全,但希塔娜拒绝了。 少女的理由是——“如果只带上爸爸妈妈,其他人怎么办呢?如果要带上全部人,这不是又得寸进尺了吗?” 她当时的话语让安瑟颇为惊讶,我们的海德拉少爷其实没有想过,亲爱的希塔娜小姐能有这样的成长。 “不过,那个什么蟒蛇,要怎么解决啊,安瑟。” 温暖的马车里,紧挨着安瑟的希塔娜好奇问道。 关于安瑟给她放映的未来里,让希塔娜不断转变,陷入绝望的节点十分鲜明。 其中,红冰魔蟒的苏醒,以及革命军与之交战所导致村庄覆灭,是其中的重要节点之一。 这直接导致了希塔娜失去了拥有另一个归宿,在一个充满志同道合之人的环境中,重新健康成长的可能,迫使她不停流浪,独自面对世间险恶,在沉沦中挣扎,在挣扎中成长。 希塔娜当然对此十分关心,不过也不是特别紧张,因为她知道安瑟一定有办法。 “在你离开赤霜城后,我也做了一些事情。” 安瑟光明正大地摸着希塔娜紧致光滑,健康饱满的大腿:“原本会在黑水森林苏醒的红冰魔蟒,会在另一个地方醒来,放心好了。” 希塔娜脸蛋微红,下意识地夹紧大腿,想努力摆出一副自己一点也不害羞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道:“我,我知道安瑟很可靠的。” 安瑟瞥了她一眼,轻笑着收回手,十分正经地说道:“当然,我怎么会让希塔娜失望呢?” 大腿上传来的细腻温热触感的散去,让希塔娜怅然若失。 安瑟怎么不摸了?他不喜欢我的腿了吗?不喜欢为什么刚才要摸呢?不对不对……希塔娜你在想什么! 虽然已经做好了和命运为敌的准备,但希塔娜的感情在昨晚得到宣泄之后,并没有陷入到什么苦大仇深肃穆庄严的情绪里,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或许是因为性格使然,或许是因为,站在安瑟身边的她,对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无所畏惧。 ——所以,脑子里开始逐渐装填进了些奇怪的东西,也不意外。 “……也就是说,那个东西最后要由希塔娜你来打倒,明白了吗?” “嗯……嗯?啊!好!交给我吧!” 希塔娜先是下意识信誓旦旦地拍了拍挺翘的胸脯,随后在安瑟笑眯眯的注视下逐渐愣神。 “什,什么东西要我来打倒?” “红冰魔蟒啊。”安瑟悠然说着,“你刚才不是答应了吗?” 希塔娜小姐,沉默了。 红冰魔蟒,北地赤霜领独有的以太魔物,自赤霜领独特的大地以太涌流中诞生,每一到三年会出现一条。 希塔娜之前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因为它没有出现在什么人群聚集地,且铁刃大公或灰塔大公手下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将其讨伐。 虽然是四阶魔物,听起来不是特别强的灾难魔兽,但在赤霜领本土以太涌流的加持下,其实力绝对非同一般。否则两位大公和革命军也不需要花大量人力将其讨伐。 “怎么?” 年轻的海德拉看着狼小姐犹豫的样子,有些愉悦地笑了起来:“害怕了?” “不是害怕!”希塔娜立马大声反驳,“这是……这是合理的犹豫好不好,我跟那家伙差距太大了。” 这样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在短暂的沉默后,有些不忿地用白皙修长的大腿碰了下安瑟。 “明明是安瑟你叫我要好好思考的。” 虽然这事根本不用思考,但希塔娜的态度令他很满意。 “放心吧。”安瑟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它不会是你的对手。” 一枚戒指神奇地出现在安瑟的指间,随着他手指起伏上下翻转着。 这枚戒指的样式与大拇指上的那枚蛇首戒指几乎相同,但雕刻的更加庞大,更有压迫感,有如活物般彰显起存在感,散发着阵阵凶残暴戾的气息。 “这是……” “温迪戈的话,还有我记忆里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了吧。” 安瑟笑了笑,屈指微弹,将戒指抛向半空: “这就是,契首的证明。” 他还没有说完,希塔娜就像看到主人抛球的狗狗一样,直接站起身来,气势凶猛地抓向空中的戒指。 只可惜抓了个空。 半站起身的少女还愣愣地握了爪子好几下,确定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抓到后,又气恼又不爽地骑跨到安瑟身上,开始呜噜噜地咬他的脖子,用力前后摇晃。 看起来非常生气。 “我不是不认可你,希塔娜。”安瑟揪了揪希塔娜细嫩的后颈,示意她松口,“只是现在,还不到把它交给你的时候。” 希塔娜这才松口,在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安瑟脖颈上残余口水的同时,颇为怨念地说:“那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了。” “关于这个……”海德拉神秘地微笑起来,“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怎么又突然变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希塔娜有些泄气地晃了安瑟两下:“我现在,还不够资格成为安瑟的契首吗?” 这份失落中隐约透着几分不爽,倒不是针对安瑟的,而是希塔娜对自己现在的力量并不满足。 她的灵魂中,渴望着力量的狂兽在欣喜兴奋地低吼。 因而,希塔娜虽然看似情绪低落,但很快便重振旗鼓,双眸中燃起更加纯粹且理智的自信。 “哼,那就等我突破到御座再给我吧。” 她轻哼一声,昂起头来说道:“我的那个……灵质,很了不起,对吧?” “那可是下一代皇帝都认可的力量。” 安瑟失笑道:“当然是非同寻常的强大,在某种程度上讲,能与我和飨焰媲美也说不定。” 在四位英雄中,苍天狼帝的力量是最无可匹敌的,象征着绝对武力的她,在毁灭帝国旧秩序的过程中,也做出了最大,最直观的贡献。 虽然在正面一对一的情况下,未来抵达巅峰的苍天狼帝依然不是皇帝的对手。但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能在帝都挑衅皇帝之后,仍以不败之姿,近乎平手的结局,无比潇洒地全身而退。 安瑟的认可给了希塔娜莫大的自信。现在的希塔娜,对于自己的力量仍持有自傲,但她逐渐学会谨慎小心地审视那份力量在现实的投射,究竟有何种程度。 她学会,不为得不到兑现的天赋骄傲。 唯有安瑟真心实意认可并给出评价的能力,才会让希塔娜毫无保留地予以信任。 “这样的话,不是正好吗?” 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我上升到御座后就会变得超级厉害,那再变成安瑟你的契首,怎么说也能算是强者了吧!” “那的确是连我都无法预想的蜕变。” 安瑟的手微微动了动,他似乎想去揉这时兴奋欢腾的希塔娜的脑袋,但最后并未做出动作,只是温声道:“如果希塔娜你决定在成就御座,觉醒灵质之后再成为契首,这样也很好。” “距离那个大蟒蛇苏醒还有多久。” “一个多月的时间,够吗?” “完全够!”神采奕奕的狼小姐自信昂扬地挥舞拳头,“安瑟,你就好好看着我,把那个大家伙给打爆吧!” 年轻的海德拉含笑点头:“我期待着。” 不论是希塔娜,还是安瑟,都对下个月的到来满怀期待。 前者期待着自己正式成为登堂入室的强者,能与安瑟并肩而立的那一刻。 后者……等待那场胜利,等待觉醒的希塔娜以无匹之姿击败红冰魔蟒,正式烙印下属于他的痕迹的那一刻—— 便是安瑟·海德拉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击败命运之时。 * 伟大仁慈的海德拉大人再次回到了他的赤霜城,这件事没多少人知晓,就像没多少人知晓,昨晚的雪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知道的人已经在暗中将其意义散播了出去,不知道的人,仍忙碌在讨好海德拉大人的日常工作里。 安瑟的宅邸前,希塔娜看着正门,有些犹豫不定。 “……安瑟。”少女紧张地拉了拉安瑟的衣摆,“我,我该怎么面对琳娜,我好怕她生我的气。” “她生你的气不是很正常?”安瑟少爷眉宇微扬,竟然完全没有帮希塔娜说话,“不仅会生你的气,要是知道你在村子里浪费那么多时间,害得村里人跟你一起受苦,说不定还要打你呢。” 希塔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我,我那时候没想清楚嘛……人还是迷迷糊糊的。” “不过,这样不也挺好么?” 安瑟向前走去:“骂你也好,打你也好,不都代表玛琳娜始终在乎着你?” “况且……看到了那些未来的你,其实很想被她打一顿吧?那多少会让你好过些。” 他转过头,朝脸上的踌躇之色逐渐散去的希塔娜伸出手: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海德拉温声说道:“向玛琳娜好好道个歉吧,希塔娜。” “……嗯!” 希塔娜握紧安瑟的手,跟他一起坚定地朝屋内走去。 刚推开门,穿着及地黑裙的玛琳娜便微微躬身:“您回来了,安瑟先——” 玛琳娜小姐在躬身的过程中,第二眼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第三眼看到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 还没等她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朝希塔娜发出质问,这些时日经历过,看过无数绝望凄惨的希塔娜,便大叫着冲进了玛琳娜的怀里。 “呜啊啊啊啊!琳娜,琳娜!” 她相当不堪地嚎啕大哭着,跟进屋之前的坚定模样,完全是两个人。 希塔娜也很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也很想认真地,庄重地,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对自己的姐姐道歉。 可是,在她看到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庞,那张不再有良善温和的笑容,而是遍布深沉思索,静谧漠然的面庞时,她瞬间就无法控制自己了。 她想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想到了原本未来中的自己会犯下的错误……以及,玛琳娜对那些错误所做的补救,所做的承担。 “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有所成长,完成蜕变的希塔娜,在玛琳娜的怀里哭得像仍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而玛琳娜呢?她脸上变幻的神情更是精彩,从一开始看到希塔娜的微讶,再到看见那两只牵在一起的手时的冰冷,又随着希塔娜冲入怀中变成错愕,紧接着,在妹妹语无伦次的道歉,与无法自控的大哭中,彻底变成了慌张。 “希塔娜,你……你冷静些,不要再安瑟先生面前这样……” “呜呜呜……琳娜,琳娜,我错了,你打我好不好……” “……希儿,你等等……到底怎么了,我……” “琳娜,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你……你也不要丢下我……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在希塔娜完成自我蜕变的时间里,玛琳娜也从来没有停止成长。 她对学习和知识的渴望与执着,令萨维尔这样的完美主义者都为止惊叹,老管家甚至愿意抽出宝贵的时间,主动教授玛琳娜有关管家服务的各种知识。 在这段时间里,玛琳娜已经隐隐有了这间宅邸女主人的姿态,所有女仆都对她恭敬有加,只不过她自始至终,依然以安瑟的仆从自居,没有半分僭越。 而这位在气度,心境,知识,能力等多方面,在安瑟的亲手栽培下,同样有了非同寻常增长的少女,在努力维持冷漠,冷淡,冷静……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之后,那张已经很久没哟流露出纯粹温情的淡然面孔,终于融化了。 “你真的是……一点也长不大呀,希儿。” 她说着似是责备的话语,却将自己的妹妹牢牢抱紧。 “好啦,好啦……姐姐在这里,姐姐那里也不去。” 玛琳娜抚摸着少女的后脑,即使连续摘录文字五小时都能保持保持稳定的手,现在不受控制地隐隐颤抖着。 冰雪消融下,那张素净俏丽的面容上,依然是始终不曾改变的温柔善良。 “知道错了就好,姐姐原谅你了,姐姐有哪次不原谅你呢?” “好啦……别,哎,哭吧哭吧,这样好受点的话,也没关系。” 玛琳娜的眼眶也有些微微泛红,她不知道希塔娜经历了什么,但妹妹心中那份庞大的愧疚和悲伤,却毫无阻碍地传递到了她的心里。 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么多年的维护,这么多年的相伴……在这一刻,玛琳娜曾默默替希塔娜承担下的麻烦和委屈,也终于得到了释放。 她从未对希塔娜有所埋怨,只要希塔娜能够真正成长,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在今天,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坚毅机敏的勤奋者,一个温柔良善的好姐姐,应得的一切。 没有被命运玩弄的凄惨,没有坠入地狱的绝望,没有踏上死路,注定沦为祭品的噩梦未来。 那个恶贯满盈的紫罗兰夫人,已经连同她本该遭遇的苦难,就此消散。 在这里,只有希塔娜最珍视的姐姐,海德拉最坚定的追随者,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 眼眶通红的少女抬起头,与安瑟对视。 她有些哽咽,有很多话想说,只是此时此刻,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年轻的海德拉,善良的魔鬼轻轻微笑,嘴唇微微开合: 【不会有人打扰你们,好好放松吧,玛琳娜】 他以口型传递出这样的言语,随后将食指竖在唇前,朝玛琳娜眨了眨眼,洒然无声地走向屋里,将空间留给这对姐妹。 在苍天狼帝前半段的凄惨人生中,最应该得到拯救的人,终于得到了最完美的救赎。 * “少爷,您的心情很好。” 书房里,萨维尔看着安瑟开心的模样,心情也十分轻快:“希塔娜小姐那边,已经彻底结束了?” “嗯,也不只是她……总之,我的确心情很好就是了。” 安瑟嘴角上扬,看着那枚象征着“力量”的戒指在他的指间翻转。 “……希塔娜小姐,还没有戴上它吗?” 老人看着那枚戒指,神情略显惊讶。 “需要一些时间。” 安瑟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代表力之首的蛇戒,一边端详,一边轻声道:“毕竟……她的灵质,很危险,需要好好调教才是。” 听到这句话,萨维尔的神情也不怎么凝重了,他点点头: “如果只是力量上的训诫,那倒没什么问题。” “所以也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等到她登临御座,我便会让整个帝国知晓她的名字。”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亲爱的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说着,将那枚戒指牢牢握在掌心。 第七十九章· 兽 的本质 茫茫雪林间,一对年轻男女正在雪中漫步着。 “大寒潮过去没多久,一般不会有动物跑出来活动。” 少女走在前头,兴致勃勃地给身后的少年解说着:“不过反过来说,只要找到它们的窝在哪,就能有大收获啦!” 在安瑟看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希塔娜造成的心理阴影的确不小,所以为了让希塔娜能以更好的得恢复到平常心态,他便带着希塔娜在赤霜城周边的一处广袤林地里闲逛,用来转换心情。 “希塔娜在冬天都是用这种方法捕猎的吗?”安瑟问道。 “嗯……冬天的打猎频率会减少的啦。” 希塔娜仔细观察着雪地,同时回答道:“不然会影响来年收获的——除非那两天日子不好过了。” 她盯着茫茫雪面:“而且这样也很没……啊!找到了!” 少女眼眸一亮,轻盈地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同时扭头看向安瑟:“安瑟安瑟!跟上我,我待会儿给你烤兔子吃!” 安瑟看着希塔娜灵活欢快的背影,悠然跟上对方的脚步,神情比平常柔和很多。 他并不是时刻给予自己压力,无限逼迫自己前进的人,因为安瑟很清楚这么做的下场。 年轻的海德拉很乐意给自己留出空余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来调剂心情,只不过于他而已,调剂心情的事情也就只有那么几样。 但现在,似乎好像又多了一样选择。 “北地最常见的灰雪兔,店里一只都不会收几个钱。” 希塔娜沿着几乎难以目视的雪痕,靴子即便陷入雪中也无声无息:“因为味道不怎好……其实我吃起来感觉还不错啦。” 等到安瑟跟上她时,少女已经站在一处微微隆起的雪堆边,朝安瑟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的脸颊红润,耳根子都有些泛起粉色,对于老练的猎人来说,只是抓窝兔子自然没什么好激动的。 但对于一个在意中人面前,跃跃欲试想要表现自己的少女来说,委实再正常不过。 希塔娜俯下身,细嫩的五指穿入雪堆,手臂没入雪中时竟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在摸索了约莫几秒,随后眼眸一亮,轻轻吸了一口气,黒革紧身衣包裹的丰盈胸膛微微撑起。 轰! 一声闷响在积雪下炸开,希塔娜肩膀下沉,看似纤细的手臂骤然发力,直接洞穿雪堆下方的窝洞,在惊恐的吱叫声中,一把逮住了两只兔子。 “安瑟!” 希塔娜抓起灰皮雪兔,举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像是抓住猎物的猎犬一样,凑到安瑟跟前,兴奋邀功: “两只!啊,窝里还有一只小的。好耶!带会儿就送你们一家上路。” 少女舔了舔嘴唇,用非常好听的声音说出相当凶残的话语。 安瑟看了眼破碎土窝里瑟瑟发抖的小兔子,忍俊不禁道:“它长得还挺可爱的,我还以为希塔娜你会放它走呢。” “可爱?可爱有什么用。” 希塔娜撇了撇嘴:“反正迟早要给别的动物吃,不如给我吃了,不仅能一家团聚,我还会感谢它的肉够嫩够香呢。” 她顺手直接捏断小兔子的脖颈,连带送它父母一道上路,满不在乎道:“狼和狐狸可不会这么谢它。” 狩猎动物这件事,对于猎户来说当然不可能存在任何心理负担。 但安瑟却微微眯眼,他凝视着希塔娜的侧脸一小会儿,随后移开了视线,并未让少女察觉。 年轻的海德拉瞥见了希塔娜眼中那缕或许她自己也未觉察的漠然,这份漠然,究竟是源自长期的狩猎生涯,还是出于……她天性如此呢? 与那份对可怜雪兔的漠视不同,希塔娜在把视线移到安瑟脸上时,马上变得欣喜又略带紧张:“那个,安瑟……你要不要吃我做的烤兔子?” 她捣鼓着自己的腰包,拿出两罐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瓶子,颇有些希冀地看着安瑟:“虽然,虽然没有那些女仆做得好吃啦,但是……” 安瑟笑着朝她伸出手:“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 “诶……啊!不,不用!” 希塔娜高兴地快要原地蹦跶起来:“不用啦!这种事才不用让安瑟你来做呢!” 安瑟的应允让少女的面庞浮现起甜蜜而羞涩的红晕,对于自己能在除了打架以外的其他方面展现作用,希塔娜的心中对此感到雀跃不已。 ……虽然,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毕竟安瑟也不需要一个猎人帮他打猎,但对于认为自己和安瑟的关系,已经来到一个全新台阶的希塔娜而言,每一件自己能为安瑟做的事,安瑟的每次认可,都会令她开心不已。 清理雪堆,挖好土坑,寻找枯枝树叶,搬来两块石头当座位,安瑟站在一边,看着希塔娜忙忙碌碌的样子,脸上挂着轻笑。 本来只是想让希塔娜的情绪能够维持在良好的状态,现在看来,他好像也有些受益了。 不过没多久,我们希塔娜小姐就犯了难,握着打火石的她蹲在土坑边使劲打着火,但坑里的枯枝和残叶似乎不是很给她面子。 “怎么了?” 安瑟走到她身边,歪头望着跟打火石和点燃物较劲的希塔娜,努力忍住笑声。 “这……这周边的树枝都有点潮。” 希塔娜有些不爽又委屈地嘀咕着:“怎么这样都打不了火……安瑟,你再等我一下,我马上——” 蓬—— 一簇火苗在安瑟指尖点燃,落至枯叶与树枝中,瞬间燃起旺盛烈火。 “希塔娜。”安瑟看着少女被火光照亮的雪嫩脸蛋,“其实你偶尔求求我帮你做些事情,我会很高兴的。” 他看着狼小姐越发殷红的脸蛋,忍不住调笑道:“最好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和表情,扑在我怀里求我,就像,嗯……小狗一样。” “我才不会!” 希塔娜羞恼地给了安瑟一拳,其力道之小跟按摩也没有区别。 “安瑟,你不要说,说这种奇怪的话。” 她开始串被剖洗干净的兔子,故意撇开脑袋,不让安瑟看见她的脸,用凶巴巴的语气说:“小心我翻脸!我会生气的!” “我刚才那句话里,有什么让你生气的要素吗?” 安瑟弯下腰,轻缓抚摸着希塔娜雪白的颈子,手逐渐往下钻,低笑着说:“像小狗一样?” “你……你别……呀!” 刚恶声恶气撑起来的架势,转眼间因为这娇软妩然的惊呼崩塌得一干二净,希塔娜扭着身子,声音微颤:“安瑟,你不要……再这样,我肉都串不好了!” 安瑟的手突然停下,随后还真如希塔娜所要求的那般抽出,这让少女多少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保持着串兔子的姿势,扭头看了安瑟一眼。 “怎么?”安瑟挑了挑眉,“不是希塔娜你说——” “你……你!”希塔娜磨着牙齿,“把我肩带拉回去,难受死了!” 她抖了抖肩膀,微红着脸瞥了安瑟一眼,继续开始串兔子,好像在说“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在意”。 但绅士风度十足的安瑟少爷,也就只是老实地帮希塔娜把肩带复原,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 我们的希塔娜小姐捏紧树枝,狠狠把兔子捅了个对穿。 滋滋烤肉声中,安瑟托腮看着绷着张脸的希塔娜,好奇问道:“我没把肩带拉正吗?希塔娜?” “……正,正了!怎么了?” “因为你还是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少女差点破功,她努力紧绷着脸:“我没事,那个,呃……安瑟!” 她突然拔高声音:“你为什么会放火?” 安瑟被这拙劣的话题转移技术和过于搞笑的话题给逗笑了,脸上的轻快笑容是那么自然:“什么叫……我会放火?” “就,就是刚才啊。”希塔娜见话题转移成功,稍微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眼安瑟,又被对方脸上的笑容弄得不敢再看第二眼,心脏怦怦直跳。 “一撮火苗,最简单的法术而已。”安瑟挑了挑眉,“我会这种小把戏很奇怪吗?” “才不是!”希塔娜反驳道,“我感觉到了,你的火焰跟学院里那些垃圾放的火根本不一样!比他们厉害多了。” “……”年轻的海德拉沉默少许,随后说道,“这也能感觉到,嗯……真不愧是你,希塔娜。”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好奇心的确有些被勾起的希塔娜用木棍戳了戳火堆,“你还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术士吗?” “只是简单的本能而已。”安瑟回答。 “……本能?” “希塔娜,你知道天国之路的第四阶段为什么叫权杖吗?” 迎着希塔娜好奇的视线,安瑟如此说道。 “这我怎么知道!”希塔娜小姐摆出一副“我是笨蛋理所当然”的表情。 安瑟忍不住笑着戳了戳她的脸蛋:“因为当能自由役使超凡的御座,更进一步掌握住某种【要素】时,就好像握住了象征权利的尊贵之杖,掌握了所谓的……权柄。” “要素……”希塔娜挠了挠头,“这个听起来有点耳熟,老师好像说过。” “【以太】【时空】【灵魂】……还有我刚才使用的【火】,也就是【元素】。” 安瑟的指尖,岩石,火球,水涡,气旋四种元素交织切换:“天国之路的超凡者在晋升四阶时,必须要选择契合自己的要素,也等于选择了未来将行走的道路。而这条道路行至尽头,对自己所选择的要素已有了无比精深的掌控,也就能够完成第五阶段的‘加冕’。” 他挥了挥手,用轻松随意的语气说道:“理解了某种要素,那么使用相对应的超凡之力,其效果与寻常法术,超凡器具的效果便截然不同,对要素的理解越精深,亦或是对那种要素越契合,那么发挥的效果自然也就越强大。” “喔……” 希塔娜了然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还有这么多讲究的吗?” “你该好好学学玛琳娜,希塔娜。”安瑟稍微用力掐了下少女的脸蛋,“她对超凡体系的理解都比你深刻的多。” “我……我学那么多又没什么用,反正也记不住。” 希塔娜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而且还有安瑟你在,我干嘛要学!” 这话说得颇为理直气壮。 安瑟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纵观苍天狼帝的成长史,她对所谓的“超凡体系”的理解确实贫乏的可怜,可即便对整个体系几乎毫无认知,她的晋升也根本没有遭遇过任何障碍。 对与希塔娜而言,这的确是毫无必要的事。 安瑟松开手,而转动着兔子肉的希塔娜则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感受着安瑟手上残留着的余温,语气不由自主地飘忽道:“所以……安瑟你掌握【火】要素?” 安瑟愣了愣,随后只是笑道:“你这么认为也没问题,就当做是这样吧。” 希塔娜撇撇嘴,对安瑟这种应付式的回答不太满意,但也没追问什么,而是颇为兴奋好奇地问安瑟:“那我以后会掌握什么要素?安瑟你都不给我看后面的未来……为什么啊?” “你掌握的要素很少,最关键的是【力量】和——” 安瑟的话语突然顿住了。 “力量和什么?”希塔娜凑到安瑟跟前,眨巴眨巴起眼睛。 “……兔子。” “……啊?” 安瑟瞥了眼熊熊火焰上的兔子:“兔子,要烤焦了。” “什么……啊!!!” 希塔娜手忙脚乱地翻转兔子,而刚才突然把话停下的安瑟,则在一瞬间,流露出从未在平日里出现过了……一种好似泯灭了所有感情的冰寂与冷漠。 希塔娜所掌握的,最强大的要素。 是的,他怎么遗忘了那个要素呢?那个贯穿了希塔娜的人生,代表着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存在,等同于她的本质,因而也与她绝对契合的要素。 明明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为此做了准备,他怎么会……如此轻率地将其遗忘呢? 在这分毫时间之内,安瑟的思维流淌过无数信息,他的意志化为刀锋将情感和意识冰冷切割,而海德拉则凌驾在这被分割为无数孤立区块的思绪之上,漠然审视着一切。 【感情……】 他在心中如此低语。 让他忽视了希塔娜身上,那对他来说极为不利,必须被他所控制的要素的原因,是因为,他对希塔娜……存在某种感情。 但安瑟记忆中纤毫毕现的细节告诉着他,那时候,在希塔娜与他许下誓言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感受到了那份会影响到他理智与判断的悸动。 他也因此在第一时间,选择将其按捺封存。 也就是说,现在自己对希塔娜产生的感觉…… “安瑟!”希塔娜递来一只香喷喷的烤兔子,笑容灿烂地说道,“烤好啦!你先吃!” 安瑟接过撒好调料,泛着阵阵香气,滋滋冒油的兔子,张嘴咬了一口。 希塔娜紧张万分地盯着沉默咀嚼兔肉的安瑟,她的面庞在焰火下显得更有光泽,变得娇柔可人起来。 没有战斗时的暴戾酷烈,没有较劲时的蛮横粗野,少女并紧着腿,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地等着安瑟的评价。 油太多,肉质太柴,调味料过咸,而且还隐约有些焦糊味……自小品尝的食物即便最差也能冠以美食之名的安瑟,在入口的一瞬间就找到了这只烤兔子的一堆问题。 但,他还是将称赞的话语脱口而出: “味道不错,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安瑟没有说谎,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虽然跟自己吃过的很多东西相比差得很远,但他就是觉得好吃。 在说出这句话时,海德拉依然在审视自己那被切割分离的情绪。 “真的?!” 希塔娜的神情变得灿烂起来,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绝不夸张的“光彩”,从神情到眼神,从眼神到言语,无不洋溢着最纯粹的快乐与欢喜。 “嗯。” 冷漠剖析着自我的安瑟微笑道:“希塔娜,我从不——” “停!” 希塔娜微红着脸制止安瑟把话给说下去:“你不要……不要老是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很……那个怎么说,很轻,轻浮的。” “我也没有自诩为安份的绅士过。” 希塔娜不说话了,只是啃着自己手上那只明显焦糊了一些的烤兔子,被篝火照亮的面庞泛着由满足的少女心所染上的红晕。 “……希塔娜。” 安瑟突然说:“你作为猎人,觉得野兽是什么样的?” “……唔?”咀嚼着兔肉的希塔娜歪了歪头,“野兽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安瑟一边咬着兔肉,一边看向希塔娜,海蓝色眼眸中倒映的火焰,因寒风吹拂而飘摇不定。 “在你的眼中,野兽,兽类究竟是种什么存在?它的本质……是什么?” “安瑟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么高深的问题啊……” 少女不解地舔了舔油腻腻的嘴唇:“这种问题你该去问琳娜啊。” “因为你是最好的猎人。”安瑟笑着说,“所以,我觉得你能给出最正确的回答。” 听到这话的希塔娜眼眸刷起雪亮的光,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嘿嘿……这样啊,那我想想,野兽……嗯——” 少女陷入沉思,但仍不忘撕咬吞咽兔肉。 “说到底,就是永远无法满足的贪婪家伙吧。” 良久后,她微露出犬齿,给了安瑟这样一个答案。 “贪婪?”安瑟的眉宇微微一扬。 “是啊,贪婪的东西。”希塔娜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活着就是为了通过吞吃其它东西,来让自己变得更强。” “草叶,野果,肉食……反正适合自己的,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壮,好让自己可以吞吃更多东西的事物,全都要统统吃掉,从来都不会满足。” 安瑟笑了笑,话语中带着希塔娜没听出来的深长意味:“我以为你会说,它们是为了活下来才会这么做。” “为了活下来……啊哈哈哈哈哈,这也太搞笑了吧,谁会把野兽想的那么惨啊。” 听到安瑟的话,希塔娜哈哈大笑起来,完全把安瑟的话语当成了个笑话。 少女用手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用一种傲慢而理所应当的语气说到: “只想着‘活下来就好’的野兽,早就死光光啦!” “在这片森林里,在更加广阔的森林里,雪原上,甚至是更大片的,那些贪婪家伙们生存的地方——” 她扭头看向安瑟,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火光。 那究竟是现实中燃烧的篝火,还是根植在狂兽灵魂深处的……无尽野望呢? “只想要活下去的可怜虫,是没有生存资格的。” 希塔娜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兔肉,对于口腔中浓郁的肉香味和调料味感到无比满足:“能活下去的,只有拼了命也要变强的家伙。” “我说的强啊,不是像老虎狮子那样的强,有些要变得更快,有些变得更强壮,有些又选择变得让感官更灵敏……唔,安瑟你应该能懂我意思的,就是,嗯,怎么说呢……” 咀嚼着肉食的少女蹙眉思索,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词。 “进化。” 安瑟轻声给出了回答。 “啊!对,就是这个!” 希塔娜眼眸一亮,为安瑟对自己的了解几乎开心的要拍起手来:“就是进化!野兽不就是这种东西嘛!才不是想要为了活着而活着,是在为了变得更强而活着,为了进化而活着,为了变成更厉害的家伙,永远都不会停止自己的进食。” “所以说,本质上就是一群吃不饱的贪婪家伙。” 用穿越者的知识来讲,希塔娜的理解可以说是错的一塌糊涂,在那个世界,生物的本能就是生存和繁衍,所有行为都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 但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安瑟脚下所踩的这片大地而言,对于同样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生活在无尽海洋里的无数生物,无数“兽”来说,希塔娜的话语……就是对它们本质的最好诠释。 所有的兽,都在追逐着更进一步的可能。 而生存,仅是这种追逐所带来的一小部分结果。 “能养熟的野兽根本不存在啦。”希塔娜有些不爽地说道,“我十三岁的时候给琳娜抓了只鹰当生日礼物,喂了它一年多,就因为有个月收成不好,给它吃的越来越少,它就跑掉了,再也没回来过。” “说到底——”少女愤愤地撕咬着所剩无几的兔肉,“就是永远吃不饱的家伙。” 安瑟垂眸轻语:“所谓兽,就是这样的存在。” “被驯服后的兽就不是兽了,而是家畜。” “嗯,就是这样!”希塔娜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养不熟的东西永远养不熟,能养熟的就是家畜啦,跟野兽已经不是一个东西了。” “也就是说——” 年轻的海德拉歪了歪头,突然凝视起希塔娜的眼睛。 “真正的,最纯粹的兽,永远不可能被驯服。希塔娜,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喔,嗯。是这样啊。” 希塔娜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被安瑟看得有些心虚。 是兔子肉其实不太好吃吗?少女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安瑟看着神情略显局促的希塔娜,突然轻笑一声: “果然,这个问题问希塔娜,才是最正确的。” “……诶?是吗?” 希塔娜愣了愣,在看到安瑟的笑容后,也喜滋滋地笑了起来:“那我也没有那么笨嘛,嘿嘿~” 柴火劈啪作响,看着安瑟的脸,希塔娜的心中突然涌上了难以抑制的冲动。 陪自己出来玩,出来闲逛,愿意吃自己做的东西,还真心实意地说好吃…… 希塔娜能感觉到,安瑟在关心着自己,他不希望自己被前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所影响,才把她带出来散心。 少女没有说话,突然倾过身子,亲在安瑟的脸颊上。 “……有点油啊,希塔娜。” 安瑟摸了摸脸颊,有些好笑地看着希塔娜。 “不准笑!”希塔娜这样说着,但看着安瑟侧脸上的点点油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挪过身子,凑到安瑟身边,但因为没石头坐,就干脆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安瑟的手臂,紧张笨拙地伸出粉舌,轻轻舔舐安瑟的脸颊。 “这样……”她红着脸蛋,小声说,“这样,好一点了吗?” 海德拉摇摇头:“我觉得没有。” 希塔娜神情一滞,在无奈中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期盼,她揪了揪安瑟的衣摆,小声道:“那,那我要怎么办嘛。” “嗯……我倒是记得有洁净术这种东西,但是不小心忘了怎么用啊。” 安瑟颇为苦恼地点了点额头:“要是能想起来的话就好了。” 希塔娜忍住心中要爆炸的羞涩,又舔了舔安瑟的脸颊。 “还差很多,记忆有点模糊啊。” “你,你倒是说啊!要我怎么做!” 跪在地上的希塔娜锤了锤安瑟的大腿,羞恼万分。 邪恶的海德拉笑着拉住希塔娜的手臂,说:“那就先坐上来。” “坐……坐?!” “不愿意?”安瑟歪了歪头。 希塔娜没有说话,只是低着脑袋,把红透了的耳根露给安瑟,坐到了他的腿上。 “转过来。”安瑟的呼吸声扑打在少女的后颈上。 窈窕柔软的身躯微微一颤,与安瑟大腿亲密接触的柔软浑圆,碾磨着缓缓旋转,半捂着脸的狼小姐不由得岔开腿,和安瑟保持面对面。 “我想想……”安瑟摩挲着下巴,突然笑了起来,“我是在挠家里养的一条小狗肚子的时候,想起来那法术怎么用的,希塔娜,说不定重新做一遍,我会有点印象呢。” “小,小狗……这里又没——” “安瑟!!” 希塔娜尖声叫着,双手捶打他的肩膀:“你才小狗,你才小狗!” “这样啊。” 安瑟挑了挑眉:“那我回去跟玛琳娜说,希塔娜你满嘴油腻腻的亲了我一口,还以为舔来舔去就能舔干——” “呜咿!” 希塔娜的喉间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可爱叫声,她赶忙捂住安瑟的嘴巴,然后发现……自己手上好像也都是油。 迎着少年玩味的目光,希塔娜感受着从心底,从下腹不断涌动的燥热,她低下头,揪住自己的衣摆,又是羞涩,又是……期待地,缓缓上拉。 “快,快点。”暴露着雪嫩腹部的少女紧闭双眸,“有点冷的!” “这是小狗该有的样子吗?” 安瑟把手放在那肌肤柔嫩顺滑,但肌肉质感又紧实弹性的腹部,却没有动,只是说:“小狗不是应该很欢迎被自己喜欢的人挠肚子的吗?” “自己喜欢的人”六个字,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希塔娜的防线。 少女无力地瘫软在安瑟怀里,枕着他的肩头,在安瑟耳畔,音色迷乱,声若蚊蝇地轻声呢喃: “安瑟……摸摸我,求求你摸摸……呜……摸摸我的肚子。” 虽然看起来表现的十分羞恼,但实际上,希塔娜是在快乐地享受着安瑟的轻抚。 毕竟,没有哪个女孩会讨厌慕恋之人对于自己的那份热切渴求,那份证明自己魅力的贪恋。 所以哪怕希塔娜平日里总是在第一时间对安瑟的行为表示拒绝,却已经很少真正在肢体上抗拒安瑟过。 但……现在环抱着希塔娜的安瑟呢? 无比亲密地拥抱着少女的,他真的有沉湎其中吗? 年轻的海德拉听着耳畔传来的娇柔喘息,沉默不语。 他在思考一件事。思考那没有对希塔娜说出口的话语。 那就是希塔娜所持有的,最主要的要素。 几乎铭刻在她灵魂深处,等同于她的本质,令她踏上那条追逐无限的霸者之路的要素。 【兽】 成就苍天狼帝那份伟大的,最大的要素。 让她以无尽渴望迈向更强,以炽烈之心行走于进化之路的根本所在。 象征着生命的无限饥渴,对于力量的无限欲望,对于更加高远而伟大之景色的……无限追求。 那是,绝不可被主宰支配物。 因此,苍天狼帝才会被冠以帝王之名,才会遵循纯粹的霸者之道。 而最关键的,并非是苍天狼帝选择了兽。 站在力量顶端的霸王,就是兽类本身。 但这,并非没有改变的机会——认清希塔娜本质的玛琳娜,就以自己的性命为引,成功束缚住了根植于希塔娜灵魂深处的兽性,让她从“苍天狼兽”,变成了“苍天狼帝”。 既然玛琳娜成功了,那安瑟,又怎么可能有失手的理由呢? 他按住希塔娜的腰肢,让那柔嫩的腹部紧贴过来,摇摆磨蹭。 “希塔娜。”魔鬼低语着,“你觉得做小狗有趣吗?” “有趣……你个……死啦!” 少女略带颤音地这样说着,努力维持着最后那缕尊严。 安瑟只是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时间也十分充裕。 更何况,他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束缚住那份兽性,将这头狂兽彻底驯服—— 才算是,海德拉的胜利。 该章节未审核通过 本章节内容未审核通过 第八十一章·姐妹密话 6k (上章内容概略:安瑟要求希塔娜停止使用本能,尝试用思考通过他的训练,并在之后进行了真空风衣大冒险,来到浴池时希塔娜的情况被玛琳娜识破,后接以下剧情。原版内容只能进群看了) * 原本在咕噜咕噜吹泡泡的希塔娜差点被浴池水呛到。 她的身体瞬间比蒸腾的热气还要滚烫,手慌乱扑打着水面,声音走调地高声嚷嚷:“琳琳琳琳娜!你在说什么!你疯啦!” “怎么?” 玛琳娜有些好笑地说着,调侃的视线穿过热气,落在手足无措的妹妹身上:“你不喜欢安瑟先生?” “不……不是不喜欢!是这种事情,我,我还没……” 少女扭捏地在水中挥动四肢,既在压抑着羞涩,也在诉说着欣喜。 希塔娜的回答令玛琳娜稍显困惑:“那你怎么……” “这你就别问了!”羞涩不已的希塔娜大声打断了玛琳娜的话,为了不让自己大脑宕机,赶紧反问自己的姐姐,“那你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自己发出的味道,琳娜,你……你不会每天晚上都跟……” “只是自渎而已。” 比起希塔娜,在此方面似乎成熟不少的姐姐平静道:“我也是有压力的,这不是很正常吗?” “……喔,嗯。” 希塔娜小声的应了下。 随后,两人之间便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希塔娜才又忍不住问道:“琳娜,你做那种事,不会是想着……” “不是安瑟先生,还能是谁?” 玛琳娜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以为这座宅邸里只有你一个人喜欢安瑟先生吗?” 不管是直白的言语,还是坦然的态度,都让希塔娜无比震惊。 琳娜,姐姐……她也喜欢安瑟。 虽然好像,的确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但是还是好奇怪! “你没做过吗?”玛琳娜突然问道,“想着安瑟先生的样子,想着他会不会对你做些什么,然后——” “啊啊啊啊!” 希塔娜嗷嗷叫着,在浴池里朝玛琳娜扑腾去:“不准说!不准说!” 俨然一副要跟玛琳娜同归于尽的架势。 “看样子是有了……可我每晚回房间的时候,房间里也没有味道,希儿你可不会注意这种事……” 玛琳娜若有所思地说着:“所以是……锻炼完之后,每次洗澡都会做吗?” “……” 希塔娜小姐的尸体漂浮在浴池水面,无声无息。 “这么害羞可不行啊,希塔娜。” 玛琳娜看着装死的妹妹,微微皱眉:“安瑟先生身边是不会缺女孩子的,落后一步,或许就是落后十步百步,你现在可就站在安瑟先生的左右,这样的性格和表现,不是在浪费机会吗?” 她的批判是那么严谨:“一种非常令人不快,甚至会让人嫉妒的浪费。” “可……哪,哪有那么容易接受的。” 希塔娜抬起头,小声地,可怜兮兮地这样说着,像小狗一样扑腾四肢游到玛琳娜身边。 “不过,安瑟如果要求的话,我肯定不会拒绝啊,我要是会拒绝,今天就不会——” 脸颊滚烫的少女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要是现在让玛琳娜知道她这一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她还不如直接把自己淹死呢。 玛琳娜看了妹妹一眼,没在这个话题上追问什么,只是平静道: “你不要明明就很想要,但却嘴硬着拒绝,最后导致被安瑟先生冷落就可以了。至于到时候怎么做,也是你的事。” “我才没那么蠢呢!”希塔娜觉得自己的姐姐多少有点把自己当白痴了,气鼓鼓道,“谁会弱智到明明喜欢还要拒绝啊。” 玛琳娜也忍不住轻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这样就好,而且希儿你这种嘴上不要,身体却一个劲贴过去的样子……安瑟先生说不定会很喜欢。” “嗯……不是说不定,是肯定很喜欢。” 她伸手用力捏了捏希塔娜的腹肌,歆羡着叹息道:“真是让人羡慕啊,希儿的身材。” “嘻嘻嘻不要挠,不要挠啦姐姐!” 两个容貌俏丽,已有女性魅惑妩然气质的姐妹在池水中嬉戏打闹,放松着身心。 “……呼,琳娜,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种事啊。” 希塔娜跨坐在玛琳娜身上,懒洋洋地枕在姐姐的肩头。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太重了。”玛琳娜说。 “不准这样讲!”狼小姐羞恼地锤了下姐姐。 “好吧好吧,是因为……希儿,我十七岁,你也十六岁了。” 玛琳娜轻声道:“妈妈在你的年纪已经生了我,虽然没回去,但村子里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应该也要找自己的丈夫了吧?” “一来,像我们这样幸运的女孩子只是少数中的少数,这个世道,总要找个依靠。” “二来,我们这个年纪,总是欲望勃发,不是吗?” 她笑着戳了戳希塔娜的脸颊:“我希望你不要因自己产生的欲念而感到混乱甚至自卑,你喜欢安瑟先生,有那些想法是很正常的。” “谁会不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做那些事呢?欲望也是爱情的基石呀,希塔娜。” 虽然只大了希塔娜一岁,但玛琳娜还是像开导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孜孜不倦地对希塔娜说:“安瑟先生,不会讨厌瑟瑟的女孩子的。” “他……他当然不讨厌了。”希塔娜害羞又安心地小声说,“毕竟他那么好色。” 她其实也喜欢安瑟好色,喜欢安瑟凝视着自己肉体时炽烈灼热的眼神,喜欢他的手在自己肌肤上来回揉捻,肆意抚摸所带来的触感。 她喜欢安瑟沉醉在自己身体上的感觉,奖励也好,惩罚也罢……当安瑟用那种毫不掩饰的欲念眼神注视着她时,希塔娜的心中除了无法忍耐的羞涩,还有越发甜蜜的幸福。 欲望也是爱情的基石,琳娜说的对,说的真好! “不过——”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十分平静随意的玛琳娜,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希儿,你和安瑟先生,真的还没有到那一步吧?” “都说了没有!” “别的地方呢?” “……别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就是……”玛琳娜在希塔娜耳边轻语,同时戳了戳她的唇瓣,捏了捏腰下那饱满健康到令自己无比羡慕的部位。 “¥#@%&!——!!!” 几秒种后,希塔娜语无伦次地乱叫着赤霜领方言,当地俚语,北地口语夹杂在一起的混乱话语,整个人处在一种原地飞升的状态。 “看来没有,好啦,希儿,冷静点……希儿!” 玛琳娜拧起眉毛,手对着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的妹妹,重重往下一拍,池水中因此翻涌起两种浪花。 “呜!” 希塔娜发出短促尖利的悲鸣,赶紧捂住吃痛的部位,但好歹冷静下来了。 “……琳娜!”狼小姐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的姐姐,“你以前从来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是现在才发现我有所变化吗?”玛琳娜纤长好看的眉毛微微扬起,“我在和你讨论很严肃的话题,好好控制自己。” “这是什么很严肃的话题吗?”还在揉屁股的希塔娜小声嘀咕。 “希、儿。” “我我我我在听!” 玛琳娜盯着希塔娜的眼睛,的确在用讨论严肃话题的严肃语气说:“安瑟先生没有对你做到那个地步,这是好事。” “……好事?” “安瑟先生的特殊性,令他既容易产生欲望,对欲望的反应也十分敏感。” 对宅邸里所有女性全都进行访问了解的,非常严谨的玛琳娜如此说道:“所以那种行为,对安瑟先生来说,有一定程度的发泄意味,你明白吗?” 不太适应用严肃语气讨论这种话题的希塔娜,还是脸颊红红,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明,明白什么啊?” “……”玛琳娜轻叹一声,“发泄,代表着即使在做那种事,安瑟先生也不会投入太多情感,代表这对他来说,只是种理性上的必要,无关其他。” “安瑟先生,是个理智而强大的人。越是在他身边,我越能感觉到,他在背负着我无法触及,甚至无法理解的沉重事物。” “在这样的重压下,他甚至会对自己的感情进行拆解封藏,直到他拥有喘息的时间,亦或者自己的目的得以实现,” “即便安瑟先生总是表现的温柔宽容,但在做决定的时候,无论这个决定有多么冰冷残酷,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希塔娜想到了有关煤炭援助的事情,陷入了沉默。 事后回想,希塔娜已经能确定,其实安瑟并不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在意贫民的死活,善恶都是自己强加在安瑟身上的虚幻假象。 安瑟·海德拉,从未在真正意义上自诩过自己的品格是否善良,他只是一刻不停,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目标进发。 不过,希塔娜已经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了。经历了这么多,看过了安瑟记忆中未来的自己,希塔娜的善恶观早已不如最开始那般极端对立;再者,她也认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强求安瑟为善或为恶的资格。 想要做好事,那就凭自己的本事去做;假若真的想要改变安瑟,那就先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和器量。 ——希塔娜回到赤霜城后,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 “回到原本的话题。”玛琳娜继续说道,“那种事情,在一定程度上对安瑟先生来说是种发泄。而即便是发泄,安瑟先生也不会如何随意粗暴,他很在乎女方的感受,给予对方尊重。” “但希塔娜,你要清楚一件事,在这份关怀和尊重之下,其本质……仍是发泄。” “即便安瑟先生表现得再怎么温柔,他的感情也不会有所波动,你明白吗?” 希塔娜有些理解了玛琳娜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带头。 玛琳娜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自己先沉沦在安瑟先生的‘发泄’中,哪怕明知道安瑟先生没有动感情,却心甘情愿地成为处理工具,那就太可悲了,希儿。” 她垂着眼眸,始终平静的语气也有了些微波澜: “希儿,这个世界对我们女性并不友好,除了超凡者,大多数女人终其一生,都要选择男性进行依附。假如没有安瑟先生,我也许在今年或者明年,也要找一户值得依靠的人家。” “被生活所迫,走投无路的女人没有选择,但我们有,希儿。” 她轻柔地抚摸着希塔娜的脸颊: “所以,不要让自己的价值仅停留在那一刻的欢愉上。你是独立的,活生生的人。” “该让你牢记的,是安瑟先生的追随者这个身份;该让你沉醉的,是给安瑟先生带去荣耀的自豪感。而不是在他的生活里,仅仅扮演一个床上工具,那样既对不起安瑟先生的认可和栽培,更是对你我自身……最无情的践踏。” “所以我才说,安瑟先生没有对你做什么是好事,因为他并没有将你视作单纯倾倒欲望的对象。” “这样啊……嘿嘿……” 少女脸蛋红红的傻笑着,洋溢着安心与幸福。 “也就是,也就是说……”她的食指一戳一戳,有些飘乎乎地说道,“安瑟他多多少少,也是有……有喜欢我的,对吧?” 玛琳娜忍不住笑出声来:“安瑟先生喜欢的人可是很多的,因为这点喜欢就得意忘形可不好,希儿。” 这话一下就让希塔娜不高兴了,她瘪着嘴带球撞人:“什么叫安瑟喜欢的人很多……安瑟也喜欢琳娜你吗?” “当然了。”玛琳娜一脸理所应当,“安瑟先生可是把我当女人来看待的。” 我们的希塔娜小姐瞬间就急眼了,她赶忙抓住玛琳娜的肩膀,来回摇晃:“琳娜你,你不会跟他做过了吧!我都还没——” “没有。” 玛琳娜耐心地摘掉希塔娜的手:“安瑟先生尊重着我,在他眼里,我的能力,远大于这具身体的价值。” 她的唇瓣微微扬起,心中的倾慕与爱恋毫无保留。 “我沉醉于安瑟先生的这份认可,更沉醉于这份认可之中……冰冷的理智。” “因此,我才不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才一直忍耐克制心中越发炽盛的欲望。” “在给出能让安瑟先生满意的答卷前,我会一直如此忍耐。” 正如玛琳娜对希塔娜所说的那样,能留在安瑟府邸,留在海德拉家族中服侍着安瑟的人,除了对安瑟的忠诚与狂热之外,还有另一项相同的特质。 ——那就是认清自己的地位。 不仅仅只是做好本分,从不僭越那么简单,而是即使已经沉沦于安瑟带来的魔性之中,也要会将自己的职责贯彻到底。 女仆们之所以吃惊敬服于玛琳娜,正是因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现了安瑟对于“价值”的冰冷追求——他的身边,不会留下玩具,只会留下有用的人。 她们谁都希望和安瑟做那些事,谁都会在做的时候忘乎所以,意乱情迷,但却没有人将其视为自己的全部,因为那样软弱的女人,那样无用的寄生虫,不配留在海德拉身边。 “希儿。” 最后,玛琳娜捧住希塔娜的脸颊,无比认真道:“对于安瑟先生来说,你有着远胜于我的价值。所以,不要让他失望,好好珍惜对你来说最宝贵的第一次,将它交给安瑟先生的时候,一定要是有意义的时候,知道吗?” 希塔娜感动至极地拥抱住玛琳娜,姐姐的肺腑之言令少女受益匪浅,让她从不久前那混沌迷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冷静的正视着自己的欲望,也认识到了安瑟的更多面。 “嗯,我记住了,琳娜。” 她笑嘻嘻地挥了挥拳,意气风发道:“我才不会当安瑟的床上玩具呢!我可是他的战友,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战友呢!” “至于第一次……” 刚意气风发完,狼小姐又有些扭捏地说道:“琳娜,你说……你说,等我的名字传遍帝国,让安瑟也感到骄傲的时候,是不是很合适?” “这个啊……”玛琳娜失笑道,“你自己觉得是时候了,又或者安瑟先生并非出自发泄欲望的目的而主动提出,我觉得都可以。不要因为我的话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最后错失良机,知道吗?” “嗯!” 希塔娜用力点头,随后红着脸环住姐姐的脖颈:“等我好了……我,我会帮你的啦。反正这个世界上也找不到比安瑟更好的男人了,而且是琳娜的话,我也不排斥。” 玛琳娜笑着揉搓起希塔娜的脸蛋:“怎么,还要我在床上帮你推屁股吗?” “才不是!” 希塔娜小姐这样高声叫着,然后又向玛琳娜小声讨要起了相关知识的书籍——声称只是为了开阔眼界。 十五分钟后,满血复活的希塔娜热血涌动,决定今天加练,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浴池,留下玛琳娜一人。 “呼……” 希塔娜离开的五分钟后,玛琳娜突然发出了悠长的叹息。 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与……愧疚。 “抱歉,希儿。” 心机越发深沉的玛琳娜小姐如此低语着:“从现状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抬起手臂,看着自己越发娇嫩雪白的肌肤,无比坚定地说道: “我说过了,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先的。” 在刚才交心的促膝长谈中,玛琳娜有意给希塔娜营造了一种微妙的氛围。 那就是,我们的安瑟少爷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好像精神分裂一样,只有纯粹发泄和带有感情两种状态。 而是事实上,安瑟大多数时候是这两种状态交织在一起,只是哪部分多,哪部分少的问题而已。 并且,她说了一句不是真话的真话。 【在给出能让安瑟先生满意的答卷前,我会一直如此忍耐】 谁说……这份答卷,就一定要在遥远的未来才能交付给安瑟? 说着安瑟冰冷而残酷的她,其实比谁都要清楚安瑟的“仁慈”。 作为替安瑟处理众多事务,能最直观了解到安瑟政策的出发点和目的人,玛琳娜能看到的东西,比常人多出太多。 一个人作恶,无非只是出于两种原因:一是出自邪恶混乱的本性,二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 而总是不惜一切完成目的,人的自我,往往就会不受控制地向邪恶那一方滑落,越发邪恶后,手段自然也更加残忍暴戾。 如此循环往复,导致这两种原因在本质几乎没有区别。 但安瑟·海德拉却并非如此。 他的“邪恶”,仅仅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解决某个玛琳娜无法理解的,极有可能异常沉重的问题,为此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在这样的不择手段之下,他从未有一刻往“人格上的邪恶”滑落,他并不是看到人间惨剧就会乐不可支的疯子,也不是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恶鬼。 恰恰相反,他并不介意在不影响他计划的前提下,让一切变得更好——一直在替安瑟处理事务的玛琳娜,对此再了解不过。 安瑟·海德拉的冰冷和残酷,仅体现在当他施行无可置疑的恶行时,不会有半分迟疑与犹豫,维持着永恒理智的漠然,注视一切的发生。 从道德上讲,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邪恶”,安瑟也从未对这份邪恶有所否认,向来以恶党自居。 但放在现实,在立场和个人情绪的影响下,就连希塔娜都不会再以纯粹的善恶去论断安瑟的行为,无比了解这个世界是何等残酷的玛琳娜,又怎么可能对安瑟有所厌恶呢? 说她已经堕落了也好,说她是虚伪的也罢。 玛琳娜正如她所言的那样,沉醉在安瑟的尊重与认可中,沉醉在……那份强大的理智和冰冷下。 说到底,即便再如何成长,她也依然是个满怀恋心的十七岁少女啊。 “按照安瑟先生的计划,距离希儿你扬名立万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玛琳娜摩挲着自己的肌肤,忍不住轻笑起来:“你这孩子让我头疼伤心了那么多次,现在换我对不起你一次,也无伤大雅吧?” “只是……小小的,提前你一点而已。” 浸泡在浴池里的稚嫩谋者,露出了符合她年岁和心智的青涩与狡黠。 第八十二章·难以做出的选择 在经历了风衣大冒险那样的强烈刺激后,安瑟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只要自己想,希塔娜一定会嘴上说着不要不要,但最后肯定还是该干嘛干嘛,没有什么疑问。 毕竟这是希塔娜惹人怜爱的地方之一。 安瑟要对希塔娜做到事情其实很简单,从这段时间以及接下来往后会出现的各种“过激行为”就可以看出,他正在通过诱发最朴素的快乐,令希塔娜陷入无法自拔的沉湎。 虽然听起来有些离谱,安瑟也在那个穿越者的记忆里看到令他会心一笑的小笑话。 简单来说就是,人怎么可能成为繁衍机制的奴隶呢? 事实确实如此,虽然作为奖励机制,人能从其中获得莫大快感,但远不至于把人弄到臣服的地步,那种离谱的事,得劲够大的玩意才能做到。 但这句话的前提是,“光凭”。 安瑟与希塔娜之间,可不是“光凭”这么简单。 年轻而邪恶的海德拉,能无比明晰地感受到少女的那份炽烈情感,每时每秒,每分每刻……只要希塔娜注视他时,那份情感便会透过视线传达而来。 有些好笑的是,这并非我们狼小姐的大胆示爱,她只是对自己感情的激烈程度毫不自知而已。一如她总是嘴上说着“混蛋”,“不准这样”,“别动手动脚了”,但总是会非常主动地贴过来,甚至会在安瑟真的停下后隐晦表露不满。 欲望与爱欲,是两个看似相似,实则截然不同的概念。 在这个阶段,希塔娜的野性和兽性仍在灵魂深处沉睡,唯有她抵达御座,觉醒代表了她灵魂本质的灵质之时,那份力量便会逐步改变她的思维,象征着最高级别【兽】要素的力量,将引领希塔娜走上那条至强至高的霸者之路。 而安瑟要做的,就是在希塔娜觉醒之前,要么以理智为她套上枷锁,要么就尽可能……将她的思维扭曲,以臣服自己为绝对的首要。 这件事,唯有在希塔娜觉醒灵质之前才能做到,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真正的兽,绝无任何驯服的可能。 只有在希塔娜接触到那份凌驾于一切的狂念之前,将其改变,安瑟才有彻底驯服希塔娜的可能。 对于一个深陷热恋的少女而言,最容易改变她思维的方式,莫过于让她的爱恋之心与躁动肉体,皆沉溺于安瑟。 卑劣,但管用。 更何况,这并不代表安瑟不会向她倾注感情。 恰恰相反,作为契首,希塔娜便是安瑟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不过,身为恶党的安瑟·海德拉从来没有以此为自己开脱的想法,只要能驯服希塔娜,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手段是否卑劣,一如为了让希塔娜在绝望中获得新生,他也不在乎大寒潮掠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一样。 让希塔娜沉沦并不是什么难事,按照现在的进度,安瑟只要将肉欲上的诱惑频率维持在每两天一次,但又不让希塔娜满足的状态,在这个年纪欲念勃发的狼小姐,不出两个星期就会完全无法忍耐,央求着安瑟给她个痛快。 安瑟并不以此为傲,因为做出这种事……他总是时不时地感到些许不快。 对于自己的内部剖解,让他能迅速清醒的认识到,这份不快,是自己对于希塔娜的感情而产生的。 但现实是,安瑟再继续剖解自我的过程中,并不认为自己对希塔娜的感情有深刻到那个地步。 他将此归结为命运的扰动,无伤大雅。 命运并非无法完全影响到他,而是在这六年的博弈中,祂逐渐放弃了干扰安瑟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尤其是安瑟在这场漫长的对抗中,学会了那种恐怖的自我解析方式后,就很少很少再试图影响安瑟的思绪,因为这毫无意义,安瑟只需要一瞬就能判别这究竟是出自他本心的思考,还是命运的可以推动。 偶尔冷不伶仃跳出来一下,反倒来的更加麻烦。 “嘭!” 安瑟正在书房里沉思今日的调教计划时,书房的门嘭的一下就被推开了。 在整个府邸敢这么干的,除了希塔娜也没有别人了。 “安瑟!我回来啦,你有空吗?” 跟着玛琳娜在外头跑了几乎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来的希塔娜依然精力充沛:“有空的话,我们继续训练!我今天一定能通过的。” 安瑟歪头打量了希塔娜一会儿,突然轻笑道:“都这么晚了,今天的训练就算了吧。” “啊……” 兴冲冲的狼小姐有些失落地微垂下头,要是她长着耳朵和尾巴的话,估计这时候都已经垂挂下来了。 “希塔娜很想训练?” “当然了。”少女抬起头,相当认真地说道,“我可是要变得超强的!现在反正没什么顾虑了,只要一门心思变得更厉害不就好了吗?” 她的言语中隐约透露出几分对力量的热切追逐,在减少了对乱七八糟的俗事,社会的接触与思考后,希塔娜似乎变得愈发纯粹,更贴近了原来那条道路。 毕竟现在的她正如自己所说——完全不需要顾虑什么,只要思考如何变强就可以了。 在希塔娜眼里,最能帮助安瑟的事情,就是不断变强。 那份渴求在她的心中是如此理所当然,而少女在安瑟面前,也丝毫不掩饰这份渴望。 想要变强,想要……力量! 每次战斗都狂烈如火,将战斗本身都视作自己食粮的少女目光灼灼,似乎希望安瑟能改下主意,让今天的训练继续下去。 安瑟托着侧脸:“这么想要训练,到底是期待什么呢?” “当然是期待……安瑟!” 希塔娜话说到一半,立马就想到了很多不适合给小朋友们看的画面,羞恼地跺了跺脚:“我才没有期待那些事。” “可我也没说,你在期待什么啊。”安瑟一脸无辜。 “……不管你了!” 希塔娜气呼呼地一转身,说着很硬气的话,离开时的脚步却慌乱又狼狈。 “等等,希塔娜。” 安瑟站起身来,叫住了她。 少女转回头,用一副写满了“我不高兴”的脸蛋对着安瑟。 看着虽然写着“我不高兴”,但心里大概率又期待什么事情发生的希塔娜,安瑟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些许:“训练就算了,但今晚,陪我一下吧。” 希塔娜愣了愣。 “陪……” 她轻声念叨着:“陪你?” 霎时间,总是脸红的希塔娜小姐不出意外地又把自己的漂亮脸蛋,烧成了过载模式,思维已经不知道暴走到什么地方的她开始胡乱嚷嚷:“你,你这么大一个人了,为什么还要找人陪啊!” 面对这样激烈的反应,安瑟只用一句话就轻易将希塔娜彻底凿沉: “所以,希塔娜你不愿意吗?” “……” 五分钟后,安瑟和希塔娜来到了宅邸的屋顶。 “陪你看看夜景就看夜景……你说清楚嘛。” 少女抱着双腿,用一种如释重负,但又隐约带着些许遗憾的语气小声嘀咕。 “我倒是很好奇,希塔娜你把‘陪我’这两个字,理解到什么方面去了。” 紧挨着希塔娜的安瑟捏着她的手,如此调笑。 “还能是什么……就,就是那种事啊。” 狼小姐的嗓音沙沙的,害羞中又带着几分小小欢悦: “安瑟,坏东西。” 她这样说着,用脸颊蹭了蹭安瑟的肩头。 在面对那种话题向来不堪一击的希塔娜,也算是有了些许长进,勉强能够直面的同时,还能和安瑟愈发亲密的进行身体接触,没有丝毫抗拒。 少年少女依偎在一起,凝望着这座在安瑟管理下越发繁华的城市,即便大寒潮刚过,赤霜城也焕发着无法想象的活力。 在美好的月色之下,安瑟低下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吻了吻希塔娜的侧脸。 安瑟很清楚,对于现在的希塔娜来说,他其实不需要说什么花言巧语,只要付出足够直白的行动就好了。 看似对此事羞涩的希塔娜,总是会予以呼应。 不出安瑟预料的,被这么亲了一下后,希塔娜的身体轻颤了一下,随后默不作声地揪揪安瑟的衣摆, 得逞的邪恶海德拉轻笑起来,他捏住希塔娜的下巴,再度微微低头。 少女齿间的蚌肉无比温驯顺从的送进安瑟的唇齿之间,贪婪眷恋地交缠起来,体魄惊人的她没多久就开始呼吸粗重,紧接着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将安瑟紧紧搂住。 感受到那份纯粹热切的安瑟,轻缓搂住希塔娜的腰肢,另一只手掀开衣摆,开始紧贴少女逐渐滚烫的肌肤。 “!” 沉醉在深吻中的少女浑身一颤,似乎……产生了某种抗拒? 可这份抗拒又抵挡不了她心中炽烈的欢喜与庞大的欲念,看起来更像是挑逗般的欲拒还迎。 而随着动作逐渐激烈,喘息越发粗重,希塔娜原本搂住安瑟的双手,突然改为撑在安瑟肩头,似乎想把他推开,脑袋也在依依不舍和向后扯去之间努力挣扎。 安瑟的动作微微顿住,他睁眼看着眸中雾气弥漫的希塔娜,轻轻松开了她。 “安瑟……安瑟……” 少女不停地呼出粉红煽情的喘息,她紧捏住安瑟的肩膀,努力避开视线,害羞又不甘地小声说:“先停一下,停一下好不好?” “……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这样问道:“怎么了,希塔娜?” 希塔娜不停反复地深呼吸着,直到自己的气息稍微平复了一些,才低着脑袋说:“我不是……不是不想跟安瑟你这样做,就是……” 她扭捏地动了动身子,又紧挨着安瑟,小声说: “我说了,你不要笑我,安瑟。” 安瑟轻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什么好笑的?” “我……我怕我……” 狼小姐断断续续,吞吞吐吐,最后双手捂脸,像是自暴自弃般大声道: “我怕我忍不住啦!” “你总是这样,对我……我也不是不喜欢,倒不如说很……不对,反正就是,因为安瑟你经常这样,训练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忍不住的。” 这在安瑟的预计之中,所以他只是笑着鼓励道:“忍不住又怎么了?我会拒绝你吗?” “这,这不是安瑟拒不拒绝的事情,是我……” 她抬起头看向安瑟,既绯红又水润的面庞看起来无比娇柔动人,而那双暗红色的眼眸,更是因为角度,好似倒映着天穹上的星光。 “我不想就那么随便地……把第一次给安瑟。” 笨拙的,一直努力想让安瑟珍视自己,想让安瑟赞扬自己,想成为安瑟眼中最好的自己的希塔娜,小心又安心地握住了安瑟的手。 “安瑟明明可以随便就拿走的,但从来没那么做过。既然安瑟都这么尊重我,我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克制不住呢?” 少女轻蹭着安瑟肩头,声音轻柔羞涩:“我想让安瑟记住,虽然只是私心,但我想让安瑟记住我的第一次,在我做了一件对安瑟来说,很有价值的事情后,在我第一次证明自己之后,再把它给你。” “……安瑟。” 那闪烁着月光与星光的眼睛,诉说着和她话语一样的言语 “我喜欢你,跟……跟战友什么的没有关系。” “我想做你的女人,想跟你结婚,生小孩,做,做一个好妻子和好……呜!” 害羞到没法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的希塔娜呜呜乱叫着,抱着安瑟的手,怎么也没法把话说出口来。 安瑟·海德拉,邪恶的魔鬼,无情的狂徒,在此刻没有说出任何言语。 他只是沉默,沉默着将自己的下巴方在希塔娜的头顶,轻轻摩挲着少女滚烫的脸颊。 希塔娜也安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安瑟不知道,自己胸膛处的火热,究竟是希塔娜的提问,还是……他自己的温度。 他只是在这安宁的沉默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件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这似乎是面对命运的六年来,自己第二次无法做出足够果断的决定。 第八十三章·命运·抗争·选择,以及……信赖 8K 距离一星期的期限仅剩最后一天。 与前些日子一样,希塔娜穿着特制的紧身衣,正汗流浃背地盘腿坐在地上休息。 这次她学聪明了,自己带了一箱备用的衣服过来,还在院子的角落里放了桶水。 “安瑟。”少女透过一片片锋刃之间的缝隙,紧盯着正在专心看书的海德拉,“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啊。” “解决红冰巨蟒之后?”安瑟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嗯!” 希塔娜叉开修长饱满的双腿,前身下压,双手抓住双脚脚尖,身段如猫儿般柔软,轻松地做着拉伸。 “毕竟我们的对手是那种不讲理的东西……” 虽然这样说着,但她仍旧目光闪闪,满是信心:“安瑟你肯定做了很多准备吧!我想听!” “很想听?” “很想听!” 安瑟瞥了眼做着拉伸的希塔娜,视线划过她的脊线与腰肢,在翘起的饱满浑圆上停留片刻,轻笑道:“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安瑟!”希塔娜有些恼怒地叫了一声,但又因为感觉到安瑟的视线,心中略有小小窃喜。 “主要是告诉你会让事情变得麻烦很多——我不是说希塔娜你很容易惹麻烦,而是祂。” 安瑟挥手撤去锋刃,将书合上,看向希塔娜: “希塔娜,你知道‘命运’是怎么发挥作用的吗?” “呃……啊?”希塔娜一头雾水,“这我怎么知道啊。” “我花了很长时间,付出了数之不尽的代价。” 年轻的海德拉轻叹一声:“才窥见些许可能。” “这些东西十分复杂,我现在说了,你也未必能听懂,所以只给你讲最简单的几点。” “第一,我本人虽然仍在祂的影响下,但那份记忆,却不受祂的影响。” “记忆……记忆怎么影响啊。”希塔娜歪了歪头。 安瑟笑了笑:“简单来说,那位穿越者朋友的记忆,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在命运视线外的事物。祂无法得知我究竟从中得到了多少知识,也就无法预先做出应对,只能跟着我的步调随机应变。” 说到这里,安瑟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一些:“唯有世界之外的事物,能对抗世界本身。” “假如没有这些记忆,知识。”他闭上眼睛,言语中极其少见地,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怒,“我也是只在经历更多痛苦后……回到原点。” “安瑟……”希塔娜有些心疼地看着安瑟,看过安瑟记忆的她,很清楚这句话所蕴含的绝望痛苦。 “不过,我们现在好歹是握有武器的,不是吗?”安瑟睁开眼睛,平静柔和地笑着说,“应该高兴才是。” 年轻的海德拉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似乎内外之物皆无法影响到他: “第二,祂不会为了实现那个未来,而对世界本身做出重大的实质性干预。比如希塔娜你在幼时遭到了我安排的刺杀,命运化解危机的做法,是让刺客变成你能够处理的对手,而不是让陨石从天而降,把我安排的三阶刺客当场砸死。” “也即是,祂不会凭空捏造任何事实去抵消已发生的,脱离轨迹的事情,而是用‘合理’的方式,将其引导至正轨。” “虽然现实不讲任何逻辑。”安瑟让锋刃在自己的指尖上下翻飞,“但祂一直在追求某种‘合理’,从未改变。” “这才是我们能对抗它的根本所在。” 趴在地上的希塔娜若有所思地说道:“那这么听起来,只是在我的脑子里乱叫,好像也不是特别吓人,起码比突然让皇帝从天而降,把我们全都打死安全多了。” “你搞错了,希塔娜。” 安瑟扯了扯嘴角,笑容中的冷意自然是针对那份冥冥运转的无上存在。 “这恰恰说明,命运究竟有多么强大而危险。” “假如祂是个强制要求任何事情都必须步入正轨的某种‘存在’,一旦发生任何意外,就不择手段地强行让其回归原路,那祂就不是什么命运,而是一个看不得不顺遂心意之事发生的孩子,一个空有力量的小丑。” “而命运不是这样具象化的东西,祂……并不在乎。” “出现了意外之事,就用合理的手段尝试修正,而就算失败,也不会有所动摇,只是静静地默许着一切发生,否则……我早就死了。” “你我要摆清自己的地位,希塔娜,在对抗命运的这条长路上,千万不要有半点‘命运不过如此’的念头。 “祂的局限,祂的高高在上,是我们对抗祂的根本,却不是高看自己的理由。” 希塔娜将安瑟的告诫牢记在心,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安瑟的语气变得十分郑重,郑重到希塔娜也不维持拉伸的姿势,直起了身子。 “你和我,以及这世界的全部,并不是因为祂需要才诞生的。” 不太明白的少女歪了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并不是命运需要一个能在武力上与帝国抗衡的苍天狼帝,希塔娜你才会诞生。而是你拥有能够成为苍天狼帝的资质,命运才会选择将你引导向那个未来。” “听起来……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区别啊。” 少女有些不爽地这样说着:“怎么横竖都是被祂给掌控。” 安瑟摇头道:“希塔娜,这二者的区别太大了。你的意志足够纯粹,所以不会深入去想,但随着阅历增长,再度回首有关命运的事,你或许就会陷入我曾陷入的恐惧——” “既然命运如此无所不能,那我的一切,我的所思所想,我自身的存在,全部,所有……就算是现在的念头,是否也在命运的控制之内?” 希塔娜怔了怔,随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一种强烈至极的恶寒从心中升起:“这种事……这种事未免也……” “只是听我这样讲,就觉得完全无法接受了,对吗?” 安瑟抚摸着书籍的封面,眼眸微垂:“我曾陷入这样的自我怀疑很长时间,甚至怀疑穿越者是不是也是命运的安排,怀疑我自始至终仍走在命运替我编织的谱线上,几近绝望,几度死亡。” 那是一段安瑟不愿回首的黑暗时期,在外,他彬彬有礼,乐观开朗,用积极阳光的态度面对每一个人;而一回到房间,他便缩到角落,疯魔般翻阅着记忆里有关未来的一切,又与自己经历的全部进行对照。 他在死线上小心翼翼维持着濒临崩溃的自我,一边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皆为徒劳,一边又不得不为自己改变未来的决心而做出努力。在这样矛盾的螺旋中,以近乎自虐的态度……在绝望中挣扎。 那年,他只有十一岁。 希塔娜无言着走到安瑟身边,在他的脚边坐下。 安瑟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轻声说:“希塔娜,我不希望你经历那样的绝望,那种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望。所以,比起如何对抗命运……在我眼中,维持着这份信念,才是最重要的。” “你我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事物,并不是因某种目的而被制造的存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对你的自我产生怀疑。” “假如……假如你走到了无法做出抉择的岔路口——” “那就选择相信自己,对吧!” 希塔娜抬起头,暗红色的眼瞳一片雪亮,没有丝毫迷茫。 那张俏丽动人的脸上,浮现起坚毅而灿烂的笑容,她朝安瑟伸出手,毫不犹豫地说道: “就像安瑟你当时选择相信我一样!” “……” 安瑟愣了愣,他看着少女脸上那并非安慰的绝对信赖,视线出现了一瞬希塔娜无法察觉的偏移。 “没错。”年轻的海德拉笑着握住了希塔娜的手,“就像我当时选择相信你一样。” “啊哈!” 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希塔娜突然咋咋呼呼地哈哈大笑起来:“我碰到你了,安瑟!” 她原地蹦跶起来,直接跳坐到安瑟的大腿,欢喜地搂住他的脖颈,来回摇晃:“我赢了,我赢了!” 我们的安瑟少爷十分罕见地在短时间内愣了两次,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因激动以及其它情绪而变得绯红的面庞,回过神来后有些好笑地说道:“这也算吗?” “这怎么不算!” 希塔娜骄傲地昂起头:“我可没说停下,只是在休息的时候突然问了你问题而已,我们之间的对练不是还没结束吗?” 少女的腰因为激动和欢喜而来回扭动,她低头看着安瑟,哼哼道:“安瑟你不会赖账吧?我可是用你说的方法,动脑子了的!” “还真是够微妙的歪门邪道,不过……” 安瑟深深吐息着,用力搂住希塔娜的腰,低笑着说:“算你过关。” “嘿嘿,我就知道安瑟你……呀!” 薄薄紧身衣上传来的炽热触感让希塔娜一个哆嗦,差点从安瑟腿上掉下去。 “安,安瑟,你……” “……你不是故意的吗?”安瑟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一身湿漉漉的汗,又穿着这身衣服,坐到我身上扭来扭去,我还以为你想——” “我没想!” 希塔娜害羞地尖声说着,试图从安瑟身上跳下,但被邪恶海德拉紧紧搂抱住腰肢,动弹不得。 实际上,凭希塔娜的力量,想跑肯定是能跑的,但正如玛琳娜所说的那般——希塔娜小姐是嘴上使劲说着不要,但身体却会一个劲靠过去的那种人。 很让安瑟喜欢。 安瑟在这方面也的确向来尊重女方的意愿,而他也能很轻易辨别出女方在这种情况下的真实想法,至于现在的希塔娜,嗯…… “真的没想吗?”海德拉轻笑着,双手覆在希塔娜的饱满健康的大腿上。 “……等等!安瑟,那个,我,你——” 希塔娜可牢记着玛琳娜的话,虽然,虽然现在的确似乎,有些,哪个,想……但是,这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明明要等到自己扬名立万了才可以的! “安,安瑟……” 她颤抖着在安瑟耳边低语:“那个……那个不行,我能不能……” 少女从喉咙里发出猫儿般的低吟,给安瑟讲述着自己从玛琳娜给的书籍里,学到的新鲜知识。 安瑟眉宇一扬:“你还会这个?什么时候学的?” “昨,昨天。”希塔娜扭捏地小声说着,“就这样好不好?我……我不是不想跟你做那个啦,就是觉得……” “我当然没关系了,或者说……这样也挺好。” 新鲜感来了的贵族少爷亲了下希塔娜的雪颈,身子后仰,靠着椅背,调笑着说:“那你要好好加油啊,希塔娜。” “呜……” 青涩的女孩发出可怜悲鸣,但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捂着脸蛋,缓缓将自己的双腿,牢牢并拢…… * 对于这几日频发的桃色事件,安瑟早就习以为常。 海德拉的魔血与魔性,对于理智和肉体的影响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就如玛琳娜所说的那般,安瑟做这种事,大部分时候都是以发泄为首要目的。 但对于希塔娜,安瑟回想起少女当时害羞的神情和笨拙的动作,下意识地轻笑起来。 “果然这种事……还是要带点感情去做比较好。” 换了身衣服,独自行走的安瑟这样自语着:“就算希塔娜的技巧不怎样,感觉也还不错。” 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烦,喜欢的玩具玩久了总会放下……大多数人以为这是厌倦,实则不然。 这只是对于吃食,对于玩乐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已。 因为欲望得到了满足,所以才会不再有所需求。 但海德拉不一样,在这看似与人无异的躯壳下,寄宿着站在所有魔物顶端,行走在深渊最深处的恐怖灵魂。 海德拉的混沌,暴虐,野性……那被压抑的无尽疯狂,化为外在体现时,最明显的就是……它的欲望,几乎不会有餍足的那一刻,因而安瑟也从不对这件事感到厌烦。 希塔娜的懵懂青涩给了他意外之喜,勾起了他心底那份漆黑的欲念,当时安瑟的确有几分强行把希塔娜按到在地的冲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 不仅仅只是必要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不仅仅是希塔娜看重她的第一次,安瑟也同样如此。 只不过,比起希塔娜在玛琳娜提醒下所诞生的,那份甜美羞涩的可爱愿望。安瑟的目的,显得十分冰冷无情。 不过他并不在乎,也不会有所愧疚,因为到那个时候,不管本质上的目的如何,他依然会尽力取悦希塔娜。对于不清楚安瑟在想什么的狼小姐来说,她同样能度过一个铭记一生的完美夜晚,有什么不好呢?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作旅人打扮,带着兜帽,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安瑟,既没有在赤霜城,更不在赤霜领。 甚至……不在北地。 这里是帝国西部,距离那横亘与大陆中央的天途山脉,无比接近的“西国”。 在帝国治下,用“国”来称呼统治区域的一部分,显然有些大逆不道,所以这当然只是旅者和冒险者们私底下的称呼,但其实大多数人都默认如此。 以“国”称呼帝国西部疆域,是因为此处地域辽阔,鱼龙混杂,不仅有足足四位大公在此封疆,偷渡客,投机者,冒险者……数之不尽的各色人群混迹于此,比起毫无生气,一潭死水的北地,西国可以说是混乱得精彩至极。 而在谁也不知晓的情况下,在北地搅风搅雨的海德拉,已经悄无声息跨越大半帝国,来到了西国的一处重要城市,龙语大公治下的阿尔灵城。 “铃铃铃——” 安瑟走进一家酒馆,清脆铃声刹那间就淹没在喧闹的叫喊笑骂之中。 像他这样的奇怪黑袍人在西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大多数人都没有把视线放在他身上,唯独有些在这家酒馆混迹了七八年甚至数十年的人,眼神逐渐不对劲起来。 安瑟径直来到柜台,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 “远道而来的朋友,想来点什么?”帅气的调酒师露出男女通杀的灿烂笑容,“要我给你来点推荐吗?” “命运。” 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下的少年轻笑道:“给我来杯,命运。” “……” 调酒师神色一僵,在这短暂的僵硬后,难以言喻的惊恐瞬间遍布那张堪称女性杀手的俊美面庞。 “怎么,你忘了怎么做吗,维格?” 安瑟悠然探出黑袍下的手,轻轻敲着饱经沧桑的陈旧柜台:“一滴圣者之血,一滴信徒之血,一滴秘术之血,一滴……兽王之血。” “加上九十九滴,苦难者的泪。” 哐啷! 在一片喧闹声中,柜台出传来的响动是如此微不足道,但偏偏,就是这声响动,让整个酒馆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看向柜台,看向那个正体不明的黑袍人,看向后退撞到酒柜,神情惊恐万分的调酒师。 “这还真是少见。”寂静中,有人吹了声口哨,“竟然有人在鸦巢闹事。” “喂,维格,你这副要吓尿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哈哈哈哈哈,老子用水晶录下来了,下次不请我一杯,我明天就把它传遍西国!” 这样的调笑,并没有让调酒师维格的神情变好几分,反而令他表现得越发恐惧,乃至于……绝望。 离得最近的人总算觉得哪里不对,他把手搭在安瑟的肩上,语气不善道:“鸦巢欢迎每一位朋友和酒客,你……是来喝酒的吗?” “当然了。”安瑟笑了笑,“只是你们的调酒师给不了我想要的。” “哈,你能在西国找出三个比维格更好的调酒师,我现在就舔你的皮炎!” 旁边的酒客一脸不屑地竖起中指:“装什么呢!” “你听见了,维格。”掩藏在兜帽下的视线投向在柜台里瑟瑟发抖的调酒师,阴影中的魔鬼微笑起来,“他们可是很信赖你的手艺呢,我也如此,所以,麻烦你给我来杯——” “够了。” 沙哑的声音从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传来。 所有人转头看去,酒馆也因此瞬间被点爆。 “我草,法芙娜!” “活人!哦不对,活鸦!它竟然真在!” “吵死了,闭嘴。” 裹挟着奇特力量的声浪回荡在酒馆中,站在楼梯口,戴着黑色面具的高瘦人影缓缓走下。 从它那与兽爪无异的四肢,以及臂膀上的黑羽来看,用“兽”影来形容可能更合适。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不会只是为了刁难维格才跑这一让吧——” “浮士德。” 浮士德。 这个名字,让酒馆法芙娜之巢陷入了死寂。 只要是在西国混上一段的冒险者,绝对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在三年前的龙灾中一人狩猎十九头巨龙,出于未知原因与龙语大公激战,最后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突然出现在西国,又突然消失的神秘强者。 “开个玩笑罢了,我知道维格现在还做不出我要的酒,更何况,我也还没给他原料。” 安瑟笑了笑:“法芙娜,我跑这么远……是要和你做个大买卖。” 一片寂静中,法芙娜走下楼梯,沉默地凝视着安瑟。 “仅是如此?”它突然问道。 “仅是如此。”安瑟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要惊动我?” 法芙娜的声音变得有些不悦:“好好收敛起你那恶毒危险的气息。” “因为这个消息对你来说很有价值……我听说,你的巢穴似乎已经有一个月颗粒未收了?” 安瑟愉快地笑了起来:“这可是能帮你大赚一笔的生意。” 法芙娜的身影突然消失,紧接着又突然从安瑟身边的阴影里钻出,化为阴影时的扭曲身影,看起来十分骇人。 它紧盯着安瑟,只吐出一个字: “说。” 安瑟开口,但他的话语却被无形之力屏蔽,唯有法芙娜听到。 短暂的交谈后,隐去身份,自称为浮士德的少年悠然说道:“怎么样,这个消息值钱吗?” 法芙娜没有说话,但它颤抖的兽爪和羽毛,足以证明它此刻有多么激动。 “真伪性。”它沉声道,“我必须确认你消息的真伪性。” “你无从确认。”安瑟颇为随意地回答,“真言术对我不起作用,而这则消息,也只有我能拿到。我告诉你了,你就得给我报酬。” “……呵,好一个强买强卖。”法芙娜冷笑一声,“你这魔鬼的性格真是没有丝毫变化。” 接着,在沉默了短短一两秒后,它就漠然说道:“说吧,你要什么?” “你这守财奴的宝库里,应该还有一份【兽】要素的【救赎之水】。” 海德拉低笑着露出不知对谁的獠牙: “我需要它。” “……你要那个有什么用?”法芙娜没有拒绝,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安瑟,“怎么,变态太久,不想做人了?”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成交。”法芙娜想也不想地说道,直接将手伸进柜台上的阴影里,半条手臂如没入水中,捞起一个装着粘稠黑色液体的瓶子,抛给安瑟。 “哼……不知道哪个可怜人要遭你毒手,不过跟我没关系。” 法芙娜冷哼一声:“早点下地狱吧,魔鬼。” 安瑟晃了晃瓶子,不甚在意地朝法芙娜的话语,朝它轻笑: “祝你赚个盆满钵满,鸦巢之主。” 在酒吧众人的注视下,安瑟朝这位帝国最大冒险者集团的领袖摆了摆手,洒然离去。 等安瑟走后,一群人涌到吧台,将法芙娜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 “喂,老大,那家伙真是浮士德?那个号称连大公都干得过的浮士德?” “怎么看起来一副弱受模样,我他妈还以为是个超级猛男呢!” “弱受?你是没看见他当时跟龙语那个老变态互殴时候……” “就是,这怪物拎着串成一串的龙脑袋进城的时候,你们还躲在地下室叫妈妈呢。” “喂,维格,你又是怎么回事?” 见自家老大不说话,他们又把视线放到了总算冷静些许的调酒师身上:“他到底让你调什么酒,把你吓成这样?” 维格沉默片刻,身子还有些颤抖,但他似乎想要借着把自己的经历说出口,来摆脱这份恐惧一般,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点的那杯命运,要的调料是一滴圣者之血,一滴信徒之血,一滴秘术之血,一滴兽王之血,以及九十九滴苦难者的眼泪。” “……什么玩意?那家伙是什么邪门术士吗?” 维格摇摇头:“他说我将来会是帝国最好的调酒师,所以向我预约了一份……他自己享用的战利品。老实说……当时我也没搞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给了我一份其中的原料。” “……九十九滴苦难者的泪。” 说道这里,维格的身体又颤抖起来,他踉跄着后退,双手抱住脑袋,喃喃自语道:“那根本就是……那根本就是……” “好了,不要再逼他。” 法芙娜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九十九滴眼泪被我保存了,聊些别的。维格,你提前下班吧,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奇特存在,鸦巢之主,这个全帝国屈指可数,没有任何强大背景,一路跌跌撞撞登临五阶的强者,那兽型的利爪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正因为它替维格保存了那些眼泪,所以才比谁都要明白,维格的惊恐源于何物。 那些眼泪,仅仅只是眼泪,就比什么深渊药剂恐怖一万倍,常人甚至不用喝下,只是受其气息感染,就会往深渊滑落。 法芙娜根本想不出有什么怪物能喝下这东西。深渊药剂,救赎之水?在这玩意面前都是过家家的玩具。 它不是什么苦难者的眼泪,它就是……绝望与深渊本身。 * 没有人知道,安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曾有过一趟远行。 处理完越发精简而且轻松的日常事务,一个人安静地吃完晚餐,回到书房将剩下的时间投入在无限漫长的学习中,直到钟声响起,安瑟才放下书本,准备结束这一天。 他的视线透过阳台的落地窗,看到希塔娜正搂着玛琳娜的手臂从街道上走来。 玛琳娜依然忙碌于加快推进安瑟在赤霜领的政策,她那一丝不苟,无比缜密的处事原则与方式很受安瑟喜爱。与原世界线的紫罗兰夫人对比,玛琳娜的手段不再残忍无情,但依然隐隐有那种极度冰冷理智的感觉,也许是受了安瑟的影响,又或者……是命运的惯性使然。 而在她身旁充当护卫的希塔娜则已经全然不同了,原定的未来里,这个时期的希塔娜已经经历了很多,只有在和革命军的人相处时才偶尔露出笑容,平日里的眼神与表情总是死寂。 而现在,少女叽叽喳喳地在自己姐姐耳边不知念叨着,让玛琳娜露出无奈神情,她的眼神和表情是那么灵动鲜活,在那越发娇俏动人的脸蛋上,显得那么自在可爱。 安瑟才注视一小会儿,她便突然抬起头,警惕地左看右看,不到三秒就锁定了站在落地窗边的安瑟。于是,脸上的警觉瞬间融化为了欢喜,她拉住玛琳娜,原地蹦跃着挥动手臂,即使隔着落地玻璃,即使距离还有些远,安瑟都听到了少女热情又眷恋的呼唤: “安瑟!安瑟安瑟!我回来啦!” 不等安瑟回答,她便急冲冲地拽着玛琳娜,一路小跑,跑了一小段路似乎是觉得玛琳娜跟不上,就在姐姐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宅邸。 希塔娜的呼唤声好像还在耳边回荡,安瑟一想到女孩扛着自己姐姐一路狂奔而来的景象,便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只是,这份不受他控制的笑容才上扬了那么些许,就十分突兀地定格在了脸上。 “……” 海德拉无声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划过嘴角。 随着手指一点点地往下,那份笑容的弧度,也在一点点失去刚才的温度和色彩。 直到这笑容,恢复到安瑟平日里那不显张扬的,十分平淡却也温和的模样时,安瑟才放下手,自言自语道: “这样最好。” 他维持着这样的笑容离开了书房,去回应希塔娜的眷恋和期盼。 这时的海德拉突然想起,法芙娜交易结束后对他说的话。 早点下地狱去…… 安瑟的心中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好像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 第八十四章·临近的大战,海德拉的保险 8K 虽然大战在即,但整个赤霜领在表面上仍一片祥和,在安瑟的运作下,即使大寒潮刚过去没多久,整片领地也已经开始恢复运作起来。 通过委派超凡者,对积雪以及大片冻结坏死地区进行快速修复,再利用以工代赈的方式推进基建恢复,让多数平民维持生计,这个在北地贵族高层们眼中,几乎只为红冰魔蟒而存在的遗弃之地,竟然是大寒潮过境后最早焕发生机的领地。 只是其中艰难,也只有做这件事的人才知道就是了。 超凡者能够轻易消融积雪,灼蚀冰结,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成就超凡,走上那条向更高生命层次蜕变的伟大之路,是为了给这些连虫蚁都不如的平民做事吗?因此要驱使超凡者,总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而以工代赈则更加复杂,如何保证工时的稳定而不使平民的劳力被无限压榨,如何保证拨下的公款能够确切发到平民手里,如何保证平民在劳作时不会偷奸耍滑…… 归根到底,安瑟在赤霜领并没有自己的政治根底,贵族们看似无所不应,但只要安瑟没有做出足够狠辣的威慑,亦或是并未付出足够鲜明的代价,他们总能像大寒潮分发煤炭时那样,搞出一堆你想查也查不出来的事。 贵族方的势力对现在的安瑟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他没有任何理由站在帝国第三庞大的势力的对立面。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仅从利益交换的角度讲,现在的他们,对安瑟来说最有价值。 “所以说。” 安瑟轻轻抖动手腕,鞭刃上下翻飞,希塔娜则或是跳起或是打滚,无比狼狈地躲避着安瑟的进攻。 在第一阶段结束后,双方攻守易形。本来要突破安瑟防御的希塔娜,现在要确保自己在一分钟内,被安瑟攻击到的次数小于三次。 而少女身上那破破烂烂,几乎跟布条一样挂在她身上,令那娇软白嫩的躯体春光四泄的紧身衣,把她现在的处境体现得相当清楚。 而且就在这如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安瑟还一直对头皮发麻的希塔娜说着她根本听不进去的话: “等回到帝都后,我不要求希塔娜你不去厌憎贵族,但起码要表现得收敛一些,知道吗?” 撕拉—— 布帛撕裂的声响不知道第几次响起,希塔娜面庞通红的捂住上下,尖声说道:“安,安瑟!我不练了!不练了!” 她啪叽一下鸭子坐到地上,努力拼凑起零碎的紧身衣,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被邪恶贵族欺压的无助少女。 只是,这位无助少女五分钟前放下的豪言,让她看起来多少有点自作自受—— “躲开攻击?这也太简单了,安瑟你就等着输吧!” 刚开始还自信满满的希塔娜,现在只能捂着关键部位缩起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怎么觉得,安瑟最近好像越来越好色了。 但又不像是在发泄,又或者欲望不受控制的样子。 “希塔娜,你太依赖自己的直觉了。” 安瑟收好格莱普尼尔,看着像绵羊一样缩着的希塔娜,忍不住笑道:“那的确是了不起的能力,但也是随着你本人的成长而成长,并非万能的力量。” “又是思考那一套啊……” 少女的身体扭动了一下,她对安瑟从来不会有什么隐瞒,很坦白地说道:“可是安瑟,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啊。” 她轻咳一声,并拢双腿,把挡在那里的手挪开,秀气小巧的拳头随意在空中挥出爆鸣。 “我觉得打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空闲去想,身体自己会动起来的。” 很显然,她也没有把昨天“战胜”安瑟当真,依然坚持着自己那与野兽无异,粗放肆意的搏杀方式。 希塔娜也不是觉得安瑟的方式不行,毕竟在跟光阴会刺客的厮杀中,她就是靠着思考的力量,勉强算是赢了一局。 但有安瑟无限制提供资源,随着超凡力量的稳步推进,希塔娜越来越习惯于更加自我的战斗方式,她不需要任何所谓的思考,当投入状态时,身体会代替一切做出最完美的选择。 希塔娜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这种无拘无束,平推一切,主宰自我的快乐,一如在荒原上奔袭万里,以纯粹速度力量狩猎敌人的狮子,又好似于雪夜下穿行林间,有如死神挥舞镰刀般亮出爪牙的独狼。 她还记得梦中的那个自己,也记得从安瑟梦中看到的光景,虽然希塔娜厌恶着命运的残酷摆布,却期待着自己能成就与那个未来一样的伟大。 一想到这里,她灵魂中的野兽就兴奋咆哮起来,希塔娜也感觉到,自己登临三阶,觉醒灵质的关键就在它的身上。 “所以……我还是决定——” “这样可不行啊,希塔娜。” 安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准备向安瑟诉说自己道路的希塔娜猛地浑身一颤,因为她感觉到了安瑟的手。 “安……安瑟。”狼小姐的喉间发出害羞又舒适的低吟,“你不要老这样……” 站在希塔娜身后的安瑟笑着说:“这也算是训练的一部分,你要习惯啊,希塔娜。” “哪有这种……训练……” 明明之前都已经跟安瑟说了,让他少做这种事,但安瑟还是不管她,每次在训练的时候都动手动脚,这让希塔娜又是无奈,又是欢喜。 说到底,有哪个少女会拒绝心中慕恋之人对自己的流连忘返呢? 在安瑟没有突破最后那条线时,希塔娜就算再如何抗拒,所表现得也永远都会留有几分纯粹的欣喜。 “希塔娜。”年轻的海德拉轻抚着少女滚烫的面颊,柔声道,“我当然知道你习惯怎样战斗,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你做出改变,你未必一定要成为苍天狼帝。我许诺过了,在我身边……你可以拥有更加远大而光辉的未来。” 他半眯起眼,既像是在抚慰爱人,又像是在……驯服野兽。 “所以,暂且放下你的本能,跟随我的意念,好吗?” “嗯……我知道了……” 温驯的狼如此娇声应允,沉醉在她所倾慕之人带来的温柔与快乐中:“我听安瑟的……安瑟一定是……对的。” “好姑娘。” 安瑟轻缓吐息,漆黑的浸染之物无声蔓延:“我会给你最——” “……安瑟?” 少女娇憨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有些难耐地在他怀里扭动了两下:“怎么了嘛?”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轻笑起来,将希塔娜温柔地搂进怀中:“你变贪吃了,希塔娜。” “哪,哪有……” 安瑟没有再说话,海蓝色的眼眸中映着希塔娜殷红的侧脸,谁也不知道在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那漆黑浸染在无声息中,贪婪地向世间蔓延出邪异的无形触角,又在刹那间被安瑟收回,封死在那道无人可视的紧闭门扉之中。 并没有触及到希塔娜分毫。 * “锋镜城与大流光城已经隐有革命军渗透。” 书房里,玛琳娜正为安瑟汇报今天的工作进展:“萨维尔先生的工作,推进得非常稳健,从他传来的情报看,革命军并未发现异常。”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安瑟:“‘在大寒潮中损失重大,两领城城主又被海德拉制裁’……这个饵料对革命军来说显然具有十足得诱惑力,既然已经有了动作,那不出意外的话——” 玛琳娜的话语突然顿住了,因为她发现,安瑟竟然罕见地……走神了? 玛琳娜汇报的中断让安瑟回过神来,他有些歉然地笑了笑:“抱歉,我在想些别的事情,继续吧玛琳娜,我在听。” “今天的工作内容已经汇报完毕了,安瑟先生。” 玛琳娜抱着文件,她上前一步,与安瑟之间仅隔着一张办公桌: “你有忧虑,安瑟先生。” 少女挽了挽耳边的雪发,认真而肃然地说道:“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分忧的吗?” “……” 安瑟轻轻敲击着桌面,突然笑了一声。 “玛琳娜,趴下来。” “……什么?” 海德拉身子微微前倾,单手托腮,支在书桌上:“趴下来,在我桌上。” 向来沉稳淡然的少女,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她的脸颊也逐渐染上红色,但比希塔娜那种惹人怜爱的殷红并不相同,是种淡淡的浅红色,带着几分无师自通,欲拒还迎的妖娆魅惑。 她乖巧地伏下身子,像猫儿一样趴在安瑟的书桌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眨动,眸中泛起潋滟的水光。 “玛琳娜。”安瑟伸出手抚摸着玛琳娜的下巴,温声道,“你看到了什么?” “……您。” 女孩炽热的吐息扑打在安瑟的面庞上,她不闪不避地与安瑟对视,声音挠动人心:“我看到了您,安瑟先生。” 海德拉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倒映着玛琳娜动人面庞的海蓝色双眼中,泛起了深沉的漆黑。 “那么,现在呢。”他如此低语。 “……” 一瞬间,在那缕黑色才显现出丝缕纹路的一瞬间,玛琳娜的眼眸便瞬间失去了神采。 “您的……眼睛。”她低声呢喃着,声音竟莫名其妙地带上了些许……快乐? 玛琳娜不由自主地朝安瑟伸出手,她努力仰起脖颈和脑袋,身体开始颤栗,以近乎疯狂的渴求声音诉说:“您的眼睛……好美。您……安瑟先生……安瑟先生——” 安瑟将眼中的混沌敛伏,捉住玛琳娜神来的手,吻上了她的唇瓣。 少女在方才回归的神志,又在恍惚间沉醉于每夜臆想,现在终于成为现实的粉色梦境里。 她比希塔娜要更激进而大胆,努力学习的知识在付诸实践中一开始显得生涩,但很快就变得火热活络起来。 五分钟后,她才喘息着缓缓后移脑袋,用迷蒙而煽情的眼神望着安瑟,似乎在等待他的选择,而非继续放纵自己沉醉其中。 “玛琳娜,这不是奖励。” 安瑟抚摸着玛琳娜的脸颊:“你得到的奖励,是金钱,权利,来自他人的尊重,以及……无价的知识。” 少女心中的火热因这句话褪去少许,她本该对这句话感高兴,她也的确有些高兴,可又难以抑制地泛起些许酸楚。 所以,安瑟先生现在并没有对我…… “所以,这是我对你的认可。” 少年弯着眼眸轻笑道:“加了一些,我擅自认为你会喜欢的东西,希望你不要介意。” “……” 半撑在书桌上的玛琳娜眼眸一颤,她纤细白嫩的喉咙鼓动了一下,似是涌上了无数的欢喜和欲念,又被理智和冷静压下。 “感谢您的认可,安瑟先生。” 她如此轻声说着,并未掩饰言语中的喜悦,用丝绢擦了擦安瑟的唇角:“我一定会,继续让您认可我的,所以,从今往后……” 少女的目光眷恋又炽烈:“能请您依然以这种方式,或者……用更进一步的方式,表达您对我的认可吗?” 安瑟伸手,替玛琳娜理好凌乱的衣领:“当然可以,这是你应得的,玛琳娜。” 沉稳的稚嫩谋者强忍住再度献吻的冲动,逐渐从安瑟的书桌上退下,稳稳站在地面,朝安瑟深鞠一躬,转身离开了。 在将书房的门关上后,玛琳娜差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少女捂着心口,感受着胸腔中那激烈澎湃的跳动,深吻时令她沉迷的快乐如电流般在脑海中再度流窜,让她几乎无法忍耐地发出一声轻吟。 “安瑟……先生……” 玛琳娜并拢双腿,手放在那处,轻轻揪紧质地光滑的绢布,她有些庆幸自己的裙子层叠厚重,而且是深黑色的,否则趴在桌上时不仅会给安瑟先生添麻烦,还会让人看到腿心间深深的水痕。 花了几秒钟平复下心情后,玛琳娜调整了下呼吸,尽力维持着脚步的稳定向前走着。 “既然安瑟先生愿意这样认可我……” 她轻抚着自己的脸颊,又是眷恋,又是心安地低声说道:“那样,还与希儿争抢先后,是不是太幼稚了呢?” “但是……果然还是不想让步。不过——” 玛琳娜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娇嫩的肌肤,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个大胆糜烂的粉色计划,一想到这里,少女的脚步又有点变软,依靠到了楼梯旁的扶手上。 “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脸上浮现起带着几分妖媚的艳丽笑容,无声息间,被更深一步侵蚀了的玛琳娜,已然将那件荒唐事视为理所当然。 “因为安瑟先生,肯定也会很高兴的,你也一定不会拒绝的,对吧,希儿?” 书房里,并不知道玛琳娜突然又有了什么奇怪念头的安瑟,则全然没有她的激动甚至是失控。 年轻的海德拉只是闭着眼睛,后靠在大椅上,揉捻着自己的眉心。 “不是失控。” 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不是失控,所以……是我后悔了,不,是犹豫了。” “犹豫……” 安瑟如此轻声呢喃着,手指敲击着扶手,寂静的书房中唯有这样的回响。 突然,他的手中出现了装着粘稠黑色液体的瓶子。 正是他从法芙娜处交换而来的,含有兽之要素的救赎之水。 海德拉睁开眼睛,凝视着瓶中以“救赎”为名的液体,似乎陷入了沉思。 “……合理。” 他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漠然自答:“假如要侵蚀希塔娜,就没必要取得救赎之水,两者都是……最后的保险。” “……” 他看着大拇指上那唯一枚蛇首戒指,再度陷入沉默。 * “哈!” 堪堪扭过格莱普尼尔以刁钻角度划来的最后一击,衣服上只有两道裂开的希塔娜开心地欢呼起来:“我成功啦,安瑟!” 希塔娜乖巧顺从了安瑟的意愿,开始主动认真思考什么才是战斗中的最优解,而事实证明,对于天才来说……这种事情易如反掌。 在这个过程中,希塔娜并没有出现自己所想的“都已经开始打了根本没时间思考”的情况,恰恰相反,在拳脚肢体运动的过程中,假如希塔娜有意进行思考,她就能在那个念头升起之时,瞬间得到答案。 比起依靠直觉,安瑟给希塔娜提供的思路无疑给她拓宽了一条新的道路,有点熟悉之后,狼小姐很快就能通过安瑟手腕的运动来预先判断鞭刃的轨迹,而不是靠着感知狼狈躲窜,在四天就完成了安瑟第二阶段的考验。 “怎么样,感觉如何?” 安瑟托着飞跳过来,挂在自己身上的希塔娜:“当你试图主动去了解战局,而非依靠本能进行应对,战斗是不是变得更简单了!” “嗯!” 希塔娜用力蹭了蹭安瑟的脸:“确实比光靠感觉有用多了……就是不太习惯,再多练一段时间就好啦!” 她跳到地上,拳脚在空中随意撕出爆鸣,仅仅几天过去,她的肉体强度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 原地轻快蹦跃着的少女握紧拳头,欢喜地看向安瑟:“安瑟,我感觉应该马上就要到第三阶了,现在的力气好像已经到……到那个什么,瓶,呃……瓶颈了!” 希塔娜其实对自己的力量很少有什么明确概念,从小到大,“变强”这种事情于她而言几乎想呼吸一样轻松自然,所以对瓶颈这种突然扼住成长的感觉十分敏感。 安瑟对此并不意外,他比谁都要清楚希塔娜的天赋。不过,三阶御座作为真正区别超凡者与凡人的界限,也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成就的。 “希塔娜,你还记得怎样才能成为第三阶段的超凡者吗?” “唔……” 少女挠着头想了想:“我记得是,要肉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来着?不过灵魂这种东西,不是本来就在我身体里面吗?怎么才算结合在一起呢?” 安瑟轻点手杖,格莱普尼尔在机械运转的悦耳声响中化为造型狰狞夸张的手炮,他将这把手炮递给希塔娜,笑着说:“扣下扳机试试看。” “啊?真的?” 希塔娜眼睛一亮,她很早就想玩玩这把看起来超级厉害的手炮了。 希塔娜接过格莱普尼尔,双手握住这把对她来说大的有些夸张的手炮,激动而小心地对准天空,半闭起眼,用力将扳机扣下。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咦?”希塔娜微睁开眼睛,又按了好几下扳机,但什么也没发生。 “作为一把‘枪械’,它外在实体的原理注定它只要扣动扳机,就会发射子弹。” 安瑟招手,格莱普尼尔自动飞回到他的手上,在他掌心旋转。 “但作为炼金器物,格莱普尼尔内里的自我运转规则,凌驾于常理之上——这就是超凡。” “套用到超凡者之间,也是这个道理。” 安瑟看向希塔娜,简明扼要地为她阐述着以太学的基础理论—— “通过天国之路晋升的超凡者,肉体无论再如何特殊,即便再如何利用超凡要素强化,终究还是会达到‘常理’限制的极限。” “于此,灵魂作为改造超凡者‘内在规则’的要素,便是让超凡者正式升华的契机。” “哦……喔!”希塔娜有些明白了,“就像黑水森林里那头大狼,它虽然看起来是头狼,但那只是外形是狼的怪物而已,对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安瑟点点头,“登临御座,需要经过超凡淬炼的灵与肉彻底结合,实际上便意味着,让灵魂协助肉体完成对凡俗界限的突破,让更强大的容器去容纳更强大的灵魂,彼此相辅相成。” “所以,肉体在这个过程中重要,却并不关键。关键在于灵魂对内在自我的塑造,升华,蜕变。” 希塔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若有所思地嘀咕道:“难怪我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像住了个奇怪的东西,原来是这样。” “你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它吗?” “以前到没有啦,现在越来越明显了。”希塔娜坦然道,“会像狗一样兴奋地呼呼叫,有时候也会生气或者不开心……但是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怎么出现了。” “……” 安瑟的眼眸微微眯了一瞬,还在想着自己脑袋里奇怪事物的希塔娜自然没注意到。 “安瑟安瑟,所以我要怎么做啊!灵魂的……改造什么的。” 希塔娜兴奋地揪着安瑟的衣摆:“我好想现在就变成三阶!” “一般来说,这需要耗费大量的超凡材料构筑仪式,在晋升者感觉到晋升时刻到来时,通过仪式辅助,来让升华的灵魂完成对肉体界限的突破,让两者再度合一。” 神情自然的海德拉笑着捏了捏希塔娜的脸颊:“但希塔娜你不一样,你有着无与伦比的肉体天赋和与生俱来的强大灵魂,更是千万中无一的灵质持有者。 “只要接触超凡,灵魂的增长是自然而然的,所以你只需要等待那个时机,等待那个感觉的到来就好了。” “……感觉。” 希塔娜咀嚼着安瑟的话语,眼眸突然一亮。 感觉,那个感觉……她曾经体验到过! 在跟着安瑟去赤霜城中央广场演讲时,走过由两列甲士排成的甬道,感受着民众的山呼海啸,希塔娜无比明确的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燃烧沸腾,灵魂在欢呼咆哮! 那种……注定成就至高,必要站在最高处的绝对自我;要扫清一切敌人,不允许任何存在凌驾己身的傲慢野望。 那是生来便要横行大地,连天空和海洋也征服,永远追逐着力量,永远追逐着强大,在那条永无止境的道路上,成就独我一人的无上伟大! 一想到这里,希塔娜的心便沸腾起来。 再加上安瑟交给我的战斗方法,去审视,去思考……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把那条蛇给打爆! “怎么样?” 安瑟看着神情激动的希塔娜:“是有感觉了吗?” “嗯……也不好说啦,不过我觉得一点难度也没有!” 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的希塔娜,依然万分自信地说道:“我之前体验过那种感觉的,再来一次完全没问题。不如再多跟安瑟你练一练,说不定还能掌握更多技巧呢。” 海德拉歪了歪头,眼神在希塔娜身上游弋着,语意深长道: “学点更多的……技巧吗?” 近日来“技艺”突飞猛进的少女先是一愣,随后羞恼地跺了跺脚:“不是那个!我是说打架的!” “但……但是……” 她移开视线,用飘乎乎的语气说道:“安瑟你要我学点别的,我也不是……不会去学。只要别太,别太奇怪就好。” 因为姐姐的诱导,而选择在最后一道关隘前停下的希塔娜,足尖点地,身体摇来晃去,时不时偷看眼安瑟。 一方面好像是害怕安瑟无法得到满足,一方面……好像又是因为她自己有时候也没法满足。 希塔娜的小小心思当然瞒不过安瑟,最近生活显得有些糜烂的贵族少爷笑了笑,倒完全没有制止她胡思乱想的意思。 “说起来,这两次奖励,你不打算用掉吗?”安瑟这样问道。 安瑟给希塔娜的奖励并不复杂,十分简单却也相当珍贵——那就是安瑟会答应希塔娜的一些小要求。虽然是小要求,但对于希塔娜来说,也已经弥足珍贵了。 “……嗯?喔!这,这个啊——” 希塔娜轻咳一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了俏皮又暧昧的笑容。 “我要把奖励攒在一起用掉……至于什么时候用,安瑟你就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她嬉笑着搂住安瑟的肩膀:“好啦,今天的锻炼就先到这里,我都好久没跟安瑟一起休息过了,你今天也不要工作了,陪我好不好?” 把脑袋枕在安瑟肩头的少女眨巴眨巴眼,踮起脚在安瑟侧脸亲了一小口。 安瑟沉默片刻,随后也笑着应道:“好啊,其实这两天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做。今天就陪希塔娜玩一天好了!” “好耶!那我要叫上琳娜……呜,还是算了,她肯定会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自己的事情根本忙不完。” 一想到虽然还是深爱自己,但已经变了个样的姐姐,希塔娜便不由得叹气:“要不是看她好像忙得很高兴,我早就把她抓起来让她好好休息了。” “安瑟安瑟,琳娜她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啊?”说着要好好放松的希塔娜,在提及自己姐姐之后,还是忍不住问了正经事。 “她啊……我把一些领城的事务全权放手给她了,也让她无需任何事情都要向我汇报。具体在忙些什么,也只有玛琳娜自己知道了。” “听起来好厉害……” 希塔娜幻想着自己姐姐在贵族们面前威风凛凛的模样,一脸艳羡地说道:“好羡慕琳娜,这么聪明!” “……希塔娜。”安瑟摸了摸少女的脑袋,“不要在玛琳娜面前说,你很羡慕她。” “诶?为什么?”希塔娜傻傻地问道,“可琳娜的确比我聪明啊,而且不只比我聪明,还比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聪明吧。” “你以后会知道的。” “知道就知道……干嘛用这种跟小孩子说话的语气。” 希塔娜不忿地咬了安瑟喉咙一口,微红着脸哼唧道:“我,我也是能让安瑟你好好舒服的大人了!” 身经百战的海德拉忍俊不禁:“那你离大人可还远着呢,亲爱的希塔娜。” “安瑟!!” 在这样欢快的氛围中,希塔娜和安瑟度过了充实又快乐的一天。 少女对自己的能力,天赋因安瑟拾起了健康正确的信心,在安瑟的指点下稳步扩充着自己的战斗技巧,越发习惯在战斗中冷静思考,正确对敌,而不是如以往那般,全凭野兽般的直感进行堪称疯狂的厮杀。 希塔娜坚信自己一定能轻易成就御座,一定能响应海德拉的期望,在这次的升华中完成蜕变,成为名声足以响彻帝国的强者。 就在这份自信中,时间一天天流逝,希塔娜对于安瑟考验的应对也越发得心应手,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完美通过了安瑟的四个考验。 可希塔娜的自信,却没有随着自己的成功而壮大,反而越发萎靡,衰弱,乃至于变得有些……慌张。 因为在红冰魔蟒即将苏醒的这个关头—— 通往御座的道路,始终没有为她敞开。 第八十五章·霸者与支配者 1W 开悬赏 修长有力的大腿在空中划过弧线,有如刀锋劈砍,重锤横扫。看似孱弱的血肉之躯击砸在冰冷坚硬的铁甲上,却发出了令人脊背发凉的低沉轰鸣。 被一腿砸飞出去七八米远的男人踉跄着爬起,摘下头盔,满是心悸的脸上强撑起些许恭维:“兰斯大人,您的真是越来越强了。在我的认知里,绝没有人能在晶梯便拥有您这般强大的力量。” “……” 希塔娜缓缓收腿,没有对这份恭维感到任何自得或是喜悦,眼神甚至有些阴沉。 “希塔娜。”姿容端庄的玛琳娜出现在院子入口,“你这边结束了吗?” “……嗯。” 希塔娜点点头,走到这个表面上说是陪练,实际上一直被她暴打的男人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麻烦你了,谢谢。” 男人愣愣地看着走远的少女,一想到刚才她刚才凶悍暴戾,却又如魔鬼般洞悉一切的战斗方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海德拉大人……到底是从哪找来这个怪物的? “怎么样?”玛琳娜偏头看着自己的妹妹,语气平静,“有找到感觉吗?” “没有。” 希塔娜咬着牙,脸上满是方才并未显露的不甘:“一点也没有!可恶……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一场胜利,一场没有给希塔娜带去任何感觉的胜利。 明明一直在变强,明明对安瑟的考验越发得心应手,她甚至打遍了大半个赤霜领,没有一个三阶段的御座能赢过她。 老练的术士也好,披甲的战士也罢,只要被希塔娜那恐怖至极的战斗天赋洞悉局势,便唯有落得败北的下场。 晶梯横扫御座,这放在哪都是会被人当笑话的天方夜谭。而完成这种天方夜谭的希塔娜,对此却没有丝毫自得满足。 赤霜领不过是北地的边陲领地,除了红冰魔蟒以外几乎没有值得称道的资源,驻留在此为贵族效力的超凡者,自然也是其中下层,更何况希塔娜也感觉到有不少人在跟她的战斗中有所留手……这些战绩,没有什么好夸耀的。 更何况,她与这些人战斗是为了找到突破至御座的契机,但却一无所获。 那头居住于她灵魂深处的狂兽似乎陷入沉眠,无论希塔娜如何试图调动起自己的情绪,它都不再出现。 而这件事,希塔娜并没有告诉安瑟。 她不希望自己许下的诺言变成信誓旦旦的海口,更不希望自己又一次让安瑟失望。 茫然的希塔娜只能求助于自己的姐姐,希望以玛琳娜的智慧来为她指引出一条明路。 姐妹并肩走在长廊上,她们现在正位于锋镜城,那三座在大寒潮里放任贫民尽数死去的领城之一。 玛琳娜这段时间以外出办公的名义,带着希塔娜去了很多领城,让希塔娜与不同超凡者交手,试图帮助她找回曾经触及御座的感觉,但始终没有成功。 “你还是没有办法形容当时的感觉吗?”玛琳娜微皱起眉,颇感忧虑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啊。” 希塔娜用力抓了抓头发:“反正就是一种……我很厉害,谁都挡不住我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她对那时感受的情绪虽然印象深刻,但由于各种情绪交织,心情又万分激荡。以希塔娜的语言组织能力,想描述出那样的心情,可是在是太难为她了。 玛琳娜沉默不语,她并不知道安瑟与希塔娜之间发生的事,不知道那些有关命运与未来的话题,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妹妹的特殊之处,即便她有心研究过很多超凡者的知识,也感到无比棘手。 “……希儿。”少女叹息一声,“跟安瑟先生说吧,他不会怪你的。” “但,但是——”希塔娜不甘地咬着嘴唇,“我不想给安瑟添麻烦,也不想……失去那个机会和资格。” 明明就在变强,在战斗中能看破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能轻易料定先机,可希塔娜却对这样冰冷的胜利没有丝毫感觉,一场场战斗在希塔娜眼中变成了无趣的计算和分析,她无法从这样的战斗中取得哪怕一星半点有价值的事物,甚至感到……厌倦。 这样真的好吗?用这种方式战斗下去,对我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希塔娜的脑海中,曾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 只是,对于安瑟的无条件信赖和的确逐渐变强的现实,令希塔娜一次又一次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确信安瑟指明的道路是正确的,但自己却没有在这条正确的道路上,找到需要的东西。 希塔娜无比心烦意乱,成为安瑟契首的机会就在眼前,希塔娜相信着安瑟绝不会放弃自己。但她自己却无法接受,连这种障碍都无法跨越的她……舔着脸,不以实力,而是依赖消耗着安瑟对她的感情而成为契首。 她站在安瑟身边,是为了给他提供力量,成为能为他扫平障碍的绝对武力,怎么能反过来……在力量这方面向安瑟求索呢? 但是…… 但是,假如自己依然这样一意孤行,为了自尊不去寻求安瑟的帮助,到时候红冰魔蟒苏醒,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之对抗,那么那头魔物造成的破坏……又该怎么算? 这不就又是她因那份执拗的自我,愚蠢的自大而犯下的过错了吗?那她不就是根本没有长进吗? 希塔娜因此陷入了令她越发焦躁的两难境地,随着时间越发接近安瑟透露给她的,红冰魔蟒苏醒的日期,希塔娜的心境便越发起伏不定。 玛琳娜听到希塔娜的呼吸因焦虑而变得急促,正想安慰些什么,就看到一个服饰华丽,神情焦虑的高瘦男人,迎面朝她走来。 她的神情瞬间归复为沉静淡漠,步履平稳地迎向男人。 “玛琳娜小姐。”他先是对玛琳娜打招呼行礼,接着又对希塔娜微微躬身,“兰斯大人,很抱歉,打扰您二位了。” 男人对明显对玛琳娜恭敬有加,但却对希塔娜使用了更加敬畏的称呼,看起来颇为奇怪。 玛琳娜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在说这种无意义的话。 少女在做出这样的动作时,已经隐隐有股浑然天成的气势,面对着几乎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她的仪态与神情却仿佛令二者之间的主客关系调换,轻易将谈话的支配权握在手中。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最能改变人——知识,以及权力。 而在下定决心,奉献一切为安瑟效力后,玛琳娜接触的最多的事物,就是这两样东西。 “锋镜阁下。”玛琳娜平静道,“看来你需要一些帮助。” “是,是的。” 锋镜城的主人愣了愣,随后赶忙点头:“我的护卫发现了两名叛军。” “按照海德拉大人的要求,我当然是没有对他们做什么的,就是……” 这个一看就知道在违禁药品上自我放纵,十分萎靡瘦削的贵族小声说道:“一个星期前您帮我和铁刃大公麾下的蚀魂者大人搭建的交易链,可能会因此受损……” 希塔娜不爽地啧了一声:“那也是你的事,找我们干什么?” 她虽然不太清楚玛琳娜帮贵族们干了些什么,但希塔娜很了解自己的姐姐,现在的玛琳娜跟未来那个牺牲一切也要往上爬的紫罗兰夫人不同,不会做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但一想到帮贵族做事还要给他们擦屁股,希塔娜心中就万分不爽。 锋镜男爵看向希塔娜,努力堆起笑容:“您说的是,兰斯大人。只是我的能力实在有限,而且还有海德拉大人的要求……” “好了。”玛琳娜瞥了眼锋镜男爵,声音清冷,“他们人在哪,我和希塔娜会处理。” 希塔娜愣了愣,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在看到姐姐漠然冷峻的侧脸后,还是忍耐下了心中的不快。 * “琳娜,帮那个贵族能有什么用吗?”蹲在路边的希塔娜双手托腮,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着自己的姐姐,“还有,安瑟又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吗?” “锋镜城的大多数贫民都死在了大寒潮。”玛琳娜的视线扫过萧条街道,“作为惩罚,他必须将自己的城池拱手让给革命军。” “……还有这种事?” 希塔娜挠了挠头,她倒也没觉得,革命军接手领城就是什么好事,光看那个神经病雪怪就知道,那帮家伙也就比贵族多了那么一丢丢底线而已。 “那个家伙说的交易链又是什么情况,必须要我们处理吗?” 玛琳娜那张气质越发成熟的俏丽脸蛋上浮现起冷笑:“锋镜男爵是个鼠目寸光,沉溺于违禁药物的蠢货。我帮他和铁刃大公手下的人搭上了线,他还以为是安瑟先生给予的恩赐,却不曾想……安瑟先生怎么会在一个即将易主的城市浪费资源与时间?” 希塔娜听着越发一头雾水:“所以,所以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玛琳娜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展颜一笑:“这是我要送给安瑟先生的礼物,所以才要希儿你帮忙啊。” 一听到这话,希塔娜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摩拳擦掌道:“琳娜你早说嘛,我又听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计划,只要能帮到安瑟就好了!” 她兴奋地挥了挥拳头:“只要把那两个革命军打趴下就可以了吗?” “放跑他们。”玛琳娜说,“不必强留。” 根据锋镜男爵提供的情报,那两个潜入锋镜城,作为斥候和内应的革命军就藏匿在街对面的小屋里。希塔娜揉了揉脖子,大步向街对面走去。 玛琳娜望着希塔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消失,神情逐渐变得忧虑——虽然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表现出来,但玛琳娜始终在一刻不停地思考,思考希塔娜为何始终没有触摸到三阶的迹象。 “希儿自以为藏得很好,但这绝对不可能瞒过安瑟先生。” 少女垂眸,喃喃自语着:“安瑟先生在默认这件事的发生,到底是希儿不晋升三阶也没有关系,还是说……” “……安瑟先生,已经料到希儿无法晋升三阶,更知道阻碍她晋升的原因是什么,但是……刻意没有告诉希儿吗?” 缺少关键信息的玛琳娜,无法再将事项推演下去。她闭上眼睛,最后只能轻轻叹息。 “安瑟先生,是不会害希儿的,即便这么做,也一定有重要的原因。” 因思索产生的些许迷茫在瞬间被她驱散,玛琳娜的神情重归沉静,凝望向街对面的小屋。 此时,已经走到屋前,然后一脚踹烂门板的希塔娜,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想到了至关重要的东西,她的单线程思维中只有玛琳娜的话语,以及由这话语推导出的结果。 琳娜有礼物送给安瑟,才要做这件事→做这件事,安瑟就会高兴! 只要有这样的简单逻辑,只需要这样的行动意义,希塔娜的拳脚就能够充满力量。 “喂,革命军的老鼠。” 站在客厅,身披黑色斗篷的少女单手叉腰,微抬起下巴,桀骜讥讽的神情令她看起来简直是个十成十的恶党:“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她学着那个混账温迪戈对她说过的话,将其奉还给革命军: “第一,现在立刻抱着脑袋滚蛋。” “第二,等我打断你们的手脚然后把你们丢出去。” 坐在客厅里,假扮夫妇混进锋镜城的两个革命军都愣住了,他们定睛看向希塔娜——没有由内至外散发以太波动,不到三阶? 两人的第一反应是:不好,被包围了! 接着第二反应是:找这种蠢货来当诱饵,把我们当傻子? 一男一女对视一眼,瞬间默契至极地做出分工,没有跟希塔娜闲扯,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男人飞身冲向窗外意图立刻撤离,而女人则抬起手来,用力一握,客厅的花坛,盒子,箱子……各式各样的装饰物里,无数锐利长钉瞬间飞出,从四面八方向希塔娜爆射而去! 长钉形成的暴雨将地板撕成稀烂,但本该站在那里的希塔娜却已不见踪影,而刚才动作帅气逼人的女性术士,已经整个人在空中旋飞,如炮弹般砸到了撤离的男性革命军后背上。 不管是被一拳轰飞的女术士,还是感觉自己的背都要被砸断了的男人,他们的第三反应都是—— 这他妈不是三阶?! “我说你们术士啊……”希塔娜慢悠悠地走向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两人,蹲下身子,歪头看着他们,“非要做出那么大的动作,提醒我你在施法吗?你觉得那样很帅?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快?” “真是……像蚂蚁一样慢啊。”她如此叹息,“没劲。” 思考的力量,的确如安瑟所说的那样没有尽头。 假若是以前的希塔娜,她非得在自己的直觉和感知提醒她危险后,她才能做出反应;但现在,会对战局进行透彻思考,对敌人的每个举动都放入脑海中进行分析,且已经有不少实战经验的希塔娜,在这家伙抬手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也许只比使用直觉的自己快了一秒,甚至是半秒,但对希塔娜来说已经足够长了。 她看着不停咳血,差点被一拳打死的女术士,从斗篷口袋里掏出一瓶药剂,撬开瓶口随便灌了一点,以确保对方能吊着口气:“你们这些革命军,要能力没能力,要信念没信念,真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指望你们推翻帝国……我还不如指望安瑟去当皇帝呢。” 两个革命军成员显然因为这样的侮辱而愤怒至极,女术士手指微曲,钉死在地板上的长钉微微颤动,然后—— 然后她的整个手掌就被希塔娜一拳打烂了。 “……啧。” 在凄厉的哀嚎声中,希塔娜撇了撇嘴,甩掉手上的血迹:“别叫的这么惨,搞得我像是什么坏人一样,我要是想杀你,你的脑袋早爆了。” 因为这段时间依赖压抑的焦虑,烦躁,跟着玛琳娜总是与贵族碰面,回去后还要在安瑟面前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种种情绪累积,现在的希塔娜处于一个极度危险的状态。 她灵魂中的野兽看似蛰伏,却好像又每时每刻……在催燃着她心口的怒火。 “路我给你们了,现在这情况也是你们自己选的。” 希塔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抡圆了肩膀:“好了,既然你们选第二个,那我怎么说也得按照约定,打断——” 嘭! 希塔娜无比熟悉的剧烈爆鸣——肉体撕裂空气所产生的鸣响声在这间小屋中炸起。 几缕雪白的发丝在空中飘扬,落于地面。 被女性术士压在身下的男人,不知为何竟然瞬间换成了另一个高大健硕的壮汉! 这壮汉见希塔娜避过这一拳,似乎也有些惊讶,但刚猛凶悍的第二拳已间不容发地朝希塔娜轰来,层叠隆起的肌肉推进力量时,使那铁拳有如巨炮,轰向希塔娜的面门! 少女的瞳孔猛然收缩到极点,双臂交叉格挡在面前,炮弹大小的拳头砸在前臂上的那一刻,恐怖的冲击自相撞点蔓延向希塔娜全身,向来以力压人的她,竟然差点被一拳击飞出去! 地板碎裂的刺耳声音连绵响起,希塔娜双足深陷其中,将自己双腿钉入地面,即便如此,也几乎从客厅的这头滑到那头,狼藉不堪的碎裂地板被犁出两道深深沟壑。 “……” 壮汉缓缓收拳,皱眉凝视着希塔娜:“克德卡力那个瘾君子手底下,没有你这样的好手,等等……” 他的视线停留在希塔娜凌乱的雪发上,又瞥见少女逐渐显露凶光与炽烈战意的暗红眼瞳,了然道。 “原来如此,灾厄的兰斯,海德拉手下的大红人。” “晶梯能抗下这一拳,你的确有被他看重的资本。” 壮汉缓步走向希塔娜:“假如不是我今天及时来到锋镜城,信天翁和犀鸟就要栽在你的手上了。” “……哼。”希塔娜把腿从地板中拔出,甩了甩隐隐作痛的双臂,冷笑道,“你来就能保下他们?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只不过是多一个……” “断手断脚的家伙而已!” 狼兴奋狂嚎着,漆黑斗篷在空中掠过的痕迹有如黑色闪电,于振响声中迸发雷鸣! 壮汉与另外两个毫无招架能力的革命军不同,在希塔娜如风暴般突进至他身前时,这具看似过于壮硕笨重的身体已然运动起来,一记重勾拳砸向希塔娜腹部,撕裂阵阵风声。 希塔娜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随时思考提防的她在壮汉挥拳时就看穿其运动轨迹,她一脚踏地,身形如苍鹰振翅飞起,一记膝撞顶向对方面门,清脆骨裂声瞬间响起。 但壮汉的身形没有动摇,他抬手抓向希塔娜的脚踝,而在这段战斗技巧突飞猛进的少女已经一脚踩在他的肩头,借力向后翻身跃去,平稳落地。 “……不可思议的肉体强度和战斗意识。” 男人抹了把脸,被撞碎的鼻梁和眉骨颧骨迅速隆起复原,假若把脸上的斑驳血迹也除掉,看起来就如没有受伤一般。 “你还有心情闲聊?” 希塔娜眉宇微扬,眼中的暴戾开始闪烁,身形再度掠出残影,下潜躲过男人的反击,五指并拢,细嫩白皙的手指仿佛刺穿空间,带着尖利呼啸直刺向壮汉咽喉! 嗤—— 鲜血溅射在她白嫩的手背上,希塔娜明没有取其性命的意思,但这家伙也的确没那么好对付,所以打算在最大程度上废掉对方的战斗力。 与第三阶段的超凡者相比,希塔娜最欠缺的就是手段,进攻的手段,防御的手段,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增幅肉体力量的法术她也不会,以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战斗,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少女眼神微凝,在这电光石火的瞬息间,有如刀锋的五指横向划去,毫不留情地割开壮汉的气管! 而同时也就是这一瞬,她的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 ……后面! 当希塔娜如此反应过来时,背后已经传来了剧烈火辣的疼痛。 背后受伤的狼暗自咬牙,一脚踹在壮汉胸膛,堪堪躲过对方扫来的重击,拧腰一记后旋踢,长腿如鞭甩向后方。 然而,腿上传来的坚实触感,让希塔娜的瞳孔猛然缩紧。 那个不知去哪了的男性革命军,竟然紧握匕首,神情冰冷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那现在,出现在她身后的是—— 当希塔娜反应过来时,身体变已经被高高抡起,轰然砸落在地! 壮汉没有放松,继续抓握住希塔娜的脚踝,将少女看似娇柔的身躯不停砸向地面,然而在他第三次抡起希塔娜身体的时候,整个手腕竟突然被拧成了将近九十度的凄惨模样。 用脚跟一脚踢断对方手腕的希塔娜吐出口血水,她头发凌乱,面庞上满是灰尘和血迹,看起来狼狈万分。 但那双无比刺目的暗红双眸,却好似黑夜中闪烁的狼眼,带着进食的饥渴与……狂热! 希塔娜受够了那些与臭鱼烂虾无异的对手,即便战胜对方也无法从中汲取经验和营养的垃圾,她澎湃跳动的心渴求着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一场……能让她看清前路的搏杀! 要为安瑟扫清一切障碍,要为安瑟击败所有敌人,要跟安瑟一起……将命运踩在脚下! 怎么能够在这时候,连区区御座都无法成就! 壮汉没有说话,一拳轰向希塔娜的侧腰,少女拧身闪避,从运动轨迹判断,自然能轻易躲过这记重拳,但壮汉的身形,突然再度消失了! “砰!” 沉闷的鸣响回荡在房间内,突然出现在希塔娜身侧保持挥拳状态的壮汉,眼瞳微微收缩。 被……挡下了? 单臂格挡下这一击的希塔娜扬起嘴角,笑容肆意嚣烈:“以为这种把戏……能戏耍我两次吗!” 毫无疑问,对方拥有某种空间法术,能够随意调换这个壮汉,还有那个匕首男的位置。希塔娜也见过所谓的短距离空间跳跃,但并没有遇见过在实战中使用这种技巧的人。 显然,这两人,甚至是那个逐渐恢复的女术士,应该相当熟悉这种战法,即便调换空间,也不会出现力道的顿挫,而面对这种危险的无法观测的攻击,别说是二阶,就算是老练的三阶也会在不留神间饮恨当场。 但希塔娜不一样,既然无法观测,既然思考起不到作用,那么—— 嘭! 希塔娜一记高位鞭腿扫在壮汉挥来的重拳上,在对方身形再度变幻之刻,她近乎先知先觉般再度挡下一击,同时避开了女术士射来的数道钢针,所有动作行云流水。 她的身体本该在持续高强度的轰击中越发无力疲惫,疼痛不堪,但希塔娜许久未感受到的,来源未知的庞大力量却不停支持着她不停挥动拳脚,源源不断的涌流让她的躯干化作最致命的武器,竟在这以一对三的情况下,隐隐有反过来将对手压制的趋势! 她没有思考的余裕和空闲了,可是……她真的需要这种东西吗? 看穿对手的动作,剖析对方的行动,用思考去分析战局,用技巧去支配对方,然后取得胜利。 可是希塔娜,你要的是这样的胜利吗?你需要这样的胜利吗? 少女在肆意挥洒暴力的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个问题。 她如此问着自己,自己需要的,是否是这样无意义的胜利,又或者说……她到底为什么才追求胜利。 当然是为了……力量。 灵魂中苏醒的狂兽,兴奋地如此高呼—— 为了那份能战胜一切的强大! 她的自信,她的傲慢,她的野蛮,不都是出于这份渴望吗? 厌恶着手握庞大资源却只会压迫平民的贵族,才想要让他们从哪高高在上的位置滚下;厌恶着自以为能力过人实则狗屁不是的“天之骄子”,才动手把他们统统打翻在地。 厌恶着那凌驾于自己头顶,玩弄支配自己人生的混账命运,才要以最炽烈的渴望去求取力量,与安瑟一同将其踩在脚下! 是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并不需要用所谓的思考去取得胜利,她不需要任何不纯之物来左右自己的意念。 无法穿过安瑟设下的壁障?那是因为自己的拳还不够重!无法闪躲过安瑟的攻击?那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还不够快! 思考?观察?分析?不需要,这些外在加持的事物,统统都不需要! 我就是我……最强大的武器! “原是这样,原来这么简单……” 狼愉快放肆地大笑起来:“原来这么简单!” 希塔娜在此刻明白了安瑟的话语。 让灵魂与肉身一同升华,在这个过程中,以作为基点的灵魂,由内自外地将身为容器的肉体改造蜕变,成为能更好容纳升华之灵魂的器物,再使二者合二为一。 这不就是……认清自己的过程吗! 灵魂的上升,就是看清自我本质的道路啊。 “自我……” 希塔娜的喉间呼出炽烈吐息,眼瞳在近乎失控的兴奋间不断扭曲,似乎要异化成兽类的瞳孔! “我的自我,我的那个未来——” 支配!强大!至高!唯我独尊! 在无数光景中,希塔娜似乎看到了那个自己,那个已经站在顶点,击败了所有敌人,持有着纯粹伟力的霸者,透过层层时空,朝她投下成为现实的一瞥。 那是一道……仿若天赐的灵光。 希塔娜在激动中无视了这灵感的来源,狂兽吼叫着几乎融入进她的身体,但希塔娜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受,已经找到道路的她,不再有丝毫迷茫。 她要成为那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最强的霸者! 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跟随安瑟走上演讲台的自己,会感受到激动难耐的昂然?因为这正是她渴望的光景,是她渴望的,慑服一切的强大! 如此,便能扫清自己所厌恶的,将一切错误之事,归于最正确的轨道。 至于对错?那个未来的她或许还要考虑对错,但现在的自己,和安瑟并肩而立的自己,哪还需要考虑这些东西? 是的,只要怀有这样的觉悟,那真正成就超凡者的御座,对她而言,已然唾手可得! 即便心中的念想再如何焦躁地催促她登上御座,希塔娜也强行按捺了下来,她一定要让安瑟见证这一刻,要让他欣慰自豪地抱住自己,亲手给她戴上那枚戒指。 “不好意思。” 希塔娜先是将视线投向应该在操纵空间术式的男人,微抬起下巴,那已隐隐有霸者气概的睥睨眼神,竟然让满怀愤恨,想要在这里直接解决掉希塔娜的男人,手脚瞬间冰凉无比,精神如遭锤击。 “你的戏法,该结束了。” 壮汉的瞳孔猛缩,高吼道:“信天翁!” 他立刻与男革命军的身体调换位置,下一刻,壮汉便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狂风! 那是暴虐之兽吐出的呼吸,是追逐力量的怪物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看到,在那纷飞雪发下,如此兴奋而狂热的暗红双眼,以及……一记毫无花哨的重拳! “等的,就是你。” 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替换了位置的壮汉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腹部便在希塔娜这一击下无比夸张的凹陷下去,倘若将时间缓速下来,便能看到他壮硕如熊的身体整个弓起,后背甚至因为这拳下的剧烈冲击而炸出空爆,从肋骨到内脏,从内脏到脊骨……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几乎将他整个人一击贯穿! 现在的希塔娜,哪会考虑所谓的战局最优解,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击垮,粉碎站在自己面前的最强者! 那个弱不禁风的家伙,她才没兴趣打呢。 壮汉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他惊怒至极地嘶吼:“转移卷轴!” 希塔娜并没有阻止他们逃走,一来玛琳娜说了最好放跑他们,二来……那个耐打的沙包已经没战意了,他的自信已经被希塔娜一拳粉碎,而现在的希塔娜,不需要这样没有价值的对手。 “呼……” 强烈的疲惫感席卷全身,让少女踉跄了两下,扶着东西才站稳身子。 “这就是我的灵质吗?”希塔娜用力捏了捏酸软的拳头,咧嘴笑道,“虽然不知道还有什么效果,但是感觉不赖嘛。” 未抵达三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行驱使灵质,也就只有她这样的怪物能做到了。 少女艰难地走出破烂小屋,朝不远处神情担忧的姐姐露出灿烂笑容。 “琳娜!” 她用力挥舞拳头,兴奋至极地大喊道:“我成功了!” 还在担心希塔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玛琳娜愣了愣:“什,什么?” 皮肤皲裂,手臂,脸颊,大腿都开始渗血的少女只是十分随意地四处抹了抹,然后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短发后捋,雪白发丝沾染上刺目猩红的同时,也给本来看上去万分狼狈的希塔娜,增添了摄人心魄,傲然而绝美的气概。 她竖起食指,指向天空,灿烂地大笑道: “我要告诉安瑟——” “我一定是,最好的那个!” * 安瑟罕见地……或许可以说不罕见了,因为他最近发呆,也有可能是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 即便坐在书房里,他也没有看书,而是沉默地凝视着放置在书桌上的那瓶漆黑液体,又或者看着那枚散发着暴戾气息的蛇戒,在自己的指尖滚动。 “……说吧,萨维尔。” 从沉思中暂脱的安瑟轻声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确保整个赤霜领没有能够让希塔娜小姐认真与之一战的对手。” 老管家微微躬身:“革命军在积蓄力量,他们的主力在红冰魔蟒苏醒前不会现身。” 安瑟叹息一声:“为难你了,萨维尔。我知道这个任务有些过分,但这是……我不得不预防的变数。” 在这个环节,命运能插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要让萨维尔一人四处奔忙,管束住所有能威胁到希塔娜的强者,也的确不现实。 可安瑟必须这么做。 萨维尔笑了笑:“您的要求从未有过分一说,少爷。只是……” 他的语气微变,颇有些劝解的意味:“红冰魔蟒还有三天就要苏醒了,您让现在的希塔娜小姐去面对它,未免有些……” “……我知道。” 安瑟这样回答,将戒指平放在桌面上。 那双海蓝色的眼瞳中,倒映着两样物件。 “我也早就,有所准备。” 他如此轻语,眼眸却微微垂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直接撞开,浑身缠满绷带的希塔娜像脱缰的狗子一样,根本不受玛琳娜的拉拽,欢脱至极地跑到安瑟的书桌前,双手一撑桌子,眨着雪亮的眼睛俯身看向安瑟,几乎要跟自己最喜欢的人儿贴在一起: “安瑟安瑟!” 少女欢喜至极地高声宣布:“我找到方法了!找到那个感觉了!我能到三阶了!” 她又用力爬上桌子,双手撑住安瑟的肩膀,眼中满是藏不住的开心:“我现在就能变成三阶!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我的印象可太深刻了,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你等下,让我酝酿酝酿,嗯……” “……等等。” 安瑟突然开口,不知为何,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年轻的海德拉半闭上眼,挥了挥手:“萨维尔,玛琳娜,你们先出去。” 老管家应声消失,玛琳娜也在略微奇怪中行礼告退,书房里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个。 “安,安瑟……” 一看就剩下自己和安瑟了,希塔娜的面庞不自觉地染上些许绯红,她下意识地后移了下身子,有些扭捏道:“干嘛吧琳娜和管家老头叫走啊。” “因为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希塔娜。” 安瑟捧住希塔娜的脸庞,轻声道:“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安瑟掌心的温度很快升高,希塔娜又想抽身,但又忍不住傻笑:“也,也不用这么认真的。安瑟说的话,我都会去做的!” “是吗,那就好。” 安瑟安心地笑了起来,用无比温柔的话语,对希塔娜说: “那么,不要晋升御座吧,希塔娜。” 在女孩微微凝固的笑容中,海德拉如此低语: “不要用你的方式晋升御座,我会……帮你的。” 第八十六章·无法接受的答案 4.5K “……不要,晋升?” 希塔娜愣了愣:“可是,为什么呀?安瑟你不是说,只要我找到了那个感觉就可以了吗?” 安瑟沉默片刻,随后轻声道:“因为你的灵质比较特殊,我低估了命运对你的影响,以为只要改变你的思维方式,就能让你以与原定轨迹不同的方式完成晋升,又或者……以此改变你灵质的特性。” “……不,实际上,我本来也应该成功了的。” 他如此低语着:“即使没能改变你灵质的性质,但你一直没能找到晋升感觉,就是证明。” 希塔娜被安瑟以理性的锁链束缚,被无可置疑的一场场胜利所麻痹,她即便感觉到这种思维模式不符合自己的风格,也无法从中找出问题。 就如同安瑟在啸风堡的教学中,对希塔娜彻头彻尾的支配一样,只要在她的掌控下,未曾觉察本质的希塔娜只会沉浸在胜利之中,永远无法找到那份异样究竟源于何处。 况且,就算萨维尔没能完全确保赤霜领出现会让希塔娜选择放开手脚,以纯粹自我应对的敌人,希塔娜也不应该在短短一战之中就有所感悟才对。 “这个速度……并不正常。” 希塔娜发现眼前的安瑟变得陌生了,他再用一种让自己感到害怕的……漠然,喃喃自语着。 那双海蓝色的眼瞳好像被冰结一般,在凝望着自己时,只有剖析死物的冷漠。 “虽然在这段时间已经隐隐有所表现,但在更早以前,祂一定埋有伏手。” “希塔娜。”安瑟盯着眼前的少女,“除了我为你展现的未来中,你在梦中,不经意间,或是以任何形式,看到过未来的自己吗?” “我,我……” 希塔娜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退:“我不记得了,我……安瑟,你怎么了?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她微微伏下身子,有些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又做错了什么事吗?” “……” 安瑟张了张嘴,他看着眼前小心翼翼,眼中既充满忧虑,又隐含这几分惧意的少女,闭上眼睛轻声叹息。 “……抱歉,希塔娜。” 他的眼中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伸手摸了摸希塔娜的发丝:“我在遇到一些严重问题时,偶尔会不受控制的变成这样,吓到你了吗?” 看到安瑟的神情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希塔娜的眼神也灵动鲜活起来,她眯着眼往安瑟手心拱了拱,安心地笑着说:“嘿嘿……没有啦,安瑟你没事——啊,我的意思是,我没做错什么就好。” “有什么问题,你明明跟我直说就好了嘛。” 她翻了个身,在书桌上躺下,像翻了个身的猫咪,把肚子露个脸色,后仰着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是命运的问题吗?”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轻轻点头。 “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烦躁地揉了揉脑袋:“我也没感觉到自己哪里被操纵了啊。”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安瑟低头看着希塔娜,“不论形式,你有在什么时候,看到过未来的自己吗?” “未来的自己,未来的自己……” 希塔娜蹙起眉头苦思冥想,没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大声道:“我想起来了!我做梦梦到过!梦到自己跟皇帝打架!那个皇帝叫……叫什么来着?” “苏丝伦·飨焰。” 安瑟眼眸微垂:“下一任皇帝,如今最小的皇女。” “啊?那是真的?”希塔娜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我那时候做了梦也没特别当真……不过梦里的我可厉害了!跟那个皇帝对打,她都拿我没办法呢!” 少女嬉笑着捧住安瑟的脸颊:“我以后要是有那么厉害,什么都可以帮安瑟做了!” 低着头的安瑟,瞥见了希塔娜眼眸中的那缕火光。 即使她自己未曾明说,但已经深埋在她心底的,对力量,对于成就那种伟大的,渴求的火光。 毫无疑问,在梦到了那个未来后,希塔娜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那份悸动,既能够作为节点引爆希塔娜对自我的认知,也能作为燃料……推动她对力量的渴求。 安瑟并没有给让希塔娜完整看完她原本的未来,他只是让希塔娜看清了自己原来要经受的苦难,便是为了这个时候做准备。 但是—— 原来如此……在希塔娜被我完全驯服之前,就已经提前做好准备了吗? 即便是安瑟也没有想到命运会这样做——因为在无数次对祂的试探中,安瑟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主动将“未来”透露给任何人过。 这就是希塔娜的价值,以及命运……不允许希塔娜落入安瑟之手的冷酷决断。 “可,可祂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希塔娜满脸不解:“我不是一样要晋升三阶了吗?命运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我说了,希塔娜你的灵质,有些特殊。” 安瑟如此说道:“在漫漫超凡历史中,也能排在最前列。” “那不是超级厉害吗!”希塔娜睁大眼睛,万分欣喜道,“这样我变成三阶,再成为安瑟的契首,不就谁也打不过我了嘛!” 她一想到那个未来的自己,再加上安瑟力量的加持……脑海中已经开始脑补把皇帝按在地上暴打的场景,不由得嘿嘿傻笑起来。 “但我不希望你觉醒它。” 安瑟的话语,让希塔娜脸上的笑容再次僵硬。 她不解又委屈的抓着安瑟的衣领,轻轻摇晃:“为什么啊?我变得那么厉害,不是也能更好帮到安瑟吗?” “……没有必要。”安瑟轻声说着,把手放到希塔娜的手上,“希塔娜,对我来说,你——” 他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将这句话说出口: “你没有必要,变得那么强大。” “没有……必要?” 希塔娜对上安瑟的眼睛,茫然不解地重复道:“没有……必要?” “首先,皇帝在我的计划中,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我们便因此少去了最大的战力需求。” 安瑟如此解释道:“其次,成为契首的你在我的加持下就已经足够强大了,哪怕不依赖灵质,希塔娜你也拥有卓绝的战斗才能。还有,就算你变强了,在力量应用的范围也有些狭隘——” “不应该是这样的!” 希塔娜猛地起身,半跪在安瑟的书桌上,无比焦急地说着:“变得更强有什么不好!有安瑟你帮我的话,我也不会再犯错了不是吗?既然我不会再做错事了,那我不是应该越强越好吗? 安瑟透过希塔娜暗红色的眼眸,看到了那份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炽烈不甘。 但凡对她说“你不需要变强”的,是除安瑟以外的任何人,现在的希塔娜都很有可能已经暴走了。 谁会放弃那样的光景? 谁会放弃,那份能与世间最强者相媲美的力量? 希塔娜亲眼见证过未来的自己所能到达的高度,未来的自己所掌握的力量。 即便是普通人也无法接受,更何况在本性中就对力量有着执着追求的希塔娜呢? 更何况,在希塔娜眼中,现在的安瑟最需要的就是……力量。 她明明是想要帮助安瑟的,为什么安瑟不愿意接受呢? 为什么安瑟会告诉她,自己……不需要变得那么强呢? 灵魂中躁动不安的狂兽,无比不甘地低吼。 现在,希塔娜回想起来,在最开始的时候……在啸风堡,与那个刺客遭遇的时候,她好像也是这样。 灵质在被自己强行驱使的情况下,赋予了自己破格的肉体力量,但因为自己没信赖自身的纯粹力量,反而选择利用思考和理性对敌,即便最后成功反杀了对方,但……那股力量明显在自己思考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减弱了。 当她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时,那头猛兽也是如此不甘而愤怒地嘶吼。 ……安瑟,在那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在那时候,就在算计着这个时候的我了吗? 希塔娜心头无法抑制地泛起酸楚,她伤心地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凝视她的少年,很想质问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知道,安瑟比她聪明,安瑟更擅长对抗命运,安瑟想做的事,肯定不会有错。 可希塔娜还是很难过。 她每天晚上睡着想着的是怎么在明天变得更强,每天变得更强,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更好地帮助安瑟。 可为什么……安瑟要这样对待她呢? 安瑟不是说,永远站在她这一边,永远不会放弃她的吗? “……安瑟。” 希塔娜十分勉强地扬起笑容:“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想得一定比我周全,所以……所以就算不明白安瑟为什么要我这样做,我也会……听话的。” “可是——” 少女前倾着身子,眼中满是希冀与哀求:“可是安瑟,你能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我不能变得更强?是你不需要我吗?还是……还是我以后会给你带来麻烦?” “安瑟,你不会对我说谎的,对吧?” 希塔娜灵魂深处的自我在愤怒吼叫,它似乎对现在的自己,对于这样的软弱与哀求感感到暴怒万分,这样的愤怒侵染着希塔娜的情绪,让她的心情越发混乱。 即便如此,希塔娜也在期盼地等待着安瑟的回答,无论怎样都好,只要安瑟肯给她回答,和往常一样真诚地给出答案,希塔娜无论那个答案是什么样的,希塔娜都能接受。 可这样的期盼,在漫长的沉默中……化为了煎熬。 安瑟没有回答希塔娜的问题,只是沉默。 “……安瑟?” 希塔娜的声音微微颤抖:“安瑟,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希塔娜。” 长久的沉默后,安瑟看着希塔娜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我认为,不回答这个问题,对你我都好。” “因为你……”年轻的海德拉与那双暗红眼瞳中深藏的,几乎已经开始朝着自己咆哮的狂兽对视,“一定不会接受这个答案。” “……我不会接受,我不会接受?” 希塔娜低声念叨着,身体逐渐开始颤抖,随后猛然抬头,伸手死死揪住安瑟的衣领,悲伤又愤怒地大喊: “我连那种天方夜谭的事情都接受了!我明明跟你说了那么多……你也像我保证了那么多!你现在告诉我,我不会接受?!” “安瑟!告诉我!我对你……我对你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这段时间涌动的情绪,这段时间经历的暧昧,这段时间心怀的期望……都在此刻,因安瑟冷漠而隔阂的话语,变成残忍的利刃。 “我怎么会……” 揪紧安瑟衣领的手逐渐滑落,希塔娜失魂落魄地将脑袋抵在安瑟的胸膛,茫然而难过地喃喃自语着。 “我怎么会,不能接受安瑟你对我说的话呢。” “……” 海德拉低头凝视着胸口处不停颤动的雪白发丝,他平放在扶手上的双手,手指不由自主地微抬起些许,但也仅仅只是些许而已。 他依然无动于衷。 希塔娜的身子依然有些许颤抖,但安瑟并没有听到抽泣声。 不知不觉间,她也不再那么软弱。 “……抱歉,安瑟。” 良久后,少女低声说道:“我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是我太任性了。” “……没有。”安瑟用指尖去触碰希塔娜的发丝,轻声说道,“你现在怨恨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做的这一切,只是在为我自己考虑。” “我不会怨恨安瑟的。” 希塔娜抬起头来,努力朝安瑟笑了笑:“我只是……需要冷静一下。” 她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了安瑟,是这个世界上距离安瑟最近的人。 可现在,希塔娜才恍然发现,即便安瑟与自己分享了那个天方夜谭般的秘密,两人之间依然存在着她无法理解的隔阂。 ——她始终没能理解安瑟,她无法看透那张终日温和微笑着的俊美面庞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情绪,怎样的……真实。 希塔娜不怨恨安瑟,她只是感到有些难过,有些心伤。 “等安瑟你需要我晋升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少女轻声说道:“我这几天哪也不会去,就待在这里。” 她向后退去,一边后退,一边看着安瑟的脸,说: “再见,安瑟。” 安瑟与希塔娜对视着,神情始终毫无波澜,他只是点点头,平静回应:“再见,希塔娜。” 随着书房的门关上,房间里瞬间狂涌起肉眼可见的漆黑物质,它们在墙壁,地板天花板,书桌,书柜上狂舞,无形未知的伟大神秘,在这样的舞动中向四面八方发散。 常人在踏进书房的一瞬间,便会被蔓延着的无形要素捕获,他将见证穷其一生也无法得见的光景,随后在疯狂与极乐中,因那脆弱本质无法承受的神秘而彻底崩溃,由灵魂至肉身,整个存在化为虚无。 “呼……” 在海德拉的轻叹下,那无尽神秘的因子转瞬消散,仿佛从未出现一样。 “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像我也同样在更早之前,试图约束玛琳娜的野性一样吗?” 安瑟从来没有小看过命运,正因为他饱尝过无数自以为成功,最后却一败涂地的苦果。 所以在那一刻,在希塔娜同他许下诺言的那一刻,安瑟也仅仅认为自己只是胜过命运一筹,那么微不足道,无法决定二者之间真正胜败的一筹。 “……兽。” 准备与命运展开最后一弈的海德拉闭上眼睛,复杂地低语: “希塔娜,为什么你的本质,偏偏是兽呢?” 第八十七章·并不双向的信赖 宅邸的院落里,希塔娜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双目注视着前方,眼神没有焦点,怔怔出神着。 明明距离那场对话已经过去了一天,希塔娜却觉得就好像发生在刚才。 她在深夜翻来覆去,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安瑟不允许她晋升三阶,又为什么说,自己不需要变得那么强。 想来想去,希塔娜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变强之后会给安瑟带去麻烦。可未来的自己那么厉害,能惹出麻烦……摆平不也是简简单单的吗? 假如自己比皇帝还要强的话,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麻烦是她不能解决的? 少女闷闷地晃动秋千,偶有吹拂的寒风拂都没法让她感到多少寒冷。 她不仅仅因安瑟的话语而心绪难安,更因明明力量唾手可得,却不得不就此忍耐而焦躁不快。 体会自己不断变强的感觉,是希塔娜为数不多的爱好中,最看重的一项了。 在离开天霜之塔,直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希塔娜从未有一刻懈怠,从在村子里时不停进行的狩猎也好,到如今寻找对手不停战斗也罢,即使希塔娜没有那种主观意愿,她也一直走在不停战斗厮杀,同时也因此变强的路上。 只是,比起原定世界线上的希塔娜,现在的她所经历的战斗可谓是少得可怜,希塔娜也不清楚为什么,安瑟很少让她去做什么,也不让她继续担任护卫,所有事情都要她主动去找。 “哎……安瑟到时候,到底会怎么帮我呢?” 希塔娜双手托腮,忧愁叹息着。 听安瑟的话,他似乎有某种方法避开自己的灵质,也能让她成长到第三阶,然后成为契首。 那枚本来令希塔娜万分期待的戒指,好像突然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安瑟,我是为了帮你啊……” 少女脚尖点着地面,让秋千前后摇摆,委屈难过地低声说着:“为什么,你会不需要我变强呢?” “希儿。” 不远处的呼唤让希塔娜猛然抬头,她看见自己的姐姐身穿一袭黑裙,包裹着半透黑色丝袜里的脚套着一双细高跟,就那么端庄娴静地看着自己。 “……琳,琳娜。” 希塔娜晃了晃脑袋,努力不让玛琳娜看出自己的异样:“怎么了?你今天没有工作吗?” “当然有。”玛琳娜用鞋跟点了点地面,“没有工作,我会穿的这么正式吗?” “唔……那个,你不冷吧?” 希塔娜看着长裙下方,露在外头的一截纤细小腿与脚踝,从秋千上跳下:“怎么穿这么点……” “梅丽小姐提供的丝袜有保暖功能……坐在那吧,希儿。” 玛琳娜示意希塔娜坐回千秋上:“你在烦恼些什么?不能和我说吗?” “我,我没烦恼!还有你不是要工作吗?赶紧去工作啦,不要给安瑟添麻烦!” 脚步停下的希塔娜看着玛琳娜朝她走来,赶忙不停摆手示意她停下:“琳娜,我真的——” “是啊,我本来要去大流光领巡视,确保灰塔大公麾下的一名术士在那里建立的采集区的安全情况。” 这样说着的玛琳娜先是叹了口气,随后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希塔娜:“但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有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还时不时地叹气,仔细一看……原来这个小姑娘是我的妹妹啊!” 她走到希塔娜身边,轻轻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柔声道:“这样的话,那种不是特别重要的工作。就暂时放下吧。” 希塔娜有些感动地蹭了蹭玛琳娜的手心,但还是想转移话题: “……不,不是特别重要,意思是很重要的话,琳娜你就不会管我了?” 她嘴上这样说,但最后还是被玛琳娜牵着,老实坐到了秋千上。 “那当然了。”玛琳娜拢了拢裙子,坐到另一个秋千上,她仰头看着天空,语气轻松道,“在我眼里,安瑟先生可是最重要的人了,就算是希儿你,也没有他重要哦。” “怎么这样!” 希塔娜用力晃了晃玛琳娜地手臂,有些不开心地嘟囔着:“怎么说也应该是一样重要吧!” “因为安瑟先生一定会做对的事。”玛琳娜点了点希塔娜的眉心,“但希儿你就不一样了。” “……” 听到这里,希塔娜的眼神一下就变得暗淡了很多。 轻易看出妹妹变化的玛琳娜没有直接问她怎么了,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希儿,你没有晋升御座呢。” “……嗯。” “为什么?找不到那个感觉了吗?” “不是!”希塔娜立刻反驳,“是因为——” 她又没办法往下继续说了,跟玛琳娜说安瑟让她不要晋升三阶?玛琳娜会怎么想?她会帮安瑟说话吗? 希塔娜不希望玛琳娜也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虽然说不定玛琳娜能给她解释,但安瑟都不愿意告诉她,说她一定无法接受的事情…… 迷茫的狼握紧拳头,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希儿。” 在希塔娜内心一片混乱的时候,玛琳娜突然开口了。 她看着天空,用悠远怀念的语气说道:“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啊?” 希塔娜呆了两秒,随后挠着头思索起来。 “三年前……三年前,我们应该在……打雪仗吧?” 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 “你那时候快乐吗,希塔娜?” “当然快乐了。”希塔娜想也不想地回答,“跟大家一起玩多开心呀。” “但我不快乐。” 玛琳娜转头看向希塔娜,凝视着希塔娜的侧脸:“随着年岁增长,我越来越不快乐。” “……”希塔娜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玛琳娜在她面前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又坚强,不论生活怎样艰难,她都会努力积极,想方设法解决问题,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 这是玛琳娜第一次亲口告诉希塔娜,在那曾经度过的日夜之中,自己并不快乐。 “贫穷,饥饿,冰冷,压迫,盘剥……数不清的痛苦环绕着我。” 玛琳娜仰头看向天空,秋千轻轻晃荡起来。 “我很爱父亲母亲,很爱你,爱身边的每一个人。” “可我也不止一次想,到底什么时候,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远离这些痛苦呢?” “……琳娜。” 希塔娜轻声呢喃着,她现在似乎有些理解玛琳娜口中的痛苦,因为她也经常为食不果腹,贫穷寒冷而感到难受,可向来纯粹的她不仅不会特别在意这些,更有值得他投入精力去做的事,对于希塔娜来说,狩猎不仅仅是维持生计的关键,更是能让她发自内心感到愉快的活动。 希塔娜不会思考那些,但敏感而聪慧的玛琳娜,总免不了对自己的生活感到麻木苦痛。 “有时我会想,自己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找一个普通的老实勤勉的男人嫁了,和他相互扶持,度过依然艰难贫困的一生吗?” 将雪色长发解开散落下的少女,抬起手想要触摸天空,轻声呢喃着:“可是……我不甘心啊。” 不甘心。 希塔娜看着玛琳娜的侧脸,看着她认真而不甘的神情,有些恍惚。 原来……这才是姐姐。 在那温柔良善的外在下,藏着这样一颗炽热的心。 原来在那个未来,变成那样个紫罗兰夫人的姐姐,也并不完全是为了生存。 在那个黑暗而绝望的环境下,琳娜她心中的渴望,也有了实现的机会吗?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了解到玛琳娜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不是出于生存,不是出于保护自我,被迫做了那么多恶事,而是发自内心地有了那样的野心与渴求,所以未来的希塔娜,最后才会选择……杀死自己的姐姐。 希塔娜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姐姐。 就像她从未真正了解安瑟一样。 “我不甘心的,并不是我非要如此贫寒地度过一生。” 玛琳娜转头看向希塔娜,一字一顿道: “我不甘心的,是我终其一生,只能在寒冷贫瘠的偏远地带挣扎,无法看到更加广阔瑰丽的景象。” 她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希儿,你知道当时被赤霜伯爵抓走后,我有多害怕吗?” “害怕失去自己的尊严,害怕失去自己的价值,害怕失去自己身为人的……全部。” 希塔娜心一揪,她本来很想说些好听的话,但一想到那个未来的存在,她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从某种角度讲,把那个未来的玛琳娜推入地狱的正是她自己。 “但还好……还好我们遇到了安瑟先生。” 玛琳娜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口,无比安心地说道。 现在的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把自己的智慧,用在与税务官小心博弈上的村姑了。 在赤霜领,任何贵族见到她都要弯腰行礼,哪怕是离开此地,玛琳娜也有能够与更加强大的超凡者对话的资格。 安瑟的书房向玛琳娜敞开,她可以随意借阅自己需要的书籍,每日每夜……玛琳娜都在不间断地丰富自己的知识,拓宽自己的眼界,向更高远的景象迈出下一步。 而这一切,都是安瑟带给她的。 “所以我才会说,安瑟先生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玛琳娜如此说着:“不仅仅是因为感情,希塔娜。而是因为……我们的未来,就在这里。” 她伸手捧住少女的脸颊,无比认真地说道:“你认为我功利也好,认为自私也罢,但希塔娜,我要告诉你,我们的未来,就在此处,就在安瑟先生的身边。” “我不是让你无条件的信赖安瑟先生,无条件的依附安瑟先生。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当你迷茫于自己的道路和处境时,当你怀疑自己,甚至可能对安瑟先生产生怀疑时,你得先问问自己一个问题——” 玛琳娜小姐凝视着妹妹的眼睛,说: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追随在安瑟先生身边,更好的选择吗?” “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母亲,还能找到一个比安瑟先生,更对得起我们的人吗?” 她收回手,拍了拍裙子,轻笑着站起身来。 “希儿,我不知道安瑟先生对你说了什么,你又为什么没有晋升御座,你现在又为何迷茫。” “我只知道,除非安瑟先生抛弃我,否则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他的。” 走回屋内的少女偏过头来,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在唇瓣间起食指,眨了眨眼睛: “你可不要就这样,被我甩在后面呀,希儿。我是……不会等你的。” 她迈着优雅从容地步伐走进了宅邸,而坐在秋千上的希塔娜在发呆了好一会儿后,被寒风吹了个激灵。 “……对啊,我到底在担心犹豫些什么呢?” 希塔娜看着自己的掌心,想着玛琳娜对她说的那些话,又是懊恼,又是开心的用力握紧拳头: “我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啊!” 少女懊恼于自己无意义的纠结,又开心于心中的障碍得以扫除。 就像琳娜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还有比安瑟对我更好的人了吗? 假如我连他都不相信的话,我还能相信谁呢?假如我不在他身边的话,世界上难道还有更好的出去了吗? 能和我一起对抗命运的,只有安瑟! 一想到唯有自己与安瑟才知晓的那个秘密,希塔娜的心中既洋溢着澎湃的激情,又酝酿起甜美的幸福。 “白痴!” 她捏了捏自己的脸蛋,低骂道:“你还有什么好怀疑安瑟的,变强的机会多的是,况且,就算没有那个所谓的灵质——” 重新恢复信心的希塔娜,眼中狂气肆意,她双臂环胸,昂然抬起头来:“我难道就永远比不上那个未来的自己了吗?” 在她说出这样的想法时,灵魂中的狂兽竟也无比兴奋地吼叫起来,感受到那份高涨的激情与热切的希塔娜也开心地晃了晃脑袋,得意地说:“不愧是我自己……灵魂的升华是认清自我的过程,看来我内心深处也很赞同这样的观点嘛!” “就算没有灵质,我也一定是最好的!”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对此持有着绝对的自信,她深信自己能成就比原定未来更加了不起的自我。 而安瑟,也一定会向她毫无保留的倾注一切,作为战友的两人彼此相依,一定能达成那个世人无法至高伟业。 毕竟,安瑟一定是绝对信赖着她的。 一定。 悬赏公告 内容正在手打中,请在10-30分后重新进入阅读,如果还是没有正常内容,请点击右上角的问题反馈,我们会第一时间处理! 第八十八章·难以置信的惊变 距离红冰魔蟒的苏醒,仅有约莫十多个小时。 只要这一夜过去,被他驱赶到某地的红冰魔蟒就会破土而出,向世间倾泻以太魔物的暴虐之力。 赤霜领开始涌动起越发不自然的气压,在无人知晓的地域和时间里,一场超凡领域中意义非凡的战斗即将开始。 随着网的渐渐收紧,一切也都朝着安瑟所期望的方向进展,唯独…… 他到现在,仍没有做出那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红冰魔蟒的讨伐之战,是安瑟为希塔娜准备的盛大舞台,是他以此昭告帝国,世界,乃至命运——安瑟·海德拉将正式踏入时代洪流的序幕。 但希塔娜在这个关键节点,仍未成就三阶,与红冰魔蟒对抗,无疑是天方夜谭。 在那晚的夜谈后,安瑟做了准备,却始终未做出决定,既有犹豫,也有慎重。 他曾在一次决定中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而那个选择,为他招来了最深沉的绝望。 所以现在,在面对着又一个令他产生犹豫的问题时,安瑟不希望自己再做错, 他绝对不能在这个看似紧张的关头,做出错误的决定。 哪怕就让希塔娜保持现状,哪怕就让这场他筹谋如此之久的大戏以最可笑荒诞,仓促匆忙的结尾落幕,安瑟也不会强行做出选择。 “希塔娜,希塔娜……” 他轻声呢喃着那个女孩的名字,在那天希塔娜回来,在办公室彻底伤了心之后,他们就没有谈话过了。 直到现在,红冰魔蟒的威胁即将降临,也没有什么动静。 “以理性束缚希塔娜,改变她的战斗方式和思维宣告失败。” 安瑟进行着最后的慎重复盘,他站在镜子前,凝视着镜面里的自己,却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她终究找到了最适合她的道路,沉睡的兽魂也已经再度苏醒,只要正常晋升三阶,灵质的觉醒必定无可回避。” “以爱和欲彻底捆绑她的人格,强行令她的自我置于我之下,只能起效一时,倘若希塔娜依然觉醒灵质,那么她终究还是会成为那头不愿屈居任何存在之下的兽,因此——” 他的手中出现了那瓶救赎之水,海德拉凝视着那团粘稠液体,低声道:“必须要以兽之要素更低劣的救赎之水,来让希塔娜实现强制晋升,回避掉觉醒灵质的过程。” 救赎之水,是来自协圣教会的顶级超凡产物,数量极其稀少。 它的作用相当简单,那就是能让任何人——注意,是任何人,就连毫无超凡资质的残废将其饮下,都能够在瞬间蜕升至三阶超凡者,并且根据救赎之水含有的要素,握有通往四阶的钥匙。 也就是说,救赎之水拥有制造四阶超凡者的能力。 对于安瑟来说,这种晋升方式毫无疑问是极其劣质的,但此刻……恰恰是他需要的。 这种劣质的强制晋升,会使希塔娜失去让灵魂和肉体实现完美合一的机会,自然也就无从觉醒灵质。 而在此基础上,安瑟只需要用爱和欲捆绑扭曲希塔娜,就能够确保希塔娜不会成为唯我独尊的狂兽。 安瑟·海德拉,既不需要失去自我的傀儡,也不需要唯我独尊的兽王,他需要的,是介于两者之间,既有强烈的主观思维,但又绝对不可能背叛他的,最忠诚的手足。 他相信希塔娜吗?当然相信。可他又能相信希塔娜多久?即便不去计算人心的成长和变化,仅仅只是【兽】的本质,就注定安瑟必须做出应对。 “那么今晚,必须要和希塔娜左爱。” 他低声说着,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在结束后,让她喝下救赎之水,这样就能够完美确保……希塔娜的忠诚。” 安瑟·海德拉一路上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牺牲掉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未来? 实际上,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安瑟看向书房的钟摆,将救赎之水纳入戒中,往希塔娜的卧室走去。 在这场短暂的自我剖析结束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执行自己的计划。 安瑟分析了这个选择所产生的结果,这个结果带来的一切,以及无法规避的负面影响……综合计算下来,这已经是无可置疑的最优解。 在保证希塔娜依然有着绝对自我的同时,也保证了她不因【兽】要素产生思维与人格上的转变,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希塔娜的力量和未来将受到折损,那个苍天狼帝将不复存在。 但就如安瑟对希塔娜说的那样,他不需要像苍天狼帝那样,强大到如此恐怖地步的存在,那对安瑟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只有安瑟自己清楚,能在正面和飨焰皇帝对抗,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来到希塔娜房门前的安瑟,心中如此低语。 然后,他刚把手放到门把上,门就突然被推开了。 走出来的竟然是……玛琳娜? 她这个时候一般都还在工作,没有理由突然回到卧室又突然离开。 而在这一瞬,安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玛琳娜脸上的……慌乱。 “……安瑟先生。” 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玛琳娜微微鞠躬:“您找希塔娜有事吗?” “嗯。”安瑟笑了笑,“你呢,玛琳娜?刚才在跟希塔娜聊天吗?” “是的,工作有些累了。” 少女俏皮地歪了歪头:“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偷懒。” “你要是真的会偷懒就好了,我也不用担心你累到在办公桌前。” 安瑟拍了拍玛琳娜的肩膀:“一定要注意休息,知道吗?” “好,那我也不打扰您和希塔娜了。” 玛琳娜再度行礼,快步离去了。 安瑟走进卧室,将门带上,看着正盘腿坐在地上啃水果的希塔娜,准备说出自己雕琢无数遍的腹稿。 先是向希塔娜致歉,引起对方的内疚,进而进行简单的身体接触,不谈论任何有关晋升之事,只和希塔娜闲聊和她相遇以来发生的一切,勾起她心中的感情。 当火候到了,就开始进行肢体接触,并将言语着重在感情抒发上,进一步勾起希塔娜对自己的爱恋。 虽然希塔娜在那晚说要停下,但这些日子安瑟依然没有放弃原来的政策,只是收敛了不少,在这种情况下,希塔娜必定会动情。 然后便是水到渠成,彻底那下希塔娜的身与心。 最后再让希塔娜心甘情愿地饮下救赎之水,在她完成晋升后为其戴上力之戒,让希塔娜成为自己的第一个契首,一切尘埃落定。 整个流程,安瑟已经安排的无比明确妥当,只要他一开口,整个谈话节奏就将落入他的掌心。 但…… “啊,安瑟。” 咀嚼着水果的希塔娜抬头一看,满脸惊喜:“你来啦!” “……” 安瑟微愣住。 希塔娜的情绪……竟然不低落,玛琳娜?是玛琳娜成功开导了她? 安瑟很快明白眼下的情况,并立刻准备好执行备好的第二套方案。 “嗯,希塔娜,你看起来……没有那么难过了。” 安瑟走到希塔娜身边坐下,温声道:“抱歉,我——” “啊,抱歉?抱什么歉?” 希塔娜歪了歪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安瑟:“你向我道歉干什么?” “……因为我强行让你取消了——” “哦,这个啊。” 少女用抹布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咧嘴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安瑟你怎么比我还在乎啊。” 她挠挠头,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安瑟,你这两天没来找我……不就是因为你自己在纠结吧?” “……”这一次,轮到安瑟暂时沉默了。 “真是这样?” 希塔娜微微瞪大眼睛。 “……是。”安瑟对于希塔娜言语中的那份歪打正着,无奈地笑了笑,“的确如此。” “安瑟……” 狼小姐怔怔看着安瑟,随后大叫一声,直接把他扑倒在地。 “安瑟,安瑟!”她开心欢喜地呼唤着安瑟的名字,使劲蹭他的脸颊,“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希塔娜,你没有来找我。”安瑟想把手放在希塔娜的头顶,却没能顺利的放下去,“又是因为什么?” “嗯?因为没必要啊。” 希塔娜直起身子,坐在安瑟身上,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反正安瑟你会安排的嘛……虽然我也有些好奇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不过无所谓啦!因为安瑟你……嘿嘿~” 少女因安瑟“纠结”于自己的心情而感到万分欣喜,这份欣喜是如此单纯,如此美丽。 “我一定会……安排。” 安瑟低声重复着希塔娜的话。 “我一定会安排,所以希塔娜你就一点也不在乎了吗?” 希塔娜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怪话”的眼神看着安瑟:“安瑟你都安排了,我还在乎什么,我照做不就行了吗?” “……”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轻声问道: “那么,假如我的安排是错的呢?” “可我没见过啊安瑟犯错啊。” 希塔娜歪了歪头:“况且,错就错了嘛,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啊,我之前不是天天犯错吗?” “但希塔娜你执行了我错误的安排,会受到伤害。” “那又怎么样。”狼少女一脸无所畏惧,“受伤就受伤咯,反正我皮糙肉厚,又没关系。” “我是说——” “啊,安瑟,你不会是想问我会不会怪你吧。” “……” 看着再度陷入沉默的安瑟,希塔娜愣了愣,先是有些生气,随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躺倒在安瑟怀里,越笑越大声: “噗……哈哈哈哈,安瑟,安瑟!你今天好奇怪,怎么会想这种事啊,一点都不像你……但是好可爱。” 少女安心地蹭了蹭安瑟的胸膛,声音柔和而坚定: “安瑟,你为什么会问我这种问题呢?你明明原谅了我那么多次,帮了我那么多次,永远站在我的身边。” “就像你永远会原谅我一样。”她趴在安瑟胸口,朝他眨了眨眼睛。 “我也永远会原谅你呀。” 理智。 分析。 计划。 安瑟能够在六年的时间中寻找到与命运对弈的方法,就是因为他学会用不可思议的方式,冻结,分割自己的感情,从中找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思维,从中选择,绝对正确的道路。 “安瑟。”希塔娜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说起来,你找我到底要干嘛呀,总不是只过来道个歉这么简单吧。晋升三阶要放到明天吗?” “……安瑟,安瑟?你怎么在发呆?” 那是长久,长久的沉默。 久到希塔娜也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趴在安瑟胸口。 “……希塔娜。” 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安瑟终于开口。 “你是这样,信赖着我的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安瑟。”希塔娜锤了他一拳,“你难道不信赖我吗?那不就是一样的吗?” “嗯……呵呵,说的也是。” “说的,也是。” 安瑟轻笑起来,如释重负地轻笑起来。 他握住希塔娜的手,声音温柔:“希塔娜,我来让你晋升三阶了。” “咦?真的假的?”希塔娜眼眸发亮,“要怎么做?安瑟你说的特殊方法是什么?” “是这个。” 年轻的海德拉,向怀中的少女举起了象征着契首的戒指。 这是不被他纳入计划的,第三个选择。 在希塔娜呆愣地注视下,安瑟说:“海德拉的力之首,所能给你带来的力量,能够使你的肉身进行直接蜕变,无需灵魂进行由内而外的改造。” “理论上讲,无需灵魂先一步升华,你就能晋升三阶,这样也能绕过灵质的觉醒。” 但这只是……理论上。 在绝对重要的事项中,安瑟不会进行无谋的赌博——给希塔娜放映他的记忆,只是必要的手段,说是赌博,也未必就一定是赌博。 这样的概率事件,远不如让希塔娜喝下救赎之水后再晋升来的稳妥。 但安瑟还是选择了这样做。 “……真的?” 希塔娜紧张地盯着那枚戒指:“我,我现在,就可以戴上它吗?” “当然。”安瑟怜爱地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这是你应得的,希塔娜。” 少女面庞通红,她朝安瑟握着的那枚戒指伸出手,但又一下子缩了回来。 “安瑟,我……” 她仰头看向安瑟,满眼希冀地说:“你帮我戴,好不好?” 安瑟笑着直起身,也将希塔娜扶正,握住她的左手,缓慢而坚定的将那枚指环套入希塔娜的食指。 直到戒指套入指根,缓缓停下。 “这就是……契首的戒指啊,好漂亮!” 希塔娜像是握着宝贝一样,牢牢握住戴着戒指的食指,幸福满足的来回揉动:“现在我就是安瑟的契首了,而且是第一个!嘿嘿……嘿嘿嘿嘿!” “就是……” 少女颇为困惑地竖起五指,仔细打量着食指上的狰狞蛇戒。 “我怎么,什么感觉也没有呢?” “……契首的变化是细润无声的。” 安瑟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等明天醒来,你就能发现变化了。红冰魔蟒,也——” “交给我就好啦。” 希塔娜嬉笑着用力抱了抱安瑟:“这可是第一战,我可不会让安瑟丢脸。” “我相信你,希塔娜。” 安瑟也抱了抱信心十足的少女,但又很快松开了她。 “好好休息吧。”他温声道,“为明天做好准备。” “安瑟你也一样。” 希塔娜单手叉腰,神气无比地说:“明天,可要好好看着我!” 安瑟笑着点头,转身离开了希塔娜的卧室。 在关上卧室门的那一瞬间,他的神情瞬间就变了。 绝对,绝对,绝对的冰冷,甚至一丝……惊怒。 这是安瑟第一次,对希塔娜说谎。 因为即便戴上了那枚戒指—— 希塔娜,依然没有成为他的契首。 第八十九章·本不该存在的问题 咚,咚,咚。 沉闷的脚步声和手杖落地声回荡在空旷大殿里,随着安瑟一步步向前,大殿两旁立柱的火炬上,淡紫色的幽幽火焰也随之燃起。 这段时间向来只遵从安瑟的萨维尔,此刻也站在安瑟身后,不过他的姿态与平常截然不同,老人垂首,微微弯腰,一手置于胸前,一手背在身后,以保持行礼的方式跟随安瑟前进,仿佛是在朝见什么伟大存在,觐见自己侍奉的至高君王。 而事实便是如此。 这座大殿,是来自远古征天王朝的宝藏,是弗拉梅尔集合了七名契首之力,才从零点迷界之中挖掘出来的,放在帝国史上也称得上极具分量的王朝遗宝。 它被弗拉梅尔改造成了当今世上最强的炼金要塞,当然,弗拉梅尔本人爱好和平,他对战争并不感兴趣,把炼金要塞做得这么恐怖,一是为了威慑,二是觉得有趣。 “喔,少主回来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突然响起了略显稚嫩的小男孩的声音。 “……劳伦斯。” 安瑟脚步微顿,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温和笑道:“许久不见。” “嗯……算算也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啊。” 安瑟的脚边,有一只双手抱胸的……老鼠。 是的,皮毛灰黑,胡须细长,看起来有些肥硕的……老鼠。 老鼠长长的尾巴上,套着一枚张大嘴巴,好像在吞吃什么的蛇形戒指。 它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还是少主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呢,老萨,你有照顾好少主吗?” 噬之首,劳伦斯·灾亡。 “劳伦斯先生,少爷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我要做的,只是遵循少爷的命令罢了。” 萨维尔仍保持着垂首微微弯腰的恭敬模样:“还有,在诺统号上,请保持对老爷的尊重。” “哎呀,你总是这么严肃,难怪少主出门要带你,不带我。” 劳伦斯抖抖胡须,十分灵动地摇头叹气:“行了,跟我来吧,虽然不知道少主你亲自来找老大有什么事,但肯定很重要就是了。” 肥硕的鼠鼠走在前头,他们穿过长长的正殿,在复杂如迷宫的要塞中穿行,劳伦斯则一边引路,一边话痨道: “少主你有没有听说提尔的事?那家伙前天从深蓝港城爬上岸,拽了头龙鲸上来,我还猜他消失大半个月去哪了,没想到跑迷途海度假去了,难怪我没找到。” “托拉多炸烂了一座元素塔,魔素大公那傻子气疯了,满帝国找凶手,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还有隆金……隆金那家伙就更厉害了,他啊——” 从外形上看并不是特别脏污,反而颇具喜感的鼠鼠叹了口气:“大家的生活都过得好精彩啊,怎么我劳伦斯就只能在下水道里窜来窜去,或者躺在老大的试验台上,连扬名立万的机会都没呢?” 它扭头看了眼萨维尔,颇为怜悯道:“这么说来,老萨你跟我也算同病相怜了。啊不对……我好像比你好一点来着,起码多多少少有人知道我劳伦斯这号鼠,可好像根本没人认识你来着,哈哈哈哈哈。” 萨维尔没理他,而且他们也来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劳伦斯也不再多讲废话,转头对安瑟说道: “老大刚才还在做实验,不过既然少主你来了,他现在应该也停下了,我跟老萨就在外头等你,少主。” 安瑟一言不发,沉默着推开沉重大门,身影消失在自动合拢门里。 劳伦斯抬头看着那对自己来说像山一样的大门,确定其关紧后,立马嗖地一下窜上萨维尔肩头,鼠鼠祟祟地在老管家耳边低语: “老萨,少主怎么会主动来找老大啊,发生什么大事了!” 老实说,当知道安瑟要来诺统号的时候,劳伦斯整个鼠都惊呆了,作为弗拉梅尔的契首,他们这些存在,最清楚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复杂。 “……我也并不清楚。”萨维尔深深叹息,“这是不可推卸的罪责。” “呃,你也不知道?”劳伦斯愣了愣,神情更加惊恐了——老实说,虽然它只是老鼠,但神情的鲜活程度跟人类比没有丝毫区别。 “连你都要瞒着的事……” 鼠鼠倒吸一口冷气:“这得多严重啊。” 屋内,这座诺统号无数炼金室的其中一间,支着手杖的安瑟凝视着站在法阵中央,周身环绕着无数奇特器械的男人,沉默少许后,轻声说道: “许久未见,父亲。” “……嗯?哦,阿瑟。” 男人转头看了安瑟一眼,眼眸中满是惊喜,他爽朗地笑了笑:“你先等一下,我这边在调试,嗯……调试一些东西。” 他的掌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逐渐生成,介于存在与非存在之间,那隐约出现的轮廓在周围制造起扭曲立场。 安瑟闭上眼,安静等待着自己父亲。 时间分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边突然炸开了一声巨响,但那声响在发出的瞬间就又立刻消失,十分奇诡。 “这还真是有些棘手……算了,阿瑟,久等了。” 听到这句话的安瑟睁开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已经结束了实验,笑意盎然地看了过来。 他看起来就像是更加成熟,但没有那份邪异魅力的安瑟,但发色与安瑟完全不同,有些凌乱的中长发是深黑色的。 男人的笑容十分爽朗,比起安瑟那份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他显得更加毫无心机与和善,只看他的样子,谁也不会相信……这具皮囊下,寄宿着一头已经濒临疯狂的魔物。 “已经有两年没见了吧。” 弗拉梅尔,帝国真正的,最恐怖的恶党走上前来,摸了摸安瑟的脑袋,惊喜而感慨地说道:“两年时间就变了这么多……真是——” “父亲。” 安瑟打断了弗拉梅尔的话语,他似乎没有半点想跟自己父亲叙旧的意思,哪怕已经两年没有见面,哪怕他仍称呼弗拉梅尔为“父亲”。 “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询问您。” 弗拉梅尔愣了愣,随后笑着抬了抬手指,一个装满淡金色液体的杯子凭空在他手中出现。 他抿了口,饶有兴趣地说道:“让阿瑟你亲自来找我,只是为了‘询问’的事,这还真够少见。” 安瑟没有废话,他直直地凝视着自己父亲那双和自己相同的,如大海般蔚蓝的眼睛,认真道: “在签下契首的过程中,您失败过吗?” “……” 这位谁也不知道才学已经抵达了何等高度的炼金大师,愣了好几秒。 “呃……阿瑟,你刚才,说什么?” 弗拉梅尔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 “我失败了。”安瑟如此回答,“我找到了我需要的契首,但她没能和我建立联系。” 如此说完,他便陷入沉默。 弗拉梅尔也陷入了沉默,他抿着酒液,眉头微微蹙起,约莫两三秒后才开口道: “阿瑟,你要清楚一件事——对于我们来说,签下契首,所谓的‘签’,只是个形容。” “……我知道。”安瑟垂眸轻语。 海德拉与契首之间,本质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契约关系,让某个存在变成契首的过程,只是用海德拉那至高无上的本质将对方“同化”为他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一种以纯粹暴力达成的征服。 也即是,契首自己的意愿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作用。 “那理论上只有一种可能。” 弗拉梅尔耸了耸肩:“我们的位格与要素没能压倒对方,所以同化失败……等等——” 他神情一变,用一种万分期待的眼神看向安瑟,无比振奋道: “阿瑟,你要把艾菲桑徳的女儿做成契首?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一定会——” “不是。”安瑟打断了突然亢奋的弗拉梅尔,“跟飨焰无关。” “……那就不可能了。” 弗拉梅尔一听不是皇族的人,便有些无趣地说:“既然不是飨焰,那更不可能是龙王种和唤溟者,现在的阿瑟还没有能力跑到那种地方全身而退。” 无法被海德拉的本质完全压制,同化的,也只有同为六阶的另外三个“神明种”。 这样说完后,他又突然来了兴趣:“但假如阿瑟你说的那个家伙真的存在,她就应该已经抵达了终点,这片大陆上突然出现了第五个终点?” “……她不是。”安瑟摩挲着手杖,“起码现在不是。” “现在不是……好吧,就算只是现在不是,那也不应该会出现这种情况。” 弗拉梅尔,他的父亲也没能给他答案——实际上,这件事安瑟无法得出结论,那弗拉梅尔大概率也无法得出结论。 毕竟对于海德拉来说,签下契首已经是如同本能一样自然的事物,从来没有哪一代海德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 所以,安瑟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或许能算是无解。 “还有这种事吗?” 弗拉梅尔的眉宇微扬:“那么,把她带到我这来看看怎么样?我应该能解决阿瑟的问题。” 安瑟闭上眼睛,在长久地沉默后,微微躬身: “不必了,父亲。很抱歉打扰到您,我准备离开了。” “现在就走?”弗拉梅尔怔了怔,随后很快说道,“把格莱普尼尔给我检修一下吧,或者多拿点有用的东西再走?我这段时间又——” 正当他打算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研究成果时,安瑟只是平静地,没有情绪波动地再度重复了那句话: “不必了,父亲。” “……” 眉飞色舞的男人张了张嘴,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揉了揉安瑟的脑袋。 “那就让劳伦斯送送你吧。” 安瑟微微颔首,转身,门自动打开。 弗拉梅尔看着儿子的背影,抬起手,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目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合拢的门缝里。 可就在大门将完全合拢的那一刻,弗拉梅尔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朝安瑟大声道: “阿瑟。” 时间在这一瞬凝滞,他的声音,也透过那几乎合拢的门缝传了出去。 “……怎么了?父亲?” 安瑟停下脚步,只留给弗拉梅尔一张侧脸。 “我在想,假如不是对方的问题,那么——” 弗拉梅尔如此说着,但却又一下顿住,在思索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 “不,也不可能。当我没说吧,我就不影响你的思路了。” 他朝安瑟举起手中的杯子:“有空的话来帝都一趟,你妈妈很想你。” “……” 安瑟没有说出半个字,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随着门彻底合拢,弗拉梅尔挠挠头,叹息一声: “我的夫人啊,教育孩子可真是件难事,阿瑟也到讨厌父母的年龄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算了,阿瑟他总有自己的考量,没什么好担心的。” 弗拉梅尔本来想说,假如对方没有问题,那么出问题的……会不会是身为海德拉的他自己呢? 毕竟假如安瑟没有打算把对方当成契首的话,那又怎么会有效果呢? 但一想到自己儿子的性格和能力,弗拉梅尔又否决了这种可能。 毕竟他的儿子,安瑟·海德拉,怎么可能是会在这种事上优柔寡断的人呢? 门外,通往传送阵的路上,萨维尔和劳伦斯走在后面,看着独自一人走在前方的安瑟,谁也没说话。 他们感觉到了安瑟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那种强烈的威圧感,是弗拉梅尔几乎从不会散发的。 但要说畏惧,却一点也没有。 在弗拉梅尔的契首中,萨维尔和劳伦斯,是和安瑟关系最好的。 他们从小陪伴着安瑟长大,所以在此刻,萨维尔和劳伦斯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心疼。 因为即便在安瑟的成长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那份令人称道的礼节,温和,从容……但有些事情,还是会被发现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少主,这位年轻的海德拉—— 他总是孤身,不愿再与任何人同行。 第九十章·狼的选择 “哦……它就睡在这附近吗?” 站在小丘上眺望雪原的希塔娜惊叹道:“安瑟,你是怎么把那个大家伙赶到这里来的?” “海德拉作为魔物的顶点,对除了龙和唤溟者以外任何魔兽,魔物来说,有着无可抗拒的巨大威压。” 安瑟站在希塔娜的前面,平静说道:“而红冰魔蟒作为初诞的以太魔物,是绝对没法抵抗的,它在困顿之中,本能也会驱使它立刻逃亡,之后就是调整方向的事了。” “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仅仅只是麻烦而已。” “这样啊……等等!” 希塔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突然反应过来。 她向前两步,一把抱住安瑟的胳膊,眼眸发亮:“安瑟!你是在我走之后才做这件事的,对不对?” “……怎么了?” 少女开心地嘿嘿笑着:“你早就帮我把村子最大的危险给解决掉了,我很高兴呀!” 今天的希塔娜意气风发,她穿着安瑟最早给她准备好的那一套黑色衣物,看起来凛然飒爽。 在听到这句话后,安瑟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轻声说: “其实,我并不只是为了帮希塔娜你解决问题。” “北地的革命军在逐渐起势,虽然看起来他们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但随着他们影响力的扩大,会发生一些我并不希望看到的事。” “因为我不会在北地久留,所以必须在离开之前给他们带去一次足够深刻的打击。” 赫木城,锋镜城,大流光城。这三座城市在安瑟的要求下,没有去管控城内的革命军活动。 他通过波吕妮亚,将红冰魔蟒位置的消息传递至革命军。在革命军看来,既然安瑟知道红冰魔蟒的位置,那么赤霜领背后的两位大公,大概率也知道红冰魔蟒的位置。 ——因为作为弗拉梅尔的儿子,安瑟这辈子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魔物素材,所以他不可能对红冰魔蟒感兴趣,不如给两个大公卖点人情。 有着这种想法的革命军们,想要虎口夺食,就必须做点什么。 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是用别的方式,将大公麾下的主力吸引走了,自己趁乱速杀,然后远遁千里。 那么,有什么比攻占领城这种疯狂行为,更能把大公们的手下吸引过来呢? 在一众高手聚集在赤霜领的情况下,领城还被革命军占领,他们的脸是挂不住的,而大多数超凡者,对脸面这种事都异常在乎。 如此安排下,他们只通过占领城池吸引走强大超凡者,接着迅速转移,再派出强者在第一时间将红冰魔蟒击杀后也立刻撤退,一切便大功告成。 计划得非常圆满,现实也给他们提供了良好机会。 只可惜,领城的内防空虚是安瑟安排的,红冰魔蟒的位置是安瑟安排的,就连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本身,也是安瑟安排的。 安瑟的确不需要红冰魔蟒,但在这片土地以及红冰魔蟒本身,都是他为希塔娜搭建的,最盛大的舞台。 而革命军只能白白咽下攻占城池的苦果,一无所获——安瑟可不会让他们轻易离开。 他将这个计划讲给了希塔娜,少女听完后,歪着脑袋说:“我又不关心那些神经病,他们吃苦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只是想说……”安瑟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我也不是全为了你在做这件事。” “唔……” 希塔娜扭头看着安瑟,不停打量着他。 “我说,安瑟。”狼小姐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我不喜欢的话啊。” “好像想让我讨厌你一样。” “……有吗?”安瑟笑着问道。 “有啊。” 希塔娜点点头:“你有点奇奇怪怪的,不会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 正当安瑟打算回答时,希塔娜就无比警觉地说道: “那座城池里的平民不会被乱杀吧?我现在虽然也知道他们里面有好有坏,而且大多数都很笨,但是随随便便白死……安瑟,你没做这么过分的事吧!” 迎着希塔娜质问中带着些许生气的眼神,安瑟笑着说:“革命军不可能屠城的,我为了减少战斗,才让那三座领城内防空虚,怎么可能会有大量平民死亡呢?” “……那就好。” 希塔娜这才放下心来,紧挨着安瑟的肩膀,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服,安瑟也能感觉到肩头传来的温暖。 “安瑟。” 少女的轻轻呼唤传入安瑟的耳中。 “怎么了?” “嘻嘻……没什么,就是想叫下你。” 希塔娜的眼眸微微弯起,抱着安瑟手臂的她,温驯地蹭着安瑟的颈子,贪恋着安瑟身上的气息。 “那个晚上,我其实已经想要放弃一切了。” 她的脸上挂着恬静又安心的笑容,让那张平日里总是凛然甚至略带狂气的脸蛋,变得无比娇俏柔软,可爱怜人。 “想着,要是那样死掉的话,就不用考虑那么多难受的事情。” “但是,当我真的要把刀刺下去,试着自杀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结局。” 狼轻声诉说着心中的决意: “我怎么能就这样,狼狈凄惨地从你身边离开呢。” “……然后,我就想到了安瑟你对我说过的话。” 她扬起脸,雪嫩的面庞在晴空下仿佛泛着奶白色的光泽,为那对心中爱意没有任何保留的灿烂笑容,镀上了熠熠生辉的光彩。 “你永远不会放弃我的,对吧,安瑟!” 不是疑问,不是反问,而是毫无保留的,无比坚决地肯定。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深信着这句话,并不是因为情感的盲目,激素的冲动,更不是想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甜蜜的话语。 她只是如此单纯又直白地,向安瑟宣告自己对这句话的信赖。 “所以啊……”少女嘿嘿笑着,“所以就想叫下你啊,每次安瑟你应我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句话呢。” 现在的希塔娜是那么自在,那么开心,心中没有丝毫阴霾,对世界万物,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热诚而炽烈的决心。 “在安瑟身边的感觉太好了,啊,虽然是这样,我的意思可不是我非要粘着安瑟不可!” 她轻咳一声,松开安瑟手臂,昂起头来万分自信地说道: “今天过后,我也是能独当一面的——” 先是震颤。 大地的震颤,打断了希塔娜的话语。 由远及近,从雪原到他们现在所站立的小丘,层层积雪在这震颤中崩塌,积雪下顽强生长的野草簌簌发抖,野草根部的泥层与石粒在震动中飞起又落下,埋入四散的积雪中,又随着再度被震散的积雪向四面八方散落。 而后,是以太的流动。 在广袤雪原的上方逐渐成型,肉眼可见的淡红色涡流开始将云层席卷,遮蔽天空,随着那头自地下以太涌流中诞生之魔物的苏醒,它卷动的以太漩涡越发壮大,好似天倾。 希塔娜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安瑟……那家伙,不是只有四阶吗?四阶就能弄出这么大的场面?” 从四面八方,从地底上涌的狂暴以太将积雪粉碎又将其冻结,随着涡流的鲜红越发明显,宛如血色结晶闪烁的光芒,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怖极寒,瞬间从涡流中心,随着以太的流动,如飓风席卷向四面八方! ——一如那冻结万物的恐怖寒潮! “水,风,以太,兽,以及……寒冷。” 安瑟在吹袭而来的极寒风暴中平静低语:“红冰魔蟒的五大要素,其中最强大的,就是与极北寒潮涡流近似的【寒冷】” “由于大寒潮的影响,这头红冰魔蟒,大概是近百年来最强的一头。” “还有这种事啊。” 希塔娜缩了缩脖子,她用力搓了搓脸蛋,脸上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浮现起神气的笑容: “哼,看阵仗还挺唬人的。” “……” 安瑟没有说话,而同一时间,大地的颤动越发剧烈,在这处雪原中央,一层薄薄的红色冰晶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让整片雪白的大地镀上一层红色,空中的以太涡流越发凝实可见,当地面震颤到极点,连站在远处的他们都有些站不稳时,红色的冰面,突然大片爆碎开来! “wyyyyyyy!!” 随着一声尖锐长鸣,令希塔娜完全呆住的庞然巨物破土而出,这头全身完全由近似红水晶构成的蛇形生物起码有五十米长!蛇身上长有覆满结晶的,类似翅膀的构造,它冲天而起,张开巨嘴,无比贪婪地将庞大以太涡流,尽数吞入腹中。 那吸取以太时所卷起的风暴,甚至拉扯了数百米外的希塔娜,少女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震惊,就被它振翅发散的极寒气流冻得哆嗦起来。 轰! 将以太涡流吞噬殆尽后,红冰魔蟒坠落在地,那沉重轰鸣好似数十门巨炮齐发,大地的颤动传递向无比遥远的地方。 “这个大家伙……这可真是……” 希塔娜浑身都在发抖,因为寒冷,因为兴奋,但绝对不含半分恐惧。 狼的眸中燃起无比炽烈的火光:“这才是真正的超凡……这才是,这才是我要的对手!” 兽渴望着进食,兽渴望着战斗,可兽不是连生命也弃之不顾的蠢物,希塔娜……怎么会如此认真地对那个怪物,站在四阶顶峰的以太魔物,掀起这般强烈的战意呢? “安瑟!” 她转头看向安瑟,眼眸中的热烈与期盼没有丝毫虚假。 少女向他张开双臂,虽然脸蛋还是变红,但却没有丝毫磕绊,没有半点退避犹豫地说: “我要上了,安瑟,亲我!” “……”安瑟愣愣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坏东西,平时那么喜欢,现在又发呆!” 狼少女脸蛋红红地如此嗔怪着,然后踮起脚,用力搂紧安瑟的脖颈,毫不犹豫地吻在安瑟的嘴唇上。 只是短短几秒后,她便松开安瑟,后退几步,脸上洋溢起绝对自信的灿烂笑容: “看好了安瑟,这一次,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希塔娜毫不犹豫地跳下小丘,那渺小的身影,朝盘踞在雪原上的庞大怪物狂奔而去。 绝无迷茫与犹豫。 “等等……等等!” “希塔娜!” 回过神来的安瑟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音量有些失控:“你没察觉到吗,力之首的戒指没有生效,你也没晋升三阶。” “啊?” 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的希塔娜回过头,看着大声问安瑟:“什么?” “你还没有……” 安瑟身形在闪烁间便来到了希塔娜身边,拉住了她的手腕:“你还没有晋升三阶……”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低头,在沉默片刻后,声音微哑地说道: “暂且,停下吧。” “红冰魔蟒,我会处理。希塔娜,你就不要——” “你在说什么啊,安瑟。” 希塔娜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安瑟,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时候了,你要我退下吗?你怕我死掉吗?” 安瑟整理着自己的表情和心绪,用尽可能和平日里温和声音接近的声线说:“现在,你的身上可能出现了什么情况,最好的选择当然是——” “当然是就这样冲上去了。” 希塔娜再度打断了安瑟的话:“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希塔娜……你听我说——” “安瑟!”希塔娜的声音微微拔高,她伸出双手捧住安瑟的脸颊,声音又柔和下来。 “你听我说。” 少女凝视着眼前这张自己无比熟悉的,每夜都会梦见的面庞。 “你总是这样笑。” 她用拇指摸着安瑟的唇角,轻声说:“像面具一样,让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生气还是难过,到底是快乐还是伤心。” “但其实我也没有特别在意,毕竟安瑟你不会骗我。” “我跟你也才相处这么点时间,虽然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安瑟了,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是还很长吗,所以我有的是时间去了解安瑟。” “希塔娜……”安瑟努力稳定着自己的语气和情绪,“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 “安瑟!” 希塔娜有些生气的按住安瑟的嘴唇:“我说过了,你现在应该听我说。” 她凝视着那双海蓝色眼睛,轻笑起来: “其实,我知道了。我知道安瑟你说的,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是什么了。” 看到那对眼眸微微颤动的希塔娜,笑容越发灿烂了,她的语气并没有怨怼和悲伤。 “昨天,啊,是前天,我跟琳娜聊了很多,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跟她讲了那天我们去打猎的事……包括安瑟你问我的,有关野兽的事。” “那时候,琳娜看起来就有些心事重重。接着昨天晚上,也就是安瑟你来之前,琳娜告诉了我,关于兽要素的事情。” “……” “安瑟。”希塔娜盯着安瑟的眼睛,说: “你觉得,我会背叛你。” “你认为,我永远是养不熟的野兽,对吗?” “……希塔娜。” 安瑟的嗓音干涩沙哑:“那不是我认为,而是事——” “没关系,安瑟。” 希塔娜的语气里依然没有什么不满:“虽然那时候我很不高兴,但仔细想想,安瑟你觉得我无法接受这件事,也的确说对了,说明即使在那时候,你也是在为我考虑的。” “所以在你来的时候,我才没表现的很生气,我才成功骗过了你。” 她笑着抚平安瑟不自然蹙起的眉头,眼中满是幸福和安宁。 “然后呢,你来之后的表现,让我更没法生气了。” 少女狡黠地笑了起来:“你在犹豫,你在愧疚,你做不出决定了,对不对?” “说明……安瑟你就是这么在乎我的啊,明知道我会背叛却还是做不出决定,换做是别人,早就完蛋啦,对不对?” “所以,我很高兴,超级高兴。” 希塔娜用力抱紧了安瑟,万分欣喜地自豪宣告道:“我对安瑟,一定是最特殊的那个人了,这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所以——” 她松开安瑟,自信地昂起下巴来: “我会让你相信我的,安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成为契首,不知道是不是兽要素的原因,但我会让安瑟相信我。” “……所以。” 安瑟看着希塔娜没有丝毫犹豫与阴霾的暗红色眼眸,低声问道:“所以,你就要在这种情况下,也选择一个人去面对红冰魔蟒吗?” “当然了!”希塔娜毫不犹豫地回答。 “……希塔娜,别傻了。” 年轻的海德拉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回去想办法,我承认……我的确没有办法对你抱有绝对无条件的信任,但我们可以——” “没有别的办法,安瑟。” 希塔娜拒绝了安瑟,她轻快地说:“或者说,我不承认别的方法。” 少女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口,无比坚决地说道: “你也知道的,安瑟。这个时候退缩下去,我们之间,从今往后,就只有算计和猜疑了。” 安瑟凝视着希塔娜,用已经有些木然的语气说: “你会死的。” “死?怎么可能!” 希塔娜哈哈大笑起来:“安瑟,我可是被命运选中的人啊,说不定我不仅不会死,还会因为什么奇怪的方式变得更强呢,不是吗?” “wyyyy——!” 尖锐刺耳的长吟再度传来,希塔娜扭头看去,红冰魔蟒已经开始在大地上行进,它所前进的方向……似乎是一座城池。 “喔,那个大家伙动起来了,可不能让它跑太远。安瑟,我要走啦。” 希塔娜后退两步,接着转身朝那庞然大物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是,才跑了一小段路,少女又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向安瑟,神采飞扬地大喊道: “安瑟!” 她用力挥了挥拳头。 “我一定会活到,你愿意信赖我的那一刻!” 于是,渺小的狼便向天诞地造的魔物发起冲锋,没有恐惧,炽烈昂然。 而真正的恐怖魔物则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 他的脑海中,只回荡着少女那热烈又自信的话语。 ——我一定会活到,你愿意信赖我的那一刻。 第九十一章·永不止爱恋的爱恋 1.3w 姹紫嫣红的花海一望无际,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似乎蔓延向了世界的尽头。 而在这绚烂的海洋中矗立着一座朴素简单的小木屋,小木屋边上有一张长长的吊椅。 有着一头璀璨金发的幼小男孩坐在摇椅上,神情认真,甚至于有些严肃地阅读着比他脑袋都大的书籍。 他的身边,一位与其发色相同,留着柔顺长发,其气质好似与这花海天地相融在一起的温婉女性。 “阿瑟。”女人叹息道,“妈妈是什么很无聊的女人吗?” “不,只是看书更有趣。”年幼的小海德拉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不就是在说我很无聊吗?” 女人轻轻揪了揪男孩的耳朵:“我要生气了。” 幼小安瑟顺从地抬起耳朵,但依然在看书:“在无聊和有趣中选择有趣,与在有趣和更有趣中选择更有趣,是两个概念,母亲。” 女人无可奈何地松开本来就没怎么用力的手,有些闷闷地说道:“算了,反正说不过你。” 她的言语与故作姿态,并没有换来儿子的好言安慰,而更让女人头疼的是,她的儿子并不是低情商,而是太聪明。 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小男孩,很清楚自己故作姿态是为了什么,同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孩子气,所以不予反应。 ——这是小安瑟九岁时对女人说的。 被一个孩子说孩子气,女人有时会想,自己作为母亲,到底是不合格,还是太合格了。 女人只能又叹了口气,和小安瑟一起阅读书籍。 “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论帝国的终结。”安瑟回答,“曾祖父写的。” 他的食指轻缓划过纸张,眉头微微蹙起,用一种略带高傲的语气批判道:“目前来看,曾祖父显然有些脱离实际,只要我们与飨焰两个‘种族’,其中任何一个不出现问题,那么帝国就不存在终结的可能。” “而显然,让我们二者同时出现问题的情况,并不存在。” “那么,暴力手段便永远无法终结帝国,改变帝国的真正途径是……” 每当谈及这些,小安瑟总会滔滔不绝。 自拥有自我意识开始,他便沉醉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海洋中,虽然那庞大的宝库,大多数不能实际应用在这个世界,但依然让年幼的海德拉拥有了谁也无法想象的广阔视野。 只不过,他的父母对此都不感兴趣,大多数情况下,他都只是自娱自乐而已。 “好啦好啦……妈妈知道了。” 女人忍不住打断了儿子的话,同时岔开话题:“阿瑟你也已经十岁了,总该有第一个契首啦,还没有选择吗?要让爸爸带你去找一找吗?” “父亲的时间还很长。”安瑟皱起眉,“我对契首的需求也没那么大,并不着急。” 只有海德拉最清楚契首对他们来说是什么东西,年幼的安瑟自视甚高,对契首的要求也居高不下,仅仅只有实力与天赋,并不能入他的眼。 “你啊……” 女人无可奈何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阿瑟,时间过得可是很快的,要不了几年,你就会变成大孩子了。” “仅从心理年龄上讲。”安瑟严谨地说道,“我觉得自己也不小了。” 女人愣了愣,然后乐不可支地笑道:“只有小孩子才会说自己不小哦,阿瑟。嗯……妈妈放心了,你多少也还是个正常的孩子嘛。” 年幼的海德拉没搭腔,但心里多少有些恼怒。 然后,他告诫自己,只有小孩子才会因为被说成小孩子而恼怒,才保持住了平静。 女人静静地看着安瑟,突然悄无声息地抱住了他。 安瑟没有反应,显然对母亲的动作习以为常。在他所了解的知识里,母亲就是这样的生物。 她们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但在接触自己的孩子时,总能第一时间冷静下来。 “阿瑟。” 女人轻声说道:“你是不是……不想成为海德拉?” “……你在说什么,母亲?”安瑟有些不解地看了眼自己的母亲,“你觉得我对现在的生活不满吗?” 他合上书,十分平静地说道:“我出生就拥有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牺牲一切也换不来的东西,地位,财富,权力,以及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力量,所有东西对我来说唾手可得。更何况……” 男孩顿了顿,仰起头,伸手捏住女人的脸蛋,用力掐了一下。 “在此基础上,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和母亲,我并未牺牲任何事物就能得到这一切,那么,我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女人低头,与那双大大的海蓝色眼瞳对视,忍不住笑了起来,用力揉搓安瑟的脑袋:“阿瑟说得对……是妈妈想多了。嗯……既然阿瑟的生活这么美满,能不能答应妈妈一件事?”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因为是我生的你!”女人气鼓鼓地捏着安瑟的脸,“这个联系够不够必然!” 脸蛋被捏扁的小安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女人的神情放松下来,她一边抱着安瑟,一边轻柔说道: “答应妈妈,做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这个词,离我和父亲有些遥远,母亲。”安瑟回答。 “……不,安瑟,你有那个智慧和力量。” 女人用力抱紧自己的儿子:“既拥有力量又拥有智慧的人,将拥有更大的选择余地,这是你告诉我的,阿瑟。” 她与安瑟对视着,那双同样美丽的淡紫色眼睛里,蕴藏着最纯粹的期盼和温柔: “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选择余地的人,不是吗?” 小安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母亲。如果是你期望的善良,我觉得并不难做到。” 他有这个自信,那个世界里,即便称得上是压迫的行为,放在这个制度与思维无比落后的时代,都算得上圣行。 女人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也没有强迫你这么做的打算,只是……” “只是有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儿子满手鲜血,罪孽缠身呢,对吧?” 安瑟适时说道。 “坏东西!”女人一掌劈在安瑟的脑门上,“这么感人的话,该让我说才对!” 劈完之后,她又揉了揉安瑟的头顶,温声道:“不过,满手鲜血,罪孽缠身也无所谓。” “阿瑟,善良也好,恶孽也罢,只要你不曾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痛苦,那就从未背离我对你的期望。” 安瑟摸了摸脑袋,看着母亲好久,突然道:“我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父亲会被称为最长命的海德拉了。” 女人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少见的油嘴滑舌……好啦,我去做些吃的,你慢慢看书吧。” 她离开吊椅,往木屋内走去,而翻阅着书籍的小安瑟注视着她的背影,等到自己的母亲将木屋的门合上,他便立刻关上书,闭目后靠着椅背,让思维沉入脑海。 比起这个时代的知识,那个世界的一切更让安瑟着迷。 科技,思想,社会体系,历史发展,文化娱乐……安瑟花了十年时间,也只在浩瀚的记忆中窥见那世界的一角。虽然没有超凡的存在,可比起这死寂千年仍未有所进步的帝国,实在是精彩太多。 在自己母亲进屋做饭的时候,安瑟已经在脑海的记忆中享受着那个世界的娱乐,他向来劳逸结合,一天到晚坐在那学习工作的家伙可以是任何人,但一定不是他。 “可惜,在这个以超凡为主导的社会,没有人会去开发以太之外的能源。” 小安瑟心中叹息:“想要复现那个世界的诸多娱乐方式太困难了。” 他在区分好的娱乐区块中寻找着有趣的新事物,半个月前,他在这里发现了名为电子游戏的奇特产物,极为有趣,只可惜安瑟没法做出任何操作,只能看着记忆的主人进行操作。 “这次看什么比较好呢……” 安瑟自言自语着,无数画面浮光掠影,在他的眼前流淌而过。 “要么就随便……嗯?” 他的意念微微一顿,因为在刚才闪过的无数画面中,他突然看到了似乎有些眼熟的场景。 将那场景从记忆中抽取出来,有关这个“游戏记忆”的封面,让安瑟略显惊讶。 “天薪……” 他略显困惑地低语着:“为什么会是天薪?” 帝都天薪,虽然画面进行了游戏化的处理,但安瑟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帝国的帝都天薪城。 怀着浓烈的好奇,安瑟将意识更加深入,开始观看起有关这个游戏的一切。 结果游戏刚开始还不到十秒,这份记忆蕴含的光景便立刻如融毁的纸张一般焦黑碎裂。 “……损毁了吗,还真不凑巧。” 这位穿越者的记忆在飨焰之火的焚烧下被毁去不少,这种情况安瑟在十年间的阅读经历也已经习惯,他略过被烧毁的记忆,很快寻找到了仍旧完整的部分,开始继续阅览起来。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北地的偏僻村庄……” 关于这部分,小安瑟看着看着就加速了——因为这部分的主角实在太蠢,他没心情看下去。 “明芙萝……巴别塔?巴别塔不是最近建立的以太研究所吗?” 这个女主角视角所展开的东西,让安瑟心中的疑惑变得越发严重,虽然他没听说过明芙萝这个人,但不管是巴别塔,还是在这个主角视角下出现的某些人,安瑟都在现实中见到过。 他的父亲与巴别塔偶有交流,安瑟也去过那所意图与以太院抗衡的新研究所,他所见的巴别塔建立者……与这个主角视角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安瑟没有把这件事当成巧合,积累的学识与智慧让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些许极为不妙的预感,他开始加快阅览速度,直到—— 直到,“海德拉篇”四个赤黑色的大字,映入他的眼帘。 “……” 男孩看着这似乎染上血色,刻意以恐怖字体渲染的标题,沉默无言的将画面推进下去。 “海德拉,结束了。” 暴雨中,高挑窈窕的白发女人吐出口血水,虽然伤痕累累,但那份桀骜孤高的气质却没有半点受损,她抬起下巴,冷笑道:“你的八个脑袋全都玩完了,还想一个打我们四个?” “快点结束吧。”她身边,另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女人慵懒道,“我们可没时间再浪费了。” “那么,由我来终结他的恶孽。” 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安瑟的耳畔,在这记忆中,他正在以旁观者的视角,注视着这一切。 “……不,辛小姐,请让我来。” 已经重伤到视线模糊的“海德拉”,听到靴子踩在雨水中的声音越发靠近,他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但却又狼狈无比地摔倒在地。 【这是,海德拉?】 “你们以为……这就能杀死我吗?”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海德拉是不会死的!我是魔物的终点,我是深渊的尽头!就算失去所有契首,就算只剩下本源,我也是会毁灭你们的追猎者,是——” 轰! 轰鸣在暴雨声中炸响,刚才还站在原地舒展身子的白发女人瞬间来到了“海德拉”所在的地方,她一脚踩断了对方的脊骨,满脸不爽地把白发捋到脑后: “吵死了……喂,圣母小姐,你还动不动手啊,不动手我给他个痛快的。” 安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海德拉”如此可怜卑微地挣扎,那份让整个帝国都为之颤栗的伟力似乎根本就不曾出现在他身上,他像条被打断了脊骨的疯狗,一边不甘地狂吼,一边又被人践踏,改变不了任何事。 何等可悲,可怜,可笑。 现在,安瑟稍微放下点心来,因为他确信这不可能是海德拉,任何一代海德拉,都绝不可能沦落到这个—— “……很抱歉,希塔娜小姐,我不会浪费时间的。” 所有人的样貌在这暴雨下都有些模糊,安瑟看到一个留着齐肩长发的女人走向被白发女人踩住的海德拉,半跪在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对不起。” 她满怀歉意地如此说道: “没能拯救您,很抱歉。这是……我唯一能为您做的事了——” “——安瑟先生。” 轰隆—— 仿佛要将天穹都撕裂的闪电,劈开了这记忆画面,也劈开了安瑟的意识。 【那个女人,她刚才说什么?】 【她称呼那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为……什么】 在安瑟呆滞之时,只是以表现手法被闪电劈裂的画面,开始逐渐过渡,画面由深沉的漆黑转为明晰的朦胧,随着一声稚嫩的轻咳,以及那惊喜的呼喊,画面也逐渐情绪。 然后,安瑟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 幼时的记忆涌上安瑟的脑海,一样的睁眼,一样的画面,父母那时候的笑容都铭刻在安瑟的记忆中,与他现在所看到的,分毫未变。 父亲爽朗而快乐的大笑,母亲疲惫却幸福的神情……这个“游戏”所呈现的画面,和安瑟睁眼时便牢牢铭记的记忆,一模一样。 如此真实,如此—— 恐怖。 * “命运。” 安瑟睁开眼。 他漠然将心中狂涌翻腾的情感剥离,低声吐露着那最憎恨的字眼。 命运,到现在为止,也一定在注视着这一切。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他对希塔娜的感情是不正常的,一定是命运推波助澜下产生的错觉。 只是一个女孩而已,一个愚蠢的,自大的,傲慢的,总是惹祸的女孩而已。 安瑟见过比她更温柔的,比她更好看的,同样也比她,更加痴迷于自己的。 这样的女孩子,安瑟认识的多到数不过来,那么,他凭什么要去喜欢在各方面都比她们差一截的希塔娜?凭什么对她的感情就翻腾到这一步? 毫无疑问是命运在作祟,安瑟这样告诉自己。 祂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就是驱使自己在这份情感的冲动下,放下对兽王的忌惮,以那虚无缥缈,毫无根基可言的“爱”,去相信希塔娜未来不会成为那头唯我独尊的狂兽。 他对希塔娜的感情只是命运的催长,但希塔娜的本质,确实既定的事实。 她是渴求进化与超越的兽,绝不允许任何存在凌驾于自己之上的霸王,在兽之要素上甚至超越了海德拉的人形怪物。 一年,两年,三年……希塔娜的忠诚也许能维持十年甚至更久。 但十年后的安瑟都可能与现在是两个人,而她终有一天,会变成未来的那个苍天狼帝。 到那一刻,他就会成为希塔娜的养料。 “所以,这一筹,还是我赢了。” 安瑟如此低语,身形消失在原地。 他出现在了红冰魔蟒活动的不远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渺小的身影。 “即便没能成功让我愚蠢冲动的和希塔娜达成契约,你的计划也不会失败,你总是做好了更多准备,有更多选择。” 现在的希塔娜,处在随时都能晋升三阶的状态,毫无疑问,命运是一定不会让她死在这里的,也就是说……希塔娜会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在这场战斗中,获取到某种感悟或机遇。 “必须让希塔娜明白这一点,她才会放弃那幼稚的念头。” 安瑟了解希塔娜,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踏入命运的掌控。 她当时说出那些话,更多是为了感动自己,而假若命运的“馈赠”真的来临,希塔娜断然不可能接受,她也会恍然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依然在命运的引导之内。 于此,在对命运的厌恶之下,为了得到安瑟的帮助,她终究会选择放弃自己的妄想。 虽然在这之后……两人的关系,大概率无法回到从前,但安瑟并不在乎。 他注视着少女迎着滚滚寒流发起冲锋,看着她的发丝与斗篷上都结起红色冰霜,神情毫无动摇。 超凡阶位的每一级提升,都是跃进式的改变,随着阶位越高,这种蜕变就越发夸张。 从三阶到四阶的蜕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作步枪与顶级重型坦克的差距来类比。 毫不夸张的说,作为四阶巅峰的红冰魔蟒,只要对着希塔娜吐一口寒气就能将她当场冻死,而且换做正常的二阶,还没走到红冰魔蟒身边就死了。 其实,希塔娜已经感觉自己快死掉了。 那刺骨的寒冷感觉比大寒潮来的还要恐怖,或许是因为在红冰魔蟒持续不断散发着的寒流中加入了其他要素,导致这份寒意森森刺骨,让希塔娜的四肢都越发僵硬。 “这种东西……我就算变三阶了,也未必能打死吧。” 少女咬牙嘟囔:“安瑟那家伙,可真能给我找活干,不过……嘿嘿……” 嘴唇都已经微微泛起青紫色的狼,心中毫无怨怼和惧意的笑了起来: “这也说明,那个别扭家伙,有多相信我!” 一步,又一步,她从原来的狂奔变成小跑,从小跑变成现在的跋涉,当她来到这足足有五十米长的庞然大物面前时,甚至都已经无法站稳身子,更别说挥拳了。 “……这还,真是。” 面庞上已经挂满冰霜的希塔娜颤声低语着:“刚才的话,真的有点像笑话一样,自大过头了啊。” 她深呼吸着,握紧拳头,努力让寒冷僵硬的肌肉臌胀起来,让血液加温在体内继续流淌,传递力量。 “但是,最起码……总不能真的就站在这里——” “一拳也打不出去就死掉吧!” 嘭! 几乎覆盖希塔娜全身的红色冰晶瞬间爆开,少女的雪颈与额头上暴起经络,那娇小白皙的拳头在这瞬间甚至皮肤皲裂,血管爆开,飙飞的鲜血瞬息就化为冰晶,而希塔娜的拳头,就在这纷飞的冰晶间重重砸在红冰魔蟒的结晶身躯上。 而后,在清脆的骨裂声中,除了希塔娜整个扭断的手臂,什么也没发生。 哦,还发生了一件事。 缓缓前行的红冰魔蟒,似乎感受到了这挠动自己外壳的一击,它缓缓偏转硕大的头颅,将带着寒意的视线停留在身旁那无比,无比渺小的蝼蚁上。 它只是看了希塔娜一眼,随后便扭回头了。 魔物不愿在这样的虫蚁上浪费自己的以太,它连吐息都懒得呼出。 于是,小山般的身躯,便随意碾向了希塔娜。 几秒种后,广袤的,覆盖满冰晶的雪原上,出现了一层更深的血色。 希塔娜瘫到在地,仰头看天,苍白的面庞与紫青的嘴唇,已经没有丝毫血色。 “这么冷……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她颤抖着微微低头,扯了扯嘴角:“竟然,一点也不疼。” 在这份寒冷中,即便希塔娜再如何提前感知即将到来的死亡危机,也有些来不及了。 少女的腰腹以下……已经被那庞然巨物随意地碾成了一滩混合着骨茬的血肉。 “啊,失败了。” 希塔娜摊开双手,躺倒在地,怔怔的望着天空。 “失败了啊。” 无论灵魂中的狂兽,如何躁动至极,近乎疯狂的咆哮,她也依然无动于衷。 “被安瑟,当作笑话了吗?” 她纤长的睫毛不断颤动着,眼皮已经缓缓阖上,又被她用尽全力撑起。 希塔娜剩下的所有力量,都只能放在呼吸和撑起眼皮上了。 “嗬……嗬……” 随着喘息声越发粗重,不断睁开的眼帘也越发下坠,只有微微颤动的眼皮,还证明她努力尝试着睁开眼。 “对不起……安瑟。” 少女虚弱而悲伤地呢喃着:“我好像……又搞砸了。” “没有活到……你愿意相信我的……那一刻。” “真的……对不起。” “好……困。” 在她的眼帘彻底阖上的前一瞬,玻璃瓶口无比粗暴地顶开少女的牙关,微凉的液体迅速倾倒入她的喉中。 神志逐渐从迷蒙中恢复的希塔娜,还听到了与这动作一同的,她从没有听过的声音。 是那个永远温和微笑着的少年,暴虐愤怒地咆哮声: “希塔娜!你疯了!为什么不进阶!你想要死在这里吗!” “该死……该死……你应该有那个感觉的,你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命运是不会——” ……不对。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安瑟看着腹腔中流出内脏,下半身已经华为一滩肉泥的希塔娜,心脏剧烈地抽痛着。 命运会让希塔娜晋升三阶……但希塔娜拒绝了? 不,不对,希塔娜根本就没有与之主观对抗的办法,她的思维和行动假如不在我的指挥下,只会被命运彻底支配,也就是说—— 命运要……杀死她。 直到这一刻,安瑟才真正明白命运在这盘棋的终局,究竟做出了怎样的死局。 在这个时刻,比起让安瑟获得一个全心全意绝不背叛的希塔娜,祂宁可让希塔娜去死。 而假如安瑟不想让希塔娜死去,那么……他就必须接受那迟早会到来的背叛。 “啊……安瑟。” 已经几乎完全踏入那条死线的少女在苏醒时仍旧混沌懵懂,她努力撑开眼,却看不清身边那人的面容。 她甚至无法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听到那声音很愤怒,无比愤怒,又带着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惊惶。 希塔娜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有她自己和念想,也有……不属于她的记忆。 在那份记忆中,希塔娜看到,那个女人好像跟自己的情况很像,安瑟那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她那个时候,是怎么说的? 啊,想起来了。 “安瑟……” 希塔娜已经完全灌下药水的喉间,发出微弱至极的呢喃。 “安瑟,安瑟……不要害怕。” 年轻的海德拉呆呆地看着面无血色,连眼睛都无法睁开的少女,听到她梦呓般呢喃着: “安瑟,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 安瑟记得很清楚,在那时,母亲曾抚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不要害怕。 害怕。 在那个温柔伟大的女人眼中,在现在这个痴愚蠢笨的少女眼中,安瑟是在害怕。 害怕着命运,害怕着注定会发生的一切,害怕这一切,无法改变。 “希、塔、娜。” 海德拉缓缓捏紧希塔娜的手腕:“你死不了,也别学我母亲说话。” 可少女好像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朦朦胧胧地,笨拙至极地呢喃着,在她眼中可以安慰安瑟的话语: “不要害怕……安瑟,我不会……背叛你的。” “……” 少年的眼瞳中燃烧着失控的滔滔怒火,但握着希塔娜手腕的那只手即便暴起青筋,也没有伤到她。 “希塔娜,我再重复一遍,我没有害怕,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 “可你……就在……害怕啊。” 恢复些许意识的希塔娜轻声说着: “不然怎么会……那么,生气呢?所以……不要害怕,我……”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不要害怕这四个字,似乎牵涉到了安瑟最不可触碰的逆鳞,他再度失控地咆哮起来,海蓝色的眼瞳中翻腾着漆黑色彩,深渊的底色于此熊熊燃烧。 他单手扼住希塔娜的咽喉,从喉间挤出暴虐至极的低吼: “不要,学我,母亲,说话!” “咳……咳咳咳……” 少女不停喘息咳嗽着,艰难无比地抬起手,用颤抖着的五指抚摸着安瑟的脸颊。 “这么长时间,安瑟你,都只是……咳咳……都只是……一个人……” “我来的……咳咳咳!太晚了……。” 死死扼住希塔娜咽喉的手开始颤抖,而希塔娜的手却已经不再颤抖,牢牢贴在安瑟的脸庞上。 “让你一个人这么久……对不起。” “安瑟……其实我也很害怕,害怕自己变成那样,害怕你所说的那个……背叛的到来。” “但是,但是在你身边,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我就想……” 她努力直起身子,额头去贴紧安瑟的额头,轻声说: “假如我能一直陪在安瑟身边,安瑟……是不是也不会那么害怕了呢?” 六年如履薄冰。 试探,绝望;对抗,绝望;失败,绝望……名为安瑟·海德拉的存在,活得像个生存在夹缝之中的人,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思考着,准备着与命运抗争。 因为没人知晓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没人知晓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便不与任何人同行。 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他其实真的在害怕。 越是深入了解,越是与之对抗,越是接近成功,他便越害怕。 可在这份害怕,这份恐惧中,安瑟每天得到的是敬畏,是崇拜;享受的是酒食,是佳人;掌握的是权柄,是力量。 他在如履薄冰地做着伟大的海德拉,邪恶的海德拉,听到的是无数赞美或唾骂。 唯独没有……不要害怕。 也就是在这时,在此刻,安瑟终于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希塔娜了。 那些更好看的,更温柔的,耿忠诚的,更依赖他的女孩们,永远比不上希塔娜。 因为只有这个一路跌跌撞撞,愚蠢自我的女孩,才能做到莽撞地挤到自己身边,站在他所行的那条如履薄冰的路上,告诉他,不要害怕。 因为她是和自己一样,同样知晓命运残酷,同样害怕命运残酷,同样……抗争命运残酷的人。 所以,希塔娜是不一样的。 所以那些感情,不是命运推动的。 所以他的犹豫,他的踟躇,他的两难,从来都不是因为命运的干扰。 他也许可以伤害,可以牺牲自己喜爱的人。 但他没有办法伤害这个世界上寥寥无几,能陪他一起走下去,能站在他身旁的战友。 在四位英雄中,另外三位都不对所谓的命运抱有很大抗拒。 或许,不,是一定。 希塔娜一定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同他一起,向命运举起叛逆之刃的疯子。 是的,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从立下那份誓言的那一刻开始—— 他其实就已经喜欢上希塔娜了。 安瑟松开其实已经没有扣住希塔娜咽喉的手,轻轻放到她那张仍抚摸着自己脸的手上。 年轻的海德拉闭目叹息: “你赢了。” 他睁开眼,眸中与脸上扬起的温暖笑容,并不是平日里的伪装。 “你和命运都赢了,希塔娜。” 安瑟摩挲着希塔娜的手背,用不再迷茫地声音说:“我没有办法伤害对我而言独一无二的人。” “我没有办法再伤害你,也没办法看你继续伤害你自己。” 希塔娜的笑容几乎要飞到天上去,她努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夸张,轻轻咳嗽了一声。 “就,就只有这样吗?” 安瑟微微一怔,随后无奈笑着摸了摸少女的脸蛋,俯下身浅吻了下她的唇瓣。 “我喜欢你,希塔娜。” “!!!” 希塔娜捂着脸扭来扭去,都忘了腰腹下传来的剧烈疼痛,要不是安瑟摁着她,她大概都能开心得打起滚来。 “诶嘿嘿嘿嘿……这样就够啦,这样就够啦!安瑟,我们回家吧!那条大蟒蛇就给革命军处理好了,我们回去商量怎么搞定我的晋升!” 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说,得到了更多东西的希塔娜幸福地贴着安瑟的脸颊。 拥有了安瑟的信赖与爱恋的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至于干架,以后有的是机会,才不差这么一会儿呢。 “不,希塔娜。” 安瑟摇摇头:“既然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必要再想其它的方法了。” “……诶?那要我直接晋升吗?” 希塔娜歪了歪头。 “你现在的状态不好,先成为我的契首吧。” “哦,那也行……嗯?!” 少女瞪大眼睛:“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可以了?” 安瑟笑了笑,他伸手握住希塔娜左手食指上的蛇戒,轻轻一捏,戒指便碎成了粉末。 “这——”希塔娜呆了两秒,随后羞恼至极地锤了安瑟一拳,“你给我假的?!” “契首的戒指只是形式,本质上是从我……嗯,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弗拉梅尔说的那一半话,安瑟自己就能补出完整的。 假如问题不出在契首身上,那么还能出在谁身上呢? 只是那时的他不愿承认,依然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的情感是命运的推波助澜。 现在看来,希塔娜没能成为的问题,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契首近乎等同于海德拉的一部分,而要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要求当然只有一个。 那就是纯粹。 要么以绝对霸道的姿态让其折服甚至是奴役,要么与对方建立不分彼此,无比深厚的感情,只要足够纯粹,就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而安瑟既没有办法狠下心将希塔娜彻底奴役,又自我否认着对希塔娜的感情,这样首鼠两端……连自己的内心都没认清,又怎么可能把希塔娜化作自己的契首? “这一次,不会在有问题。” 安瑟如此说着,伸出自己的右手,用力贯入心口,毫不犹豫的划开一道大口子。 希塔娜被吓了一跳,连忙慌张摁住安瑟的手:“安瑟,你干嘛,我没生你的气,你别这……诶?这是——” 在被安瑟亲手剖开的胸腔中,希塔娜看到了一颗纯黑色的心脏。 心脏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这枚心脏上,镶嵌着足足八枚戒指! “安,安瑟。” 希塔娜结结巴巴地看着沉稳跳动的心脏,以及心脏上深嵌其中的戒指:“这,这是——” “这就是契首的象征。” 将自己的心脏暴露在寒风中的海德拉微笑道:“也是最古老的缔结仪式。让契首,亲手从海德拉跳动的心脏中,取下她欲意成为的契首之戒。” “从今往后,我的心跳便在你的指尖。” 希塔娜不知道安瑟的心跳怎么样,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要爆炸了。 从来不懂浪漫为何物的她,现在只想晕倒在安瑟怀里。 少女深呼吸,努力平稳着手,将纤细的手指伸入安瑟的胸腔。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枚造型最为狰狞的蛇首戒指,与以往不同的是,希塔娜能感觉得这枚戒指在呼唤她,无比期待着与她相连。 看着希塔娜小心翼翼地从心脏上摘下象征力之首的戒指,安瑟忍不住笑道:“没必要这么小心,我还没有那么脆——” “安瑟。” 已经取下一枚戒指的希塔娜,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安瑟的心脏。 她突然抬起头,眼神炽烈地说道: “一个人,只能成为一个契首吗?” 安瑟愣住了。 不等安瑟回答,希塔娜就又突然摘下一枚戒指,紧接着二话不说,直接将两枚戒指套进了食指和中指。 “希塔娜!” 安瑟一把抓住希塔娜的手:“你在干什么!连我都不知道——” “说什么呢,安瑟。” 在戴上两枚戒指的那一刻,希塔娜瞬间感受到了两股她无法形容,仿佛无上限恐怖般的力量开始在她体内奔流,狂涌,几乎要将她的身体个撑爆! 被碾成肉沫的下半身开始以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复原,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同时,希塔娜的整个骨架似乎都开始变大,原本已经不算矮的身高开始节节拔高,但依然维持着窈窕曲线。 少女的脸因痛楚无可抑制地变得有些扭曲,但她仍努力扬起笑脸,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安瑟喜欢我,我也喜欢安瑟……我不懂什么叫做爱情,但是……” “我才不要让安瑟一个人付出代价,我才不要……让安瑟输给命运!” “赢的人——” 她用力吻上安瑟的唇瓣,放声大笑道: “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安瑟沉默无言,唯有紧紧握住希塔娜的手。 少女的身体已经重塑完毕,但那庞大的力量仍旧无法发泄,它一刻不停地改造着希塔娜的肉体。同时,另一股一样无比强大的力量,似乎正在改变希塔娜的感官,还有那近乎变态的直觉。 这份改造的痛苦让希塔娜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放声嚎叫,骨骼断裂拼接,肌肉撕裂重组,在希塔娜的感知中,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脑海也不停炸裂最纯粹的痛苦,但她心中的清明没有丝毫动摇,倒不如说……炽烈万分! 吞吃,吞吃,吞吃! 灵魂中的狂兽兴奋至极地咆哮起来,正如希塔娜此刻的心情,每一分痛苦都是她变强的证明,每一分折磨都是她成长的养料,她会吞吃所有,吞吃这一切,向着那永无止境的顶点—— 在燃烧起这样的信念时,希塔娜感觉到了安瑟所说的……灵魂自内向外的变造,升华。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痛楚中沉入了思维的最深处,下沉,下沉,再下沉。 最后,来到了一片无尽的白茫空间里。 “这是……”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桀骜孤高的声音在希塔娜背后响起。 少女转身,然后便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不用惊讶什么。”这个神情傲慢的希塔娜双臂环胸,“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只是在晋升的过程中你仍有所犹豫,我们现在才会这样对话。” 她歪了歪头:“怎么,不想接受真正的自己吗?” 希塔娜微微眯眼,同样双臂环胸,冷笑一声:“你凭什么就一定是真正的我?” 野兽般的希塔娜咧嘴笑道:“因为我将来注定会接触到更广阔的的世界,拥有更辽阔的猎场,去吞吃更强大的猎物,所以,我才是真正的我。” “现在的你,也就是现在的我,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你依然是个刚从村子里没出来多久的村姑罢了。” “……” 希塔娜沉默片刻,随后问道:“我会吃掉安瑟吗?” “你在说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吗?”野兽希塔娜嗤笑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爱的人更有价值的猎物吗?” “哦,这样啊。” 希塔娜点点头,随后下一秒—— 砰! 她瞬间将另一个自己压倒在地,神情愈发狰狞。 “我可不觉得,最有价值的猎物是安瑟。” “最有价值的猎物,当然只能是……” “我自己。”×2 无限的白茫空间中,回荡起两种音色截然不同的大笑声。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我,我的灵魂的主人是我,要素?兽要素?”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不屑地扼住另一个自己的咽喉,一字一顿道: “你要搞清楚一件事,不是你在影响我。” “而是我在……支配你!” 希塔娜突然有些明白,那个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苍天狼帝了。 她的人生颓然无望,姐姐坠入地狱,村庄毁灭殆尽,志同道合的朋友算是杀死自己亲人的罪魁祸首之一。 她选择让兽性统治自己,与兽性合二为一。 所以,那头永不满足的野兽便诞生了。 但现在……她的人生,可是充满希望的啊! 她的家人过上了幸福完满的日子,她找到了能够为其牺牲一切的目标,爱上了同样爱着自己的,又强,又有钱,什么事都宠着自己,而且超级会说情话的帅哥! “我才不要把这种完美人生……交给你这种只知道吃的蠢货!” “我是希塔娜……” 在茫茫灵魂深处,直面着心底那份那份兽性的少女咆哮道: “是安瑟的希塔娜!” 在这一瞬间,希塔娜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彻底通透了。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绝对详情,感受到以太在毫厘之间的流动,感受到天地之间的气息,感受那无法言说的共鸣。 她的意识毫无阻滞地游走在肉体当中,那种完美的契合感,令她舒爽地快要叫出声来。 在这一刻,希塔娜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还好吗?” 在她睁开眼的第一瞬,安瑟就立刻伸手抹了抹她的脑袋,随后长长出了口气:“灵魂完整……很好,你成功了,希塔娜。” 他笑着揉了揉少女的头发:“你不仅成功晋升三阶,觉醒灵质,还史无前例的一人继承了两颗契首之力。” “了不起。” “嘿嘿嘿嘿……我也没想到,诶?安瑟你怎么矮了一点?” “……是你变高了。”安瑟颇为无奈地抬眸看了眼几乎快奔着一米八去的希塔娜,“力之首会把肉体改造到最适合你的形态。” “还有,刚才你昏迷的时候,我给你换了衣服。” “哦……啊?衣服?安瑟你出门还带衣服的吗?” 希塔娜惊讶地看着下身的无比贴合身体的长裤:“而且还刚刚好。” “现场做的,以前学的小法术,没想到这时候能派上用场。” 安瑟理了理希塔娜的衣领:“上衣没有换,这样还挺好看的。这可是我为你准备的盛大舞台,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已经没有什么顾忌和犹豫了,你也一样的,对吧,希塔娜?” 少女扬起眉毛:“这还用说吗?我得把那条大毛毛虫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她体会着流淌在体内的澎湃力量,感觉只要轻轻一跃,就能飞出上百米远的距离! 双重契首与希塔娜那恐怖灵质的三重加持下,现在的希塔娜究竟有多强,就连安瑟也不清楚。 “安瑟,这次你可真的要看好了!” 希塔娜拧了拧脖子,笑容灿烂地说:“我要告诉你,不管你以后有多少个契首,我都一定是最好的那个!” “哦,对了,还有——” 她掏了掏斗篷的内袋,竟然从里面摸出来了一个……项圈? 在安瑟微讶的注视下,希塔娜万分爱惜的摸了摸项圈:“还好没坏……嗯!” 她十分自然,相当流畅地将项圈牢牢扣在颈上,随后大步向前,一把搂住安瑟,低头深吻。 “笨蛋安瑟。” 少女面庞微红:“真不知道你在犹豫些什么……” 化为忠犬,但却又不减兽性的狼无比安心地握着颈上的项圈: “我早就是,你的东西了啊。” 这句话说完,她羞地立马转身,微微屈膝,像是逃跑一般,整个人跳起后瞬间飞向天穹。 随着那声与刚才羞涩截然不同的狂放大笑,向整个赤霜领,整个帝国,整个世界,宣告了她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存在。 “长虫!” “该到第二回合了!” 安瑟抬头看着兴奋大笑的,向世间彰显她存在的少女,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或许,这就是他喜欢上希塔娜,但永远不仅仅只局限于喜欢她那么简单的原因。 希塔娜。 你一定是最好的。 第九十二章·不再害怕 9.5K 半空中,希塔娜呼出肺腑中的灼热气息,感受着炽烈血液与澎湃力量在体内流淌,忍不住仰天长啸。 直到现在,希塔娜才理解到安瑟所说的,真正的力量意味着什么。 那绝不是只局限于与人拳脚相搏时飙飞的血液,不是刀剑往来时闪掠的浮光,不是术法轰鸣之间迸射的火花。 而是……真正能够改换天象,开山裂地的伟力! 在梦中,在安瑟记忆中所看到的场景,终究只是虚幻的云烟。 唯有自己真正手握这份令她颤栗,让她心中的兽性熊熊燃烧的力量时,才能体会到这样的狂喜,这样的…… 幸福! “刚才碾我碾的很爽是吧,这一拳……” 那变得更加高挑健美的窈窕身躯,裹挟着惊人巨力自高空疾坠,她几乎本能的调动起全身的肌肉和以太,身后炸开层层气浪,那对比起红冰魔蟒依旧无比渺小的身影,现在竟宛若陨石天坠一般! “还你的!” 轰! 那依旧秀气白皙的拳头轰击在红冰魔蟒庞大身躯的中段,而这一次,希塔娜的手臂并没有再因为脆弱的肌肉与骨骼而折断,在那拳锋之下,就连安瑟也无法预估的力量,在这方寸毫厘之间……如火山喷发般,倾泻毁灭! 先是一圈空气震裂的大幅空爆圈向四周扩散,紧接着,红冰魔蟒的冰晶躯壳,瞬间被这份恐怖力量轰出宛若陨石坑的巨大凹陷,密密麻麻的纹路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向它身体的两边蔓延。 而这只是拳上的劲力才递出一瞬,当那裹挟着重力与冲击力,再加上希塔娜本身的力量真正轰击而出时,原本被砸出的凹坑,几乎是在瞬间崩碎爆裂出更大的范围! 在远处看去,就好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刃,硬生生在红冰魔蟒的身躯上挖下一块一样。 红冰魔蟒发出吃痛的刺耳嘶鸣,在地面蛇行的庞大身躯震颤起来,希塔娜所站立的躯体上,开始散发出肉眼可见的赤色寒流。 刚才,红冰魔蟒无意识散发的寒流,都让希塔娜刚才肌肉与骨骼僵硬到连奔跑都做不到,连挥拳都变得十分勉强,甚至于她在这寒流中待地再久一些,都会被直接冻死。 而现在,这一看上去就比刚才的寒流更加危险的赤色冰雾,其危险程度毫无疑问是刚才的数倍。 但……希塔娜却没有感觉。 那好像已经实现了某种巨大蜕变的直觉,没有给出希塔娜分毫预警。 少女扬了扬眉毛,大步应向弥散而来的冰舞。 在接触这雾气的一瞬间,希塔娜的体表瞬间被附上了一层细密赤色冰晶,她手背上血管的颜色飞速褪去,被来雪白的肌肤变得如死者般惨白。 “喔,这可真是——” 感受着那沁入血管,将血液冻结;往骨髓扎根,在骨架上结霜的死寂冰寒,希塔娜惊讶道:“果然三阶随随便便打四阶这种事没那么简单……不小心的话,还是可能会被这家伙给弄死啊。” “嗯……其实也不太可能。” 她抬起下巴,暗红色的眼瞳中隐隐浮现起未来那位霸者举手投足间的嚣烈与桀骜: “这么大一个家伙,打架就靠这种手段?” “来!” 狼兽踏前一步,哈哈大笑:“试试杀了我!” 她高高举起双手,握成锤状,原本在希塔娜体内几乎要被这寒冷冻结的血液,竟在顷刻间如熔岩沸腾,海潮激流,将积蓄起的能量瞬息间递至全身。 被力之首改造了的完美躯体,即使鼓起肌肉,也依然充满无与伦比的力量美感,而非野兽那般夸张膨胀。眉眼头发全都覆盖上了赤色冰晶,但希塔娜却没有丝毫惧意,反而笑容肆意,竟然深吸一口气,主动将这致命寒流纳入肺腑之中! 在脆弱的呼吸道与脏腑在顷刻间冰洁之时,那积蓄起恐怖力量的重锤,也在空气尖锐的鸣啸声中暴戾砸下! 肉体与晶石碰撞,却没有血肉飞溅,骨骼断裂,反而是由这极寒所凝结的冰晶躯壳,如孩童以纸张堆垒的玩具,脆弱不堪的再度爆裂,掀起百米外都可见的滚滚气浪! “wyyy——!” 红冰魔蟒痛苦而暴怒的尖利啸叫回荡在空中,而在它背上,那弥散开来的赤色冰雾,竟在希塔娜这一记锤击所掀起的冲击直接吹散了! “呼……咳咳咳……” 希塔娜轻缓呼气的同时,又不小心咳出大滩血迹,甚至还有些骇人的带着些被冻结的内脏碎片,但她却像没事人一样擦了擦嘴角,伸了个懒腰。 身上的冰晶在希塔娜伸展腰肢时尽数粉碎,伸完懒腰的少女揉了揉脑袋:“感觉还有好多力量没发挥出来呢……你好歹让我和安瑟尽点兴啊,大家伙。” 她在红冰魔蟒的身体上一路狂奔——说是狂奔,在第三人称看来几乎就是如贴地飞行般,以恐怖至极的速度在空中拉出残影,如瞬移般出现在了红冰魔蟒的头颅上。 “喂,大家伙。” 希塔娜单手叉腰,低头看着这只以太魔物硕大的眼睛:“就这么在你身上打洞,赢了也没劲,给你一个跟我面对面的机会,好好把握住啊。” 她仿佛是刻意羞辱这只魔物般,脚用力碾了碾它的头顶,虽然红冰魔蟒头颅硕大,但它似乎也感觉到了那只渺小虫子的挑衅,暴怒至极的吼叫起来。 “真吵。” 希塔娜飞身落下,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几秒钟后轻巧落地,仰头看着这庞然大物。 对它而言,原来的自己的确是完全可以无视的虫蚁,仅从体型大小来说,这种夸张的对比,总让人担心希塔娜会不会下一秒就粉身碎骨。 暴怒的红冰魔蟒口中汇集起无比庞大的以太涡流,连空气都能冻结的赤色寒流,伴随着被它招来的弥散水汽,在空中形成成千上万道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巨大冰晶,魔物狂啸一声,几乎形成风暴的极寒涌流,夹杂着近乎无尽的冰棱,朝希塔娜倾泻而下! 立于风雪之中的少女,在这赤色的寒霜风暴以及如暴雨倾盆的冰棱下,渺小如尘埃。 嘭嘭嘭嘭—— 有如集束炸弹接连投下的恐怖炸响在雪原上回荡,掀起的气浪和积雪将一切掩埋,那赤色寒流又将这些被掀飞的零碎事物冻结,再化作更加细密的子弹,在寒流继续推进下,连绵不绝地轰击向希塔娜。 而此时的希塔娜呢? 她正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毁灭中……漫游。 在成为安瑟契首的那一瞬,希塔娜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接受的力量,自己应尽的职责。 除了力之首以外,她从安瑟心脏中拿来的另一枚戒指,在“战斗”层面,算不上强大。 那是象征着风之首的戒指。 这里的“风”,并不是四大元素里的风那么简单,不是区区吹拂的气流。 而是世界的呼吸,世界的脉络,世界的……涌流。 风之首,掌管海德拉对外在一切超凡要素的感知,对整个世界的洞察,能够捕捉到无数隐秘,看破虚妄,直抵真实,在面对无数纷繁庞大的超凡要素时,风之首赋予的力量,将使契首对眼前事物,洞察解析到最原始的基点。 ——但是! 希塔娜,用不来这个。 契首之力,并不是那么愚蠢死板,强制赋予规定限死的力量,它会根据成为契首之人的实际情况,做出最合适,最完美的调整。 力之首本就无比契合希塔娜,所以它只是将希塔娜的肉体变造至绝对完美的状态,而风之首…… 这个在历代海德拉中,几乎都是负责采集情报,刺探隐秘,在全大陆飘忽不定的契首之位,放在希塔娜身上时,完全变了个味。 它巨幅提升了希塔娜的感知能力,让她得以在战斗中洞悉任何漏洞与破绽,不需要任何思考,甚至不需要用视线扫过,那恐怖至极的感知力就会将对方整个存在,由内之外,拆解个精光。 用简单游戏术语来讲,希塔娜的每次攻击将百分之百暴击,并百分之百附带弱点击破。 一拳下去,伤害往少了算,都得翻三五倍;往大了算,指不定就一拳直接打死了。 而契首的力量又怎么可能仅限于此,对与希塔娜感知能力的提升,只是这份能够体会世界流动之息的力量的小小一部分,它将侧重点放在了提升希塔娜那份无比惊人的直觉上,并成功助其实现了实质性的蜕变。 假如说希塔娜以前的直觉,是在危险发生时立刻给予警示,那现在的她,在某种程度上讲……已经可以短暂的预见未来! 毫不夸张的说,这时候的狼小姐放空大脑,舍弃思考,反而正是她最强的状态。 在这近乎短暂未来视的直觉,逆天感知能力,以及与怪物彻底无异的肉体强度三重联合下,面对着连绵轰击而下的千百冰棱,希塔娜轻松自在地像是在花园里散步,她甚至还能悠闲地摘下一小块冰棱,揣进口袋留作纪念。 希塔娜继承了风之首的力量,给安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风之首最大的作用,也就是搜集情报,刺探隐秘,解析超凡……在这些方面,希塔娜完全没有适配一星半点的相关组件。 好消息是,现在的安瑟,拥有了一个几乎全方位无敌的,单从战斗厮杀上讲,潜力已经可怕到匪夷所思的超级打手。 而希塔娜本身呢? “所以说,果然只是个刚出生的家伙,好笨。” 希塔娜闲庭信步地避开暴雨般的巨大冰晶,抬腿一脚踢爆侧方冰晶,随后身形闪动间再度躲开无数冰棱,仰头看着立刻要将她席卷的赤色寒流。 “粗糙的够可以,怎么跟森林里的熊一样,就靠着一股蛮力。” 以狼为表象的兽,朝那冻结一切的可怖寒流露出轻蔑至极的笑: “刚才没能用这玩意杀掉我,现在可就晚了。” 将空气都冻结为层层细密冰晶的寒流风暴,直接吹拂到了希塔娜的脸上。 少女的体表瞬间被尽数冰洁,那极寒也如之前希塔娜接触到的赤色霜雾一般尝试侵入她的肌肤,血肉,骨骼。 希塔娜的皮肤也的确瞬间变得如尸体一般惨白,毫无血色,仿佛血管都被冻结。 但下一秒,那份霜寒竟然莫名其妙地开始节节消退,血液逐渐继续在希塔娜体内涌动,奔流的炽烈力量,蔑视着这弱小的寒冷与死亡。 再接着,不仅仅是霜寒消退,就这样站在这寒霜风暴中的希塔娜,硬顶着红冰魔蟒的极寒吐息,肌肤一点一点恢复血色,整个人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一般! 一步步走向红冰魔蟒的狼兽缓缓握住拳头,咧嘴笑道: “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野兽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她开步沉腰,握拳的那条手臂逐渐后摆,高挑而柔软的腰肢如长弓满弦,死死盯着红冰魔蟒腹前的希塔娜,如此训诫着新生的魔物: “这叫……适者生存,小朋友。” 任何无法第一时间将希塔娜灭杀的攻击,后续对希塔娜造成的伤害将越来越低,直到希塔娜将其……彻底免疫! 无论是物理上的切割与击打还是法术上的焚烧与冻结,无论是灵魂上的冲击与粉碎还是思维上的折磨与侵蚀……任何存在,任何伤害,只要无法将在短时间内杀死希塔娜,最后都将归于无效。 虽然这个效果会在战斗结束后重置,无法让希塔娜依靠自虐就天下无敌,但已经足够令人绝望。 而这只是她所持有的灵质那多种力量的,其中之一。 这就是让皇帝也为之称道认可,将苍天狼帝推向至高顶峰的灵质,其名为—— 兽王!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高摆向后方的拳头在向前挥动分毫之时,竟已然席卷起螺旋狂风!这并非由要素驱使,反而仅仅只是因肉体,因物理原因掀起的暴风,竟然在红冰魔蟒喷吐的极寒风暴中,硬生生撕出一条风道! 拳下的风压卷起暴虐凶残的毁灭,那连具有风要素的红冰魔蟒都没能将其压垮的螺旋暴风,在撕裂冰霜吐息之时所爆裂鸣响,正如狂兽咆哮! 巨大魔物的眼瞳中,竟在此刻浮现起惊惧的情绪。 希塔娜的拳还没有接触到红冰魔蟒的腹部,这股仿佛已经化为活物的残忍暴风,就已经破开,碾碎,撕咬,残杀着红冰魔蟒的冰晶躯壳,这看似坚硬的身体甚至根本无法抵挡希塔娜这一拳掀起的拳风,在兽王之拳的层层推进下,拳风都已经在红冰魔蟒的腹部钻出了巨大裂口,希塔娜的拳,也借由这道裂缝,直接送入了红冰魔蟒的体内! 在这一瞬之间,天地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而后,便是绵延千里,让一些围观者再也坐不住的凄厉惨叫。 “那家伙……是谁?” 背负巨锤的男人呆愣地看着远处,看着……倒在地上,不停挣扎的红冰魔蟒。 从他们的角度,能看到这头五十多米长的庞然大物,竟然差点被打成两截! 字面意义上的,一拳轰成两截! 希塔娜那一拳的恐怖力量直接轰击在红冰魔蟒的体内,向四面八方散播最极致的暴力和毁灭,几乎要将它的整个身体从内而外的打烂成两段了! 一直埋伏在此处,准备以最快速度狩猎红冰魔蟒的革命军们,不仅震惊于这头显然强大过头的红冰魔蟒毫无还手之力,更震惊于……那个脸接极寒吐息却毫发无伤,依然傲立在风雪中的高挑女子,谁都没有见过! 铁刃大公或灰塔大公手下,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人?单枪匹马就打算击败红冰魔蟒? 在这支队伍中,一个手持法杖的女人,遥望着远方的白发孤狼,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这……这不可能啊,她不会是……” “教授。”背着巨锤的男人转头看她,“你认识她?” “她……” 教授张张嘴,用自己都不相信的恍惚语气说道:“她很像,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那个人叫……希塔娜。” “……希塔娜?北地有这号人物吗?希塔——” 男人话语一顿,随后立马扭过头,用比教授更加难以置信的嗓音惊声道: “那个兰斯?温迪戈说,已经成为海德拉契首的灾厄的兰斯?!” “开什么玩笑,那个小丫头三四天前才跟信天翁他们交过手,那时候她还是二阶!虽然强的离谱……但也还是二阶!” 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告诉我,二阶只要花三四天,就能把红冰魔蟒一拳拦腰打断?” 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虽然体型变了,气质也有些变了,但……的确很像,好像也只有这个答案了。” 教授有些苦涩地说道:“炉锤先生,你自己也说了,她可是成为了……那位海德拉阁下的契首啊。” “……” 炉锤神色阴沉,他们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和觉悟,势必要拿下红冰巨蟒,现在市面已经有足足六年没有出现高阶通用素材,他们没办法再等下去。 但,对方是那个海德拉的契首,假如是海德拉…… 他们,真的要与那个海德拉为敌吗? 就在这支小队都为此感到两难之时,队伍中的一人突然惊叫起来: “锋镜城和大流光城突然杀出了两个大公手下的高阶战力!他们在求援!” “什么?” 希塔娜并不知道不远处发生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兴头上。 “呼……” 少女呼出一口气,刚才那一拳抽干了她体内的八成力气和以太,消耗十分惊人。 但效果,嗯……显然更加惊人。 要是你在以太院门口嚷嚷,有人能在三阶,差点一拳打爆四阶巅峰的魔物,那么门卫不会逮捕你,而是会熟练地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现在正好。” 希塔娜扭扭腰,挥挥手臂,做着简单的恢复和维持状态的热身运动,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你休息,我也休息,休息完之后,我们继续打第三回合!” 她完全没有半点乘胜追击的想法,希塔娜不仅仅是为了享受战斗,更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许诺。 自己可是答应过安瑟的,要让这个世界知道她有多强,要让这场演出……极尽完美! 狼兽眸光炽烈地死死盯着努力恢复庞大躯壳的魔物,那份丝毫没有掩饰的饥饿与渴求,几乎穿透了魔物懵懂意识,直抵对方的混沌灵魂深处。 你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wyyyyyy——!” 红冰魔蟒再次鸣叫起来,这一次却不是愤怒,不是痛苦,而是……恐惧。 它在恐惧至极地哀鸣。 霸者兽王的饥渴,双重海德拉契首的恐怖威压,已经摧毁了这刚出生的可怜小家伙的灵魂。 它只剩下一种本能,求生的本能。 必须要逃跑,要远离这个怪物,远离这个掺杂着多种恐怖气息,要把它活活吞吃,危险至极的怪物。 红冰魔蟒身上那对近似翅膀的构造猛地扇动,在席卷起庞大寒流和气浪的同时,汇聚的以太也一同将它托举,逐渐升向天空。 “……” 希塔娜愣了足足两秒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大喊道: “逃跑!?你个四阶巅峰的怪物竟然要逃跑?” 她立刻屈膝,准备以自己恐怖的肉体力量直接飞跃向天空,跳到红冰魔蟒的身上,但在希塔娜发力的一瞬间,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东西。 “安瑟——!!” 少女站直了身子,兴奋至极地大喊道:“你在哪!” “……倒也用不着这么喊。” 安瑟出现在希塔娜身旁,有些无奈道:“你刚才建立起来的形象一下就崩塌了。” “崩塌就崩塌,再建一下不就好了嘛。” 希塔娜嬉笑着搂住安瑟的手臂:“我能不能用那个?我想试一下。” “那你最好快些。”安瑟笑着抬手指了指天空,“你口中的小家伙可要逃走了。” 希塔娜抬头一看,发现红冰魔蟒竟然已经飞那么高了,当即就被吓一跳:“这么大个块头怎么飞这么快……不管了!” 她轻咳一声,再度脸蛋微红地看向安瑟:“我,我第一次没弄好的话,安瑟你可不要怪我。” “你可是我的契首,不存在做不好的可能。” 安瑟站到希塔娜身后,在她耳边轻语: “现在,从我这里拿走你需要的一切。” “错啦——” 希塔娜转头吻了吻安瑟的脸颊,牵着他的手,握到了脖颈的项圈上: “你该让我成为你的力量才对,笨蛋安瑟。” 飞向天空,不停逃亡的红冰魔蟒突然一僵,差点从空中掉落下去,但立刻用尽全力,几乎要把构成身体的以太都全部榨干,就为了逃离此地。 因为它感觉到了……它感觉到了!感觉到那个东西,那个最恐怖,最绝望的怪物……降临在了那片大地上! 它的冰晶翅膀再次震动,以太疯狂鼓动,试图升向更高的天空,然后—— 然后,它便不能再动弹了。 它的庞大身躯,被什么更加庞大的事物……卷住了。 红冰魔蟒的整个身体,在恐惧中疯狂颤栗着,甚至几乎要因为这份恐惧而崩解。 缠绕住它的,不是别的东西。 正是……海德拉蛇身! 在这片雪原上,只有寥寥数人见证着这份宏伟光景。 许久未曾现世的九首之蛇,再度重现人间! 在希塔娜的背后,海德拉的本体立于大地之上,它庞大的蛇躯从中段开始分出整整九条身体,而这九条身体中,只有最中间的身体,右边紧挨着的身体,还有最左边的身体拥有头颅,另外六条身体的头颅之处,都被浓浓黑雾包裹。 只不过仔细看去,就能发现,虽然这头海德拉神形兼备,散发着的滚滚滔天凶戾气息绝非虚假,但它身体的轮廓并不凝实,隐约显得有些虚幻。 这的确不是海德拉的真正本体,而是力之首的能力之一—— 在海德拉的允许和支持下,力之首可以招来……海德拉本体的投影! 因为海德拉在没有分裂头颅与全能之前,本身便具有利用以太制造出比本体庞大数倍的投影的能力,这种能力,理所应当地继承到了力之首上。 只不过,安瑟和希塔娜现在的以太量,甚至都不支持让这投影还原海德拉的大小,更别提比海德拉还大了。 不过,这显然也已经够用。 “感觉如何?”安瑟在希塔娜耳边轻语。 “好神奇……”少女如此呢喃着,“感觉好像,已经和安瑟合为一体了。” “我们两个人的以太可挥霍不了多久,尤其是希塔娜你的。” 安瑟低笑着让项圈释放了些许微小电流:“抓紧时间,希塔娜。” 忠犬小姐“呀”的一声,发出细微的轻吟。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电流这东西,顶多只能让她感到酥麻而已。 “你催人的方式可真够特别的。” 她嗔羞地瞪了眼安瑟,随后抬起头来,将视线移到了那只被一条蛇身紧紧缠绕的红冰魔蟒身上。 “我明明不想用这招的,因为这样是显得安瑟厉害,不是我厉害。” “不过想想……其实好像也不用在意这种事。” 与海德拉至死不离的契首抬起拇指微曲的手,食指也跟着微曲,第二条蛇身冲天而起,再度缠住红冰魔蟒的身体。 “毕竟,我要让人看到我有多强——” 中指指微曲,第三条蛇身同样凶残无比地缠绕住红冰魔蟒,让这头魔物发出凄厉至极的阵阵哀鸣嘶吼。 “是为了证明——。” 无名指指微曲,当这第四条蛇身冲向天空,将红冰魔蟒的身体缠绕住后,这个巨大魔物的整个身体,几乎已经被海德拉完全绞住。 “安瑟他——” 尾指微曲,第五条蛇身缠绕而上,将红冰魔蟒彻彻底底绞死在封锁之中。 “绝对没有……” 希塔娜将曲起的五根手指握拳般缓缓收拢,而那只位于四阶巅峰的强大魔物,就如同纤薄至极的纸张一般被轻而易举地绞碎,碾磨,毁灭,直到少女眼眶微红,嘶声咆哮道: “看走眼过!” 砰! 随着希塔娜五指彻底收拢,庞然巨物被海德拉本体的投影硬生生直接绞成了粉碎,从天空洒落下大地的无数冰晶宛如赤色的流星,希塔娜站在这赤色冰晶的落雨之下,喘息着靠到了安瑟怀里。 但只是一小会儿,她便站直了身子,向前一步,环视着茫茫无际,好像除了他们两人以外,不会再有第三人的雪原。 她深吸一口气,放开嗓子,让微哑而嘹亮的声音传遍雪原的每个角落。 “听好了,看戏的,我不知道你们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到,但我要你们,知道一件事。” “所有,所有试图与海德拉,试图与安瑟为敌的人,我要你们记住——” 安瑟神情微动,随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随着身后天崩般的巨大声响出现,希塔娜便知道,海德拉本体的投影再次降临。 因此而充满勇气和力量的少女即便十分疲惫,那传遍雪原的声音也无比铿然有力,甚至带着她独有的野性,嚣狂炽烈地宣告道: “你们的下场,只有一个。” “那就是败于我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败于海德拉的……最强契首!” 说完这句话后,希塔娜感觉浑身舒畅,明明累得要死,恨不得倒头就睡,却还想跟那个大家伙再来打两场。 哦对了,得赶紧解除投影,用这个东西真的累死人了,真是…… 咦? 为什么,刚才到现在,没消耗以太? 少女神情一怔,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她看到了,漆黑的实体。 庞大,狰狞,恐怖,可明明是魔物……可希塔娜却没有半点畏惧的感觉。 她的手轻抚着海德拉的鳞片,细腻冰凉,摸起来十分舒服。 然后不知为何,站在深渊终点的魔物微微下伏身体,同时,希塔娜也惊呼着逐渐上漂,落在了海德拉最中间的那颗头颅上。 “安瑟!”希塔娜趴在海德拉的头顶,紧张万分地说道,“你干嘛啊,吓死我了!你怎么变成本体了……这样没关系吗?” “希塔娜。”安瑟的声音在希塔娜耳边响起,“你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希塔娜撇撇嘴,“我可不怕高。” “我是说,命运。” “嗯?” “爱和勇气,是没有办法战胜祂的。” “唔……”希塔娜含糊不清道,“这个,总会有办法的嘛。” 其实,她也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哪怕当时在心中吞吃掉了那个更加贪婪的自己,希塔娜却不能完全确信……自己会不会变成那样。 但安瑟在这时候却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办法战胜它祂,但是希塔娜,你还是战胜祂了一次。” 希塔娜听不懂安瑟在说什么,一头雾水道:“什么叫没办法战胜……又战胜了。” “因为你拯救了我。” 在自以为绝对理性的思考下,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 安瑟曾认为,这是对抗命运的最好办法,因为这的确产生过效果。 或许……这也有可能真是最好的方法,但它却并没有安瑟所想的那么强大。 安瑟之所以把它想的万能,只是因为一件事而已。 他在害怕。 他害怕自己再做错什么,害怕自己的选择和决策又出现偏移,所以他就以“自我审视”麻痹自己,认为用足够理性的视角去看待这一切,去重新审视一遍,就不会再犯错。 越发习惯于此,安瑟便越会走上一条不断压缩自我,反复切割情感,最后完全疯狂的死路。 是希塔娜点醒了没有任何自知的安瑟,告诉他,不用害怕。 “希塔娜,我已经不害怕了。” 安瑟轻柔的声音在希塔娜耳边响起。 “这不是好事吗?”希塔娜开心无比地笑着,抚摸着安瑟头顶的蛇鳞,“我都替你开心。” 而安瑟则继续说道:“所以,我也想告诉你。” “不要害怕。” “……” 希塔娜愣住了。 “希塔娜。” 毁天灭地的魔兽,用自己的头颅托举着无比渺小的少女,它的声音是那么轻柔温和:“你不用向我,向任何人强调,你是我的契首,你是安瑟的人。” “你不需要向自己的内心强调,你不会背叛我。” 从那份恐惧中走出来的安瑟,怎么会无法发现希塔娜心中藏匿的不安呢? 在安瑟选择放下,让希塔娜觉醒灵质后,这个向来桀骜的少女便不停反复的强调,直到刚才,也依然再强调自己的身份。 她也是在害怕着的啊。 当安瑟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内心,与自我和解之时,希塔娜便反而开始害怕那个背叛安瑟的未来,真的会出现。 希塔娜拿出了她的爱和勇气,让自己走出那座自己为自己打造的囚笼。 安瑟给了希塔娜爱,他觉得,现在应该给她勇气了。 他将希塔娜高举,来到更高,更高的地方。 “希塔娜,看啊,我们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 “你说过,我陪在你身边的话,你就不会害怕,对吗?” 坐在安瑟头顶的希塔娜,呆呆地看着辽远的景象。 她看到漫漫雪原,看到森森密林,看到朴素村庄,看到宏伟雄城。 一路走来,直到如今,而往后,她也的确要走向更远的地方。 她真的很想和安瑟一起,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所以,希塔娜轻轻嗯了一声。 “是吗?这样就太好啦。” 曾经蹂躏大陆的魔物,如此温柔的笑了起来:“那么,不用成为谁的东西,也不用去担忧会成为哪个自己。” “因为我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因为在我眼里,你只是希塔娜,永远都会是希塔娜。” 一切都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安瑟轻声问道: “你还害怕吗?希塔娜?” “……” 并没有声音传来。 原来,趴在安瑟头顶的少女已经沉沉睡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无比安宁地,沉入幸福香甜的梦乡。 卷一·尾声·远胜于击败命运之物 【安提切格】,在古语中意味“孕育古老火焰之所”。 而这,也是历代皇帝行宫的名字。 这座位于帝都天薪最高处的庞大宫殿,终日不歇的燃烧着赤色的熊熊烈火,当帝国的子民们站在天薪城中仰望着那座宫殿时,便如同在朝拜第二轮太阳。 哒、哒、哒—— 在这至高君主的居所中,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 一袭赤红裙袍拖曳在地,其衣摆处近似火焰燃烧的女人微微低头,恭敬谦卑地向位于殿宇深处熊熊血焰中的人影问好: “母上,日安。” “……伊沃拉。” 血焰中传来女人的苍老声音:“我可没允许你,随意进出我的行宫。” 那血焰炽烈了几分,仿佛随着焰中人影的不耐与厌烦而躁动 大皇女伊沃拉·飨焰的嘴角微微上扬,她仅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礼仪,纤长的深红色眉宇下,眼中的倨傲是那么鲜明。 “作为您的继任者。” 她轻振长袖,袖口处有点点血色焰火零星燃起:“随时关心您的情况,是我的义务。” “而且,我有您十分在乎的消息。” 这位在帝国高层声威日渐积累的大皇女伸出一只手,掌心燃起一蓬火焰,一块影映水晶凭空出现。 “来自西部地区的某个冒险者公会的会长,记录下了那位年轻海德拉第一位契首的处女秀。” 影映水晶将画面投向半空,在这半透明的画面里,少女抬手握拳,海德拉虚影绞碎庞大魔物的影像万分清晰。 宫殿深处的血焰似乎燃烧得更旺盛了一些,血焰中略显枯瘦的身影动了动,将仿佛连空气也能焚烧的视线投向那画面。 “两枚……戒指。” 苍老的女帝如此低语着。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一个来自边陲村庄的无名小卒。” 伊沃拉托着手臂,凝望着画面的眼神满是惊叹:“虽然在天霜之塔有过求学经历,也表现出不俗的天赋。但并没有存在什么,真正值得让人投下重注的才能。” 她的眸中闪烁起一朵焰花,低声呢喃着: “唯有他,发现了这个乡野村姑的才能,并且花了那么大的心思对她进行调——” 大皇女话音未落,空荡宽阔的行宫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笑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喜悦到……有些癫狂的笑声。 伊沃拉悚然一惊,方才从容大气的她,竟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因为有道人影迈出了那熊熊血焰,当她跨出由烈焰构成的温床时,丝缕火焰缠绕其身,刹那间编织出华丽夺目的长袍,那“衣料”表面的复杂纹路泛着流动的赤光,好似滚滚熔岩流淌。 “一人承载两种契首之力。” 皇帝的脸虽然有着不少皱纹,看起来接近六十多岁,但依然能隐约见其年轻时风华绝代。 “伊沃拉。” 看起来如此垂暮的老妇人每踏出一步,整个行宫的温度便上升一分,四周空间随机爆燃起焚灭一切的血红焰花。 皇帝看着神情逐渐漠然的伊沃拉,眼神也轻蔑的不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女儿。 “年轻的姑娘,你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皇女扯了扯嘴角,微微躬身行礼:“那么,能否允许我向您请教一二?” 在自己的统治生涯末期越发暴虐的皇帝,此刻的心情似乎很好,她漫步走向行宫门口,说: “意味着……” 艾菲桑徳·飨焰来到行宫门口,沐浴在阳光下,欣喜到颤栗的愉快呢喃着: “深渊,就在他的掌心。” 今天,天薪城并没有迎来夜晚。 因为这座象征着帝国那永世伟大的雄城,燃烧起了第二轮太阳。 * “泽格小姐!” 巴别塔研究院内,一个看起来卖相不差的男人正紧随在披着白大褂,将马尾高高扎起的冷峻女人身后,不断堆笑道:“关于您的最新设计,我想代表灰塔大公……” “请和我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 女人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明明步频很快,却看不出什么匆忙的感觉:“为了你的生命安全,也为了我的衣着洁净,谢谢。” 男人神色一僵,想到了无数有关这个巴别塔天才的可怕传闻,心中退意狂涌,但一想到自己肩负的任务,又不由得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有您一定感兴趣的东西,关于海德拉契首的一手——” 啪。 某种东西贴到男人脸上,感受到脸颊上的圆筒形状,知道是什么东西顶在自己脑袋上的男人瞬间一身冷汗。 二代以太浮游炮台,蜂鸟。 炼金武器的划时代产物,当所有人都认为那个设计出“枪械”的天才术士明芙萝,在一代浮游炮台的失败后一蹶不振时,这个名满帝都的鬼才在沉寂许久后,在去年推出了第二代浮游炮台,并以碾压的姿态,一人击败十七名以太院的挑战者。 没有人再质疑明芙萝的才能,她被赞美与荣耀簇拥,沐浴着数之不尽的辉光。 但有望在十年内摘得贤者桂冠的泽格小姐,似乎永远都不高兴,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表情总是冷若冰霜,仿佛她所得的一切荣光,都与她没有关系。 “海德拉的,契首。” 拿浮游炮管顶着对方脑袋的明芙萝面无表情:“什么时候的事,真伪性如何?” “百分之百真实,这是灰塔大公命我给您的影映水——” 话还没说完,一个漂浮器械就直接把他手上的影映水晶钳走了。 明芙萝一边激活影映水晶,一边继续往前走,男人为了自己的小命考虑,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十米开外。 “……” 快速将画面浏览完的明芙萝,眉头深深皱紧。 “可笑。” 女人冷冷吐出这两个字。 她的面庞仿佛结上了一层森森寒霜,漠然低语着: “你觉得,这种未开化的动物,比我更有资格……做你的契首吗?” 气质冷冽,宛若冰山的女术士站定脚步,转头看了眼那个男人。 “有什么事,去找商务部的人,负责人会跟我联系。” 说完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瑟·海德拉。” 这位几乎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情绪波动的未来贤者,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愤怒? “你我之间……绝不会轻易就此了结!” * “呜啊啊啊啊——” 希塔娜捂着脸在沙发上滚来滚去:“我不要看!我不要看呀!” 安瑟则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投影在空中的画面,严谨评价道:“这不是把希塔娜你录的很好看吗?我觉得相当完美,嗯,完美。” 听到自己大声喊着“海德拉的最强契首”,希塔娜自己都受不了了,红着耳根大喊大叫道:“安瑟你别放了!不准再放!再放,我,我就跟你翻脸了!” 明明说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还觉得很高兴,很畅快,怎么现在听起来这么想死啊! “好了,已经放完了。” “……”捂着眼睛的希塔娜露出一道指缝,看了眼刚才光幕所在的位置,确定什么也没有之后才松了口气。 “谁……到底是谁!” 希塔娜咬牙切齿,一拳锤在沙发上:“是谁在偷摸录像!我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风之首怎么没起到作用?” 安瑟先是用十分微妙的眼神看了会儿希塔娜,随后忍不住轻笑着安慰道:“契首赋予的力量是随着你我的强大而强大的,它很强,但还没有强到无所不能的地步。” “……”脸蛋仍有些红的希塔娜呼出口气,满脸不忿地说道,“反正,别给我逮到那个小偷小摸的家伙。” 我们的安瑟少爷笑而不语。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安瑟微微挑眉:“进。” 玛琳娜推门而入,朝安瑟微微躬身:“安瑟先生,我有些事要向您汇报。” “呃……”希塔娜举起手,“要我出去一下吗?” 安瑟似笑非笑地看着微微低头的玛琳娜,轻轻挥了挥手:“那希塔娜你去厨房拿点水果来吧。” “哦!” 刚好想吃点什么的希塔娜高兴地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坐吧,玛琳娜。” 安瑟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是什么事?” 穿着黑裙的少女乖巧坐到安瑟身边,温驯地回答:“关于革命军的事情。” “……哦?” 安瑟有些意外:“革命军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玛琳娜并不会向他汇报无意义的事,类似于革命军被大公势力痛击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讲,毕竟这就是安瑟安排的。 “在前段时间,我分别为灰塔大公与铁刃大公麾下的两个较为……睚眦必报的超凡者,在锋镜城与大流光城建成了交易路线。” 少女的声音十分轻柔平静:“这两座城池被革命军占领,虽然时间很短,他们也还是受到了影响,更重要的是……颜面无光。” 毕竟,这是玛琳娜主动提起的,而玛琳娜在一定程度上,又代表着安瑟。 那两个被玛琳娜挑中的“幸运儿”,肯定是看不上普通男爵的领城的,但关键是,他们不可能拒绝与代表着安瑟的玛琳娜,甚至会将其视为搭上安瑟的一条捷径。 而联系一旦落实,当革命军占领领城后,这条路可就这么断了。 分属于两位大公手底下的这两人自然怒不可遏,准备私下里找革命军算账去了。 “如此。”玛琳娜微微低头,“革命军的损伤是否扩大,就在于您的心意了。” 假如安瑟想让革命军损失扩大,那就不管不顾;假如安瑟想卖革命军人情,完全可以在侧面给个提醒。 再损一点的话,安瑟也可以主动做点设计,让大公失去手底下的超凡者,也让革命军吃个大苦头。 在这两个月中,蜕变的可不只是希塔娜。 几乎没有被安瑟重点关注的玛琳娜……依靠着心中的那份执着与渴望,加上这堪称无限的资源,也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她深知自己无法与希塔娜相提并论,所以选择在自己能做到的事上,极尽完美。 她没有办法在安瑟对希塔娜的安排上做些什么,但在得知安瑟准备对革命军动手后,便立刻着手计划——调查两名大公麾下超凡者,在各个领城四处奔走,逐渐巩固自己的形象…… 虽然在明面里,在安瑟和希塔娜的生活中,这件事从未被提起过,但玛琳娜一直在以最一丝不苟,近乎苛求的态度要求着自己,最后在连安瑟都不曾知晓的情况下,做出了这样一番成绩。 哪怕玛琳娜握有庞大资源,哪怕她背靠着安瑟,但整个计划没有出现任何错漏,安瑟本人被摘得干干净净,倒霉的只有革命军和那两个超凡者。 甚至于,就算出现什么错漏,玛琳娜也已经做好了预防,所有矛头都会指向她,不会给安瑟留下半分污点。 “这还真是……” 听完玛琳娜的描述,安瑟也的确有些惊讶,虽然知道玛琳娜在私底下有什么动作,但他是默许的,心底也想看看玛琳娜究竟在做什么,能做到什么地步。 但他可没想到,玛琳娜能撬动两个大公麾下的超凡者和革命军私斗,虽然主要是借了他的势,但这也不是什么轻轻松松,毫无纰漏就能做到的事。 要知道,在两个月前,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姑。 “了不起,玛琳娜。”安瑟真心实意地赞叹道,“我并没有想到,你能做到这个地步。” 玛琳娜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安心与欣然:“没有给您制造不必要的麻烦,真是太好了。” “不不不……你这个布置……” 邪恶的海德拉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会儿,随后愉快地轻笑起来:“说不定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不过……现在就已经很好了,非常好!” 他转头看向面庞娇柔的少女,温声道:“那么,你需要什么样的奖励?” “……” 玛琳娜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微微揪紧长裙的布料,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安瑟……先生。” 少女的眸中流转起湿润潋滟的暧昧水光,她附到安瑟耳畔,唇瓣轻启。 听她耳语的安瑟先是愣了愣,随后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假如这就是你想要的奖励,那么……没问题。” 他把手放到玛琳娜柔软的大腿上,在她的颈间轻轻呼气:“我答应了。” “感谢……您的……仁慈。” 身体逐渐颤栗起来的玛琳娜忍耐着心中的雀跃,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与矜持。 当希塔娜抱着一箩筐水果来到休息室时,刚好看到自己的姐姐准备离开。 “琳娜?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希塔娜歪了歪头;“坐下来吃点水果嘛,反正安瑟没多少天就要走了,应该没什么工作了吧?” “正是因为安瑟先生即将离开北地,所以交接工作才显得格外重要。” 玛琳娜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你也不要太放松,要好好听安瑟先生的话。” “这不用琳娜你说啦。” 希塔娜蹭了蹭姐姐的掌心,捧了捧果篮:“要不要吃点水果?” “不用了,你跟安瑟先生好好休息吧。” 玛琳娜轻笑一声,随后在自己妹妹耳边低语: “今天晚上,在那件事之前,先来房间找我。” “……???” 那件事之前?哪件事?什么事? 希塔娜一头雾水,没搞明白自己姐姐在说什么,抱着果篮就坐到安瑟身边去了。 “希塔娜。” “嗯?”少女嚼着桃子,疑惑地看着安瑟。 “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对我说了什么?” 安瑟笑眯眯地看着希塔娜。 “那天?哪天?” 希塔娜含糊不清道:“安瑟你老是这样,说话不说清楚。” “你说你想给我生孩子的那天。” “噗——” 少女把嘴里的果肉全喷了出来,还差点把怀里的果篮撒了一地。 “这么紧张干什么?”安瑟扬了扬眉毛,“是希塔娜你亲口说的啊,而且,还不止这些。” 不止这些,当然不止这些了! 被安瑟这么一提醒,希塔娜立马想起来自己那天晚上到底说了多少胡话。 扬,扬名立万,等于把第一次…… 希塔娜脖颈处的鲜红开始迅速向整张脸蛋蔓延,牢牢抱着果篮的少女身子微颤,也不知道害羞占了几分,激动又占了几分。 “那,那个,我……” 她飘忽起视线,不敢去看安瑟:“我……我没有反悔的意思,但是,但是安瑟……你总不能在这种地方,就……” 安瑟突然站起身来,轻笑着说:“玛琳娜说的对,交接工作是很麻烦的,我要先去处理一些文件了。” “……诶?等等,安瑟,你——” “晚上。” 邪恶的海德拉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道: “希塔娜,有什么事情,晚上再来找我。” 望着安瑟离开的背影,希塔娜突然想到了玛琳娜刚才说的话。 在那件事之前…… “……” 少女呆呆地张大嘴巴,本来就已经相当红的脸蛋,现在几乎像煮熟了一样。 你们两个…… 你们两个!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 “我,我是不会原谅你的,琳娜!” 希塔娜嘴硬着,却没有阻止玛琳娜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你怎么……怎么能做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 “如果希儿觉得不行的话。” 玛琳娜的手微微顿住,她眨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妹妹:“让我一个人去找安瑟先生,也不是不行呢。” “才不是!”希塔娜羞愤地掐住自己姐姐的脸蛋:“你为什么非要插进来啊,我要生气了!” “生气?” 玛琳娜歪了歪头:“我……不可以吗?” “……” 少女顿时僵住,她看着姐姐那张越发娇艳动人,已经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脸蛋,一下子又想到了那个未来,心中的愧疚感瞬间上涌。 “也不是……”她轻轻抱住玛琳娜,“我当然不会讨厌琳娜了,琳娜对我那么好,只是,只是……” 希塔娜咬着嘴唇,羞愤难当地跺了跺脚:“一想到要便宜安瑟,我,我就受不了!” 玛琳娜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眼神颇为感慨。 一瞬间就变得这么大了…… 而且,不只是外在,就连心性也有了真正的成长。 玛琳娜能感觉到,自己的妹妹已经开始发生了蜕变,比起以往那副蛮横无谋,自大傲慢的样子,她已经真正像一个……有能力巡视自己领地的狼。 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安瑟先生给的。 “希儿。”玛琳娜踮起脚,在希塔娜耳边轻笑,“你是真的受不了,还是害羞的没办法呢?” 玛琳娜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希塔娜,肯定比她更清楚这一点。 所以,这孩子现在的顽抗纠结,只不过依然是那羞涩本性下,最微不足道的抗拒罢了。 “我们在各自的领域,为安瑟先生提供最大的助力,便是我们对安瑟先生这份恩情的最大回馈。” “所以,今晚的一切……是给安瑟先生的回礼,却不仅仅只是回礼。” 姐姐在妹妹耳畔呼出煽情的吐息: “也是对,我们自己的犒赏,不是吗?” “你知道那有多快乐的,对吧,希儿。” 希塔娜的身子微颤了一下,发出娇羞可怜的悲鸣。 “但,但是……” 她小声说着:“真的要换上那种衣服,还要,还要戴上……” “安瑟先生会喜欢的,相信我,希儿。” 如此,希塔娜只是脸蛋红红地点了点头,眼神虚浮地游移在床上那些衣物上。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安瑟推开了希塔娜和玛琳娜房间的门。 一黑一白两只忠犬,跪坐在柔软的大床上。 一黑一白的耳朵,一黑一白的蕾丝,一黑一白的连裤袜。 “主人~”“主,主人……” “汪”×2 这一次,安瑟得承认。 就连饱经沙场,身经百战的他,也的确有些没控制住自己。 * 清晨,并未入睡的安瑟抚摸着希塔娜的雪发,听着她柔软娇憨的梦呓,忍不住轻笑起来。 玛琳娜已经早早起床,将屋内的狼藉收拾干净,去工作了。 为了跟上他和希塔娜的节奏,玛琳娜特意喝下了补充体力的药剂……虽然还是有些勉强,半夜昏过去了几个小时。 希塔娜倒是在一个小时前才累得睡着,不过与其说是累得,不如说是精神已经十分满足,单从体力上讲,她的余力还多着呢。 低着头的年轻海德拉用食指刮蹭着少女的柔嫩脸颊,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从未体验过的满足和快乐。 “……你真是了不起,希塔娜。” 这段故事,本该是意欲反抗命运的狂徒,将偌大的领地,打造为囚禁英雄的牢笼,最后将这牢笼中的囚者,化为自己的助力。 可到最后,原来身处笼中的囚者,却又成为了意欲用爱和勇气击败命运的狂徒。 这个狂徒,也许未能击败命运,但却她真的用爱和勇气,拯救了看似作为狂徒,实际上已自我禁锢的,成为另一个囚者的他。 狂徒与囚者。 囚者与狂徒。 安瑟静静体会着心中流淌的那份暖意与充实,低头吻了吻。 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没有什么感人的誓言。 重整自我的海德拉只是用再温柔不过的声音轻语: “我喜欢你,希塔娜。” 安瑟终究没有在这场博弈中胜过命运,但他得到了比胜过命运,更宝贵的事物。 那就是他的忠犬,他的囚者,他的狂徒—— 他的希塔娜。 (第一卷,囚者与狂徒,完) 卷末结语 终于,第一卷,四十万字,在安瑟最真挚的告白中落幕了。 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心里真的很激动,非常激动。 激动于自己写出了这样一个完整的,没有遗憾的故事,也激动于自己写的故事能得到大家这样的认可。 在上架感言中,我提及的最重要的人物弧光,总算没让大家失望。 最后这段剧情,就是我当时说的,大家看完之后一定会很爽的剧情。 写到那里的时候,我的构思是在告诉希塔娜命运,二人成为战友后,这一卷收收尾就结束了。 但在那一刻,在安瑟第一次试图教希塔娜用理性思考战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希塔娜这种人怎么会适合用理性思考战斗呢?她明明就最适合用本能战斗嘛,而安瑟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呢? 所以一开始,我想删掉这段重写,但我又想到了——为什么安瑟不能是故意这样做的呢? 他在那时候起就希望约束希塔娜,他从一开始,心中就有着担忧命运重蹈覆辙的,名为畏惧的种子。 于是,随着这个念想逐渐深入,便有了后面这段扩展升华的剧情。 而这段剧情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当时太急着把最后的高潮写出来,导致前面没有充足的铺垫,然后又急忙回头去写,给追更的大伙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很抱歉。以后吸取教训,尽量把节奏控制好。 嗯……至于那四章连寄,其实影响好像更大,但这是不可抗力,不提也罢。 关于第二卷,将展开更多有关安瑟的剧情,以及整个世界,整个超凡体系的概念解析,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一卷以及再往后一卷的剧情,安瑟的故事会占有更大的比重。 不过,大家最喜欢的调教环节当然必不可少,也依然是最重要的。而且不仅仅是针对大女主,还有其他一些会落点笔墨,在剧情中也有一定戏份的女角色,也会……懂得都懂。 针对每个英雄,安瑟的调教方针都是不同的,至于具体如何,就敬请期待吧。 最后,万分感谢每个读者的支持,墨水没想到第一次写书就能收获这么多认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我也会加倍努力,写出更好的故事。 下一站,帝都! 第一章·野兽与神经病 传送阵作为能在法术学,以太学历史上影响力排进前三的术式,在帝国的发展史中更是起到了极大作用。 假如不是天途山脉盘旋的以太涡流过于恐怖,致使无法建立稳定的空间通道,帝国早就往西方大举进军,一统大陆了。 这项实用法术能让远在北地的安瑟在瞬间抵达西国,又或者帝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此相比,虽然那个世界的交通系统令人震撼,但在更高的层面,还是没法与超凡相提并论。 不过,按照那个世界的发展速度,谁也说不清会不会出现类似传送阵的东西。 千年…… 安瑟在心中叹息一声。 帝国的千年,不过是在名为超凡的死水中沉寂,偶有波澜,却几乎未曾进步。 但那个世界的千年,却能够发生安瑟根本无法想象的大变革。 “安瑟……安瑟!” 希塔娜的呼唤让安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少女在安瑟眼前晃了晃手:“你怎么在发呆?” 安瑟握住希塔娜的手,笑了笑:“在想一些事情……准备好了吗,不要紧张?” 希塔娜的脸蛋微红,有些窃喜地摸了摸颈上的项圈,清清嗓子道:“当然了,不就是帝都嘛,有什么好紧张的!” 安瑟与希塔娜会先一步前往帝都,女仆小姐们收拾整理完安瑟的物品后,大部分会回到海德拉的领地,小部分侍奉安瑟多年的女仆们,则会跟着安瑟,继续在海德拉家族位于帝都的宅邸服侍他。 玛琳娜则会在处理完最后的交接程序后,也来到帝都,紧随于安瑟身边。 随着传送阵的光芒亮起,安瑟转头看了眼希塔娜,看见这个前一秒还说着有什么好紧张的大姑娘,现在就差把紧张写在脸上了。 安瑟忍不住笑了起来,语气轻松地说道: “希塔娜,你知道帝都传送阵的使用率吗?” “我不紧张,我不紧张,我……啊?” 不停嘀咕着“我不紧张”的希塔娜差点一下咬到舌头,磕磕绊绊地说:“什,什么使用率?” “整个帝都,总共设立了三十六个传送阵,且传送费用比正常传送费昂贵十倍不止。” “即便如此,使用帝都的传送阵仍然需要提前至少一个星期到半个月预约。” “就算是专门供给高层人士和超凡者的传送阵,大多数时候也要预约。” 这样说着的安瑟,伸出手理了理希塔娜内衬的衣领: “但我们不用,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看着即将陪同自己踏上新征程的狼小姐,说: “因为我是海德拉,因为你是我的契首。” “如果我需要什么,无数人就会争先恐后地将其双手奉上;如果我厌恶什么,无数人也会你争我夺地将其彻底排除。” “即便在那座城池,也不会有人敢于向你挑衅,说你的半分不是,倘若有——” 帝国的最大恶党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我现在就赋予你随性发挥的权力,去击垮,破坏,摧毁一切被你视为敌人的对象。” 他的声音明明那么温和,却又充满让希塔娜心潮澎湃的力量。 少女不再紧张,她抓起安瑟的手磨蹭了下脸颊,舒服地眯起眼睛:“知道啦安瑟……不过我才不会这么做!” 她俏皮而自信地朝安瑟吐了吐舌头:“我才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家伙呢,那跟贵族有什么区别啊。而且,我肯定不可能再随便闯祸了!” 安瑟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就出发吧。” “嗯。” 希塔娜气势昂然地应了一声,与安瑟并肩走进传送阵的光芒里。 在混沌的空间转移中,两人瞬息来到了一间装饰奢华至极的屋子里。 回过神来的希塔娜看着满屋的金灿与魔晶闪烁,刚撑起来的气势瞬间泻了大半。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灿灿的东西——除了赤霜庄园的宝库。 但那里可是宝库啊!这,这里不就是传送房间吗?至于弄得这么豪华? “尊敬的海德拉阁下。” 房间内突然响起了一阵声音柔婉好听至极的女声:“欢迎您驾临天薪,请问,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一架去海德拉庄园的马车,在里面准备好饕餮之口这季度最好的菜品,两人份。” 安瑟轻车熟路地坐到房间里的沙发上,安适地舒展了下身体:“准备好了再叫我。” “一切如您所愿,尊敬的海德拉阁下。” 等那女声消失后,希塔娜狗狗祟祟地左看看右看看,颇为不适地坐到了安瑟身边。 “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啊。”她忍不住问道。 “接待员而已,很奇怪吗?” “唔,倒也不是,那个……” 希塔娜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虽然在赤霜城,绝大多数人也永远都要看她的脸色,但希塔娜可没有被招待地如此周到过。 “比起这个——” 安瑟突然拉住希塔娜的手,在少女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饕餮之口不敢让我久等,但要做出足够好的菜品,也需要一点时间。” 邪恶的海德拉在身体逐渐娇软的希塔娜耳边轻声呢喃: “要做点你喜欢的事吗,希塔娜?” 安瑟可是实话实说的。 在那一晚结束后,食髓知味的希塔娜小姐,变得多少有些不知节制。毕竟比起跟不上强度要被迫喝补剂的玛琳娜,她的资本可太充分了。 被力之首改造的身体,在机能上让希塔娜能充分享受那份欢愉,让我们的兽王小姐几乎每天都要兽性大发一番。 不过安瑟本人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就是了,虽然技巧仍旧青涩,但希塔娜的身体条件实在过于优渥,不仅仅是外在,就连内里,嗯……都能通过运动肌肉,来实现无比紧密的包裹, 趴在安瑟腿上的希塔娜象征性挣扎了一下,微红着脸小声道: “但是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安瑟抚弄着希塔娜的下巴,低笑道:“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更不敢有人窥视,况且……” 他的指尖拂过希塔娜的雪颈,轻轻点在那项圈上,少女忍不住轻吟一声,涌动的电流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是一种另类的欢愉。 “况且,我们不是在更空旷的地方都试过了吗?我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人的,对吧,希塔娜?” 声音越发暧昧的希塔娜低喘着:“可是衣服,衣服……” “衣服?衣服可不算借口哦,你明知道我会这种小法术。” 狼小姐不再说话了,她乖巧地伏下身子,无言轻轻啃舔安瑟的手指。 安瑟无声地笑了起来,手放在希塔娜的背后轻缓抚摸,逐渐往下,然后—— 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突然神情微凝,但又紧接着露出了十分温和的微笑。 ——以往调教希塔娜时,经常露出的微笑。 “安,安瑟?” 少女有些不满地轻呼道:“怎么突然停下了嘛。” “这个啊,因为……” 嘭! 本不该有任何人打扰的房间,响起了门被暴力破开的声音。 在微微卷起的阵风中,露出白大褂纤尘不染的衣角。 “哒。” 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在屋内响起,一个将蓝灰色长发扎成高马尾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盯着坐在沙发上笑意盎然的安瑟,以及伏身下腰,翘着桃臀的希塔娜。 “看来我打扰到你的兴致了,海德拉阁下。” 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灰白框眼镜,语气明明冰冷,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 后知后觉的希塔娜立马蹦了起来,羞恼惊怒地大叫道: “你这家伙是谁啊!” 在门口站着的那个女人,体态也十分颀长,虽然有高跟鞋加持,但竟然也能和被力之首改造肉体的希塔娜拼个相当。 而假若说,希塔娜是虽然身材已经完美,但仍未彻底褪去那份青涩的少女的话,这个披着简单白大褂的女人在气质上,已经有了十足成熟的魅力。 她没有管希塔娜,而是依然盯着安瑟:“三年前从帝都离开后,无视了我七百二十三次通讯,五百八十六封信件,拒绝了三百七十四次拜访。” 女人冷漠的声音中,总算带上了些许情绪,名为愤怒的情绪。 “海德拉。” 她一字一顿道:“让你无视我整整三年,最后所挑选的契首——” 冰冷的视线逐渐转移到希塔娜身上: “就是这种,没有开化,还会不分场合发情的动物吗?” “……” 我们的希塔娜小姐愣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是在骂自己。 “你这死八——” 有所成长的希塔娜强忍住当场喷回去的冲动,咬牙切齿:“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在愤怒的同时,希塔娜还觉得有些奇怪。 这家伙……身上怎么没多少人味儿啊。 女人理都没理希塔娜,双手插在白大褂里一步步往前:“海德拉,你拒绝让我成为你的契首,但在这三年里,没有你,我也做出了成绩。” 四个铁灰色的东西从宽敞的白大褂下飞出,希塔娜愣愣地看着这四个会飞的铁疙瘩,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她微抬起下巴,冷如冰霜的神情没有波动:“我证明了我的——” “哦……你更新了浮游炮的设计吗?” 安瑟挑了挑眉:“不好意思,没有关注。” “……” 仅仅只是两句话,就让一进来就保持冰山状态的女人,额角上瞬间暴起了两根青筋。 “你没,关注?” 她从齿缝间挤出四个字,重复道:“没有,关注?” “是啊,很奇怪吗?”安瑟单手托腮,一脸无所谓地说道,“还是说,明芙萝小姐……” “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足以让我另眼相看的价值吗?” 接待室里,回荡着明芙萝逐渐粗重的呼吸。 希塔娜虽然不知道眼下情况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她觉得—— 好爽! 这莫名其妙跑过来装蒜的臭女人,就该被安瑟好好痛骂一顿! “海德拉阁下!非常抱歉!” 就在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好像要原地暴走时,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男人,突然凭空出现在传送室内。 他站在两人中间,万分歉然地向安瑟鞠躬:“这是我等不可原谅的错误,请您——” “不用放在心上,奥坎先生。” 安瑟笑着摆了摆手:“绕开你们安保系统的是明芙萝,不是别人,所以不是你们的错,她的不敬,我也不怎么在意。” “不不不——” 这位奥坎先生仍没有直起腰的意思,语气里的歉意更是没有半点减少:“归根到底,仍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紫晶卡片,恭敬无比地走到安瑟身前,双手奉上: “请先收下这份赔偿,然后,帝都内您假若有任何物件传递,或是位置传送需求,恳请您宽容地允许我继续为您效力。” “既然奥坎先生你如此要求。”安瑟颇为无奈地接过他递来的紫晶卡片,“那我也只好收下了。” 奥坎松了口气,随后直起腰来,转头看向冷若冰山的女人。 明芙萝·泽格,整个帝国年轻一代的术士群体中,无人能出其右的绝顶鬼才,以太院眼中的巨大威胁,巴别塔内的至上珍宝,以及…… 令人极其难以接受的超级神经病。 假若说,希塔娜在天霜之塔闯下的祸端是因为脾气暴躁,无法自控,以及自大愚蠢……那么明芙萝本人在帝国学界乃至更广层面,留下的各种骂名,则是因为—— 她平等地,非常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人。 “泽格小姐。”奥坎的语气变得平淡了很多,甚至带上了些许警告意味,“您的行为是对海德拉阁下的大不敬,哪怕海德拉阁下原谅了您,我们也可以将您告上帝国法庭。” “那你就去。” 明芙萝冷冰冰地丢出这句话,眼神依然死死钉在安瑟身上。 “海德拉,让你的契首跟我打一场。” “嗯?”安瑟眉宇微扬,“你打扰了我,还想有这种好事?” “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安瑟话音刚落,希塔娜就兴奋地往前走了两步,背后隐隐有什么兽形的虚影扭曲,房间里回荡起似有若无的低吼。 奥坎眼皮子抽了抽,连忙堆笑道:“兰斯小姐,您……” “安瑟!” 希塔娜扭头看向安瑟,跃跃欲试:“我能现在就教训教训这家伙吗!” 看着她兴奋至极的样子,安瑟也不想坏了自家大姑娘的兴致,被明芙萝骑脸一通输出的的她估计已经憋死了。 “嗯……也行。” 在奥坎略带惊恐的注视下,安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但是,点到为止,知道吗?” “哼哼,知道。” “对这种货色……”狰狞凶残的狼兽昂起下巴,捏了捏颈上的项圈,笑容染上了越发鲜明的暴戾野性。 “要是动真格了,就算我输。” “来!” 希塔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别弄坏安瑟给我的衣服,照这里打。” 奥坎看情况不对,连忙对安瑟说:“海德拉阁下,您——” 安瑟只是抬起手,看起来就颇为不凡的男人便只得无奈沉默,头疼地默默加固起整间屋子。 而明芙萝没有半点犹豫,狠话都不放,漂浮在身边的浮游炮释放出一道炽烈的光柱,轰在希塔娜的脑袋上。 微微后仰脑袋的希塔娜整张脸开始冒起烟来,当她重新缓下脑袋的时候,整张脸,嗯……有那么一点点烫伤。 几乎是瞬间的功夫,力之首增幅的强大肉体自愈力就让希塔娜的脸颊白嫩光滑如初。 双手环胸的少女歪了歪头,不屑道: “就这?”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继续开火,光柱的炽烈程度明显比刚才要高很多,但希塔娜受到的伤害……反而更低了。 “……” 女人微微眯眼,架在鼻梁上的灰白眼镜镜面上掠过一道流光。 下一秒,四架浮游炮同时开火,那阵仗简直像是要把希塔娜的脑袋给轰烂一样,看得一旁的奥坎心惊肉跳,但少女只是咋了咋舌,一脸无趣的站在那好一会儿,动都懒得动。 “没劲。”希塔娜不爽地呸了一下,唾沫瞬间被光柱蒸发,而她却用脑袋顶着连绵轰炸,一步步往明芙萝身前走去。 “在安瑟面前这样大呼小叫,我还以为你是皇……咳,我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呢。” 她就这么一路顶着光束轰炸,大摇大摆地走到明芙萝身前,抬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一把拎了起来。 “你现在认个错。” 看着明芙萝停止轰炸,希塔娜自认为对方已经服气,颇为得意道: “再给安瑟好好道歉,用上敬语,我就放你一马。” “……基础数据收集百分之五十六,分析基础模型建立需求……” “……嗯?” 少女看着脑袋耷拉下来,不知道嘀嘀咕咕些什么的女人,耳朵下意识贴过去:“你在念叨什么呢?” “数据已满足最低要求。” 说完这句话后,好像永远冷着张脸的女术士抬起头,眼中的轻蔑与不屑,毫无保留地透过镜片传递到了希塔娜的眼中。 “我们很快会再见,未开化的愚蠢野兽。” 然后,明芙萝·泽塔小姐…… 爆炸了。 腾升的浓浓黑烟中,毫发未伤的希塔娜,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头颅”。 半张脸皮已经炸烂,金属骨架散发着冰冷的铁光。 “这,这——” “炼金傀儡。”安瑟耸了耸肩,“她不会在第一次找你麻烦的时候就用真身的。” “不要脸的家伙!” 希塔娜气急败坏,单手把金属脑袋捏爆:“胆小鬼!臭女人!死三八!别给我逮到了!” 本以为是自己大放光彩,暴打对方,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通戏耍,气得希塔娜恨不得立刻找到明芙萝真身,把她摁在地上痛殴一顿。 “我说这家伙怎么感觉起来不太正常,都没多少人味儿。” 其实风之首带来的敏锐感知已经给了希塔娜不自然的反馈,但我们乡下来的狼小姐,并不能判别出这种反馈到底意味着什么。 看着这闹剧落幕的奥坎,谨慎地对安瑟说:“海德拉阁下,马车和食物已经为您备好了。” “嗯,麻烦了,奥坎先生。” 安瑟支着手杖站起身来,看着仍不忿地踩着傀儡零件的希塔娜,忍不住笑道: “好了,希塔娜,我们该出发了。” “……啊?喔,好……” 少女最后满脸不爽地一脚踢飞零件,跟着安瑟走了出去。 在长廊上跟着安瑟的希塔娜忍了好久,最后还是憋不住了: “安瑟,那家伙到底是谁啊!摆着那张臭脸给谁看呢!” “你见过她的,忘了吗?” “……我见过?” 希塔娜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啊。” 安瑟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 少女思索了约莫四五秒,随后猛然一惊,大叫道: “是那个神经病啊!明芙萝……明芙萝!我说听着怎么好像有些耳熟!” 在安瑟给希塔娜看的那段原定世界线记忆中,流浪时期的希塔娜偶然间遭遇过明芙萝,两人交手过一次,而当希塔娜去赤霜城了结恩怨时,走投无路的赤霜伯爵,也试图用明芙萝设计的武器杀死希塔娜。 记忆里,希塔娜与明芙萝的交集不多,但一想到那家伙在记忆中一副“你们这帮低能废物”的嘴脸,再联想刚才看见的冷漠神情,我们的兽王小姐火气就蹭蹭往上涨。 然后,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心中的愤怒瞬间转变为狂喜。 “安瑟!” 希塔娜猛地扭头,用力抓住安瑟的手臂:“这次的目标,就是她,对不对!” 少女的眼眸几乎要放出光来,那雀跃至极的样子,好像她要亲自上手,狠狠给明芙萝来场调教一样。 “是啊,就是她。” 安瑟忍俊不禁:“但希塔娜你激动什么?” “我……我是要督促安瑟你狠狠弄她!” 希塔娜摩拳擦掌:“必须比对待我要再凶狠十倍的方式去对待她!” “这个嘛,呵呵……” 邪恶的海德拉意味深长道: “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让希塔娜你失望的。” * 当滚动的车轮缓缓停下后,安瑟推开车门走下车厢,转头看向车厢里的希塔娜,轻笑着伸出手: “怎么,吃太饱,走不动了?” 面色绯红,已经换了身衣服的少女探出身子,用力掐了下安瑟的手掌。 美丽的女性车夫朝安瑟和希塔娜道别后驱车离去,安瑟则带着希塔娜,走进了海德拉位于帝都的庄园。 庄园门口并没有什么仆从整齐列队,欢迎安瑟回来。因为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仆从们假若有这个空闲,赶紧把该做的工作做完,或者好好休息,保持身体和精神的健康,对安瑟来说更有意义。 但这不代表,真的没有人来迎接安瑟。 “阿瑟!!” 安瑟才踏进庄园没两步,亲切而热烈至极的呼唤声便从不远处传来。 一个穿着长裙的金发女人欣喜至极地飞奔而来,脸上洋溢着灿烂无比的笑容,几乎是一眨眼就跑到了安瑟身前。 “阿瑟!” 她用力抱住安瑟,声音激动的有些发颤。 “这么久了,终于知道回来看妈妈啦!” 艾妮丽莎·德连安,安瑟的母亲。 “过了三年才知道来一趟。” 气质成熟温婉的女人此刻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她不满地揉了揉安瑟与她如出一辙的灿烂金发:“平常也不联系,就这么讨厌我啊?” “……您说笑了,母亲。” 安瑟的脸上扬起笑容,轻轻推开了艾妮丽莎。 “这是我的契首,第一位契首,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他如此介绍道,而希塔娜则突然一副回过神来的样子,不知道刚才在发什么呆,赶忙慌张鞠躬行礼: “那,那个,我是希塔娜,啊不,我是兰斯马尔洛斯,是……是安瑟的……” “啊,你就是能继承两种契首之力的姑娘啊。” 穿着朴素连衣裙女人惊喜万分,同时又一把抱住希塔娜:“了不起!而且很喜欢我家阿瑟,嗯……” 她又打量了一下希塔娜的身材,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阿瑟的追求者里,也能排上前列呢!” “加油。”现在的海德拉夫人挥了挥拳头,轻笑道,“我挺看好你的哦,希塔娜。” 脸庞通红的希塔娜被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本来说话就已经磕磕绊绊了,现在是半个字都吐不出。 “哎呀也不能光坐站在这闲聊,赶紧去休息室,我准备了好多东西……哦还有,家里有个客人在等你呢,阿瑟。” 艾妮丽莎伸手去牵安瑟的手,但被后者不着痕迹的躲开,女人也不生气,只是暗自笑着孩子又长大了,同时用安然与欣慰的目光,看着身姿越发挺拔的安瑟。 三年时间,让一个孩子成长到少年,变化天翻地覆,艾妮丽莎总是遗憾自己没能看着儿子成长。 “帝都这三年也发生了很多事呢,伊沃拉那姑娘越来越激进……以太院和巴别塔也总是起冲突,还有啊……” 安瑟就这样跟自己的母亲并肩走着,安静听她诉说着这几年来帝都的各种逸闻,偶尔回以笑容,但大多数时候神情都只是平静。 他们很快进入庄园内,在艾妮丽莎的带领下走向休息室: “这几年我搜集了好多书,阿瑟你可以看很久的……还特意把老莫弗从领地叫来给你做饭,啊!梅尔他过段时间也要回来,我们一家好久没有一起吃饭过了!” “那位客人就在这里吗?母亲?” 安瑟站定在一件屋子前,突然问道。 “……啊?哦!对,差点走过头了。” 成熟的海德拉夫人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太久没跟阿瑟说话……都变话痨了。” “……你本来就是话痨,母亲。” 这是安瑟第一次对艾妮丽莎的话做出回应。 “嗯?有吗?”女人眨眨眼,随后开心地笑了起来,“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既然阿瑟说我有,那就当作有吧。” “客人是找你来的,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不过聊完天后一定要来找我,不然我会生气的哦!” 艾妮丽莎戳了戳安瑟的眉心,随后轻哼起调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等到她彻底远去,希塔娜才忍不住问道: “安瑟,你母亲……” 安瑟没有回答希塔娜的问题,只是拧动把手,轻笑着说:“先去看看这么早就来找我们的客人是谁吧,不出预料的话——” “我说了,我们会很快再见的。” 休息室内,披着白大褂的女人翘着条腿,裹在哑光铁灰色丝袜中的大腿显得修长丰满,富有光泽。 明芙萝扶了扶泛起冷光的灰白色镜框,冷笑道: “被海德拉驯养的野兽。” 第二章·神经病的暴走 休息室里,怒发冲冠的希塔娜和翘着腿的明芙萝陷入了对峙。 但碍于这里是安瑟的家,狼小姐强忍住了把明芙萝抓住吊起来暴打的冲动,焦躁地等待着安瑟的反应。 “明芙萝。” 安瑟的手杖轻轻点地:“我与你有些私交,但这不代表,你能以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侮辱希塔娜。” 他一步步向前,笑容温和,但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中却涌动起鲜明冷意: “假如你再对她如此不敬,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 明芙萝的眉头微微蹙起。 “认真到这个地步……”她的视线投向火气明显少了很多的希塔娜,脸上和眼神中刻意的轻蔑和挑衅瞬间消失无踪。 那种仿佛专门挑刺的恶劣情绪,似乎只是一张并不存在的朦胧面纱。 “兰斯小姐。” 明芙萝收起腿,双腿并拢,微直起腰,姿态上认真了少许。 “从传送室到现在为止,我的所有表现,只是一点微小测试,希望你不要介意。” “如果你介意。”在收起那虚假的轻蔑后,她那张面无表情的冰冷脸蛋,配合着比希塔娜自我主义十倍不止的话语,反而更加令人恼火。 “那就继续介意。” 希塔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已经完全受不了的她转头看向安瑟: “安瑟,我能不能打她一顿?” “可以。”安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这个也只是炼金人偶,你没闻出来吗?” “……嗯?!” 希塔娜猛地抽了抽鼻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明芙萝。 的确掺杂着和之前类似的味道……但怎么一下就变得这么像人了? “据我所知。” 安瑟悠然说着,熟练地将茶几上的酒液倒入杯中:“有着严重被害妄想症的明芙萝小姐,准备有不下二十具炼金傀儡,她的本体究竟在什么地方藏着,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是三年前的数据。” 明芙萝推了推眼镜:“目前为止,我的傀儡数量已经增加到了五十六个。” “而且,这不是被害妄想症。” 女人抬眸看向安瑟,声音冷漠: “海德拉,你知道在你走之后,以太院对我发动了多少次暗杀吗?” 抿了口酒液的安瑟微微耸肩,轻笑道:“让你把傀儡容量扩充将近三倍,嗯……严重程度,可以想象。” 希塔娜听着半懂不懂,被安瑟牵着手迷迷糊糊地坐到了他身边。 “那么,明芙萝。” 年轻的海德拉放下酒杯,笑意盎然道:“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迫切地想找到我?” “……不愧是你。” 明芙萝摘下眼镜,绛紫色的眼瞳与她清冷禁欲的样貌对比起来,有种微妙的摄人心魄感。 “你看出来,我在传送室内的反应,是演给管理人看的了吗?” “显而易见的事罢了,不过……以你平日里的表现,当时又摆出那种神情,他们大概率也会相信。” 安瑟悠然抚摸着希塔娜的柔软手掌:“三年不见,你也有所长进了,明芙萝。” 虽然我们的希塔娜小姐完全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但她被摸得很开心,懒得去思考了。 “没有长进,我早就死在以太院那群老东西们的手里了。” 她将摘下的眼镜丢到安瑟身前的茶几上,仿佛带着魔力的紫色眼眸凝视着安瑟: “海德拉,这是我的诚意,以及我后续会付出的代价。” “作为交换。” 女人看着饶有兴致摆弄着眼镜的安瑟,语气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需要你对我进行一段时间的庇护,以及——” “哦……你竟然还真的实现了系统性的数据化吗。” 安瑟的语气颇为惊讶:“虽然比较简陋朴素,但也是相当巨大的进步。” 明芙萝的眉头微蹙:“你在说什么,你以为在有了思路的情况下,我连这种东西都无法复现吗?” 她并不为安瑟的表扬感到喜悦,恰恰相反,一种强烈不满乃至于厌憎的情绪,隐隐在那冷漠的话语中浮动。 但冷如冰山的女人几乎是瞬间就压下了那种情绪,继续道:“既然你也认可了这个东西,那么我还需要——” “嗯,这个小东西确实不错。” 安瑟把眼镜放到茶几上,轻轻推至明芙萝身前,笑容灿烂道: “但是,我拒绝。” “……” 明芙萝直直地看着被推到自己身前的灰白眼镜,又抬起头,盯着安瑟的脸。 微微收缩的紫色眼瞳,无声诉说着她的无法理解。 “明芙萝。” 年轻的海德拉揽住身边少女的腰肢,让她侧躺到自己的腿上,悠然自在地抚摸着那柔软嫩滑的脸颊。 “你知道我对于一个人的评价和态度,从不考虑那些无意义的礼节和言辞,只以价值作为绝对标准。” “所以你在向我寻求合作甚至庇护的时候,也没做出什么卑微恭敬的姿态。因为我是这样的人,而你也是这样的人。” “但你搞错了一点,明芙萝。” 低着头揉捏着希塔娜脸蛋被下巴的安瑟笑容轻快,而少女虽然脸蛋红红,但也躺在安瑟的腿上任由施为,享受得很。 他抬起头,语气随意道:“你认为自己有能够令我回应的筹码,但实际上——” 安瑟微微歪头,用漫不经心的声线说: “你在我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并非轻蔑,也并非漠然。 只是一种,毫不在乎。 在这种毫不在乎下,安瑟低下头,继续笑着和希塔娜玩闹,同时依然不在乎地说着:“离开帝都的这三年里,我想了很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你的理念和才能,于我而言一文不值。” “更何况,我已经找到了更加宝贵的东西……” 邪恶的海德拉在希塔娜耳边轻缓吐息:“亲爱的希塔娜,你说对不对?” 并拢双腿,微微缩起身子的希塔娜发出安逸舒爽的轻吟,她呢喃着磨蹭安瑟的手心,同时红着脸,朝明芙萝露出了无比得意的胜利笑容: “安瑟说得对……呜呀!你,哼哼哼……你还是老老实实缩在老鼠洞里,天天用傀儡活动吧。” “大妈!” 嘎巴—— 刚被明芙萝握到手里的眼镜被当场捏碎。 “安瑟·海德拉……” 明芙萝缓缓站起身来,她的眼神钉死在安瑟身上,那份庞大的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性的怒焰,既要焚烧安瑟,也烧融了自己这座森寒冰山。 “你——” 女人微张着嘴,先是动了动唇瓣,但却好像已经出离愤怒到根本不知该说什么了一般。 “你真是……让人失望!” 她只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起身离开了休息室,发散的低气压让现在爽得要死的希塔娜都觉得不舒服。 等到休息室的门合上后,希塔娜在安瑟的腿上扭动了两下,哼哼道:“安瑟安瑟,那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神经兮兮的。还有,她之前发癫真的是装的吗?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像。” 安瑟轻抚着希塔娜的发丝,忍不住低笑道:“是装的,也不是装的,她的确想让以太院的人认为,她是出于愤怒而寻找到我。但实际上,她当时的愤怒也不是假的。只是刚才我这么说了,她也不会承认自己真的生气就是了。” 年轻的海德拉微仰起头,有些怀念地低声慨叹道: “她啊……可是个相当麻烦的家伙。” 明芙萝·泽格。 一个漠视一切,以自我为绝对中心的天才。 一个疯狂程度与魔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求道之人。 一个如希塔娜一般,被命运青睐的……神经病理想主义者。 * 巴别塔,坐落于帝都南部区域的庞大研究院。 虽然以“塔”为名,但巴别塔的建筑并非传统术士高塔,整个建筑群全都由四四方方的庞大房屋构成。 巴别塔以拓宽以太学范畴,增强以太学实际应用为根基,在短短八年时间里,一跃成为在帝国仅次于以太院的庞大学术组织和实际研究机构,并且在掌握实权的大皇女伊沃拉的支持下,其声势越发浩荡蓬勃,以太院除了确立名声与威严的几个根基领域,在其他方面,几乎被巴别塔打得节节败退。 而源于巴别塔更加世俗化,不单单进行理论研究,更有大量实际产出,连炼金协会都与其达成无数合作,则让更多贵族在利益面前纷纷向其释放善意。 顺带一提,安瑟的父亲弗拉梅尔在巴别塔有名誉教授的职衔。不过,炼金领域的无冕之王,真正有可能触及永恒的大贤者弗拉梅尔先生,在以太院还有很多学术组织,也都挂有头衔就是了。 而在这庞大研究所的某个角落,地下深度四百米的位置,有一处连巴别塔绝大多数高层都不曾知晓的宽阔空间。 “嗤——” 随着一声气体逸散的声响,纯黑的舱盖缓缓掀开,一只沾满黏液的手扒住边缘,缓缓将容舱内的身体撑起。 “海德拉……” 沙哑而愤怒的声音回荡在阴暗的地下空间内。 “三年时间,只是三年时间,你就沉沦到那群庸俗者的地狱里去了吗?” 明芙萝从容舱中站起身来,浅绿色的黏液从蓝灰色发丝的刘海上低落,直直落进容舱那满满一池的溶液里。 “……不。” 她低声说着,跨出容舱,向来死寂冰冷的紫色眼眸中没有任何迷茫与犹豫,只是在这一瞬间,她就认定了一件事—— “有着那种才能和野望的你,绝不会沉溺于这样宛如一潭死水的世界。” “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是……那个愚蠢野兽吗?” 明芙萝的语气变得森寒冷厉,但就在她想到这一点的同一时刻,脑海中……突然如天赐灵光,闪过了一个念头。 “……也有可能。” 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低语着:“也有可能,是你刻意为之,设下了一个我无法冷静对待的陷阱。” 天才术士轻缓吐息,轻打响指,身上的溶液自动滚滚流入容舱,她的身体也立刻变得干爽洁净。 “倒不如说……”明芙萝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的心绪稳定不少,随手从容舱旁拿起灰白色眼镜,架在鼻梁上轻轻推了推。 “那么,就不能轻易上当了。” 明芙萝并没有因成功洞悉安瑟的意图而自得,反而愈发冰冷漠然,万分警惕。 “三年时间,足够他的危险性翻上数倍……这段时间,就用十七号代替三十五号好了。” 她甩了甩及臀的蓝灰色长发,随手将其拢紧,指尖在流光闪烁间凭空造出细绳,自动将长发束起。 黑暗里发出了细微响动,紧接着脚步声逐渐响起,又渐渐远离。 明芙萝则这完全阴暗的环境下坐到容舱边上的软椅,端起桌上盛放着不明液体的杯子,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下一刻,她眼前瞬间展开分布在不同位置的六道光幕,每到光幕上显示着极其纷繁复杂的绘图,以及……数据。 “首先。” 这位画风与其他术式格格不入的泽格小姐,抬手在光幕上滑动,喃喃自语道:“先建立好那头野兽的模型,继承两种契首之力,前无古人的家伙吗?” “我倒要看看,你——” 下一刻,明芙萝的神情瞬间僵硬在脸上。 因为在上方四百米处,巴别塔研究院内,正在活动的傀儡……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在她前脚刚走没多久,以太院的人便拜访了安瑟。 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以太院那边……传来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来得之迅速突然,好像就是专门为了某个人而传递的一样。 帝国的天纵英才,安瑟·海德拉阁下,将于三日后参观以太院。 “……” 明芙萝手中的杯子微微颤抖。 以太院。明芙萝这辈子最厌恶的三个字。 假如有什么方法让以太院彻底毁灭,那明芙萝便会毫不犹豫地立刻付诸行动。于她而言,每日思考的事情除了学术研究,也就只有怎么样才能毁掉以太院了。 而现在,安瑟·海德拉不仅拒绝了自己的合作请求,还站在了……想要杀死她,毁灭她的以太院那边? 他不仅否定自己的能力,还认可那帮腐朽堕落之辈的价值? 狂燃的怒火将几乎在瞬间摧毁了明芙萝原定的所有安排,因为这件事,已经触及到了她底线中的底线。 “……” 灰白镜框中的镜片里,数道流光闪烁而过。 未来的真理之眼,登临天国之人,械术士的源流,新以太时代的开创者,明芙萝·泽格面无表情地低语着。 “以太院,做好准备吧,还有你……海德拉。” “假如你要让你的天赋毁灭,在庸碌者的地狱中。” “那我就让这座地狱……连根拔起!” 第三章·燃烧者的亲临 当安瑟起床的时候,希塔娜还趴在他的胸口,睡得呼呼正香。 因为昨晚从十一点鏖战到现在凌晨六点,安瑟又一夜没睡,希塔娜前十分钟才刚睡下。 房间内的自净功能术式启动,将弥散了一整晚的味道瞬间抽离,并散发出令人心神安逸的淡淡幽香。 其实这术式完全可以一直开着,但希塔娜好像很喜欢那种味道,在处理过一次之后,就红着脸要求安瑟不要再清理了。 有时候,我们的海德拉少爷也会思考,到底是希塔娜处在欲望勃发的年纪所以自制力差,还是说她灵魂中的兽性在有了安瑟之后,特意发展出了这方面的强烈需求呢? 也不好说,只是倘若在希塔娜面前提起这个话题的话,那想来又是免不了承受娇羞少女的连环捶打。 不过安瑟就算对此感到奇怪,也万分欢迎,毕竟他不是正常人……嗯,他就不是人,对欲望的贪婪从不会感到满足。 由于自己的贴身女仆团们还没回来,而安瑟也没有接受庄园里女仆们的侍奉,所以自己换好了衣服,俯身吻了下希塔娜后便走出了卧室。 今天的行程大概会很匆忙,而且不太适合带上希塔娜,刚好让她美美地睡一觉,好好休息。 “提前联系了以太院,那个消息在放出去后,哪怕有命运干扰,明芙萝也不可能坐得住。” 准备再次展开自己邪恶计划的海德拉轻笑起来:“两天后可不要让我失望啊,明芙萝。” “这一次,可跟三年前不一样了。” 实际上,安瑟最先选定的目标不是希塔娜,而是明芙萝。 三年前,在他十三岁的时候,逆转命运的计划已经有了初步筹谋。而那时,自以为万事俱备的他便向明芙萝发起了进攻,而结果…… 这个结果,但站在安瑟的角度,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在三年前的尝试中,安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命运的威慑和力量,好在他在最后关头醒悟,改变计划,放弃调教明芙萝,转而为后续调教不断埋下伏手。 而后安瑟离开了帝都,在海德拉领地与帝国各处不断游走,经营起自己需要的网络,并蛰伏忍耐,不断打磨完善着向命运发起叛逆的计划。 直到两个月前,计划正式开始。 在针对四个英雄的调教方案中,希塔娜的计划是最简单,也是最容易实施的。她自身除了天赋以外,可以说一无所有,其经历也是四位英雄中最凄惨的。 而另外三个,明芙萝有巴别塔作为靠山,虽然看似游走于钢丝之上,但她持有的资源是希塔娜不可想象的,性格也比希塔娜更难操弄;协圣教会的圣女则在人间行走,对方不仅难以定位,且情况极为棘手,即便是安瑟也要做好足够充足的准备。 至于最后一个,革命军未来的精神领袖,颠覆帝国的伟大勇者…… 在关于这个“游戏”烧毁的记忆中,有关她的内容占了大半,因此,安瑟把这个最难解决的对象放到了最后。 当年轻的海德拉在心中默默复盘着整体计划,往楼梯拐角下走时,立刻听到了富有活力的呼唤声。 “阿瑟!” 穿着素色连衣裙的艾妮丽莎站在楼梯下方的平台上朝安瑟挥了挥手:“跟妈妈一起吃早饭!” “……好的,母亲。” 走下楼梯的安瑟被艾妮丽莎一把抱住手臂,成熟的海德拉夫人拍拍儿子的肩膀,嘿嘿低笑道: “昨天晚上怎么样啊?那姑娘既然是力之首,多少能和阿瑟你打个旗鼓相当吧。啊,我觉得小希的身材很适合生小孩呢,昨晚给她洗澡的时候,不看不知道,原来屁股这么圆这么大,真是不可貌相……” 安瑟听着母亲叽叽喳喳的闲言碎语,只是偶尔会笑着应上一两句,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沉默。 “哎呀说起来……” 女人摸了摸脸颊:“阿瑟回来之后,拜访的人就越来越多,莲依说求见的信帖已经有二十多封了,阿瑟,你想好要见谁了吗?还是说都不见?那我就让莲依全都推掉……” “在这些信帖之前。” 安瑟平静地说:“有个人会先来的。” “……嗯?啊!”艾妮丽莎恍然道,“你是说伊沃拉那个姑娘吗?按照她的性格……今天早上就来,好像也的确不奇怪。” 他们这段谈话才刚结束,便有女仆匆忙赶来,朝安瑟和艾妮丽莎行礼: “少爷,夫人,大皇女殿下到了。”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啊……” 海德拉夫人有些不开心地撇了撇嘴,倒不是说讨厌那位大皇女,而是因为当她到了,自己大概率就没法跟儿子一起吃这顿早饭了。 “阿瑟,不去迎接一下伊沃拉吗?”艾妮丽莎歪了歪头。 “不必了,因为她会自己——” 安瑟话音未落,宽阔的走道上便燃起了一蓬绚烂的赤色火焰。 那火焰勾勒出繁杂而华丽的纹路,编织出鲜红炽烈的长裙,一只套在红色高跟鞋中的雪白嫩足自火中踏出,轻轻点地。 “许久未见,安瑟。” 高傲的声音自焰中传来,那张堪称绝艳的面庞探出火焰,朝安瑟露出笑容:“你变得更强了,也找到了天赋惊人的契首,很好。” “在飨焰之火的修行上,您也有了长足进展。” 安瑟微微躬身行礼:“许久未见,殿下。” “叫我名字就好了……哦,夫人,差点忘了向你打招呼。” 帝国的大皇女用手轻甩鲜烈如火的赤发:“久疏问候了。” 艾妮丽莎温婉娴静地朝伊沃拉微弯下腰:“久疏问候的是我才对,殿下,我就不打扰您和安瑟叙旧,暂且告退了。” “去吧。” 伊沃拉如此随意地说着,随后将灼热的视线定格在安瑟的脸上。 “没吃早饭吗?”她如此问道。 “没有。” “很好,那就去我的行宫。”伊沃拉想也不想地抓住安瑟的手腕,准备将他带走。 但年轻的海德拉却后退一步,轻易避过了帝国大皇女抓来的手,声音温和道:“不好意思,殿下,我还是更习惯在家中用餐。” “你家又不在……算了。” 伊沃拉的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一顿饭而已,没什么所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而伊沃拉仍时不时打量着安瑟,眼神越发满意。 “你的那个契首。”她突然道,“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人呢?” “休息。” “休息……哦~” 女人的嘴角缓缓上扬,伸手去挑安瑟的下巴:“说起来,你三年前就够厉害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殿下。”安瑟轻撇开伊沃拉伸来的手,“请不要随意说出这种误会性极强的言语。” “哈,这是我送你的那侍女说的,关我什么事。” 伊沃拉的心情似乎很愉快:“你不知道她当时的回应让我有多开心。安瑟……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真正无血无泪的怪物,她的回答让我知道你依然有着欲望,而且还挺强烈的。” “海德拉终究免不了被欲望缠绕。” “……哼。” 大皇女瞥了他一眼:“但你看起来可不像。”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来到了餐厅,伊沃拉当仁不让地坐到主座上翘起腿来,双臂环胸打量着菜品,微微颔首: “看起来还不错……我从不怀疑你的品味,安瑟。” 安瑟则握起刀叉,神色平静道:“殿下,您这趟来的这么着急,又是有什么事呢?” “什么事?” 伊沃拉眉宇微扬,拉动椅子,修长的大腿直接架到安瑟的腿上,吊在足尖的高跟鞋晃晃悠悠,露出粉白的足心。 “我是下一代皇帝,你是下一代海德拉。” 她单手支着侧脸:“我找你,还要有原因吗?” 皇帝和海德拉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讲,几乎和海德拉与契首之间的联系相当。 安瑟则喝着清澈透明的酒液,淡然道:“因为殿下不是那种想找我就找我的人,您总是有什么需要才上门的,不是吗?” “嗯……” 伊沃拉踢掉高跟鞋,足掌在安瑟的大腿上缓缓磨蹭。 她托着下巴,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你了解我。” 女人随手用叉子扎起一块肉排,也不讲究丝毫贵族礼仪,随意咬下咀嚼,半眯着眼享受美食。 “还算不错……安瑟,你把你家里的厨师带来了?” “母亲知道我要回来,让老莫弗提前到庄园了。” “……夫人对你的确关怀备至。” 伊沃拉抿了抿唇瓣,将鲜红如血的双唇裹上了一层亮光,在吃完肉排后,她收回放在安瑟腿上的双腿,转而翘着:“那现在,就说点正事吧。” “关于你的那个契首。”伊沃拉半眯起眼,“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殿下很在意这个?” “我本来并不在意。” 她看着自己修长的指甲,眸中燃起点点星火。 “但那个老不死的话,让我很在意。” “这样称呼陛下可不好,殿下。”安瑟慢条斯理地切割着肉排,“有损你们的母女关系。” “哈,我们之间还有母女关系?安瑟,不是谁都像你这么幸运,能有那么正常的前代。” 伊沃拉冷笑一声:“油尽灯枯之际,不仅不选择将自我奉献给帝国,反而像只老鼠一样苟延残喘,终日躲藏在源焰之中,想尽办法延续自己的性命。” “这种废物,也配当我的母亲?” 飨焰皇族,龙族,唤溟者,海德拉。 这四个神灵种中,唯有海德拉永远单传,其他三个种族的每一代子嗣里,都会随机出现一个拥有六阶资质的血裔。 而同海德拉一样,这些六阶血裔从出生之际便站在了超凡者的顶端,其本质生来便是六阶,只是从一阶到六阶所需要的全部能量,仍要照常填补。 四个神灵种,皆有各自的方法将当代六阶的全部能量,直接灌注给下一代的六阶血裔,一般都是在生命末期进行,也就是说……神灵种可以实现无缝的六阶传承,每当一个六阶死去,吞噬其庞大能量的新六阶就会诞生。 这也是为什么……年幼的安瑟曾说,帝国绝对不可能毁灭于暴力。 因为皇帝与海德拉两个六阶的代代传承,足以灭杀一切不稳定因素。 飨焰皇族的传承方式非常简单,将死的皇帝投身于安提切格的源火中焚烧自我,将能量萃取注入王冠,而下一任皇帝在戴上冠冕的那刻,便能瞬间成就六阶。 但在这一代……出现了些许问题。 艾菲桑徳·飨焰,当代皇帝,她在……抗拒着衰亡。 在最近十年的统治生涯中,她越发暴戾酷烈,不在乎帝国本身,让当代的海德拉弗拉梅尔用一切手段研制药剂,并自己暗中寻找各种能够延长寿命,或者说……从那份混沌与癫狂中生存下来的方法。 偏偏,大皇女伊沃拉是既有能力,更具野心的继承者,她已经将视线放到了天途山脉的另一端,那处帝国未曾踏足的广袤土地,立志在有生之年……将整个大陆牢牢握于手心。 迟暮衰朽,抗拒死亡的皇帝;野心勃勃,渴望力量的皇女。 二者之间的矛盾,激烈到近乎不可调节。 如若不是当六阶血裔诞生后,再也不可能诞生其他的六阶血裔,艾菲桑徳甚至很有可能直接杀死伊沃拉。 “那个时候。”伊沃拉目光灼灼地看着安瑟,“在得知你拥有了一个,能承载两种契首之力的契首后……她激动的有些不正常,而且说了一句话。” “陛下说了什么?” “她说,深渊就在你的掌心。” 安瑟忍不住笑了起来:“陛下说笑了,她是想说,我拥有掌握深渊的力量吗?” 年轻的海德拉摊开手来:“殿下,您会相信这种事吗?深渊,力量的本质,这种东西,是我能掌握的?” “倘若我掌握了,我还需要什么契首吗?” “我当然不信,所以我觉得她已经快要彻底疯了。” 伊沃拉如此说道:“你要小心些,虽然弗拉梅尔很强,但他的状态也越发糟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况且……”女人顿了顿,“就算我不相信她的话,我也觉得……你的那个契首,的确存在什么猫腻。” 她用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成为海德拉的契首,意味着分担海德拉一部分的混沌本质,而这份本质倘若加上一,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的,否则帝国千年历史中,怎么从没有出现一个能承受两种契首之力的人?” 安瑟笑了笑:“希塔娜她只是单纯的够强而已。” “单纯的……够强吗?”伊沃拉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算了,你不愿意说,那我就当是这样。” 她又懒洋洋地把腿架到安瑟的腿上:“最重要的正事讲完了,其他的什么时候说都行,最近的事……嗯,对了,听说明芙萝跟你闹掰了?” “只是她没认清自己的地位罢了。” “哈,还不是你三年前对她好过头了。” 伊沃拉愉快地笑了起来:“堂堂海德拉竟然追着一个不过是有点资质的术士到处跑……虽然事实证明你没看走眼,但我现在都没想清楚……你当时在想什么。” “谁知道呢,现在的我,也没法搞清楚三年前的我在想什么。” 安瑟继续慢悠悠地进食着:“或许我当时有点喜欢她也说不定。” “喜欢?” 伊沃拉扬了扬眉毛,柔嫩的足心开始往某个方向移动,并且逐渐变得火热滚烫。 “你喜欢那一款?难怪对我不感兴趣。” “只是因为海德拉与飨焰虽然亲密,但依然要保持一定距离罢了,殿下。” “从来没有这种规定。” 伊沃拉嗤笑一声:“不过是畏惧混沌的软弱者在自欺自人罢了。” 说道这里,她顿了顿,语气变得炽烈万分: “安瑟……等你我继位后,你真的不考虑同我产下子嗣吗?” 大皇女的声音里有着期待,有着欲望,有着狂热,有着近乎化为实质的庞大野心,但唯独没有对安瑟的半点感情。 ——同样,也没有对那个可能出生的孩子的感情。 “子嗣对我与殿下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吃完早餐的安瑟擦了擦嘴:“这种事,殿下您还是再三认真考虑为好。” “……呵,算了,也不急这一时。放心,为了让你时刻留有念想,处女这种对我来说没意义的东西,我还是会保存好的。” 眼见安瑟没点反应,她的神情变得略微不爽,但很快又变回了那份近乎傲慢的高贵威严。 伊沃拉踢了踢脚,对安瑟说:“帮我把鞋穿上。” 安瑟一脸诧异地看着伊沃拉,随后握起她的脚踝,轻叹一声挪开: “殿下您年纪不小了,不要像个孩子一样。” 这样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朝伊沃拉微微躬身:“这段时间我有很多事要处理,倘若殿下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我就先行离开了,恕不远送。” “哼哼哼……哈哈哈哈!” 伊沃拉的笑声狂放而肆意,她的身形消失在燃起的火焰中,又瞬间出现在安瑟身前。 “安瑟,安瑟……” 她轻舔着唇瓣,眼中的欲求之火几乎要将安瑟整个人焚烧殆尽。 “你果然是除了这整个世界以外……我最想要的东西。” “我已经开始期待,焚烧你的混沌和痛苦时,我能得到怎样的快感了。” 大皇女殿下愉快地大笑着,用力在安瑟的喉间深吻了一口,身形消失在了燃烧的火焰里。 安瑟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看着餐厅空气中消散的余火,忍不住轻轻摇头。 倘若这位野心庞大,炽烈如火的大皇女,知晓自己在未来将以何等凄惨可笑的方法死去,自己本该继承的位置,被自己最看不起的人掠夺后……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真是够任性的,不过……” 邪恶的海德拉轻笑起来:“正是因为你是这样人,我才期待那个时间点的到来。” “想一想……到时候能拯救你的人,究竟是谁呢?” 在安瑟的计划中,四位英雄是重中之重,因为她们是改变这个世界,倾覆帝国的关键。 而在这庞大计划里,还有诸多部分,是关于某些并非关键,但亦能产生重大影响之人的调教。 毕竟,有用的资源,可不能就这么随便浪费掉。 合格的恶党,就该用尽手段收拢一切足够分量的筹码,不是吗? 第四章·踏入陷阱的自傲者 1W 安瑟·海德拉回到帝都,在无数人眼中意味着无数种信号。 有太多人关注这位在自己领地蛰伏已久的年轻海德拉,在结束了北地之行后,究竟会去往何处,又要做些什么。 这个时期的帝国,正处在最为关键的传承换代之际,皇帝与当代海德拉都日渐迟暮,而这两位的继承者,一个野心勃勃,一个才华卓绝……坐在帝国这条大船上的乘客,都期待着他们能带着自己驶向一片遍地都是黄金的新大陆。 只是……在他们各自接替前代的职位,正式接手帝国之前,这个期间的各种混沌因素,却又令乘客们满心不安,让这艘行驶了千年的大船在抵达新大陆前,驶入了一片电闪雷鸣的危险海域。 在帝都那第二轮太阳的照耀下,只有少数人得见其中的风雨飘摇。 所以他们无比重视着安瑟,比起高傲的大皇女,这位在整个帝国享有盛誉,为人恭谦有礼,温和良善的逸才,更让人心生好感。 毕竟在这帮老狐狸们眼中,讲规矩的安瑟总是跟自己的合作伙伴双赢,时间一长,大家也都喜欢跟安瑟合作了。 合作,是一门深奥的艺术。 而我们的天才小姐明芙萝,显然不精于此道。 “以太对元素的提纯?这种问题翻书就行了,没有成为讨论课题的价值。” “枪械的革命式升级……你以为你是谁,大贤者弗拉梅尔吗?” “我再说一遍,不要,用,这种,垃圾问题,浪费我的时间。” 巴别塔的研讨室内,讲台上的明芙萝看着底下一众表情精彩的术士们,沉默片刻,随后将讲义随手丢到桌上,冷冷扔下一句: “一群庸才。” 披着白大褂的她双手插进口袋,直接丢下这群在以太学术界比较出彩的后起之秀,不给丝毫面子地离开了研讨室。 白色的走廊上有不少术士来来往往,他们不在意场合,不在意时间地兴奋讨论着,讲到激动之处甚至驻足原地,手舞足蹈起来。 这种热烈的交流氛围充斥在巴别塔的每一个角落,因为来到这里的很多术士,都是资源匮乏,甚至可能因为沉迷研究而穷困潦倒的家伙,他们没有背靠传承悠久的师门,没有大贵族提供资源支撑……虽然是超凡者,可在超凡者这个领域内,又与苦苦挣扎的平民没有区别。 也许他们完全能依靠自己的本事过上好日子,但怀有那种想法的人,不会来到巴别塔,也不会通过巴别塔的录取。 在这里,只有一个个向着真理进发的求道者。 只是……在这如此热切的求道氛围之中,明芙萝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每当她走过甚至是接近,附近人群的讨论声便会减小乃至消失,他们大多都会看向这个十分年轻,但已声名赫赫的女术士,有人艳羡,有人不满,有人满怀期盼,有人情绪复杂。 “……泽格小姐。”原本讨论着的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她现在不是应该在主持研讨吗?” “她啊……” 一个年纪看起来比较大的术士耸了耸肩:“大概又是觉得那些课题简单过头,没有讨论价值,扔下一句‘真是无聊’或者‘一群庸才’,然后扭头就走了吧。” “这性格还真是跟传闻一模一样地恶劣……” “哈哈,天才总是有任性的权利,毕竟那位泽格小姐从不令人失望,不是吗?” “说到失望……有谁知道泽格小姐是怎么改进出第二代浮游炮的吗?我现在还震惊于那脱胎自傀儡和枪械的精巧设计与以太回路构造,在她设计下的以太流动,简直就是艺术品……” 对于明芙萝的微小议论淹没在了新一轮的激烈讨论之中,这种事每天都在巴别塔重复无数遍,明芙萝对此并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 就像她从不考虑和在乎庸才的理论一样,在见过真正伟大的构创之后,这世间绝大多数被奉为“真理”的事物,在明芙萝眼中都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女人加快脚步来到专门提供给巴别塔高级别学者的传送通道,通过身份认证后一脚踏入传送阵的光芒,转瞬来到了巴别塔的办公楼层。 比起老派术士们奢华高雅的风格,巴别塔内的装修可谓干净到让人不知如何评价,就连办公场所这种更注重气度和格调的地方,也依然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和天花板。 唯一算得上装饰的,大概只有裱在框中,挂到墙上的各种资料与文献了。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办公楼层尽头的房间门口,也不敲门,直接就推门而入。 “所以,您的担心是没……” 办公室内,一个衣着朴素,散发着浓浓学者气息的中年男人站在办公桌前,正对着坐在椅子上的那人说着什么,但被突然闯入的明芙萝打断了。 他和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同时看向了站在门口的明芙萝。 “……泽格。”男人颇为无奈地说道,“我记得我说了很多次,进来之前,起码先要敲门吧。” “浪费时间的规则没有执行的必要。” 明芙萝看了眼男人,随后将视线移到了慵懒坐在软椅上,似笑非笑打量着她的……大皇女殿下。 “您好,殿下。”她推了推眼镜,算是少见的礼貌了些,“没想到您竟然会来巴别塔。” “最近手上没什么要事,就来问问亨德瑞克这段时间的进展。” 伊沃拉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我们之前刚好提到你——二代浮游炮的量产进度,比我想象中要慢很多啊。” 明芙萝微蹙起眉:“具体生产是和炼金协会对接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但炼金协会那边说,是你们在设计层面就存在无法量产的缺陷啊。” 女人的眼眸微微眯起,鲜红的睫毛在颤动间掀起点点星火,整个办公室的温度瞬间升高不少。 “不可能。”明芙萝想也不想地回答,“关于量产型蜂鸟的改进,我在制造现在的独立机体之前就已经有了规划,不存在任何缺陷,那只是他们延产的托词罢了。” “那这也是你们该考虑的问题。” 伊沃拉站起身来,仿佛真实燃烧起来的焰色长裙以令人眼球灼痛的炽烈颜色,诉说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冷漠。 “假如没有我,巴别塔已经解散成百上千次。他们故意延产?那就找到原因,让他们老实生产,你难道还指望我替你们解决这一切吗?” “我要看见的,不是产生问题的理由,而是被解决掉的问题。” 巴别塔的第二代院长亨德瑞克·隆德尔立刻回应道:“您说的是,殿下,我们会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不会让您分神。” “尽快?” 这位大皇女重复了一遍亨德瑞克的话语。 “……我的意思是,七天,七天之内,我们会解决蜂鸟的量产问题。” “很好。”女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七天之后,巴别塔应得的奖励会如期而至。” 而就在伊沃拉的身影即将化为火焰,消失在原地的那一瞬间,明芙萝竟突然开口: “殿下,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哦?” 长裙尾角已经燃起火焰的伊沃拉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明芙萝:“请求,你讲出这两个字倒是少见,说来听听。” “以太院邀请海德拉……我是指年轻的那个,去参观,您应该知道这件事。”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伊沃拉轻笑了两声:“在传统法术领域,你们跟以太院相比可差得太远,而安瑟虽然是弗拉梅尔的儿子,但他本人对炼金毫无兴趣,去以太院参观很奇怪吗?” “……” 当伊沃拉说到“他本人对炼金毫无兴趣”时,明芙萝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您可以理解为。”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会让以太院好过。” 一旁的亨德瑞克满脸无奈地捂住了额头,而伊沃拉在短暂愣神后,则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很好,这个理由不错!我也不太喜欢那帮老臭虫,况且,我最讨厌的那只小老鼠还跟他们走得很近。” “准了。” 大皇女愉悦而傲慢地抬起下巴:“我能给你插足其中的理由,与之相对的……我绝不容许你失败。” 明芙萝平静地推了推眼镜:“这种可能并不存在,殿下。” “呵,你的自信倒是一如既往让人看着不快,明芙萝。” 伊沃拉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又露出了轻蔑至极的笑容: “说起来,你想插手海德拉明天的参观,真的只是因为不想让以太院好过?” 看着一言不发的蓝发女人,高高在上的大皇女嗤笑一声: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三年前的安瑟大概只是闲着无聊陪你玩玩罢了,你不会真的把那段时间的事情当真了吧?” “明芙萝·泽格,好好摆正你的位置。” 伊沃拉如此不屑地扔下这句话,身形化为焰火消失在空气中。 等到这位雷厉风行的大皇女离开约莫三四秒后,院长亨德瑞克才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芙萝,你这又是打算干些什么事?” “……我说了。” 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的明芙萝低声道:“我不会让以太院好过。” “我们现在可没有跟他们正面相碰的资本。” “所以我借了那位傲慢大皇女的势。” 女人面无表情地说:“虽然她的性格跟我一样让人无法接受,但在行动力上也同样无可指摘,她给的理由会足够充分的,我只要到场,让以太院把脸丢光就可以了。”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就好像挑战这个屹立了数百年的庞大学术门阀,是毫无难度的事情。 亨德瑞克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你从来不做毫无准备的事……算了,谁让你是我们的前进方向之一呢。” 他笑着看向明芙萝,作为一个组织的领袖,竟然不为自己下属如此狂悖的行为愤怒,不仅没有痛斥明芙萝的疯狂,反而鼓励道:“需要什么材料和帮手跟我们说就好,说不定,这也是个机会。” 明芙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领导:“明天就要开始了,一天能给我提供什么帮助?别再让我把时间浪费在庸才身上比什么都管用。” “又来这一套。”亨德瑞克忍俊不禁道,“那究竟是谁每次都会把自己精心准备好的,几十甚至上百页的解析,当作讲义给丢到讲台上让他们自己看?尝试下讲课也没什么不好,明芙萝。” “因为能看懂那些东西,不是庸才。” 明芙萝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她看了眼亨德瑞克:“知识和真理只会展现在有才能的人眼中,你该提高一下巴别塔的录取门槛了,亨德瑞克。” 如此说完,她扭头便离开了办公室,镜片下的紫色眼眸中,泛着冰冷的铁光。 在那近似数据流的闪烁中,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情感。 * 安瑟这两天在四处赴约,和各个贵族与超凡者相谈甚欢,开始缓缓启动自己在帝都的庞大网络时,出于各种因素考量,并未带上希塔娜,致使我们的狼小姐受到了足足两天的冷落。 或许在未来,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会成长为独当一面,成熟而自信的强大战士,但现在的她,果然还是更倾向于热恋期的少女。 在不久前和安瑟达成了心灵上的交融,也实现肉体上的连接,而且生活优渥没有烦恼,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成长,还是有点困难的。 因此,当安瑟要去以太院参观的时候,希塔娜说什么也不肯再被落下。不过这次,安瑟本来也是打算带着她的就是了。 “感谢您的帮助,索伦阁下……嗯?父亲?啊,他应该没几天就会到了,是,好的,我会转告他的。” 结束了与某位大人物的通讯后,安瑟看向紧紧挨在他身边的希塔娜,忍不住笑道:“怎么,怕我丢下你自己跑掉?” 少女瘪了瘪嘴:“反正不能再让我待在外面了。” 有好几次她跟着安瑟出去,但都被安瑟命令待在外边,就很不开心。 “那些老狐狸不是希塔娜你能招架的。”安瑟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要谈的话你也不会感兴趣。” 安瑟其实已经这样跟希塔娜解释很多次了,但每当希塔娜因为这件事而小小失落时,安瑟都会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遍。 而希塔娜呢,希塔娜也不是无理取闹的性格故态复萌,只能说……女孩子对自己喜欢的人产生的小小依恋,有时候看起来很烦,真体验到的时候却又别有情趣。 ——当然,前提是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烦人。 “嗯……咳嗯!” 希塔娜轻咳一声,竟然没有选择去抱安瑟的手臂,而是微微挺起胸膛:“总之,我这次肯定不会让安瑟丢脸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控制好情绪!” 安瑟第一次带她出门时,希塔娜就被帝都的建筑群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接着总觉得一直有人在用看土包子的视线看着自己。 我们的安瑟少爷用颇为微妙的眼神看了希塔娜一小会儿,随后笑着说道:“倒也不用特别控制住情绪,我说了,在这里,你不需要做出什么忍让。” 少女开心地哼哼出声来,但嘴上还是说着:“好啦,总感觉安瑟你好像就指望我搞破坏一样……下车下车!” 她推开车门,先一步走下马车。 然后差点脚一软,咕噜咕噜滚到地上。 少女震惊无比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要不是有安瑟在后面轻轻扶着她走下马车,她不知道还得呆多久呢。 展现在这位连个波都放不出来的野蛮战士面前的,是唯有术士能缔造的伟大光景: 名为尤克特拉希尔的高塔,是在整个帝都中,高度仅低于皇宫位置的巨型术士塔。在这座主塔周围,漂浮着额外七座同样体积不小的副塔,以这庞大的建筑群为基底,希塔娜看见每一层都被奇特圆环所环绕,第一层由磅礴凝练到极点的以太涡流构成;第二层由气浪,岩石,火焰,流水构成;第三层由希塔娜看不明白,但从其中感觉到强烈生机的淡绿色物质构成…… 这一层层圆环,希塔娜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看着震撼,但回过神来之后才猛然惊觉…… 这分明就是一种种不同的要素啊! 这一道道要素圆环不停堆叠,一路向上,以最简单而纯粹的方式彰显着以太院作为术士圣地的底蕴。 每一种要素的展示,都意味着以太院在这条道路及其相关延伸上,拥有庞大的知识,资源,以及人才储备。 在无尽闪烁的法术光华中,好像有真理自其中迸发。再往上看,希塔娜在这些要素圆环周边,看到了缩小的连绵山脉,蔚蓝深邃的微型海洋,以及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几乎复刻了那无垠无限概念的另一片天空。 术士以知识改变大地,以渴求探索海洋,以真理征服天空! 直到最顶端,那象征着要素的圆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深沉,仿佛要滴落下浓稠液体的阴云。希塔娜也不知道这帮家伙搞这么大阵仗,为什么非要在头顶弄出这片东西来。 “安瑟·海德拉阁下。” 当希塔娜回过神来时,安瑟已经站在她的前面,而更前方,一位身穿华贵浅黑色法袍,腰悬圣青色长剑,手握乌金法杖的年轻男人,朝安瑟微微鞠躬: “康拉德·圣辉,仅代表以太院及每一位求索真理之人,欢迎您的到来。” “圣辉……”安瑟微微挑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圣辉大公,应该仍在壮年才对。” 充满朝气的年轻男人笑了笑:“唯有家主能以家族名为姓氏,这只是俗成的守则,却不是明文的规定。” 每个贵族的当代家主都会以家族的名称为姓氏,这象征着家主将家族的历史与荣耀视作自己的生命,不过,虽然也的确没有明文规定,但这个叫康拉德的年轻人,不可谓不大胆。 毕竟整个帝国,完全不讲这个守则的,大概只有海德拉与皇帝。 “康拉德先生,你倒是有趣。” 安瑟轻笑起来:“看来,这一趟参观之行不会无聊了。” “哈哈,那不需要我,换做任何人来作为您的向导,您都不会感到无聊的。” 康拉德侧过身,朝安瑟摊开手,从容而自信地说道:“因为这里,是属于求道者们的圣地。” 缓过神来的希塔娜则老老实实站在安瑟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强行忍住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的冲动,免得又给安瑟丢脸。 然后,刚努力稳定下心神,准备扮演一个成熟沉稳契首的希塔娜,下一秒就在身后听到了让她眼皮子抽搐的声音。 “圣地?” 冰冷漠然的声音在安瑟和希塔娜身后响起。 “你是指,控制书籍流出,建立学术壁垒,限制资源流动,将术士们视为生命的知识尽数垄断,让整个世界陷入一滩静滞死水的……庸俗者的地狱吗?” 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扎成高马尾的蓝灰色长发,还有鼻梁上泛着冷光的灰白色眼镜。 持有这些标志性特征的,当然只能是那位来自巴别塔,令人头疼的问题天才,明芙萝·泽格。 穿上灰色高跟鞋后身高与希塔娜有些相当的明芙萝,面无表情地微抬起下巴,以俯视的态度看着康拉德·圣辉。 “你们也配称自己为,求道者?” “……泽格小姐。” 康拉德笑容满面地说道:“我是否可以根据您刚才的话语判定,您是代表巴别塔,在向以太院发出挑战呢?” “呵,我这次代表的,恰好不是巴别塔。”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赤色的信封,抬手甩向康拉德。 象征着飨焰的血色焰火熊熊燃烧,勾勒出那位雷厉风行,高傲炽烈的大皇女的形象。 康拉德神色微变,立刻微微低头,单膝下跪行礼。希塔娜则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刚想着要不微微低个头意思一下,安瑟就托住了她的下巴,轻笑着摇头。 “这是大皇女殿下,给予我的通行证。” 明芙萝冷漠地说着,宽大的白大褂下飞出整整八架浮游炮,而且从外观上看,似乎与和希塔娜对战时的样式截然不同: “我将以她的名义,来与以太院的各位天才和求道者……” “交流,切磋。” 站在中间的希塔娜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当偏过脑袋,看到安瑟脸上那种她无比熟悉的笑容时,瞬间顿悟了。 安瑟这个坏家伙,已经开始了吗? 虽然心里说着坏家伙,但希塔娜却兴奋地想要抱着安瑟转两圈。 一想到这个臭脸怪要被安瑟狠狠拷打,少女心中的愉悦狂喜几乎都无法抑制了。 明芙萝则一眼扫过前面的三人,康拉德神情微凝,大概率已经在暗中联系以太院的老东西了;海德拉笑而不语……回来之后,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三年前自己还能偶尔猜透对方的念头,现在已经根本看不出安瑟在想什么了。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开始傻笑,脑子不太正常的退化动物……直接无视掉就好。 “既然是代表殿下而来。” 很快,康拉德便露出之前的从容笑容:“那么,您也同样是客人,明芙萝小姐。” “没有客人会把主人痛殴一顿。” 明芙萝自顾自地往前走,面无表情地说:“继续把我当敌人就可以了,和你们到昨天为止,谋划的总计八十六次针对我的暗杀一样。” 希塔娜大惊,本来跟她说话的时候只是感觉到生气,现在旁观时才深刻感受到明芙萝的恶劣……这不是比她还不会说话吗! 不对,不是不会,她好像是故意这么说的。 那不是更恶心人了吗! 从来不清楚自己以前有多恶心人的希塔娜,现在在旁观明芙萝的表现时,不由得陷入深深的沉思。 安瑟那时候……不会忍我忍得很辛苦吧。 “希塔娜?”安瑟的呼唤把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希塔娜拉回现实,“走吧,我们也该开始参观了。” “……嗯?喔!对,参观……我们是来参观的来着……” 回过神来的希塔娜紧靠在安瑟身边,还是忍不住去看走在最前头,好像她才是带路者的明芙萝,然后又看看从开始到现在,多少还保持了一些气度的康拉德。 “安瑟。”少女附在安瑟耳畔小声道,“为什么那个神经病,会突然跑来这找茬啊,而且她怎么还能找到那个什么大皇女的支持?” “这种事……”安瑟轻笑着悠然说道:“谁知道呢。” 他只是个被邀请来以太院的参观者,又不是本人主动找以太院登门拜访,那么以太院这边的事就跟他无关。 明芙萝分明是自己找到了伊沃拉作为靠山,上门挑事,大家都知道这位天才小姐和以太院之间的深仇大恨,所以上门踢馆也理所当然,也跟安瑟无关。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呢? 那当然就是巧合了,不然还能是刚回帝都的安瑟·海德拉一手策划的吗? ——反正在外界眼中,一切便是如此。 “尤克特拉希尔的第一层,是整座术士塔的根基。” 康拉德一边为安瑟引路,一边笑容满面地说道:“而作为根基,这一层的奠基要素,除了以太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要素存在。” 走进这座名为尤克特拉希尔的术士塔第一层后,安瑟与希塔娜先是进入了一个共通往六个方向的宽阔大厅,大厅里没有别的人,看起来是为安瑟的参观做好了提前准备,而下一代的圣辉大公则继续有条不紊地为安瑟解说:“从这里开始,每个方向——” “浪费时间。” 明芙萝打断了康拉德的话:“不出我所料的,你们会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明明本意就是向海德拉展示自己的‘强大’以获得他的青睐,却为了展示那所谓的高雅和格调而浪费能够利用在钻研上的每分每秒。” “你不会以为。”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脸上笑容渐散的康拉德,“海德拉对这些东西会有多感兴趣吧。” “实际上。” 安瑟耸了耸肩:“我还是挺感兴趣的。” “……”明芙萝本来就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冰冷脸蛋,但即便看上去已经如此冷厉,她的神情似乎还是因为安瑟的话语,以及这话语中所表露的立场,而变得更为糟糕。 “康拉德先生,我们继续吧,在不到切磋环节时,你也不必太在意明芙萝小姐说的话,不是吗?” 在此基础上,安瑟还笑着对康拉德如是说着,让每次见安瑟每次都被无视的明芙萝,眼中的冷意几乎快要化为实质的锋刃。 海、德、拉! 漂浮在她周身的浮游炮因为不稳定的情绪而左右颤抖,甚至炮口都已经隐隐有激光凝聚。 但明芙萝还是迅速控制住了情绪,从他人视角看,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失控的情绪。 “……不,安瑟阁下。” 康拉德朝安瑟行了一礼:“感谢您的支持与宽容,但我认为……再这样让这位泽格小姐挑衅下去,便是对以太院威严的侮辱了。” “能否请您容许我,现在就与明芙萝小姐简单切磋一二。” “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当自己期待的场景终于到来,安瑟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倒不如说……” 作为看客的无辜海德拉笑容灿烂: “我还挺期待两位交手,会碰出什么火花呢。” 康拉德将手中的权杖放至腰边,自信笑道:“定然不会令您失望。” 他看向明芙萝,说:“既然在将以太视为根基的第一次,那么我们便以对以太的操纵力为题进行切磋,如何?” “我没问题。” 明芙萝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具体题目呢,你来?还是我来?” “嗯,不如……” 好心善良的海德拉,露出了热心肠的笑容: “让我这个足够客观的第三人来出题,如何?” 康拉德先是愣了愣,随后立刻点头道:“假如是安瑟阁下出题,那一定是绝对公正的。” 明芙萝沉默片刻,也缓缓点头,因为她不相信,安瑟已经堕落到要为这帮庸俗者作弊的地步。 “那么,就用最基础的法术,术士之手来决胜好了。” 安瑟语气轻快地说道:“你们两个人,谁能在三十秒之内,使用术士之手让希塔娜移动一步,就算谁赢。” “……”×3 康拉德沉默,明芙萝沉默,转头看着大厅里华丽壁画的希塔娜也茫然的扭过头来。 “这个……”康拉德犹豫片刻,随后颇为委婉地说道,“安瑟阁下,这个题目是否对兰斯小姐,有些……不友好?” 明芙萝则直白地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你是觉得我们连撼动那家伙一步都做不到?你认真的吗?海德拉?” “我觉得这个题目非常直观且简单,不需要任何多余的道具,时间也够短。” 安瑟笑着拍了拍希塔娜的肩膀:“这不是很好吗?你说对吧,希塔娜。” “嗯……啊?哦!对!安瑟说得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跟自己有关,但安瑟说的肯定没错! “那好,希塔娜,你就站到他们中间去吧。” 年轻的海德拉轻推少女,低笑道:“可要站稳了,别出洋相啊。” “呃,我能不能问问术士之手是个什么东西?”希塔娜挠了挠头。 “简单来说,就是利用以太制造出一个不存在的‘手’,通过它来干涉实体。” “哦……那说到底反正也还是手对吧,就是看不见?” 希塔娜一脸了然:“就这样啊,那随便了。” 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到康拉德和明芙萝之间,双臂环胸,左看看右看看。 “你们谁先开始?”少女揉了揉脖颈,一脸无所谓。 “康拉德,你先开始吧。”安瑟替两人做出了决定。 康拉德微微颔首,双手背在身后,就这么站着。 “……” 希塔娜扭头看去,满脸迷惑。 被这么注视着的康拉德神情微变,他开始伸出手,朝希塔娜做出拖拽的动作,而希塔娜依旧迷惑。 “等等……” 过了三四秒,少女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已经开始了吗!” “搞什么啊,我还以为你站那发呆呢。” 她活动了一下四肢,似乎是感受到了身上的些微牵引力,但好像又没有,所以颇为不耐道:“你倒是用点力啊,不是说那是手吗?手再怎么没劲,好歹也能让我感觉到有东西在推我吧。” 这位以太院的杰出英才微微咬牙,竟然掏出了放置于腰间的权杖,要是被人知道他使用术士之手都得经过施法媒介,不知道要被嘲讽多久。 然而即便如此,在后续的时间里,哪怕他在运转以太时都用力过猛到手背暴起青筋,站在那的大姑娘也只是原地打了个哈欠。 “没劲。” 她撇了撇嘴,扭头看向明芙萝:“喂,臭脸怪,该你了。” “……” 明芙萝没有说话,但从眼神中能看出,虽然她也不觉得,希塔娜在自己术士之手的推动下能一步也不动,但绝对不像康拉德那样小看希塔娜。 依靠那些简陋数据所建立的模型,告诉了明芙萝一件事。 这个家伙……这只野兽,也许是头超出她想象的恐怖怪物。 她握住施法媒介,开始催动术士之手试图撼动希塔娜的身体,然后,连体内的以太流动都陷入了停顿。 因为术士之手传来的反馈,表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重量能形容的东西,是在推动仿佛从这片土地上隆起的山峦! “哎……你和他也没差嘛。” 希塔娜百无聊赖地看向安瑟:“安瑟,还有多少秒啊,我感觉没必要了。” “那可不行,三十秒可要凑满,不然这对明芙萝来说并不公平。” “凑满啊……” 在她如此嘀咕之时……风之首的恐怖感知,让希塔娜隐约抓到了什么。 弱点…… 承载两种契首之力的怪物在心中呢喃。 好像是,以太的弱点,法术的……弱点? 如果把这东西给击破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相当无聊的希塔娜眼珠子微微转动,本来就十分讨厌明芙萝的她,突然有了坏点子。 她微握拳头,默默感知着不停推动或是拉拽自己的那份无形之力,当那弱点已经逐渐靠近之时……毫无征兆地突然挥了一拳。 在旁人看来,希塔娜像是莫名其妙地打了拳空气,可在场的另外三人都已经感知到,在那一瞬,明芙萝的术士之手…… 被希塔娜,一拳击碎了。 不只是明芙萝,就连康拉德都陷入了呆滞。 物理挥击,怎么能击碎法术?那不是物理打击?她是在一瞬间附上了以太膜,还是别的什么手法…… 当两人头脑一阵混乱时,希塔娜已经挠着头走到安瑟身边,颇为不好意思道:“安瑟,我那个,呃……是不是不小心又搞砸了?” “搞砸?嗯……也算不上吧。” 安瑟轻笑起来:“这一题考察的事对以太的掌控程度,康拉德的术士之手虽然没能使希塔娜移动,但好歹没有让希塔娜感知到破绽;但明芙萝……” 置身事外,与整件事完全无关的公平海德拉微微摊手:“明芙萝显然是在以太操纵过程中出现了疏漏,才会被希塔娜击碎术士之手,所以毫无疑问……这一局,康拉德胜。” 年轻的康拉德先生微松了口气,用敬畏的目光看了眼靠在安瑟身边的希塔娜,低声道:“感谢您的认可,安瑟先生。” “……” 大厅里突然响起了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走过安瑟,希塔娜,康拉德,头也不转,谁都不看: “继续。” 扔下这冷冰冰的两个字后,径自向前走去。 安瑟看着那笼罩在白大褂中的高挑身影,嘴角微微上扬。 只有他,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明芙萝的他,听出了这简单两个字里,无比深沉的愤怒。 这位未来的贤者小姐,正如他期望的那般,一步步坠入无法自拔的泥淖陷阱里。 第五章`怒涛风暴般的展开 8K 帝都,以太广场。 坐在长椅上的明芙萝低头翻阅着厚重书籍,书脊上烫金的古代文字,证明着这本书的不菲价值。 但她看着看着,眉头却逐渐蹙起,那张素来漠然冰冷的脸庞上,浮现起渐深的厌弃神情。 “为什么总会有人,把古老与真理划上等号?” 这个在学界已经颇具名声,但却又毁誉参半的年轻术士如此漠然低语,将这本书放到了一边。 “……这种东西,在以太院竟然还要花费大量资源才能调阅。” 女人冷笑一声,接着从长衣内袋……抽出了一叠信纸? 明芙萝开始阅读这些信纸,不多时,脸上那万年不化的冰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融。 与刚才阅读古籍时越来越厌弃的模样截然相反,那双好像永恒冷寂,几乎不带感情的绛紫色眼眸中,焕发起鲜明动人的光彩。脑袋随着视线在信纸上缓慢移动,那份沉醉和显而易见的欣喜,仿若在品味什么绝世珍馐。 ——哪怕这些信纸,她已经来来回回仔细阅览了几十遍,最早的那张,看了上百遍也不止。 而今天,她没有将无比珍贵的时间投入无穷尽的学习与研究中,也是为了……等待这段时间以来,陆陆续续给她寄来这些信件的笔友。 一个连她都甘拜下风,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于设计和构创上,远不如对方的天才。 说实在的,明芙萝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产生过名为“期待”的情绪了。 第一次翻阅书籍,第一次驱动以太,第一次使用法术……随着年岁增长,值得让明芙萝期待的事物越来越少,而令她厌恶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直到现在,人生中只有学习与创造的她,终于再度迎来了那份期待。 令她心神摇曳的期待。 笃、笃、笃—— 手杖声由远及近,但依然沉醉于眼前的信纸手稿中的明芙萝,并未有所察觉。 “嗯……你好,这位小姐。” “……” 阅读被打断的明芙萝抬起头,脸上的冷酷表情估计能把小孩子吓得回去找妈妈。 只是,出现在她眼前的……还真是个小孩子。 准确地说,是介于稚童与少年之间的大男孩。 他有一头灿烂漂亮的金发,能让人联想到温和而并不刺眼的暖阳,那张既存着青涩,又随着年岁增长而越发俊美的面庞,对各个年龄的女性都有着难以想象的恐怖杀伤力。 尤其是那双仿佛囊括了一切,如此纯净,却又如此深邃的海蓝色眼眸。 ——但明芙萝不吃这一套,不管眼前这小孩有多好看,她只知道这个小鬼破坏了自己的阅读体验。 “有事,说事。” 明芙萝盯着这个一看就出身显赫,家世不凡的小鬼,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般来说,正常小孩早就被她的语气和表情吓跑了,但这个贵族小鬼却只是歪了歪头,随后脸上缓缓扬起笑容来。 明芙萝讨厌这种笑容,也讨厌会露出这种笑容的人,因为这种人很麻烦,非常麻烦,比狐狸狡诈,比泥鳅滑溜。 “虽然刚开始不是很确定。”他慢悠悠地说着,“但现在,从语气和气质上看……” “你就是阿萝,对不对?” “……” 明芙萝愣住了。 阿萝——这是那位自称“浮士德”的笔友,在信中对她的称呼。 正是这种对小辈的称呼方式,让明芙萝认定为,这位笔友一定是某位隐于民间,郁郁不得志,但有着惊人才学的中年甚至老年学者。 在这次接触之前,明芙萝甚至都已经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少资源和代价,都要成为这位学者的助力。 但…… 但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那个在信件里提出了那么多超越时代的创想的天才……是个十二三岁的金发小鬼?还是说…… “你……” 明芙萝表情僵硬,但似乎瞬间想到了什么,语气极为不自然道:“浮士德,你也喜欢用傀儡行动吗?” “傀儡?” 在她面前,以浮士德为笔名的男孩忍不住笑了起来:“阿萝,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让你震惊到觉得现在的我是个傀儡?” “……” “那么,既然已经见面了,就郑重地自我介绍下吧。” 气度雍容的他手杖点地,微微躬身: “我是你的笔友浮士德,真名安瑟。” “安瑟……” 微低下头的男孩,将那双海蓝色眼瞳的死寂和恶意,收敛到最深处。 随后,他再度抬起头来,笑容灿烂道: “安瑟·海德拉。” * 回忆始终是回忆。 但现在的明芙萝,仍不免回想起那段时间的光景。 那个仍称呼自己为“阿萝”的海德拉。 她并不是什么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只是现在发生的一切,让她那些断续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她的脑海。 “安瑟安瑟,那个飞在天上的气泡是什么?” “凝聚的以太团,是给在这里练习法术的学生补充以太用的。” “安瑟安瑟,为什么这些楼梯都是飘着的?” “嗯……以太院出于美观考量用的法术吧。” “安瑟安瑟……” 走在最前面的明芙萝,听着身后那个好像没有大脑的家伙永无止境的絮叨,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个终日跟自己探讨魔金架构,以太回路,同她反复实验,试错,最后创造出跨时代杰作的天才,现在像个保姆一样,耐心细致地回答着一个又一个低能问题。 而且甚至听起来,乐在其中。 尤克特拉希尔的第二层,康拉德为安瑟展示了以太院在元素一途上的底蕴,作为最常用的法术与要素,元素被认为是构成物质的基石,因此作为第二大类,放在奠基一切超凡的以太之上。 “百分之九十的能力都在役使元素上,常常是人们对术士的刻板印象。” 康拉德微笑着说:“虽然我们最常用的术式大多与元素有关,但这个观点,就好像认为战士对驱使以太一窍不通一样,是个巨大的谬误。” 这样说着的康拉德十分恭敬地朝希塔娜微微低头:“譬如兰斯小姐挥拳便能击碎法术……这无疑是在以太层面有着极深造诣之人,才能做到的事。” “嗯?” 把视线从窗外那些飞来飞去的魔物和术士上移回来的希塔娜歪了歪头:“是这样吗?我也没学过怎么操纵以太啊。” “……那说明您于此道有着无比惊人的天赋,是真正的天才。” 康拉德先生十分流利地回答。 “我在以太上也有天赋吗……” 希塔娜的眼眸明亮起来,她抓住安瑟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万分期待道:“安瑟,那我是不是也能当术士啊!我觉得术士放火放电可帅了!我能学法术吗?” “可以啊。”安瑟强忍着笑出声来,“回去之后,我给你从母亲的藏书里找一些吧。” 康拉德在一旁适时出声:“安瑟先生与兰斯小姐有需要的话,我们也可提供任何典籍。” 最前方的明芙萝停下脚步。 她转头看向后方的三人,眼中的森寒让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 刚才在第一场比试中输掉的她,又如此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令她看起来滑稽万分,像个小丑。 “怎么了,明芙萝。” 在这突然冷彻下来的氛围中,唯有安瑟笑容依旧:“你又突发奇想,要现在就和康拉德先生比试比试吗?” “泽格小姐。”似乎已经确认,安瑟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康拉德也笑着开口道,“我知道你求胜心切,但很抱歉,我今天的主要职责是为安瑟先生与兰斯小姐介绍现在的以太院,如果你非要找人比试的话……我可以让导师替你安排人选。” 本来担心明芙萝砸场子的康拉德,已经开始变得不在乎她,将注意力都放到安瑟这边,而安瑟和希塔娜本来就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这使得以“让以太院颜面扫地”为目标的明芙萝,看起来像个局外人,反而先成了颜面扫地的那个。 以希塔娜那不讲道理的一拳为起点,她所表现出来的强烈敌意,已经变成了笑话。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在她好像已经化作困兽,无力反抗的情况下,变成笑话的明芙萝小姐,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元素的真正意义在于其通用性。” 这样的反差让康拉德微微愣神,而她已趁此机会开口道:“作为构成物质的基础,元素这类要素能够与多种抽象要素叠加,生命之火,死寂之火,混乱之火,灵魂之火……元素能够兼容多重难以具象的要素,虽然终究不如直接操纵最本质的要素来的强大,但胜在便捷高效,所以大多数法术都以元素法术的形式呈现。” 字句分明,条理清晰,言语流畅,明芙萝直接以最简练的言语,快速讲完了有关元素这一方面的概要知识,让康拉德完全无话可说。 那个野兽,在海德拉的摆布之下。 就在刚才,明芙萝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她的意识瞬间发散开来,将刚才发生的比试完全拆解,然后立刻窥见了其中恶意。 她与康拉德在术士之手的造诣上几乎相当,而在康拉德最开始没做准备,多少有些小瞧希塔娜,但自己却一开始就认真对待的情况下,出问题的……绝不会是她。 那个希塔娜,之所以只选择击碎她的法术,是因为她对自己怀有厌恶,而这份厌恶…… 就在海德拉的算计之中。 他在用这种方式,干扰我的情绪,左右我的思想,想用那所谓的“强大”令我陷入动摇,在惊惶之中坠入无助,最后向他摇尾乞怜吗? 明芙萝在心中低语,她刚才散发的冷意,也并不是因为陷入窘境的情绪波动,而是皆出于此。 三年前你就失败过一次,海德拉,你还想再重复相同的把戏,是不是太看不起人了? 我可以成为你的共事者,但你……绝没有资格成为支配我的人。 回过神来的康拉德神情微变,沉声道:“泽格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明芙萝冷笑一声,视线转投向安瑟……身边的希塔娜。 “我能比你把话讲得更加清楚,并且不增添任何无意义的言辞,仅此而已。” 当完美控制好情绪后,明芙萝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破局点。 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海德拉根本不需要所谓的讲解——别说这些基础中的基础,哪怕就是那帮老东西都无法解决的难题,在他眼里可能都不算什么。 那海德拉为什么要答应以太院的邀请,来这里参观呢? 最开始,明芙萝以为安瑟已经彻底倒向了那帮庸俗者,但在此刻,看似成了小丑,其实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的明芙萝,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眼前这个已经完全变样了的海德拉……他根本不在乎什么以太院。 他只在乎那个脑子不好使的野兽,只在乎自己的契首。 这趟参观,完全只是为了让那个叫希塔娜的智力低下人士拓宽眼界,对整个超凡世界有更深层次的了解。 而以太院呢?以太院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们也不在乎,那帮沉湎于昔日荣光,却还将其奉为圭臬,视作永恒的老东西,只需要海德拉的影响力,只要海德拉答应了他们的邀请,他们就能借此发挥,在这段时间与巴别塔的争斗中占据上风。 至于海德拉只是为了契首才答应?那又如何,他们但凡对真理存有真正的敬畏与渴求,明芙萝又怎么会如此厌憎以太院呢? 既然如此……让以太院颜面扫地的方法又多了一个。 “这里能说话的可不只有你,康拉德。” 明芙萝面无表情推了推眼镜,看了康拉德一眼,随后扭头继续往前走。 安瑟轻笑着慨叹:“明芙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 康拉德深吸了一口气,明芙萝以大皇女为靠山,别说他了,就算以太院最上面的那些老东西都不敢将她驱逐出去,除非正面将其击败,让她失去这个所谓的“比试”的借口,他还真不能拿明芙萝怎么样。 就这样让明芙萝在他们身边随便说话?让她用自己的说法介绍以太院?让敌人站在自己的大本营为所欲为地大放厥词……就算以太院趁这个机会借了安瑟的影响力,这种消息传出去,以太院的脸面放哪?现在听着明芙萝那满嘴狂言的安瑟,又会怎么想? 或许康拉德该庆幸,起码在安瑟的参观路线,不会出现学生,否则舆论处理起来会更加麻烦。 “安瑟先生,这是元素之层的变造室,里面的高能元素结晶可以锻炼学生对四种基础元素,以及其衍生元素的掌控——” “低效,老旧,能源浪费率极高。”明芙萝直接打断了康拉德的话,“将高能元素结晶进行加工处理,以魔金改造技术镶嵌在以太魔金之中,同体积下的元素结晶能够发挥高于你们三倍的功效,而造价却只是你们这个愚蠢变造室的三分之二。” 她瞥了眼康拉德:“就是因为你们垄断了绝大多数元素结晶的产出,我们才会产出这样的技术,这是拜你们所赐的成功。” 康拉德半眯起眼:“没能让巴别塔获得充足的元素结晶资源还真是抱歉,泽格小姐。” 他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毕竟以太院实在太过庞大,说句让安瑟先生笑话的事实……明明是研究学术的组织,内部势力也盘根错节。” “从天途山脉山脚的西部,到能安全驶向迷途海的东港;从寒冷广袤的北地,到繁荣富裕的南境,我们的成员遍布帝国,我们能收获的资源亦是如此,而成员复杂起来,这种情况总是难免的,不是吗?” 康拉德没有正面回应技术上的问题,转而宣扬起以太院那辐射整个帝国,整个术士领域的庞大势力。而连资源都要受以太院限制的巴别塔,看起来也确实渺小。 康拉德·圣辉并没有因为明芙萝从另一个层面发起的攻势而自乱阵脚。恰恰相反,作为圣辉大公的长子,注定要继承大公之位的他,在此刻体现了一个受到最顶级教育的天横贵胄,应有的底力。 被以太院派来的他,可不是什么被明芙萝蹬鼻子上脸只会无能狂怒,无法做出任何反击的小丑;就好像明芙萝在被排除在外后,仍能立刻找到关键的切入点,再度对以太院发起进攻一样。 这就是精英与精英之间的交锋,从武力到智慧到言语……谁也不让彼此分毫。 作为这场斗争起点的安瑟笑而不语,希塔娜则听得津津有味,谁赢现在还不清楚,但她绝对是受益最大的那个人。 “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啊……”希塔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该怎么区分,什么火什么水的,含有什么要素呢?” “这就涉及——”“术士对于法术本身就存在一定感知力,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拓宽法术学习面,对各种要素的法术都有一定了解……” “哦不对。”在两人唇枪舌剑之时,希塔娜又突然反应过来,挠了挠头,“我好像没必要考虑这个,我能感觉到的。” “……”×2 短暂的沉默后,康拉德笑了笑:“兰斯小姐当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否则怎么可能成为安瑟先生的契首呢?” 明芙萝依然沉默,理都不想理希塔娜。 作为现场唯一会轻易影响到自己心境的存在,为了彻底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让以太院颜面扫地”这件事上,明芙萝选择尽可能将其无视。 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与康拉德的对抗。 分别作为以太院和巴别塔的代表,康拉德与明芙萝之间的交手次数不少,大多数情况都是明芙萝占据上风,虽然在传统法术领域,明芙萝的胜率偏低,但康拉德也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更能确保胜率的发难时机。 双方就这样在安瑟一边“参观”的同时,一边你来我往,明芙萝不遗余力地攻讦着以太院的陈腐,落后,奢靡,而康拉德则轻描淡写地以巴别塔的极不稳定,过于激进,底蕴浅薄来回击。 明明是一场参观之旅,到中途竟然变成了这两人的争论,觉得越来越吵的希塔娜揉着耳朵打了个哈欠,而安瑟的眼瞳中倒映着白大褂摇曳的衣角,以及几分轻快愉悦的光彩。 比起希塔娜那种遭遇困境,要么逃避摆烂,要么无脑莽冲的处理方式,明芙萝永远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并立刻找到更好的应对方法。 老实说,安瑟很喜欢明芙萝这样的性格,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两人的相性也的确很好。 但喜欢归喜欢,这样的性格,非常非常不利于安瑟进行调教。 命运的一切推动,全都要归于“合理”的原点。 也即是,就算以影响人的思维来改变现实,祂所制造的“影响”,也是合乎那个人逻辑的。 就比如希塔娜在最开始被安瑟调教时,她只会在命运的影响下不断加重对安瑟的仇恨,不断站到安瑟的对立面。而不是突然灵光一现,想到安瑟是故意这样做的。 ——因为我们的希塔娜小姐根本不可能想到。 而当这种“合理”放在明芙萝身上时……其作用就比放在希塔娜身上来得大得多。 在命运的影响下……明芙萝能凭借自己的思考,洞悉安瑟的恶意,又或者在别的方面,找到破局点。 按照正常剧本走,明芙萝会在安瑟利用希塔娜进行的第一波攻势下情绪不稳;紧接着,康拉德不需要安瑟的提醒,自己就会给明芙萝上压力,扩大战果。 而后,这场参观之旅,就会在明芙萝的心里埋下自我怀疑的种子。 ——当然不是这样。 这只是安瑟所做的,最粗浅的表象。 假如又是这种摧毁信心,否定自我调教计划,那么这种调教,跟对希塔娜的调教,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安瑟不可能把同类型的调教方式,套到一个性格思维跟希塔娜几乎处在另一个极端上的人。 他的陷阱,他的刀刃,匿藏于这看似重复,只针对明芙萝意志的计划的表象之下。 算算时间,哦——已经来了啊。 摩挲着手杖的安瑟笑容越发灿烂,而还在唇枪舌剑交锋着的康拉德与明芙萝,也几乎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走廊的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纯白光幕,宛若门扉。 一个人影从那光幕中走出,自半空中缓缓落地,他头戴深紫色的冕环,披着以纯白为底色的法袍,但这纯白上,却烙印着无数繁杂至极,诡谲扭曲的图案。 “真是好久不见了,安瑟。” 这个长相平凡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上次见面,还是四年前弗拉梅尔先生让我教导你灵魂法术的时候呢。” 安瑟以单纯的晚辈礼仪欠身少许:“那天的景象仍历历在目,索伦阁下。” 索伦·坎纳斯特,灵魂支配者,永恒迷失之魔眼,以太院至高九席之一,在灵魂法术的研究上,拥有冠绝帝国的恐怖造诣。 “不过,我没想到。”他轻笑着说,“您会来得这么快。” “快?换成谁都这么快!”索伦摇着头,“安瑟啊安瑟,你得知道,弗拉梅尔先生的最新设计……意味着什么。” 在索伦出现后就一直保持欠身的康拉德眼角微跳,而明芙萝瞬间眼瞳则微微收缩,将微颤的视线移到了安瑟身上。 “好了,接下来就由我带你参观以太院,到时候再聊聊那个设计的事,首先——” “海德拉!” 面对帝国最大的恶党,面对以太院的五阶术士,此时仍是个普通三阶,仅仅是在年轻一代具有名声的明芙萝,竟然如此莽撞地直接叫住了安瑟,根本没有之前的理智模样。 “你……” 明芙萝死死盯着那张令她永远都觉得不舒服的虚假笑脸,从齿缝间挤出的话语明明森冷,却好像又带着灼痛的愤怒。 “你口中的,弗拉梅尔的设计,到底是什么?” “……你是,泽格的孙女,对吧。” 不等安瑟说话,索伦便开口道:“我听说你是个毫无礼节的人,但可没听说过,你是个蠢货啊。” “海德拉!!” 可明芙萝竟然像疯了一样,根本没去管索伦,而是怒视着安瑟,浮游炮的炮管甚至都隐约汇聚光粒。 “你要把它交给以太院?你原来真的已经站到他们那边去了!?” 嘭! 不是浮游炮开火的声音,而是机械被当场捏爆的鸣响。 “果然……还是傀儡啊。” 单手拎住明芙萝脖颈把她拽离地面的希塔娜,丢掉另一只手上捏爆的浮游炮,暗红色的眼瞳中闪烁起暴虐的光。 “你刚才。”她微微伏下身子,盯死镜片下的紫色眼睛,轻声说,“对安瑟,产生杀意了,对不对?” “你……” 嘎咯咯咯—— 金属变形扭曲的声音从希塔娜的掌心响起,这具傀儡身躯的脖颈正被希塔娜慢慢捏成烂铁,从头到尾始终表现得散漫又蠢笨的狼,在此刻却展现出了吞噬灭杀一切敌人的纯粹凶残。 一旁自认为见识颇多的康拉德,都被她发散的凶戾气息所震慑。 “想杀……安瑟?” 当希塔娜吐露出这样的言语时,无需明芙萝回答,结局好像都已经注定。 “我记住你的味道了……” 狼的脸上浮现起残虐至极的神情:“不只是人偶,我一定会让你本身,付出——” “希塔娜。” “诶?”少女转过头来,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安瑟?” “这样就行了。” “……啊?” 安瑟的眉毛微微扬起:“我说了不算吗?” 听到这话,希塔娜才蔫了吧唧地把这具傀儡随手丢到脚边,颇不高兴地走到安瑟身旁,同时还恶狠狠地瞪了明芙萝一眼。 “嗯……”索伦摩挲着下巴,“安瑟,你的这个契首……有点不得了啊。” “让索伦阁下见笑了。” “见笑?让我见笑的应该是这小姑娘才对,这就是让那几个老东西头疼,这么久的天才?” 索伦扯了扯嘴角:“她爷爷都没她这么蠢,安瑟,你想怎么处理她?” 谁也不知道明芙萝发的什么疯,但除了安瑟以外的人都觉得,这家伙已经完蛋了。 对海德拉产生杀意,而且有实际动手的倾向……弗拉梅尔把她丢到以太广场上,当着无数民众的面做成炼金药剂,那都算是下手够轻了。 “这个啊……” 安瑟支着手杖,走到这具因为破损而不断抽搐,看起来已经濒临崩溃的傀儡前,低头俯视着她。 “明芙萝。” 年轻的海德拉低声叹息:“何必呢?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对我,没有价值了。” “……” 明芙萝傀儡微微黯淡下去的眼睛亮了一点,点燃那微光的,只能是憎恨与愤怒的大焰。 接着,安瑟蹲下来,对明芙萝轻声说: “把那些东西,交给更有价值的人,不是对谁都好吗?” 冷静,理性。 越是理性的人,越容易在不停反复地用理性冷静下来后,在某个无法凭理性控制自我的节点上,迎来海啸般的大崩溃。 明芙萝用理性告诉自己,安瑟没有真正放弃他的天赋和理念;用理性告诉自己,他的所行所为只是试图让自己屈服,成为他的忠仆;用理性告诉自己,安瑟绝对不会倒向以太院,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不可饶恕的背叛。 所以现在,明芙萝的理性崩塌了。 在这样的崩塌下,支配了明芙萝行为的,是属于求道者与理想主义者的疯狂。 【改变世界,听起来好像挺有趣的。好啊,那我来帮你】 【或者……你来帮我吧,阿萝】 恍惚间,明芙萝的耳边,响起了男孩稍带着些许稚嫩,但依旧好听的声音。 而切实在她耳边响起的是—— “很遗憾,我不需要你了,明芙萝。” “索伦阁下。” 她又听到那个魔鬼说:“我需要您,帮一个小忙。” 听到了他……恶毒残忍的言语: “帮我把明芙萝的灵魂,装进这具傀儡当中。” 第六章·傀儡塑造师安瑟 1W 这个世界在天才眼中,究竟是什么样的? 明芙萝不曾向他人描述自己眼中的世界,因为她从不认为,有人能与她看到同样的光景。 ——直到这个人的出现。 在一间杂乱无比,堆放着各种工具,材料,满地都是废纸,墙上还挂着大片图纸,你根本想不到这是炼金工坊的房间内,明芙萝捏着手上的设计图,皱眉低语: “……武器?” 她抬头看向眼前和自己一样穿着朴素的工作服,正亲手摆弄能适应以太流动的魔金的金发男孩。 “为什么是武器?”明芙萝如此疑问道。 “因为武器是最与力量挂钩的事物。” 安瑟悠然回答,长长的管状物漂浮在他的掌心上缓缓旋转,管状物的内壁被无形之力勾勒出完美的膛线。 “明芙萝,巴别塔已经撑不了多少时间了,不是吗?殿下虽然将视线投向了你们,让你们不至于在以太院的无限重压之下就地解散,但仅仅如此,可还不够。” 他握住魔金制成的管状物,将其放在眼前,透过凝视内壁盯着圆孔之中的明芙萝,轻笑道: “你,你们,需要拿出能够让殿下真正选择站在你们这边,投下重注的关键砝码。” “而对于立志征服天途山脉另一端的大地,意欲统治整片大陆的她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纯粹的暴力更有诱惑力的东西。” “所以,只需要一场力量上的颠覆性革新,你就能让巴别塔矗立于帝都之内。” “而现在……” 他将管状物抛给明芙萝,轻快地走到女人身边,如诱惑凡人的魔鬼一般,在她耳边低语: “革新,就在你的掌中。” “……” 女人沉默良久,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总涌动着难以言说的犹豫。 明芙萝并未制造过武器,但她也不会对制造武器产生负罪感,只是,她所要见证的那个世界,武器并不是全部,甚至于……不该有那么多武器的存在。 知识的力量倘若只用于暴力,那与依仗肉体的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点也不想用武器来证明自己。 可即便心中那份就连她自己也不知由来的犹豫再如何强大,安瑟的话语,还是压倒了她内心的坚持。 “……你说得对。” 明芙萝低声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争取到大皇女的完全站队,我们才有机会继续在帝都发展。” 当安瑟来找她时,巴别塔已然摇摇欲坠,即便这几年里再如何推陈出新,也的确成就不凡,以太院的步步紧逼,还是让这个新生的脆弱组织几乎穷途末路。 大皇女虽然有所注视,但始终没有投下筹码,在她眼中,现在的巴别塔……还没有那个分量。 必须要制造出这个东西,必须要拥有量产的能力。 “很好。”安瑟略显稚嫩的脸蛋上浮现起愉悦笑容,“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在制造上需要我帮忙吗?” “……哼,在拥有这样明确的思路和设计的情况下,还需要帮忙的人,只有蠢材中的蠢材。” “况且……” 明芙萝轻抚着设计图,眸中倒映着那一个个零件的尺寸,数据,相应的概念,低声呢喃道: “关于这个东西,我本来好像就有一些……灵感。” 七天后,这片大陆上的第一把以太驱动枪械正式问世。 明芙萝·泽格以二阶超凡者的身份,使用这把武器在两百米外一瞬击碎三阶术士的护盾,让整个帝都陷入震惊。 而当她宣布巴别塔有能力量产这种武器时……不只是帝都,而是整个帝国都彻底沸腾了起来。 无数贵族的邀请和订单纷至沓来,就连那位高居殿宇的大皇女,也正式投下重注,宣布亲自资助巴别塔从事枪械研究。 这个新生的学术组织,在穷途末路之际站稳了跟脚,而命运的轨迹,也在那一天……发生了无比重大的偏移。 明芙萝留在了拥有靠山的巴别塔,也因此……由于巴别塔被彻底击垮打散,而对以太院满怀恨意的明芙萝,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加入革命军的这个未来,不复存在。 本来在六年后才会正式问世,给革命军提供了强大武装力量的枪械……也成为了帝国手中的凶残利器。 那一年,明芙萝·泽格的天才之名响彻帝国。 那一年,藏匿于与阴影中的海德拉,年仅十三。 * 剧烈的疼痛,让明芙萝从深沉的回忆中苏醒。 那种身体被拧成一节一节,全身上下的骨骼好像全都断裂的痛苦,放在正常人身上早就足以致人昏厥。 而明芙萝没有,不是因为她对疼痛有多强大的忍耐力,只是因为她给傀儡设置的痛觉感知度够低而已。 失去痛觉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即使用的是傀儡,明芙萝也不愿因为失去痛觉而降低警惕。不过她不喜欢承受疼痛,所以还是降低了痛觉感知。 她努力撑开眼皮,在那拟真的肌肉撕扯,骨骼断裂的痛苦中,凭借着逐渐苏醒的愤怒,不让自己的意志再度沉沦于疲惫之中。 “这真是……这真是——” 在模糊的视线中,明芙萝看到了一张圆桌,还有在圆桌周围兴奋地绕着圈子,不知手持什么东西的白袍人。 “真是……无与伦比的构创!虽然我不精于此道,但仅仅稿纸……我都无法想象它被创造出来后的伟大光景!” “呵呵,械装的确是了不起的概念,但也没有您说的那么夸张,索伦阁下。” 听到这声音的明芙萝,傀儡躯体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械装…… 她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是械装,只是械装,海德拉果然还没有丧心病狂的那个地步。 即使剧痛缠身,此刻的明芙萝也由衷感到庆幸。 只要不是通用以太炉的设计被如此轻易地交到以太院手中,明芙萝都能接受。 所以刚才…… 女人的脑袋因为差点被希塔娜整个拧烂的脖颈而垂挂在一旁,已经撑开眼皮的她,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那张模糊侧脸。 刚才,是为了迫使我失控,故意装模作样吗? 冷静下来的明芙萝很快认识到了这一点,认识到自己久违地栽在了海德拉的手中。 那可以说是她唯一的弱点,许久未见,再次被海德拉把控拿捏,并不奇怪。 没有耻辱,没有愤怒,没有急躁,在如此凄惨的,堪称绝境的情况下,明芙萝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从回到帝都开始到刚才所表演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崩溃的那一刻所做的铺垫……你还真是筹谋已久,海德拉。 不需要我——反复强调这句话,你以为能产生什么作用吗?你难道真觉得,我是依赖于你,没有你便一事无成,被你这样“抛弃”之后,就会惶恐不安的家犬吗? 海德拉,你的傲慢……真是一如既往。 明芙萝将今天这场参观下,被安瑟层层掩盖的真实目的剖析出来后,并没有任何自得亦或是喜悦。 因为事实已经做成,虽然自己不可能屈从于对方,但她现在的处境,肯定也在海德拉的刻意计划之下。 灵魂…… 明芙萝感受着这具在自己所有傀儡中,最多算中等偏上的身体,心神凝重。 对于超凡者而言,灵魂……才是真正的生命。 灵魂是晋升超凡的源点,是由内自外跃升的核心,是让超凡者朝着生命更高层次进行蜕变的根基所在。 超凡者原生的肉身,自然是灵魂最完美的容器,可倘若灵魂被强行塞入到非原生肉身的东西里…… 强大的超凡者,有能力凭借雄厚的灵魂逆向改变物质,让物质适应灵魂。可作为三阶的明芙萝离那个境界还无比遥远,灵魂长时间滞留在非原生肉体的容器中,实力不仅要大打折扣,时间长久,灵魂受损,还会对未来的超凡之路造成不可逆转的负面影响。 但明芙萝在乎的不是这个,她在乎的是……当自己的灵魂被完全塞入这具傀儡中时,她的生命安全就已经失去了保障。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擅长玩弄灵魂的术士索伦,一定做出了某种限制,不让她的灵魂轻易回到本体当中。 “那么,关于械装的构想就交给索伦阁下你了。” 明芙萝听到了那现在令她万分讨厌的轻笑:“相信您会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那么,下次再见了,索伦阁下。” “哈哈哈,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能已经要比我强得多了吧,安瑟,倒是后可就不用称呼我为阁下了,这我可承受不起。” 不知交换物究竟为何的肮脏交易就这样落幕,明芙萝听到脚步声渐近,随后,自己这具动弹不得的身体便被抗到了某人的肩上。 “不用我送你一程吗,安瑟?” 索伦扬了扬眉毛,看着把明芙萝抗在肩上的希塔娜:“带着这么个累赘,有些碍事吧。” 安瑟温和摇头:“不必了,索伦阁下,我刚好能借回去的时间……” 他的视线落到脖颈弯曲九十度的傀儡上,轻笑着说: “修理修理,这个坏掉的人偶。” 这位不仅在以太院地位超然,放眼整个术士领域都声名赫赫的灵魂支配者摸着下巴,目送安瑟离去。 “这就是他的第二个人选吗?看起来不太合适啊,理想远大的年轻人,可容不得别人骑在自己头上。” 男人这样说着,随后又摇头笑了起来: “不过,都已经到那种地步,这个小姑娘想逃也逃不了咯。” * 宽阔的马车车厢里,希塔娜一脸嫌弃地把明芙萝的身体丢到地板上。 “一路走过来,听到她脖子嘎吱嘎吱响,好不舒服,安瑟。” 安瑟忍不住笑道:“还不是你把明芙萝脖子捏断的?” “谁让她那时候竟然想对你下杀手……虽然她也不可能成功就是了。” 希塔娜撇撇嘴:“但我就是不爽,反正也不是本人,捏断就捏断呗。安瑟,你把她带回来干什么?” “不带回来,我们的天才小姐可就要横死街头了。” 安瑟把明芙萝的身体放到对面的座位上,悠然说道:“虽然我不需要她了,但她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对帝国的未来有巨大帮助,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希塔娜知道安瑟的已经开始了对明芙萝的调教,但她完全不知道安瑟到底想做什么,为了不妨碍到安瑟,只能尽可能强忍住说点什么的冲动,保持安静。 虽然如此,身负两种契首之力的少女紧盯着明芙萝的傀儡身体,还是怎么看怎么不爽。 这家伙,真有什么本事吗? 我看除了造傀儡以外,也没别的能力啊?还是说她身边那几个飘着的铁疙瘩? 开玩笑呢,那东西给我洗澡我都嫌不够烫。 想来想去,最多不就是造更大的傀儡,更多的铁疙瘩吗? 希塔娜心中不屑,心想我连那么大条蛇都能随便杀,你造的傀儡再大,能有那东西大? 那么大的傀儡,有什么用啊,挨打? 如此对比之下,希塔娜小姐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果然是,安瑟最强的契首! 这样想着想着,狼小姐就看见,安瑟坐到了明芙萝傀儡的身边,并且开始动手动脚。 “……” “嗯,从结构上看,确实比三年前精进了许多,以太的循环和流向变得更加高效简洁了……但依然没完成更新换代,明芙萝,你没有分更多精力放在炼金傀儡的研制上啊。” 安瑟的手抚过明芙萝的身体,虽然听起来带着几分煽情意味,但实际上,海德拉的指尖都已经划开这具傀儡的肌肤,将皮下泛着淡银光泽的傀儡本体显露了出来。 明芙萝的眉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而看到她神情变化的安瑟则笑着伸手抚平她的眉角:“不好意思,三年没见,忘了你怕疼。” 虽然脖颈被扭成这样,但傀儡之身还是能正常开口,只是声音有些走调: “海德拉,你把械装的设计交给魔眼,究竟是为了换来什么?” 对于安瑟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几乎都唾手可得,明芙萝不能理解……把械装这种如此重要的设计送给索伦,安瑟能从中谋得什么利益。 “这个啊……” 安瑟轻抚着明芙萝的下巴——因为受到希塔娜的凶残攻击,而被磨去肌肤表皮的金属下巴。 明芙萝的外貌,或者说,这具傀儡的外貌,比起希塔娜来说更加成熟,用那位穿越者朋友的话来讲,就是冷面御姐。如果说希塔娜的美丽是少女的娇俏和清甜,那明芙萝便带着成熟女性独有的妩然和魅惑,给那张好似永寂冰山的漠然面庞,带上了更加反差的诱惑。 抚摸着可爱的希塔娜,能够让人身心愉悦;抚摸着明芙萝的话,多半就是身心躁动了。 “假如说,我是为了换来现在这个脆弱的你。” 安瑟的手顺着明芙萝泛着铁光的脸蛋往下,放在那扭曲破损的脖颈上,他微俯下身,凝视着明芙萝傀儡的机体,轻声说:“你会信吗?” 明芙萝冷笑一声:“我记得海德拉先生说过,早就不需要我了。” “在以太学和炼金层面,的确如此。” 安瑟的指尖划过颈间破碎的零件,随后停顿在某处,突然深陷了进去。 “咕嗯!” 冷漠的冰美人因痛楚不由得紧皱起眉,发出苦闷的低吟声。 “嗯……这个零件卡在这里,让以太流动不自然了。” 安瑟的食指在明芙萝碎裂的喉间轻缓搅动,轻轻扣出来一块锐利的碎片。 他扭头看向双臂环胸,一脸古怪的希塔娜:“希塔娜,你那时候未免也太用力了。” “嗯……我那时候有点生气,就是,那个,安瑟……” 希塔娜看着安瑟对这具傀儡动手动脚的样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迎着安瑟的疑惑目光,少女摇摇头,闷闷道: “……算了,没什么。” 硬要说她是人吧,但这就真的只是具披了层皮肤的傀儡而已,底下都是纯纯的魔金,把明芙萝脸上的皮肤给扒掉,那这身体就是一块人形的铁疙瘩罢了。 可为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尤其是安瑟在那里用手指搅动着这具傀儡的碎裂脖颈,明芙萝时不时发出低吟的时候,自己总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呢? 奇怪的念头让希塔娜不禁自我反思:我有这么小气吗?我就这么喜欢妒忌别人吗?不应该呀! 安瑟不知道自己的希塔娜心中那可爱的小小念头,现在只专注于挑捡出这具傀儡脖颈处的一粒粒碎块。 明芙萝沉默不语,喉咙中的异物感的确让她不舒服,但这主要是因为像安瑟说的那样,破坏的构造和零件阻滞了以太合理流动,才让这具傀儡感到“不舒服”。 在痛觉敏感调低的情况下,虽然安瑟直接将手指塞进喉咙里的手段有些粗暴,但也只是有点点疼,还在明芙萝的接受范围之内。 反而是这种,并非以太阻滞,而是切实存在的实物感和……充实感,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在明芙萝的人生中,只有安瑟胆敢做出这样进犯她身体的行为——虽然只是傀儡,但明芙萝在使用它行动时,也是完全将其视为自己的身体的。 或者说,她好像只允许安瑟做出这种行为。 “好了。” 安瑟抽回手,将那些零件收拢好,看着明芙萝的脖颈。 原本被希塔娜捏烂的碎块,全被安瑟清理了出去,歪掉的颈子也被他修正,现在看去,那原本雪腻纤长的脖颈已经失去了所有表皮,露出淡银色的金属光泽,能支撑明芙萝活动脖颈的韧性魔金则破破烂烂,但要说它恐怖……具体形状却在安瑟的精巧手艺下得到了大致还原,只是变得宛如精雕的模型一般存在多处镂空。 若要形容的话,就好像镂空的蕾丝筒纱,像棵被洞蚀的银色圣树,托举着那神情清冷如辉的头颅。 诡谲神秘,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魅力。 “没有工具和零件,就先这样凑活着用吧。”安瑟凝视着在自己手中诞生的艺术品,满意地点了点头。 明芙萝抚摸着自己的脖颈,面无表情地看着安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回答吗?哦……对了,我刚才说到,你在以太学和炼金层面,对我来说的确没有价值了。” 安瑟轻笑着说:“但你的价值却不仅限于此。” “我的价值仅限于此。” 明芙萝想也不想地如此回答,她的声音冰冷而果决,没有半分犹豫。 “那些就是我的全部。” 优渥的生活,日常的喜乐,这些东西对明芙萝来讲都没有任何价值,她将所有精力与时间全都集中在学习与研究上—— 不需要进食,只需要每三天固定补充一次营养液,补充营养液的时间也可以利用;不需要睡眠,因为每次研究结束后短暂的精神放空就已经是足够的休息时间;不需要娱乐,因为对她来说,能够在知识的领域再度向前拓展一步,便是最好的娱乐。 这就是明芙萝·泽格,一个令人绝望的天才,令人畏惧的疯子。 对于眼前这个如此偏执的天才小姐,安瑟只是把手放在她那泛着金属光泽的脖颈上,温声道: “明芙萝,你得知道一件事。人的价值,在大多数时候……往往是被决定的。” “你的主观意愿,起不到什么作用。” “所以,你现在要决定我的价值了?” 明芙萝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用这种支配者的方式决定我存在的意义,好让我对自己产生怀疑,又或者以此激怒我吗?” 她不会第二次踏入相同的陷阱,现在的明芙萝,已经认清了一件事—— 安瑟·海德拉,仍抱着使自己完全屈从于他的目的而来,他依然不愿与自己成为共事者,必须要将他的存在凌驾于自己之上,才会心安。 明芙萝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家伙,到底是哪来的这种不安感,也不明白为什么安瑟会觉得自己注定会不忠诚于他,为什么认为自己就一定会背叛,明芙萝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一个合作者,她可不知道安瑟这份恶毒偏见究竟从何而来。 明芙萝只知道,倘若要找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物,那只能是她的信念和理想。 只要时刻警醒自己,海德拉无时无刻不抱着使她屈从的目的在行动,明芙萝便能确信自己不会再落入任何陷阱里。 “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刺激到了你。” 安瑟扬了扬眉毛:“实际上,我真的对你并不抱有期望了,明芙萝。” 明芙萝只是在心中冷笑,她不需要关心安瑟是否真的对她抱有期望,她只需要随时保持警惕就可以了。 “你现在对我的价值,就只是作为我和一个朋友赌约中的关键,来决定我和那位朋友的胜负。” “……你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明芙萝微皱起眉,“赌约?” “一个在帝都的朋友。” 安瑟笑了笑:“这个赌约,恰好是在三年前我离开的那天立下的。” “那位朋友赌你能够在以太院的重压下杀出血路,让巴别塔成为新时代的引领者,而你将站在这浪潮的最高点,成为变革的起始,伟大的源流。” “而我则赌你注定一无所有,你会将你的功绩与理想,一同毁灭在自己的偏执和疯狂中。” “将别人的人生视作一段排遣用的玩乐。” 明芙萝冷笑一声:“还真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风格……那么你现在是赌不起了,打算亲自下场吗?” “赌不起?”安瑟扬了扬眉毛,“不好意思,比起我现在才下场,我的那位朋友在我离开前,就已经动手了。” 这句话在看似平静的明芙萝心里掀起一阵波澜……海德拉口中那所谓的朋友,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为这赌约下手?不,还是说这赌约根本不曾存在,只是他为下一个陷阱所做的准备? “这本就是个不公平的赌约。”安瑟感慨道,“那位朋友也答应了,大家各凭手段,不过……” 他歪了歪头:“我倒是先做出了自我约束,关于这个赌局,我可以保证一点,那就是我不会对你本身做出任何直接威胁,甚至是限制——除非,你自己犯错。” 年轻的海德拉愉快地笑了起来:“就像刚才,你分明在那旁观就好,但却非要对我产生真切的杀意。让我不得不象征性地做出点‘反应’。” “我只是在和索伦阁下做个交易而已。” 他摩挲着明芙萝泛着金属冷光的银色脖颈,语气无辜:“你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总不能算是我的错吧。” “……你说得对。” 明芙萝拍开安瑟的手,声音变得更加冰冷了几分: “被你这条毒蛇咬伤,的确只是因为我不够警惕。” “何必这么警惕呢,明芙萝。”安瑟摊开手,“我还想把你送到我家里,好好维修一番,然后再送你回巴别塔呢。” “没有必要。” “真的没有必要吗?” “……”明芙萝沉默了。 没有必要?那可未必,自己灵魂被抽离,安置在这副傀儡中的事,毫无疑问会迅速在以太院内传开。 她现在的状态是在太过凄惨,只要一落单,遭遇危险的可能性便会急速飙升。 傀儡的各项功能在希塔娜的暴力之下遭受严重损毁,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呼叫巴别塔的五阶,而自己只要离开安瑟的马车,或许不到十秒,危险就会到来。 毕竟,在之前的参观中,安瑟已经几乎是明着站在以太院那边,所以他们根本不会有丝毫犹豫,自己下车,只会被当作被安瑟抛弃了。 只有她最清楚,以太院的某些人到底有多想除掉自己。 而让安瑟送自己巴别塔呢?他大可拒绝,或者说,他根本没理由接受——你想回去?自己回去就好了啊,我又不约束你。 也就是说……为了生命安全,她现在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跟着安瑟,去到海德拉庄园,任他摆布,修理好这具傀儡。 而这整个过程…… 竟然还十分讽刺的,真的不存在任何对她的“直接”限制。 明芙萝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是一个错漏,真的只是一个错漏,哪怕她当时但凡冷静一点,都有可能反应过来,那是安瑟的设计。 但没有如果,在那层叠的设计之下,不存在什么如果。 只是一个错漏,就让她的灵魂被强行塞进这具傀儡当中,让她不得不短暂接受海德拉的这好意邀请。 偏偏,她还是如此的“自愿”。 这就是……海德拉。 这个魔鬼,在炼金术方面没有投入多少精力,在这种事上,却又有了她无法想象的长进,无比危险的长进。 “走吧。”明芙萝重新睁开眼睛,语气漠然,“我来看看你在傀儡工艺上有没有退步。” 既然已经一败涂地,那就收敛起所有怨愤和悔意,愤怒只会招致下一次失败,而后悔不存在任何价值,她要做的,只有把接下来的一切处理得更好。 安瑟则单手托腮,笑意盎然地回应:“那你应该不会失望的,明芙萝。” “我恰好学了一些……比较有趣的东西。” * 海德拉庄园的炼金工坊内,安瑟正端详着躺在他眼前,一丝不挂的明芙萝。 除了头颅,全身上下没有半片皮肤,浑身散发着淡银色金属光泽的明芙萝。 “整体看下来,这具傀儡的构造水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一些啊。” 安瑟手中的炼金刻刀划过明芙萝的身体,虽然存在韧性,有着无比逼真的柔软度,但却十分冰冷,没有丝毫鲜活的肉体气息。 “脖颈已经修好了,你还在做什么?”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具傀儡伤的地方,可不止那点吧。” 安瑟剖开傀儡的腹部,展露出内部无比精妙的复杂结构,那以太回路盘旋交错,魔金构造天马行空的内腔,让安瑟不由得赞叹道: “真是漂亮的内部结构……不过损坏也有些严重,她先是撞了你一下,然后才掐住你的脖颈,嗯……没被整个撞散架掉,希塔娜还是收敛余力了的。” “哦,这里的以太回路破损了……还有这里。” 炼金刻刀的锋刃上亮起微弱荧光,随着刀锋刻动,一处处以太回路被修复,在明芙萝的感知也越发敏锐了起来。 傀儡的状况正在变好,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安瑟在傀儡工艺上的技巧似乎也有所进步,这是明芙萝没想到的。 毕竟对安瑟来说,傀儡没有任何意义,他没有向自己的父亲请教更高深,更有价值的炼金技巧,反而在这种领域花了心思,不知是为了什么。 “说起来……” 安瑟的视线缓缓移动: “你果然没有在傀儡上装那个东西啊。” “……” 明芙萝顺着安瑟的视线看去,没有说话,更不想说话。 “怎么修都是修。”安瑟抬起头来,扬了扬眉毛,“我帮你把缺少的部分补上,怎么样?” 现在,明芙萝不得不说话了。 她死死盯着安瑟,一字一顿道:“那是,没有必要的部分,不是,缺少的部分。” 安瑟失笑道:“你可别告诉我,你的身体上没有那部分东西啊。” “那也——” “你忘了,你现在的灵魂可是在傀儡的身体里。”安瑟打断了她的话,“本来就有强烈的斥离反应,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这具傀儡,极尽可能地贴近你的身体。” 海德拉轻笑着摊开手:“从炼金学,以太学,灵魂学的角度讲,我说的有错吗?” “那也该是……”明芙萝一字一顿道,“我自己来。” 安瑟将炼金刻刀递到明芙萝手中,愉快说道:“请便。” 女人沉默着握住刻刀,将锋刃缓缓往下。 “说起来。”当她下刀开出条口子的时候,安瑟突然说,“你真的有关注过那东西吗?” “……” 明芙萝抬起低下去的头,死死盯着安瑟的脸:“海德拉,你别再……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安瑟皱起眉,“你在说什么,明芙萝,我不是在给你修复傀儡,帮你更好的适应这具身体吗?” 他反客为主地质问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个时候,倘若换作是希塔娜,感性用事的她根本不会管安瑟的说辞,直接就当场癫起来,宁可跟安瑟同归于尽也不让他这么干。 但明芙萝不同,明芙萝……真的有在考虑安瑟的话,因为安瑟的话……也没什么问题。 对,只是对傀儡的塑刻而已,这又什么问题呢? 女人闭上眼睛,将炼金刻刀递给安瑟,不再言语。 接着……她感觉到某个部位的成型,感觉到以太回路的进一步补完,本来只是以五感覆盖傀儡的她并不需要这种多余的设计,但现在灵魂被局限于这具傀儡之中,能增添几分力量是几分力量,明芙萝就是这样的务实者。 刻刀勾勒出的饱满,隆起与紧闭,随着以太回路的进一步激活,傀儡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就算现在,明芙萝屏蔽了感知,但以太回路铭刻和激活时的涌流,是无可避免的。 从三年前,他十三岁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他总是没有丝毫避讳和顾忌地……如此深入摆弄自己的傀儡,支配自己的身体。 明芙萝这样想着。 她对安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因为她的学习与研究生涯中容不下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但每当这种事发生,她心绪中,总会有异样的情绪滋长。 但安瑟偏偏总有理由,偏偏她总是无法拒绝,就比如现在。 当勾勒完成,以太通道打开,明芙萝觉得一切结束后,傀儡的身体又突然一僵。 因为她感觉到,有东西在深入,而且不是以太刻刀,而是……安瑟的手指。 “……海德拉。”明芙萝缓缓握紧拳头,“你到底在,做什么?” “为你添上更多更复杂的以太回路。” 安瑟的回答是那么理所当然:“这可是在好心增强你的力量,还是说,你觉得少一分自保能力,也没有关系?” “……” 在沉默中,邪恶的海德拉轻笑起来,他的食指缓慢而温柔的勾勒出一条条褶……我是说,嗯,以太回路,十分诚实地履行着他的诺言。 而每一道以太回路的产生,明芙萝都能无比真切地体会到那窜涌而上的感觉。 十分钟,足足十分钟后,明芙萝的修复才彻底完成。 她拒绝让安瑟亲自送她,而是让庄园里随便一位女仆送她离开,然后直接扭头就离开炼金工坊,期间没有跟安瑟对视过哪怕一次。 炼金工坊里,安瑟目送明芙萝远去,愉快地转动着炼金刻刀。 安瑟很喜欢那个世界里一位女作家的名言。 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 所以在针对希塔娜的调教中,只要有机会进行肢体上的接触,安瑟不会有丝毫犹豫。 由于希塔娜的性格,安瑟一直保持着循序渐进的风格,但明芙萝……就不一样了。 当眼前的现实足够合理,那明芙萝就不让自己的情绪占据上风,她永远都会接受——只要安瑟能够说服她。 反正在那个女人看来,这只是“合理”而已,与他其他一切无关。 当然了,这在安瑟的计划中不是全部,真正占据主导地位的,自然是灵魂上的挞伐和征服,只不过…… 就好像登临三阶,进入真正的超凡世界需要灵与肉的结合一样,在安瑟的计划中,不论是下流的欲望,还是恶毒的支配,二者都缺一不可。 失去了欲望的支配干涩无味,失去了支配的欲望腻味恶心。 安瑟看着指尖,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讲,刚才的明芙萝,明显比他更加荒唐。 但这没什么不好,或者说……这非常好。 用所谓的合理与理性来驾驭一切的明芙萝,与之前的自己……多么得相似啊。 她是否也会像自己终究倒向了希塔娜的爱一样,在无限以理性说服自己的过程中……滑落至自己的深渊里呢? “真是……令人期待,阿萝。” 第七章·这一家都超有病 9K 依然是那昏暗的地下研究室,明芙萝在微弱的光照下凝视着自己原本的肉身,眼神冰冷。 “几乎已经完全断开连接,甚至有完全无法回去的可能。” 泛着铁光的食指触碰到柔软肉身的眉心,但那种强烈滞涩甚至是排斥感,让明芙萝的心跌落谷底。 灵魂永远无法回到本体当中,这是最坏最坏的情况。 这具傀儡为了和以太院交手,在具体机能上做过微调,战斗方面进行了特化,其他部分则有所欠缺。 这种傀儡,最不适合明芙萝的灵魂暂宿。 巴别塔内没有精通灵魂法术的五阶强者,就算有,也没有可能快速解除索伦在她身上设下的制约。 她尝试用傀儡之身去役使傀儡,但效能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根本没办法进行正常使用。 “……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最好的选择就是一直驻留在安全屋内,但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炼金协会,仍死死卡着二代浮游炮蜂鸟的量产。 巴别塔的领导者亨德瑞克前脚刚在伊沃拉面前做出许诺,保证巴别塔会在七天之内解决掉这个问题,但现在…… 假如她不出面,而是一直窝在安全屋里,那根本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明芙萝可以确信量产蜂鸟的设计不存在任何缺陷,必然是炼金协会从中作梗。 “炼金协会……” 明芙萝缓缓捏紧桌上的炼金刻刀,一字一顿道:“海德拉,又是你吗?” 作为弗拉梅尔,那个几乎被炼金协会当神灵供着的怪物的儿子,安瑟在炼金协会中的影响力有多大,想都不用想。 而他又与伊沃拉作为帝国最关键的两个神灵种,关系自然不必多言…… 这一环紧套一环,令人无比窒息的压迫节奏,可谓比只会找人暗杀的以太院强上千百倍。 回来才仅仅三天时间,就几乎把自己逼上绝路。 但明芙萝可不想在这方面称赞安瑟,更不希望有幸享受这种节奏的是她本人。 昏暗的灯光下,凝视着自己本体的明芙萝陷入沉思。 究竟怎样才能找到破局之法?海德拉口中的赌约,又意味着什么?倘若他真的要做到如他所说的那样,让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埋葬于偏执和疯狂中,他又会……做些什么? 她的脑海中闪过种种可能,安瑟能在帝都撬动的能量实在太过庞大,并且他本身又是最庞大的能量之一,就算那个魔鬼口口声声说不会直接威胁自己的人身安全和自由,但假若真的是要使绊子的话,根本防不胜防。 女人纤长的食指缓缓摩挲着自己的肉体,若有所思地低声呢喃: “也就是说,破局点在……和海德拉立下赌约的人身上。” “能有资格和海德拉对赌的人,究竟会是谁?” 想要打开局面,就要认清自己的现状。 而现状就是,她现在是个被两位大人物摆在冒险棋盘上的棋子,那两个恶劣而无聊的家伙会为了决定她的“未来”,或悲悯仁慈地施以援手,或残忍恶毒地降下灾难。 每走一步,她都不知道棋盘格子上的标识,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 真是够……高高在上的。 “从海德拉这次启动的手笔来看,他们并不是旁观主义者,不仅不会静看事态变化,甚至还会主动或明或暗地影响我,而且力度不小。” 明芙萝将自己的肉体浸泡入满是淡绿色液体的容舱之中,轻推眼镜,坐到了宽大的软椅上。 六道光幕在她眼前展开,凝视着各个数据的明芙萝低声自语: “也就是说,这是海德拉与他那个赌友之间的博弈,假若以不直接限制我本身为前提,那么这场博弈的关键就在于——” 以太从这具傀儡的核心涌向指尖,将光幕拖曳,女人的视线随后定格在其中一幕上。 亨德瑞克正在和一个身披墨色长袍的男人说话,在那墨袍后面,内嵌眼眸的太阳悬挂在倒三角中。 炼金协会的标识,象征着他们对于洞悉真理的渴望。 凝视着他们的明芙萝轻轻敲着桌面,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多种可能性。 她似乎有所明悟,灰白眼镜下的紫色眼眸,倒映着荧幕上的流光: “对于我……选择的导向吗?” “某个时刻,也许是连我自己都未必能察觉到的时刻,在外界多种因素的多重影响下,所做出的选择,会决定身为棋子的我,究竟是得到援手,还是遭受灾难。” “如此,棋子所看到的一切永远在他们的摆布之下,唯有和他们站在相同的高度,才有死中求活的可能。” “他们的高度,也就是……” “棋手的视角。” 说起来容易,但棋手的视角,又怎么可能被她这颗连落脚点在哪都不清楚的棋子捕获? 资源,势力,能量……巴别塔连以太院都有些难以招架,又以何去对抗盘踞于帝国之上的那个庞然巨物? 明芙萝无法取得棋手视角下的信息,看不到他们那遥远的设计和陷阱,但她能做到一件事—— 假若只是看着自己,以更高的层次和角度俯视自己,而不将这个视线投向远方,这一点对明芙萝来说,轻而易举。 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看到更远的未来,只需要尽可能看清脚下的路。 得到答案的明芙萝站起身来,她沉默着为这具傀儡尽可能增添武装,随后走向外部的长长甬道。 被玩弄的棋子冷声低语: “操纵自己,明芙萝。” * 炼金协会,一个超然独立的术士组织,比以太院和巴别塔都要松散,人员也更加稀少,但却在整个帝国的术士体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来,大多数的超凡器物都由炼金术士产出,大多超凡素材也只有炼金术士能够顺利加工;二来……炼金术士,是各种分支术士中,最强大的那一个。 安瑟不知道在那个世界中,游戏和娱乐影视里对炼金术士只会蹲在工坊里捣鼓工具,自身战力薄弱的刻板印象从何而来,但在这个世界,炼金术士的强大无人置疑。 所谓炼金,就是创造。而创造,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困难的事情之一。 炼金术士拥有凌驾于所有术士之上的,对以太的绝对掌握,对多种要素的深刻理解,并且还有最齐全完美的装备,甚至是深不见底的以太魔晶储备。阶位相同的情况下,炼金术士几乎不可能败给其他术士。 在战斗上是如此,在其他领域呢? 能够增强术士们法术效果的施法媒介,各种奇妙珍贵的超凡器物,施法或是研究时必须经过特殊加工的素材……没有哪个术士会想不开去得罪炼金术士,就好像每个术士,都渴望成为炼金术士一样。 而此刻,就是这些站在术士领域顶端,要让所有术士都不得不恭敬甚至小心对待,生怕得罪了的精英们,现在却像餐馆的侍应生一样,围着某个来到炼金协会的贵客,甚至于那副前倨后恭,努力卖笑的模样,比侍应生来的还讨好卑微。 “安瑟阁下,我这里有十颗熔岩龙的牙齿——” “安瑟阁下!我在上个月从先代王朝的遗迹里挖出了——” 炼金协会里,这帮发了疯的炼金术士把安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希塔娜都被这夸张的阵仗给搞懵了,一脸茫然地看着这群不知道发什么病,疯狂想给安瑟送这送那的术士们。 好在这汹涌的人潮还没围起来多久,就有人替安瑟解了围。 “散开。” 仿佛带着重叠效果的庄严声音,回荡在炼金协会宽阔奢华的大厅里,所有围着安瑟的炼金术士齐刷刷定住身形,接着不由自主地给安瑟让开一条道路。 年轻的海德拉仰起头来,二楼有一位头发花白,样貌和蔼的老人正笑着朝他招手。 “帕拉阁下,许久未见。” 安瑟笑着向老人问好:“您的真言术也愈发炉火纯青了。” “不入流的小把戏罢了。” 帕拉·塞尔苏斯,炼金协会的当代会长,以太院至高九席之一,而前面这两个身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这个身份来的重量级—— 弗拉梅尔·海德拉在炼金学上数量极其稀少的……真正学生。 “倒是你,安瑟。”老人笑着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在我们都想不到你会选择谁作为契首的时候,竟然在北地找到了一个能承载两种契首之力的天才。” 他看着楼下那笑容温和,平易近人的少年,不由得轻声慨叹:“只是两个契首……就够你变得这么强了啊。” 唯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看到安瑟身上发生的变化。 那是诞生于深渊的魔物逐渐苏醒的气息,是那份无可匹敌的伟力有所补全的威慑……否则伊沃拉才不会对安瑟的回归感到那么惊喜,索伦当时对安瑟说的话语也并非玩笑。 这些强者们当然敬畏着安瑟,从安瑟出生开始,他们就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敬畏。 但这份敬畏,来自于海德拉的身份,而现在的敬畏……则已经开始向安瑟本身所持有的力量靠拢。 “先上来吧。” 安瑟身前,一道道台阶凭空出现,直接为安瑟搭建起通往二楼的道路,老人和蔼地说:“可不能让老师知道我怠慢了你。” 安瑟微微颔首,随后踏上漂浮在半空中的阶梯,同时转头看向盯着台阶左看右看,似乎担心其稳定性的少女,轻笑着朝她伸出手。 希塔娜的脸蛋微微变得红润了一些,但把手递到安瑟手心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在掌心相触的那一刻,她立刻握紧了安瑟的手,心中的杂乱思绪瞬间无影无踪。 帕拉看着希塔娜微红的脸蛋,和安瑟脸上没有丝毫作伪的笑容与温柔,先是惊讶到愣住足足有两秒,随后那张苍老和蔼的面容上便浮现起慈祥的笑容。 他看着牵着彼此的手,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少年少女,眼中似乎出现了相似而不同的光景。 “没有通知就来拜访您,希望您不要怪我冒昧。” “冒昧?” 老人失笑道:“炼金协会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你这样冒昧,你看看他们——” 他手中的拐杖指向一楼大厅那一群眼巴巴仰头看着安瑟的炼金术士们,颇为不快地说道:“就指望着认识老师,一步登天,现在的年轻人啊……” 老头子摇摇头:“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整天就想着走捷径,说起来啊,安瑟。” “嗯?” 帕拉突然话锋一转,神情严肃道:“老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作为学生,我认为自己非常有必要第一时间拜访。” 希塔娜无比震惊地看着慈祥老人,似乎惊异于老头子脸皮都能这么厚,而安瑟则是笑了笑:“很快了,一星期到半个月,他应该就会回来。” “那就好……时间充裕,我也能好好准备礼物。” 这样说着的老人,先是看了看安瑟,然后又不露声色地看了希塔娜一眼。 他带着安瑟往炼金协会的内部传送阵走去,同时恢复到最开始和蔼老人的模样:“安瑟,虽然谁都期待着你的到来,但像这样没有提前通知就突然造访,也的确不是你的风格。” “只是突然听说了一件事而已,觉得有趣。”安瑟悠然道,“同时,也想看看现在的炼金协会是什么光景,现在开来,还真是……” 他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各式各类枪械,忍不住笑着说:“有些超出我的想象。” 其实在和明芙萝共同设计出第一把以太枪械时,安瑟已经构想过这东西会掀起多大的狂澜。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这份暴力的革新。 仅仅一年,枪械便一跃成为了超凡者们最重要的武器之一,就连平民都知道那个能发出巨响的东西危险至极。帝国虽然不存在战争,但贵族与贵族之间的明争暗斗,领地与领地之间的彼此摩擦,广袤土地上隐藏的先代王朝遗迹,无数魔兽恶兽的威胁……以及最重要的,在艾菲桑徳治下愈发崩塌的秩序,都让暴力越来越具有必要性。 巴别塔靠着这东西获得了伊沃拉的肯定,也赚得盆满钵满,虽然与以太院相比依旧渺小,但也正如安瑟曾向明芙萝许诺的一样,让巴别塔在帝都站稳脚跟。 而炼金协会……由于巴别塔的体量肯定不可能大批量生产枪械,也没资格独占其设计理念,所以他们很聪明地在第一时间将以太枪械的设计原理直接交给了炼金协会,双方算作共赢。 至于如今,炼金协会已经成了,嗯……用那个世界的话讲,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军火商,没有之一。 “我也没想过,这么短的时间里……炼金协会竟然会发生这种变化。” 帕拉顺着安瑟的视线,看到被当做展览品裱在框中,挂到墙上的各种枪械,摇头道: “我们本是真理的追求者,现在却成了暴力的源头……更关键的是,即便是我,也无法反抗。” 老人摩挲着拐杖,深深叹息:“无法反抗这改变世界的大浪。” 炼金协会虽然松散,但仍旧是个组织。 没有组织能够在这庞大的利益面前不动心,枪械工坊虽然不至于日夜开动,但炼金子弹工坊却终日不歇的运作着,枪械所带来的财富,简直如同流淌着金币的瀑布,冲刷着每个人的底线。 炼金术士们往往处在贫穷和富裕的二象性中,而这两座金山,让炼金协会中的很多炼金术士,都处在了富裕过头的状态。 现在,炼金协会里的术士们已经习惯了躺在金币堆上生活,整个炼金协会,也无法离开这个产业了,帕拉一人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更何况……还有更加恐怖的东西在推动着这一切的发展。 那位野心勃勃的大皇女,主动要将这份暴力推向成熟,这就更不是帕拉能左右的事了。 “那位天才小姐。”帕拉如此说道,“我惊讶于她的天赋,也惋惜她走上的道路。” 在这三年里,明芙萝的名声越发响亮,但带来这些名声的,却是一件又一件危险可怖的武器,从最原始的以太枪械,到各种以太枪械的改版。第一代浮游炮的失败并未能使她在这条暴力之路停下,反而让她制造出再度震惊帝国的二代浮游炮蜂鸟——直到如今,这个比以太枪械要恐怖上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武器,将被置于炼金协会的生产链条中,进行量产。 听到帕拉的话,安瑟没有说话,但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 “她如果将自己的天赋用在更加靠近真理的方面该有多好,我甚至愿意把她引荐给老师,但可惜……啊,抱歉,安瑟,让你听我这个老东西这样唠唠叨叨。” 帕拉引着安瑟来到一扇门前,摇头失笑:“我大概也只能跟你和老师讲讲这些东西了。” “不,我倒是挺喜欢听您说的这些事,还有……” 安瑟的眉宇微扬:“我记得,您的办公室,不是这间屋子吧。” “我的办公室里有位客人,不适合招待安瑟你们。” “嗯?那丢下客人不是也不太好吗?”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说着,向站在门口,神情微滞的老人微笑: “帕拉阁下,我怎么能让您做出如此有失礼节之事呢?” 他的手杖轻轻点地,声音温和,却又像是说出了谁也无法违抗的喻令——哪怕对面的老者是一位五阶超凡者,是他父亲的学生,是他的多年旧识。 “麻烦您,带我去看看她吧。” “……” 短暂的沉默后,帕拉苍老的面容上浮现起无奈笑容:“我早该猜到的,这就是安瑟你的来意。” 他带着安瑟走向对面的房间,轻轻挥手,厚重的木门自动打开。 安瑟站在门口,十分温和有礼地等待老人先进入房间。 “塞尔苏斯阁下,您——” 这间办公室里,里响起了清甜的少女音,能让人联想到山涧涌流的清泉,引颈而歌的鸟雀,却又带着恰如月下盛开的郁金香那般,典雅高贵的气质。 少女的话刚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因为她看到了,站在门口,朝她微笑的金发少年。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安瑟微微行绅士礼,抬起头来时,面带笑容地对坐在沙发上的少女说: “你好,苏丝伦殿下。” 而此刻的希塔娜,已经陷入了呆滞状态。 她看着办公室内,那个身披白色华贵百褶裙,头戴鸢尾花冠冕,端庄优雅,气质高贵,看起来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也许可能还小一些的少女,梦中的那个幻影……逐渐套在了她的身上。 她就是……她就是那个未来的皇帝! 绝对没有错!虽然那时候跟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样了,但不管是气质还是神情,都绝对完美匹配,再加上安瑟说的名字…… 她现在,竟然碰上了未来的皇帝? 希塔娜愣神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要是直接把这家伙打死,帝国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念头刚出现,希塔娜立马就将其甩了个干净——开什么玩笑!鬼才会做这么蠢的事! “……安瑟阁下。” 艾菲桑徳六个子嗣中,年龄最小的皇女苏丝伦站起身来,提起裙摆朝安瑟行礼:“初次见面,不胜荣幸。” 安瑟看着神情恬静,没有丝毫紧张的苏丝伦,先是示意希塔娜把门关上,随后笑着说道: “没想到帕拉阁下的客人竟然是苏丝伦殿下,我的冒昧到访,倒是打扰到两位了。” “并没有这一回事,安瑟阁下。” 苏丝伦的声音柔柔的,听起来令人身心舒畅:“我只是在和帕拉阁下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小事……吗?” 安瑟的嘴角微微上扬:“苏丝伦殿下,你确定是小事?” “……” 在苏丝伦的沉默中,安瑟悠然向屋内走去,随便挑了个沙发坐下,语气轻快道:“今天早上,我突然听到了一个消息,关于量产二代浮游炮的消息。” “我们的天才小姐……在设计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二代浮游炮无法量产。” 安瑟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丝伦:“是这样吗,苏丝伦殿下?” 帕拉不由得在此出声:“安瑟,苏丝伦殿下她只是跟我聊些——” “看来,安瑟阁下是专程为此而来的了,是吗?” 苏丝伦的语气稍微有了些许改变,失去了些许温柔,变得清冷,平静。 “不,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年轻的海德拉语气轻快地说道:“虽然伊沃拉只在乎问题是否被解决,但她并不会放过任何刻意制造问题的人。她会把浮游炮未能量产的问题先丢到巴别塔头上,不意味着她不知道,是炼金协会刻意中断了二代浮游炮的量产。” “那可是伊沃拉的怒火,帕拉。” 安瑟说着好似威胁的话语,笑容却十分温和:“你知道她有多危险,但还是擅自做出了这种决定,总有得有底气在,不是吗?” “而这个世界上,能对抗她的怒火的底气,除了海德拉以外,也只有……” “母上。” 苏丝伦接上了安瑟的话。 她朝安瑟微微低头:“安瑟阁下,是我假传了母上的旨意,让炼金协会高层选择暂时停止二代浮游炮的量产。” 帕拉显然是知情者,他并没有对苏丝伦的话产生什么反应,但这多少有些开阔了眼界的希塔娜小姐,却又一下子懵掉了。 假传旨意?一个小皇女假传皇帝的旨意?就为了让什么浮游炮停产? 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啊!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安瑟也没有对苏丝伦的话产生任何疑问,显然他很清楚这件事的情况。 “理由……” 苏丝伦沉默许久,随后站起身来,认真地盯着安瑟。 “也好,虽然现在的时机并不怎么样,但我也能趁这个机会,说一些我注定会对安瑟阁下你说的话。” “安瑟阁下,你认为现在的帝国正常吗?” 她这样问。 “就我个人而言。”安瑟微微抬了下肩头,“并不是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帝国。” “我也是如此。”苏丝伦轻声道,“混乱,干戈,争斗,阴谋……永无止境。枪械的出现,已经让帝国染上了恐怖的血色阴影,而倘若比它暴力百倍的浮游炮出现,并投入量产……安瑟阁下,您能想象那时候的帝国,会是什么样的吗?” 她的言语是如此正直而悲悯,出发点是那么光明而正义。 “您是向往秩序的人,安瑟阁下。”这位小皇女继续说道,“从您治理的领地就能看出,您对于秩序的追求。所以我也相信,您一定不愿见到那样的光景。” “那所谓的量产蜂鸟,对帝国没有任何益处。” 苏丝伦无比郑重地说道:“所以我不希望它成功研发,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助我一臂之力。” 如同小白花一样公主殿下,深深朝安瑟行礼。 希塔娜则靠到安瑟耳边,小声说道:“安瑟,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诶。” “嗯?是吗?” 安瑟回答的声音却没有丝毫降低掩饰,这让希塔娜有点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声说:“是啊,虽然那玩意对我来说造不成伤害,但量产的话……要是贵族的护卫队手里有这玩意,那平民们不是都完蛋了吗!我也觉得不要让这东西被造出来比较好。” 听到这里,安瑟忍不住轻笑起来:“希塔娜,你认为苏丝伦殿下真的是为了帝国和谐才做这种事吗?” “……?”希塔娜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苏丝伦神情未变,就这样看着安瑟。 “我来告诉你,帝国的秩序究竟是什么。” 安瑟竖起食指,轻声道:“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本人。” “只要她愿意,她便能扫清帝国内的一切弊病;就好像现在帝国如此堕落衰颓,全是因为她自身出现的问题。” “也因此……”安瑟的视线移到了苏丝伦清纯可人的面庞上,“帝国的秩序,只在于皇帝的意念。皇帝想让帝国变得更好,帝国就会变好,反之亦然。所以——” “苏丝伦殿下的举措可以说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任何事,而她对此更是一清二楚。” “对吧。”安瑟歪了歪头,笑意盎然地对苏丝伦说,“殿下?” “……安瑟阁下。”苏丝伦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假如您不愿意帮助我,那么我就撤回之前——” “既然苏丝伦殿下清楚这一点,那又为何要冒着得罪大皇女殿下的风险,甚至大逆不道地假传陛下的旨意,也要让浮游炮的量产中断呢?” 安瑟打断了苏丝伦的话,他的言语化为刀刃,无情的在转瞬间将这位小皇女的自我剖解的一干二净。 “因为她……就是要得罪伊沃拉殿下。” “——帕拉阁下。”这个时候,他又突然说,“下面的话,就不适合你听了,暂时出去一下吧。” “……” 帕拉沉默片刻,随后向安瑟轻语:“安瑟,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苏丝伦殿下的心意是真的,她的确想终止这荒诞的浪潮。”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形便消失在了办公室内。 “嗯,这下能说的就多了。”安瑟满意地点点头,“您也没有伪装的必要了,不是吗,苏丝伦殿下?” “安瑟阁下。”苏丝伦无力地叹息道,“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请不要继续给予我过分的压力了。” “这样吗?” 年轻的海德拉眉宇微扬,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 “希塔娜,假如你妈妈很讨厌某个东西,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把那个东西从妈妈眼前挪开啊,或者干脆消灭掉!” 希塔娜想也不想地回答:“这样不就好了。” “你妈妈会很开心的,而她讨厌的东西,同样是你讨厌的东西,这样你和她就更开心了,对吗?” “当然会很……嗯?” 希塔娜也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异样。 这简单到连狗狗也能听懂的类比,让苏丝伦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直到彻底化为,冰冷漠然。 “安瑟阁下。”她的声调毫无波澜,“我与你之间,应该没有什么矛盾才对。” “之前没有。”安瑟笑了笑,“但在你终止浮游炮量产后,就有了。” “……你站在她那一边?” 苏丝伦微蹙起眉:“你应该根本无法容忍长姐那恶劣性格才对。” “不,我从不站在谁那一边,我只站在我自己这一边。” 比起苏丝伦那副已经变得有些凝重的模样,安瑟则显得无比轻松:“这次也是一样。” “你需要我解除炼金协会对浮游炮量产的限制。”苏丝伦第一时间就了解了安瑟的意思,“但安瑟阁下,你又能为此付出什么?” 虽然现在还敢跟安瑟谈判,听起来十分愚蠢,但却恰好显现了苏丝伦的胆色。 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讲……她真的是代表了皇帝在做这件事。 老迈的君王厌憎着那个无时无刻不期盼自己死去的后继者,也厌憎着她越发壮大的势力。 枪械的存在让伊沃拉本就已经十分庞大的势力再度膨胀一圈,而假若同样归根到底,就是在伊沃拉麾下产出的浮游炮也进行量产……这位大皇女在帝国的影响力,无异将达到顶峰。 不能选择击杀伊沃拉的艾菲桑徳,同样不愿坐看伊沃拉势大——哪怕她现在苟延残喘,不愿死去,她也依然是这个帝国的至高者,怎能容忍有人在自己眼下,如此嚣张傲慢地不断侵吞自己的权柄? 而这时,就需要有个人跳出来,替我们的皇帝陛下解决这个问题。 “我可以保证,我不会破坏你接下来的任何计划与行动,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为你提供帮助——当然,是有偿的。” 安瑟轻笑着做出了回到帝都后,第二笔看似全然不对等的交易:“只要你重新启动二代浮游炮的生产。” 这位善于伪装的政治生物凝视安瑟许久,随后轻轻点头。 “好,我答应了。” “在果断程度上,苏丝伦殿下到与伊沃拉殿下相当。”安瑟愉快地说着,同时凝视着她双眼,说,“不过,苏丝伦殿下,你可要想清楚了,虽然有陛下的庇护,伊沃拉殿下不会贸然对你做些什么,可一旦陛下离世,不管你再如何尝试削弱她的势力,在伊沃拉戴上冠冕的那一刻,她第一个清算的人,可必定是你啊。” “但她现在还不是,她还未拥有那份决定一切的力量。”苏丝伦平静地说,“母上,也还未死去。” “在那终结到来之前——” 不甘心以血脉论定结果的皇女与安瑟对视,像是在给未来的合作伙伴增加对自己的信心: “一切皆有可能,安瑟阁下。” 她顿了顿,接着再度提起裙摆朝安瑟行了一礼。 “那么,希望您能从中得到您需要的东西,安瑟阁下。也希望您能够履行您的诺言。” “当然。”安瑟笑着回应,“我向来言而有信。”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苏丝伦点点头,接着在短暂的沉默后,又问了个问题:“恕我冒昧,这个对您而言毫无意义的浮游炮生产线……您执着于启动它,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邪恶的海德拉半眯起眼,他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但那轻微挥动手杖,如指挥家般轻缓摆动的手,足以说明他此刻的愉悦。 当然是为了,让某个天才小姐……滑向彻底无法挣脱的深渊里。 第八章·最为正确的选择 “可以……继续量产?” 亨德瑞克的办公室内,明芙萝在微微愣神后很快重复了一遍:“可以量产?” “没错,问题我们检查出来了,是核心回路的生产链出了点毛病,不是你们的问题。” 虽然这样说着,这位代表炼金协会到来的炼金术士,却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从神情和语气来看,甚至有点不耐烦。 比起以太院,炼金协会对巴别塔的敌意很小,因为以太院代表传统术士势力,巴别塔的各种前沿理论几乎都是对以太院的挑衅。而即使同样涉足炼金领域,但巴别塔在这方面,就算提出再怎样荒诞的构想,炼金术士们也会拍手叫好。 创造者的领域,需要超越万众的天赋,需要炽烈澎湃的激情,需要击碎常理的狂想。 不过,由于巴别塔这帮人往往只负责嘴上说些不着边际,但落实难度极大的无意义创想,炼金协会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就是了,也算是嫌弃他们水平不行。 “记得派人去我们的炼金工坊对接,大皇女给的压力很大,抓紧时间。” 大概是因为之前已经跟亨德瑞克谈得差不多,炼金术士在声音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后,转头就走了。 等到他离开办公室后,坐在办公桌前的亨德瑞克站起身来,缓缓呼了口气。 作为巴别塔的领导者,作为一个强大的五阶术士,他却并没有什么强者的威仪,在大皇女的威严,以太院的威慑,以及与诸多势力往来的情况下,亨德瑞克早就被磨平了大部分的锐气。 虽然一直有人希望学术只是学术,但可惜现实残酷,学术永远不会只是学术这么简单。 “明芙萝,眼下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男人沉重的心思舒缓了很多,炼金协会的打击,明芙萝的灵魂问题,这两个麻烦让人头大,现在其中一个莫名其妙自动解决,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想拍拍明芙萝的肩膀以示鼓励,但立刻就被那冰冷的视线扎得收回了手。 亨德瑞克也没在意,他知道明芙萝不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只是高兴之余忘了,在打量了一下这具傀儡之身后,稍微收敛些喜色,严肃道:“问题有多严重。” “比你我想象得严重得多。”明芙萝面无表情,“如果不尽快解决,我的灵魂会无法回归肉体。” 亨德瑞克神情微变,他皱眉凝思片刻,随后说道: “索伦·坎纳斯特是以太院至高九席的中立者……他常年不在帝都,没有和我们针锋相对的理由。” “他出手是实现那位年轻海德拉对你的惩戒,从最根本上讲,只要你能取得那位海德拉的原谅——” “这不可能。” 明芙萝打断了亨德瑞克的话:“他不会原谅我的。” 她很清楚对于安瑟来说,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原谅”,既然那个人只想迫使她屈服,就绝对不可能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不过,赌局上的另一个人,反制手段也十分及时。 明芙萝心里这样想。 海德拉强制让炼金协会停止了二代浮游炮的量产,但那个神秘人用了不知什么手段,使得量产重新恢复,起码现在她和巴别塔都不用头疼于这件事了,然后就是……等等—— “选择……” 明芙萝突然轻声呢喃起了这两个字。 亨德瑞克神情略显不解:“明芙萝,你说什么?” 女人,只是平静地推了推眼镜:“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没错,选择。 现在这个节点,便是她前往下一个格子的岔路口。 安瑟与另一个神秘人在量产浮游炮上的博弈,绝对不会只是对她做出限制或解放那么简单,量产浮游炮本身,就是关键的节点。 站在更高角度俯视着自己的明芙萝,成功看到了脚下的路。 浮游炮……勉强能算是站在我这边的神秘人,需要我推进浮游炮的量产,其原因是—— 械装! 自昏迷中醒来时所看到的那幕光景再度浮现,明芙萝心中瞬间了然。 没错,海德拉将械装的设计交给了以太院,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得到了什么,但以太院……也得到了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以太武器。 假若当以太院也拥有了值得伊沃拉投入资源的以太武器,那么巴别塔为数不多的优势将会被大幅削弱。 而作为对抗海德拉的反制手段,那个神秘人便让明芙萝推进浮游炮的量产——械装在武力上虽然可以说碾压浮游炮,但无法量产的缺陷即使是以太院也无法克服。 对……伊沃拉需要的武力,是能够武装整个帝国,让她感受到那种能彻底支配大陆的暴力与强权的武力,她并不需要什么强大的单体力量,只要推进浮游炮,不,不只是浮游炮,去推进更强大量产武器的研发,就能够遏制住以太院! 这就是那个神秘人为她指引出的路,虽然那家伙同样也视她为棋子,但起码……祂在赌自己能够成功。 成功开创出新的时代。 这个想法,直接吞噬了她脑海中莫名闪过的一瞬犹豫。 明芙萝不喜欢制造武器,因为暴力与先进并不挂钩,她不排斥暴力,却不希望将暴力作为自己的事业。甚至于,她眼中的图景,并没有那么多凶残武器的存在。 但就像最开始时她没有选择一样,现在的她,同样没有选择。 而更巧妙的是,那时没有选择的明芙萝,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事;而现在没有选择的她…… 同样没有怀疑自己。 “我要去炼金协会,亨德瑞克。” 已经下定决心的明芙萝如此说道。 “……什么?” 亨德瑞克有些无法理解:“你现在的状态太危险了,为什么要去炼金协会?” 以太院对明芙萝的杀心有多重,从她谨慎到制造出五十六具傀儡就可以看出,加上炼金协会虽然算是中立,但依然更亲近以太院,假若要去赌以太院顾及炼金协会的脸面,不在炼金协会驻地杀人这种可能,未免太过冒险。 “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明芙萝将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中,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那个东西,光靠我们,造不出来,必须求助于炼金协会。” “那个东西……等等!” 亨德瑞克神情大变,他双手撑着桌子,紧盯着明芙萝的背影: “明芙萝。”这位看起来几乎如明芙萝长辈的男人,无比严肃地说道,“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 “不会再研究武器,蜂鸟的研发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关于以太武器的研究也就到此为止。” 明芙萝平静地回答。 “那你现在要做什么?你研究出了枪械,又研究出比枪械危险十倍不止的浮游炮,现在你又想——” “亨德瑞克。” 高挑的冷美人打断了亨德瑞克愤怒地质疑,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漠然说道: “如果你们,如果我们有足够强大的资本去改变这一切,我也不会选择这么做。” “……” 仅仅是这一句话,就让亨德瑞克的心中焦虑的火焰冻结了。 “别误会。”明芙萝继续说道,“我没有责备任何人的意思,我只是在阐述事实。事实就是,现在的我们依旧如履薄冰,整个巴别塔供养了太多庸才与空想家,我们声称在推进理论的前沿,却从来没有真正撼动过以太院的地位。” “亨德瑞克。” 这位不近人情的年轻天才看着自己名义上的领导,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你很清楚现在支撑着巴别塔的是什么。” 是暴力。 枪械的暴力,浮游炮的暴力,以及由这种暴力带来的……伊沃拉的投注。 这才是巴别塔赖以生存的东西,而不是什么所谓的“理念”,“技术”,“理想”……大人物们,不在乎那些无法变成现实的东西。 即便明芙萝这群人,将其视作性命。 一个成立不到十年的组织,在与以太院这个传承数百年的庞然大物的对抗中,能够保持组织的稳定已经是天方夜谭,以往并不是没有试图挑战以太院权威的学术组织出现,但他们终究化为了历史的尘埃。 能像巴别塔这样在短短时间内做到这种地步,甚至不得不让以太院下狠手,已经是前无古人了。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能有所选择呢? 明芙萝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在借由更高的视角看清前路后,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械装会威胁到巴别塔,而想要保住可能又会摇摇欲坠的巴别塔,就必须再度向前。 “我会解决这一切。” 她如此说着,神情和语气依旧没有波澜:“一如既往。” 这一切是那么讽刺,却又不那么讽刺。 讽刺的是,在以实力论定一切的超凡世界里,巴别塔竟然真的以所谓的“技术”立足,一个庞大学术组织的真正核心,竟然是个三阶段的年轻人。 不讽刺的是,在本质上,这所谓的“技术”,只是让力量,让大皇女的力量加注于此的筹码,到头来,仍依靠着力量。 好像巴别塔这个组织本就不该存在,好像……它已经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模样,踏上了混沌不清的道路。 一切始于那个魔鬼抛给明芙萝的革新,暴力的革新。 明芙萝不再理会亨德瑞克,冷漠而没有丝毫犹豫地向外走去。 男人望着明芙萝离去的背影,疲惫而无力地坐到椅子上,深深叹息。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明芙萝如此紧张,但他反驳不了明芙萝的话。 这个理想者的殿堂,看似汇集了无数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创想的术士,但在本质上……不过是大皇女收割暴力的农场。 理想主义者从不会被眼前的艰难打倒,亨德瑞克深信巴别塔将开创新的未来,但现在,就连他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老师……我没能教好明芙萝,甚至似乎害了她,很抱歉。” 亨德瑞克苦笑着低语:“我明明该阻止她,但那自私的渴求却让我无法做到。” “这一切……值得吗?” 这一切值得。 孤身走在长廊上的明芙萝,心中没有丝毫迷茫和犹豫。 她的胸腔中没有心脏在跳动,以太的涌流代替了血液,魔金的构筑支撑起她的身体。 这冰冷坚硬的躯干,一如她从没有任何动摇的思想。 只要能够将那份光景化作现实,只要能够保住作为摇篮的巴别塔。 一切都……在所不惜! 那双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魔鬼预言的偏执与疯狂。 第九章·万分错误的时机 帝都的庞大和繁华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在皇帝伟力的照耀下,这座城市宏伟是难以想象的,还未步入统治末期时的艾菲桑徳,偶尔会像真正的神明一样给天薪城降下连超凡者都为之颤抖的奇迹,或者说……每个皇帝都会有这样的行为甚至是喜好。 而在这座矗立在帝国中部的伟大城市中,炼金协会无疑有极高的地位。 虽然当安瑟踏进那座雕刻着复杂奥秘纹路的庄严大门时,那群炼金术士像发了疯一样蜂拥而至,但正常情况下,在协会里活动的他们,基本上不会给踏入协会的其他人任何多余的视线。 比如刚踏入大门的明芙萝,即便现在的她完全是帝都的风云人物,也有很多炼金术士认出了她,但他们也没有什么表现,顶多就是多看两眼。 “荣葛尔女士,感谢您的帮助。” 明芙萝对站在身边的贵妇人微微低头:“到这里就可以了。” 荣葛尔·熔金,巴别塔在武力端最能拿得出手的战力,一路将明芙萝护送到炼金协会。 “真的不用我在炼金协会里陪着你吗?” 这位容貌贵气的女学者微微皱眉:“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明芙萝。” 明芙萝平静地回答:“亨德瑞克和诺凯恩教授在我身上释放了五个防护法术,理论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当然只是理论上,倘若只要刷个防护法术就能防止以太院的暗杀,那明芙萝还造那么多傀儡做什么? 虽然碍于伊沃拉的威慑,以太院不可能让高阶超凡者下杀手,一般情况下是采取雇佣手段,被那种刺客杀了,一来方便甩锅,二来也说明明芙萝本事不够。但作为手段多样,能力诡谲的代表,术士所能做的可太多了,偏向理论的巴别塔术士想仅仅通过法术保护住明芙萝是不可能的。 毕竟,伊沃拉在明芙萝身上已经榨取到了足够的价值,仅仅是这样一个人,不值得让傲慢的大皇女对以太院大动干戈,而以太院倒是能切实铲除掉一个的确具有威胁,且极度敌视自己的天才。 “你……哎。”荣葛尔女士叹了口气,“亨德瑞克很担心你,明芙萝。” “他一向如此,但担心没有意义。” 明芙萝总是说着如此不近人情的话:“不用担心我,荣葛尔女士,不要把你的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去继续你的课题吧,那更重要。” 将蓝灰色长发扎成高马尾的冷美人漠然说道: “比一切都重要。” 她走到接待台,在表明来意后,很快就有人带着明芙萝去往量产蜂鸟生产链所在的炼金工坊。 “哦,你就是泽格小姐啊。” 生产链的负责人出来接待了她,颇为疑惑道:“你亲自负责和我们对接吗?” “不,我只是先来看看蜂鸟的量产情况如何。” “没有再卡着……我是说,核心回路的问题解决后,就没什么问题了。” 负责人双臂环胸,看着庞大工坊内复杂的生产线,语气随意道:“一天二十台,应该不是问题。” “……效率有点低了。”明芙萝微微皱眉,“按照你们的资源条件,不应该只有这么点。” “协会再有资源,分配到每个项目上量也是有限的。” 谈及这个话题,负责人一下就变得很不高兴,看他的样子,量产蜂鸟的资源……竟然缩水了? “你的意思是炼金协会减少了对量产蜂鸟的资源投入吗?” 女人的视线扫过工坊内堆积的资源,眼镜镜面上掠过流光,囤放在炼金工坊里的资源没有问题,那么大概率是后续的资源倾斜将会减少了。 “量产蜂鸟是大皇女殿下的命令。” 明芙萝心中升起十分不妙的预感,声音越发冰冷:“为什么炼金协会会减少资源倾斜,而且减少了这么多?” “因为不只是这边减少。” 负责人耸了耸肩:“大部分工坊的资源都被削减了,一视同仁。至于为什么大皇女钦定的项目也要减少资源……” “当然是因为那个叫械装的玩意,大皇女显然也有兴趣啊。” 械装……果然! 一切都如预想的那般发展,明芙萝心想。 只是没有想到以太院的动作竟然这么快……他们是根本就没有深入分析械装,就直接把设计稿纸交给伊沃拉了吗?也不知道海德拉交易的到底是哪个版本的械装,给的稿纸究竟有多少细节。 械装的研发可比量产浮游炮来得困难得多,那个东西,她跟安瑟前前后后研究了很长很长时间,可以说,除了最核心的通用以太炉以外,械装是他们共同研发时间最长的一样东西。 也是为数不多,根本无法做出成品的东西。 但以太院根本不需要炼金协会的援助,他们本身持有的资源,炼金术士和炼金工坊完全足够产出械装,也就是说…… “真是一如既往的卑劣。” 明芙萝冷声低语,随后看向负责人:“械装的炼金工坊,已经开动了吗?” “还没呢,以太院的那帮家伙正在和我们的人鬼扯。” 似乎这才是这位负责人一脸不爽的原因:“那个什么狗屁械装也就糊弄大皇女那种外行人吧,很多细节,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落实。” “……哼。”明芙萝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炼金是创造者的领域,是天才的领域,术士们都走在追寻真理的道路上,但每个人的道路,每个人眼中的真理各不相同,唯有代表着“创造”的炼金,更贴合广义上的真理。 而械装,是由她与海德拉这两个天才中的天才构想出的杰作,以太院里,根本没有能在设计和创想上达到这种水平的人,更何况他们也没有在第一时间研究,反而将其用来当作打压巴别塔的工具……能搞明白械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奇怪。 不过,也不排除以太院已经在暗中建立炼金工坊开始研究械装,摆在这里的,只是个专门恶心巴别塔的幌子和障碍。 明芙萝并没有让自己对以太院的厌恶感影响到思维和判断。 量产蜂鸟已经不是关键所在了,明芙萝在离开亨德瑞克的办公室后就已经下定决心,以更大的暴力去对抗暴力。 她来炼金协会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给伊沃拉一份能让她更加满意的答卷,以太院绝对想不到……这样的干扰,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多大影响。 “械装所在的炼金工坊。”明芙萝突然说道,“我能去吗?” “……嗯?” 负责人愣了愣,作为一个合格的炼金术士,他非常严谨地回答:“理论上讲,那座刚启动的工坊目前没有限制任何人出入,没有限制的话,那应该就是能……嘿!” 他话才说到一半,明芙萝就已经走出炼金工坊了。 负责人摸着下巴:“我说的也没问题,只是她自己没听我后面的话而已,出了什么事……理论上讲,肯定跟我没关系。” 刚才后半句话的内容是—— 大皇女殿下和安瑟·海德拉阁下,正在那座工坊里巡视。 * “好……高!” 希塔娜仰头看着高高的屋顶,有些震惊地转头看向安瑟: “安瑟,为什么这间房子,要盖得这么高?” 安瑟笑着回答:“当然是为了造一个很大的东西。” “可这……” 站在半空长廊上的希塔娜往下看了看地板,再抬头看了看屋顶,更加无法理解了:“这也太大了?是要造什么大船吗?” 只有极少数北地人能看见海洋,希塔娜对于船只的幻想,也只停留在到处听来的故事上。 “总不能是在房子里面,再造个房子吧。” 这颇为搞怪的回答让一旁的伊沃拉忍不住笑出声来:“安瑟,你的契首可真是有趣。” 希塔娜看了伊沃拉一眼,没说话,但是身体往安瑟那边靠了靠。 她不喜欢这个女人,不喜欢她无时无刻张扬着的傲慢与侵略性,这种人当皇帝……绝对是那种最坏最坏的坏家伙! 不过,哼哼哼哼…… “……” 双臂环胸,打量着这超巨大炼金工坊的伊沃拉感知到了希塔娜的视线,那种略带嘲笑意味的眼神令她微蹙起眉:“安瑟,管好你的狗。” “嗯?” 同样在观察炼金工坊的安瑟脑袋微微一顿,接着缓缓偏过头,笑意盎然地说道: “不好意思,伊沃拉。” “你刚才,在说什么?” 格莱普尼尔轻点地面,钢铁击撞的声响回荡在空中,招荡着森然冷厉的恐怖气息。 总是慵懒休憩的深渊魔物,仿佛在此刻抬起眼眸,自虚无中俯视尚未真正开始燃烧的血色焰花,投以冰冷视线。 被如此注视的伊沃拉眼神也变得冰冷:“她刚才在用僭越无礼的眼神看着我,海德拉。” “伊沃拉。” 安瑟仍是微笑着,轻缓摩挲着手杖。 “我只是在问你,你刚才,在说什么。” 两个怪物之间所散发的恐怖气息,让远处正在炼金工坊里忙活的帕拉惊觉抬头,随后苦笑着摇摇脑袋,让目前炼金协会驻地里的所有五阶都感受到了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和颤栗。 而距离这份气息碰撞最近的希塔娜,则已经站到了安瑟身前,眸中的凶残狰狞呼之欲出,她的身体甚至都开始隐隐发生二度改变,尾椎处的骨骼缓缓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开肌肤。 “……哼。” 这场令人胆战心惊的对峙,以伊沃拉的冷哼和退让结束。 “你对契首的态度跟你的父亲一模一样,真不愧是父子,好,我收回刚才的话,重新说一遍。” “海德拉,让你的‘契首’,老实一点。” “当然没有问题了,殿下。”安瑟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改变,但现在明显变得温暖而灿烂了起来,“管教希塔娜是我的分内之事。” 却是半点没有让希塔娜道歉的意思。 “管教……呵,我看你倒不是很想管教她,而且……” 女人打量了希塔娜一会儿,眼中竟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些许……满意? “她不适合被管教,这样就很不错,在我面前收敛点就可以了。” 这种高高在上,好像把自己都当成她手底下人的态度,让希塔娜分外不爽,但她这次还是很老实地站到了安瑟身后,没多说什么。 不过她才刚走到安瑟后边,左手的尾指就被轻轻勾住了。 安瑟偏过头来,对希塔娜眨了下眼睛,无声地笑了笑,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 站在少年身后个子高高,但容貌又娇俏可人的少女,摩挲着安瑟握着她尾指的手,微低下头,想这样藏起藏不住的笑容。 伊沃拉看在眼里,但并不在乎,因为她不认为自己认识的海德拉,有“爱别人”这个功能,就算有,也不会给契首。 “安瑟。”她开口说道,“那个械装,是你跟明芙萝一起研究的吧。” “准确地说,我只提供思路。” 安瑟耸了耸肩:“具体如何完成,大都是依靠她实现的。” “……呵,我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吧。” 一个是史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士的儿子,一个是家室勉强算上显赫,但也就仅此而已的年轻学者,究竟是谁能创造出这么伟大的作品,一眼便知。 不过伊沃拉也不关心安瑟为何隐瞒,而是继续问道:“在你看来,那东西,真的有这么大的潜力吗?” “作为战争兵器来讲……的确不错,但也仅此而已。” 安瑟笑了笑:“毕竟帝国境内没有战争。” “但未来会有。” 伊沃拉嘴角上扬,她的眼中……似乎倒映着万物天地都熊熊燃烧的残酷光景。 “天途山脉的那边,还有片广袤的土地等着你我去征服,安瑟。” “但强大的战力,冠冕级的超凡者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冠冕?”伊沃拉不屑地说道,“我要征服的土地,不是无用的焦土,我要欣赏的战争,更不是五阶对轰的毁灭,” 她的脸上逐渐绽开愉快而炽烈的兴奋笑容,女人微抬起头,喜悦地向安瑟诉说: “安瑟,你不觉得什么都由个人主宰一切,实在是太无趣了吗?” “我要让帝国本身也成为无可违逆的强大,成为支配一切的力量,看着一阶二阶的超凡者,甚至是凡人都有能力平推天途山脉另一头的大陆。” “让那边的超凡者,被比自己弱小无数倍的存在诛杀,哈哈哈哈哈,想想就令人愉快!有趣!” 说到底,仍然只是为了有趣而已。 对伊沃拉而言,征服那片大地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支配欲,同样也是为了欣赏一场,对她来说足够有趣的……游戏。 安瑟不置可否,但旁边的希塔娜已经把眉头皱成一团,很想把这个心理变态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这是迟早的事情,少女心里这样想。 “那么,你不做点什么吗?” 愉快的笑完之后,伊沃拉继续说道:“这可是你的杰作,作为创作者,不想看到它在你手中诞生吗?” 安瑟轻笑起来,意味深长地对伊沃拉说: “我的确想看到它……在设计者的手中诞生。” “不过,我就算了,这只是我和以太院的交易,要是还负责后续处理,会不会显得我太好说话了一些。” “嗯?”伊沃拉微蹙起眉,她靠在空中走廊的栏杆上,颇为不悦道,“那你把我叫到这来是为了什么?我本以为你打算亲自动手,才过来这一趟,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为无意义的事浪费时间。” “这个啊……” 年轻的海德拉半眯起眼睛:“权当做我想听听你对械装的看法。” “听听?”伊沃拉哈哈大笑道,“你猜不出来?别逗我笑了,安瑟。” 她伸出食指,勾住安瑟的下巴,将面庞缓缓凑过去,呼出炽热的吐息: “你这个酷爱玩弄人心的魔鬼,难道还不了解永远对你敞开内心的我吗?” 希塔娜小姐的额头暴起两根青筋,为了不给安瑟添麻烦,她始终告诫自己要忍耐。 “不过,你这话说的就像你很在乎我的看法一样,很好,我很高兴,让我想想,该奖励……嗯?” 方才神情愉悦的伊沃拉脸上瞬间变得冰冷无比,她扭头看向这座巨大炼金工坊的下方,那里出现了一个渺小至极的人影。 “这个失败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也好。” 丝毫不掩饰自己那份凶残酷烈的大皇女冷笑一声,抬手一握,下面的大片空旷区域便响起一声闷哼,那人影被炽烈的火焰牢牢捆束,身体也被毫不留情地灼烧。 伊沃拉的手微微一抬,那人影便被她飞速拉拽到他们所在的空中长廊,高悬在半空中。 “我事务繁忙,没时间对你降下惩戒。” 女人的声音冰冷漠然:“你竟然还恰好撞到我脸上来,不做点什么,似乎都对不起你的诚意啊——” “明芙萝。” 这样贸然撞到伊沃拉枪口上的人,除了明芙萝,还能是谁?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不允许你失败,然后呢?” 大皇女不屑地嘲笑道:“然后你的灵魂就被以太院的人塞进了这么垃圾的傀儡里。” “假若不是安瑟已经对你做出了这样的惩罚,你现在要受的苦,起码要强上百倍。” 被火焰束缚在半空中的明芙萝,身上皮肤再度一片片被损毁,就连傀儡身体都隐隐有融毁的迹象。 伊沃拉看着一言不发的明芙萝,想到了安瑟曾对她的上心,又想到了安瑟刚才令她不爽的表现,心中的施虐欲逐渐高涨。 “要我说……还塞在这么有模有样的人偶里干什么呢?” 缠绕着明芙萝傀儡之身的火焰愈发旺盛,将这具傀儡毁灭不过是时间和伊沃拉的意愿问题,心情不好的大皇女微抬起下巴:“我对灵魂也略有研究,嗯……烧掉这个身体后,就把你随便塞进工坊傀儡里好了。” 工坊傀儡,就是炼金工坊里随处可见,炼金术士用来打杂的傀儡,有些就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人偶”,没有脸,只有人的躯干体型;有的甚至连人形都不是,怎么方面打杂怎么设计,千奇百怪。 明芙萝丝毫不怀疑伊沃拉这么做的必然性,这个在奖赏时大方的夸张,但在惩罚时又残忍到极点的大皇女向来说到做到。她绝对会真的毁掉这具傀儡,抽出自己的灵魂,然后随手塞进一个工坊傀儡里。 那她可能就真的要完蛋了。 剧烈的痛楚下,明芙萝仍然尽可能维持着自己的冷静,熊熊烈焰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仍然能看到……那个朝她微笑的魔鬼。 她已经没有时间思考海德拉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倘若要抓住这一线机会…… “海……德拉!” “嗯?” 见明芙萝竟然直接越过自己找安瑟求情,伊沃拉的眼神更加危险了,血焰膨胀,瞬间将整个傀儡吞没。 她并没有直接焚毁明芙萝的傀儡,而是要让对方慢慢感受这种痛苦。 但在那火焰中,明芙萝虚弱的声音,最后还是断续传来: “修复……回路。” 在那份灼痛中,明芙萝的脑海中疯狂思考着到底怎样才能让安瑟出手救下自己。 那个人反复强调自己对他没有价值,最终目的必然是要自己臣服。但目前看来,假若还抱着自己对他有价值的想法去行动,是必然行不通的。 必须按照之前……他之前所说的价值。 那个价值,只能是—— 被玩弄的……价值。 明芙萝得出了答案,于是明芙萝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体现出这份价值。 修复回路……嗯,伊沃拉还真不明白,明芙萝口中的这个回路是什么。 “好了,停下吧,殿下。” 在听到那句话后,安瑟的嘴角微微上扬:“我觉得,这样的惩戒已经十分足够了。” “……这次。”伊沃拉转过头来,神情万分冰冷,“你说了不算。” 灼烧着傀儡躯体的火焰瞬间膨胀了几分,明芙萝那已经无法忍耐的嘶嚎,证明着她现在承受的痛苦。 “是吗?”总是有所准备,总是将所有都看在眼中的年轻海德拉笑了笑,“那么,假如说……我会跟你讲些,你那妹妹的事情呢?” “你——” 伊沃拉口中单吐出一个字,紧接着又沉默了两三秒。 嘭! 她随手将明芙萝的傀儡砸到空中走廊上,残损的傀儡身躯仍旧因痛楚不停抽搐,伊沃拉看也不看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安瑟,你最好保证你说的事情,有足够的价值。” 安瑟扬了扬眉毛:“我觉得明芙萝的命不值得这个价。” “但平息我的愤怒值得。”伊沃拉甩振衣袖,冷冷丢下一句,“你我对等,假如你没法平息我的愤怒,那我也只能做些让你愤怒的事情了。” 她的身形化为火焰,燃烧着散落于空气中,只留下扭曲空间的高温。 希塔娜不敢确定那家伙是不是真走了,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破口大骂,她转头看向安瑟,看到安瑟正站在那具损毁极其严重的傀儡边上,低头看着对方。 “你也太不小心了,明芙萝。”安瑟叹息一声,“假如我不在的话,你的人生可能就要这么结束了,不是吗?” “被塞进工坊傀儡里,被那劣质到极点的机能限制,连炼金研究都做不到,对你来说跟死亡也没有区别了吧。” 明芙萝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以太回路的烧毁实在是太严重了,这具傀儡的大部分机能都已彻底停摆,她现在还有没有意识都不知道。 安瑟蹲下身子,轻抚着那张被严重损毁,看起来有些可怖的面庞,低笑着说:“记好了,阿萝,你又欠我一次。” “放心,我马上会‘修’好你的。” 第十章·超级维修师安瑟 1w “阿萝。”坐在工作台上的安瑟单手托腮,“你喜欢什么?” “研修,研究。” 正专心雕刻以太回路的明芙萝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是指,除了这两个之外。” 金发男孩叹了口气:“阿萝,人生怎么能是那么无趣的东西呢?” “不要用你的无趣来界定我的有趣。” 明芙萝抬头看了眼安瑟,瑰丽的紫色眼眸中带着些许不满:“对我来说,研修与研究已经足够有趣。” “可你从来没有体验过那些有趣的东西,不是吗?” 稚嫩的海德拉歪了歪头,脸上浮现起人畜无害的天真笑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勾。 咔啦—— 明芙萝手中纹丝不动的炼金刻刀瞬间偏移,原本极尽完美的以太回路连带整个魔金变成一坨报废品。 “你!” 女人猛地转头看向安瑟,眼中煞气四溢,那冰冷森寒的表情,就算是下一秒抄着刻刀抹安瑟脖子都没人怀疑。 “还是学艺不精,阿萝。” 始作俑者安瑟却一副导师模样,义正词严地批判道:“只是这点微小幅度的干扰,就让你失去了对刻刀的把控,以后在炼金时发生了无法预料的意外情况,你又该怎么办呢?” “铭刻回路可还算是最基础无害的工序了,一旦涉及以太导流,要素相融,亦或是更高级别的本质篡变呢?” “一不小心的话……” 安瑟双手比了个爆炸的样子,有模有样的恐吓到:“稍有不慎,说不定会比死还惨呢。” “……” 明芙萝沉思片刻,随后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说得对,所以我没道理陪你浪费时间。” 这话说完,她便转身走向堆放着材料的角落,十分平静地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抱着一堆零件材料回到加工台边,重新开始工作。 这回轮到我们尚且年轻的安瑟沉默了,他看着神情没有丝毫动摇的明芙萝许久,最后有气无力地叹息道: “算了,既然阿萝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就自己出去玩了。” 他跳下桌子,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杖,准备离开炼金工坊。 “——等等。” 明芙萝突然伸出手抓住安瑟的衣领:“你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 这对奇怪的组合有着各自分工,安瑟负责提出无数明明天马行空,但却又存在切实可能,让明芙萝都为之震撼的构想;而明芙萝则负责一点一点地将这些构想,化作现实。 要说为什么一个小小二阶超凡者能做到这种事,大抵是因为他们创造的事物,在大多数超凡者眼中……太过“平凡”。 太过紧贴低阶的超凡者,甚至是凡人的平凡。 这些东西除了某些特定的造物,大多数不存在什么特别高的技术门槛,反而要在设计层面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天赋与高度。而明芙萝愿意坦然承认,自己在这方面远远不如安瑟。 只是这家伙……真是懒惰得可以! 假如明芙萝不给安瑟压力的话,后者大概率会在炼金工坊里浪费一整天的时间,什么也不做。 “任务?哎……亲爱的阿萝,灵感这种东西不是每时每刻都会迸发的。” 安瑟无奈地摊开手:“强求出来的东西,可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哦。” “但你不是那种依靠灵感才有所产出的人。” 明芙萝松开安瑟的衣领,她微微前倾身子,面庞快贴靠到安瑟,以一种自认为很有压迫感,但其实颇为暧昧的姿态说: “你是,真正的天才,哪怕是脑海中流泻出的些许思绪,都能让无数人欣喜若狂地奉为至宝。” “……当然,其中不包括我。” 她面无表情地说:“虽然你的创想的确令人震惊,但我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稚嫩的海德拉歪了歪头,忍俊不禁道:“那阿萝你倒也不必这样强调一遍,我知道你不是,嗯……会把我奉若至宝的人。” “所以。”明芙萝紧盯着安瑟,“今天的构想呢?” “你还真是永远都喂不饱啊,阿萝。” 安瑟微仰起头,颇为诧异道:“堆积在一起没有实现的点子已经够多了吧。” 自从他们这两个怎么想也凑不到一块去的家伙开始合作后,这间小小的炼金工坊里不知诞生了多少超越时代的构想,只不过人力有穷,加上安瑟只负责设计,从不负责实践,明芙萝就算每天再怎么全心投入到研究中,就算明芙萝偶尔会把一些不那么夸张的设计交给巴别塔,尚待实现的构想也越来越多。 但她似乎仍不满足,即便已经堆积了大量稿纸,设计图,明芙萝依然在没日没夜地工作之余,让安瑟提出新的构想。 这么不有违常理,十分不理性的事情,很难想象是明芙萝做出来的。 女人沉默片刻,随后朝安瑟伸出手。 “怎么了?”安瑟有些奇怪地把手递了过去。 明芙萝端详着掌心中安瑟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说: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确定你是个十三岁的小孩。” 她的话让安瑟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明芙萝,你分明——嗯,好吧,我不多说了。” 对方充满威胁性的眼神让安瑟只是笑意盎然地耸了耸肩,不再多说什么。 “你只有十三岁,安瑟。” 收起刚才的眼神后,明芙萝握着安瑟的手——她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奇怪的念头,这种好像捏着什么工具的态度,也让这样的场景看起来没有丝毫旖旎之感。 她只是在感觉着手中那份青涩稚嫩的柔软触感,低声说:“十三岁的我远不如你,现在的我也是如此。” “嗯?”幼小的海德拉并没有回以恭谦的言辞,反而扬眉说道,“你没有必要和我做对比,明芙萝,我是特殊的。” “我对其他人而言也是特殊的。”明芙萝平静地说,“既然我能被用作和他人比较,那我为什么不能和你比较?” “明明存在着能比我看到更加辽远广阔景象的人。” 她松开了手,用一种绝非不甘,而是自省的语气说道:“不去追逐你的身影,难道要我依然以所谓的天才自居,寸步不前吗?” 金发男孩双手支着手杖,与那双紫色眼眸对视,有些好笑地说道:“所以你就要我不停地提出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设计,来给你提供压力,让你前进吗?” “这只是一部分而已。” 明芙萝转回头,不再去看安瑟,回到加工台上重新开始工作,同时如此说道: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时刻提醒我与你的差距,只有这样……” “我才可以时刻铭记,无法实现你的蓝图,如此浪费你的天赋,是一种绝不可饶恕的罪恶与亵渎。” 铭刻在魔金上的以太回路精致如艺术,刻刀的锋刃规划出真理的线条,创造者将自己的思绪化作现实,将凡者擢升,令俗物超凡……明芙萝很快重新进入状态,投入进了她从不厌倦,永无休止地工作里,然后—— 咯啦! “……” 女人看着再度偏移的炼金刻刀,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暴起。 “安——” “阿萝!” 安瑟欢快的声音打断了明芙萝的话,他大笑着抓住明芙萝的手:“我好像知道你喜欢什么了,跟我来!” “安瑟,你——” “我有了一个了不起的构思,你先跟我来,我等下就说给你听。” “……”明芙萝暂且忍耐,没有发作。 这间创造出了无数尚且未被世人知晓的奇迹的炼金工坊,既不在海德拉庄园,也不在巴别塔本部,而是处在炼金协会周边的一座普通小屋地下。 明芙萝不知道安瑟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安瑟要求所有被发明的新式炼金器具,创作者里决不能加上他的名字,让她必须宣称是自己独立完成的。 安瑟把明芙萝带到了屋顶,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而明芙萝只是站在砖石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安瑟:“你到底在搞什么?” “你不想听我讲我到底想到了什么吗?”已经坐下的安瑟扬了扬眉毛,拍了下身边的砖块。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皱眉走到安瑟身边,待无形气旋将砖石上的灰尘扫开,她才拢了拢白大褂,在安瑟身边坐下。 “你最好保证你的想法真的——” “阿萝。”样貌略显稚嫩,但已经有了那迷乱女性的俊美气质的男孩转过头来,朝明芙萝微笑: “你是不是喜欢天空?” 明芙萝愣住了。 “虽然你觉得可能是在浪费时间,但我闲着没事的时候总会想……除了研修和研究以外,你到底还喜欢什么呢?” 安瑟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轻声说道:“想了很久,想不到有什么能让你切实喜欢的东西。但是在刚才,在你说那些听起来还挺了不起的话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到了天空。” “遥远又辽阔,好像有无限可能的天空。” 明芙萝没有说话,只是也抬起头来,做着她平日里稀少到可怜的“放松”活动。 “或者说,你喜欢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看见更加恢弘的光景?” “……”明芙萝转头看着安瑟,“你是不是对我用了读心法术。” 她面无表情,以此来掩饰自己方才内心的波动。 安瑟愉快地大笑起来:“我还没有那么无聊,阿萝。他人内心这种东西,如果不是自己猜出来,而是用其他方法窃得的话,就太无趣了。” 的确,安瑟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明芙萝心里想。 或者说,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永远能够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永远能够给她提供帮助。 现在……知道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也不奇怪。 明芙萝从未遇见过像安瑟一样,与她如此默契而合拍的人。 所以哪怕安瑟在性格和行为模式上,有太多明芙萝根本无法容忍的毛病,她也依然在默许,甚至是纵容。 “天空的景色,大地的景色,还有更遥远的,无限的景色,你都要囊括在眼中。” 安瑟凝视着明芙萝的侧脸,用并非调笑,而是赞叹的语气说道:“这份野心与贪婪,真是令人震惊,阿萝。” “关于这一点,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明芙萝的声音十分平静:“但我并不认为那是野心和贪婪,而是理性的追求与选择。” “理性啊……” 安瑟摩挲着下巴:“说起来,你那奇怪的理性思考方式,也给了我些启发呢。” “……我从未见过你用这种方式思考过。”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罢了。”年幼的海德拉轻快地笑了起来,“像我这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人,怎么会用得到你那种思考方式呢?” 明芙萝点点头:“确实如此。” 她没有见过比安瑟更加随心所欲,完全看自己心情行事的感性之人了。 这是立于顶端,站在终点门扉前的强者才能只有的特权,明芙萝并不羡慕,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假如自己有这种力量,一切会变得如何。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因为那份伟力而陷入静滞,明芙萝所追求的,也从来不是那种东西。 “所以。”她看着安瑟,“你所说的那个构想,到底是什么?”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肯闲下来啊……” 安瑟叹了口气,随后扬起眉毛,给明芙萝讲解起那个堪称疯狂的幻想。 这个时候,如此向明芙萝诉说着脑海中那份狂想的安瑟,语气里带上了他自己也未曾预料,甚至未曾觉察的兴奋。 “这……” 明芙萝罕见地露出了鲜明的惊愕神色:“安瑟,这根本没——” 话说到一半时,明芙萝突然否定了自己的言语。 “……不。”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按照你的思路,或许……”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把那个东西叫做……械装!” 年幼的海德拉语气轻快而喜悦:“你觉得怎么样,阿萝?” 他此时那副似乎在畅想着什么光景的期待模样,才真的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那个东西。”安瑟把手放到明芙萝的肩头,笑容灿烂地说: “一定能把你带到,能让你将世界纳入眼中的高空里。” “……” 明芙萝交错的十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本来已经陷入沉思的她因为这句话从思考中暂时抽离,她看着安瑟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沉默了一小会儿,说: “但为什么……又是武器?” “嗯……也不一定要做成武器,可以做成探索类工具,不是吗?” “但归根到底还是武器,不过……” 她顿了顿,用以前从未有过的,带上了些微波澜的语气轻声说: “我想看。” 安瑟歪了歪头:“什么?” “我说,我想看。” 明芙萝转头看向安瑟,紫色的瑰丽眼眸在这刹那间,似乎流转起了安瑟未曾见过的光彩。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对安瑟说:“我想看到,安瑟你所描述的那个景色。” 似乎没想到明芙萝会有这种异样表现的安瑟微愣了一下,随后轻笑起来:“这不是很好……” “以及——” 她突然朝安瑟伸出拳头:“我也会让安瑟你见到,我所描述的未来。” 素来冷淡漠然的声音,变得炽热而富有重量,一如明芙萝此刻跳动的心脏般强而有力: “看到那个,崭新的时代。” 安瑟看着明芙萝伸出来的拳头,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听起来很动人,可你把拳头伸过来干嘛,阿萝。” “这样不好吗?” 明芙萝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我认为你作为男生,应该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友谊,还是说你更喜欢握手?” “……” 稚嫩海德拉的笑容微微凝固,他再度看着明芙萝伸来的娇小拳头,下意识地低声重复道: “友……谊?” “……你在疑惑什么?”明芙萝反而有些难以理解地皱起眉,“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在此刻则显得这句话是那么理所当然。 短暂的沉默,只是非常非常短暂的沉默后,安瑟再度扬起笑容,握起拳头和明芙萝碰了碰。 “说得对,阿萝,我的朋友。” 指节肌肤轻轻相触的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安瑟。” “嗯?” “你好像是我第一个朋友。” “我也一样,阿萝。” * 朋友。 遥远,却又不那么遥远的名词。 明芙萝的意识自混沌中苏醒,接二连三的重伤似乎让她的灵魂有些不堪负荷,又或者是这具确实过于脆弱的傀儡,并不适合承载她的灵魂,这让明芙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疲惫。 “哦,醒了啊。” 耳边响起了让明芙萝万分不悦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想要控制肢体,但这具傀儡现在的机能似乎真的已经完全停摆了。 现在的明芙萝,就像个被封死在铁石中的可怜囚徒。 “别想乱动,让你的灵魂好好休息一会儿。” 安瑟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和,但明芙萝却没有丝毫接受对方好意的打算。 毕竟在她眼中,安瑟本来就没有怀着什么好意。 在认识到了海德拉的真面目后,明芙萝就已经放弃了曾对他抱有的一切幻想。 与其期盼着对方惦记那并不存在的虚假旧情,不如好好想想……到底怎样才能拯救现在的自己。 这次发生的事太过巧合,明芙萝不相信自己这么凑巧就会碰上伊沃拉,而安瑟又那么凑巧地同样在场。 正是因为明芙萝对于伊沃拉的暴虐性格再清楚不过,所以她才要第一时间前往炼金协会,这是为了给巴别塔提供能与械装对抗的暴力,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但恰好就是这个时候……伊沃拉出现了,安瑟也出现了,其中绝对存在问题。 假如这是安瑟的设计,那么他首先要确定自己会第一时间来炼金协会。要么巴别塔存在内鬼,要么……自己的思考全都已经被他算计其中。 假若如此,再往上追溯,那炼金协会重新启动浮游炮的事便是安瑟所谓,以此来达到误导她的目的……可安瑟凭什么这么做?整个帝都有能力和胆色将浮游炮停产的只有他一人,他没必要大费周章,只为如此折磨自己。 那么制造这个巧合的,只可能是那个神秘人了——换个思路想,有可能安瑟不是刻意出现在那,而是……刚好出现在那,这样正好能从伊沃拉的手中保下自己。 可自己能从中获得什么?算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神秘人做出这种设计不会只是为了白白折磨自己……难道说只是想让她提前接受伊沃拉的怒火,好让她不在某个关键的时刻遭受那位大皇女的残忍惩罚吗,还是说有别的什么—— “明芙萝,你的运气真好。”她耳边,准确地说,是直接在灵魂中响起的声音如此说道,“伊沃拉那没轻没重的任性家伙,随手焚毁了索伦设下的部分禁制。” “你的自由之日,竟然提前到来了,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原来……如此! 这是那个神秘人,为了破开自己身上最大的限制而设下的局! 明芙萝的心情罕见地有些激动起来,这具傀儡之身,正是安瑟给她做出的最大限制,假如能够从中解脱,那能看清的东西就更多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撬动大皇女的,但既然能跟海德拉这种怪物博弈,必定是与其对等的存在。 原来帝国还隐藏着这么危险的人物…… 明芙萝很快将无用的信息与念头抛之脑后,既然现在已经明确了情况……那就可以确定要做的事情了。 海德拉声称不会主动威胁限制自己,也就是说,他不会直接对这具傀儡动手脚,反而大概率会真的修好它,接着把傀儡送回去,就跟上次一样。 只是这个过程……他期待的,大概就是这个过程了。 明芙萝冷静下来,这件事没什么好恐惧的,毕竟在向安瑟求助前,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只要撑过这场玩弄,或者说,干脆顺从一些,不要激起对方的恶趣味,她就能平安度过这场劫难,紧接着从这具该死的傀儡躯体中解脱出来。 对……应该如此。 虽然已经三年没见,但在明芙萝眼中,安瑟还是那个本性混乱邪恶的家伙,只要自己表现出任何对抗情绪,都会招致对方的变本加厉。 只要平躺着任由他摆弄那副躯体就可以了,反正不过只是具傀儡罢了。 更何况现在那句傀儡基本报废,她也感知不到什么,没什么关系—— “!!!” 假若把明芙萝现在的灵魂比作人体,那么此刻的她就像是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酸麻颤栗感,从尾椎直窜向后脑。 她的身体要是能动弹的话,现在整个人估计都已经因这份带来大冲击的知觉而蜷缩成一团。 “感觉怎么样?明芙萝?”安瑟的声音又在她的灵魂中响起。 “没有体验过这种快感吧?嗯……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但理论上讲,应该是很快乐的。” 明芙萝的灵魂之所以能依附在傀儡当中并正常行动,是因为人偶有配适的,模拟超凡者资质的以太回路,才能够承受超凡的灵魂。 假如把明芙萝的灵魂随便塞进一个普通的木人偶里,即便明芙萝对灵魂法术有不浅的研究,她也根本撑不了多久就会消亡。 而现在,这具傀儡上的大部分以太回路都被伊沃拉焚烧破坏,安瑟现在所做修复工作,其核心就是将以太回路重新续接。 虚弱的,不断排斥这具傀儡身体的灵魂,在一道道以太回路的链接中重新被牵引,被……一次又一次地贯穿。 每一条回路的重新链接,每一道以太的重新流动,都窜向明芙萝的灵魂,将其填补,恢复,这种感觉……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芙萝甚至能感觉到安瑟勾勒的以太回路,在自己的灵魂中也划出形状,因为过于虚弱导致过于渴求以太的灵魂,在此刻可谓敏感万分。 “明芙萝,我还记得三年前给你第一次修理傀儡的时候。” 安瑟温声说着:“你那时候非常激烈地拒绝了我,但最后还是让我进行修复,你还记得原因吗?” 随着以太回路的逐渐修复,这具傀儡也逐渐取回生理机能,但明芙萝依然死死紧闭着眼,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因为她感觉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这具傀儡并不是被平放在加工台上,而是……躺在安瑟的怀里。 安瑟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因为你是实用主义者,因为我的确能好好修理你的傀儡,仅此而已,不是吗?” “……” “那你现在又在害怕什么呢?你不是纯粹理性的实用主义者吗?我现在难道不是在修复你的傀儡吗?还是说,我的技艺无法让你满足?” “唔嗯!” 紧闭的双唇间轻缓泄出轻微的吟声,安瑟改变了链接以太回路的速率和方式,在不同的轻重缓急之下,穿透,填补明芙萝灵魂的以太也给她带来的不同的感觉…… 时而粗暴贯通回路,重击在灵魂需要填补的缺口;时而润物无声,轻缓温柔地磨过大片灵魂,将其浸润弥补。 以太是超凡者的血液,超凡者对于力量的追求往往会有部分转移到对以太的追求上,大多数超凡者在吸纳以太时,都能体会到无与伦比的快感,而当这份快感直接作用在灵魂上时…… 就好像安瑟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明芙萝现在到底如何。 “明芙萝,再这样继续下去,做着那个我不认识的明芙萝的话,我可要采取一些更加有趣的手段了,比如……” 傀儡躯干上,只差最后一笔便能彻底勾连的以太回路突然顿住,安瑟的手指作为回路铭刻方式,以太流向的引导,就一直顿在那里,不做分毫前进,反而在原地来回画圈碾磨。 明芙萝那无比敏感的灵魂,只感觉到有一团温暖而令人舒畅的以太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处在一个既让她的灵魂,本能地无比渴求,能够感知到那份快乐与甜美的位置,却又始终维持着那令人狂躁的一步之遥。 “明芙萝,明芙萝。”安瑟在她耳边轻笑着低语,“你在害怕我吗?害怕你如此厌憎的这个人?” 听到这句话的明芙萝,缓缓睁开眼睛,语气冷漠地说道:“我只是刚苏——” 她的话语,顿时哽在了喉咙里。 因为睁开眼时,明芙萝看到了自己。 ——那具傀儡躯体正被安瑟抱在怀中,以手指为炼金刻刀刻画着以太回路,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安瑟在他和她面前,摆了一面落地镜。 明芙萝正看着这具傀儡,这样的自己。 “你只是刚什么?”安瑟这样问着。 “刚苏……哈啊……” 原本已经要触碰到灵魂,为其修复填补的以太突然被安瑟猛然抽离,如此巨大的落差让明芙萝直接发出一声难以遏止的喘息。 “刚苏醒,真的吗?”安瑟这样问道。 “……海德拉。”明芙萝咬紧牙关,将差点又漏出来的声音咽回喉咙,“你想要用这种方式……让我屈服?你的脑子,没问题吗?” “我当然知道,你现在只是受限于自己的‘感知’,真正的意志从来没有动摇。” 安瑟笑了笑,他的指尖缓缓下滑,逐渐探入那个上次为明芙萝构造的,以太回路最多,最密集的地方。 “只是,谁告诉你,我是为了让你屈服的?” “!!!” 巨量而密集的以太,随着复数道以太回路的瞬间贯通,直冲明芙萝的灵魂,那种整个灵魂被四面八方贯通的感觉,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的意志差点消散。 眼珠僵在眼眶中的女人,看着镜中的自己。 面无表情的脸蛋,冰冷至极的神情,但是……这具傀儡的下肢,却已经完全不受她控制地不停颤栗打摆起来。 “明芙萝,我知道这么做无法弯曲你的意志,只会平白增添你的我的恶感,但我还是这么做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嗯?” “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邪恶的魔鬼!” 几乎无法取得肢体控制权的明芙萝,从喉间挤出不含有半点羞恼情绪,只是纯粹愤怒的低吼。 正如安瑟所说的那样,在这暧昧的修复工作中,明芙萝没有半点屈服,更不像某个笨蛋狗狗一样逐渐被扭曲心境,她的信念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动摇。 可这份不动摇,这份体现在她脸上的冰冷森寒,在傀儡肢体快乐抽搐与痉挛的对比下,却又是那么……令人愉快。 “不,回答错误,明芙萝。” 安瑟的指尖开始加快动作,在那个以太回路最为密集的区域来回游走,但却没有将任何一道回路彻底链接。一道,两道,三道……数十道短距构造的以太回路几乎是被安瑟浅连即止,疯狂地折磨着明芙萝现在那遭受接连创伤,无比渴求以太的灵魂。 “我只是在,提醒你一件事。” “那就是,你并不是那么纯粹的理性主义者。” 年轻的海德拉地笑起来:“这一点,也是我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才发现的。” “因为我能确定,倘若把现在的我换成任何人,你宁可选择自尽,也不会接受这种侮辱,” “你有些……自恋过头了,海德拉。” 明芙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在实现我所要见到的一切前,我绝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 “那你刚才又为什么在欺骗自己呢?” 安瑟愉快地轻笑起来:“为什么欺骗自己,说自己没有醒来,明明只需要大方地睁开眼睛,漠然地注视着镜子里的我,任由我怎样施为,不管感受到了什么也无所谓,因为只要我玩腻了,一切不就都结束了吗?” “可你为什么……没有这样表现呢?” “……” 安瑟指尖凝聚的以太在顷刻间瞬间爆散开来,所有被他简单勾勒但又没完全连通的以太回路,几乎是瞬时全部贯通! 在这无与伦比的冲击冲刷着明芙萝的灵魂时,安瑟的话语也在她耳边响起: “因为我是你特殊的,唯一的……朋友。” “阿萝。” 现在,已经不是下肢,这具傀儡的身体,除了脑袋以外,整个身躯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而镜中那张面孔,在此刻依然死死维持着最后的底线,最后的冰冷,可看上去反而……更加不堪。 就好像哪怕明芙萝再怎么表现的冷漠,让自己看起来冷若冰霜,但身体却无比诚实地出卖了她的软弱。 只能说这不怪明芙萝,灵魂的衰弱,傀儡的损毁,以及这种谁也不知晓的奇特体验,她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招架住的。 更何况……还有安瑟的那句话。 “……朋,友。” 傀儡的拟人功能已经运转起来,在剧烈痉挛颤栗下,明芙萝的唇角有一缕晶莹的涎水溢出,她的唇瓣微微开合,声音里那没有丝毫动摇的冷漠和憎恨,与身体如此可怜的败北形成鲜明对比。 “我,没有朋友,海德拉。”她一字一顿,无比艰难地说道。 “或许吧,明芙萝。”安瑟笑了笑,“只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有朋友了。” 他抽出手,以太回路的修复工作基本完成,而这具傀儡也彻底瘫在安瑟怀中,脑袋耷拉向一边,好像被抽离了骨架一般柔软。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明芙萝。” 安瑟温柔地替怀中的傀儡擦去不堪的液体:“虽然你厌恨着我,虽然我不再需要你,但你我依然可以是朋友。” “不……这只是……你依然妄想驯服我的说辞罢了,海德拉。” 明芙萝始终贯彻自己的心念——那就是认定安瑟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驯服她的意志。 “与你做朋友,呵……虽然都是试图摆弄我命运的人,但我为什么要选择你呢?” 明芙萝艰难无比地试图从安瑟怀中爬起,紧接着便踉跄跌倒在地,看起来无比可怜。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然颤颤巍巍地支撑起身子,以冷彻心底的理智漠然道: “假如要一个朋友,我宁愿选择那个,最起码站在我这一边,一直在为我做事的神秘人。” 安瑟只是笑着摊了摊手:“作为朋友的我尊重你的选择,哦对了,还记得这里吗?我们的秘密基地,为了替你保守秘密,不让你被伊沃拉惩罚的消息传出去,我特意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这里,没有我们,海德拉。” 明芙萝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拖着正缓慢恢复过力量的躯体,往房间外走去: “只有一个不需要朋友的人,和一个龌龊的阴谋家。” 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没有看安瑟哪怕一眼。 但即便如此,即便心中的愤恨,三年前的怨怒,都已经达到了顶峰…… 明芙萝·泽格却并没有否定哪一点—— 她并没有否定,对她来说,安瑟是最特殊的那个人。 第十一章·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8K 最近,帝都的风向发生了些许变化。 众所周知,大皇女伊沃拉和以太院并不对付。 当然不是说以太院有胆子和伊沃拉对抗,毕竟她戴上那顶冠冕只是时间问题,谁也不想被这位性格暴烈的皇女清算,但这传承数百年的,最庞大的术士组织,以及维持这个组织的那些老家伙们……多多少少也算有些底气。 ——虽然这些底气在皇帝面前其实完全不堪一击,但倘若皇帝是那种稍有不顺心,就动辄将这种庞大组织连根拔起的狂人,那帝国也传承不到今天。 那小小的底气和价值,能让以太院的老家伙们在表态时,以模棱两可的态度说着“我们永远会支持皇帝陛下”。 他们会向着现在的皇帝,但也不拒绝偶尔做些支持伊沃拉的事情,以防将来大皇女登基后被清算。 现在的皇帝陛下当然必须要支持,至于您……您迟早会成为皇帝的,何必急于一时呢? 伊沃拉厌恶着这种左右逢迎,油滑狡诈的态度,而且目前看来以太院基本是向着皇帝的,自然对以太院抱有不小的恶感。 所以,当巴别塔最开始建立的时候,伊沃拉便给予了些许小小的帮助,她本来并没有把这个妄图挑战以太院的可笑玩意当回事,只是单纯想恶心那些老家伙,就像那些老家伙让她感到恶心一样。 但随着时间推移,当明芙萝以暴力的革新展现出巴别塔的价值时……一切就都改变了。 她开始亲自为巴别塔站台,以自己的威慑力迫使以太院对巴别塔的压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让巴别塔得以发展至今,成为了代表以太学术最前沿的术士组织。 可以说,巴别塔算是完全属于大皇女的组织,毕竟看似越发兴盛,实则如履薄冰的他们,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不是当初明芙萝力挽狂澜,巴别塔将注定在命运的无情注视下轰然崩塌,她也会踏上那条成为英雄的孤独道路。 只是这一切,都被安瑟抛给明芙萝的那根小小枪管改变了。 而时至今日……沉寂许久,早已罗织好新网络的命运,正准备将明芙萝重新送回原定轨迹。 所谓的原定轨迹—— 自然就是让巴别塔崩塌,让明芙萝踏上复仇流亡之路的那个未来。 “说起那位泽格小姐啊。” 海德拉庄园内,装修内敛却又不失贵气的招待室里,灵魂大师索伦阁下正翘着腿,摇晃手中的酒杯,与安瑟愉快交谈着: “她竟然破坏了一部分我的禁制,一个三阶小姑娘能做到这种事……安瑟,你的眼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完美啊。” 这样说着他抿了口酒,随后发出悠长畅快的叹息:“对酒的品味,也同样令人拜服。” “优秀的酒,优秀的酿酒师都是世间珍宝,听说西国那片混乱的地域有个本领出众的调酒师。” 索伦将酒杯端到自己面前,满眼赞叹地凝视着杯中淡银色的酒液:“但品尝过安瑟你调制的酒液后,我想我就没法再对其他人酿造的酒感兴趣了。” “您想要的话,庄园里还有不少种类的酒。”安瑟笑了笑,慵懒舒适地后靠在沙发上,食指交错放于腹前,“尽管拿去便是。” “……说是这么说,我倒也不是那种喜欢客气的人。” 索伦咋了咋舌,有些微妙尴尬地笑了一声:“但仔细想想,那事做得好像有些对不起你。” “哦?索伦阁下指的是?” “就是械装。” 男人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没想把械装这东西交给纳赛玛那老东西的,结果……” 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五阶术士语气都颇为震惊:“我竟然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那家伙突然搞到了先代王朝的灵魂宝珠,甚至接近完整,不是什么碎片!” “你知道的。”他苦笑着摊了摊手,“我没可能拒绝那个东西,而那东西的珍贵程度,也的确能与械装对等。” 安瑟只是微直起身,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轻松道:“我已经将械装的构造交给了您,怎么支配使用它,自然是您的事,您再把它拿去交换利益,也很正常,不是吗?” “虽然如此……但还是给你带去了不小的麻烦吧。” 这位性格爽朗,看上去不像是喜欢玩弄灵魂之人的超凡者颇为不快道:“纳赛玛竟然直接把那玩意交给大皇女了……这老东西,左右逢迎两头通吃,玩得倒是炉火纯青,迟早把自己玩死。” “就是这么一搞,巴别塔那边难免要受到更大压力,安瑟你要是主动护着那个泽格小姐,很有可能会被其他人看在眼里,那她要承受的东西可就更多了,而且还免不了让你跟大皇女殿下产生摩擦。” 索伦越想越不对劲,狠狠一拍脑门,懊悔道: “我当时怎么就刚好从纳赛玛的代理人那里,看到了灵魂宝珠的事情呢。起码再过段时间也行啊,毕竟按照安瑟你的本事,没多久就能把那小姑娘拿下了,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哎,当时脑子一热,没考虑到安瑟你,是我不对。” 他看向安瑟,语气万分诚恳道:“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毕竟这是涉及你的契首,要是坏了你的事……我可太怕自己被弗拉梅尔先生抓走炼成药剂了!” 尽管在这时候,索伦心中闪过“安瑟不会如此计较”,像是要阻止他说出这句话的念头,但…… 假如说,最开始他还对安瑟要把明芙萝收为契首这件事存在些许疑虑,但在感知到那禁制被破坏之后,索伦就没有半分怀疑了。 这个灵魂禁制的封锁力度极大,但索伦在安瑟的要求下,留了不需要太过依靠实力,而是需要有充足的知识与才华才能发现的巧妙漏洞,这漏洞发现的难度之大……索伦自认为跟强行破拆禁制没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这个禁制显然就是被明芙萝自己解开一部分,这种恐怖的天赋,将来要是成了契首,不知道该有多强! 毕竟整个帝都,不存在任何能强行拆解那个灵魂禁制的人——除了那位终日留在行宫安提切格的皇帝,以及对力量有着庞大渴求的大皇女。 飨焰之火,当然想烧就烧,可明芙萝哪来的面子让大皇女亲自出手解除灵魂禁制?开玩笑呢! 所以,心中升起的那点犹豫,瞬间就被索伦的强硬心思吞没了,翻不起半点浪花。 年轻的海德拉注视着这位诚恳向他致歉的灵魂领域的顶级大师,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惊讶的情绪,让人有些难以深究他的平静究竟从何而来。 “既然索伦阁下都这么说了。” 看到自己的剧本,在舞台上得到完美展现的剧作家轻笑起来: “有件事,我似乎的确需要您的帮助。” 索伦松了口气,随后爽朗地笑道:“没问题,有什么事尽管交给我……对了,那位泽格小姐……真的没什么关系吗?” 虽然是以太院至高九席里几乎从不参与任何事物的中立派,但索伦对于整个以太院的方向还是有所了解的,与巴别塔的矛盾也很清楚。 他比起明芙萝,比起巴别塔的人,更清楚以太院的底蕴,虽然构建械装是个无比庞大的工程,但以太院全力开动之下,倘若再与炼金协会联合,那巴别塔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假如安瑟不打算直接出手帮助明芙萝……那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渡过这一劫呢。 “这个啊……” 安瑟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微抬起头,看向某个地方,温和的笑容里藏着无比深长的意味: “我现在,正准备去帮她一把呢。” * 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内,排列着许久未有出现在此处的官僚与贵族们。 而那座空荡了有段时间,整个椅背和扶手燃烧着熊熊血焰的王座,也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艾菲桑徳·飨焰,在缺政一个多月的情况下,久违地召开了一次朝会。 这位君王对自己的力量吝啬到不愿意将其浪费在维持容貌青春上,要榨干每一分以太,去竭力对抗着那侵蚀着她自我与灵魂的混沌。而她从朝会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高居王座,俯视着下方的贵族群臣。 那面庞哪怕再如何衰老,依然满是令人无可违逆的高高在上。 只要她还有一天戴着那顶冠冕,只要她还有一天能端坐于王座之上,整个帝国,整片大陆,便都要向她俯首称臣。 “这段时间……” 衰朽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皇帝终于开口,却说了个意义莫名的问题:“帝都里,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 贵族和臣子们没有人敢吱声,无法揣摩皇帝意图的他们唯有保持沉默。 但就在这令人越发不安的沉默中,一道清脆悦耳,典雅高贵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凝重。 “母上,我想……最有趣的事,当然只能是安瑟卿的到来了。” 站在皇族血裔末尾的苏丝伦朝艾菲桑徳微微躬身:“他一定能让您眼中无趣的帝都,变得有趣起来。” “呵呵呵呵……你说对,小苏丝伦。” 在听到“安瑟”这两个字的时候,艾菲桑徳那略显昏暗的眼瞳中,瞬间迸发起鲜明的色彩,苍老的帝王发出明明出于愉悦,却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声:“安瑟来到帝都,的确是件有趣而令人欣喜的事情,说起来……他好像一次都没有来觐见我。” 皇帝叹息一声:“有些令人不快啊。” 每个贵族和臣子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不过是这位对安瑟怀有特别偏爱的皇帝的玩笑罢了,她或许是想借此让安瑟尽早来觐见她,但绝不可能真的心有不快。 假如有谁真这样想,跳出来说“安瑟卿虽贵为下一代海德拉,但如此对陛下不敬,也确实不该”之类的话,十成十会被艾菲桑徳当场烧得连灰都不剩。 于是他们又只好沉默,而这沉默还未维持多久,就又被皇族血裔给打破了。 站在最前方的伊沃拉双手背在身后,那华丽高贵程度丝毫不下艾菲桑徳的赤焰长裙,让她看起来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女人抬头看着王座上那令她无比厌憎的软弱之人,冷笑着说道:“因为安瑟没空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她微抬起下巴,鲜红唇瓣勾勒起挑衅的弧度: “因为他是做实事的人,母上。” 这话说完后,伊沃拉还顺带扭头看了眼已经退到皇族血裔最后方的苏丝伦,轻蔑说道:“更不是毫无能力,唯有靠讨好别人才能挣得价值的小丑。” 这位肆无忌惮,傲慢嚣狂的大皇女让在场的大多数贵族和臣子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我今天为什么要来? 皇帝和大皇女的针锋相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许久未开启的朝会让大家都遗忘了这对“母女”的矛盾究竟有多激烈,或者说……不清楚这段时间里,她们的矛盾究竟又激化到何种程度。 “……” 艾菲桑徳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自己的女儿,而后者也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眼瞳中激进的狂焰,与她自己那双几乎无光的暗淡眼瞳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长大,伊沃拉。” 苍老的皇帝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可笑稚童:“你知不知道,你试图激怒我的样子,就跟你现在自以为是的过家家游戏一样可笑?” 伊沃拉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假如我是在玩过家家游戏,那么这个无聊游戏的无聊主持者,又会是谁呢?”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和大皇女上来就如此火药味十足,大部分贵族只在心中默默祈祷这场朝会尽早结束,千万不要在这漫长的煎熬中……发生什么令人心跳骤停的恐怖事件。 有资格,有勇气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十分清楚帝国的本质是什么。 在某种意义上,还真的就只是皇帝过家家的游戏,只是这个游戏牵动的生命,文明,嗯……有那么点分量。 大殿里一片寂静,但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温度在不断攀升,即将熄灭但能够焚灭万物的死寂之火,与澎湃炽烈但又底蕴欠缺的煌煌大焰在此对峙。 这里没有母女,没有皇帝和皇女,只有两个被世人敬畏称为“神灵种”,在生命本质上与常人甚至超凡者有着天渊之别的……怪物。 而想要阻止怪物彼此拼杀的…… 当然,也只能是怪物。 笃、笃、笃。 针落可闻的大殿里,响起了手杖轻轻触地的声音。 所有人都或明或暗地将视线投向那沐浴着阳光的少年,他的灿然金发在光芒中熠熠生辉,衬得那张俊美面孔,有如神赐的杰作。 ……不,他本身就是未来将行走于大地上的神灵。 “嗯……我好像来的,不太是时候?” 站在大殿门口的安瑟微微偏头,语气轻快的说道。 不……不不不!您来的太是时候了!安瑟阁下! 此刻,大殿里的贵族和群臣们几近落泪,果然……果然!皇帝昏聩,皇女嚣烈,但我们的安瑟阁下,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安——” “安瑟。” 伊沃拉的话还没说出口,王座之上那苍老皇帝的声音就已经压过了她。 艾菲桑徳那暗沉的眼眸,似乎在这一刻燃起了炽烈火焰,她愉快地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燃烧着血焰的扶手。 “过来,来到我身边。” 安瑟微微躬身行礼:“您的意志,陛下。” “……”伊沃拉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安瑟从容走向王座边上,眼中的怒焰越发躁动。 走到王座边的安瑟再度朝皇帝行礼:“久疏问候,还请您原谅我的失礼,陛下。” “呵呵呵……你我之间,没必要讲求那种无意义的东西。” 似乎转头就把自己刚才说的话抛到脑后的皇帝,就这么直勾勾地注视着安瑟,那双长久被死寂和疯狂缠绕的暗沉眼眸中,似乎流淌着几分难以抑制的……贪婪? 安瑟只是微笑,好像根本没从这位迟暮皇帝的眼中觉察到那份异样,温声道:“但您仍是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是整个帝国的唯一主人。” “在这种场合,对您的尊重与礼节,是必要的。” 火焰。 整个大殿,毫无征兆的爆燃起凭空出现的火焰。 随着温度的飞速升高,随着王座上那大团血焰的剧烈狂燃,皇帝愉快至极的大笑声,与一蓬蓬焰花炸开的声音,一同回荡在宽阔的大殿里。 “哈哈哈哈哈……好,很好!安瑟!” 苍老的皇帝站起身来,那象征着至高六阶力量的飨焰之火在她眼中燃烧,却好像又在烧灼刺激着下方那位大皇女的野心和尊严: “我仍是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是整个帝国——” 已经许久未如此身心畅快的艾菲桑徳,俯视着那试图与自己对抗,却弱小得令她发笑的女儿,无比愉悦而凶烈的宣告: “唯一的主人!” 这时候,伊沃拉反而不说话了。 大皇女只是面无表情地与自己母亲对视,同时分出些许视线,有些凶狠地瞪了安瑟一下。 她仍没有对那位俯视自己的皇帝留有什么畏惧之心,但安瑟所说的事实,她也无可反驳。 哪怕再如何老迈,再怎么衰弱,再怎么接近那份混沌与疯狂。 艾菲桑徳·飨焰,仍手握能将整个帝国付之一炬的力量,从戴上冠冕的那一刻,直到她将自我投入源焰中彻底消亡之前,她便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灵,是帝国……本身。 “小苏丝伦说的不错。” 艾菲桑徳重新端坐到王座上,无比满意地看着安瑟:“你的到来,果然是这段无趣时光里,最有趣的事情。” “承蒙夸奖。” 安瑟笑着回应,余光扫视到了那位小皇女的身影,她朝安瑟抿嘴微笑,双手捏着裙摆稍微提了一点点,算是行了个微小的淑女礼。 “当然——”皇帝托着侧脸,眼神依然没从自己的女儿身上移开,“这不代表,没有别的有趣的事了。” 刚刚还在问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之事的她,突然又说出了这种明显知道最近发生过什么的话。 这让下面诸多敏感老辣的贵族心头一跳,反应过来时多少已经有些晚了。 “伊沃拉。” 艾菲桑徳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道:“听说,你最近又在摆弄什么小玩意了?” 不等伊沃拉回答,她便将视线移到了贵族群臣队列中,最前沿的那部分上。 “纳赛玛,你来说。” “……陛下。” 说话的人,是一个衣着华贵,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 纳赛玛·圣辉,帝国十三位大公中的圣辉大公,以太院至高九席,以太院目前的实权掌控者之一,也是为数不多在知晓艾菲桑徳重启朝会后,第一时间来到帝都的大公。 他深深低头,无比恭敬地朝皇帝说道:“伊沃拉殿下正准备协助以太院,研发名为‘械装’的强大炼金造物。” “嗯……” 皇帝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轻敲着扶手,在血焰中起伏隐没:“既然是强大的炼金造物,你为何不上报给朕,而是与伊沃拉合作?” 这轻飘随意的言语间,汹涌澎湃的杀意纤毫毕现。 被如此质问的圣辉大公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慌张情绪,只是把头垂得更低,用非常恭敬谦卑的语气说道: “因为任何所谓的‘强大’炼金造物,对您而言都不过是一块废铁。而大皇女殿下尚待成长,这也是为殿下,为帝国增添一份力。更何况,当械装研发完成后,不管究竟是谁投入了资源,它终究是您的东西,不是吗?” 他的回答,除了在一定程度上有点惹怒了伊沃拉以外,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显然,这个回答让皇帝很满意,但她似乎又并不仅仅只满足于此。 “既然终究是朕的东西,那么……也不用等到那个终究了。” 伊沃拉霍然抬头,看着凝视着艾菲桑徳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惊怒,而这位许久未曾在众人面前现身的皇帝陛下,则以无可违逆的语气宣告道: “这个所谓的械装,现在就是朕的东西。”她挥了挥手,十分随意地说道,“纳赛玛,人力,资源,随你调用。七天内,我要看到成品。” 这位圣辉大公并无露出什么惊喜神情,只是优雅躬身:“您的意志,陛下。” 至此,这场朝会的真正意图已然不言而喻。 这位皇帝陛下,依然对帝国政事毫不关心,但她十分“关心”自己叛逆的女儿,那个越发狂妄的继承者。 皇帝并没有去管巴别塔,既因为那个组织在她眼中连爬虫都算不上,又因为这巴别塔算是伊沃拉一手栽培起来的组织。 但以太院……可就不一样了。 以太院的默认主流是倾向于皇帝的,当伊沃拉把手伸到那里时,注定就会出现这种事,在某种程度上讲……这本身就相当于伊沃拉对皇帝的挑衅。 但问题在于,皇帝的反应……太快了。 她终日待在行宫安提切格,以源焰对抗侵蚀灵魂的混沌,整日只想着怎么续命,连容貌都不在乎的她,根本不可能有心情去关注帝都最近发生的事。 除了伊沃拉,这世界上也没有人敢去打扰大部分时间都在安提切格沉睡的皇帝。 否则,我们的大皇女殿下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 所以哪怕伊沃拉的动静再大,皇帝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知晓情况。 这次的朝会究竟有多少隐秘,到底是什么让皇帝如此迅速突然地发现了伊沃拉的动作,并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谁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以太院……又踩在了风口之上。 这虽然只是皇帝为了敲打自己的继承人而随手做的小事,但无论皇帝是怎么想的,无数人眼中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给了以太院无限的资源,让他们做事。 这就是青睐,跟皇帝究竟为何这么做没有关系,因为她向任何人,任何事物释放的零星好意,都足以让其受到无比恐怖的支持和追捧。 “那么,今天就——” “陛下。” 站在皇帝身边,进入大殿后几乎没说几句话的安瑟,在此刻突然开口。 “我觉得,您投入资源,创造械装,倘若不用于实战,而只是观看的话,未免没有意义。” “那毕竟是武器,不是吗?” 老迈的君王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毛:“说得也对,安瑟,你有什么意见吗?” “众所周知,伊沃拉殿下近年来特别关注一个名为巴别塔的组织。而这个组织……以生产先进强大,且能够量产的炼金武器闻名。” 邪恶的海德拉在三言两语间,就将一个学术组织定性为了生产暴力的兵工厂,而所有贵族和臣子们,没有谁觉得哪里不对。 在伊沃拉越发暴怒的注视下,安瑟从容说道:“既然巴别塔善于生产武器,而械装本身又是炼金武器,那为什么不让以太院和巴别塔比试一番,看看哪一方的作品更加……强大呢?” 他转头看向皇帝,微微躬身:“普通的武器测试也还是无趣,我觉得……您可以抽调一些死囚,分别用巴别塔和以太院的武器武装他们,再让这群人彼此厮杀……这不是相当有趣吗?” 皇帝的眼睛越听越亮,听完安瑟的话语后,她无比愉快地大笑起来,那令人有些头皮发麻的苍老笑声回荡在大殿中,让人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浓郁。 “很好……很好!你果然是最让人惊喜的那个人,安瑟,我很喜欢你的主意,不过……还差了那么一点。” 她暗沉的血色眼瞳中闪烁起歪曲自我意念的混沌暴虐,发出的声音也带上了令不少贵族不寒而栗的残忍: “只是这样,只是区区死囚,还是无趣。” “既然是武器,当然需要更多的人,更大的场面,才有展示的价值和意义,需要的不是死囚之间的角斗,需要的是……” 王座上的血焰熊熊燃烧,吞吐着君王的暴戾与疯狂: “一场战争!” 她以喜悦无比的口吻,诉说着血腥残酷的话语:“一场战争,最适合体现武器的强大,也足够……有趣!安瑟……我要看到一场战争,一部杰作!” “去吧,安瑟。”皇帝抬起手来,指尖点在安瑟的蛇首戒指上,无比满意地笑着说,“就由你来为我献上这场久违的大戏,去找两个富饶,繁荣的领地,告诉他们的领主,皇帝命你们开启一场宏伟的战争,胜者将掠取败者拥有的一切,将得到我的授勋!” 现在的帝国秩序崩坏,一片混乱,领地与领地之间的摩擦和斗争永无休止,但这种完全正面化的,两军对垒拼杀的情况却是几乎没有的。 更何况,还是两个不需要掠夺,本就非常富饶繁荣的领地。 皇帝的这个想法,无疑是昏聩暴虐,疯狂无道的,但是这里的贵族和群臣们又能说些什么,又会说些什么呢? 他们只会想着,被安瑟选中的领地,最好不是自己的领地。 当然,也不是谁都没有意见。 “安、瑟!” 伊沃拉的声音中透着无可抑制的暴怒:“你究竟在……干什么!” “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安瑟轻笑起来,“海德拉永远站在皇帝这边,不是吗?伊沃拉殿下。” 伊沃拉死死盯着安瑟足有三四秒,随后一言不发,化为血焰消失在大殿里。 这场所谓的比试,真的只是简单的武器测试,或者说……是以太院和巴别塔之间的较量吗? 当然不是,这分明就是皇帝和大皇女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直接碰撞。 而这场碰撞的实力差距,未免有些过于悬殊。 一个是手握帝国全部资源的皇帝加上传承数百年的顶级术士集团;一个是虽然势力越发壮大,但终究要被皇帝硬压一头的大皇女和建立还不到十年的弱小学术组织。 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安瑟和伊沃拉同为下一代的六阶,照理来说本该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挑起这场对伊沃拉而言必败无疑的争斗。 但所有人都已经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 第十二章·尚未成为英雄的疯狂者 从公共墓地里走出来的明芙萝,仰头看着满天阴云。 还有三分十六秒就要下雨了,要快点回去,她这样想。 索伦的禁制虽然被焚毁部分,但明芙萝的灵魂仍困在这具傀儡之中,所以依然是荣葛尔女士陪她走了这一趟。 对于明芙萝来说,这种纯粹浪费人力的行为是极度可耻的,但她还是做了,就说明这件事对她来说,有着等同于研究与学习的分量。 “走吧,荣葛尔女士。” 明芙萝平静道:“该回巴别塔了。” 雍容贵气的女学者微微颔首,与明芙萝并肩往回巴别塔的方向走去。 “明芙萝。”荣葛尔突然说道,“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那天去炼金协会,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这个问题你们解决不了,说了不过是给你们增添烦恼,降低你们的效率罢了。” 女人这样面无表情地回答着,让人不知该说她理智,还是该说她凉薄。 听到明芙萝言语的荣葛尔也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你这样,也让我们挺烦恼的。” “……我一直如此。”明芙萝看了眼荣葛尔,“我以为你们早就习惯了。” 荣葛尔本来想说,你并不是一直如此,但在张嘴之时,却又只剩下沉默。 她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与明芙萝并肩前行着。 荣葛尔有时会去看明芙萝那张淡漠的脸,偶尔能看到对方在凝视着帝都的街道,周围的建筑,还有行色匆匆的人群。 她能从那双瑰丽的紫色眼眸中,看到那么鲜明的厌倦与不甘。 明芙萝很少会将自己的情绪这样表露在外,但每次从公共墓园离开后,她总是很难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即便有再多人惊叹于这位年轻术士的惊人才华,外界,哪怕是巴别塔内部,对明芙萝这个人的看法,却不会因她的才能而有所改变。 理性,冰冷,不近人情。 她在巴别塔内部的大多数学者眼中,就是一台永不停歇运转的冰冷机器,一台令人尊敬,同样也令人畏惧的机器。 而现在,这台机器却沉默无言地走在路上,她浪费了宝贵的学习与研究时间,甚至让一位五阶的强大术士陪同她一起浪费时间,只是在路上思索追忆着什么。 “荣葛尔女士。”明芙萝突然说,“你有后悔过吗?” “……什么?” “我是指,当巴别塔开始推进生产枪械的时候。” 女人转头看着这位长辈,平静道:“你有没有后悔过。” 荣葛尔沉默了。 后悔吗?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想法。 巴别塔那时候已经危如累卵,并没有任何选择可言,明芙萝的一鸣惊人挽救了这个组织,在那时,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问题,所有人都沉浸在重获新生的喜悦里。 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伊沃拉不断施加的压力,随着枪械的量产,以及各种新式以太枪械的研究要求……巴别塔里有越来越多人,开始对未来产生焦虑。 只是到目前为止,伊沃拉对于炼金武器的需求还没有到一个近乎压迫巴别塔的地步,才让这种担忧焦虑局限在一定范围内,让巴别塔仍能算作一个“学术组织”。 但作为巴别塔的高层,不管是亨德瑞克还是荣葛尔……其实都对巴别塔的未来,并未抱有正向的期待。 那场暴力的变革,既是巴别塔的救赎之门,亦是通往与理想背道而驰的炼狱之路。 当醒悟过来之时,早就为时已晚。 “明芙萝,那从来不是你的错。”荣葛尔温声宽慰道:“没有人会责怪你。” 她太清楚这个承载了无数盛名的年轻姑娘究竟背负了多少,这些年经历的磨难,痛苦,以及由此带来的蜕变……明芙萝从未向任何人倾诉,却没有在无声中崩溃,而是在沉默中变强。 假若不是她把更多精力放在了研究与开发上,明年或者后年,也许都已经能登临四阶了。 明芙萝没有对荣葛尔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她只是继续平静地走着,脚步却越来越快,似乎已经不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那些无意义的事上,逐渐恢复到了平日里那副冰冷机器的模样。 “走吧,荣葛尔女士,附近应该有马车站,我们——” “啊!白衣服的大姐姐!” 一个小女孩惊喜的叫声,打断了明芙萝的话。 女人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用那种生人勿进的眼神紧盯着脱离母亲的手,向她小跑而来的女孩。 果不其然,刚才还显得十分开心的小姑娘瞬间缩了下身子,明芙萝推了下眼镜,转回头去,不再看她。 “大姐姐,您……那个,您是……巴,巴别塔的超凡者大人,对不对?” 这怯生生呼唤中的期盼,又使她停下了脚步。 沉默片刻后,驻足的明芙萝再度转头看着女孩,神情漠然地说:“有什么事?” 小女孩先是有些畏怯,踟蹰了一小会儿后,脸蛋红红地对明芙萝鞠了一躬,鼓起勇气大声道: “两年前……我爸爸受的伤,被巴别塔做的东西治好了,那时候……那时候我看到过您!我想谢谢您!” “……” 生性冷漠的女人和心怀感恩的女孩之间,陷入了沉默。 就在女孩反应过来,慌张地想要再鞠一躬,向明芙萝道别时,这台冷冰冰的理性机器却突然开口道: “你父亲现在的情况如何。” “……啊!父亲,父亲的身体很好,很健康!” 得到回应的女孩变得更兴奋了,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明芙萝说,但她的母亲却走了上来,不停地向明芙萝致歉。 “超凡者大人,很抱歉,我的女儿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那母亲一开口,明芙萝便没心情再听下去,转身就走了。 荣葛尔朝这对母女笑了笑,挥手洒下祝福,清除了妇人身上的暗疾,给女孩补充了成长的养分,便快步赶上了明芙萝。 “这是第几次了?” 女学者忍不住笑道:“你明明很少上街,却总是能碰到感激你的人,明芙萝。她们应该是那次简易治疗设备实验受益者的家属吧。” “那个设备。”明芙萝就是语气有些漠然,“因为影响到了治愈药水和愈疗术士的收益,在放到台面上不到一个星期,就被直接扼杀了。” 荣葛尔口中的简易治疗设备,是种类似拥有治愈功能的炼金器具,巴别塔通过独到的技术,让它的造价成本极为低廉,虽然效果一般,不可能治愈什么大病,但胜在较为全能,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治疗暗疾。 由于造价和使用费用是在低廉过头,没多久就被扼杀在摇篮当中,至于伊沃拉为什么没有出手干预……当然是因为她既得到了来自扼杀者的虔诚供奉,也完全不在乎这种在她眼中毫无用处的垃圾。 与之类似的情况发生过不少,随着时间推移,巴别塔也很少再批量生产这种炼金器具。 明芙萝的话让荣葛尔神情略显无奈,巴别塔在帝都虽然声名在外,但依然寸步难行,这一点,他们比谁都要清楚。 她正想说点鼓励明芙萝的话,就又听到明芙萝说: “但这恰恰说明,我们是正确的。” “因为我们的敌人心怀畏惧。” 明芙萝对着荣葛尔这样说道,她的神情依然冷漠,语气也没有什么波动,因为曾经为某人而激荡的情感,早就因为那不可原谅的背叛而被她埋葬。 可即便如此,那双仿佛囊括万象的紫眸深处,仍留存着她自己也未曾觉察,自然不可能敛藏的光辉。 就好像曾经在和自己唯一的朋友交流之时无法抑制的兴奋,不受控制的欣喜,就好像那时……拥有了那个人的她,认为自己绝不会失败一样。 “女士。”明芙萝与荣葛尔对视着,“爷爷指明的……我们所行的道路,是正确的。” 她以陈述语气,如此笃定地向荣葛尔说出了这句话,好像是在阐明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 荣葛尔欣慰地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明芙萝。我们的道路是正确的。” 她们彼此对视,理想主义者们的信念在此碰撞出耀眼火花,即便前路如何晦暗曲折,现实也永远无法将不死的思想击垮。 是这样……吗? * 还在地下实验室处理灵魂与肉身问题的明芙萝,收到了来自亨德瑞克的消息。 大皇女突然莅临巴别塔,这次可不是只出现在亨德瑞克的办公室找他谈话,而是非常正式地,面对整个巴别塔的宣讲。巴别塔高层似乎还要等宣讲完后,再听她讲点什么。 虽然来自那位暴虐皇女的惩戒已经过去,但她对自己的凶戾犹在眼前,明芙萝虽不想去听这毫无意义的宣讲,但她可没有选择。 回到巴别塔,前往宣讲广场的路上,明芙萝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现状,思考安瑟和那个神秘人的赌局,以及……自己期望看到的那个未来。 安瑟通过索伦对她设下的限制即将失效,在那禁制被焚毁大半的情况下,明芙萝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很快就能回归肉身,但直到现在……她仍然没有搞清楚安瑟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把自己的灵魂限制在傀儡当中,对他有什么好处?仅仅只是那两次的玩弄和羞辱?他应该不是…… 不…… 女人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否定。 他的确算得上是那种人。 当然,这在明芙萝心里只是个备选答案,她始终认为安瑟把她的灵魂塞进这具傀儡里,是为了某件更重要的事做准备,那个魔鬼的计划总是环环相扣,一旦在某个部分落入他的陷阱,那后续便注定会遭遇令人绝望窒息的无数可怖阴谋。 而那个神秘人又对安瑟的计划做了什么反制……明芙萝同样也不知晓,但随着前两次的发现,她能确定这个人的谋篇布局能力不在安瑟之下,起码祂的确是成功反制到安瑟了。 唯一要做的事情,依然是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很快来到了伊沃拉要开始自己宣讲的广场,明芙萝其实有些奇怪,因为伊沃拉虽然是那种享受被欢呼和赞誉包围的人,但巴别塔的这群学者可都清楚她是个怎样的人……要来这里宣讲,能讲什么东西呢? 而巴别塔目前……应该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如此高调宣讲什么的研究项目或是什么事件才对。 不多时,一团鲜烈的火焰突然在高台上燃起,身着绚烂长裙的伊沃拉自火中显现,她俯视着下方聚集的学者们,表情糟糕得让大部分人开始感到慌张。 “我不打算浪费时间,所以只是来通知你们一件事。” 心情极差的大皇女声音冰冷:“我不管你们现在在研究什么东西,从今天开始,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研发更强大的炼金武器。” 在一片死寂中,伊沃拉抬起手来,滔天火幕刹那间席卷天穹,几乎要将整个巴别塔都覆盖其下。 所谓的理想不死,只是未曾遭遇真正的毁灭,纯粹的灭绝。 “我不会给你们任何具体时间,你们只需要知道越快越好,越强越好,假如在期限到来前,你们仍没有满足我的要求。” 轰——! 炽烈火团从天而降,将广场边上那巴别塔的标志性雕像瞬息焚毁,连灰烬也不剩下。 “那么,巴别塔,以及你们。” 暴虐的皇女无情宣告道:“就再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与必要。” 她的愤怒和迫切令人不解,当然比起不解,所有人感受到的……自然更多都是恐惧。 无法遏制的,名为恐惧的瘟疫,在巴别塔的学者中散播。 就连明芙萝也因为伊沃拉这无比粗暴疯狂的命令而愣神,当她反应过来,开始竭力分析各种可能性时,血红的焰花突然将她包裹,傀儡的身躯在刹那间就被火光吞噬殆尽,而下一秒……明芙萝的身影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亨德瑞克的办公室里。 这里,聚集了巴别塔的所有高层,所有高阶术士。 但在那位年轻的燃烧者面前,所有人都垂首不语,就连呼吸的声音也不敢发出。 “因为某个混账家伙。” 伊沃拉缓缓开口,声音中流泻的怒意让室温都上升了几分。 “我不得不和你们绑在一起,跟她和以太院正面较量。” 明芙萝几乎是在瞬间就确认了那两个代称究竟指的是谁,能与大皇女正面较量的当然只能是皇帝,而能撬动她们之间的争斗的“混张”,自然只能是那年轻而邪恶的海德拉。 但得知答案后,她的心情反而遭到了极点。 伊沃拉所说的较量,该不会是…… “以太院将会制造名为械装的炼金武器,用来跟你们制造的炼金武器对抗。” 对于普通的学者只需要下达足够直接的命令,但对于负责运转巴别塔的高层,伊沃拉在表现得如此愤怒之余,还是简洁地给他们描述了来龙去脉。 “一段时间后,将有两个领地开启战争,而你们和以太院的炼金武器,就分别负责武装他们。” 大皇女的眼瞳中时不时燃烧起代表她情绪并不稳定的血色焰花:“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你们将所有资源集中在开发武器上了吗?” 没有人说话,或许是因为被这过于惊人的消息震撼到了,或许是必须要将对于这荒谬暴行的愤怒敛在心底。 “大皇女……殿下。” 最后,还是作为巴别塔现任领导者的亨德瑞克开口了,他努力维持着语气的镇定,谨慎而小心地问道: “请问,您说的战争,指的究竟是一场战役,还是……” “席卷了两个富饶领地的完全战争,直到一方被彻底击垮,毁灭为止。”伊沃拉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在关心什么战争?这件事里,重要的是战争吗?我不想再把我刚才说的话,对你们重复一遍。” 即便差距对比如此悬殊,伊沃拉也没有任何要向艾菲桑徳低头的意思,她将视线投向这些巴别塔高层后方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女人,声音冰冷道: “明芙萝,你对械装那东西,应该有了解吧。” 安瑟与明芙萝之间的秘密,知晓的人少之又少,伊沃拉自然是其中之一,但不知为何,她现在还在替安瑟保存这个秘密,没有直言有关安瑟的事情。 “……是。” 明芙萝微微低头:“有所了解。” “你们对上那东西的胜算……不,我不需要听胜算。” 伊沃拉言语中的酷烈,与她母亲几乎如出一辙:“我只要听到你们胜利的消息,你们也要祈祷自己,能给我带来胜利的消息。” “否则——” 心情极差的大皇女没有再往下说,而这招荡着可怖威压的留白,比任何残酷惩罚听起来都要令人惊惧。 她再度化为焰花离开了办公室,只是残留于此的愤怒,依然让整个房间好像置于熔炉之中。 “……战争。” 许久之后,一位巴别塔高层喃喃自语。 “她说的是……真正的战争?” “两个富饶广阔领土的全面战争,那可能会牵扯到……上百万人!” “亨德瑞克,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是真理的追求者,不是屠夫,不是刽子手!” “但我们不做一切就都完了……你要让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化为灰烬吗?” 当有人开头后,这些在外界,在凡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强大术士们开始不停争吵,在恐惧与混乱之下,他们的神态与表现是那么脆弱不堪。 而就在这恐惧当中,一道漠然至极,好像根本不觉得这存在什么问题的冰冷声音,将这份混乱击碎了。 “只要照做就可以了。” 明芙萝说:“按照大皇女的要求,去制作出能够战胜械装的武器就可以了。” 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决定今晚要吃什么东西一样平静。 “还是说,难道大家都觉得,我们一定做不出那种武器吗?” “明,明芙萝。” 在一片死寂中,亨德瑞克最先回过神来:“这不是武器的问题,而是后果……假若再进一步推进炼金武器的研发,那场战争将会有不计其数的受害者!” “那又怎么样?” 没有丝毫情感波动的五个字,让原本因伊沃拉的怒焰而升温的办公室,转瞬如冰窟般寒冷。 明芙萝环视了周围呆滞的高层们一圈,微蹙起眉来:“你们在奇怪什么?我以为,在最开始的时候,你们就做好准备了。” “——在以太枪械批量生产的时候。” “明芙萝,你……那不是一回事!” “那怎么不是一回事?”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回应道:“被用更高级的炼金武器杀死的人,和被以太枪械杀死的人,有什么区别吗?” “还是说,你们以为在大皇女登基后,她不会利用我们做的武器去屠杀天途山脉另一端的人?那一边的人,跟将会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死去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她又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 “现实如此,我以为你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所有人茫然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年轻姑娘,看着这个他们熟识的,认可的,称赞的杰出天才,巴别塔的领军人物。 ——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她明明说的……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但言语中的那份漠然,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明芙萝。” 亨德瑞克用有些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声音沙哑地说道:“现实的确是这样残酷的,可为什么……” “可为什么,你也如此残酷呢?” “只是不把精力和时间放到无意义的忏悔和犹豫上,就是残酷吗?” 明芙萝微皱起眉:“我的忏悔能改变他们死去的命运吗?一边制造着屠戮生命的武器,一边心怀愧怍地自我批评,一边又享受着制造武器带来的利益……你们觉得这很有趣吗?” “听好了。” 女人没有在乎周围越发冰冷,越发将她孤立的氛围,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承认生命的重量,但这不是我做毫无意义之事的理由。既然已经站在了层叠的尸骸之上,那就没有因为会踩上更多的尸骸而停止攀登的道理。” “假如就此止步,那么之前制造的杀戮又是为了什么?” 明芙萝看着这些四阶五阶,在学术圈,在术士圈享有名声,也同样有杰出才能的同事和长辈们,看着他们或是默然,或是失望,或是疏离的样子,突然不想再说话了。 她有些怀念那个人了,怀念那个在背叛自己之前,理念永远与她一致的那个朋友。 “我好像说了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最后,明芙萝这样说: “毕竟,我们本来也没有选择。” 如此说完,她便转身准备离开办公室。 可未曾想,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我的直觉告诉我——” 年轻的海德拉站在门口,朝明芙萝微笑: “我的朋友,需要我的帮助。” 第十三章·蛇的完美搭档 1W 明芙萝·泽格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外界眼中,她是偏执自我的疯子,是傲慢无礼的天才,是冰冷漠然的机器。 而在安瑟眼中,明芙萝,或者说现在的明芙萝,拥有一种非神的神性。 她并非没有情感,但却能在任何必要时刻将其摒弃,不受影响。 就好像在刚才,明芙萝并不是漠视生命,她如自己所言的那般,对生命的重量有十分明确的认知,但还是依然能够说出那么冰冷残酷的言语。 只是因为,没有意义。 巴别塔的学者们并非全都是那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之人,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的情感,总是不受控制。 一如希塔娜以此短暂的击碎了命运,一如安瑟被自己的囚徒所俘虏。 但在安瑟眼中,明芙萝是那种能够完美控制住自己一切思绪与情感的,真正的怪物和“神灵”。 他在赤霜领使用的,对抗命运的思考方式,很大程度上就是从明芙萝这里借鉴来的。 因为早在尝试驯服明芙萝之前,安瑟就已经有了近似的想法,但却始终找不到将其实现的方式。而正是在对明芙萝有了大量观察之后,安瑟才真正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与命运对抗的方法。 只是从现在看来,那个方法也不够全面,因为明芙萝承受的压力,根本无法与安瑟承受的压力相提并论。 她最多只会在不停的理性剖析中变得绝对冷酷,但安瑟却会在命运的重重绞杀之下,彻底抹杀自我。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明芙萝在这种理性思维上有着不亚于安瑟的能力,而她的所有理性都只为一件事服务——那就是实现心中的理想。 这也是为什么,安瑟会在三年前失败。 因为那时的他,自认为展现了能让明芙萝折服的才能与魅力,自认为明芙萝会将理想置于自己之下,自认为…… 自认为自己,已经跟她有了足够深厚的感情——并非爱恋,而是对某个理念持有相同渴望的求道者之间的感情。 后来,安瑟认清了自己失败的理由:明芙萝·泽格在这个阶段,会漠视乃至敌视一切阻拦她成就理想与伟业的存在,无论何种才能,无论何种关系,无论何种情感。 命运使她成为英雄的方法,正是让巴别塔崩塌毁灭,令她被迫流亡,在茫茫尘世间重新拾取人性,认清自己的理想究竟是为何物。 最后,亲手开辟一个无与伦比的伟大时代。 这就是明芙萝,一个缺陷与希塔娜截然相反,聪明且理性到同样成为了“缺陷”的,尚未成为英雄的偏执狂。 此刻,她盯着站在门口的安瑟足足三秒,随后一声不吭地就打算错身离开,然后—— “Duang~” 明芙萝对这具傀儡进行了一定的修改,出于诸多原因,将身高削减了不少,因此现在的她,直接一头撞到了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高挺紧实,富有弹性的丰软之物上。 “有没有点素质。” 拦住明芙萝去路的希塔娜微微呲牙:“安瑟来找你,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想走?” 门口的异动引来了办公室内一众巴别塔高层的注意,亨德瑞克第一时间发现了那身披沉稳的黑底金纹长风衣的安瑟,慌忙迎了上去。 “安瑟阁下!我们不知道您亲临巴别塔,万分抱歉,没有迎接您……” 安瑟看着眼前这个神情略显疲惫,但依然努力表现出恭敬模样的男人,眼底藏着亨德瑞克无法觉察的玩味。 多年的劳心劳力,长久的小心周旋……他既要谨慎应对以太院层出不穷的威胁,又要为喜怒不定的伊沃拉做事。一位五阶术士,一个站在超凡领域顶层,放在哪里都能过上极尽完美生活的存在,竟然变成了这副不合格政客的模样,除去长久积淀的些许气质,哪还有什么学者的样子? 亨德瑞克·隆德尔,你也真是……可怜。 “没有必要这么紧张。”说着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的话语,安瑟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我拜读过你的诸多著作,隆德尔先生。《论物质要素》,《天国之路第六阶段晋升的更多可能》……” “……安瑟阁下。” 被伊沃拉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怒焰所压迫,又被明芙萝那冰冷残酷的话语所伤到的亨德瑞克,心中涌动起复杂难言的情绪。 尊重和认可,亨德瑞克的人生中并不缺少这种东西。 但向来被大皇女伊沃拉视作工具甚至是仆从使唤的他,根本不敢相信能从与那位殿下同位格的人身上,得到这些。 尤其是他这样的顶级学者,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要清楚所谓的“神灵种”究竟有多恐怖的学者,更清楚那帮怪物中出现一个像安瑟这样的人,究竟有多么……不可思议。 “十分……感谢您的认可,安瑟阁下。” 亨德瑞克深呼吸了一下,神情更加自然温和:“能得到您的认可,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 “但现在可不是庆祝的时候,不是吗。”安瑟微微挑眉,“伊沃拉应该把那个坏消息告诉给你们了。” 亨德瑞克神色凝固了一瞬,随后苦笑答道:“看来您肯定也是知道了。” “当然。”安瑟十分自然地回答,“因为这件事本就因我而起。” 除了被希塔娜拦住的明芙萝,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我提议让以太院的与你们进行对决。” 这位在帝都乃至整个帝国,都拥有良好名声的年轻海德拉,非常坦然地说道:“因为我的确很好奇那个名为械装的炼金武器,而在这个层面,能和以太院对抗的,我想也只有巴别塔的诸位。” “我们不是生产武器的兵工厂,海德拉,认清这一点。” 没有办法离去的明芙萝只能转身对着安瑟,安瑟刚才正在试图用看似温和的好言好语,曲解巴别塔存在的价值,而她则面无表情地撕开这条毒蛇的伪装。 ——明芙萝的异常在此显露无疑。 明芙萝对于安瑟的不敬态度,与曾经希塔娜是全然不同的。后者是因为盲目短视和糟糕性格,而前者……则是因为她曾无比了解,现在也无比了解安瑟。 她知道安瑟根本不在乎自己对他态度的好坏,反而很乐于这样跟她在言语和思维上交锋博弈。所以明芙萝从来不掩饰自己现在对安瑟的厌恶,除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 其本质是明芙萝比谁都清楚,自己不会因为这样的态度招致安瑟的威胁。否则,她会选择采取和面对伊沃拉时相同的忍让态度。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欺软怕硬,所以她招人讨厌,委实正常。不过,她的“不敬”也依然维持在一定底线,起码比最开始动辄就想把安瑟按在地上暴打的希塔娜强上十倍。 “泽格小姐。”亨德瑞克的视线变得锐利,语气也失去了平日作为长辈的温和,“对安瑟阁下保持尊重!” “不不不……不必如此。” 安瑟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刚才是我失言了,将诸位学者比作暴力的制造者,确实有些失礼。” “我相信各位并非有意制造武器,因为我深知殿下的秉性。” 年轻的海德拉叹息一声:“诸位……应当是没有选择的。” 这句话似乎替在场大多数巴别塔高层说出了心中苦楚,有些学者困囿于良知和道德,有些学者不希望自己的道路被这种俗物束缚,无论是那种想法,他们的思维是一样的——那就是没有人想永无止境地研发炼金武器,将他们的智慧和时间,耗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东西上。 明芙萝在此刻保持沉默,她当然可以选择在此拆穿海德拉的谎言,譬如械装的构想完全就是出自他手,又或者直言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巴别塔究竟如何……因为安瑟此行必定带着阴谋而来,理论上讲,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尽快令他失去立足的可能。 可当安瑟走进办公室,当他对亨德瑞克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整场谈话的节奏,所有言语的导向,都已经被这个魔鬼把控了。 她再怎么多嘴,也不过只是受到亨德瑞克的更多批评甚至是愤怒罢了。当然了,她不说话的原因不是这个,只是单纯清楚……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而已。 于是明芙萝开始选择思考,开始拆解那个背叛者,那条毒蛇的神情和言语,试图从丝缕信息中,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 “那么……安瑟阁下,您提出让我们和以太院对决的目的,是出于对械装的好奇的话——” 亨德瑞克斟酌着自己的言辞:“那么,您现在来到巴别塔,是为了……” 巴别塔虽然几乎完全是由学者组成的,但学者二字不代表呆板,不懂变通,不通人情。亨德瑞克虽然因安瑟的话语而有情绪翻涌,但也到此为止,这些学者们虽然略感动于安瑟的言语,但也不至于纳头便拜。 不只是明芙萝,他们当中也多少有人,认识到安瑟怀着隐秘与目的而来,只不过……只有明芙萝一人认为那是阴谋。 他们略微谨慎地看着安瑟,但又心怀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期待。 “因为我觉得你们需要帮助。” 迎着学者们的目光,安瑟毫不犹豫地这样说道:“老实说,如果只是让以太院和你们公平对决,我是不会插手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你们清不清楚,以太院得到了陛下的全力支持,他们能得到的资源,是你们无法想象的。” “陛下的全力支持?!” 办公室里有人失声惊叫起来,可谁也没有去管他的失态,因为大部分人都快管不好自己了。 在伊沃拉表现的焦躁与愤怒中,已经有些人猜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以太院加皇帝这种令人崩溃的组合,但就算是这样,他们也只是认为,皇帝单纯是为以太院站台而已,犯不着认真动用资源跟大皇女作对……毕竟堂堂皇帝,怎么可能自我到这个地步?所以他们才会先对战争一事起了争执,而不是先对自己的敌人感到恐惧。 可现在,安瑟竟然说,以太院得到了皇帝的全力支持? 将帝国握在手中的伟大存在,竟然认真……不,是下狠手跟自己女儿斗了起来?怎么能有这种事? “朝会上,殿下对陛下的挑衅有些过头了。” 在所有人恐慌得不知所以之时,安瑟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是在为他们解答疑惑那般:“我来迟了一步,虽然尝试过做出缓和,但还是没能完全阻止,这也是……我提出角斗的另一个原因。” 良善宽容的年轻海德拉环视着这帮可怜的学者们,十分惋惜地说道:“起码,这样能给被陛下视为大皇女从属的你们,一个勉强算作竞争的机会。” 至此,安瑟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伊沃拉在朝会上与皇帝产生了激烈的矛盾,而作为帝国绝对的掌控者,现在逐渐疯狂,心性越发狭隘的皇帝,在盛怒之下,直接出手毁掉伊沃拉经营的势力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在安瑟的描述中,她都做出了全力调动资源来碾压自己女儿这种事。 而作为伊沃拉麾下风头最盛,与以太院这种庞然巨物对标的组织,倘若皇帝真的怒极发狂,那巴别塔必定首当其冲。 而这种情况在安瑟的斡旋下有了一定好转,他们也如安瑟说的那样,拥有了一个勉强算作“竞争”的机会。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所有学者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他们不仅仅要面对自己制造出的强大武器,将屠戮众多生命的恶毒情境,现在更是要在明知根本没有任何胜算的情况下,继续做这既违逆道德,又毫无意义的事情。 而要说他们为什么没有完全绝望的话,那只能是因为—— “很抱歉。” 这位在大皇女前脚刚走,后脚就来到办公室门前的年轻海德拉颇为歉然地说道:“我没想到,陛下会把我原本提议死囚角斗的方式,改为两个领地之间的大型战争。更没想到,陛下会对大皇女如此……认真。” 他无奈摇头:“这件事因我而起,也走向了我无法掌控的局面,所以我认为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不,安瑟阁下。” 亨德瑞克立马说道:“这怎么能是您的问题!您好奇以太院制造出来的炼金武器有什么强度太正常了,假若只是拿死囚作为实验,我们也不会有所顾忌,这都是……” 他张了张嘴,最后陷入了沉默。 这都是因为谁?除了那对同样暴虐,残忍,甚至疯狂的母女,那个将他们视为工具的皇女,那个狭隘昏聩的皇帝以外,还能是谁? 可没有谁敢说出半个字,他们只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痛斥着那两个怪物,而没有任何人去怪罪安瑟,哪怕这件事,真的完全是因他而起。 对械装好奇?这不是很正常吗?皇帝和大皇女任性到那种地步,而安瑟阁下仅仅是想用死囚来看看炼金武器的功效,这已经是多大的收敛了! 他甚至在考虑以此帮助我们!大皇女触怒陛下,自己不会有事,可谁又能保证盛怒下的皇帝不做出什么疯狂行径?她现在做的事已经够疯狂了! 没有人责怪安瑟,这帮即便聪明,但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学者们,不可能看穿这层叠编织的……虚假的真实。 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将视线投向那座大殿,更不可能从别人那里得到可靠的消息和情报,堆叠拼凑下得到的东西,只会是接近安瑟口中的“事实”。 就连明芙萝也没有办法分析出安瑟这些话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但她敏锐地感觉到……安瑟在刻意挑起一种憎恨。 对皇帝,对大皇女的憎恨。 毫无疑问,明芙萝对这两个疯女人也是极为厌恶的,但作为安瑟眼中拥有非神的神性之人,她能在冷眼观察时,将这种情绪彻底湮灭,不受影响。 而后,她便觉察到了安瑟言语中所挑动的情绪——将所有矛盾全都指向皇帝与大皇女……虽然事实如此,但明芙萝绝不相信,身为导火索的他,不是刻意为之。 好奇械装的效果在其他人看来正常,因为海德拉就有这种任性的权利,或者说他这种带有自我约束的任性更让人心安,也更容易博得信赖……但明芙萝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鬼话。 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谁比他更了解械装这个东西吗? 而且,海德拉没有选择别的理由,他明知道我能轻易看穿这个借口,却依然选择了这个理由。 这是挑衅,还是另一个陷阱? 相比起明芙萝如履薄冰地斟酌着安瑟的言语和行动,安瑟则轻松无比地笑了起来:“你们没有对我有所怨怼就好,说实话,我真的不希望让你们这些代表新以太学术的学者就这样平白埋没……你们都是有能力创造新时代的人,所以,我不希望你们在这场对决中落败。” 假如说最开始的坦然真诚和好言好语只是让学者们微有些许动容,那么现在,在与伊沃拉和皇帝的对比下,在更有高度的认可中,有不少学者算是彻底产生了无比真切的感动。 “不过,这件事请你们务必保密。” 安瑟轻声道:“陛下与大皇女,目前为止,我不能明确地站在哪一边,希望各位能够理解。” 亨德瑞克连连点头:“您愿意帮助我们,这已经是对我们莫大的恩赐……我们怎么可能还对您有所怨言呢!” 不仅在帮助我们,这个时候……还在为帝国的稳定考虑。 安瑟阁下……他真的是最完美的海德拉。倘若大皇女也如他这般,那帝国的未来究竟该有多美好啊。 假如,假如是安瑟阁下带领我们,他不仅能对抗以太院,有拥有大量资源,还有伟大的弗拉梅尔贤者……如果是安瑟阁下带领我们,而不是大皇女殿下…… 那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一样了? 亨德瑞克的心中这样想着,而在这个房间里,这样想着的,也绝不会仅仅只有他一人。 唯一的旁观者则依然沉默,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了。 她和这群长辈相处多年,最长的甚至超过了十年。 她太了解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了,同时也在对那个明明柔和微笑着,却好像已经支配了所有人的魔鬼,投向无比忌惮的目光。 仅仅只是一场没几句的谈话,就能让他的地位,飙升到这个地步。 不是以暴力和强权压迫来的地位,而是真心实意地,被他人高举而起的地位。 不……不是仅仅只有这场谈话,而是从更早,更早以前开始…… 从他开始踏入贵族圈层,从他那良善的好名声开始在帝国流传,数年如一日将“完美”扮演得淋漓尽致开始…… 明芙萝的心中逐渐明悟,海德拉并不是拥有一开口就让人心悦诚服的魔法,而是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为未来的任何一个时刻,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这种准备,比任何计算和阴谋都要来的恐怖。他到底还做了什么准备?他到底埋了多少伏手?他到底……将目光投向了多远的未来? 明芙萝缓缓握紧拳头,压力如层叠的海潮向她呼啸而来,她想要岿然不动,她的意志也的确岿然不动,但事实却不允许她岿然不动。 “明芙萝小姐。” 安瑟那温和的言语,打断了明芙萝的思考。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明芙萝被迫与安瑟对视。 她凝视着那双自己看过无数遍的海蓝色眼眸,想要从中找出一丝戏谑亦或是嘲弄的意味,但没有成功。 明芙萝只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深不见底的温和,令她这种喜欢追根至底的人,不寒而栗的温和。 【他此刻在扮演一个完美的人】 明芙萝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那他一定就是完美的人】 所以,她放弃了所有足够犀利的攻击,所有无匹锋锐的言辞,向安瑟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有什么事,海德拉阁下。” 亨德瑞克松了口气,虽然明芙萝的语气依然不够尊敬,但相信安瑟阁下应该是不会太在意的。 “你是整个帝都最炙手可热的天才术士。” 安瑟笑着说道:“枪械和浮游炮的构想我有所了解,的确非常了不起。” “……”明芙萝面无表情。 “我相信集思广益的力量。” 年轻的海德拉环顾着其他学者,在不知不觉间,好像莫名成为了领袖的他,语气平和,但却十分有力: “但诸位应该比我更清楚,炼金和创造是天才的领域,与其靠所谓的讨论来将产出堆砌,倒不如……主动寻找迸溅火花的机会。” 他朝明芙萝伸出手,笑容灿烂道: “我觉得,假如我跟你合作的话,说不定……就能创造出击败那名为械装的未知炼金造物的东西。” “你觉得怎么样,明芙萝小姐?” 站在解决现状的角度讲,没有问题;站在巴别塔的角度讲,没有问题;站在自己的角度……也,不成问题。 女人平静地朝安瑟伸出手:“你说得对,海德拉阁下。” 判断,然后选择,仅此而已。 虽然明芙萝知道安瑟一定带着阴谋而来,但她不得不选择吃下这颗涂满蜜毒的糖果。 仅仅只是通过最简单的理性分析,随后再做出选择。 这个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用棋盘,棋手和棋子的视角去看待问题了,巴别塔就处在崩塌边缘,一旦失败,那巴别塔就相当于伊沃拉那凶烈人生中的刺目污点。 污点的结局,只能是被抹除。 而如果是安瑟……如果是海德拉,那么就有可能,不,是一定。 巴别塔,一定不存在任何失败的可能。 因为即便已经一点也不想再承认,但他和她,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搭档。 * 时间宝贵,当安瑟决定为巴别塔伸出援手后,便第一时间投入到了研究当中。 他用法术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和明芙萝以及另外六个本领不俗的超凡者将长期驻留在巴别塔最好的炼金工坊里。 至于为什么多配备了六个只是“本领不俗”,而不是才学顶尖的超凡者……原因很简单,因为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往往更难达成共识。 而稍微聪明点的人,只要按照聪明人吩咐去做,反而能把事情办得更好。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就是以太院声称的‘械装’,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开始动工前,幻化为一个中年男人的安瑟正在为众人讲解:“想要赢的话,最好的方法不是做出最强的武器,而是能够完美针对对方的武器。” “可我们又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炼金协会最近建造的工坊非常巨大,那就是为械装准备的。” 安瑟如此回答:“我们可以暂且假定,械装是一个庞大的炼金武器。” “……那不就是炼金要塞吗?” 炼金要塞,炼金术士实力的绝对象征,与它相比,矗立在大地上的术式塔看起来威严高贵,但实际上什么也不是。 “这可不好说。”安瑟微微挑眉,“说不定,是比炼金要塞更有战略价值的东西呢。” “这也不可能啊,怎么会存在比炼金要塞还——” “闭嘴。” 明芙萝冷漠地打断了那位巴别塔成员的话语,接着转头看向安瑟:“不要再浪费时间,告诉我该做什么,我们现在就动手。” “……泽格小姐。” 由于明芙萝“恶名在外”,巴别塔的大多数人都不太喜欢她,加上她现在的发言过于离谱,被断话的那人就忍不住道:“就算您……还有这位无名氏先生很有能力,但起码也要让我们知道整个构想吧,什么都不说清楚,我们该怎么开工呢?” “我不认为你们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只需要照着我们的吩咐去做就可以了,这本来就是你们现在的工作。” ……没有任何必要的工作。 她心中这样想。 “嗯……既然明芙萝你都这么说了。” 安瑟摩挲着下巴:“好吧,那我们就直接跳到开工环节。” “在我的构思里,最有效的杀伤手段……” 当安瑟开始具体描述自己想要弄个什么东西的时候,另外六个巴别塔成员们皆是呆愣,然后又十分同步地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似乎觉得安瑟是在胡言乱语。 因为安瑟说——他要造虫子。 “啃噬以太回路的虫子?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巴别塔成员们表示无法理解:“要是以太回路有那么好破坏的话,那还叫炼金武器吗?” 绝大多数时候,能破坏以太回路,就说明炼金武器本身都已经被破坏了,既然连本身都破坏,那还这样舍本逐末干什么? “这个嘛,就涉及到……” “别废话。” 明芙萝直接走向加工台,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天我要看到接近构想的样品,开始吧。” 六个巴别塔成员面面相觑,而安瑟则是对他们耸了耸肩,轻笑着说:“那就开工吧,我会在边上指导你们的。” 炼金工坊很快开动起来,滚滚流动的以太被炼金术士们催动操控,实际上,被安排给安瑟和明芙萝作为辅助的这些术士都有相当不俗的实力,单论战斗力的话,明芙萝大概是谁都打不过的,可她偏偏就占据着整个研究的主导地位。 “要在这么小一块魔金上铭刻那么多以太回路?这不可能!太刁钻了,而且会让魔金材质崩溃的!” “要的就是它崩溃”,“它的意义就是崩溃。” 两句大差不差的话在同一时间响起,明芙萝转头看了眼安瑟,却发现安瑟并没有在看她,反而在专注地教着那个巴别塔成员在她眼中简单到极点的东西。 “这个以太导流的难度太大了……该死!又废了一块魔金。” “这种设计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赋予它高度的同化性?” “因为这样就能让异质的以太——”“尝试进入以太回路之中,不论成功与否,都能产生影响。” 明芙萝接过……或者说抢先打断了安瑟的话,她自己把话说完,同时又看了眼安瑟。 而对方依然没有在看她。 “……” 明芙萝沉默,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他是故意的。 明芙萝这样告诉自己。 他故意让亨德瑞克多加了这些庸才,就是为了让我陷入这种境地。 他明知道,只有我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最精准地理解他的构想,其他人根本触摸不到他思维的最底层,但他还是找了这么多人来,以加快节奏,提高效率为借口……实则,是在刻意将我弃置一旁,想用这种方式令我恼怒,让我变向屈居于他。 只要想清楚问题的症结所在,明芙萝就不可能踏入陷阱,因为她有能力完全支配自己的情绪,不可能会被愤怒给左右。 于是她继续将心神投入进实现安瑟的构想之中,听着安瑟对这个新式武器的描述…… “自律功能……你的意思是把浮游炮的独立回路也装上去?这更不可能了啊!以太回路都已经要刻满了!” “等等,这样太容易被发现了,那么多以太全集中在这么一小块魔金里……” “假如以小体积和多数量取胜,那也太容易被摧毁了,这可是战场,怎么能用这种方法呢。” 明芙萝没法听进安瑟对于这个新武器的创想——因为她听到的只有无休止的问题。 每当安瑟还没讲几句话,就会有人无法理解某个部分的构想,于是安瑟便又要耐心去解答,而明芙萝却能一下子就想到答案,下手的时候已经将其做得更好。 但由于安瑟一直把时间浪费在那帮人身上,她也没有办法更进一步探究下去。 “呃,先生,您觉得用旧式的以太回路更稳妥一点,还是——” “够了!” 当不知道第几个问题再度被提出后,明芙萝冰冷至极的声音瞬间回荡在炼金工坊里,她扭头盯着那几个巴别塔成员,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们,所有人,现在,立刻,滚出去。” 她的话语,让这些逐渐听进安瑟讲解的巴别塔成员愣住了,而不等他们说话,明芙萝的森冷声音便再度传来: “我们现在正争分夺秒准备研发着与以太院对抗的武器,不是来给你们讲课的,你们只是我们的拖累。现在,离开这座炼金工坊,有什么意见,去跟亨德瑞克说。” 那些被亨德瑞克安排来的助手,全都离开了。 他们对明芙萝的愤恨眼神,在安瑟眼中纤毫毕现。 年轻的海德拉看向站在加工台旁一言不发的女人,解除了身上的幻化,饶有兴趣地说道:“你刚才好像很生气,阿萝。” “……你的无聊游戏结束了吗?” 明芙萝头也不抬地说道:“结束了,就快点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已经浪费了够多时间。” 是的,当然是为了不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那为什么不让我把他们教好?”安瑟微微挑眉,“我觉得这样明显更有效率,还是说……你有点急着想向我证明自己?” “效率?你把那称之为效率?” 根据明芙萝的简单计算,比起等安瑟给那帮庸才梳理完整个脉络,把所有问题讲得清清楚楚之后再开始,她一个人按照安瑟的思路,一步步将那构创化为现实,要快得多。 “至于你刚才的笑话,我觉得并不好笑。” “没有人中了你那可笑无聊的恶劣陷阱。”明芙萝面无表情地将加工台上的魔金变换形态,“因为我已经看破了你的意图,我这么做也从不是为了向你证明什么,这只是为了确保研发进度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罢。” 她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语气也没有任何急促或者勉强的意思,显然,她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你还真是无趣啊,阿萝。” 安瑟说出了这句许久未对明芙萝说过的话:“你这几年就一点也没——” “听好了,海德拉。” 明芙萝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她转过身,朝安瑟这边走来,同时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阴谋,也不在乎你现在到底在算计我什么,更无所谓你对我究竟抱有怎样阴暗龌龊的念头。” “现在,巴别塔面临着最大的危险,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将它从那两个疯子手中救下。因此,我现在只关注你能不能协助我击败以太院,其他的一切,我都无所谓。” “所以——” 修改过的人偶身体,已经略矮于安瑟的明芙萝伸手揪紧安瑟的衣领,那双灰白色眼镜下的紫色双眸,闪烁着与这暧昧动作截然相反的冷厉光芒。 极端的理性者一字一顿道: “我不允许你再找任何庸才来浪费这无比宝贵的时间,我不需要任何名为助手,但却连你的思绪都无法跟上的累赘。” “这个世界上,能完美具现出你所思所想的人,只有我。” 她揪着安瑟的衣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将年轻俊美的贵族逼到墙上,整个人几乎要紧贴上去: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只允许你注视我一个人,你的思想将只为我而流淌……假如你能做到,在这之后的一次任何玩弄,都虽你意。” 女人松开安瑟的衣领,冷笑一声:“或许这就是你的目的,或许你真的只是为了羞辱玩弄我,才回到帝都。” “但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你究竟能不能做到这件事……就算是你构想出了械装,但以太院有了皇帝的支援,他们能做出来什么东西,你自己也想不到吧。” “这个嘛……” 安瑟凝视着那双瑰丽的紫色眼眸,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笑着说道: “阿萝,在这种事上,我让你失望过了吗?” “……” 片刻沉默后,明芙萝扭头走向加工台,语气漠然地说道: “仅限在创造这方面——” “你的确完美,从不让我失望,安瑟。” 第十四章·是我希塔娜哒! 8K “阿萝,你已经六天没睡觉了。” 沙发上的安瑟单手托腮:“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啊。” “两个小时前,我已经服用过药剂了。” 眼中布满血丝的明芙萝死死盯着熔炉,她都没有觉察到自己声线的飘忽与虚弱。 丝缕成线的以太从她指尖缓缓流向熔炉内部,缠绕着那被锤炼烧灼的造物,细微谨慎地将其往自己期望的方向所锻造。 “药剂可以补充生理和以太的需求,但可没法缓解灵魂的疲惫与负荷,这样对整个炼金过程可不好。” 明芙萝置若罔闻,盯着熔炉的视线甚至已经有些涣散,几乎是凭本能操纵以太,感知着熔炉内的变化。她翕动着嘴唇,喃喃自语着混乱复杂的数据,整个人已经处在意识崩塌的边缘。 稚嫩的海德拉一脸无奈地絮叨着:“你甚至都没发现我把沙发拖到工坊里了,紧绷到这种地步可以说是糟糕透顶。炼金需要的是专注,而不是过载,你这样下去,百分之九十九会——” 轰! 剧烈的轰鸣打断了安瑟的话语,但好在在整个熔炉当场爆炸,以太混杂着各种能量掀起狂暴乱流的一瞬,他就已经抬手握拳,把整个爆开的熔炉连同所有无形能量,尽数收拢成一团,将一场能炸毁整个炼金工坊的实验事故消弭于无形。 “这还真是……” 看着昏倒在地的明芙萝,安瑟双臂环胸,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挺能给人添麻烦的。” 半小时后,躺在松软沙发上的明芙萝猛地惊醒。 她下意识直起身子,转头看向熔炉所在的位置,而那一地残骸,则无声向她说明了这场锻冶的结果。 “……” 女人捂着额头,灵魂的高度负荷所带来的重压,让她的头脑现在刺痛不已,各类药剂过量使用的副作用也好死不死地火上浇油,使她现在虚弱到连炼金刻刀都无法握稳。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芙萝扭头看去,发现安瑟就坐在自己身边,一脸好笑地看着她。 “一场痛彻心扉的惨败。”他将手中的漆黑废铁抛给明芙萝,语气玩味地说,“感觉如何?” 明芙萝接住安瑟抛来的废铁,没有说话。 “三天前我就劝你停下,可你依然非要一意孤行。努力到最后却一无所获的滋味不好受吧?” 明芙萝与那双海蓝色眼眸对视着,她刚想开口,却又不受控制的剧烈咳嗽起来,从胸腔肋骨到内脏肺腑,大半个身子都在咳嗽时承受着无比剧烈的痛楚。 “先喝了它。” 女人接过安瑟递来的药剂,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口饮下,清凉感即刻从咽喉流向内脏与四肢百骸,大大缓解了身上的阵痛,只是死死楔进灵魂的疲惫,还是难以祛除。 “……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是明芙萝喝下药剂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她摩挲着手中的废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我从你的描述中抓到了那一线灵感,宁可失败,也绝不能让它毫无意义地消失。” “这六天里,我对物质要素已经有所理解,也不算一无所获。” 安瑟哑然失笑:“你一个二阶,竟然口口声声说自己能理解要素,这可真是……” “你不信我?”明芙萝微蹙起眉,“天国之路不是钉死的条条框框,不是世界诞生之初就存在的规则,而是人为开辟的超凡之路。” “既然是人创造的,那就有改变的可能,更何况……天国之路的创造者本来就没有将道路限死,我不信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这种事。” 听到这里的安瑟神情微凝,他突然伸手捧住明芙萝的半张脸,身子前倾,整张脸几乎要贴到明芙萝脸上。 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紫色眼眸,安瑟沉默片刻,随后松开手,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般,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安瑟的态度似乎让明芙萝很不满意,她同样伸手捏住安瑟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与自己对视,十分认真道:“安瑟,难道我的选择有什么问题吗?” “嗯……你觉得没问题就没问题。” 安瑟耸了耸肩:“至于我刚才的表现……你可以理解为我有些惊讶于你的决定。虽然你说的没错,天国之路并不对改变设有限制,但大多数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不会做出你这样的选择。” “假如行将差错,坠落深渊的话……”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就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了。” “我踏上超凡之路从来不是为了力量,而是为了更进一步接近真理。” “深渊和天国,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这种会被超凡者当成疯言疯语的话,明芙萝说得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并且一点也不像是在单纯的口出狂言,她的神情和语气无不在说这一件事——她就是这样想的。 “你要是这么自信的话,我当然也不会说什么了,而且我倒也挺期待你往深渊滑落的话,究竟会有怎样一番作为,还有——” 金发男孩戳了戳明芙萝捏着他脸颊的手:“能不能先放开我再说话?” 但明芙萝却没有收回手,反而用一种……有些不满的眼神在看着安瑟? 控制感情这种事,明芙萝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做,安瑟早就见过她流露出各色情感的样子,或者说……明芙萝也已经习惯,甚至是大多时候只会在安瑟面前流露情感。 毕竟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安瑟。”稚嫩海德拉的挚友,紧盯着他的脸颊,语气生硬道,“我不觉得,你会听不出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嗯?” 他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但明芙萝一下又把他的脑袋掰正。 “我要是说,我真没听出阿萝你还有别的什么意思,你会信吗?” 被迫和明芙萝小姐对视的安瑟,语气十分无辜地说道。 “……” 明芙萝看着安瑟许久,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在说谎,过了好一会儿后,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说,深渊与天国,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然后呢?”安瑟眨了眨眼,依然不解地看着明芙萝。 “……然后?” 明芙萝纤细漂亮的眉宇间流露出鲜明怒意:“这还有什么然后?这里行走在深渊之路上的,不是你,难道还是我吗?” “的确是我,所以你——嗯?” 安瑟微微愣住,突然断开的话语和疑问意味浓重的上扬尾音,都证明了他此刻的惊诧,也说明,他刚才真的没因为明芙萝的话联想到什么东西。 “……阿萝。” 稚嫩的海德拉,眼神极为古怪地看着明芙萝:“你的意思是,你想当我的契首?” 海德拉的契首不算什么天大的秘密,但明芙萝之前也没有那个眼界和机会去知道。关于契首的事情,是安瑟在某天闲聊的时候,无意间跟她透露的。 “不然呢?”明芙萝反问,“假如成为你的契首,我就有能力进行更加精深的炼金,就能更好的帮助你实现所有的构想,朝那个我们都期待的新时代更进一步。” 她看着安瑟,语气逐渐变得有些激动,显然不仅非常认真,而且对成为安瑟的契首抱有相当高的期待。 “假如代价只是向深渊滑落,我觉得这世界上应该找不到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而我对你来说……安瑟,你应该清楚的,不把你的父亲计算在内,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将你的创想化作现实的人。” “说得简单点。” 她顿了顿,保持着捏住安瑟脸的姿势,微抬起头,无比自信地说道: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比我更适合作为你契首的人。” 从思维到理念,从理念到才能,明芙萝对安瑟抱有绝对的认可,而她相信,安瑟也是如此。 但回答她的,并不是热情洋溢的肯定,而是……让人非常不爽的愉快大笑。 “哈哈哈哈……等等,阿萝,你先等一下……” 金发男孩捧腹大笑起来:“我还真没想到,你拐弯抹角是在说这件事,这可一点也不像你,你不应该是,不应该是那种,嗯……” 他摘开明芙萝的手,清了清嗓子,摆出冷冰冰的神情,双手搭到明芙萝肩头,语气漠然道: “安瑟,我要做你契首。” 如此演完后,安瑟又开心地笑着:“——就是这样,你不应该像这样,直接对我摊牌的吗?” 短暂的沉默后,明芙萝拍开安瑟的手,十分平静地回答:“因为我们之前的话题跟契首无关,我只是刚好想到了这件事而已。” 不等安瑟继续笑她刚才不只是扭捏还是紧张的做派,她便继续说道:“所以,契首到底该怎么签订才算成功?八个契首里,那个位置最适合我?” 我们的明芙萝小姐直接跳过了“你的回答是?”这个环节,平静且笃定地直接询问安瑟,自己最合适哪个契首,这让安瑟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噗,嗯,好,我不笑了。” 在明芙萝的冰冷凝视下,安瑟逐渐收敛起愉快过头的笑容,他轻轻咳嗽一声,用稍微认真些许的视线注视着明芙萝。 “首先,我并不否认阿萝你的说法,不管是你的才能,还是你对我的作用,这都没有问题。” “我要听的不是首先。”明芙萝的眉头缓缓蹙起,“因为这代表你接下来可能要拒绝我了。” “嗯……你表现的到比我想象中得平静很多。” “因为这对你而言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抉择。” 在得到这默认的拒绝后,明芙萝的情绪没有发生变化:“你的慎重,我能理解。况且,我所陈述的事实并不会改变。”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明芙萝·泽格更适合成为安瑟·海德拉契首的人,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明芙萝本人对这件事的信心没有丝毫动摇。 “不过……” 虽然并没有因安瑟的拒绝而产生什么过激反应,但明芙萝还是略微不快地问道:“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现在拒绝我的理由。综合来看,应该只有实力过于弱小这一点,但我觉得假若是你的话,比起实力,应该更在意潜力才对。” “这个啊……”安瑟打量着明芙萝,突然轻笑一声,“先等你成熟些再说吧。” “……” 女人下意识低头一看,随后神情立刻变得冰冷无比:“安瑟,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显然,稚嫩的海德拉触碰到了某个比较禁忌的话题。 而即使被这样警告,安瑟也毫不在乎地笑着说: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 他伸手摸了摸明芙萝,意味深长地说道: “等你足够成熟,明芙萝,等你真正成熟了,我们再来谈谈契首的事吧。”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 在明芙萝彻底生气之前,安瑟很快收回放在她头上的手,声音温和而自信,充满着对明芙萝的自信。 “我也觉得,这世界上应该不会存在,比你更适合成为我契首的人。” * 明芙萝最近总是会陷入回忆。 一想到安瑟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言语,她就忍不住开始分辨,其中到底有多少谎言。 那次的许诺和认可,也是谎言吗? “安瑟……好无聊……” 本应该只有两个人的炼金工坊里,出现了格格不入的第三者。 不过,根据另外两个人的互动频率,其实明芙萝才应该是第三者。 希塔娜枕着安瑟的腿,在沙发山滚来滚去,一边说着无聊,一边又滚着滚着,去嗅安瑟的肚子。 明芙萝怎么也想不明白,安瑟的第一个契首,也有可能是他心目中最具分量的契首,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类人动物。 虽然她无法否认希塔娜的强大,但安瑟·海德拉,明明最不需要的就是力量。 自己和海德拉倘若合作,能够创造一个谁也无法想象的伟大时代;而这个抱着海德拉肚子闻来闻去打着滚的家伙,能做些什么事? 帮海德拉把丢到几百米开外的玩具给捡回来吗? ……虽然脑海中有闪过这个念头,在言语上也对希塔娜多有轻视,但明芙萝内心深处自然是不可能完全这样想的。 能被安瑟选中的人,一定有其特殊之处。 不管给自己的印象究竟有多么糟糕,这个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也一定存在什么值得海德拉如此对待的特质。 但是…… “安瑟,你到底要捣鼓什么东西啊?” “安瑟,到底是谁在跟你作对?你想打谁?我能不能上啊?” “安瑟,我们就一直要待在这里吗?我都怕我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弄坏了。” “安瑟,我……” 嘎吱—— 明芙萝猛然站起身来,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希塔娜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接着扭头看向明芙萝,满脸莫名其妙。 “安瑟……”少女勾着安瑟的脖颈,在他耳畔小声说,“她好像很不欢迎我诶。” “不是好像。”安瑟笑着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但她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前提是,她没有妨碍我们的工作。”明芙萝的声音从工作台那边传来。 “妨碍了又怎么样?” 希塔娜还没开口,安瑟便已经扬起眉毛说道:“明芙萝,你搞错了一件事。我不是被迫和你们站在同一条船上,我只是出于心中的良善和道义,来协助你们的。”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扭头看了眼安瑟,“你就不会怕自己之前在那些人面前营造的形象崩塌?” “为什么会崩塌。”安瑟轻快地笑了起来,“把所有问题推到你头上很困难吗?” “……”一旁的希塔娜小姐直挠头,总觉得听着有些耳熟。 “更何况,我已经足够宽容地答应了你的要求——我会只注视着你的,明芙萝。” “不过。”邪恶的海德拉轻缓抚摸着怀中少女柔软紧实的腰肢,“仅限于研究时间。” 听到那暧昧喘息的明芙萝眼眸微垂,没有说话。 工作时间……安瑟的工作时间,跟她的可不一样。 就算能够以最快的时间理解安瑟的构想,但要将其化为现实,明芙萝需要投入的时间实则极为漫长。 而安瑟呢?安瑟只负责输出理论和构造,照理来说,这应该也是个难度不下于实践操作的任务,但他却总是能够无比轻易,十分清晰地给出每个阶段的构创思路乃至具体方案,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研究过程,整个东西不知在多久以前,就被他完全彻底的拆解,掌握,最后成为了无比完美,令人为之痴狂的杰作。 所以,每当安瑟向明芙萝阐述完一个阶段的构想后,后者要花费大量时间进行实验,而前者因为只要明芙萝完成,他就能立刻给出下阶段的完整构思,所以就,嗯……无事可做了。 这一如三年前,他们在那间小小地下室的简陋炼金工坊里的任务分配一样。 只不过,那时的安瑟再怎么闲着没事,能聊的,能戏弄的,也只有明芙萝,所以就算再无所事事,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亲密的。 而现在…… “安,安瑟!”羞涩的细语声在炼金工坊内响起,“你别……呀!” “……” 明芙萝默然不语,继续着手头上的工作,这个新“武器”的构思给了她一些灵感,同时也然她感觉到了某种……危险。 一种难言的直觉告诉她,不能再继续研究这个危险的东西。 但不论直觉如何,事实就是,假若这个构想可以实现,那么它大概就是巴别塔目前唯一的救星。 所以必须—— “等一下……你不准……” 煽情的呼吸声和微妙言语再度打断了明芙萝的沉思,女人闭上眼,花了两秒调整呼吸,再度睁开眼后,神情一片平静。 控制自我,湮灭情绪,明芙萝早已习惯于此,只要是必要的时刻,她都不会受情绪左右,更何况是在这种安瑟摆明了故意影响她的情况下呢? “怎么,害羞吗?” “……你,你废话!她又不是琳娜,我,我不要……” “那就把眼睛蒙上,看不见她就可以了。” “你怎么不把她眼睛蒙上!” “意思是她不看你就可以了?” “我——” “够了。”明芙萝的冰冷声音,回荡在炼金工坊里。 她并没有回头,依然盯着工作台的桌面,但手上的工作却停了下来。 正怀抱着气喘吁吁的希塔娜的安瑟嘴角微扬:“怎么了,明芙萝?” “你,你们两个。”背对着二人的明芙萝语气森寒,“影响到我的工作了。” “嗯?这可不像你啊,明芙萝。” 安瑟的指尖在希塔娜的颈上勾画,细微电流断续地自项圈上流窜向少女的四肢百骸,让她时不时发出像小狗呜呜一样的可爱叫声。 依然我行我素的安瑟语气轻快道:“以前的你,可不会被这种小事干扰到。” 那双海蓝色眼瞳的深处,却蕴藏着明芙萝无法看到的阴冷。 他用与那份阴冷截然相反的调笑语气说着:“即便视我为背叛者,你是还对我抱有什么留恋亦或是期待吗?就像我说的那样,你的确把我视作最特殊的那个人?那我还真是有些,嗯……受宠若惊啊。” “安瑟……安瑟……” 希塔娜轻轻啃舔着安瑟的脖颈,用牙齿咬开他内衬的扣子,接着温驯地吻着他的锁骨,有些迷离地呢喃着: “不要跟她说话了好不好……希儿比她好多了……” 食髓知味的少女总是会变得坦诚,希塔娜最近已经开始跳过欲拒还迎这个阶段,象征性的那么推脱三两次,就开始试图掌握主动权了。 不过安瑟却没有再继续施为,而是在希塔娜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 只是一瞬间,少女眼中的欲念和迷蒙便立刻消散无踪,跨坐在安瑟腿上的她站起身来,亲了亲安瑟的侧脸,抓起放在沙发上的白色皮革长衣披在身上,看也不看明芙萝,直接大步走出了研究室。 在希塔娜与自己擦身而过时,明芙萝感觉到了一种几乎直刺她灵魂的……凶蛮与危险。 一如生命趋利避害的本能,当最顶级的掠食者隐隐释放出凶残杀意之时,任何生物都要退避三尺,就算他们还没产生这个念头,本能也早已提前做出了反应。 “阿萝。” 希塔娜不在时,安瑟又换回了以往的那个称呼,他单手托腮,凝视着明芙萝的背影,又是以略带戏谑的轻松语气说道: “你怎么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是被我说中了害羞吗?不说以往你基本上直接开始剖析情况,最起码……好歹也嘴硬两句吧。这样我可不好确定,现在的你究竟是什么情况啊。” 什么情况?明芙萝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更清楚眼下的情况。 有一件事,她最早就已经很明确了——那就是不管安瑟做什么,都将其视为是在为驯服自己做铺垫。 只要贯彻这个思想,那么不论安瑟究竟有多少诡计,就算自己无法看破,也绝不会轻易被他的阴谋算计。 “你说得对,安瑟。” 没有回头,并且重新开始工作的明芙萝漠然说道:“我即使到现在,我依然对你残存着幻想,认为你有重新与我踏上同一条路的可能。” 她正是因为深信此事,才会在哪怕和安瑟“分道扬镳”后,也依然不停联系安瑟。 “你的确是特殊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创造力的天才,天才到让我无法忍受其他庸才的地步。” “同时,你也是我人生中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朋友。” 明芙萝开始说着自己和安瑟的关系,自己对安瑟的看法,这些话语明明听起来该是亲近的坦白,被刺激到了的倾吐……但事实上,在明芙萝的口中,这些东西,只是冷冰冰的现实。 可以被用来分析,拆解的现实。 “正因为如此,我会对你产生误判,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干扰,而你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三番五次的强调‘我对你没用了’,但又说‘你对我是特殊的’,‘你我永远可以做朋友’……以及现在,用你的这个契首,来挑起我曾经对成为你契首的那份渴望。” 她拆解材料的方式越来越稳,拆解事实的速度越来越快,整个人也越来越平静,平静到让人感觉,她好像已经把有关“人”的东西,全都剥离了出去。 “你想让我徘徊在对你的期望与憎恶之间,进而分不清自己对你的感情,分不清自我,最后被你牢牢把控,成为对你言听计从的傀儡……但很遗憾,海德拉,你不会再成功了。” 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虫形金属,出现在了加工台上。 明芙萝,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哪怕一次头: “因为我已经能将自己对你的感情,和与你所经历的一切,也放入思考的因素中。自此以后,那不再是我与你的记忆,而是我用来拆解你阴谋的工具。” 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几近疯魔的理性,似乎……又进了一步。 而听到这里的安瑟,则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是吗,那可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说着伤心的他,眼中却没有任何遭受“失败”的震惊,甚至连意外的情绪都没有。 就好像……明明已经被明芙萝再次揭开阴谋的他,还是根本就没有输一样。 嘭! 短短几分钟内,炼金工坊的大门被再度打开,收获猎物,半身是血的希塔娜大大咧咧地走进房间,把一具尸体随手甩到地上,接着欢快地跑向安瑟: “安瑟安瑟!我搞定啦!这家伙比那头大蟒蛇弱那么多,看见我不仅不想着跑,还想着杀我……然后就被我两拳打死了。” 少女刚想拥抱安瑟,在瞥到身上的血迹时又立马停下脚步,挠着头尴尬道:“就是不小心一拳把他打喷血了,喷身上好多。” “……”明芙萝看着地上的尸体,嗓音微微沙哑,“凯伦·墨本达,在巴别塔已经工作三年的高级术士。” “很遗憾。”安瑟耸了耸肩,“他是以太院的间谍。” “安瑟跟我说,‘这个环境不太合适’,我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希塔娜万分自豪地叉着腰:“安瑟最不喜欢别人偷看……唔,总之,找到这家伙一点难度都没,我出去逛一圈,一下就闻到人群里味道最不对劲的这家伙了。” 风之首赋予的感知和直感,让希塔娜在抓捕间谍和刺客这方面简直无往不利。 “安瑟!” 她笑容灿烂地看向安瑟,万分自信地哼哼道:“你以后肯定找不到像我这样跟你这么默契的契首了,对不对?” “嗯……或许。” “什么或许!”希塔娜颇为不满地站到安瑟身前,“不准说或许!” 安瑟失笑着揉了揉少女的雪发:“那就是一定。” 希塔娜瞬间变脸,喜笑颜开地说道:“所以,我就是安瑟最厉害的契首了!” “你不是很早就认定了这件事吗?” 安瑟挥手清理掉少女身上的血迹,将她拉进怀里,笑着搓了搓她的脸颊:“不需要再确认一遍了。” “嘿嘿~” 希塔娜欢喜地蹭着安瑟的胸膛,半眯起眼,美滋滋地说道: “我不仅是安瑟最厉害的契首……也一定是跟安瑟最合拍的契首!” 少女心有灵犀般,说出了一句她之前绝对不可能想到的话。 “这个世界上,一定不存在比我更适合成为安瑟契首的人了,对吧!” 这句话让安瑟微愣了一瞬,他抬头看了眼明芙萝的背影,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眼底深处的满意更浓了,同时笑着轻吻希塔娜侧脸:“当然了,希塔娜,你一定是我,最好的搭档。” “好耶!” 明芙萝置若罔闻,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但就像她并没有发现,一直试图驯服自己的安瑟在听到自己绝对理性的分析后,不仅没有感觉到挫败,反而在眼底流露出满意情绪一样。 安瑟也没有发现…… 明芙萝最开始制造的那个简单模型,不知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团废铁。 第十五章·械装?高 ! “所以……你捣鼓了整整五天,就弄出来这么个东西?” 希塔娜扒拉在加工台边缘,试图伸手戳弄只有半个指节大小的金属小虫,但被明芙萝拍开了。 后者无视了满脸不爽的希塔娜,转头看向安瑟:“接下来,必须用一个接近械装部件的样本进行实测……海德拉,你给他们的械装稿纸,究竟是哪个版本的?” “最初的那个。” 安瑟耸了耸肩:“因为再往后的几个版本,会搞出不小的麻烦。在往后五年内,我并不希望帝国内出现那种玩意。” “最初的……”明芙萝点点头,“很好,现在的我应该有能力制造出一片外置装甲,先试试看吧。” 安瑟抬手招来加工台上的金属小虫,仔细端详着这个在自己指尖灵活缠绕爬动小玩意,同时提醒道:“虽然我给的只是原始版本,但在陛下的威压下,他们多少还是能做出些改进的。” “庸才不可能在天才的设计上做出突破,最多不过是画蛇添足而已。” 明芙萝不屑地冷笑一声:“我已经想象到,他们会在那台械装上增添多少格格不入的赘余功能了。” 听得一头雾水的希塔娜不希望自己格格不入,于是便好奇地问安瑟:“安瑟,你们说的按个械装,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那个嚣张的要死的大皇女要弄,就连皇帝也要弄?” “我先问你个问题,希塔娜。” 安瑟看着指尖的金属小虫晃晃悠悠地飞起,语气轻快道:“你觉得,什么样的武器,是最好的武器?” “……武器?” 在这方面知识相当贫乏的希塔娜歪了歪头:“最好的……应该就是最锋利的吧?” 作为一名猎人,她对武器的认知仅限于此。 “最好的武器,就是能将杀戮效率最大化的工具,而所谓的工具……本质上只是为了弥补人的‘不足’” 金属小虫在空中飞行的越发稳定,而安瑟则依然在看着它的同时说:“因为对要素的理解,以太的掌握,知识的积累还不够深刻,不够丰富,所以才需要炼金刻刀,需要以太熔炉,需要一整个炼金工坊来进行辅助。” “武器也是如此,是为了弥补暴力与杀戮上的不足——那么,问题来了。” “这种不足,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能量的束缚,手段的局限,以及躯壳的制约。” 正在干活的明芙萝头也不抬地说道。 “没错,明芙萝总结的很完美。”安瑟愉快地扬起嘴角,“超凡者也好,凡俗者也罢,在暴力的所有不足,皆可以从以上这三个方面出发。” “那么——”他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让被冷落的少女一下从不爽变成开心,接着问道,“希塔娜,现在你觉得,什么才是最强大的武器呢?” “唔……安瑟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能弥补这三种不足的东西了?” “是的。” 年轻的海德拉将飞行的金属小虫握在掌中,用带着几分怀念的语气慨叹道: “械装,就是这样的武器。” 既能弥补能量消耗带来的束缚,有能给予无限多变的攻击手段,最后还能不被形体外壳所制约…… 这就是安瑟所构想的,名为械装的超凡武器。 “……有这么厉害?” 希塔娜将信将疑,她略显贫瘠的大脑,不太能思考出这种武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从理论上讲,的确有这么厉害。” 这样说着的安瑟自己都笑了出来:“当然,只是‘理论上’。因为我和明芙萝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将它完成过。唯一一次尝试,甚至只是试图锻造出最基础的装甲,嗯……也就是明芙萝现在在做的东西。” “而那次……” 和自己最好的搭档挨在一起的海德拉,看着那孤独伫立在加工台便的身影,颇为遗憾道:“明芙萝失败得颇为凄惨。” “噗。” 希塔娜小姐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虽然很快就觉得自己挺没礼貌的,但真的很好笑,她有点忍不住。 一想到这个整天顶着张死人脸,还对安瑟一点礼貌都没有的家伙,因为实验失败被炸得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她就开心的要死。 加上因为这家伙,她不得不跟安瑟一起蹲在这个炼金工坊里,被迫玩了一些不情愿的游戏……好吧主要也不是情不情愿的问题,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太难受了,安瑟到一如既往,但她在有外人在的情况下可不怎么能放得开。 讨人厌的家伙……等着吧,我非要让安瑟好好折腾你! 心里这样想着的希塔娜又忍不住哼笑了几声,虽然对明芙萝以后会跟自己一起做事而略感不爽,但想到自己肯定会一直骑在她头上,这点不爽也没什么了。 懂不懂先来后到啊!而且我可是有两种契首之力的,两种喔! “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成功。”明芙萝瞥了眼安瑟,“你能吗,海德拉?” “嗯……这个啊。” 安瑟没有看明芙萝,而是低头看着傻芙芙笑着的希塔娜,海蓝色的眼眸中流转着浅浅的纯粹温柔。 “你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无法保证自己永远成功。” “……” 明芙萝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继续着自己手上的工作。 虚假的够可以。 将铭刻好回路的金属块送入以太熔炉,明芙萝心中这样想着。 三年时间,他的演技变得更加恐怖危险……那头本来就不聪明的野兽被骗成这个样子,倒也不奇怪。 明芙萝相信,只要安瑟下达命令,就算是去送死,那个挨着他的大姑娘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虽然不喜欢这种莽撞粗野之人,但明芙萝多少还是觉得她有些可怜。 生命何其可贵,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未知广阔的光景,深奥无限的真理,就这样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未免太过浪费。 不过,这是希塔娜自己的选择,明芙萝也没兴趣在一旁多嘴什么就是了。 比起在乎那个无关紧要的家伙,显然是眼前之事更加重要。 “你现在已经熟练到这个地步了吗?” 安瑟有些惊讶地看着正在进行锻冶的明芙萝:“明明上次花了六天时间才到这一步,现在已经信手拈来了?” “你以为我这三年都在干什么?” 明芙萝语气漠然,但操纵着金属的以太一缕缕丝线却无比稳定,没有丝毫偏差,象征着三年前那个望着熔炉,摇摇欲坠的二阶术士,早就不存在了。 “假如连这一块装甲都制造不出来。”她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以太熔炉的火焰,“实现那些你还堆积在我那里的构想,就完全只是笑话了。” “……甚至是以后。” 现在的明芙萝竟然还能抽出空来再回头看安瑟:“即便你与我之间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但我认为,你迟早会再与我合作。” “在对于价值的认定上,你跟我没多大区别,海德拉。” “你不是已经不对我抱有幻想了吗?。” 安瑟颇为惊讶地看着她:“竟然还在考虑跟我合作?” “你不是我期待的那个人,不代表我否定你的能力。” 炼金工坊中回响着机械运转的声音,还有明芙萝那没有情感波动的话语:“时至今日,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个能触及你思维高度的人。” “反而……” 以太熔炉中的熊熊烈焰突然由赤转蓝,喷薄而出的焰火几乎要扑打在明芙萝的脸上,但她依旧无动于衷,只是平静道: “反而,更无法忍耐与庸才为伍。” 这样说着的她,缓缓将一块表面遍布不规则纹路,仍有些许蓝色火焰残留,看起来就极为不凡的金属块从熔炉中取出。 “你不会拒绝我对你的合作请求,因为这就是我的价值,而你不会就此浪费,所以即便我不再对你抱有幻想,你也依然是能够合作的对象。”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就是我的价值”的模样,让希塔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实在无法想象,人到底得极端到什么地步,才会把自己都算作价码,放到天平上称量。 “你想得到挺美。”安瑟失笑道,“之前算是为了哄骗你,才没让你支付那些构想的代价,毕竟在我眼里,你本人就是代价。” “可你没有支付费用啊,亲爱的明芙萝小姐。”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叹息着,无奈地摊开手来:“还想白从我这里拿走那些奇思妙想吗?” “……我现在支付不起代价,但也仅仅只是现在而已。” 明芙萝将这块巨大的金属抛给安瑟,声音漠然:“你连械装都能交出去,说明你根本就不在乎曾与我谈论过的时代和未来。” “而既然他们能和你做交易,我为什么不行?支付代价的能力,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她将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几分讥讽:“毕竟,你从不在意曾与我高谈阔论的理想和未来,你从不在乎你口中所说的崭新时代。” “如果只是,合作关系。”明芙萝的话语微顿,接着语气竟然变得很好了一些,“这样应该更好……不,这或许本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 “怎么,没兴趣做我的契首了?”安瑟如此调笑道。 “变强的方法,能使我更进一步追求真理的手段有很多。契首不过是最便捷的那一种,行不通,不代表我束手无策,到此为止。” 一旁无聊到有些昏昏欲睡的希塔娜一听这就来劲了,立马开口就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可别死皮赖脸地追着安瑟要戒指。” “根据你的性格来看。”明芙萝转头盯向希塔娜,“你大概率就是死皮赖脸追着海德拉要戒指,才会认为我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事情。” 心情刚好不少的希塔娜小姐血压瞬间就上来了,她眼角抽搐着往前迈了一步:“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按在地上打一顿,安瑟都不会拦着我。” “……” 明芙萝看向笑意盎然的安瑟,没有说话。 ——他会同意。 女人的心中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海德拉会放任这头野兽蛮横无理的暴行,因为现在在海德拉的眼中,我没有任何与她对等的价值。 只是一瞬间,明芙萝就认清了这一点,紧接着,无可遏制的愤怒自然从心中升腾。 明芙萝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在瞬间将其抹灭,但又在同一时间,明芙萝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一种的确非常流畅地出自她的思维,但此刻不太应该出现的想法。 在这种情况下,在安瑟可以挑动自己情绪的情况下,依然进行否定,这无疑是错误的——明芙萝想。 因为他知道自己会选择清除掉所有不利的感情,这一定是他刻意设计的。 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不顺遂海德拉的心意,就是正确的选择。 况且……保持这种情感,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鞭策自己。 虽然已经不再对契首有什么期待,但一想到这种家伙都能得到海德拉的如此青睐……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半点懈怠的理由。 不用强行抹去情绪,将其当作耻辱铭记。至于表面上……依然维持那副完全控制住情绪的冰冷,让他认为自己这么做了就好。 这样就很好。 对于明芙萝来说,做出这样的思考,判断,选择只需要一瞬,就好像她泯灭自己的感情如同本能一样。 于是,安瑟看到明芙萝的眼神和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他对于希塔娜那份不讲道理的偏爱,似乎并没有对明芙萝产生任何影响。 对此,安瑟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只是笑着把手里的金属抛给了希塔娜:“希塔娜,测试一下。” “啊?” 接过金属块的少女微微愣住:“测试什么?” “明芙萝的技艺。” 那小小的金属虫子从安瑟的掌心飞出,停留在他的肩头,而安瑟则继续道:“试着打坏这东西。” 这整块金属估计有希塔娜拳头那么粗,正常人要是听到这要求,基本上都开始怀疑安瑟正不正常了,但好在,我们的希塔娜小姐从来都不是正常人,而且也永远不会怀疑安瑟不正常。 “打坏东西……这我可太擅长了!” 少女将这片铁块放到地上,宛若兽瞳的暗红眼眸看似只倒映着它平平无奇的外貌,实则蕴藏着唯有自己才能见到的光景。 风之首的力量在刹那间就替希塔娜捕捉到了这块什么……装甲的破绽,但令希塔娜有些惊讶的是,这个明芙萝根本没花多少时间就弄出来的东西,竟然出奇的坚实而稳定,就连风之首也只找到了非常微小的脆弱点。 不过,这么点就已经够了。 希塔娜缓缓呼出一口气,那吐息竟然有如蒸汽般炽烈,她神情兴奋地缓缓握拳,随着肌肉的紧绷,看似纤细的手臂浮动起力量的美感,来到帝都后从未认真尽过里的狼,眼眸中沸腾起能够肆意挥洒暴力的欣喜,将拳头高高举起,而后—— 将气流甚至以太都握于拳中,席卷起肉眼可见的气浪,轰出音障的气圈,那被撕裂的风所形成的啸叫,有如狂兽嘶吼,然后重重轰击在明芙萝打造的“装甲”之上! 明芙萝不知道,原来闷响也能震耳欲聋。 在希塔娜拳锋和这一小片装甲相撞的一瞬间,炼金工坊的地板先惨遭蹂躏,以装甲块为圆心,整个地面瞬间被轰出一个半径起码有两米的凹坑,而这还是安瑟在一旁替希塔娜收敛冲击力,否则天知道这个坑究竟多大。 “……啊,是不是用力过头了?” 滚滚气浪中,希塔娜甩甩手,直起腰来,颇为忐忑地看向安瑟。 “炼金工坊受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担心。” 安瑟笑着宽慰道:“这算不上问题,先看看明芙萝的装甲块怎么样了吧?” 希塔娜单手叉腰,一脸自信地瞥了眼坑里的金属块:“那当然是被我打……嗯?!” 刚瞥了眼就没看的她,立马又扭头看了坑里一眼,随后万分震惊道: “怎么回事!怎么没碎啊!” “……” 明芙萝看着大坑中间那块中间开裂,差点被一拳打成两截的装甲块,沉默无语。 她对希塔娜的实力评估低了一个……甚至是两三个档次。第一次见面时采集到的数据所建立的模型,还是太简陋片面了。 如果这不是安瑟构创下的械装装甲,换成别的什么“护具”,早就被希塔娜一拳打烂,像她说的那样变成碎块了。 但希塔娜本人却并不满足于这个成果,她拿起那块差不多被她轰成两截的金属块,满脸不解地看向安瑟: “安瑟,为什么我会连这种东西都打不碎啊。” 安瑟不由地失笑道:“什么叫这种东西,你这不仅仅是看不起明芙萝,也是看不起我了哦。” “!” 反应过来的狼小姐脸色微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哎,说错话了嘛。” 她挠着头,朝安瑟吐了吐舌头:“安瑟你别放在心上。” 安瑟肩头的金属小虫此刻慢悠悠地飞向希塔娜手中的装甲块,在触碰到其表面时,突然“噼啪”一下碎裂开来,希塔娜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呢,就看到碎裂后的金属虫子里渗出点点荧光,无声无息地没入金属块中。 “再用力捏捏看。”安瑟说。 希塔娜照做,由于刚才那一下没直接把这玩意干碎,让她心中多少不忿,五指极为粗暴的向内收拢。结果她才刚发力,感觉到些许阻滞的时候,一小半块的装甲,竟然直接被她给捏碎了? “强度太低了。”安瑟说,“如果不是希塔娜直接破坏了整个装甲的结构,预设好的以太也无法侵入回路中,还是要给它加上破拆功能。” 明芙萝皱起眉:“难度太大了,它的体积太小,能铭刻的以太回路就那么一点,不可能既拥有破开装甲的能力,还储存好用于破坏回路的以太。” “那就专门设计另外一批破拆用的?” “也不行,这种分工纯粹是降低效率,没有意义。” “嗯……” 他们莫名其妙地就这么进入了讨论环节,而年轻的海德拉摩挲着下巴,突然眼眸一亮,语气轻快道:“那就在以太方面入手,提纯,性质改变,赋予要素……从多方面进行改变——比如试着增添混乱,侵蚀之类的要素。” “好主意。” 几乎是同步跟上安瑟的明芙萝点了点头:“但我对这些要素只是有所理解,还没能到能应用于现实的地步。” “这就不是你能涉及的领域了,交给你的导视朋友们吧。” 安瑟伸了个懒腰:“这么一来,差不多也算完工了。” “……嗯?啊?” 完全没听明白他们刚才在说什么的希塔娜一脸茫然:“完工了?怎么就完工了?” “我们待在炼金工坊里,就是为了能制造出可以针对械装的炼金武器。” 安瑟走到希塔娜身边,食指划过装甲块的表面,拂开微小的魔金碎屑。 “既然确认样本能发挥作用,三阶段的明芙萝能做出来,复刻在巴别塔的高阶手上就不成问题,接下来就是在基础上改进和升级了,后续没有什么要发挥创意的地方,就不用我提供方向了。” 明芙萝的创造能力还是会受到自身实力的局限,但她之所以是最合适安瑟的炼金术士,是因为实现安瑟构想的关键并不是力量,而是才能。 只有跟得上安瑟思维,能理解他所有构想的意图的人,才能将其化为现实。 明芙萝看着安瑟的侧脸,眸中掠过一瞬的恍惚。 刚才……刚才她和安瑟几乎无缝探讨着可能性,并以最快速度获得最优解的谈话中,明芙萝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她有那么一瞬以为,安瑟在谈及那些创想时的兴奋和欢悦,一如三年前那般,是无比真实的。 当然,也仅仅只是一瞬。 安瑟·海德拉,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理想,他本人也没有理想,他从未期待过那个崭新的时代,那个焕然一新的未来,一切都只是他为了使自己臣服屈从的谎言而已。 他把自己放在一切之上,就好像自己把理想放在一切之上一样,他们两人注定不可相容,注定无法走在同一条路上。 明芙萝不再说话,她和安瑟的再度合作,就这么随意地落下了帷幕。 “唔……反正安瑟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走了,对吧?” “嗯,这里已经没我们的事了。” “终于好了!” 希塔娜兴奋地欢呼起来:“我要出去吃大餐!一直憋在这地方,真的难受死——” 轰!!! 上方传来的恐怖轰鸣,打断了希塔娜的话。 少女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上方,无比纳闷:“这是干嘛?上面有人做实验爆炸了?” 明芙萝的神情在此刻却猛地一变,她立刻冲出了炼金工坊,甚至都没去管安瑟和希塔娜,与平常永远不会急躁的风格截然不符。 “……她这是怎么了?”希塔娜茫然地看着安瑟。 安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握住了希塔娜的手,轻笑着说: “希塔娜,你很好奇械装到底是什么,对吗?” “对啊。听你和那家伙讲得这么厉害,当然好奇了。” “那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年轻的海德拉,从自己的记忆图书馆中找出那东西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道: “到你去看看,我创造出来的那个‘小玩意’。” * 以最快速度离开炼金工坊,赶到轰鸣之地的明芙萝,在周围看见了一大片巴别塔学者。 这里接近巴别塔最大的活动广场,他们所有人都目光呆滞地仰起头来,看着那个占领了广场的庞然巨物。 一个……骑士。 一个冰冷狰狞,棱角分明的,钢铁巨人骑士。 它起码有六十米高,浑身上下散发着森冷的漆黑铁光,厚重的装甲给人带来窒息的压迫感,但人类的形体,却又有种远强于炼金要塞的灵活。 “巴别塔的各位,近来可好?” 这钢铁骑士中,突然传出了康拉德·圣辉的声音,这个以太院最优秀的年轻人如此堂而皇之的,以几乎相当于进攻者的身份,出现在了巴别塔的广场。 “我并不知道,巴别塔的诸位是否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这一趟,只是来通知诸位一件事的。” “以太院已经完成了这场大戏的杰作,你们……可不要落下了。” 明芙萝和其他巴别塔成员一样,抬头看着这个恐怖巨人,没有说话。 只是,她的沉默,并不是源于这个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的“炼金武器”,而源于以太院在短短五天时间里,就建造出了一个完成度如此之高的成品。 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明芙萝不会看错,这绝对不是什么用来装点门面,撑撑气势的样子货。 这是真正的械装,安瑟构想的三个械装阶段中,最有可能实现的一阶械装。 【械装·物质武装】 第十六章·逐渐踏上绝路的理想者 8K “阿萝,你见过南境的天空吗?” “……不要在这时候用无意义的问题打扰我,安瑟。” 明芙萝抱着膝盖,仰头看着遍布星辰的夜空,面无表情地说道。 在安瑟发现了她的这个“爱好”后,她有时候便不得不被安瑟拉出来散心。 虽然说是说不得不,但其实没几次之后,明芙萝就不会反抗了。 安瑟同样抬头看着天空,并没有因为明芙萝的话而停下刚才的话题,兴致勃勃地说道:“南境的天空没有东港来的蓝,但很干净,非常非常干净,总是干净到让人身心舒畅,生活在那样天空下,是件很幸福的事。” 明芙萝只是托着腮,依然不理睬安瑟。 稚嫩的海德拉微微挑眉,颇为不悦道:“你再这么自我中心,我就先走了,你一个人慢慢看吧。” 话刚说完,他便站起身来,真准备直接离开了。 不过,一只纤细白嫩的手立刻握住了安瑟的手腕。 “你既然把我带上来。”明芙萝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安瑟,“那就得跟我一样浪费时间,不允许做其他的事。” “那你倒是跟我聊点什么啊,不觉得无聊吗?” “……我真想不明白,你这种人为什么会这么了解我。” 明芙萝发出无声的叹息:“所以,你想说什么?” “天空啊。” “嗯,我知道南境的天空很好看,有机会我会去的。”明芙萝语气毫无波动,以一副“我就是在敷衍”的态度如此说道。 安瑟倒也不生气,似乎明芙萝跟他说话,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 与孤独的明芙萝形影不离的他轻笑着说:“但你知道吗,阿萝。虽然现在的南境很美,也很富饶,但很早很早以前,那是一片荒地,一片废土。” “那里的天空,都是灰色的。” “灰色……” 明芙萝呢喃着这两个字,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低声道:“我讨厌灰色。” “嗯哼,没有光彩,毫不鲜亮,比起白色的纯净,黑色的深邃,显得无趣又死寂的颜色。”安瑟耸了耸肩,“我也不喜欢灰色。” “你的喜好,跟我相同得有些过头了。”明芙萝看了眼安瑟。 “怎么,这样不好吗?” “……不,很好。” 安瑟满意地笑了起来:“说回南境吧,在征天王朝毁灭之后,帝国建立之前,那里受到王朝毁灭的影响,污浊的以太催生出数之不尽的魔物,它们在那片土地上互相厮杀,彼此吞噬,诞生强者,而强者又被杀死……漫长的循环往复之间,整个南境都被深渊的混沌与扭曲所侵染。”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金发男孩颇为惊叹地说道,“抽象的概念在世间真正显化,并且还是如此大范围的造成影响……很恐怖,不是吗?” “……假如是这件事,我倒有些印象。” 明芙萝若有所思道:“最接近深渊的土地……原来说的是曾经的南境吗?” “好在,我们伟大的诺尔兰纳德凯撒陛下在建立帝国时,将那片土地上的扭曲和混沌清理了个干净。” 安瑟双手撑着砖石,颇为感慨地说道:“经过千年的再造变化和繁衍生息,如今的南境,已经成了帝国最富饶的土地。” “你跟我讲这些……”明芙萝纤长的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只是为了跟我科普历史知识?” “只是闲聊而已。”安瑟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然我还要跟你分析南境从污浊土壤变为帝国乐土的成因吗?” “因为你刚才的态度,并不是在闲聊。” 明芙萝语气平静地说:“你在有意识地提起南境的天空,而非单纯出于聊天的目的。” “……” 安瑟微愣了下,他看着明芙萝,后者也在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最后,还是安瑟忍不住笑出来,用一种释怀而安然的语气说道: “你还真是了解我,阿萝。” “这很奇怪吗?”明芙萝反问,“假如你了解我,我却不了解你,那么我们怎么可能会是朋友。” “我不知道该怎么分析感情。” 女人微微偏头,凝视着安瑟的眼睛……与其说是凝视,不如像是试图在把自己的眼神,映入安瑟的眸子里。 “要将其明确拆分,诉诸言语的话。我认为,友谊应该是……了解和支持。” “你了解我,我了解你;你支持我,我支持你。就如同你我现在的关系,在我眼中,这就是友谊。” “……你还真是。”安瑟哑然失笑,“头一次说这么长一大段话。” 在明芙萝皱眉之前,安瑟又已经轻快地说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这就是友谊。” 明芙萝这才恢复平日里的冷淡神情,微微点头:“那么,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啊……本来其实不想跟你说的,只是突然有点感慨而已。但既然阿萝你都这么说了……” 稚嫩的海德拉重新看向天空,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同时也带上了几分……明芙萝无法理解的,成熟? “阿萝,你知道那座行宫的名字吗?”他指向帝都最高处的那座建筑。 “安提切格,意味孕育古老火焰之所。” “那座行宫,在千年前,甚至在更早更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明芙萝听到那稍显稚嫩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叹息。 “千年时间,连天空都能改变颜色,大地都能焕发生机……山峦与海洋变幻起伏,但却改变不了一个行宫的样子。” 他又指向远处的一座高塔:“尤克特拉希尔,以太院根基,他们术士塔,他们的炼金要塞。在帝都已经矗立了四百六十九年。” “然而这四百六十九年,什么也没有改变。” 明芙萝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她其实不止一次怀疑过安瑟和她成为笔友,后来亲自找上她,以及到现在和她成为朋友的动机。 她自认为天才,但却也很清楚的明白,自己,起码现在的自己,并不值得未来的海德拉如此投注心血。 最大的可能自然是将自己收服为契首,但契首之事,安瑟又已经拒绝,以一个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理由。 他到底想要什么?和安瑟相处了这么久的明芙萝,依然没有搞清楚这点。 直到现在,她听着安瑟的缓缓陈述,感觉到胸膛的温度在那颗心脏越发有力地跳动下,变得逐渐炽热滚烫。 “千年也好,四百六十九年也好,如此漫长的时间……为什么什么改变也没有呢?”安瑟转头看向明芙萝,轻声说道: “阿萝,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超凡者能够让山峦拔地而起,能让大海一分为二;可以凭空造出粮食,消灭所有饥饿,也可以提供无穷尽的能源,让一切高速发展;却没有谁,就连皇帝本人,都没有想过将这份力量放在推进整个帝国,整个社会,整个时代上。” “毁灭,破坏,掠夺,利己,升华……” 象征着深渊的魔物,在此刻低语着与他身份截然不符的荒诞话语: “所谓超凡,是为了这些东西而存在的吗?” “不是!”明芙萝立刻回应,“它本该是改变世界的可能性,而不是——” “而不是让这个世界,陷入一潭死水的罪魁祸首,对吗?” 安瑟与那双好像涌动起什么情绪的紫色眼眸对视,温声说道。 “……对。” 明芙萝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当然不可能是恐惧,而是在漫漫长路上孤行的旅人,在无边的寂寞和昏暗之中,终于找到同行者的,不可控制的狂喜。 她以为,安瑟只是简单的支持她,只是单纯投其所好而已。 她从来没有想过……其实安瑟,这个明明一出生就拥有一切的人,也和她一样,对这个病态的社会和世界抱有这样的看法。 “这个世界……”她重复着安瑟的话语,“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我们没法改变超凡者,阿萝。” 安瑟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无可奈何的味道:“追逐强大是超凡者的本性,是灵魂对以太和更高生命层次的渴求,每个超凡者终究会以不同的方式,走上这条相同的道路。” “超凡者……超凡者凭什么就是决定一切的东西?” 明芙萝的声调逐渐变高:“决定一切的,分明是超凡本身才对!” “安瑟。” 她伸出手按住安瑟的肩膀,几乎从不流露情感的面庞和眼瞳中,激荡着无比灼热的情绪。 “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理想,明芙萝所追逐的理想,所寻求的那个崭新的时代。 是不再静滞,不再死寂,是以超凡为根基,向一个更加伟大的阶段迈进,超越所有人想象,穷极一切思维也无法看到其高度的……新世界! “但我们有能力改变它——既然超凡者的存在让世界遍地如此荒诞,那么我们就不依靠超凡者,而依靠超凡本身。” 明芙萝将手伸到安瑟的脸颊边,捧住他的脑袋,瑰丽的紫色眼眸中倒映着无比璀璨的星辰。 就好像将一切都纳入怀抱的天空。 “安瑟,你也想见证那个未来,对吧!” 安瑟与那双在此刻是如此让人震撼,又令人沉醉的眼眸对视,在短暂的沉默后,温柔地说道:“当然了,阿萝。” “那就和我一起。” 你了解我,我了解你。 “拥有你的我,还有拥有我的你。” 你支持我,我支持你。 明芙萝·泽格,安瑟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此刻情绪激荡地如此宣告着,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漠然冰冷,拒人千里之外的形象,朝他伸出拳头: “我们来……终结这延续千年的静滞和死寂!” 安瑟看着眼前这个对他已经投以毫无保留的信赖的女孩,有些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拳头。 最后,还是跟明芙萝的拳头碰在一起。 此刻的安瑟·海德拉究竟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而明芙萝只看到了一张灿烂的笑脸,只听到他说: “为了未来。” 为了未来。 可惜,这只是魔鬼的残酷谎言。 * 物质武装·黑骑士。 这是以太院在皇帝以无限资源支持下,只用了五天时间建造出来的械装。 并且,绝不是什么只是用来让巴别塔恐慌的大玩具,也不是为了赶工而有所缺陷的残次品,这是真真正正,能在战场上屠戮一切,将所有敌人毁灭殆尽的凶器。 本来,大多数巴别塔成员都不知道大皇女伊沃拉为何突发颁下那般残酷的喻令,而在康拉德驾驶着黑骑士,以“敌对者”的姿态进行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宣告后,有些聪明人已经觉察到某种可能了。 现在,整个巴别塔笼罩在一股沉郁低压的氛围之中,所有被迫在炼金工坊内制造苦熬着制作武器的学者与炼金术士们,都在浑噩中问询着自己: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我们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巴别塔的高层们面对着无数问询,只能回以无力的沉默,他们能说什么?告诉这些学者们,接下来我们要面对以太院和皇帝的组合,并且还要在一场战争中用自己制造的武器取得胜利? 伊沃拉桀骜凶蛮,但并不愚蠢,她知道把这话说出来只会徒增巴别塔这群人的压力和混乱,所以只将实情告知给了高层,而高层们在面对这些共事已久的朋友,志同道合的伙伴时,也只能可悲地三缄其口。 而这样的沉默,无疑进一步加重了巴别塔内压抑的氛围。 距离黑骑士的驾临已经过去两天,掌握了局势的以太院大概已经在对那台械装做着最后的调整,巴别塔的高层们知道,那场只为取悦暴君的无意义的战争,很快就要来了。 今天,在这场玩笑般的战争预备开始的第七天,亨德瑞克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召开了巴别塔的高层会议。 会议室内,亨德瑞克望着大多数都神情憔悴疲惫的学者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与以太院和皇帝正面对抗……这令人绝望的荒诞事实,其实已经在七天里压垮了他们太多太多次。 所有知道真相的高层都一度在研究中崩溃,或是暴怒地毁坏材料,或是绝望地瘫软在地,或是整个人彻底麻木,大脑一片混沌,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已经无法弄清。 就连亨德瑞克都也曾在重压下,不得不依靠炼金药物来维持自己的状态。 “……各位,进展如何?” 可现实冰冷,皇帝和大皇女掌心的暴虐火焰,更是从不在乎他们的困苦艰难,亨德瑞克只能强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沉稳镇静:“荣葛尔,先从你开始。” 巴别塔正面武力值最高的荣葛尔女士揉了揉太阳穴,叹息一声:“我在尝试锻造一把集成了复合要素的长剑,现在还是半成品,不确定能不能在截止前完成。” “……伦克,你呢?” “我在做一把龙骨巨弓,有了大皇女的资源支持,整个工序倒不是问题,但跟荣葛尔一样,时间……” 亨德瑞克又问了多个巴别塔能力最强的炼金术士或学者,他们的回答无一例外是“正在赶制”,或者“还是需要调整的半成品”。 假如不是极尽完美的武器,根本不可能和以太院抗衡,这是伊沃拉的想法,也是巴别塔高层们的想法。 仅仅七天时间……改进和升级并不困难,甚至真的实现从零到有的创造,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在于……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隶属于巴别塔的顶级术士并非能力不足,而是他们所面临的庞大压力,要求他们必须做到“最好”,而对于这些炼金术士与学者来说,所谓的“最好”,很多时候都是要花上数月甚至数年才能有个念头的毕生心血。 因此,炼金才会被称作天才的领域。 哪怕再有水平,再有能力,再有资源的人,在构思创造一件炼金物品时,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日,年月,才能抓住那一线的灵感,将思维化作具象,令空想成为现实。 而真正的天才,往往能在庸者苦思冥想之际,就能让凡俗鄙夷不屑,无法窥其伟大的狂想,化作震撼世界的真实。 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巴别塔的人也无法理解,就算以太院的底蕴再怎么身后,就算拥有皇帝的无限资源加持……可创造,是这么简简单单便能成就的东西吗? 假如以太院有这个本事,早就把巴别塔碾到尘埃里去,根本用不着采取什么阴狠的打压手段。 “你们为什么,都在制造这种独立的炼金武器?” 在一片令人愈发喘不过气的重压下,突然响起了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冷漠声音。 坐在会议桌末尾的明芙萝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有这个功夫,为什么不直接尝试推进新式以太枪械和浮游炮的研究?这总比造出半成品来得有用。” 一直待在炼金工坊里的她无从知晓其他人的工作进度和炼金物品,那时她认为安瑟说得对,对于这些层面的术士来说讨论是无法得出什么有效结果的,分开研究各自的武器才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看来…… 因为伊沃拉给予的巨大压力,所有人被迫陷入追求完美的陷阱里,再加上根本不充裕的时间,导致最后没有一个人能拿出可以投入这场战争的武器。 女人缓缓闭上眼睛,平复心中翻涌的怒意。 这也是……海德拉的陷阱。 并不是被害妄想或脑补过头,明芙萝脑海中形成的整条脉络,就指向了这一点。 因为那条毒蛇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跟上他的思路,只有自己……可以看见他那份独一无二的超越性。 其他所有炼金术士,学者,都还困囿于时代本身,即便见识了枪械与浮游炮的威力,但一考虑到真正的“强大”,他们还会在第一时间陷入那老旧荒唐的怪圈里—— 剑刃,弓矢,盔甲,战锤,法杖……好像这个世界上只能有这种武器,好像以太回路和要素附着,只能用在这些东西身上一样。 好像只有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武器,才算创造出真正强大的武器。 但有一句话,安瑟曾跟她闲聊时随口说的话,明芙萝记得很清楚。 “所有可制造品,最珍贵也最强大的属性,是‘量产性’。” 明芙萝起初也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但随着进一步了解安瑟,进一步看清他眼中的世界,明芙萝才对这句话有了真正深刻的体悟。 以太枪械的确是突破了传统武器限制的以太武器,但它最初的登场并未让整个帝国陷入那无可违逆的浪潮,你甚至可以把它定性为特殊的施法媒介,一种另类的法杖。 而当明芙萝宣布以太枪械能够量产后,这把“另类法杖”所蕴含的意义,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以太枪械和浮游炮。” 亨德瑞克愣了愣,随后苦笑道:“明芙萝,那种东西……” 他话还没有说完,会议室的门便突然被打开了。 这几日一直停留于巴别塔内部的安瑟,带着希塔娜走进氛围压抑的房间里,他迎着或是讶然,或是惊喜的目光,温声说道:“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们,本来我没打算参与你们的会议,但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听听你们对于现状的认知和后续的规划比较好。” “不用在意我。”他走到会议桌末尾,明芙萝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笑眯眯地说道,“继续吧,哦,中途我可能会提出些许疑问或意见,希望能帮到你们。”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瑟的出现让亨德瑞克松了口气,在座的巴别塔高层神情也都有明显好转——除了明芙萝。 她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安瑟,看着对方神情自若的模样,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女人的脑海中疯狂掠过有关他和他最近所做的一切,而后,所有画面定格在他进门前的那一瞬,亨德瑞克想要说话的那一刻。 “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对了,明芙萝说对枪械和浮游炮进行升级。” 亨德瑞克叹息道:“虽然想法很好,我们应该也的确做得到,但是……明芙萝,这场战争与其说是战争,归根结底,其实仍旧是两个领地超凡者之间的厮杀,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们最强的超凡者提供最好的武装,而枪械和浮游炮的上限……远达不到我们的需求。” 明芙萝没有说话,但那种危及乃至颤栗感,在这一刻上升到了顶峰。 “哦?” 在明芙萝如此沉默的时刻,安瑟突然开口了。 他五指有节奏地轻敲着会议桌的桌面,饶有兴趣地问道: “所以隆德尔先生觉得,超凡者才是决定一切的东西吗?” “……”亨德瑞克愣了愣,随后下意识点头道,“的确如此,毕竟归根到底是给超凡者使用,超凡者才是本身……” 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在眼下的语境和情景中,却又无法找到那种违和感究竟源于何处。 超凡者才能决定这场战争的一切,这自然是对的。 超凡者主宰着这个世界,而战争和厮杀只是这种主宰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这种想法,这个念头,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而就是这无比正确的话语,让明芙萝霍然站起身来。 “超凡者……才是本身?” 她死死盯着亨德瑞克,一字一顿道:“亨德瑞克,你觉得,超凡者才是根基?” “……明芙萝,我们现在该讨论的是有关武器的事,而不是——” 亨德瑞克显然觉察到了明芙萝的情绪变化,他不希望明芙萝在安瑟面前如此失礼,所以想尽快跳过这个他自己也觉得些许奇怪的话题。 但显然……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整个谈话的走向,就已经被安瑟握于掌心了。 “超凡者是根基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后仰身子,靠在椅背上,说着与三年前那场谈话中截然不同的话语:“超凡者支配一切,当然就是一切都以超凡者为主导了,明芙萝小姐……你在奇怪什么?” 这样说着的安瑟微笑起来,转头看了眼亨德瑞克: “你说对吧,隆德尔先生?” 似乎隐约已经觉察出某种问题的亨德瑞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认为,您说的对,安瑟阁下。” “……” 明芙萝突然沉默了。 她很干脆地不再说话,直接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再试图争辩什么。 这是海德拉的计划。她如此警告着自己。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刻意让她感觉到疏离,感觉到孤立,感觉到自己在世界上再无任何同行者的恶毒手段。 但那又如何?巴别塔是真理的追求者,而非以太院那样,垄断了知识和资源,被贪婪和力量锁上铁链,成为超凡的奴仆。 即便没有了你,我也同样有希望看到新世界的同行者,海德拉。 ……况且,没有同行者又怎么样? 我一个人也可以,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抛开所有……我也能走下去,我一定会走下去。 更何况,海德拉,你以为我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就一定会选择依靠你吗? 女人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在心中低语着。 你不曾为自己的谎言而后悔,也就说明……你从未真正想要与我同行过,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你的谎言而已。 只是谎言。 只是…… 低头不语的明芙萝,看着这具傀儡身躯的胸膛,那里并不存在心脏,只有遍布着以太回路的空腔。 安瑟·海德拉,那个魔鬼如此恶毒地欺骗了自己,他用理想编织出梦幻的光景,试图以此来驯服自己。 他要的,只是自己绝对的,永不背叛的忠诚,其他的一切……他根本就不在乎,包括他描述的那个虚假而灿烂的幻影。 谎言……明芙萝明明知道,那就是谎言。 可为什么,在听到那个人用毫不在乎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语时,她还是会感觉到,空无一物的胸腔内,传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抽痛呢? 为什么这样的痛楚……如此真实,就好像剜割在她的灵魂上一样呢? 是因为安瑟·海德拉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已经漫不经心,但又无比彻底地杀死了过去那个稚嫩而充满朝气的男孩吗? 假如是这样的话…… 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个自己呢? 第十七章·魔鬼的同行者① 1.1W 这次会议可谓糟糕透顶。 虽然说亨德瑞克召开这次会议,更多得是想确认整个巴别塔目前的情况,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提振士气的意思,结果这么一搞……别说士气了,能不能在那场战争到来前把手头上的武器全部完成,都已经是个未知数。 他们能依仗的,好像就只有安瑟和明芙萝制造的,被命名为【尼德霍格】的微型炼金武器。 甚至可以说,要不是有这个东西的加持,巴别塔的学者们估计已经开始考虑后事了。 根据明芙萝提供的基础模型,亨德瑞克和另外三个巴别塔最好的炼金术士成功制造出了效果惊人的成品,目前的尼德霍格已经可以啃噬绝大多数的炼金制品。放在平时,这无疑又是一样能震惊帝国的伟大发明,但在那高达六十米的钢铁骑士面前,却又显得如此卑微无力。 大多数巴别塔高层对尼德霍格的态度并不乐观,因为根据黑骑士当时降临在巴别塔广场时,亨德瑞克等人捕捉到的强度数据来看,这台恐怖兵器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物质械装的原理非常简单粗暴,除了必要的设计与构造外,剩下来的关键就只有一个——堆料。 而毫无疑问,在皇帝无限资源的加持下,以太院的学者们无疑堆出了一个令人窒息怪物。 五阶冠冕,这是巴别塔学者们最后推导出的,让所有人为之绝望的结论。 物质武装·黑骑士,其本身相当于一个五阶超凡者。 这个世界上不乏那种强大的“神器”,诸如征天王朝毁灭后遗留下的宝藏,零点迷界之中的未知物品,又或者像弗拉梅尔这种站在炼金术士顶端的存在亲手炼制的武器。 但这些武器,从来都有严格的使用条件,限制,甚至是代价。不够强大的超凡者,只会被更加强大的超凡所吞噬。 而械装,却没有那么其他强大器物那样的要求,就连三阶的康拉德都能够随意驱使,这就是它最恐怖的地方。 安瑟的层次和地位,注定了能和他直接接触的超凡者,大都是站在顶端的四阶五阶,而与他会见的高阶超凡者多,不代表他们的总数很多。 以三阶为分界线,每一阶的晋升都是无比夸张地跃进式,数量也同样急剧减少,整片大陆,将天途山脉那一头的土地也计算在内,五阶超凡者不会超过三位数。 一个拥有五阶战斗力的兵器被投放到两个领地的战争中……这无疑是场单方面的屠杀。 “……安瑟阁下。” 海德拉的庄园里,亨德瑞克的脸色无比疲惫,他撑着额头,深深叹息道:“很抱歉,即便有您的帮助,我们大概还是……” “对我和明芙萝的作品就这么没自信吗?”安瑟笑着递了一杯酒给他。 “不,这不是……” 男人张了张嘴,神情苦涩道:“您和明芙萝已经尽了力,但有陛下援助的以太院……是根本无法战胜的。” “这跟您的能力,跟明芙萝的能力无关,纯粹是……” 纯粹是,那位任性暴虐的皇帝陛下,无解而已。 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任何公平,艾菲桑徳只是想单纯敲打,甚至碾压自己野心勃勃的狂悖逆女,告诉她谁才是这个帝国的真正主人……公平?这个世界上,谁能跟她谈论公平? 名为黑骑士的物质武装无匹强大,但同样的……要将这东西堆砌出来的成本也定然高昂到令人发指,天知道以太院到底消耗了多少资源,要是没有皇帝插手,以太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建造出这头钢铁怪物。 从一开始,巴别塔就没有任何赢面,只是并不了解械装的他们,在起初还存在些许幻想而已。 后靠着沙发的安瑟翘起腿来,他凝视着亨德瑞克,十指相抵,指尖缓慢轻点。 “看来。”他突然说道,“隆德尔先生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是。” 谁也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中,蕴藏着多少痛楚,绝望,还有……不甘。 亨德瑞克微低着头,手中酒杯里的液面不断泛起细微涟漪,声音酸涩沙哑:“我已经做好了,巴别塔就此崩塌的准备。” “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安瑟叹息一声。 “……这不是您的错,您对我们已经够好了。” 他抬起头来,十分勉强地挤出笑容:“不管是尝试为我们争取机会的斡旋,还是暗中出手寄予协助……像您这样的伟大存在愿意寄予我等这般怜悯,巴别塔的成员都心怀感激。” 年轻善良的海德拉看着这个可怜人,单手托住了一侧的脸颊,遮掩住略微上扬的嘴角。 实际上,在原定的世界线中,亨德瑞克将会有比现在伟大十倍百倍的成就。 巴别塔因为无法承受以太院的压力而崩塌解散,但以太院还不至于狠辣到将巴别塔成员尽数斩尽杀绝的地步,或者说——那个未来的巴别塔,没有安瑟暗中提供支持的巴别塔,并未拥有值得以太院做出如此狠毒之举的价值。 所以亨德瑞克与大多数巴别塔学者虽然失去了资源,失去了培育理想的土地,但最起码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虽然艰难……但终究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们当中有不少在后来加入了革命军,亨德瑞克便是其一,并与明芙萝一样在后期大放异彩,成为了那个新时代的中流砥柱之一。 但现在……他却为了维系巴别塔,而不得不在大皇女的恐怖下卑躬屈膝,不得不参与进他一点也不习惯,更不可能喜欢的各种派系斗争中,他需要结交很多势力庞大的贵族或超凡者势力,为他们提供武器或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炼金器具,以保证在伊沃拉懒得管他们的情况下,巴别塔依然能在以太院的威胁下自保。 如此……可怜。 “既然隆德尔先生这样想,那我也直说好了。” 安瑟换了个姿势,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颇为严肃地说道:“关于我这次邀请你来庄园的目的。” 他的认真模样有些让亨德瑞克感到紧张,巴别塔的可怜领导者正襟危坐:“请讲。” “为了巴别塔的所有人。” 邪恶的毒蛇,以无比真挚的眼神看着亨德瑞克,沉重而坚定地说道: “隆德尔先生,请你选择放弃,主动认输吧。” “……” 亨德瑞克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但看着安瑟那不忍却又认真的眼神,便开始细细思考起刚才的话来。 “主动……认输?”男人轻声呢喃着。 “是的,主动认输。” 安瑟轻声为他解释道:“主动认输,能避免这场无意义的战争发生,也不会让你们的惨败被放于台面。这样,殿下就不会因为过度的暴怒而对你们挥下屠刀。” “虽然我想为你们取得公平,但这本就是场不公平的对决,是陛下为了熄灭伊沃拉殿下的气焰的工具。陛下并不在乎这场战争本身……她只要殿下低头认输。” “但——”亨德瑞克几乎要被安瑟说服了,在这莫大的绝望之中,他好像真的找到了一条代价最小的生路,“但,殿下该怎么办?殿下她是不可能同意的!她就算流干巴别塔的血,也不会向陛下低头,除非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我——” “我可以负责说服她,隆德尔先生。” 安瑟温声说道:“我不能保住巴别塔,但我一定能保住你们,保住余下那些珍贵人才的性命。” “以海德拉的名义,我向你保证。” 这位在帝都,乃至整个帝国都颇具名声的年轻贵族,他的声音温和良善,却又充满力量。赤霜领那边的事在帝都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无数人谈论着下一代的海德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人称赞他的正直和伟大,有人痛斥他的虚伪与阴毒,而后者总是遭受攻击,而攻击他们的,往往都是来自海德拉领地,或曾在海德拉领地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 亨德瑞克对安瑟的声望和品格,其实也留有观望和怀疑,因为他已经不是什么单纯普通的学者,在与诸多贵族往来的过程中,他早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什么真正良善的贵族。 但直到这一刻,直到眼前的少年以无比庄严的语气对他说,“我以海德拉的名义向你保证”的时候,亨德瑞克作为一个年长者,一个学者,一个五阶术士,一个男人,竟然感觉到眼眶有些酸涩。 他明明可以不在乎任何人,我行我素,为所欲为,如同那个大皇女一样,即便尚未成就六阶,也拥有横行无忌,支配一切的底气和资格。 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尊重着自己,尊重着自己的伙伴,尊重认可着……他们的理想和能力。 一个生来便是六阶的神灵种,以并非玩乐的态度,发自内心地出于认可,想要保下他们的性命。 甚至于,他还想阻止那场无意义的战争发生,想要阻止更多无辜的人,因那位暴君的疯狂行径悲惨死去。 被世人畏惧的,来自深渊的魔物……竟在此刻,向他们施以不求回报的纯粹救赎。 “安,安瑟阁下,我……” 常年处于重压下而心力交瘁的男人半捂住眼睛:“抱歉,我……我有些失态了。” 安瑟笑了笑,温声宽慰道:“我能理解你现在承受的压力,隆德尔先生。你不需要现在就给我答复,在那场战争到来前,我会尽可能缓和陛下和大皇女殿下之间的关系,当时间确定下来,我会通知你的,只要你能在那之前做出选择就好。” “为了理想与荣耀殊死一搏令人敬佩,出于保全和将来忍让退避也并不耻辱。” 年轻的海德拉站起身来,拍了拍亨德瑞克的肩膀,无比真诚地说道: “毕竟,我无权为你们做出选择。” 这句话,让从来没有选择的亨德瑞克,下定了决心。 “……不,安瑟阁下,不需要您等待了。” 他抬起头,与安瑟对视,无比坚定地说道: “我们……选择认输,就算巴别塔就此倾覆,就算在以太院的压迫下,我们再也没可能建立起巴别塔,只要那些年轻人,只要我的朋友们,同伴们能活下去,那么一切,都能接受。” “你确定吗?”安瑟十分郑重地说道,“不再和巴别塔的其他成员们商量一下吗?” “不,不需要了,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亨德瑞克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但更多的,又是解脱。 “这些年……我们过得一直很艰难。也许,大皇女的凶蛮,陛下的这场游戏,都是命运在指示我们……巴别塔可能一开始就不该存在,我们都只是在追逐幻影的愚者而已。” “一场失败而已,何必如此贬斥自己的理想,隆德尔先生。” “……您说的对。”亨德瑞克的心绪平复了不少,“即使那是幻影,我也依然会去追逐。” 他站起身来,朝安瑟深深的鞠了一躬。 “我还有巴别塔的所有成员,都会铭记您的恩情,安瑟阁下。虽然没有多久,我们就只能成为一群流离之人,但只要您有任何需要……就算不能代表其他人,我也必定会为您竭尽一切心力。” 安瑟爽朗地笑了起来:“不用了,隆德尔先生。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些什么,去发挥你的才智和能力,为帝国,为这个世界带去更多的改变,这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是!” 明明就要失去理想之所的男人紧握拳头,却不是因为愤怒和感伤,而是因为激动与欣喜。 “亨德瑞克·隆德尔,铭记于心。” 等到亨德瑞克离开庄园后,安瑟才坐到沙发上,轻吟着伸了个懒腰: “那么,这场小游戏也差不多到尾声了,只不过……” 海德拉拿起酒杯轻轻摇晃,微笑着看着酒中晶莹梦幻的液体: “怎么能让结尾,变得这么平淡无趣呢。” “安瑟先生。” 温柔动听,又带着从容沉稳的少女音在安瑟身后响起,一双手也放到了他的肩头,轻轻揉捏起来:“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吗?” “你刚忙完赤霜领的事情,一到帝都就给你安排差事,是不是不太好?” 安瑟这样笑着说道,并未回头。 “可安瑟先生把我叫来帝都,总是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的,不是吗?” 少女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俏皮和雀跃。 “嗯……听起来我好像是什么压榨手下的无良贵族。” “怎么会呢,安瑟先生。”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微微弯腰,幸福安然地在安瑟耳边轻语着: “这才证明了我对您的价值,请您,尽情使用我吧。” 安瑟轻抚了下玛琳娜的脸颊,温声道:“那么,去帮我给伊沃拉带封信,快去快回,希塔娜很想你了。” “我会的,安瑟先生。” 一袭黑裙的少女直起腰来,干练高效地离开了休息室,安瑟抿了口酒,颇为舒爽地轻缓叹息道: “至于另一边……萨维尔。” “我在,少爷。” 在赤霜领与安瑟几乎形影不离的老管家如幽灵般再度出现。 “看过我给你的那两个领地的具体情报了吗?” “是,已经完全了解了。” “给沃森伯爵送个小礼物,然后去告诉灵湖领的大领主……” “……”听安瑟说完的萨维尔微微挑眉,“您确定吗,少爷?” 这种疑问倒也不是质疑安瑟的决定,只是萨维尔对此感到惊讶的表现。 “当然了。”安瑟笑着说道,“记得让灵湖伯爵好好保密。” “是。” 老人微微欠身,随后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说:“少爷,老爷还有三天时间就会来到帝都。” 安瑟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些,他无声地抿了口酒液,随意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去吧,萨维尔。” 可这一次,萨维尔竟然罕见地没有听安瑟的吩咐,而是继续站在原地,将腰弯得更低,苍老的声音中更是带上了几分……乞求。 “少爷,我能感觉到,老爷的时间……不多了。” “……” “这可能是老爷还有您和夫人,最——” “萨维尔。” 整个休息室内开始隐约翻腾起漆黑的雾气,手握酒杯的年轻海德拉平静地说: “你该去做你的事了。” 老者无声叹息,身影消失在了休息室里。 翻腾的黑雾缓缓消散,坐在沙发上的安瑟凝视着遍布裂纹的酒杯,沉默不语。 “未来。” 他突然笑了一声。 “……未来。” * 明芙萝仍在炼金工坊内研究安瑟所构想出的那个炼金武器,被他命名为“尼德霍格”的武器。 越研究,她便越发觉得,安瑟肯定隐瞒了什么东西。 按照他所构建的以太回路和设计原理,这个东西……最开始绝对不是用来战斗的。 “用那么些微的以太承载要素需要极高的炼金造诣,但倘若每一只都需要炼金大师来锻造,那就失去了尼德霍格最大的优势,量产性……或者说,这个东西,必须能进行大批量产才有价值。” 女人在偌大的炼金工坊中剖解着巴别塔顶尖炼金术士制作出的尼德霍格成品,喃喃自语道: “……构成物质?不,多种要素本身就能够实现物质构成,不需要多此一举,但似乎又有别的什么用途……” “尼德霍格,尼德霍格……照理来说,它应该不可能击穿黑骑士的装甲,以太还没有渗透进回路中就会被驱散,海德拉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他希望我失败吗?不,他不会的,他如果想让我失败的话就不会多此一举,他不会故意制造无意义无价值的东西来干扰我。” “但到底该怎么让尼德霍格发挥作用?他没有正面告诉我,这算是对我的考验吗?一旦我失败了,他再站出来,就可以把所有错误推到我的头上……这个可能性不小。” 在明芙萝沉浸于对尼德霍格的研究中时,炼金工坊的大门突然被打开,而一无所知,仍在思考着: “虫……为什么不是别的什么,偏偏就是虫呢?这是暗示吗?” “量产,量产……一旦真正量产,并且假如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们的要素串联起来……就像从巢中涌出的蜂一样……能让它们彼此关联,搭建……” “……明芙萝?” “如同真正的……虫群。”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随着思维的发散,明芙萝的眼睛越来越亮,这几天不眠不休的研究中,她终于窥见了尼德霍格这个创造背后所蕴含的些许光景,假如这真的是那个怪物的构想,那么这被称为尼德霍格的金属小虫,将是完全不亚于械装的……不,是比械装更伟大的构造! “明芙萝!” 亨德瑞克的呼喊打断了明芙萝的沉思,这让后者方才雪亮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阴沉,她抬起头来盯着亨德瑞克,一字一顿道:“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解释清楚刚才的行为。” “……大皇女殿下到了。”亨德瑞克叹息一声,“她要来验收我们的成果。” “这么快吗……不,也不快了。” 距离那场会议结束后又过了五天,也就是说以太院在已经完成黑骑士的情况下,还给了他们七天时间。 这对伊沃拉来说,已经完全是无法忍受的耻辱了,假如不是她一定要击败艾菲桑徳,早就一把火把巴别塔烧成灰了。 “其他人呢?” 明芙萝问道:“他们的武器准备好了吗?” “没有。”亨德瑞克摇摇头,“效率最高的沃伦,最起码也还要将近十天才能完成。” “那么,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尼德霍格了。” 随着明芙萝的心念,放置在加工台上的微型金属虫子迅速飞到她的肩头,女人看着自己的作品,即使情况如此危及,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走吧,亨德瑞克。” 明芙萝没有丝毫犹豫地向前走去:“让那位傲慢的大皇女看看我们的成果。” “……”亨德瑞克愣了两秒,随后快步跟上明芙萝,语气有些不自然道,“明芙萝,你很有自信吗?” “不是自信,是事实。” 女人十分平静地说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尼德霍格的真正用法,这场战争,我们不一定会输。” 还好……只差一点点。 假如以为研究出成品就已经足够,或者说将重心放在如何升级尼德霍格上,我都未必能认识到它的真正价值。 你在利用这场游戏给我们的压迫感和时间短缺,来让我错失静心理解,认知它的机会,从而导致在战争中失利。然后告诉我它的真正强大的功效,让这样惨痛的失败,令我在结果与心理上彻底一败涂地……将我打压到尘埃里。 施恩与打压来回反复,增加对你的爱戴和敬畏,增加对我的否定茫然,以此来支配我的意志和内心……玩来玩去,还是这几个把戏。 海德拉,你是山穷水尽了吗? 明芙萝扯了扯嘴角,她现在的心情有些愉快,当然也很快收敛了起来。 而亨德瑞克犹豫许久,还是没有把话现在跟明芙萝说清楚,毕竟现在说她可能会闹起来,但在伊沃拉面前,这个向来懂得权衡利弊的姑娘,不会做些,说些什么不理智的事。 他们很快来到了会议室内,凶蛮暴戾的大皇女坐在主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会议室内的所有人,她无声散发的可怖压力,就已经让在场的大多数人汗流浃背。 与并没有特意将心思放在提升实力上的安瑟不同,伊沃拉现在是实打实的五阶——哪怕她什么都不干,只要等艾菲桑徳死掉就能晋升六阶,她还是在自懂事那一刻起,便日复一日地锤炼着自己的力量。 只是,五阶到六阶之间的跨度,假若不靠传承来填满,需要花费的时间和资源就太多太多了。所以,面对着那遥遥无期的六阶,对力量有着深刻渴求的伊沃拉,才会越发期望自己的母亲尽快死去。 “以太院,足足多给了你们七天时间,等了你们七天时间。” 伊沃拉的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她的语气虽然平静,但会议室里逐渐升高的温度,却证明了她的心情与语气截然相反。 “所以。”她单手托腮,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的成果呢?” 就在所有人心脏狂跳,忐忑不安之时,明芙萝毫不犹豫地直接开口:“殿——” “殿下。” 亨德瑞克的声音,盖过了明芙萝的声音。 他从人群中站出,朝伊沃拉恭敬行礼:“我有……一个提议。” “……嗯?”伊沃拉微微皱眉,“我是来看你们的成果的,不是来听什么狗屁提议的。” 明芙萝心中也逐渐升起些许不妙的预感,但现在并不合适开口说话,她也只能沉默。 亨德瑞克沉寂片刻,随后抬起头来,无比坦然地说道: “殿下,我们……拿不出成果。” 在一片死寂之中,他毫不退缩地和伊沃拉对视着:“或者说,我们无法拿出,能与黑骑士媲美的成果。” “以太院的底蕴,加上陛下倾斜的无限资源,不管我们做出什么东西,都没有半点战胜对方的可能,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对决,殿下。” “所以?” 伊沃拉微微眯眼,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温度起码瞬间飙升了三十度,那滚烫的热浪灼烧着每个人的肌肤,而热浪的源头,则发出了无比冰冷的声音:“所以,你要承认你们的无能,是吗?” “不,不是的,殿下。” 额头渗出汗水的亨德瑞克再度深深低头:“我们只是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无法改变陛下在这场不公对决中的重量,我们……只能认输。” ……认输。 忍耐着那焦灼感的明芙萝愣住了。 认输?亨德瑞克,要认输? 要向以太院,向那帮禁锢着这个世界的家伙们,向明明是我和安瑟创造出来的造物……认输? 即便巴别塔会就此毁于一旦,也要认输? 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愣愣地看着亨德瑞克,没有任何人在此刻理解他究竟在说什么。 失败,代表着毁灭,那认输的结果就会好点吗?怎么可能!那位残暴的皇女最厌恶软弱之辈,他们认输的结果只会比战败更惨!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炽烈的热度也无法烧灭的恐惧蔓延在每个人的灵魂之中,有些人已经隐隐开始颤栗,甚至闭上眼,等待毁灭的降临。 然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并没有被暴虐之火焚烧殆尽,反而听到了……伊沃拉的大笑声? “原来是这样……我说为什么,安瑟那家伙会为你们求情,还跟我打了个赌。” 似乎找到了什么有趣玩意的伊沃拉,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她微抬起头,说:“他赌你们会主动认输,如果你们这么做了,我就饶你们所有人一条命。” “——因为我不觉得,你们会有胆子认输,现在看来,我还是有些小看你了。” 看似镇静,其实无比紧张的亨德瑞克,也松了口气。 安瑟阁下,您果然…… 这个结果令其他巴别塔高层也在短暂茫然后,陷入了无可抑制的狂喜。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场战争必不可能取胜,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垂死挣扎,无非是死得好看,死得难看的区别罢了。 但现在……现在却有一条生路摆在他们眼前! 而且不仅仅是他们的生路,还是那两个无辜领地上,无数生命的生路! “他也跟我讲了不少道理……不得不说,那家伙在劝人方面的确很有一套,我有些被他说动了。” 伊沃拉百无聊赖地说道:“虽然你们为失败而以死谢罪是理所应当,但这会让我登基之后变得不好做,我要成为伟大的皇帝,不能把你们这些污点,变成更大的污点。” 她这副完全没有将巴别塔众人视作“人”来看待的言语,没有激起其他人的情绪,他们早就已经习惯被这样对待,早就已经习惯这位未来的神灵的……践踏。 “所以,我的确考虑了他的说法,跟他打了个赌。” 亨德瑞克的眼中闪烁起浓烈的期盼:“所以您……” “我不是言而无信的卑贱者。”大皇女挥了挥手,“毕竟安瑟说的也没错,那个老东西不要脸过头了,我输了也正常。” 她的言语之间,好像已经默认了安瑟的提议,巴别塔的所有成员皆有活路,无意义的战争就此免去,代价只是巴别塔解散而已。 “但是——” 这冷酷的转折让众人心跳骤停。 “但是,我讨厌输,所以就在这个赌约上,加了一个额外条件。” “我要的是武器,而不是巴别塔,也就是说……我要听取的,是制造武器的人的意见,而不是你们所有人的意见,毕竟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你们当中,做出成品的人是谁?只要她选择认输,那我就放你们这些鼠辈,你们想逃到哪条阴沟就逃到哪条阴沟,只要不回到帝都,我就不再追究。” “但,假如她选择充满勇气与荣耀的殊死一搏……” 伊沃拉的脸上,逐渐扬起残酷而兴奋的笑容: “那么,这场战争,就一定要继续下去。” “……”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人群中的某个人,那个在整个巴别塔中,最理性,同样也最疯狂的……理想主义者。 明芙萝·泽格。 如果是明芙萝……如果是明芙萝的话,一定不会有事。因为她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十分懂得权衡利弊,眼下这种情况,任谁都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明芙萝站了出来,十分平静地说: “唯一制作出成品的,应该只有我了,殿下。” “嗯,所以呢。”伊沃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的回答是什么?” “战争。” 没有沉默,没有犹豫,没有半点迟疑。 明芙萝给出了她的答案,让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愣神,呆滞,进而暴怒,绝望的答案。 “明芙——” 嘭! 一团火焰在亨德瑞克胸前炸开,把他轰进了会议室的墙壁里,伊沃拉挥了挥手,漠然道:“谁允许你说话了?你,继续。” “我的回答就是,战争。”明芙萝与伊沃拉对视着,“我不选择认输。” “哼哼哼哼……我欣赏你的勇气。” 伊沃拉愉快万分地笑了起来:“那么,你的勇气从何而来?你能战胜那个大家伙吗?” “可以。” 女人的回答简洁有力:“我会赢……不,殿下,你会赢。” “哈哈哈!好,我记住了!” 大皇女的笑声肆意畅快:“只要你赢了,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就算杀掉一个以太院里的老东西也可以!” “但假如你输了……”她脸上的笑意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希望,您依然能放过其他巴别塔成员,失败的后果,由我承担。” 明芙萝的回答沉稳而合理:“既然您只需要制造武器的人,那么无论胜负,结果都由我来负责,我认为,这很合理。” 这并不是仅出于合理的考虑,明芙萝很清楚,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世界上第二不讲理的混账东西,想要她讲理是不可能的,而她还敢提出这个选择,自然是因为现在的伊沃拉心情很好,在所有人选择认输的情况下,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扭转。 心情愉悦的她会答应这个请求。 果不其然,伊沃拉又愉快地放声笑了两声:“冰冷理智的学者,为了自己的理想和荣誉孤身贯彻英雄主义,嗯……真是个不错的戏剧题材,我看得很过瘾,准了。” “感谢您的宽容,殿下。” 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即便失败了,也只有她一人付出代价——况且,她绝对不会失败。 至于……战争。 明芙萝不会将他们的死亡视作理所当然,但她也不会让承担起死亡的觉悟,成为拖累自己的负担。 无视了长辈,同伴们那冰冷,疏离,愤恨,悲伤的目光,明芙萝在心中重复告诉自己。 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三天后,南境,灵湖领会收到那台钢铁巨人的援助,而你们则负责支援沃森领,这场战争将以一方的完全败北而宣告结束。明芙萝·泽格……呵呵呵,好好准备,我期待你的表现。” 如此说完,伊沃拉的身影便化为焰花,消失在了会议室里。 一秒,两秒,三秒。 几秒钟的沉寂后,所有巴别塔高层一拥而上,将明芙萝团团围住。 “明芙萝,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泽格,你疯了!你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 “你……泽格先生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孙女,如果他在这里,他绝不可能做出像你这样的事来!” 嘈杂的喧闹将明芙萝淹没,愤怒,失望,悲伤……无数情绪混合在一起,试图将如浪中扁舟的她摧毁压垮。 而这个能让希塔娜彻底崩溃的,来自朋友,长辈的无限质疑,指责的重压环境,却没能对明芙萝造成丝毫影响。 她只是抬了抬在推搡中有些歪了的眼镜,面无表情地说: “说够了吗?够了的话,我要回去强化尼德霍格了,亨德瑞克,找二十个最好的炼金术士,三天时间,来得及。” “……明芙萝,明芙萝!” 亨德瑞克从来没有对明芙萝咆哮过,但此刻的他却无法控制地吼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毁了最好的机会!就算巴别塔解散,也能让我们所有人都活下来的机会。” “我有吗?”明芙萝反问,“就算我失败了,死的不也只是我一个吗?” “你!” 亨德瑞克语气微滞,但很快又怒声道:“你怎么敢赌她会同意你的请求,万一她拒绝了呢!” “那你又为什么敢赌她会接受我们直接认输?”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说道,“不,你不是赌这个,看样子……你是直接跟海德拉联系过了,是在和海德拉商量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也就是说……你在赌海德拉会帮你的忙。” “这难道不是赌博吗?” “这怎么会是赌博!安瑟阁下他——” “他怎么了?你很了解他吗?你和他见过几次面?只是三两句言语,你就这样死心塌地的认为他绝对会帮你,而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图或阴谋?” 在这重压之下的明芙萝,反而成了诘问者,她凝视着亨德瑞克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告诉我,这不是赌博,还能是什么?” “……” 亨德瑞克无法在这方面反驳她,男人微微咬牙,看着明芙萝的眼神越发痛心: “就算如此……明芙萝,我们明明都已经成功了,殿下也答应了这件事,你只要认输就结束了,就不会有那无意义的战争……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选择再度挑起战争呢?” “为什么?很难理解吗?” 明芙萝微微蹙眉:“因为巴别塔存在的意义,高于那场战争所造成的死亡,仅此而已。” 她的语气明明没有刻意带着冰冷,但那种将百万生命置于天平上,与抽象“理想”进行衡量,且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思维,更让所有人感到了深深的冷意。 巴别塔和以太院有诸多不同之处,其中一点,他们中大多都是没有家族或师门传承,出身极其贫寒,苦于资源短缺的术士。 虽然超凡者大都不可能太过在乎凡俗之人,但出身卑微的他们,更能理解那种苦难,更不愿接受自己会给无数生命带去灾祸。 更何况,在皇帝的统治下,帝国虽然经常会出现混乱时期,但终究是没有过大规模战争的。 这种异样的“和平”,会让大多数人都厌恶这种庞大的修罗场。 但明芙萝她……她不在乎。 或者说,她不是不在乎,她是不会把自己的心情和思维,放在对那些因自己而死的生命产生罪恶感一事上。 她会产生罪恶感,但她会……将其抹除,只要这种罪恶感,阻拦了她前进的脚步。 究竟从什么时候,究竟从何时开始。 这个让所有人为其天赋折服的女人,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怪物? 亨德瑞克的心中无比悲凉,他甚至在想,假如明芙萝那时没有研究出枪械,假如巴别塔早早崩塌,他最尊敬的导师的孙女,被他视若己出的这个女孩,是不是……就不会变得这么残酷无情了? “……明芙萝。” 他艰难苦涩地说道,做着无力的,最后的质问:“就算如此,就算你已经残酷倒这个地步,你又凭什么确定,自己一定能赢?你难道想要去死吗?只为了维护巴别塔的理想和荣耀?” 然后……亨德瑞克受到了漠然的眼神。 漠然中,又带着疏离,甚至隐隐有些许失望的眼神。 不只是他,而是所有巴别塔高层,都感受到了这种眼神。 ——这种,明芙萝用来看待庸才的眼神。 她扫视了一圈,发现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后,突然感觉到有种无法言喻的孤独感。 一种,看似一路上都有人同行,实则……自己始终游离在同行者们之外的孤独感。 “你们。” 女人低声道。 “即便是你们,也一样。” “离他……太遥远了。” 明芙萝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挤开其他人,独自离开了会议室。 越跟上安瑟的脚步,她便越无法忍耐,周遭的一切。 明芙萝的理智告诉她,这或许又是安瑟的阴谋,又是安瑟的计划。 冰冷的事实也告诉她—— 再往前走,能陪你的,就只剩下魔鬼了。 那么,明芙萝·泽格,会选择止步不前吗? 第十八章·魔鬼的同行者② 南境,帝国最富饶的地域。 茂盛的森林,幽静的湖水,肥沃的土地……可以说,坐落在南境的领地,几乎不会出现任何资源匮乏的问题,生活在这里的帝国子民,是帝国其他地域的平民们无比羡慕的幸运儿。 虽然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仍然存在,但起码这里的大多数人,都能过上较为安乐祥和的生活。 只是今天,这批幸运儿中……要出现一些可怜的不幸之人了。 皇宫大殿内,高举王座的艾菲桑徳正托着侧脸,饶有兴趣地凝视着展现在她与群臣眼前,可以呈现出立体场景的巨大光幕。 一场仅仅只是为了敲打伊沃拉,本没有任何理由发生的无意义战争,就要开始了。 到这个时候,暴虐的皇帝似乎还真提起了些许兴趣,长年在源焰中沉眠的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取悦自己过了,因而她暂时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女儿身上移开,专注于这场战争中。 “安瑟。” 王座上的苍老女人低笑起来:“告诉我,这两个领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被你选中,有幸为我献上这场演出?” 王座下的安瑟微笑着颔首,他轻轻挥手,光幕往左边移去,庞大的黑甲军团呈现于众人眼前。 “这边是得到以太院支持的灵湖领。” 安瑟一边说着,一边将光幕放大到军团大后方的军营里,很快,一个样貌英俊,但神情凝重而沧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画面里。 “罗拜厄·灵湖。担任灵湖伯爵已有二十三年,整个南境大多数贵族都对他有不错的评价,是个十分为领民着想的优秀领主。” “而另一边……” 光幕上的画面飞速移动变幻,很快出现了另一个同样相貌极佳,但年轻许多,且看起来颇为紧张的青年。 “凯拓莫托·沃森。在父亲暴毙后刚上任的沃森伯爵,年轻,有能力,有野心,手腕不错,同样希望自己能有一番作为,造福自己的领民,前途远大。” 简单介绍完这两位领主后,安瑟转头看向艾菲桑徳,微微躬身:“既然陛下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那么我认为,只是挑选两个符合您要求的领地,是远远不够的。” 安瑟轻打响指,巨大光幕上的画面再度变幻,呈现出一处弥散着诡异淡青色雾气的区域。 “这是灵湖领的核心区域,以太地脉最富集的地方。” 年轻的海德拉将视线移到贵族队伍中最前列的一个老头子身上:“大概一个多月前,源树大公在灵湖领做了个小小的实验,但这个实验有些,嗯……失控了。” “是失败了。” 拄着拐杖,身子微微佝偻的老人笑了笑,但当笑容在他那张布满褶皱的苍老面容上浮现,看起来比不笑还吓人:“安瑟不必这么给我面子……你一说灵湖领,我就想起来那件事了。” 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个实验污染了灵湖领的以太地脉,容易使灵湖领出现各种异常生命体或是魔物,而且目前没法根除,不过我答应过罗拜厄,会派人驻守在灵湖领,替他处理魔物的问题。” 安瑟点了点头:“这就是灵湖领目前的困境,而沃森伯爵那边,事情就简单很多。” 画面上呈现出一座十分气派的城堡,安瑟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他的父亲死于不值得在此提及的阴谋,我们的沃森伯爵在上位时自然受到了很大压力,他的敌人想方设法给他制造困难,沃森领内部现在也不得安生,十分混乱。他受难于此,正需要一个能让他同时解决所有问题的机会,所以……我代您给了他。” 年轻的海德拉转过身来,朝王座上眼神越发明亮的皇帝行了一礼,笑容温和: “一场纯粹出于强迫的战争,充满着令人生厌的无趣迷茫。既然要让您得到满足,那最起码……战争双方,都应该有一个明确能催动他们彼此厮杀的理由才对。” “而恰好……这场战争的双方,都有为之死战的理由,我想您应该能看得尽兴,陛下。” 他的所作所为和所行所言,假若抛去表现,分明就是个为了取悦皇帝的弄臣才会做的事情。 可除了王座上那位日渐昏聩,被混沌与疯狂侵蚀理智的皇帝,能站在这里的所有贵族,大臣,没有一个人把王座下的那个年轻人,当作什么可笑的弄臣小丑。 他们有着无比敏锐的嗅觉,这份嗅觉在告诉他们,安瑟·海德拉在这场游戏中,必然不是被迫接受皇帝命令而行动的人。 ——他绝对不是为了取悦皇帝,才做出这种严密到令人发指的安排的。 这两片领土,这两个领主,看起来完美符合皇帝的观赏需求,但能混迹在帝国最高政治圈层的老怪物们,绝不会认为安瑟的安排仅此而已……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和目的。 他在暗中谋划了什么,又在追求什么?所有人都想搞懂,但当然不可能是要以此作为威胁,而是希望能够借着这份了解,尽可能和这位年轻的海德拉走到一块儿去,最不济……起码也要不站在他的对立面才是。 当然了,这只是群臣与贵族们的考量,只是想要熄灭女儿那嚣张气焰,只是想欣赏一出好戏的皇帝陛下并不会想这么多,也不需要想这么多,她只是愉快万分地大笑起来: “好,很好!安瑟,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确……只有双方对厮杀的需求是发自内心的,这场战争才足够有趣。” 艾菲桑徳嘴角上扬着挥了挥手:“那么,让他们开始吧。让我看看……” 她瞥了眼神情阴郁的伊沃拉,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的女儿,究竟有了怎样的作为。” * 一天前,沃森领。 气派的城堡内,凯拓莫托·沃森热情地接待了巴别塔的成员,尽管他们的脸色基本上都很难看,但他也依然努力在活跃气氛。 “巴别塔的发明,我用过不少。不得不说,诸位在超凡领域的确有非同寻常的认知和见解,尤其是在基础以太应用这一部分……拓宽了太多太多层次与方面,我认为其中有很多是能够改变——” “伯爵阁下。”明芙萝打断了他的话,“请问你能拿出多少超凡者参与这场战争。” “能在这场战争中真正起到作用,大概有两百多人。” 见对方没有半点领情的念头,凯拓莫托也只能苦笑着说:“包括雇佣兵在内,这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所有超凡者了。” “说实话,我,还有沃森领的超凡者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这么……无法理解的事情。” 战争,这个字眼对帝国的子民来说太遥远了。 即便秩序崩塌,遍地混乱,帝国内部也鲜少能发生可以用“战争”来形容的争斗。 超凡者们自然也无法理解,搞不明白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究竟该做些什么。 能做的……大概也只剩下纯粹的杀戮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 沃森伯爵轻声叹息道:“灵湖伯爵愿意以一次正面交锋来决定胜负,这场……荒唐的战争,应该不会威胁到我的子民。” “……什么?” 在其他巴别塔成员都面露喜色之时,唯有明芙萝微微皱眉,发出疑问:“你确定对方这么说过吗?” 凯拓莫托也不解于明芙萝的态度,他在微愣神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是灵湖伯爵和我达成的约定,我们双方都以一场正面交锋来决定胜负,不让战火蔓延到整个领土,伤害无辜彼此的子民。” 明芙萝霍然起身,眼神和语气冰冷无比:“你答应他了,什么时候?” 沃森伯爵看着明芙萝的表情,神情也开始变得有些不对:“怎么了,泽格小姐,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知道以太院给了他们什么?” 凯拓莫托苦笑道,“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明芙萝扭头看向和她一起来的亨德瑞克:“没有人通知他械装的事吗?” 亨德瑞克默然无言。 在所有人都已经默认必败无疑的情况下,一帮学者,哪还会有心情去关心其他能左右局势的东西呢? “……” 明芙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凯拓莫托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上当了,伯爵阁下。” “……什么?” “黑骑士,也就是以太院支援给灵湖领的武器,在正面战场上最能发挥作用,它的装甲,它的武装,都是为了在正面带去毁灭而设计的。” “……而尼德霍格最不适合的就是正面交战,时间紧迫,我们还没能发掘出它的更多功能,现在的它过于脆弱,就连战斗的余波都能将其摧毁。” 她双手撑在桌面上,看着神情无比凝重的沃森伯爵:“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但起码……”亨德瑞克忍不住出声道,“起码领民不会受到灾祸,对吧,伯爵阁——” “不。” 刚才还在感怀领民得以保全的沃森伯爵面色阴沉:“假如输掉这场战争,那么一切就没有意义。” 明芙萝瞥了眼神色僵硬的亨德瑞克:“他比你理智得多,亨德瑞克。” 这人为什么在最开始摆出一副关心领民的样子,明芙萝心里再清楚不过。 因为他不是在乎领民,他只是不想在自己取胜后,获得两片满目疮痍的领地。 并不了解以太院能给灵湖领提供什么帮助,并不知道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公平的沃森伯爵,曾以为自己有所胜算。 因为没有谁会觉得,那位皇帝会恶劣到挑起一场单方面的碾压式战争。 所以,认为自己有所胜算的沃森伯爵,同意了对方的请求,算是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自己的利益。 但当这种可能性陡然直降时,他就要做出选择,开始舍弃了。 而显然,沃森伯爵是那种能为了胜利,而舍弃掉原有利益的人。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假如输掉,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底,不过是价值的选择而已。明芙萝心中这样想。 “泽格小姐。” 年轻领主也不再装出什么温和好客的模样,他面色阴沉:“有补救的办法吗?” “没有,想出尔反尔也不行。”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说道:“假如你选择逃避,那在皇帝眼里就已经输了,因为那‘不好看’。” 这冷冰冰的“不好看”,让沃森伯爵的脊背微微发寒。 “而且,不只是皇帝,大皇女也不会放过你,她不会接受……算了,你应该也不清楚这后面是怎么一回事,说给你听也没意义。” “……该死!” 青年一拳锤到桌上,破口咒骂道:“罗拜厄这个虚伪至极的小人!竟然用所谓的领民作为幌子……该死的混账!” 亨德瑞克和其他来自巴别塔的成员已经麻木,而明芙萝对此则无动于衷,静静等待着沃森发泄怒气。 好在这位在安瑟口中评价颇高的年轻领主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他深呼吸了一下,无比诚恳地对明芙萝说: “泽格小姐……我相信您也绝对不希望巴别塔就此失败,您有什么需求,我一定竭尽全力做出配合!” “……” 明芙萝微微低头,灰白镜框里的镜片掠过一道道流光,短暂地沉默后,她抬起头来,对沃森说道: “我目前能得出的最优解,需要你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没有不付出代价的战争。”沃森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好了。” “很好。” 明芙萝也不再多说什么:“明天,按照我的安排做,我们的胜算并非全无。” 她很高兴,自己现在的合作者是个懂得选择的人。 假如在这个当口,还犹豫不决,无法做出决定,那明芙萝也只能认栽。 但既然对方对于做出牺牲没有任何犹豫,那么……眼下的劣势,也未必不能扭转。 她不能输,也不会输。 * 这场战争中,以太院与巴别塔都有人驻留。 前者,是为了更进一步观察认知黑骑士在战争中的效能;而后者…… 后者,大概只是尝试对某个人的思想,做出最后的改变,或者说在为最糟糕的那一刻到来之际,提前做好准备。 “……泽格小姐。” 沃森伯爵紧握着手中的黑色圆环,脸上满是化不开的凝重:“真的……只要按照你说的做就好了吗?” 明芙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话在之前我就已经跟你讲清楚了……算了,我最后再重复一遍。” “因为时间限制,现在的尼德霍格离完美还很遥远,它依然存在诸多限制和负面效果,也并不够稳定。为了战胜械装,我们采取了很多十分激进的设计,作为操纵者的你很有可能会被它反过来啃噬以太,破坏身体,损毁灵魂,最糟糕的情况就是直接死亡,但是——” “但是,我能胜利,对吗?” 沃森伯爵如此说道,脸上的沉重之色逐渐褪去。 “没错。”明芙萝点了点头,“尼德霍格绝对能凿穿黑骑士的装甲,只要接触到它的以太回路,这场战争就结束了。” “前提是,你能撑到那个时候,并且让尼德霍格集群在接触黑骑士时,处在高度完整的状态,至于怎么保持尼德霍格的完整……” 她推了推眼镜:“我们昨天,就已经商量好对策了。” “没错。” 沃森缓缓呼出一口气,将漆黑的手环戴到自己的手腕上。 一瞬间,整个手环直接死死锁住了沃森的腕部,并且有肉眼可见的细密黑线,自手环从各个方向往他的手腕蔓延。 倘若仔细看去的话,那一条条密布接触的“黑线”其实根本就不是线,而是无数条密密麻麻的……虫子! “感觉怎么样。”明芙萝凝视着沃森的手腕,镜片浮动着流光。 “……不太好。”沃森的表情有些扭曲,看来他承受的痛苦远强于现在口头言语。 “必要的链接建立环节,灵魂被啃一口的感觉确实不好受,但能正常操控尼德霍格就可以,做得到吗?” 青年领主深吸了一口气,细密的“黑线”从手环上飞离,在空中形成一大团弥散的黑雾,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黑雾,下意识伸手触摸,但立刻就被明芙萝拍开了。 “它们现在没有被做出别的限制和设定,除了接受你的命令外,就只有进攻本能,不想死就别乱动。” “这到底是……”沃森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着,“这到底是……什么?我感觉我的身体好像多出了一部分,可以随意……” “昨天已经跟你解释得够清楚了,现在没工夫再重复一遍。” 明芙萝的语气已经有些厌烦,其实本来应该在昨天就让沃森使用一次尼德霍格,但现在的成品在使用过一次后就会迅速失去效用……说到底,还是时间不允许他们做出更好的成品。 “记住。”她盯着沃森,再三强调,“你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将尼德霍格送入黑骑士内部,只要能够达成这一点,胜利就近在咫尺。” 似乎已经掌控好尼德霍格的沃森点了点头,他兴奋至极地指挥着体型微小而数量庞大的炼金虫群上下飞舞,也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很快便让尼德霍格集群四散飞去,消失在空气中。 “那么,我就去前线指挥作战了……呵,虽然没有经历过所谓的战争,但如果有它的话,有这种杀器……” 脸上满是兴奋的沃森,迅速赶往前线,而明芙萝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转头对亨德瑞克说: “走吧,去找个合适观察的地方,不要浪费这个测试尼德霍格效果的机会。” “……明芙萝。” 亨德瑞克的神情无比复杂:“你就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明芙萝微微蹙眉:“我以为我们很早就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 牺牲,代价,选择,值得与否……这几天亨德瑞克一直试图跟她在这些方面进行沟通,但明芙萝的回答无一例外地简洁而冰冷: “这是最合理的选择。” 尤其是在得知这场战争将不涉及平民的情况下,明芙萝本就不存在多少犹豫的内心,现在已经比钢铁还要冰冷坚硬。 可亨德瑞克要的不是明芙萝对于这件事的退让,他想要明芙萝从那病态疯狂的漩涡中脱离出来,他不想让明芙萝被自己的偏执,引向一条不归之路。 可现实……让他太无力了。 让亨德瑞克感觉到莫大恐惧的无力。 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动着明芙萝,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一样。 因为从明芙萝发明以太枪械后,她遭遇的诸多事情,那些她自认为“合理的选择”,要是严重程度轻一分,她就不会用看似理性,实则极端的方式去思考;要是严重程度多一分,都可能会让她在重压下反而有剧烈的情绪起伏,甚至是崩溃,进而开始反思。 但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 以太枪械也好,浮游炮的量产也好,新式武器也好,关于这场战争也好…… 还有明芙萝在这三年里,经历的诸多让她变得越来越冰冷的事件。 全都,全都维持在一个,令她变得越发“正确”而“理智”的范围内。 亨德瑞克在陪同明芙萝亲临这场战争的时候,他甚至无比自私而残忍的期望,期望着那些被战火无情烧死的平民,希望无数血淋淋的惨剧,希望战后破碎焚毁的焦土,能唤起明芙萝心中的人性和良知,能让她有一个,从那名为理性的深渊之中挣脱出来的机会。 但……就是这么巧合的,这场荒诞的战争,竟更加荒诞的,偏偏不涉及平民了。 两个领主竟然像在进行骑士决斗一样,以一场对决决定战争的输赢。 而这种情况下……无法认识到战争的真正残酷,明芙萝就更不可能认为自己的选择存在什么错误了。 她只会认为,自己没有错。 可究竟是明芙萝·泽格没有犯错…… 还是有谁在编织着恶毒的帷幕,阻隔了那条原本能让她醒悟,通往光明的道路,让她在无边黑暗中踏上……自以为正确的不归之路呢? 第十九章·魔鬼的同行者③ 1w “战争啊……” 高居王座的皇帝凝视着光幕上两道钢铁洪流碰撞在一起的光景,呵呵低笑道:“在超凡才能主宰一切的战场,凡人却不得不以那微小力量冲在前线,彼此拼杀……我的女儿,我现在倒有些理解你那幼稚的小小爱好了。” 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倘若这剧目只有超凡者彼此碰撞厮杀,只有法术和咒语的对轰,那的确太过无趣。” “只有众生都投入这庞大熔炉……” 老迈皇帝眼中闪烁的疯狂令人胆战心惊:“才能锻造出……让我满意的杰作!” 群臣沉默不语,他们的心思却已经没有放在这场战争上了。 毫无疑问,艾菲桑徳的表现象征着她已经来到了生命的末期,她已经无法控制自我,更无法抵御吞噬侵染她灵魂的混沌,力量的诅咒已经快要将其彻底支配,她现在的现身……或许已经是最后的疯狂。 一方面,现在决计不能招惹到这位陛下哪怕一星半点;另一方面……必须尽快向大皇女示好了。 以这场战争的胜负来决定对大皇女态度的人都是白痴,谁都知道这位暴虐任性的陛下必胜无疑——他们手里已经有太多关于黑骑士的资料,以太院十分大方的将它放开了出来,这不仅仅是自信,更是一种力量的彰显。 虽然黑骑士跟正常的五阶不一样,它除了战斗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甚至在战斗方面,也无法跟大部分正经的,拥有灵活头脑么丰富经验的五阶超凡者媲美。但力量就是力量,即便这台钢铁怪物有再多缺陷,它单纯输出,也依然能够达到“高度掌握某种要素”,戴上冠冕的标准。 以太院或许也是觉察到了皇帝的异样,所以才如此大张旗鼓的宣扬这份惊人的成就。 虽然黑骑士的强大是皇帝无条件资源倾斜下堆料对出来的,可但凡对炼金有所了解的人,都会震惊于这名为械装的武器所具有的的……跨时代的设计理念。 首先,想要持有超凡的力量,就必须有能够承载超凡的资质。这种资质基本上是先天取得,但也未必不能后天改造。 而炼金器具的本质,就是通过以太回路,赋予原本普通的材料,器物,承载超凡的资质。通过对以太回路的设计和构造,再尝试添加各种要素,来将其擢升为非凡之物。 而械装这个东西,单纯在构造上的精巧和复杂,就已经能让无数庸才对炼金这个天才领域望而却步。更别提那可怕到让人头皮发麻,只有真正的怪物才能设计出的以太回路。 谁也不知道圣辉大公到底是怎么弄出这东西的,他一个通过光要素戴上冠冕的五阶,哪来这种炼金天赋? 黑骑士的力量摆在这里,一个五阶战力放到这个最高战力不过四阶出头的战场上,完全就是屠杀。 正因为如此,那台钢铁怪物才没有现在就登场。 * 通过亨德瑞克的飞行法术位于高空的明芙萝,俯视下方战场,神情微冷。 “还没有让黑骑士登场吗?呵,对方倒还真的是在尽力表演了。” 两个大领地之间的战争,竟然真的像一场戏剧一样,决定战场局势的高阶超凡者并未率先出手,反而让看似武装齐全,声威骇人的凡人们和一二阶的普通超凡者,以军团之势发起冲击,彼此厮杀。 暴怒的咆哮与凄厉的呼喊响彻云霄,飙飞的血液与散落的肢体遍地都是,从高空上看,这片广袤的平原,正在以交战中心为原点,向四周绵延开渗入土地的深红。 暴虐的皇帝在帝国的某个角落投下视线,那片土地便留下了永远无法弥合的血色伤痕。 就连亨德瑞克,都隐约闻到了那股化不开的血腥味。 而明芙萝却只是漠然地俯视着下方的断刃,裂甲,残尸,仿佛一切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弥漫在这片大地上的死亡和绝望,似乎只是常理而已。 就如日升日落,战争怎么可能没有伤亡?有什么好值得为之动容的? 她知道这场战争因她而起,也正因为如此,才觉得任何怜悯与悔过都是可笑至极,没有任何意义的虚伪。 因此她的确并不虚伪,而是已经几乎失去人性的死寂冰冷。 “第一阶段快结束了。”明芙萝喃喃道,“当凡人的军团都损伤惨重时,超凡者会接管这场战争。” 很快,战局便如她所言的那般,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该到超凡者入场了吗?” 对凡人厮杀已经感到有些厌倦的皇帝眼神微亮:“可不要让我失望。” 光幕中,灵湖领搭建起了术士阵地,随着以太域界的撑起,一个个术士开始驱动以太,为即将冲向战场的超凡者战士附加各种增益法术,而掌握的力量更趋向于破坏的术士则开始咏唱起大杀伤力的高阶法术。虽然鲜少有这种规模的大战,但只是这种简单的配合,还是没有问题的。 “各位!”位于前线的罗拜厄·灵湖高声说道,“只要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我们就能把领地搬到同样富饶的沃森领!我们将重新拥有未来!” 源树大公的实验给灵湖领带去的影响,可比他口头上说得要大得多,以太地脉对一地的生态能量乃至超凡环境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罗拜厄很清楚,假如不想办法解决这种污染,源树大公那所谓的“援助”不过是杯水车薪。 而现在,安瑟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 一个……他绝不能错过的,但又有着无比巨大的风险的机会。 披甲的超凡者战士们纷纷振臂怒吼,他们手握刀剑锤斧踏上战场,开始拔足狂奔,仅仅是不到百人所形成的,从人数上看在这战争中不值一提的微小集团,竟然践踏出让大地都开始震颤的轰鸣声! “沃森领的术士比我们少很多。”灵湖领的术士阵地中,为首的四阶术士显得十分自信,他是灵湖领目前的最强战力,虽然本身不精通于战斗,但擅长的法术繁多。 他挥动法杖,天空中开始密布乌云,雷霆的低吼贯穿其中,滚滚电浆涌流,积蓄着磅礴的毁灭力量。 “第二阶段。”明芙萝低声道,“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沃森伯爵比起灵湖伯爵,有特殊的优势,应该能够取得胜机,最后就是——” 嘭。 那个四阶术士的脑袋,突然爆开了。 猩红和浆白的液体,与碎裂的颅骨和肉块溅撒在周围术式的脸上。 在他们愣神时,又有一人的脑袋“嘭”得一声炸裂开来,这时才有人凄厉尖叫道: “以太枪械!!” “……” 明芙萝的视线落在沃森领阵线中的一个狙击手上,显然她是知道这个人的存在的。 这个狙击手拿着的并不是巴别塔制造的枪械,而是在巴别塔向炼金协会开放枪械的构造原理后,其他炼金术士制造的改进版,自然也只能是沃森伯爵自己的藏品,而不是巴别塔给予的帮助。 “第二阶段。” 她转头看了眼亨德瑞克:“假如其他人都选择改进升级以太枪械,而不是做空无意义的创造尝试,我们现在应该能拿出更有杀伤力的东西。” 在那次的会议中,明芙萝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亨德瑞克还有其他人觉得,以太枪械的上限会限制住它的力量。 没错,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制造出可以对五阶超凡者造成威胁的以太枪械,但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五阶超凡者? 在巴别塔将枪械技术交给炼金协会后,这个武器究竟在全帝国各个炼金术士的改造下,发展到了什么恐怖的地步,就连明芙萝自己都不知晓。 倘若只是单纯的“杀死生命”—— 枪械应该是最有效率的武器,没有之一。 “以太……枪械。”亨德瑞克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时候……有这种杀伤力了?” “它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潜质。” 明芙萝平静地回答,紫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战场的凄厉景象:“因为它不需要增添任何其他的功效和作用,只需要专注于杀伤,绝对纯粹。” 枪械可能不够全面,不够强大,但它绝对能够高效地……杀人。 “所以我才奇怪,你们为什么没有将重心放在改造或升级出一些特殊的枪械,而是自己制造什么武器平白浪费时间。” “因为我们不是刽子手,明芙萝。这种只为杀戮而存在的东西……就不应该诞生。” 亨德瑞克的眼中满是无力与悲哀,他很想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愤怒,变得强硬,但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愤怒,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但武器本身就是为了杀戮,而且战场上只需要杀戮,不需要任何多余事物。” 明芙萝看了亨德瑞克一眼,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还是说,你觉得我是刽子手吗?我是为了享受屠杀的快乐才创造枪械的吗?” 她只是发明了枪械这个东西而已,她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巴别塔在大皇女眼中有足够的价值。至于枪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这个地步,枪械的恐怖和威胁变得更加骇人……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做出选择的,发展暴力的,追逐杀戮的,难道是她吗? 所以,明芙萝的理性,依然不会让她对眼下的凶残和暴力产生任何动摇。 她的人性,也就像这样,在这三年所经历的,与之类似的一点一滴中,逐渐泯灭殆尽。 “这就是以太枪械?”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被安瑟放大的庞大狙击枪,“有趣,真是……够纯粹的武器。” 在超凡的世界里,武器往往能被赋予更多意义和价值,越强大的武器,其本质就越趋于某种持有特殊效果,发挥特殊能力的“工具”。 而像枪械这种没有任何特殊加持,又或者说,所有加持都只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武器,的的确确是最纯粹的武器。 回荡在战场上的声声轰鸣威胁着遥远阵地内的术士,而每当术士狼狈隐蔽,枪口就会对准正面的超凡者战士,他们显然有对抗枪械的经验,有些人能够勉强躲过,但没躲过的……就只能被一枪打成碎尸了。 沃森伯爵显然是做好了充足准备,不仅仅是这把杀伤力惊人的枪械,他给狙击手准备的子弹肯定也造价不菲,在眼下竟然隐隐有主宰战场的迹象。 毫无疑问,这间接证明了枪械在战场中的力量,神情一直十分糟糕的伊沃拉,脸色也稍微好了一点。 “呵呵呵呵……”艾菲桑徳撑着侧脸低笑起来,“看来,伊沃拉还真做出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 光幕上,灵湖领的超凡者集团已经显露颓势,虽然谁也不知道沃森伯爵到底是从哪搞来的这把恐怖凶器,但现在考虑这个也没什么用了。 只要超凡者尽数败北,那这场战争的结局就注定了。 灵湖领的阵线后方,康拉德·圣辉摇晃着酒杯,摇头轻笑道:“还真是相当有力的垂死挣扎。” 沃森领那方能使用枪械,灵湖领这边当然也行,灵湖伯爵其实一开始想得比对方更绝,他想要尽可能收拢以太枪械,直接对沃森领进行火力压制,但这个想法,被康拉德代表的以太院否决了。 他们怎么能在这场决定双方胜败的战争中,使用对方的武器呢? 更何况,这根本没有必要。 这所谓的枪械在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超凡”面前,不过也只是蝼蚁罢了。 “剧情应该已经足够跌宕起伏,我们的陛下,也应该在期待最后的高潮了。” 他转头看向更后方,看向灵湖领所在的方向,遥遥举杯: “该你登场了。” “‘黑’骑士。” 于是,地平线的另一端开始闪烁起光芒。 空中的明芙萝和亨德瑞克同时往灵湖领那边看去,那里散发出的庞大以太波动任谁都无法忽视。 “最后阶段。”明芙萝凝视着自地面冲向天际的流光,“该决定胜负了。” 此刻,战场上所有彼此厮杀的超凡者,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他们都下意识地抬起头,于是便看到了……那仿佛将天空都撕裂开来的两道流光。 自天际疾驰而来的钢铁骑士在众人的视野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漆黑冰冷的装甲在肩后处展开的喷口,吐出如龙息般耀眼炽热的烈光。 冲锋到战场上空的它缓缓降落,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这个高达六十米的钢铁怪物,就这样矗立在战场中央。 它的头盔狰狞如龙首,厚重而精美的盔甲将本就坚硬万分的它保护得无懈可击,左臂覆着盾牌,右手手握铭刻着复杂纹路的长剑,所有超凡者在它面前,都如尘埃般渺小。 不仅仅只是体型,更多的是气势上的绝对压倒。 “这个罗拜厄……还算是能领会我的意思。” 皇帝的嘴角微微上扬:“骑士当然是要作为扭转战局的存在,上演一出合格的英雄救主戏码。” 她偏头看向王座下方的伊沃拉,苍老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慈祥:“我亲爱的女儿,你的武器,又在哪里?” “……你迟早会看见的。”伊沃拉冷笑一声,“而且我倒是很好奇,假如这东西输了,你又会做点什么。” “不要谈论不可能发生的事,伊沃拉。”皇帝悠然道,“那没有意义,而且显得你实在愚蠢。” 光幕上,钢铁巨人双手握剑,缓缓将那把城墙般的巨剑插入地面,它竟然不选择发动进攻,反而如雕像般矗立于大地之上。 “哈哈哈哈,骑士高贵的骄傲和守则!” 艾菲桑徳愉快地大笑起来:“有趣!这才有戏剧的样子,高傲的骑士让孱弱的虫蚁尽情向他做出微不足道的攻击……我很喜欢这个创意!” 嘭! 死寂的战场上出现一声枪响,但除了这声响以外……好像就没有任何事发生了。 沃森领阵线里的狙击手呆了两秒,随后通过倍镜仔细看了眼自己刚才击中的部位,可黑骑士的装甲上别说有凹陷……就连一丝印痕都没有! “啊!!!” 一个来自沃森领的战士超凡者咆哮起来,高举战锤向钢铁骑士发起冲锋,在明芙萝的视角来看,就像只冲向山峰的蚂蚁。 然后,黑骑士的盾牌上刹那间闪烁起炽烈耀眼的白光,那白光激射而出,直接把战士的整个脑袋当场蒸发了! 战士的无头尸体仍向前奔跑了两步,随后才扑通一声扑到在地,而矗立在大地上的钢铁骑士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依然只是站在这里。 沃森伯爵仰头看着那直入云霄的钢铁怪物,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小小手环,身体逐渐开始颤抖。 他想要揪住明芙萝的衣领质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要一枪打死灵湖伯爵那个欺诈者,甚至想把王座上那个老疯子的脑袋给一刀剁下来……他想要发疯,甚至已经真的要发疯了,但依然必须逼迫自己冷静。 “……不是没有赢面,不是没有赢面。” 他的脑海中浮现起明芙萝安排的计划,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对方所说的“牺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青年领主的眼中闪过决绝与狠辣,他抓起脖颈上的项链,语气冰冷道: “都上前,冲锋!” 这一刻,所有沃森领方的超凡者全僵住了。 “伯,伯爵阁下。”超凡者中的一些能跟沃森联络的人忍不住说道,“面对这个怪物……我们没有赢面的!” “我说了,向前。” 沃森充满杀意的声音回荡在每个超凡者的心底:“我只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向前,死在挑战这个怪物的路上;第二,现在,立刻,被我杀死!” “他妈的!” 沃森领内本就局势混乱,战场上有些超凡者,并不是沃森的死忠,他们是本着浑水摸鱼的态度来,试图混个功劳的。 毕竟这种战争,超凡者可没那么容易死,在这种混战场面下,有点实力的人假如一心只想保存性命,还真不难。 而这些人,尤其是本来就有实力的人,则完全没有听从沃森的意思了,有人不屑回应道:“白痴小鬼,你自己玩去吧!老子大不了跑东港去,谁还陪你送死啊,蠢——”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站在他身旁的超凡者,则无比惊恐地看到这人的心口处,有无数条漆黑的细线朝四面八方蔓延,紧接着,他整个人竟然开始了自我崩解,就如同高速腐烂的肉块,骨骼,肉身,甚至是流转在他体内的以太,都在崩塌,在……自我毁灭! 他的同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完整的人,到失去人的形体,到骨骼血肉消融崩解,最后……彻底变成了一滩血水。 而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黑色线条,已经在空中形成了一蓬淡黑色的雾气团,但刚刚口出狂言之人的同伴却觉得,这团雾气……好像在盯着自己。 同伴的凄惨下场让他恐惧至极地惊叫起来,被迫冲向矗立不动的钢铁骑士,然后被盾牌上凝聚的光柱一击必杀。 但想来,怎么说也比那种恐怖至极的死法要好得多。 “……嗯?” 皇帝自然是第一时间觉察到了这异样,她半眯起眼凝视着光幕中的情景:“这个东西……” “我再说一遍!” 沃森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歇斯底里的暴虐:“不死在那个怪物手里,就以更凄惨的方式,死在我手里!” 说话间,他又用尼德霍格杀死了几个超凡者,那血肉分离,肉体崩解,化为血水的凄厉下场,让沃森领一方的超凡者,没有选择。 他们不知道沃森到底是从哪得到的阴毒力量,但没有人不畏惧这种下场。 于是……这场战争中最滑稽,也最残酷的场景,发生了。 沃森领的两百多个超凡者,或坚定,或疯狂,或绝望地冲向那钢铁骑士,而黑骑士就只是矗立在那里,没有做任何动作,仅仅只依靠盾牌上闪烁的光芒就轻易击杀了一个又一个超凡者。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走到哪都要被以礼相待,奉若上宾的“强者们”,现在却死得没有任何意义与价值,向被收割的麦草一般一片片倒下。 亨德瑞克叹息一声,不再去看战场上的光景,而明芙萝则面无表情地将一切纳入眼底,镜片中掠过一道道流光。 “尼德霍格完整度百分之九十六,百分之九十三,百分之九十二……” 在她轻声呢喃着这莫名其妙的话语时,无比残酷的战场上,那一具具倒下的超凡者尸体上,肉眼无法觉察的细微黑点缓缓飘起,随后迅速融入下一具尸体当中,接着再度飘起,又往更接近黑骑士的尸体那边迅速飞去。 原本,明芙萝对这场战争有着必胜的把握。 假如这场战争是涉及两方整个领地,那么尼德霍格的隐蔽优势将得到最完美的发挥,只要有人戴上操控器,与尼德霍格完成连接,潜入灵湖领,他一个人就能在一夜间将关键力量屠杀殆尽。 而且,她对以太院和皇帝再了解不过,那帮为了向皇帝献媚的卑劣庸者,绝对不会在第一时间就让黑骑士直接降临到沃森领,他们会选择让这场“戏剧”变得足够精彩有趣,能够博得皇帝的欢心,就如同现在的装摸做样。 也就是说,黑骑士在战争前期大概率会处于待机状态,那就给了她绝好的机会,只要让尼德霍格侵入黑骑士,就能够直接废掉这台看似无懈可击,实则存在各种缺陷和局限,被安瑟很快淘汰掉的第一代械装。 但不知为何,对方竟然提出了正面对决来决定输赢,而沃森伯爵也要命得答应了下来,这让这场战争的胜率疯狂下跌,可即便如此,明芙萝也在第一时间找到了最好的选择。 那就是牺牲。 她并不能去赌,已经启动的黑骑士到底配备了多少法术,不能赌这台械装是否能侦测到尼德霍格,因此没有掩护直接袭向黑骑士是无谋之举,而化整为零,将尼德霍格的集群解散分开,单独操纵每一只虫子更是没有可能,因为沃森伯爵没有哪个能力。 那么,就让尼德霍格集群分裂到沃森的操纵极限,让他们分批藏匿在超凡者的身体中,以超凡者的尸体作为跳板,一步一步接近黑骑士,在接近黑骑士时……完成绝地反击! 这其实也是赌博,假如黑骑士的攻击会将超凡者整个摧毁,假如黑骑士没有这样为了戏剧效果而装模作样,沃森都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机会,但现在的明芙萝和沃森,也没有别的选择。 唯一的选择,就是让这些超凡者一个个送死。 明芙萝注视着他们惨死的样子,被光柱穿心,爆头,蒸发半个身子,拦腰轰断……这一幅幅惨状在最开始会让她心有波澜,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就不再有什么感觉了。 这是必要的牺牲,而且这样的牺牲存在价值,让他们越来越接近最后的胜利。 “……百分之八十四,还在接受范围内,最后十五米。” 黑骑士仍在进行自己的表演,它不再使用光柱,而是换着法术来击杀一个个妄图撼动山岳的蚂蚁,这对它,对以太院来说是个展现实力的好机会,一剑毁灭沃森的军队?一个高阶法术杀光所有超凡者? 那太无趣,太浪费了,他们花费了皇帝陛下那么多资源,耗费了那么多人力,造出了这么一个炼金学上的里程碑,怎么能不好好展示一番呢? 而这份傲慢,正是给明芙萝通往最后的胜利之路的关键钥匙。 “百分之八十二,最后八米……六米……” 明芙萝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她感受着尼德霍格的运动轨迹,这几日来几乎一直冰冷的紫色眼眸中,泛起几缕炽烈的光。 巴别塔绝不能解散,我也……绝不能败给以太院那群侵蚀禁锢着这世界的庸者,恶毒无耻的卑劣之人! 当最后一个超凡者倒在黑骑士的脚下时,明芙萝几乎是低吼出声: “毁了它!” 刹那间,无数黑粒不再隐藏,突然浮现在尸体的手背,细密的黑线如蛇一般沿着手指涌向钢铁骑士装甲,而后转瞬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结束了。” 黑骑士的装甲在尼德霍格面前不值一提——因为它“凿穿”,并不是强制破开黑骑士的防护,而是无声的“渗”进了这副钢铁躯壳里,哪怕黑骑士的装甲再怎么厚重,外部附有多少防护法术,都无法阻拦尼德霍格的渗入。 “接下来,只要啃噬破坏黑骑士的以太回路,就能——” 咔—— 矗立在大地上的黑骑士,突然浮现出了一道裂纹。 而后,那裂纹在越发清脆明显的碎裂声中,迅速蔓延向这庞大机体的全身。 眼瞳和鼻孔溢出鲜血,皮肤都已经皲裂破碎的沃森伯爵仰头看着这碎裂开来的黑骑士,状若癫狂地大笑道: “我赢了!是我赢了!我——” 咔嚓—— 随着裂纹密布的黑色装甲完全破碎,他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了光芒。 在从碎裂的缝隙中,绽放而出的耀眼光芒。 当整个机体的黑色装甲完全剥落,黑骑士竟然根本就没有崩塌,反而露出了更加纤细,更加精致,更加高雅的……纯白色机体! “……不,不对……这不可能。” 明芙萝的眼瞳剧烈动荡起来,她的指尖都开始颤抖,终日漠然冰冷的声线,在此刻也出现了极其鲜明的波动:“外置独立回路装甲……那是一层……欺骗尼德霍格的残蜕?!” “上午好,泽格小姐。” 康拉德·圣辉的身影出现在了“黑”骑士的肩头,他拍了拍这具纯净无暇的美丽械装,笑容灿烂道: “尼德霍格……嗯,了不起的,令人膜拜的设计。” “绕过炼金器具的外在,直接破坏内部的以太回路,来达成根本上的毁灭,甚至能对超凡者本人都起作用,吞噬血肉,吞噬以太,甚至能够啃噬灵魂……你真是‘毁灭’这个领域的天才,泽格小姐。从枪械到浮游炮,从浮游炮到尼德霍格,哦……你好像还参与了不少特殊枪械的设计来着?啧啧啧……” 他如此感叹道:“我都无法想象,到底是何等残忍而暴虐的大脑,才能构造出这些,一件比一件恐怖的东西。” “只可惜。”以太院的杰出天才颇为遗憾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太不近人情,可不是好事啊。” “还记得,那几个被你逐出炼金工坊的巴别塔成员吗?” 他仰起头,笑容灿烂地对天空中的明芙萝这样说道。 “虽然他们知道到的很少,仅有只言片语,但足够我们推断还原出你到底想要设计什么,况且……” 盘踞在帝国数百年的庞然大物,向她吐露最纯粹的恶意: “就算运气不好被你们抓到了一个,但你觉得……我们在巴别塔里,还留了多少人呢?” 原来……如此。 眼瞳失去光芒的明芙萝心中低语。 原来是……背叛者,又是背叛者. 就和爷爷一样。 那几个被安瑟指点过尼德霍格原型的人,将情报泄露给了以太院。 他们不敢得罪海德拉,所以不会透露有关海德拉的消息,但以太院的人不是蠢货,他们没能力设计出尼德霍格,但仅仅只是反推出尼德霍格的设计目的,却根本不难。 所以在最开始,他们就做好了准备——在这个所谓的“黑”骑士身上,套了一层外置的独立以太回路装甲,尼德霍格侵蚀的以太回路根本就不是黑骑士的本体,只是一具……无用的躯壳! 康拉德的话,十分清晰的透过光幕,传入了皇帝的耳中。 “哈哈哈哈哈——” 艾菲桑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畅快至极地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即便不知道具体的过程和起因,但这殊死反扑,到头来却又被对方死死拿捏的戏码,真是让人身心愉悦!” “废物……巴别塔的一帮废物!” 与自己母亲的喜悦相反,伊沃拉的眸中燃烧起实质性的熊熊火光,她从齿缝间缓缓挤出怒焰滔天,仿佛能灼烧空气的凶暴言语: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所有人都将大皇女殿下那近乎发狂的暴怒看在眼里,准备立刻着手跟巴别塔撇清关系,谁都知道巴别塔已经完蛋了,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笑容令人畏惧的苍老皇帝站起身来,“这是场令我万分满意的完美演出……安瑟,你——” “等等,陛下。” 一直保持着安静的年轻海德拉仍旧看着光幕,他眨了眨眼,用颇为意外的语气说道: “情况似乎……和康拉德描述的,有点不一样呢。” 就在安瑟说话的同时,矗立在战场上的白色巨人突然迈出了一步。 站在械装肩头的康拉德微怔了一下,随后低头看着黑骑士,皱起眉道:“伦凯夫,你在做什么?” 这具械装的驾驶者当然是也只能是来自灵湖领的人,他是灵湖领最强的四阶战士,能够很好发挥械装的效能,但现在,似乎…… “康,康拉德阁下,我不知道!” 伦凯夫无比惊恐地说道:“它,它不受我控制了!等等……不要!不要!” 纯白色的纤细骑士握住插在地上的长剑,将其缓缓拔出,随后竟然转过身来,将这柄城墙般的巨剑高举,而后…… 轰!!! 一道起码绵延千米的气浪冲天而起,灵湖领的残兵直接被这一剑轰得所剩无几,就连灵湖伯爵都生死未卜,而这还没完,它又抬起长剑,对着空气凶猛横斩,斩出的恐怖气浪将整片地面硬生生掀起,化作泥土和碎石形成的泼天大浪,将灵湖领的残军彻底掩埋。 在所有人,包括皇宫大殿内的所有人的或呆滞,或震惊的注视下,这台械装竟然直接发了疯,在这片已经没有多少活人幸存的战场上疯狂挥洒倾泻它的暴虐,圣辉大公赖以成名的【天瀑之光】无差别轰击着周围的一切,那覆盖在天穹上的庞大法术阵纹路中,无时无刻不在向四周倾泻招来毁灭的光雨,整片战场上发生连绵不绝的爆炸,康拉德都被迫逃亡,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个法术的威力,同时惊怒至极地大喊: “明芙萝·泽格!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你疯了!你要连我都杀吗!” 亨德瑞克也震惊了,从希望到绝望,从绝望到麻木,再到现在的这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暴走情景,他只能在反应过来时抓住明芙萝的肩膀进行空间跳跃,随后焦急无比地摇晃着她: “明芙萝,你到底做了什么?那是尼德霍格的问题吗!为什么黑骑士会变成这样!” “……不,不是……” 眼瞳无光的明芙萝低声呢喃着:“尼德霍格已经损耗殆尽了,没有侵入到黑骑士的本体。” “那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就算尼德霍格侵入了黑骑士的以太回路,现在的它也只有最基础的破坏功能,明芙萝看见了这伟大设计的前景,却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哪怕理论上讲,尼德霍格的确应该有这种功能,只要它代替篡改了以太回路,操纵者就能凭借自己的意志…… ……尼德霍格,能做到这种事。但篡改炼金器具使用权的方式,也未必只有尼德霍格。 可黑骑士的变化,这种失控……都不像是与其他方式有关,放在眼下,最有关联的,就只能是尼德霍格。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知道尼德霍格,更强大,更全面的尼德霍格的制造方法? 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炼金术士,能将这种超越时代的构想,化作现实? 这一刻,浑身冰冷的明芙萝…… 看到魔鬼在对自己微笑。 第二十章·魔鬼的同行者④ 7K 以太院的械装崩解了。 在它发了疯般暴走之后,没过多久,这耗费了不知道多少资源的吞金怪物,便自行崩解为了一大块废铁。 现在,没有人敢说话,皇宫大殿里针落可闻。 光幕上,投影出了那一片狼藉的战场。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大块平原都已经快被黑骑士给轰成盆地,它一剑斩下就能在大地上撕开一道深渊,剑锋横扫就能将大地掀起,更别提装载的一堆以能量输出见长的光要素法术了。 现在对以太院来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证明了械装的确是个了不得的东西,虽然炼金要塞肯定还是炼金造物的顶峰,将功能性与杀伤性完美合一,但械装的存在已经隐隐有在“破坏”这方面超过炼金要塞的意思。 就算单纯的出力不可能达到炼金要塞的程度,但它的高机动性和可塑性,注定它在后续的开发改进中必然大有前景。 而坏消息是,嗯…… 因为这场意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究竟谁输谁赢? 要是有个人敢跳出来说,“既然战局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不如就算陛下和殿下平手”,那在场的所有贵族和大臣都得感谢他全家,保证好好照顾他的妻女。 毕竟事实如此,这两位大小魔王总要有个台阶下,但搭台阶的那个人基本上就是连个全尸都不能剩,估计当场就被烧死了。 所以……有不少人悄悄把视线投向了安瑟。 倘若说有谁既能搭好台阶,又能全身而退的话…… 安瑟阁下,您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吧? 在些许期盼的眼神中,凝视着光幕的安瑟又突然道: “嗯……好像还有幸存者啊。” 贵族群臣心里顿时一沉。 安瑟阁下,糊涂啊! 还有幸存者,就代表这场战争严格意义上讲,还没结束。 可双方能用的手段已经全用了,现在谁胜谁负,就完全已经是看运气了。 要是陛下赢了,大皇女一怒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而倘若大皇女赢了…… 那后续会发生什么,群臣和贵族们完全不敢去想了。 所以他们现在心里一阵抽痛,心想向来懂得把持平衡,聪慧敏捷的安瑟阁下,怎么这时候突然犯了这么大的错? 含糊含糊,让这件事过去,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还是说……这位年轻的海德拉,在此刻竟然还有着自己的考量? 光幕上的画面逐渐放大,再放大,一个鲜血淋漓,面目全非的青年艰难无比地从碎石中爬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呼出的声音嘶哑断续,就好像肺被撕出了个破口。 即便已经如此狼狈,下一秒就死去也不奇怪的凯拓莫托·沃森跪倒在地,癫狂地仰天长啸起来: “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哈!我赢了!” 贵族们头皮都要裂开了,毕竟作为领主,在这种战争中带上点保命的炼金道具,再加上运气够好,苟活下来,也算正常。 但你活下来就活下来,为什么要这么找死? “赢?” 果不其然,方才还心情大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愉快过的皇帝,冷笑了一声:“他说他赢了?” 贵族和大臣们默不作声,现在……就算有人搭台阶,这件事也不可能结束了。 必须要在此分出胜负。 艾菲桑徳的视线扫过光幕,随后立刻定在了某个点上。 她面无表情地抬手虚握,于是,远在万里的那处战场,开始震颤嗡鸣起来。 只见皇帝凝视着的那处废墟间,一个比沃森伯爵看起来更加凄惨不堪的身影,随着她的抬手,硬生生从碎石土壤间拔出,丢到地上。 他的四肢已经全部断裂,且现在依然血流如注,要不是胸口散发着荧光的炼金道具在吊着命,估计早就已经死了。 毫无疑问,能在这场战争中持有足够强力的保命物品的人,除了沃森伯爵,也就剩下灵湖伯爵了。 “就剩这两个,其他的都死完了吗?呵,刚好。” 苍老的面容上露出残酷狰狞的笑容:“既然还剩下两个,那这场决斗就重新开始,最后站着的那一方,才是胜者!”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体内的力量缓缓涌动,竟然隐隐有要同时恢复这两人,让他们以全盛姿态再战的意思。 “你——”伊沃拉转身怒目而视,“这是战争!不是决斗!” 毕竟按照战争进行下去,接下来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这不是战争,也不是决斗。” 艾菲桑徳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自己的女儿:“是我的,游戏。” “游戏规则如何,我说了算,伊沃拉。所以现在,我说这是决斗,那就是决斗。” 而就在伊沃拉即将暴怒到失控,艾菲桑徳要恢复两个领主的当口,最开始惹了祸的那位年轻人,突然开口道: “陛下,我觉得这并不公平。” “……” 贵族们被这话吓得一身冷汗,就连向来从容自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公们,也都抽了抽眼角。 艾菲桑徳缓缓转头,盯着安瑟的脸:“安瑟,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并不公平。”年轻的海德拉不卑不亢地说道。 “公平……哈哈哈哈,公平?安瑟,你确定你要跟我谈论公平吗?” 艾菲桑徳狂放地大笑起来,而这笑声中,令群臣已经开始打颤的怒焰是那么鲜明。 “当然。”安瑟坦然道,“因为这对陛下来说,并不公平。” 安瑟阁下,你别再这么…… ……嗯? 在群臣呆滞地注视下,年轻的海德拉朝同样微有愣神的皇帝说道: “从刚才的战局来看,结果十分明显,您已经赢了。” “……”伊沃拉愣了半秒,随后怒声咆哮起来,“安瑟,你放屁!你在说什么——” “闭嘴。”皇帝以阴冷凶虐的视线和言语打断了伊沃拉的话,接着再转头看向安瑟,微微清了清嗓子,语气好了不少,“安瑟,你继续。”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黑骑士的强度。” 安瑟从容微笑起来:“假如他们没有过分追求戏剧性,那么沃森领会在第一时间就被全数歼灭,这一点谁也无可反驳。” 皇帝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但陛下是仁慈的,宽容的,这场战争,嗯……游戏的戏剧性,我们暂且将它视作陛下对沃森领的怜悯,是您以慈悲给予他们的机会。” 苍老的皇帝稍微变了下姿势,她单手托腮,嘴角缓缓上扬:“说的不错,假若不是如此,那就太过无趣了。” “即便如此。”安瑟笑了笑,“沃森领也拼光了所有超凡者,也没有撼动黑骑士分毫,就算巴别塔使用了特殊武器,最后也还是落入了以太院的陷阱。” “只是,因为以太院的某些……工艺上的失误?” 他的这句话让在场以太院成员脸色一变,而安瑟则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让事情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也就是说——后续产生的,只是不可控的意外。” 年轻地海德拉竖起食指,笑容温和道:“因为沃森领根本就并没有‘战胜’灵湖领,毕竟退一万步讲,就算击垮了黑骑士,灵湖领那边的超凡者,也足够碾压沃森领。” “既然沃森领根本没有战胜对方,何谈胜利呢?” “你去死吧,安瑟!”伊沃拉的眼神恨不得直接把安瑟给生吃了,“战争不到最后一刻,从来就不分结果!” “但这并不是战争,殿下。”安瑟无奈地摊了摊手,“黑骑士是让这战局变得如此混乱的主因,可让黑骑士变成这样的是陛下吗?错误的是陛下吗?黑骑士……不是以太院从陛下这里拿走了大量资源负责建造的吗?” “那么错误的,失败的,怎么会是陛下呢?” 诡辩。 这是显而易见的,无可置疑的诡辩。 “……” 伊沃拉盯着安瑟许久,突然不说话了。 没错,这是诡辩,但那又怎么样?皇帝又不在乎,或者说,现在的她多半已经昏聩到听不出来这是诡辩,而把它当真了? 那这不就更好了吗? 表面上,陛下认为自己赢了,打压了自己女儿的气焰,对此感到身心舒畅。 事实上,大皇女知道自己赢了,虽然表面上过不去,但她在如此艰难,毫不公平的情况下,还是挣到了自己的颜面,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不是双赢吗! 至于以太院……家大业大,被陛下烧一顿又没什么,反正烧的不是我。 这个结果,显然比给双方搭台阶,表面上走下去,但那颗雷仍埋在那要好得多。 看着皇帝脸上越发舒心的笑容,大臣贵族们纷纷在心中感慨——果然,安瑟阁下还是最可靠的那个,要是过程别这么吓人就更好了。 “呵呵呵呵……还是安瑟你最清楚这场游戏究竟是谁胜谁负。” 皇帝轻蔑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儿,见后者低头不语,心中快意更盛,她将视线转向安瑟,语气和蔼道:“这场游戏让我如此满意,你是首功,虽然弗拉梅尔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但我也必须要给你奖赏,说吧,有什么需要的。” 安瑟笑了笑:“我倒还真的……需要向您求取一件东西。” “什么?” “灵湖领。” 年轻的海德拉温声道:“我觉得是时候扩充海德拉的领地了,需要一批住民和有能力的人。虽然灵湖领取得了胜利,但最后的结果仍有些玷污您的荣光,剥去他的领地,仅保留他的爵位,然后将他和他的子民并入我的领地,这既能满足我的需求,又算是对罗拜厄的一种惩戒。” “只有这么简单。”皇帝微微皱眉,似乎不高兴于安瑟要的太少,“不过你倒的确喜欢经营领地,也好,那就这样——” 她的话语突然顿住,视线先在一直垂首无言的苏丝伦身上停留了一瞬,接着又移动到伊沃拉身上,脸上再度扬起笑容。 “不,让我如此喜悦的奖励,怎么能这么寒酸呢。” 艾菲桑徳单手托腮,笑容愉快地说道:“你需要有能力的人,对吧,安瑟。” “是的,陛下。” “那么,我把那个巴别塔给你。” 这一瞬间,整个大殿里的温度起码上升了二十度。 从“输了”之后就一直微低着头的伊沃拉缓缓抬头,眼中的凶狞和疯狂纤毫毕现: “你要把什么给他?” “伊沃拉……是谁教你,用这种态度面对我的?” 伊沃拉的胸膛不停起伏,整个大殿开始上爆燃起炽烈的焰花,但艾菲桑徳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反而就这么冷笑地看着她,似乎在欣赏自己女儿无能狂怒的可笑模样。 最后,没有说出半句话的伊沃拉化作火焰,消失在了大殿里。 “呵呵呵呵呵……没长大的小孩罢了。” 皇帝愉快地笑了几声,随后转头看向安瑟:“不必在乎她,以后,巴别塔就是你的东西了。” “感谢陛下的恩典。” 安瑟微微躬身,朝皇帝行礼。 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位文静端庄的小皇女,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这场荒诞的战争……不,游戏,终于在我们善良懂事的安瑟阁下的斡旋下,得到了最完美的落幕。而后续的一切,才是贵族们需要考量的事情。 皇帝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注定要投身源焰,这是每代皇帝必定会做出的选择,等伊沃拉上位后,谁都不想成为被新朝换掉的旧朝。 算算情况,那位海德拉现在也不容乐观,而且他似乎已经抵达了帝都,得找时间接触接触。 至于两位下一代的神灵种…… 经过这起事件后,关系好像要彻底跌落谷底了啊。 * “安瑟……安瑟!我的好男人!” 此时,被大臣和贵族们认为“关系跌落谷底”的两人,正在门边激吻。 准确的说,是安瑟被伊沃拉按在门上强吻。 炽烈如火的大皇女身上只披着一件浅红色的半透轻纱,再无它物,她十分强硬地将安瑟抵在门口,同时煽情而暧昧地呼唤着安瑟的名字。 安瑟一开始还想抵抗,但象征性地抵抗了两下之后就放弃了,差不多约有五分钟,伊沃拉已经开始向南进发,准备褪下安瑟的阵线时,年轻的海德拉才伸手制止。 “殿下,再往下可就越界了。” “……啧。”伊沃拉蹙起眉,“我把它烧干净,不留在里面不行吗?” 安瑟笑容灿烂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不信。” “你还真是够谨慎的……谨慎到让人不爽。” 安瑟的回答显然让伊沃拉失去了兴致,不过她也没换上别的衣服,就这么拉着安瑟,坐到了房间里的沙发上——嗯,这其实就是安瑟的房间,只不过伊沃拉十分轻车熟路。 女人熟练的开了瓶放在桌上的酒,亲自给安瑟和自己倒上,无比满足地后靠在沙发上,微微摇晃起酒杯。 她盯着酒液,忍不住嗤笑出声: “那两个白痴,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赢了?” “谨言慎行,殿下。” “我从不在你身边谨言慎行。”伊沃拉甩了甩头发,微抿一口酒,随后单手撑着下巴,侧头看向安瑟,鲜烈的红色秀发滑落一边,露出雪腻光滑的颈子。 她朝安瑟轻呼出一口带着甜腻气息和些许酒精味的芬芳吐息,“我实在想不出对你保持警惕的理由。” 安瑟忍不住笑道:“那殿下可要小心被我背叛了。” “哈哈哈哈,那正好。”伊沃拉大笑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和渴求,“这样我就有理由把你废了,然后囚禁起来,只供我日夜享用了。” “……”年轻的海德拉轻叹道,“我可不希望在与您合作后听到这么危险的幻想。” “你也说了,只是幻想而已。” 她满不在乎地说道,把酒杯递往安瑟那边:“但我们的合作可是真的。” 合作,这场看似令伊沃拉一败涂地的游戏,其实是她和安瑟合作下的产物。 在那天,安瑟让伊沃拉放过明芙萝的那天,他曾告诉伊沃拉,要告诉她一个关于苏丝伦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就是……苏丝伦已经和艾菲桑徳搭上了线,她现在是整个帝国里,除了艾菲桑徳,伊沃拉之外,第三个能进入安提切格的人。 也就是说……她可以随时向艾菲桑徳通报伊沃拉的情况。 所以,我们的皇帝陛下才会那么快就知道械装的事,并且决心出手制裁伊沃拉。 只可惜,这件事被安瑟告知给了伊沃拉,而伊沃拉在极度暴怒之余,也没有丝毫犹豫地请求安瑟施以援手。 安瑟答应了,于是……便有了那天朝会的那一幕。 ——伊沃拉一反常态,十分不理智地当众挑衅了艾菲桑徳,让皇帝陛下陷入了危险的暴怒状态,而这时,安瑟适时登场,在把控住整个局势之后,将两人之间的矛盾引导向巴别塔和以太院,并诱导他们以双方的对决取胜。 死囚不过只是个诱饵,安瑟很清楚现在的艾菲桑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必定会期待更加宏大又残忍的场面,哪怕只是为了敲打伊沃拉。 而且,就算皇帝答应了用死囚来对决,安瑟也备有第二套方案。 总之,整个局面都往安瑟计划中的方向有条不紊地前进。 “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让那个黑骑士失控的?” 将双脚搁在安瑟腿心的伊沃拉好奇问道:“那个尼德霍格?泽格那个蠢货不是失败了吗?” 黑骑士的失控无疑是最后结果如此混沌暧昧的关键,毕竟就算拼掉黑骑士,沃森也没有超凡者继续战斗下去,而正是它突如其来的“暴走”,无条件歼灭了所有人,才会使结局变得这么滑稽荒唐。 安瑟笑了笑:“首先那可不是失控,失控的话,怎么刚好能让那两位伯爵阁下活下来呢?至于手段,就是我的一点小秘密了,我跟罗拜厄做了个小小的交易,只要他在黑骑士的驾驶舱里放点小玩意,我就给他最需要的东西。” “他最需要……”伊沃拉愣了两秒,随后难以置信道,“这就是你把他并入海德拉领地的原因?” 年轻的海德拉笑而不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可能莫名其妙就想扩张领地。” 回过味来的女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还惩罚……对啊,并入海德拉的领地,怎么可能算是惩罚呢!只有那个昏了头的老东西才会信你的鬼话!” 海德拉的领地,是全帝国公认的最完美,完美到如人间乐土般的领地,不管是资源还是秩序,不管是环境还是规则……所有人都对海德拉的领地趋之若鹜,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想涌入其中。 灵湖领,一个以太地脉被污染,已经快要完蛋了的地方,本来就要找个新领土,结果眼下竟然有机会并入海德拉的领地?灵湖伯爵脸都要笑歪了,怎么可能不同意! 就算这件事风险极大……但做成了,他往后就绝对没有任何忧虑——有哪个大公敢跑到海德拉领地做实验?做完失败后还丢下句“我会处理”,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 而且,安瑟大概率也许诺了让他继续管理自己的领民,也就是丢了个大领主的身份而已。要知道,在海德拉的领地,就意味着成为海德拉的臣属,用大领主的身份去换海德拉臣属的身份……简直赚翻了! “你真是……天才,安瑟,我的天才,我的魔鬼。” 伊沃拉轻声慨叹着,吐出火热的呼吸,将酒水倒在安瑟的脖颈上,搂住他的肩膀,低头轻缓吮舔起他的喉咙和锁骨来。 苏丝伦为艾菲桑徳通风报信,那么她与那个老东西的矛盾就无可避免。 这次是械装,下次又会是别的什么东西,毕竟,伊沃拉和艾菲桑徳之间的矛盾积压的太深了。 而她也没办法轻易去动苏丝伦,毕竟这样就宣告衰老的神灵和年轻的神灵彻底撕破脸皮。 所以……要解燃眉之急,不如先一步引爆矛盾。 而伊沃拉不可能接受自己在这矛盾引爆后一败涂地,绝不允许艾菲桑徳完完全全彻底骑在自己头上,虽然事实如此……但反正她就是不可能接受。 所以……安瑟最后一手操纵出了这样一个结局。 ——艾菲桑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完成了对伊沃拉的“惩戒”;而伊沃拉实际上并没有真的丢失掉自己的威严,因为是个人都知道大皇女没有输,只有老迈昏聩的皇帝被安瑟三言两语就给骗了。 关键是谁也不敢去提醒她,最后的结果怎么样不好说,反正提醒她的人是必死无疑的。 所以,虽然伊沃拉最后表现为低头,但她实际的损失几乎趋近于零。 嗯……要是没有巴别塔那档子事,就真的趋近于零了。 “我没想到,那个老东西竟然最后还要恶心我一下。” 伊沃拉轻舔着安瑟锁骨上的酒液:“不过,也无所谓,你帮了我这么多,巴别塔这东西,就当做我给你的回礼吧。” 她一下骑跨到安瑟身上,伸手勾了勾自己的淡红轻纱,低声笑道:“还是说……你需要我来点别的回礼?” “这就足够了,殿下。” 安瑟轻轻托住伊沃拉的腰肢,笑意盎然地说道。 就像他没有跟皇帝说过自己跟伊沃拉之间的谋划一样,安瑟也从来没有,更不会跟伊沃拉说,自己真切地见过苏丝伦,并且还一手推动了浮游炮的重启,并声称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 他不会告诉伊沃拉,细微谨慎,无比聪明的苏丝伦一定会把这件事润色后告诉给皇帝,让皇帝知道,自己在帮助巴别塔,让皇帝知道……自己对巴别塔,可能怀有某种觊觎,最好让自己夺走巴别塔,这样,苏丝伦就能削弱伊沃拉麾下的势力。 所以,巴别塔最后落入他的手中,从来不是皇帝临时起意恶心伊沃拉,而是在更在之前……就已经埋下的定局。 “笃笃笃。” “……混账东西,刚来点兴致,又都没了。” 伊沃拉站起身来,低头深吻了下安瑟,说道:“算了,有空再来找你,这件事之后,她暂时会安生不少,也正是我做事的时机。” 说完,她便干脆利落地化作火焰,消失在了安瑟的房间里。 安瑟摸了摸嘴唇,轻笑不语。 最后,他更不会告诉伊沃拉,自己提供的这份帮助,从来不是为了她。 只是为了那座巴别塔,只是为了……某个人而已。 “进来吧。” “……亲爱的阿萝。” 这场战争,这场游戏。 发起者是安瑟,引导者是安瑟,掌控者是安瑟。 而最后……艾菲桑徳看起来赢了,伊沃拉看起来赢了,苏丝伦看起来也赢了,甚至就连战争游戏的双方,那两个领主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实际上,真正的胜者,有且只有一个。 那就是胆大包天到敢于如此欺骗伊沃拉,欺骗每一个人,连皇帝都视作棋子,随意操控,在最后完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并且甚至还得到了每个人的感激,认可,赞扬,保持住了自己那完美形像,从容支配着一切的,最邪恶的魔鬼—— 安瑟·海德拉。 第二十一章·魔鬼的同行者⑤ 8K 低头调制着营养药剂的明芙萝,听到了耳边传来的诧异声音: “你又打算靠喝这东西过一个月吗?” “时间宝贵。” 明芙萝头也不抬地回答:“浪费可耻。” 坐在工作台上的安瑟仰头叹息:“这就是你为什么长……” “……”女人扭过头,用锐利森冷的视线注视着安瑟。 “好吧好吧,开个玩笑。但你这样的确不健康,阿萝。” “我更倾向于你后面这句话是在开玩笑。” 明芙萝轻轻振荡起玻璃器皿,面无表情地说:“它比你吃过的任何东西都来得有营养。” “我是指……”安瑟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方面。” “虽然看起来仅仅只是吃食,但归根到底,这依然是人对于‘享受’的追求,是人的本性。” “你并不是只能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可怜人,偶尔一两次为了时间不吃正餐也算正常,但这副‘我完全不需要’的样子,可不对劲。” 他看着明芙萝手中那瓶绿色的浓稠液体,颇为认真地劝告道:“你在为自己的工作和理想,逐渐剥去身上的人性。” “只是不进食就算剥去人性?”明芙萝扯了扯嘴角,“你危言耸听的本事倒是日渐增长,安瑟。” “这只是一种征兆,预示着你迟早会主动剥去更多……算了,到那时候,我会大发善心救你一次的。” 安瑟轻笑着拍了拍明芙萝的肩膀:“到时候,你可要想好我感谢我的方式。” 明芙萝没有甩开安瑟的手,只是将最后一滴不明液体滴入器皿当中,再度摇晃起来,语气淡漠道:“你就继续这么痴心妄想吧。” 稚嫩的海德拉微微挑眉,虽然已经习惯了这家伙的态度,但习惯跟容忍可不一定会划上等号。 他直接弯腰伸手夺下明芙萝手中的营养药剂,在对方逐渐冰冷的注视下,语气悠然地说道: “这样啊,本来我还想着……告诉你一个伟大无比的创想呢。” “……你可从来不会用这么自以为是的形容词,来描述自己的构思。” 明芙萝的语气微有变化:“又是什么恶劣玩笑,还是——” “当然是,确实如此。” 安瑟微昂起头,海蓝色的眼瞳中藏着对方无法看清的戏谑:“‘现在’,只有我才能想到这么伟大的东西。” 他的话语让明芙萝陷入沉思,虽然已经见多了安瑟提出的,连她都为之震惊的诸多构创,甚至还实现了不少,但安瑟几乎没有……不对,是从不会用“无比伟大”这种东西,来形容某个器具,“了不起”已经是非常高的评价了,就连械装那种堪称梦幻的东西,在安瑟这里也就到这个地步而已。 明芙萝的心跳逐渐加速,唯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十分罕见地,产生名为“亢奋”的情绪。 虽然眼前这个讨人厌……当然也不是那么讨人厌的金发小鬼,将他的构创变作甜美果实,然后堂而皇之,几乎是明摆着的在果实外边做了个简陋至极的陷阱,就等着她一脚踩进套索中,然后随意戏弄着被高高吊起的自己。 但那又怎么样,只要能品尝到那颗果实,戏弄就戏弄,而且…… 他好像,也并不只是为了戏弄自己。 “……所以,你这次又要我做什么,才愿意告诉我那个东西?”明芙萝面无表情地看着安瑟,“又要变着法浪费我的时间吗?” “不不不,阿萝,你得明白,这是给非常,非常,非常伟大的构想,在你期待的那个未来,在我意欲见到的那个新时代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算是核心之一也不为过。” 安瑟又将这个神秘构想的重要性夸大了几分,不由得让明芙萝开始怀疑,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在骗自己。 “所以这次可没有那么好的事了。” 稚嫩的海德拉跳下工作台,笑眯眯地看着神情动摇的明芙萝:“不会再出现你随便听我做件事,我就答应把它告诉你的这种情况。” “……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什么时候在这方面骗过你?”安瑟反问道,“我可能会在任何方面骗你,阿萝,但唯独这一点——” “唯独我希望看到的光景……” 那双海蓝色的眼瞳中绽放让明芙萝呼吸微滞的光芒。 “一定,是和你一样的。”安瑟·海德拉如此说道。 ……是的,唯独在这一方面,安瑟是不会骗我的。 短暂的沉默后,明芙萝点了点头:“好,那究竟要我做什么,你才愿意告诉我那个东西?” “这个嘛……” 安瑟摩挲着下巴,直接把手中的营养药剂冻成一坨冰块,丢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首先。”他笑容灿烂地说道,“从每天好好吃饭做起。” * 卧室的门被缓缓推开。 蓝灰色的高马尾,灰白色的眼镜,纯白的大褂和包臀裙下微透着肉,将修长饱满大腿包裹在内的铁灰色丝袜,以及一双纯黑色的高跟鞋。 有着如此知性而成熟的装扮,并且在这时候登门造访的人,只能是我们的明芙萝·泽格小姐。 她的神情依旧冰冷,只是与以往相比,这份冰冷中,似乎多了一份……死寂? 一种好似万念俱灰,但又并非是那种无力,无助的绝望,而是某种在艰难抉择下,主动选择接受绝望的死心。 “我以为你会为表诚意……用本体过来。” 坐在沙发上的安瑟微微挑眉。 “……我现在还回不去。” 明芙萝的声音依然是那种毫无波动的漠然,只是现在的这份漠然与她的冰冷神情一样,同样带上了几分空洞。 她把视线移到安瑟的脸上,继续用这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想——” “停。” 安瑟打断了明芙萝的话:“直觉告诉我,你接下来会说些很失礼,同时也非常糟践自己的话,到此为止就好了。” 他对着自己对面的沙发微微抬了抬下巴:“先坐吧。” 精致美丽的成熟人偶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安瑟的对面,有些失去光泽的紫色眼眸微微垂下,没有跟安瑟对视。 “首先,我要先确认一件事——” 安瑟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酒:“阿萝,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战争失败,被人排斥,遭受孤立。”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低声说着:“以及,巴别塔归你所有,我因此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 “只能,任你宰割。” 在说出“任你宰割”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竟然几乎没有任何语气波动,这种以旁观者的视角“叙述”自己惨状的样子,不可谓不恐怖。 这已经不能称作理性,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疯狂了。 “你倒是想明白得够快啊。”安瑟单手托腮看着她,“现在感觉如何?” “糟糕透顶。” “可你的样子看起来跟糟糕透顶没什么关联……嗯,还是有点关联的。” 这场游戏的最大胜者,对唯一的败者,露出满是恶意的笑容:“可倘若我说,这是你自作自受,你会接受吗?” 没错,安瑟一手计划,推动,引导,掌控了这一切。 但事实上,真正促成这个“游戏”完全按照安瑟心意推进下去的,是什么呢? 是明芙萝·泽格那几乎疯狂的理性。 她一定不会接受承载着理想的巴别塔就此倒塌,她一定会在有把握的情况下强行推动战争,她一定会做出……安瑟一眼就能看到的事情。 ——因为将抉择摆在她的眼前,她永远会选择对理想有利的那一个。 这一点,安瑟早就领教过了。 所以,假若单纯只是要“算计”明芙萝,其实并不是那么困难。 虽然她在绝大多数时候,真的能看破安瑟的阴谋诡计,但只要施以足够恐怖的重压,永远将能够影响她理想的事物放在天平的另一端,即便明芙萝有能力看穿安瑟的阴谋,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踏入陷阱。 就好像三年前,只要安瑟以新的构想来诱惑明芙萝时,她永远会选择屈从于安瑟一样。 而诸多无关紧要的算计,就算被看破了也没什么所谓,安瑟并不在乎。 不过,就算明芙萝在某种程度上讲,比希塔娜更容易踏入他的陷阱,却不代表她比希塔娜更好驯服。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明芙萝漠然说道,“失败了就要承受后果,理所当然。” ——就如她的回答这般明显。 明芙萝·泽格,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击垮心智的人。 可爱的希塔娜小姐今年才十六岁,在遇到安瑟之前,她的人生称得上单薄,她的性格也无比情绪化。 所以,善恶,爱憎,这些东西能够轻而易举地影响到她,干扰到她,甚至可以破坏,扭曲她的心智。 但明芙萝不一样,她是个理智的,疯狂的,坚定的,偏执的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在理想被杀死前,是不会死,更不会被击垮的。 就好像她的神情带着几分死寂,语气变得有些空洞,似乎已经是在绝望的状态,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被这场战争给她带来的恶劣后果所打倒。 明芙萝现在的空寂状态,是因为安瑟已经掌握住了巴别塔,掌握住了她的命脉,她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让她几乎无法逾越的恐怖障碍。 至于孤立?排斥?无法立足?这些情绪上的东西,换做是希塔娜肯定无法接受的东西,根本没有影响到她分毫。 只是实现理想的难度陡然增大,她才显得如此阴冷,仅此而已。 “承受后果……” 安瑟轻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真的已经做好了那个准备吗?” “……你要我做什么?”明芙萝嗓音微哑。 “真是让人怀念的对白。” 年轻的海德拉这样叹息着,朝明芙萝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切尽在不言中。 冷艳美人站起身来,跨坐到安瑟腿上,依旧沉默无言。 “阿萝,你知道吗。” 大获全胜的阴谋家玩弄着可怜的败者,把大皇女对他做过的事,在明芙萝身上重现了一遍。 晶莹的酒液顺着雪颈缓缓流下,最后在某处汇成一窝浅浅的水洼。 安瑟抬着头,与那双微暗的紫色眼眸对视,满是感慨地说道: “我真的很怀念三年前的时光,因为我真的把你当做了朋友。” “……谎言。” “不,这不是谎言。”海德拉如此说着,微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酒液,酒水的湿漉和冰凉与安瑟舌头的热度混合,掠过傀儡虚假的表皮,却让明芙萝的灵魂为之战栗。 “即使是现在,我也把你当朋友。” 明芙萝的眼中因愤怒而掀起几分鲜活,她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 “这是因为你没把我当朋友了,阿萝。” 安瑟托举住柔软而丰硕的酒杯,轻笑道:“我看起来很像是那种即便对方态度如何恶劣,也依然无条件对他好的人吗?” “你将我的行为视作对你的背叛,而在我眼中……” 即使调低了敏感度,这具傀儡传递而来的阵阵触感,还是令明芙萝不由自主地绷紧双腿,死死夹住了安瑟的腿。 海德拉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手上的力道也突然加重,让明芙萝发出了苦闷的低吟。 “你又何尝不是个背叛者?” 安瑟的行为和言语似乎激怒了明芙萝,她其实很清楚,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沉默,就像一具死掉的,没有任何生命的木偶,不管安瑟做什么,说什么,都随他的意,但即便能将自己的感情抹杀到连战争都能挑起……此刻的明芙萝,却无法做到控制住心中的怒意。 就好像当时在以太院,她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致使灵魂被塞入这具傀儡当中。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曾让她以为实现那个理想并非遥不可及,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有了朋友,有了命中注定的同行者。 “……怎么。”明芙萝冷笑道,“难不成你想说,你也是付出了感情的吗?你忘了那天晚上,到底跟我说了什么吗?需要我帮你重复——” 她话未说完,就被安瑟直接压在了沙发上。 “阿萝。”安瑟笑容亲切地说道,“你好像,搞错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这次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吗?这可不像你啊。” “有点……” 他如此轻语着,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呲—— 傀儡胸膛表面真实无比的肌肤被轻易划开,露出了那泛着铁光的银色金属本体。 在明芙萝的苦痛声中切割傀儡皮肤的魔鬼,面无表情地宣告着自己做出这暴虐行径的缘由: “……让我失望。” 仅仅只是划开外置的虚假肌肤后,安瑟就没有再下重手,但那能轻易拆碎这具傀儡的手指,仍在泛着金属光泽的表面上游移,他的动作如是那么火热温柔,但声音却依旧冰冷彻骨。 “三年前的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感情没有办法改变你,即使我做了那么多努力,让你将我看做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在那理想面前,你依然会选择背叛。” “或者说,其实你从来就没没有那么看重我,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不过是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骑在傀儡身上的安瑟将双指伸进对人来说必须,但对傀儡而言并非必要的发声部位,为了减缓灵魂对傀儡躯壳的排斥,明芙萝尽可能完善了傀儡的大多数拟人功能,而海德拉轻轻捏住了拟真的发生器官,无情地宣告着自己的支配地位。 “你跟我一样,是个自私到极点的,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的……恶鬼。” 他如此叹息道:“所以我便肯定,你永远不会被我驯服。” “因为我比谁都要了解我自己,自然比谁都要了解你。” 在那双紫色眼眸愈发冰冷的注视下,自称为恶鬼的海德拉突然笑了起来,轻轻动了动手指,用温和至极的话语,说出的话语却满含侮辱: “你知道该怎么做。” 冷艳的高挑女学者身子微微僵住,随后,安瑟便感觉到了指尖的热度。 “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既然感情没有作用,那么……” 他俯下身,在明芙萝耳边轻语: “我们之间,就不要再有任何感情了。” “既然你永远都会选择站在理想哪一边,既然你永远都会用理性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那么……我来帮你,亲爱的阿萝。” 毒蛇吐着信子,将至恶的诅咒和阴谋,毫无保留地讲述给被囚禁在冰冷躯壳中的可悲灵魂: “我来让你变得更加理性,变得更加正确,变得更能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让你舍弃朋友,舍弃导师,舍弃情感,舍弃人性,舍弃一切。” “我来把你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只为理想而活的怪物。” “你看。”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明芙萝,“就像现在,哪怕你心中对我的愤怒和憎恨都已经透过眼睛,无比鲜明的传达给了我,但你依然会选择……接受我的命令。” “因为这是正确的,合理的,因为你知道只要令我有丝毫不快,实现理想的距离,就会变得更加遥远几分。” 安瑟凝视着身下那冰冷漠然,却又如此顺从于自己的女人,不由得轻声赞叹道:“你已经有了那个怪物的影子了,亲爱的阿萝。” 为什么在亨德瑞克选择认输时,伊沃拉恰好提出了让制造武器的人决定是否认输? 当然是因为早就跟她串通好的安瑟,在让玛琳娜给她送去的那封信里,提到了既能展现大皇女的仁慈,又可以让巴别塔注定参战的方法。 他为什么要将械装的设计图纸交给索伦?因为他知道命运为了推动巴别塔的崩塌,必定会用尽方法让巴别塔承受压力,械装就注定会来到以太院的某个实权至高九席手中,以此将巴别塔逼入绝境。 而在这个绝境下,明芙萝又会做出选择,企图以更强大的暴力去对抗暴力,更进一步的……让理性泯灭人性。 ——是安瑟在逼迫明芙萝做出选择,是他在主动帮明芙萝,一点一点毁去最后的人性。 原世界线上的明芙萝根本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因为在她隐隐又堕入看似理性,实则疯狂的深渊之前,巴别塔就早已崩塌,她会被迫流亡人世,在颠沛流离与滚滚尘世之中,真正认识到自己理想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但现在,那个未来不会到来了。 “当你越来越理性之后,你就会发现一件事——” 安瑟暂时从明芙萝身上离开,在拿起沙发边的蛇首手杖后去而复返。 年轻的海德拉轻轻摩挲着手杖,庄严肃冷的蛇首……突然弹出了两颗锐利的蛇牙。 他将蛇牙对准明芙萝被自己撕开人造皮肤的位置,低笑道: “就算你我最后的目的背道而驰,但能帮助你带领到距离那个高度最近的位置,给你提供资源,替你扫清障碍的人……只有我一个。” 蛇牙的尖端,缓缓凝出一滴淡粉色的液体。 “那么,告诉我,阿萝。” 安瑟俯下身,在明芙萝耳边轻语:“承受来自以太院和伊沃拉的无限重压,在连做自己想做的事都不可能,无比艰难地,无法看清前路的一步步向前,随时都有可能中途倒下,所有努力尽数毁于一旦” “在我的支持下,没有危险,没有限制,无比清晰,目标明确,毫无阻碍地走向那条通往新时代的道路,要考虑的问题只有在最后关头怎么打倒我。” “——告诉我,假如是已经成为理想怪物的你,究竟会选择哪一个?” 不等明芙萝回答,那滴液体就已经落到了裸露在外的金属躯壳上。 几乎是瞬间,明芙萝的整具身体无比激烈地颤动起来,那始终冰冷漠然的面庞微微抽搐,紫色的双眸竟然开始有些翻白。 “哦,忘了告诉你这滴小玩意。” 安瑟笑着弹了弹锋利的蛇牙:“一种能够将所有感官,包括痛觉都转化为你现在体会的感觉,并将其放大数千倍的神奇药剂,我以前用这个威胁过希塔娜,但那时候的她可受不了这个,会坏掉的。” “其实现在的你也一样受不了,这是被我稀释过的,效果么……大概只有十倍左右。” 安瑟将手指探入那被他破开的肌肤,傀儡躯体便再度激烈颤动起来。 “嗯……不好意思,忘了你比较怕痛,所以效果就更加明显了,但你可要好好忍住,因为——” 格莱普尼尔化作锋刃,贴在傀儡的身体上,然后…… “!!!” 在这刹那间,傀儡之躯上,脖颈以下的拟人伪装被格莱普尼尔尽数撕碎,让明芙萝“咚”的一声从沙发上滚到地面,虽然看起来泛着淡银光泽,但曲线分明,且存在柔软质感的躯体,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妖艳诡谲的美感。 据说,有些贵族就异常痴迷于这种并未加装人造肌肤,保留着原生魔金光泽的炼金傀儡,甚至还会耗费极其高昂,高昂到寻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代价,从顶级的傀儡炼金术士手中订购这种傀儡。 安瑟蹲下身子,单手托腮,微微拉了下明芙萝的眼皮:“嗯……还好,意识还在,毕竟是杀不死的理想主义者,怎么可能会败在区区官能之下呢?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萝啊,很好。” “放心,接下来我就不会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了。” 他低笑着,将明芙萝从地上扶起,每当安瑟的手掌在那柔软金属上抚过的时候,这具傀儡之躯就会颤动一下。 安瑟抱起这具并非明芙萝原生肉体的傀儡之躯,它比正常的肉体要沉重得多,没有温度,但依然有着正常的柔软,他看着怀中的明芙萝,轻笑一声,十分温柔体贴地把她平放到了沙发上。 “嗯……这样就好了。” 然后,安瑟竟然真的就没有再去动她,直接走出了卧室。 “哈啊……哈啊……” 逐渐缓过来的明芙萝大口大口地喘息,她现在回想起刚才的感官,还是会为之战栗,她想要关掉傀儡的全部感知,但意识却又突然僵住。 她发现……自己已经变成安瑟说的那样了。 因为在试图关掉感知的一瞬间,明芙萝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安瑟会不会对此不满,假若他不满的话,那巴别塔和自己的后续又该怎么办。 “……” 她的“理性”,又一次做出了选择。 可不关闭感官,躺在沙发上的明芙萝却还是始终能感觉到这具傀儡之躯,给她的灵魂带来的阵阵冲击,打开的阳台就算有风吹拂而来,她都会微微战栗。 “海德拉……海德拉……” 明芙萝一边轻微抽搐,一边无力混沌地呢喃着那个名字。 安瑟已经开诚布公地说出了他的计划,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彻底泯灭人性,泯灭一切的理想怪物。 而他的手段……看起来很荒唐下作,其实尤为有效。 ——直接把明芙萝本人放在与理想做选择的天平上,假如她为了理想能够牺牲自己的尊严,身体,牺牲掉除了理想以外的一切……那她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人,还是怪物。 魔鬼不再设计陷阱,他只是微笑着将两条都会令明芙萝步入绝望的道路,展现在她眼前。 回荡着低沉喘息的卧室中,被海德拉握于手中摆弄的人偶,需要做出决定她未来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明芙萝脚下的地毯都已经化作深色,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哎呀安瑟,你,你干嘛突然要……大白天的……” “希塔娜不愿意吗?那我去找玛——” “谁跟你说我不愿意的!我就是……啊!” 脸色红红,抓住安瑟手腕的希塔娜在看到吊在沙发边的明芙萝时,吓得惊叫出声:“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 安瑟从希塔娜身后环住她的腰肢,低笑道:“这不是你期待已久的场景吗?” “我期待——咿!” 希塔娜瞬间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脸蛋立马变得更红了:“安瑟你这家伙,你真是——” “你自己说要好好督促我的。”安瑟一脸无辜地说道,“而且,现在我还给了你一个帮我的机会呢。” “帮,帮你?” 邪恶的海德拉轻笑一声,附到希塔娜耳边低语。 少女先是呆滞,随后颤动,然后抓狂,最后羞恼无比的大叫起来:“我不要!她又不是琳娜!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嗯?”安瑟挑了挑眉,捏住狼小姐脖颈上的项圈,“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啊,希塔娜。” 稍微过量一些的电流瞬间在希塔娜体内窜动,对于现在的希塔娜而言这当然不是痛楚,而是一种,嗯……讯号。 明明变得高挑了,健美了,但她其实更喜欢被安瑟这样拉住项圈,释放电流。 瘫软在安瑟怀里的希塔娜发出有气无力的暧昧吐息:“坏东西……坏东西……” 安瑟轻轻吻了吻希塔娜的侧脸:“帮你把眼罩带上,好不好?” “……” “默认了?”海德拉用力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满意地在她耳边呼气,说道,“真好,希塔娜是我的好姑娘,记得对明芙萝说那些话,知道吗?” “呜……” 明芙萝听到了衣物摩擦滑落的声音,听到了少女的低吟,还有切近的脚步声。 “明芙萝。”魔鬼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好像,没让你把眼睛闭上。睁开来,看着我。” “……” 她只能做出选择。 于是,她看到—— “呼……哈啊……明,明芙萝……现在这个位置……是我的哦。” “安瑟……可厉害了,嘻嘻嘻……你就,就这么看着好了。” “毕竟安瑟……不要你了嘛,就算要用,也……也轮不到你哦。” 被鞭刃吊着,无时无刻不被缠绕绞紧的明芙萝,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听着,感受着。 而自己却永远无法完整。 这种感官和精神的双重冲击,令她恍惚,令她混沌,令她几欲发狂。 那不停抹杀着心中狂燃的情感,但却又无法阻止它再度燃烧,在这来回反复中不断折磨自我,换做是任何人……恐怕早就已经崩溃了。 而明芙萝仍在这如狂风暴雨的冲击下,坚守着心中没有丝毫动摇的信念,只是…… 只是,那些驳杂混乱的回忆,无可抑制地一同折磨着她的意志和灵魂。 【这只是一种征兆,预示着你迟早会主动剥去更多……】 【算了,到那时候,我会大发善心救你一次的】 海德拉,安瑟…… 你到底……对我撒了多少谎? 在这漫长的,快乐的,痛苦的折磨中,安瑟的问题,依然萦绕在明芙萝的脑海。 到底是选择就此回头,重新拾起人性—— 还是听从魔鬼的所有命令,遵循魔鬼的全部意志,再度与他同行,去做那头……将理想视为全部的怪物? 第二十二章·了不起的希塔娜 1.4W 希塔娜小姐猛然从床上惊醒。 在惊醒的同时,她脑海中瞬间涌上了昨日的记忆,瞬间又转身趴下,把脸埋进松软枕头里。 简直……简直……啊啊啊啊去死吧安瑟!太过分了! 只是回忆一会儿,希塔娜便忍不住卷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坏东西……安瑟你这个坏东西。” 少女一边反复嘀咕着这些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批判词汇,一边又忍不住露出傻傻的笑容。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谁抗拒心爱之人对自己这份毫无保留的热情呢? ——要是那家伙稍微,稍微正常点就好了…… 算了,反正有了昨天那么一出,她一辈子都别想在我面前抬起头来了,看那家伙,还怎么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讨人厌的死人脸,哼哼哼哼! 不管是现在的明芙萝还是她在安瑟记忆里看到的那个明芙萝,希塔娜都不喜欢,因为那家伙简直不管是说话的方式和语气,还是表现在外的样子,都让人讨厌得很。 所以对于安瑟要对明芙萝做的驯服工作,希塔娜小姐举双手赞成,就是希望安瑟以后别再用这么恶劣的方式——你整她就整她,为什么非得拉上我一起整,真是的! “……这样子下去,要变成白痴的。” 希塔娜轻轻摸了摸脖颈上的项圈,又是幸福,又是烦恼地嘀咕道:“怎么来到帝都之后,安瑟就没让我做过什么事啊,这样显得我好没用。” 唯一正儿八经算作任务的,好像也只有当时在巴别塔里抓到以太院的间谍,但因为对方实在太弱,导致希塔娜毫无成就感,哪有猛兽会对抓老鼠这种事有成就感呢? 反倒是每天晚上的剧烈运动基本上次次不落……虽然希塔娜也很喜欢做那种事,但她跟着安瑟,又不是只为了做那种事! 海德拉在帝都其实并没有什么势力可言,安瑟在这座城市的声望和威严,几乎全都建立于他数年来苦心耕耘,否则大多数人只会对海德拉的恐怖怀有敬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亲近安瑟,不管什么事都愿意为他提供便捷。 追随之人的优秀和强大,让来自边陲村庄的可爱少女陷入了甜蜜幸福的烦恼之中。 “哎……还是赶紧去晨练吧。” 希塔娜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从满地凌乱的衣物中寻找自己的内衣,干净利索地穿好。 咔哒—— 卧室的房门被毫无征兆地打开,希塔娜身形顿时一僵,扭头看去,发现安瑟正倚在门边,笑意盎然地看着自己。 “……看,看什么看啊!” 被力之首改造过肉体后,显得更加高挑而健美的少女先是微微一缩,随后捡起安瑟的衬衣穿上,微红着脸挺起胸膛,嗔道:“把门关上啦!” “又不会有人过来……睡得还好吗?” 这样说着的安瑟还是随手把门关上,海蓝色的眼瞳中倒映着那具虽然已经穿着衣物,但依然令他都流连忘返的完美肉体,同时跃动起些微炽热的火苗。 恋人的灼热视线让希塔娜的皮肤又开始发烫了,声音都变得有些甜腻:“先说好啊……早上我要晨练的,不能陪安瑟你胡来了!” “只是看一下而已,希塔娜你怎么就跳跃到胡来这个环节了?” 安瑟哑然失笑道:“我这样看着你的时候还少吗?” “……谁,谁知道你啊,反正从来不讲道理,想做就做。” 希塔娜哼唧了两声:“好啦,帮我找下外衣,浪费好多时间了。” “坐床上吧,不用找了。” 安瑟走到希塔娜身边,和她并排坐在床上,手直接往她的身上放去。 “不准!”希塔娜立马握住安瑟的手,用毫无杀伤力的眼神瞪着他,“都说了不可以……” “想什么呢。” 年轻的海德拉笑着用另一只手放到希塔娜肩头,上好布料编制成的衣物凭空凝聚,随着安瑟手的滑动,无比贴合地覆盖在希塔娜的身上,勾勒出少女完美的线条。 希塔娜一边微红着脸扭了扭身子,一边尝试用话题转移注意力:“安瑟,你怎……怎么好像什么都会啊。” “嗯?” “就是……法术什么的,你好像又会用火,又能结冰,还能凭空造东西,不是说超凡者有什么力量,跟他掌握的要素有关吗?你为什么能掌握这么多要素啊,跟……嗯呀!跟海德拉的力量有关吗?” 安瑟轻笑着为希塔娜做好修身的黒革长裤:“这可是我的秘密。” “你……你怎么对我都还有秘密啊。” 少女嗔怪地嘟囔着,身子软软地靠到安瑟怀里。 “因为让希塔娜主动了解我的话,我会很高兴。” 狼小姐舒适地眯起眼,用脑袋蹭了蹭安瑟的下巴:“就会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 还不等安瑟说什么,她就又仰起头吻了吻安瑟的侧脸,笑容灿烂地说道:“不过,我一点也不讨厌啦,嘿嘿。” 穿好内衣的狼小姐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身体,双手叉腰,精神饱满地说道:“我先洗把脸,然后就去晨练了,安瑟,你要跟我一起吗?” “是你要跟我一起才对。” 安瑟从床上拿起一件黑色长衣,递给希塔娜,用颇为戏谑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活力满满的少女: “能来帝都的契首,已经全都到了,作为后辈……” 目视着希塔娜逐渐慌张的神情,年轻的海德拉的笑容愉快起来:“你可得好好跟他们打个招呼啊。” * 弗拉梅尔·海德拉。 超越时代的哲人,手握真理的大贤者,炼金术士的无冕之王……他的头衔过于耀眼而华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盖过了海德拉这三个字的恐怖。 如果不是在生命末期,接受皇帝命令而所做的那么多恐怖杀戮,他或许能和安瑟一样,成为一个名声极佳的海德拉。 当然了,弗拉梅尔本人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好坏与否,对他来说,人生中弥足珍贵的事物寥寥无几,而世人的目光并不在其中。 “劳伦斯。” 翠色怡人的庭院里,坐在茶桌边的男人深深叹息:“你说,阿瑟会不会觉得压力有点大?” 黑发的中长发被打理得精致成熟,一丝不苟,高挺的鼻梁和略微深邃的眼窝令他的样貌看起来更倾向于英俊而非俊美,但不管是眼眉还是轮廓,安瑟都有与其极为相似的影子。 穿着红黑色礼服的弗拉梅尔显得有些忧愁:“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正经得要见我和你们了。” “这你就想多啦,老大。” 皮毛灰黑,尾巴细长的肥硕老鼠双足立于茶桌,双爪环胸道:“少主怎么可能会觉得有压力呢?不存在的,不存在的。该有压力的是提尔才对吧。” 发出小男孩声音的灰黑老鼠,劳伦斯·灾亡霍霍笑道:“少主的契首,那个小姑娘,可是能承受两种契首之力的,还是以力之首为主,作为前辈……你待会儿可是要好好指点指点她的,到时候要是一不小心失误……” 它满脸幸灾乐祸——虽然是鼠鼠脸,但的确能做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我指定笑话你到咽气为止。” “少爷的契首。” 弗拉梅尔身后,一个足足三米多高,肌肉盘虬,精赤着伤痕累累的上半身,手腕脚腕上皆锁着粗重镣铐的棕肤男人缓缓开口,声音如乌云中翻滚的阵阵雷霆。 【天顶巨像】提尔·毕斯蒂多斯,弗拉梅尔的力之首,如此说道: “我看过那录影,潜力惊人,但过于年轻。” 劳伦斯哼了哼:“你可别一边说人家年轻,一边被打了脸……托拉多,你怎么说?” “我?”同样是弗拉梅尔身后,一个披着白色长袍的青年耸了耸肩,“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提尔或游隼,等少爷找到他的魔之首再说吧。” 劳伦斯翻了个白眼:“你这不关心那不关心,那还来帝都干什么?避难啊?怕被魔素大公发现是谁把他的元素塔炸了?” “哼,你觉得我怕他?我只是懒得跟那种废物浪费时间而已。” 【大魔】托拉多·瑟伦尔,弗拉梅尔的魔之首,十分不屑地嗤笑着说道。 “啧,你跟提尔,一个喜欢直接说老子天下无敌,一个看起来老实,其实还是在说老子天下无敌,根本不客观。” 它呲溜一下爬上站在茶桌边,给弗拉梅尔倒茶的萨维尔的肩膀:“还得是你,老萨,你觉得那个叫希塔娜的小姑娘怎么样?” “了不起。”萨维尔微笑着回答。 “嗯?!” 劳伦斯惊疑不定地看着萨维尔,就连另外两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契首,也向老人投去略显诧异的目光。 萨维尔对他人的评价向来中肯,甚至有些委婉,从不把话说得太满,能让这个老人说出“了不起”这三个字,那个承载了两名契首之力的少女…… “这个‘了不起’,目前而言,并不是力量上的。”萨维尔娓娓道,“当然,我认为希塔娜小姐有这个潜力,只是我更看重的……是她对少爷的改变。” 弗拉梅尔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显然萨维尔早就跟他说过了,但其他三名契首对此可是一概不知,尤其是劳伦斯,急的在萨维尔肩头吱吱乱叫起来。 “什么改变,什么改变?还有人能改变少爷?哪方面的?老萨你认真的?” 宛如魔像般的提尔微微低头,托拉多则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显然也很好奇萨维尔究竟指的是什么。 但老管家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老萨你故意的吧?说得那么厉害,讲又不肯讲,急死鼠了!” 劳伦斯在萨维尔肩头上窜下跳:“那姑娘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改……嗯?” 它停止蹦跳,扭头往庭院入口看去:“呃,已经来了啊,那还是别再议论人家小姑娘好了。” 支着手杖的金发少年从容步入庭院,在他身后,已经比他高四五公分的少女正努力试图摆出一副自然淡定的模样,可怎么看都是僵硬与紧张。 “早上好,父亲。” 安瑟远远地便低头朝弗拉梅尔行礼。 希塔娜也慌张地有学有样,赶紧弯下腰来:“早,早上好,弗拉梅尔先生。” 其实弗拉梅尔几天前就已经到帝都了,希塔娜也见过他不少次,但还是改不了一见面就紧张的情况。 既不是因为弗拉梅尔有多强,也不是因为弗拉梅尔有多伟大,更和海德拉的身份无关,仅仅是因为……他是安瑟的父亲。 就好像她现在都还是经常对安瑟母亲的热情感到手足无措一样,在爱恋之人的父母面前,希塔娜小姐总是会晕乎乎的不知所措。 “快过来坐吧。” 弗拉梅尔笑呵呵地朝安瑟招了招手:“我回来之后,你都没和我正经坐下来聊过几次,有这么忙吗。” 安瑟走到弗拉梅尔的对面坐下,希塔娜也亦步亦趋跟着,学着弗拉梅尔身后的那两个契首站在安瑟后面。 少女忍不住悄悄打量起弗拉梅尔身后那三米多高,肌肉爆炸的壮汉,突然一阵心虚——倒不是怕了对方,而是担心……自己以后总不会变成这么恐怖的样子吧? 现在,现在就已经够高了,再高就不对了!更别提那么多肌肉……丑死了! “之前在为陛下组织一场游戏,您应该知道的。”安瑟笑了笑,端起萨维尔倒的酒水抿了一口。 “哦……艾菲桑徳那家伙又发疯了来着。”弗拉梅尔点了点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影响到你吗?” “没有,我很好。”安瑟的十分平静地回答。 “那就好。”成熟的海德拉爽朗笑道,“不然天薪城可不够我拆的,哈哈哈哈——” 一个平静有礼,一个却又相当热情,父子之间的氛围着实怪异,但希塔娜看着其他契首,显然对此都已经见怪不怪,她也只能缄默不言。 从安瑟给她看过的一些记忆里,就算是希塔娜这样的笨蛋,也能推出零星的因素,回想着安瑟曾经历过的那些事,她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 “艾菲桑徳撑不了多久,慢的话两年,快的话半年,就要投身源焰了。” 弗拉梅尔慨叹道:“但她怎么看怎么不像那种会老实等死的人,我有些担心她会为了苟且偷生不择手段。龙族的道路只有龙族可行,要是真的走投无路……她很有可能会投身迷途海,寻找一线生机。” “不过,在那之前——” 男人笑着说道:“我会帮你杀掉她的,阿瑟,不用担心。” 希塔娜脑子一懵,没缓过来。 而弗拉梅尔一眼就看见了希塔娜的表情,随后将略显诧异的视线投向安瑟:“阿瑟,你什么都没跟小希塔娜说吗?” “……说了一些。”安瑟微垂眼眸,“希塔娜现在没必要知道太多,她只要够纯粹就可以了,不必为无意义的事感到烦恼。” “阿瑟啊阿瑟……契首是帮助你我分担压力的存在,可不是反过来的。” 男人轻轻旋转着茶杯,似笑非笑地说道:“为什么把小希塔娜收为契首的你,反而像是在保护她呢?”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抬头,语气平淡:“这不是保护,是合理的选择。” “你没问过她的意见?” “我不用问她的意见。” “真的?” “……” 安瑟沉默片刻,随后叹息一了声,说: “希塔娜,契首的责任和要求在你与我缔结关系的那一刻,你应该已经清楚了。但关于海德拉和飨焰,关于四个神灵种的事,我并未告诉过你,因为我觉得你现在不必要为如此遥远的事而烦恼。” “但父亲说的对。”他微微偏过头,凝视着少女暗红色的眼眸,“我应该需要了解你的想法,你想知道吗?关于那些隐秘。” “我……” 对上那双令她心醉的海蓝色双瞳时,希塔娜微微咬牙,无比坚定地说道: “我要知道……因为我是安瑟的契首,弗拉梅尔先生说的对,我是给安瑟分担压力的,才不是要安瑟保护的人。” 她鼓起勇气,在弗拉梅尔和四位契首的注视下,将手放到了安瑟肩头,声音铿然有力:“安瑟,我一定是你最强的契首,对吧!” “……真拿你没办法。” 安瑟摇头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希塔娜的手背:“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先从……最基础的说起吧。” 年轻的海德拉抿了口酒:“世界上的超凡之路共有两条,这一点,希塔娜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嗯,天国之路,还有……深渊。” “那你知道天国之路和深渊的区别是什么吗?” 少女颇为尴尬地摇了摇头。 “区别在于……”安瑟将酒杯举起,透过玻璃杯壁与晶莹的酒液,凝视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天国之路在一阶和二阶,将灵与肉结合升华之后,才会开始接触要素。而踏入深渊之人,其灵魂从最开始就会触碰要素。” “……啊?”希塔娜一头雾水,“那走深渊之路的超凡者,不是更厉害吗?” “当然。”安瑟的指尖弥散起淡淡的黑雾,站在萨维尔肩头的劳伦斯哆嗦了一下,赶紧躲到萨维尔的另一个肩头去,提尔的神情也微有变化,但托拉多倒与他们相反地,露出了痴迷渴望的神情。 安瑟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轻声说道:“但问题在于,深渊赠予你力量,总会从你身上收取代价。” “这是一张白纸。” 弗拉梅尔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张纸,他抖了抖,对希塔娜说:“你可以把它视作人的灵魂,然后……” 他的另一只手上凝聚出一团水球:“这代表着超凡。” “踏入深渊之路,就代表着将这张白纸……直接浸没在水中。” 安瑟如此说道:“你在吸收超凡,超凡也在侵吞改造你的灵魂,而倘若到了某个界限……” 水球里已经吸透了水,变得无比皱巴脆弱的纸张,在弗拉梅尔轻轻拉扯下,变成了碎片。 十分形象地给希塔娜举了例子的弗拉梅尔耸了耸肩:“超凡会把你本身摧毁殆尽。” “可……可为什么会这样?”希塔娜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超凡会……毁掉超凡者?这怎么可能?我,我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啊?” “因为超凡在本质上……是种跃升,一种粗暴至极的跃升。” 安瑟低声道:“通过了解世界,来实现对自己的跃升。” 超凡者通过要素的理解来实现跃升,而要素的本质,就是世界的构成。 “但人,生物,活着的东西……怎么会可能拥有够彻底解析世界的能力?” 弗拉梅尔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那可不是什么超凡,什么力量,而是真正的,在另一个高度……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视角,去解析世界本身。” “想想看,无数信息的洪流,无数诡谲的奥秘,无时无刻不在冲击,浸染你的灵魂和意志,那种你根本无法理解,无法认知,无法感受,甚至无法描述的东西,就像那团水球一样,一刻不停地侵蚀着你的灵魂,直到它彻底崩溃破碎为止。” 希塔娜看着身前的安瑟,声音隐隐有些发抖:“这……这不能停下来吗?” 安瑟的手向后伸,握住了希塔娜的手,虽是安慰,但话语却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 “深渊之所以被称为深渊,就是因为一旦沾染,便再也无法回头。” “从你的灵魂毫无保留的接触要素开始,你就会渴望去认知更多的奥秘,去实现生命的跃升,即便你主观不愿,你的灵魂也会去追寻,越发强大的超凡者感知到的就越多,直到再也无法承受越来越复杂,高深,甚至已经超脱你理解的神秘,最后在这不可认知与不可理解之中,灵魂碎裂,癫狂死去。” “而天国之路没有这个隐患,在第一二阶段通过超凡要素来擢升肉体,让灵魂先改变肉体这个容器,使得灵魂在与肉体一并升华后,拥有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可以选择主动筛选,接受要素,而非被动接受浸染。” 弗拉梅尔又凭空造出了一块石头丢进水球:“通过天国之路成就超凡的人就像这块石头,会浸染超凡之力,但不会被超凡,被世界的本质侵蚀得千疮百孔,至于代价嘛……” “既然无法像‘纸’那样被完全浸透,能够理解,感知的世界的本质自然也不如‘纸’那般详尽。所以天国之路的第六阶段只是个存在于理论上的假设,从它被建立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或生物,抵达六阶。” 从来没有任何生物通过天国之路抵达六阶,也就是说…… “所有神灵种。” 摩挲着希塔娜手掌的安瑟轻语道: “都注定在无尽的世界本质侵蚀下,陷入癫狂,最后死去。” 越发强大,便能越接触到更深一层的,代表着世界本质中的要素与信息。 而层次的限制,又让强大的深渊超凡者无法认知,理解这些要素与信息。 这样的无法认知,便越让他们更加疯狂地追求生命层次的跃升。 而想要跃升……就必须再变得强大,继续去从世界本质中,剖解出自己依然无法理解,无法认知的要素与信息。 这是一个无解的,绝望的循环。 萦绕在每一个神灵种头顶的,来自世界的诅咒。 希塔娜在成为安瑟的契首之后,本能地就了解了自己的职责——那就是分担侵蚀海德拉的混沌和疯狂。 但希塔娜其实并不了解,这所谓的“混沌”“疯狂”究竟是什么,她以为,这只是海德拉这头象征深渊的魔物本身具有的问题。 “海德拉在所有神灵种之中,应该是最不幸的那个。” 安瑟忍不住笑了笑,不知是在笑所谓的神灵注定癫狂,还是在笑自己那……如此荒诞的命运。 “因为力量的驳杂和广泛,我们受到的信息侵蚀是最严重的,严重到是四个神灵种之中,唯一连智慧都无法拥有的存在,也正因为力量面的广泛,才被视作深渊的化身。” 于此,安瑟已经向希塔娜彻底揭示了海德拉的本质。 流淌在这终焉魔物体内的疯狂之血,其实是因为那几乎完全浸透深渊的强大,而招来的无穷尽的,连智慧都被撕碎磨灭的信息侵蚀,使它们沦为空有力量,追求力量的癫狂魔兽,直至毁灭,直至死亡。 希塔娜捏紧安瑟的手掌,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安瑟不愿意告诉她有关海德拉的事,就连有关他自己的记忆,在那时都没有太多透露给自己,仅仅只是那些悲惨的遭遇。 因为这种事实……这种注定毁灭,注定以最凄惨的方式毁灭的结局,希塔娜无法接受。 “你在难受什么呢。”安瑟轻笑道,“成为我的契首,就代表你注定要与我一同沉沦于深渊之中了。” “我并不孤单,希塔娜,你也一样。” “安瑟……” 希塔娜的嗓音有些沙哑:“真的没有解决方法吗?我不相信……皇帝不是可以帮你们吗?” “那只是延缓,而非解决。” 安瑟摇摇头:“每个神灵种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这份侵蚀……你以为皇帝为什么要帮助海德拉焚烧那份疯狂?仅仅只是因为建立帝国的需要?” “不,那是因为飨焰能从焚烧海德拉疯狂中,更清晰地理解到来自世界的本质,他们每一代都意欲以此……通往谁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第七阶,同时以帝国来锚定自己的人性,这就是他们对抗侵蚀的方式。” 作为唯一一个以人类身份,生而拥有六阶实力的超凡存在,飨焰皇族……有着超越其他三个神灵种的疯狂野心。 他们不选择消磨,逃避,而是选择在无尽的疯狂中寻找那一线跃升的机会,彻底摆脱这癫狂的束缚。 只是最开始的海德拉所承受的侵蚀实在过于庞大恐怖,替海德拉承担并焚烧这份疯狂的收益与风险不成正比,所以帝国的开国皇帝,才会让海德拉自我斩去八颗头颅,只留下最主要的本源首脑。 “所以我可不会让艾菲桑徳就那么逃掉。” 弗拉梅尔笑呵呵地说道:“要是她女儿没有继承六阶的力量,就没有办法帮阿瑟焚烧来自世界的侵蚀,我怎么可能让她……留下这种烂摊子呢。” 安瑟转头看了眼神情糟糕的希塔娜,颇为无奈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变成这样,以后心里就扎着这么一根刺,怎么样也开心不起来,所以才不想告诉你。” “但这么重要——” “现在不重要。”安瑟打断了希塔娜的话,“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希塔娜,我现在还没到那个每时每刻都要被无穷尽的要素与信息折磨的地步,那还早得很,所以你的担心现在是没意义的,只是白白让自己苦恼而已。” “咳,这一点我可不同意。”弗拉梅尔站起身来,他微笑着看向握紧拳头的希塔娜,温声道: “阿瑟,小希塔娜是你的契首,不是你笼中的金丝雀,你该考虑的是如何让她能更好地帮助你,而不是怎样让她过得开心。” “……对此。”男人颇为尴尬地摸了摸脑袋,一点贵族样子也没有,“我深有体会,只能说,阿瑟跟我实在是太像了,这方面简直……嗯,一模一样。” “别太害怕,小希塔娜,安瑟的表现,不正好说明了一件事吗?” 年轻海德拉的父亲朝少女眨了眨眼: “他真的很爱你。” “父亲。” “啊哈哈哈哈,你的大男孩害羞了,小希塔娜。” 弗拉梅尔无视了安瑟警告意味颇浓的话语,看着神情些微放松,脸也逐渐变红的希塔娜,愉快至极的笑道:“去抱抱他吧,告诉他,不用担心你。” “父·亲。” 安瑟声音微冷:“适可而止。” 男人一脸无辜地举起双手,表示不会再多说什么。 站在安瑟身后的希塔娜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没有犹豫地弯下腰,搂住了安瑟的脖颈。 “安瑟……”少女轻轻蹭着安瑟的脸颊,“就像弗拉梅尔先生说的那样,不用担心我。” “我……我的确很害怕,害怕你会迎来那样的结局,但是——”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那个充满勇气的,将安瑟从命运的死局中拉出来的姑娘,眼眸善良地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懂的话: “你不是,一直在为改变这一切而努力吗!”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才不会因为你说的话就整天愁眉苦脸,好不好!” 安瑟轻轻握住希塔娜的手臂,无声地笑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注视着安瑟和希塔娜的契首们,才明白萨维尔所说的“了不起”,到底是指什么。 “这可真是……”看着安瑟那安然而宁静的神情,劳伦斯不可思议地喃喃低语,“了不起。” “好,希塔娜。”年轻的海德拉无比温柔地回应,“我答应你。” 弗拉梅尔看着自己的儿子,嘴角微微上扬,大声道:“好了好了,聊了这么多严肃话题,该做点轻松的事了,托拉多——” “……是提尔,主上。” 他身后如魔像般的壮汉闷声道。 “哦对,是提尔。”弗拉梅尔敲了敲额头,“可惜只有提尔,隆金没回来……” “是游隼,老大。”劳伦斯插嘴道。 “呃,游隼?哦~游隼!游隼才是风之首。” 从头到尾,不仅表现得文质彬彬,谈吐优雅,整个思维逻辑都无比顺畅,没有半点疯狂迹象的弗拉梅尔摇了摇头:“哎呀都快记不清了,算了,你们记得住就好。” 他笑着看向希塔娜:“小希塔娜,虽然阿瑟说时间还长,但其实我跟艾菲桑徳一样,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虽然理论上讲,只要我处理掉艾菲桑徳,基本上就不存在什么出意外的可能……但我做再多,都不如你变得更强来得实在。” “承受两种契首之力,这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异样,说明你的本质,强大到非比寻常。” 弗拉梅尔摩挲着下巴:“要是坠入深渊的话,说不定有冲击六阶的可能性。” “那不需要,父亲。”安瑟微微眯眼,“希塔娜只要按照她的步调成长下去就很好。” “呵呵,也是。” 一直盯着希塔娜的弗拉梅尔突然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假如小希塔娜真的成为了六阶,对阿瑟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呃……不对,明明说好了不谈什么严肃话题的。” “隆……不对,提尔。”男人偏了偏头,“去吧。” 提尔微微低头,庞大如战车般的身躯在行动时气势极为恐怖,他慢慢走到了庭院的空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希塔娜。 “兰斯马尔洛斯。” 他那有如雷鸣的声音低沉而响亮:“我就叫你兰斯了。” “呃……”希塔娜愣了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好的,提,提尔先生。” “叫我提尔就好。”提尔平静地看着希塔娜,“本来应该是我和游隼分别来检验指点你,但游隼身上有主上的任务,所以只能由我来了。” 安瑟轻轻拍了拍希塔娜的手:“去吧……可能会很艰难,但别害怕。” “……嗯。” 希塔娜的心中涌起力量,昂然走向庭院的空地,在与提尔相隔约有十米的地方站定。 “一般来说。”提尔俯视着希塔娜,“上一代契首,对下一代契首的锻炼并不是必要的。我就没有接受过上一代的锤炼,但你和少爷的情况,有所不同。” “少爷现在,只有你一个契首,所以你必须承受更多的压力,承担更多的责任,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 “当然!”希塔娜虽然抬头仰视着提尔,但没有丝毫怯让的样子,“而且我做得到!” “……气势不错。” 提尔微微颔首:“但说和做不是一回事,只有三阶的你,让这种话毫无说服力。” 希塔娜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办法反驳。 到三阶之后,不管是晋升的力量,还是晋升的难度,都已经不是之前可以相提并论的了。 倘若要成就四阶,必须要对某种要素有着足够精深的把握,才算是握住了象征着规则的“权杖”,而希塔娜所持有的最强的兽要素……于现在,却很难得到磨炼。 在原世界线上,希塔娜不知颠沛流离了多久,不知经历了多少厮杀,吞噬了多少强敌,才铸就了苍天狼帝的无上伟力,而现在在安瑟身边,她基本上没有那种浴血厮杀的机会了。 “不过,只要主上还在,少爷就是安——” 提尔的话不知为何突然顿住,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才继续道:“总之,你必须抓紧一切机会变强,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存在敢于招惹海德拉,可一旦有,那就代表……” “代表对方也是神灵种,基本上要血拼到底,不死不休,对吧?” 希塔娜捏紧拳头:“我当然懂了……神灵种,哼。” 在她所见到的那个未来里……自己曾和皇帝交手,从容而退。 没有契首之力加持的她,都已经拥有与六阶一战的力量,这个世界,手握两种契首之力的她,绝对不会再让安瑟陷入任何险境! 就算现在只有三阶也没关系,四阶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很好,虽然少爷没有告诉你很多信息,但你的悟性不错。”提尔点了点头,“现在,让我试试看你的力量——不必仅使用力之首的力量,记得加上风之首。” “意思是……让我打你吗?” “是攻击。” 魔像般的壮汉面无表情道:“用最凶暴,最残忍,最毫无保留地方式攻击我,试图碾碎我,碾碎海德拉的敌人。” 仅仅是言语的分量,就让希塔娜感觉到了沉重,她不再多言,深吸了一口气,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这个人形怪物身上。 风的吹息,世界的流动,超然的直觉,于一瞬间调动起来,希塔娜的暗红眼眸中掠过一道靛青色的孤光,她正试图以风之首的力量,找出提尔的破绽。 “……” 但,整整半分钟过去了,少女仍僵在原地。 ……没有。 没有破绽,没有漏洞,没有弱点。 眼前这头庞然巨物,人形魔像,不存在任何能被她利用,击破的部位,他就像一面被传奇炼金术士制造出来的完美盾牌,诠释着“无懈可击”这四个字。 “……怎么。”提尔微微蹙眉,“看你的样子,风之首的力量,在你身上化为了洞察敌人的能力?你在试图找到我的弱点和破绽吗?” 身经百战的强大战士一下就反过来看破了希塔娜的能力,他摇摇头:“别白费力气了,你我之间的差距太大,这不是风之首能弥补的……除非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你或许才能依靠它抓到那么一线机会。” “来。” 他上前一步,仅仅是一步前踏,就让希塔娜感受到了恐怖至极的重压。 战士,从来不是只依靠拳脚进行战斗,完全不懂得如何运用以太的白痴。 “这样看下去,可不会有结果。”提尔沉声道,“你想让少爷失望吗?不需要你如何,只要能抗住这重压触碰到我,就算你对力之首的力量有所掌握。” 三阶对五阶。 而且,这可不是红冰魔蟒那种刚出生的蒙昧魔物,而是身经百战不死,是海德拉麾下能够碾碎一切的恐怖战车。 五阶的强大,从黑骑士横扫战场就可见一斑,超凡者的晋升是跃进式的强大,那台并不算高级的械装只是挥剑斩落,就能大地上斩出上千米的裂痕。 但希塔娜却没有丝毫犹豫,顶着那仿佛让整个空间都变得粘稠乃至凝固的重压,一步步向前。 咔嚓! 小腿骨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希塔娜却连眼角都没抽动半分。 她死死盯着提尔的心脏,狩猎者视为绝杀的死亡领域,眼中逐渐升腾起许久未现的凶戾暴虐。 要吃掉他的力量,要吞噬他的强大,要杀死……杀死! 灵魂中的野兽向着前所未有的强敌发出怒吼,绝不屈从于一切,连皇帝都要挑战的兽王磨牙吮血,激发着希塔娜对于力量的渴望。 想要摄取一切能够使自己强大,然后再吞噬猎物的力量……在这份驱使着她前进的暴虐和贪婪间,毫不讲理的灵质之力开始发挥作用。 她的身体逐渐挺直,似乎已经隐隐适应了这份重压,断裂的小腿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开始复原,让其他契首们神色微讶。 “这可不对劲……”劳伦斯双爪环胸,“她怎么这么快就适应了提尔的重力?” “无关法术。”托拉多摩挲着下巴,“以太波动也不强,但看样子,也不像完全凭借力之首的力量撑过来的,那么……灵质?” “灵质?”劳伦斯大惊,“这小姑娘还有灵质吗!” 提尔也略感惊讶,但并没有太过意外,在他看来,能被自家那位少爷选中的,能承载两种契首之力的契首,倘若没有这种本事,才叫奇怪。 轰—— 庭院的空地处突然响起低沉的轰鸣,只见提尔和希塔娜站立的地面……竟然直接裂开如蛛网般密布的纹路! “咕嗯!” 恐怖至极的重压直接让希塔娜差点跪倒在地,不得不双手死死撑住碎裂的地面,她大口大口咳出鲜血,不停地喘息着,感觉自己的肺部都因这种重压而萎缩,根本无法扩张开来。 兽的适应性被瞬间击碎,不得不从头再来。 正如提尔说的那样,现在的希塔娜,和他之间存在着本质上无法跨越的巨大差距。 那不是什么强大能力能弥补的,在这种差距下,灵质兽王仍有作用已经够不讲道理了。 唯有希塔娜实现了层次的跃升,才能更好得发挥自己的力量。 “咳……咳咳……哈啊……” 咳出鲜血的希塔娜瞳孔收缩,她感觉到有股力量在自己体内窜动,就好像在炼金协会的工坊里,站在安瑟身前直面伊沃拉时,感受到的某种冲动,某种……灵魂显化于肉体的质变 就好像生命的跃进。 永无止境追求着力量的贪婪之兽,在无尽吞噬中要得到的,同样也是生命的跃进,与超凡者追求之物一致。 她感觉到自己的尾椎处传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增生而出,但就在希塔娜尝试着催动其生长出来时,她却又突然自主停下了。 ……不对。 这个时候该考虑的……不是我自己,不仅仅只是我自己。 我是……安瑟的契首,我为什么在这时候还要只想着靠灵质的力量,他考验我的,不正是我对力之首和风之首的使用吗。 海德拉的力之首,能够增幅契首的力量,恢复力,将肉体实现最完美的改造,然后甚至能招来海德拉本体的投影。 但……就仅仅只是这样吗? 身为终焉魔物九颗头颅之中的一颗,力之首代表的力量就仅此而已? 希塔娜将血沫呼出肺腑。 她现在感觉到全身上下无比酸痛,那仿若山岳倾颓的重压在碾磨她的肌肉,挤断她的经络,压碎她的骨骼,她的身体在无限的剧痛中受伤又重组,兽王的力量倔强愤怒地试图吞吃并适应这远超出希塔娜位格的重压。 契首……是替安瑟分担压力的。 希塔娜在心中呢喃。 安瑟给予了我更强大的力量,所以就该到此为止,不再向他求取更多……吗?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少女高挑的身躯在颤动中缓缓直起。 “……这一次。”托拉多微眯起眼,“可就跟灵质无关了,这个小姑娘的悟性,有些吓人啊。” 他,还有其他契首,都看到了缓缓直起身的希塔娜,背后翻腾的庞大阴影。 那好似从深渊中降临的,似有若无,但真正为她带来力量的阴影。 力之首能在海德拉的同意下,招来海德拉本体的投影,这一招希塔娜已经用过了。 所以……这并不是希塔娜能不使用兽王,就硬扛住提尔那重力压制的因素。 真正的原因是……她在将那虚影所蕴藏的庞大力量,吸纳吞入自己的体内! 她在用自己的躯体,接纳住海德拉那撼天动地的庞大本体投影的力量! “很好,希塔娜。” 安瑟容许自己的女孩不停从他这里抽取力量,满足的微笑起来: “我说过的……在你成长起来之前,永远,尽情地吞吃我就好。” 希塔娜抬起头来,朝着越发切近的提尔迈出一步,暗红色的眼瞳竟然隐隐有些变幻为……蛇的竖瞳? 是啊,我是安瑟的契首……是安瑟的一部分。 我为什么要觉得,替安瑟分担压力,就不能再从他那里求取力量了呢? 这本来就是安瑟愿意给我的,是属于我的力量。 就好像……就好像,我也属于他那样。 海德拉那恐怖肉身几乎无穷尽的增幅着希塔娜的肉体,即便只是虚影灌入的力量,就已经要把希塔娜几乎给撑得爆裂开来,她还未能完全适应这种力量的使用方法——以本体虚影为媒介,调取海德拉本体的恐怖力量灌注自身,等以后她熟悉了,是不是就不再需要这个流程,直接就能叠加上安瑟本体的力量了呢? 等她变得更强之后,是不是就可以以自己的肉体,再叠加上完全体海德拉的肉体力量……到那时候,她到底该有多强! “呼……” 原本被重力挤压到几乎都无法扩开的肺腑,呼出滚烫炽烈,宛若蒸汽的气息,眼眸已经化为妖异竖瞳的希塔娜一步一步,越发稳定地朝提尔走去。 “她是天才,阿瑟。”弗拉梅尔衷心赞叹道,“前途无可限量。” “我知道。”安瑟托着侧脸,轻笑起来,“这就是希塔娜。” “喂,我说。” 已经站在提尔身前,伸手就能碰到他,然后顺利完成这次考验的希塔娜微抬起下巴:“你最开始说的,可不是让我碰你,是让我攻击你吧?” 提尔微微挑眉:“假如你现在还有余力的话,大可试试。” 他没有再加重力,但同为力之首的提尔很清楚,希塔娜的身体已经到承受海德拉肉体之力的极限了。 再往里灌注力量,她的整个肉体就会因为无法承受那能击碎山峦的庞大肉体之力,而直接炸碎开来。 “小看人多少也有个度吧。” 野性占据了上风的希塔娜扯了扯嘴角:“我的界限跟你的界限可不一样,大个子。” “而且,就算到了那个极限,就算真的要爆开……” 她左手五指并拢,化为掌刀,蛇瞳中闪烁起既属于她自己,又源于海德拉的暴戾疯狂! “只要让它在某个地方炸开,不是反而有更好的效果吗!” 在这一瞬间,她的左臂畸变,扭曲,膨胀,但又席卷起撕裂空气,连那份重压都轻易击碎的恐怖巨力,又以刁钻至极的角度,在连眨眼都不到的刹那间,如一道白色的雷霆,将并拢的五指刺向提尔的心口! 嘭! 希塔娜的整条左臂瞬间炸裂开来,炸碎的血肉和骨茬溅了少女一脸,让她那张兴奋而喜悦的笑脸看上去既令人畏怖,又带着妖艳的魅力。 她在一瞬间,将海德拉肉体之力尽数灌注到左臂上,那恐怖至极的力量就连希塔娜都一瞬间没掌握好,差点插歪了地方。 “……” 提尔低下头,看着两只插在自己心口处的手指,差不多没入了大半个指节。 但这大半个指节,却不能用“仅仅”来形容,用“竟然”形容,最为恰当。 这个三阶的少女,竟然将手指的大半个指节,刺入自己的胸膛。 壮汉沉默片刻,随后真心实意地说道: “了不起。” “嘿嘿,那当然了,我可是希塔娜,是安瑟的契——啊!” 当海德拉肉体的力量抽离出自己身体后,希塔娜瞬间全身一软,没骨头似的往地下一瘫,还好安瑟及时出现,抱住了她。 “差不多就可以了。” 年轻的海德拉颇为无奈地搂住少女的腰肢:“不用到这个地步。”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嘛……吨吨吨……” 乖乖喝下安瑟喂来的药剂,希塔娜擦擦嘴,看了眼提尔,撇嘴道:“总感觉这大个子是在小看我,那不就等于也小看安瑟你了吗?” 安瑟失笑道:“提尔可是够高看你了,他突然加重的那一下,四阶都有可能横死当场,你要不是有灵质挡了一下,也够呛。” “……诶,这样啊?” 希塔娜挠了挠头:“谁让他一副‘我根本就没出力’的样子。” “没出力当然是没出力,但对希塔娜你来说,已经称得上过分了。” “……抱歉,少爷。” 这位像恐怖杀人狂一样的三米壮汉竟然深深朝安瑟躬身:“这是必要的测试。” “我知道,希塔娜也一下就适应了力之首更深层次的用法,你没什么错。”安瑟摆了摆手,“别放心上。” 他抱着瘫软的希塔娜坐回到茶桌边,少女羞涩的不知所以,但又完全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安瑟肩头,但又由于身子高挑,这个动作做起来有些困难,看起来万分可爱。 “怎么样,劳伦斯。”安瑟笑着问萨维尔肩头的灰皮鼠鼠,“希塔娜表现得还好吗?” “还好?!” 劳伦斯用小男孩的声音发出咏叹调般的慨叹:“我的天啊,少主,这岂止是还好,这简直就是完美,是无与伦比的完美!” 它跳下萨维尔的肩头,站在茶桌上,仰头看着希塔娜,鼠脸膜拜道:“没个两三年,我肯定就要希塔娜小姐你罩我啦!不对,说不定用不着两三年呢。” “肉体的驱动技巧和天赋简直闻所未闻……这么短的时间就能适应海德拉本体力量灌注肉身,并且还能将其完全引导到某个部位再炸开……” 托拉多啧啧称奇:“在天赋上,可以说把提尔那个死脑筋爆出二十条街也不为过,还有未知的强大灵质加持……我该说,不愧是少爷,竟然能从北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找到这种怪物吗?” “安,安瑟。”希塔娜脸颊滚烫地贴在安瑟耳边小声说,“能不能别让他们这么讲了啊,我……我受不了这个。” “嗯?你不是最喜欢听别人夸奖你了吗?” “那不一样!他们……他们怎么说也算是我的长辈,也不对,总之……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嗯……” 怀抱着希塔娜的安瑟突然笑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另一边,就在这张茶桌的对面,庭院里的另一角。 “你对我的希塔娜,了不起的希塔娜有什么看法呢?” “明芙萝小姐?” 第二十三章·海德拉的困境 8K 安瑟和明芙萝的关系,在外界视野中是很微妙的。 他明芙萝所研发的大多数炼金器具,全都由安瑟提供构想——这一点,是他们之间的最大秘密,整个帝国知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而在明面上,明芙萝则是,嗯……大众眼中的失败者。 在三年前,有关明芙萝·泽格会成为安瑟契首的传闻沸沸扬扬,但最后却以安瑟离开帝都,将其放弃收场。 这明面上的关系,说假的话,安瑟的确有将明芙萝收为契首的意图,而明芙萝也同样有这样的想法;但说真的话,这种关系放出来,更多是为了给他们共同研究新式炼金器械这个秘密打掩护。 所以,海德拉庄园里,不管是仆人还是主人,都认识这位待人并不友善的女学者。 其他契首也对明芙萝有些印象,但也仅仅只停留在有些印象的地步而已。 对他们来说,被自己少爷放弃的角色,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价值。 但看眼下这个情况……少爷怎么似乎又有些把心思放在她身上的迹象了? 契首们把视线投向庭院的另一角,那里被葱郁的园林绿化遮掩,能看到隐隐绰绰的人影。 他们当然是早就知道有人待在那里,但既然弗拉梅尔没有开口,身为契首的他们肯定也不会多说什么,更不在乎就是了。 希塔娜倒是被惊了一下,因为在经历昨天的大战后,她现在不是很想见到明芙萝……而且说起来,那个明明都没被安瑟动过,就已经跟个废人一样躺在那时不时抽抽的弱鸡,怎么会醒得比自己还早啊? 明芙萝从庭院那隐蔽的一角现身,她先是向弗拉梅尔行礼,随后缓缓将视线移到了希塔娜身上。 坐在安瑟大腿上的高挑少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本来还想着站起身来,气势昂然地跟她对视,但酸软的身体差点在她傻兮兮的乱动下跌到地上,还好安瑟把她稳稳当当地扶着,只是这样子在别人看来……就好像她在被明芙萝凝视时,十分炫耀地在安瑟怀里扭了几下。 这让场面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喂,老萨。” 重新爬到萨维尔肩头的劳伦斯小声耳语:“你说……少主是打算干嘛?看两个小姑娘为自己打架吗?” “不要妄议少爷的决定,劳伦斯。” 侍立在一旁的萨维尔轻声道:“安静看着。” “……”劳伦斯抖了抖胡须,小声嘀咕了句“没劲”,一溜烟跑到了托拉多的脚边,不知道跟他说起什么来。 明芙萝并不为希塔娜的表现所动,她凝视着安瑟怀中的少女,平静道: “对于这个等级的战斗,我没有任何发言的资格,但既然是安瑟阁下要求……” 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道:“从我的认知层面上讲,三阶超凡者,能破开顶级的五阶战士的肉体,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能证明兰斯小姐在战斗方面,有着超越界限的天赋和才能。” 这话听得希塔娜身心舒畅,觉得眼前这家伙看起来也顺眼了不少。 看起来安瑟昨天做的事还是蛮有效果的嘛!这下你知道谁大谁小了吧? “但是——” 这突兀的转折,让希塔娜稍微好转些许的神情一下僵在了脸上。 “这次对兰斯小姐战斗过程的观察,加上之前几次的记录,我可以确定一件事。” 明芙萝推了推灰白色的眼镜,语气漠然: “你,没有办法在战斗中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甚至是力量吧,兰斯小姐。” “……” 希塔娜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而其余契首们则露出了看戏的神情。 “眼光还算毒辣……还是说是她鼻梁上那件奇怪的炼金眼镜的效果?” 托拉多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明芙萝:“她现在的灵魂状态也很有意思,是索伦那家伙的手笔吗。” “我倒不觉得干架的时候热血沸腾有什么不好。”劳伦斯鼠爪环胸,“激情是战士最好的武器嘛!对吧提尔。” “战士最好的武器,只有自己。”提尔沉声说道,“激情还是理智,全在个人。” 契首们的讨论影响不到明芙萝,她依然盯着希塔娜,一丝不苟地按照安瑟的命令,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 “在战斗方面,我没有足够的资本对比我更强的兰斯小姐进行批判。但仅从性格角度,我可以从兰斯小姐在战斗时的表现推算出一些可能性。” “——她不仅仅是不能在战斗中控制好情绪,在很多时候,尤其是会剧烈影响到她情绪的情况下,很容易会因为本能地冲动而做出并不正确的选择。正常来讲,她作为契首,安瑟阁下理应会很好驾驭住她,但实际情况应该是……” 那双紫色的眼眸并没有移动到安瑟身上,镜片下的冰寂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安瑟阁下不仅不会控制,反而会放纵她的行为。现在正是六阶交替的关键时期,兰斯小姐的性格和行为模式,可能会为安瑟阁下惹出大麻烦。” “你——” 希塔娜恼火至极的想要反驳,但脑子转了几圈,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在被安瑟调教后,她对自己的性格和脾气,还有惹事的能力已经有了十分清晰的认知,尽管多少也算是有所长进,但假如真的有人刻意针对这方面做出什么算计的话……她其实也完全没底。 所以在来到帝都后,哪怕安瑟基本上没给自己什么任务,希塔娜也一直在忍耐,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事给安瑟带去麻烦。 “哈哈哈哈,那也没什么关系,做错就做错了。” 弗拉梅尔爽朗地大笑起来:“海德拉有错误,甚至一直错误下去的权力和能力,而契首作为海德拉的一部分,自然也是如此。” “我并非在质疑您的智慧与伟力。” 明芙萝竟然有胆子直接跟弗拉梅尔对话,甚至似乎有“反驳”他言语的意思:“但帝都现在看似一片宁静,实则风雨飘摇。皇帝的生命来到了终点,不愿死去且本就已经万分疯狂的她,做出任何事也不奇怪,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她那没有丝毫波动的语气听着让人极不舒服,而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契首们的脸色微有变化: “假如兰斯小姐因为自己的性格被人设计,然后,被皇帝杀死,该怎么办?” 安瑟的眼睛微微眯起:“真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但我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但皇帝能让一切事发生。” “那也没关系。”当代海德拉笑呵呵的,以一副成熟长辈帮年轻人解决小问题的口吻说道,“我会提前杀掉艾菲桑徳的,她早就失了心气,不会是我的对手。” “问题就在于此,弗拉梅尔先生。” 明芙萝在和弗拉梅尔对话时,还在盯着希塔娜,虽然显然是大不敬,但不得不说……希塔娜现在已经被她盯得相当烦躁,一肚子火气,却根本无从发泄。 “您真的,打算自己动手处理皇帝的问题吗?”她如此问道。 “……嗯?”弗拉梅尔微微扬了扬眉毛,“看来小姑娘你对我不是很有信心啊。” “即便是您,能确保自己在第一时间就杀死皇帝吗?” 明芙萝如此反问道:“假如要与皇帝搏杀,您一定会带上所有的契首,而这个时候……” 她的视线移到了安瑟身上:“谁来保证安瑟的安全?他可以杀死一个五阶,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但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呢?” 在一片寂静之中,女人以漠然无比的声音,说出胆大包天,进犯神灵的言语: “我想,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五阶超凡者,都无比渴望毁灭掉高居于自己头顶的神明。” 天国之路的尽头目前只有五阶,从未有人摸索到抵达六阶的道路。 而四个注定被疯狂支配的神灵种,以完全碾压他们的生命层次和力量,随意使用,玩弄,支配了他们近千年。 只要神灵种死去,他们这些五阶超凡者……就是这片大地上新的神明。 哪个走到这种境界的超凡者愿意被一个疯子呼来喝去,被他的喜怒主宰性命,又有哪个……能拒绝成为这种“神灵”的诱惑? 只不过他们始终没有机会,皇帝诞下子嗣不受限制,只是拥有六阶资质的血裔是随机出现;而海德拉则唯有在生命末期才会生产子嗣,因此,他们的疯狂末期往往是错开的——要么是壮年的皇帝有能力终结末期的恐怖魔兽,要么是成熟的海德拉,有能力终结迟暮的君王。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能保证其中一个神灵种在解决掉对方后,依然能支配这片大陆,这个帝国数十年,足够他们把试图断绝血脉传承的五阶超凡者杀上千百遍。 甚至于,皇帝和海德拉互相厮杀都是最糟糕的情况,这种大事件在帝国历史上只发生了两次,其他情况,都是皇帝和海德拉自愿步入终末,将力量传承给下一代。 而现在……帝国正处在建国以来,最特殊的时期。 ——不愿赴死的皇帝陷入癫狂,而本该能维持更长时间理智的海德拉,由于未知原因,此刻也已时日无多。 理论上讲,弗拉梅尔和皇帝的死战之日必会到来,而决战之后,弗拉梅尔的灵魂,距离无穷信息侵蚀下的自我毁灭将更进一步,绝对活不了多久。 而只要在这种情况下,同时断绝皇帝与海德拉的血脉,再撑过弗拉梅尔在短时间内最后的疯狂。 帝国……将重新易主,再无神灵。 至于海德拉发疯会把帝国毁成什么样……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这些五阶冠冕能活下来就可以了,当初的开国皇帝能在征天王朝毁灭后的死寂中建立帝国,他们就做不到吗? 明芙萝在三言两语间揭示了一个非常严峻的事实——那就是,不管是安瑟还是海德拉,其实一点也不安全。 “我并不清楚那个时间点究竟会在何时到来。” 明芙萝如此说道:“但我认为……安瑟阁下应该对此有所准备了,所以,既然安瑟阁下要我评价兰斯小姐,我也只能指出这一点——” “不管安瑟阁下做好了多少准备。” 她与炼金工坊里捶打着材料的工具一般,冰冷机械地说道:“无法控制住自己情绪甚至是力量的你,一定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希塔娜死死咬住嘴唇,不断起伏的胸膛诉说着她现在勃发的怒意,但一言未发的状态,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却又证明了她并没有办法反驳明芙萝的话语。 假如……假如安瑟真的已经这么危险?我能做好每一件事吗?我能确保自己不会因为冲动害了他吗?我能…… 安瑟将手覆到了希塔娜的手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掰开她死死握紧的拳头,与她的细嫩的五指扣在一起。 “明芙萝。” 在希塔娜逐渐冷静下来的同时,安瑟着看向站这个仍囚禁在傀儡当中的聪明人,理性者。 昨天他和希塔娜把明芙萝折腾到凌晨,明芙萝本来的确应该像希塔娜想的那样,现在还瘫在安瑟卧室的沙发上,但安瑟用药剂将她唤醒,给了她清晰的理智,并让她在短短几个小时里,想清楚自己究竟该做什么。 “你的这些话,无疑是在向我说明一件事。” 他轻笑着说道:“你认为,自己是那个绝对不会影响到我的计划,比不稳定的希塔娜稳定无数倍的人,是吗?” “是。” “那么。”年轻的海德拉凝视着那双瑰丽却又冰冷空寂的紫色眼眸,慨叹道,“这就是你的答案,你的选择?” 安瑟给了她两条路。 究竟是继续这样试图拒绝他,对抗他;还是选择暂时的臣服与合作,直到最后时刻到来时,再想办法解决掉实现理想的最后障碍? 明芙萝选择了后者,正如她可以看清海德拉的局势并不乐观,她更清楚……在巴别塔落入安瑟手中之后,自己就已经没了选择。 偏偏不是强取豪夺,偏偏不是阴险欺瞒……就连明芙萝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反正,皇帝就是把巴别塔给了安瑟。而安瑟呢?他别说索要了,可能连隐晦的暗示都没有做,就这么从那个霸道自我的伊沃拉手中,轻而易举地拿走了整座巴别塔。 这是好事,在所有巴别塔成员眼中,天大的好事。 但只有明芙萝一人知晓……安瑟的视界与未来中,从未容下那个她期盼的时代。 即便如此,她也只能微微低头,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回应:“是的,这就是我的选择。” 比起在风雨飘摇中目睹巴别塔的崩塌,不如去赌在海德拉庇护下畅通无阻前进的过程中……发展出能彻底变革世界的力量。 假如连现在都失去了,那还谈什么未来? “如果您有需要。”认清现实,做出选择的明芙萝·泽格低声道,“请吩咐我,安瑟阁下。” 契首们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讲,安瑟做什么都无所谓,但从客观角度讲嘛…… 这个女人,肯定做出了非常糟糕的选择。 “你这么一说……”安瑟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突然想到,的确有件事需要你做。” “请说。” “你的本体。”他把下巴搁在希塔娜的肩头,似笑非笑,“很长时间,没见过太阳了吧。” “……” 明芙萝身体一僵,竟没有回应。 “巴别塔由我接手后,你就不必担心来自以太院的威胁了,我不是伊沃拉,既然保证你们的路会畅通无阻,那么以太院就不会再做些不该做的事,更何况……他们现在也都有些自顾不暇了吧。” 那场游戏结束后,安瑟在收获颇丰的同时,不忘顺带把以太院往火坑里推,虽然当时皇帝被安瑟三言两语就哄得和颜悦色,自认为狠狠打击了女儿的气焰,证明了只要她还在一天,帝国的主人就永远是她,但之后嘛…… 作为让这场游戏的结局变得如此滑稽荒唐的“罪魁祸首”,以太院虽然不至于被艾菲桑徳烧成残渣,但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至高九席之中,怎么说也得死上那么一两个倒霉蛋。 “至于索伦的束缚,嗯……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也快破解的差不多了,所以……” 年轻海德拉的脸上扬起温和无害的笑容:“你也没必要继续用傀儡活动了,不是吗?” “能完美契合灵魂的肉体,对日常生活和实验研究都更有帮助,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吧。” 短暂的沉默后,明芙萝微微点头:“我明白了,安瑟阁下。” “不用这么称呼我。”安瑟挥了挥手,“叫我安瑟就可以了,一如既往。” “……是。” 明芙萝凝视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轻声呢喃道:“一如……既往。” 等到明芙萝离开后,劳伦斯立马忍不住一路窜到安瑟脚边,蹲在那吱吱叫道:“少主,那个女傀儡……你之前不是不要了吗?现在又想把她收为契首啊?” 它这种随性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僭越,毕竟弗拉梅尔都还坐在那喝茶。但所有人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契首与海德拉就是这样的关系,从来都不是什么上下级。 安瑟弯下腰,用手指摸了摸劳伦斯的脑袋,轻笑道:“究竟是不是她,也不好说。” “如果少爷需要魔之首的话。”托拉多说道,“选择行走于天国之路的超凡者,并不太合适。” “你又来了。”被安瑟摸得舒服的鼠鼠翻了个白眼,“契首本来就是要帮少主分担压力的,你非要让少主找个跟你一样的神经病吗?” “连深渊都不敢踏足的人,不配成为求道者。” 托拉多冷笑一声,雪白的术士长袍上隐隐有复杂神秘的纹路浮现:“真理无尽,天国之路能窥见的世界,太狭隘浅薄了。” “托拉多说得对。” 向来沉默寡言的提尔也在此时开口:“那个女孩,所言不假。少爷的处境……并不乐观,需要足够强大的武力,倘若能找到在魔道上有着与托拉多天赋不相上下之人,对少爷而言应当更加有利。” “我说你们都在慌什么……”劳伦斯在原地转了个圈圈,无比纳闷道,“少主肯定有自己的计划,难不成你们觉得,帝国里还有谁是不能被少主算计,而且能反过来算计少主的?老萨,你说是不是?” “老爷与少爷自有考量。”身为管家的萨维尔很少发表主观意见,“不过劳伦斯说的不错,帝国里,不存在能在智谋上威胁到少爷的人。” “对嘛,老大你说是不是,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老大,老大?” “……嗯?” 端着茶杯怔怔发呆的弗拉梅尔,在劳伦斯的呼唤下回过神来,成熟英俊的中年男人略微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刚才在想,要不要把帝国的所有五阶全都杀掉……你们刚刚聊到哪了?” “……呃。” 劳伦斯缩了缩鼠头,不太敢说话。 还是安瑟平静地接过话题:“没有必要做这么荒诞的事,父亲。艾菲桑徳也不会允许您这么做的。” “她与您一样,被侵蚀,但并不愚蠢……我是您最大的掣肘,也是她在那决死之日到来时用以翻盘的关键,她不会允许我处在一个毫无威胁的环境,还是说……您想现在就与她开战吗?” “……说的也是。”弗拉梅尔摩挲着下巴,失笑摇头道,“我考虑得果然没你这么周全,阿瑟。所以,你肯定是提前做好准备了吧。” “当然。” 安瑟回应道:“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中可不包括死在她或者其他五阶手里。” 他的沉稳和自信让仰头看着的劳伦斯露出无比钦佩的神情,就连高傲的术士托拉多和情绪不如何外露的提尔,也都微微垂首以示尊重。 海德拉的契首并不会被继承,在海德拉死后,契首们剩下的时间也不会多。因为替海德拉分担的混沌和疯狂,并不会因为海德拉的死亡而消散,反倒是会因为海德拉主体之死而愈演愈烈,他们的生命,其实已经随着弗拉梅尔的消亡而步入了倒计时。 但他们已经追随着弗拉梅尔度过了一段比传奇更传奇的人生,几乎已经没有遗憾可言,有的契首或许会选择与弗拉梅尔一同死去,有的契首或许会在了结自己于尘世间最后的关联后,在某个地方结束自己的人生,又或者选择以最轰轰烈烈的方式死去。 他们这样的传奇人物,对于安瑟的尊重,并不是出于身份差别,而是真心实意地,对自己的少主表示最纯粹的敬佩。 “那么,我就先走了,父亲。” 安瑟扶着希塔娜站起身来:“还有不少事要去做。” “嗯,记得去看看你母亲……我们的聊天会没让她来,她可生气了。” 弗拉梅尔笑着朝安瑟举了举茶杯。 “……我会的。”安瑟微微点头,带着希塔娜离开了庭院。 弗拉梅尔凝视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凝视着那一头与自己妻子毫无二致的灿然金发,眼神突然有些恍惚而茫然。 但那恍惚只是持续了一瞬,他便将端着的茶杯递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萨维尔。” 已经步入衰亡的海德拉突然说道:“阿瑟他会成为最伟大的海德拉,我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对吧。” “是啊。”爬到茶桌上的劳伦斯点点头,“老大你都说过无数次啦。” “有这么多吗?” 男人失笑道:“嗯……应该是有这么多的。” 他摩挲着茶杯的杯壁,与安瑟如出一辙的蔚蓝眼眸中,倒映着杯中的水面,也倒映着无数……唯有他能看见,但却不可认知,不可理解的疯狂光景。 “只是我很多时候都会想。” 不知道究竟在看着什么的弗拉梅尔,轻声说道: “假如阿瑟,不是海德拉的话,那么他是不是会拥有更加伟大,更加美好的人生呢?” “……” 契首们沉默不语,他们能和弗拉梅尔畅所欲言,但却唯独没有在这方面……发表看法和感想的资格。 “我的儿子,对于诞生这件事,并没有选择,但我有。” “我选择了将他带来这个世界……可他是否对身上流淌的血,缠绕着他灵魂的诅咒,还有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我,怀有憎恨呢?” 弗拉梅尔喝掉杯中的茶,从萨维尔手中拿过安瑟酿造的酒,自己给自己倒满,仰头一饮而尽。 “噗……咳咳咳……也不知道阿瑟到底是跟谁学的,我明明从来不喝酒的啊。” 男人砸吧砸吧嘴:“他怎么就把酒当成茶来喝呢?算了……感觉味道其实也不差。” 弗拉梅尔·海德拉站起身来,走到庭院的中间,将视线投向帝都的最高处,投向那轮终日燃烧着的,第二轮太阳。 于火中沉眠之人苏醒过来,同样也向他投来漠然危险的视线。 “苟延残喘的失败者可没资格这样跟我对视,艾菲桑徳。” 穿着高贵礼服,气质典雅雍容的男人露出笑容来——那狰狞,残虐,暴戾……糅杂了所有负面情绪恐怖笑容,证明着他其实根本不像生活中表现得那么理智,一切都如那双海蓝色眼瞳中招荡的疯狂。 “要不。” 他笑着说道:“就从现在开始,让帝国毁于你我之手吧。” 阴影。 在这一瞬间,不存在于现实的阴影,将整个笼罩帝都彻底笼罩。 明明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但在这座庞大城市生活的所有人,却突然心神颤栗,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恐怖阴冷,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根本无从得知那发自内心的恐惧究竟源于何处,只能看到耀眼灿烂的阳光。 弗拉梅尔抬起左手,距离帝都足有万米高的高空上,庞大的炼金要塞下端……探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炮口。 被弗拉梅尔从零点迷界中挖掘而出的,来自征天王朝时期的遗宝,再经由他手升级改造后的产物——炼金要塞,诺统。 萨维尔微微垂首,但身影却似乎介于存在于不存在之间;劳伦斯的微小的鲜红眼眸中泛着更加浓郁的血色;提尔沉默无声地站到了弗拉梅尔身前,那三米多高的恐怖身躯似乎又壮硕了几分;托拉多手握权杖,那权杖顶端积压酝酿起最纯粹的毁灭。 只要弗拉梅尔有任何降下毁灭的想法,他们就会毫不犹豫贯彻弗拉梅尔的意念,从帝都开始,将整个帝国毁灭殆尽。 那对视如此漫长,但好像又……如此短暂。 “……” 躲藏于源焰中的迟暮皇帝选择避开视线,不再与弗拉梅尔对视,这份示弱让男人的脸上重新浮现起平日里对安瑟的温和笑容,他挥了挥手,诺统收起它的毁灭,依然平静地于帝都上方的高空漂浮,契首们也收敛起各自的威压,全然不在乎整个帝都不知道有几个五阶被吓得差点当场跑路。 “她还是这么软弱,一切就都没有问题。” 弗拉梅尔伸了个懒腰:“虽然阿瑟有他的计划,但既然本该是我要解决的问题……怎么能让他劳心劳力地去做呢。” “作为一个父亲,我已经够失格了,再把这种烂摊子丢给阿瑟,艾妮会和我分房睡的。” “劳伦斯,萨维尔。”他理了理衣领,准备离开庭院,同时说道,“去敲打一下可能蠢蠢欲动的五阶,艾菲桑徳既然退让了,那么多杀几个也无所谓。” “没问题,老大!”“明白了,老爷。” “至于提尔和托拉多……你们就算了,打起来会把帝都给拆掉,那会变得有点麻烦。我最近在找另一个零点迷界的位置,到时候跟我走一趟。” “是,主上。”“知道了,主上。” 男人点了点头,从容沉静地向庄园外走去。 弗拉梅尔·海德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暖阳熏然,一片明光。 第二十四章·明芙“萝” 9K 【我会让这个世界静滞千年万年,直到——】 “!” 明芙萝猛然从宽大的躺椅上惊醒。 “……”回过神来的女人捂着额头,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令她剧烈的心跳仍无法平息。 明芙萝花了很长时间才平稳下自己的呼吸,伸手触摸这具傀儡的胸膛处时,那冰冷的,非人的触感,反而能令她冷静下来。 “噩梦……” 半捂住脸的她轻声低语:“我还会,做噩梦吗?” 那模糊不清的言语和音调诡谲的声音,让明芙萝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颤栗。 海德拉的恐怖与支配,让她在浅睡之际,都幻梦到了那绝望至极的光景。 从海德拉庄园回来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今天,亨德瑞克给明芙萝带来的消息,安瑟将在今天中午来到巴别塔,算是正式意义上的,向帝都和帝国宣布,他会成为这个学术组织的实际掌控者。 而按照命令,她必须在安瑟到来之前,重新用上已有三年没在外行走过的肉体。 索伦的残破禁制,在昨天也得到了完全解除,她的灵魂能来去自由,不会再拘束于这具傀儡里。这段时间,她的灵魂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好在影响不是很大,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女人看向被放置在容舱里的那具肉身,向来没有什么情感波动的面庞,变得有些神情复杂。 正如安瑟所说,被他接手的巴别塔,将不再受到以太院的重重压制,她的安全也有了保障,不必再用傀儡出行。 但明芙萝却早已习惯了操纵着这冰冷的躯壳,她甚至已经有些遗忘血液在体内流动的感觉,那种心脏切实跳动的震颤,还有血肉蕴藏着的,真实的温度。 她又想起安瑟在三年前曾与她说过的话—— 【你迟早会剥去更多】 剥去更多……人性。 看似与人体毫无二致的傀儡缓缓握拳,已经习惯的灵活触感,让明芙萝都已经认为这是自己的躯体。 她知道安瑟说得对,也看得清自我的变化——但她没有选择。 在三年前,那个曾笑着跟她说要与她一同见证新时代的人,毫不犹豫地弃她而去之后,为了能够保住一切,明芙萝·泽格就不得不走上这条道路。 “如果你当时……不。” 女人低声呢喃着:“将问题怪罪于他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分道扬镳,那他本就没有任何帮助你的理由,不要输得太难看了,明芙萝。” 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助力,那就不用再考虑这么多东西了。 她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的一切全都沉浸于研究之中……不管是堆积在那里还未来得及实现的构想,还是安瑟曾为她展现的,潜力不可思议的尼德霍格,都足够她花上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 至于这个过程,来自魔鬼的恶意自然不可能少,但明芙萝不在乎。 不过只是……看着自己死去而已。 明芙萝缓缓呼出口气,站起身来,准备让自己的灵魂回到那具静置已久的肉体当中。 但在刚站起来的那一刻,她瞬间将视线投向了这座位于巴别塔地下深处的安全室的入口。 “泽格小姐,还真是谨慎,难怪能在以太院的重压之下,不仅保全住性命,还依然能创造出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炼金器具。” 优雅从容的少女音自昏暗的入口处传来:“只是,环境一直这么昏暗,对心情不太好吧。” “你——” 明芙萝的紫色眼眸中,映照出端庄高贵的白色百褶长裙,以及那张清丽可人的脸蛋上的淡淡笑意。 “……苏丝伦殿下。”她调整好自己的心绪,语气微微加重,“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嗯?”姿容端庄到无可挑剔的小皇女微微偏头,模样俏皮可爱,“你是在奇怪,我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还是我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两者皆有。” “呵呵,有所依仗的,可不只是我那任性荒唐的姐姐而已,泽格小姐。” 少女的话语意味深长,但其指向却再清晰不过。 明芙萝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沉默片刻,随后低声问道:“那么,您究竟是代表自己而来,还是……” “当然……只是我自己。” 苏丝伦在离明芙萝身前差不多十米左右的位置站定,虽然未继承那神灵本质,但依然流淌飨焰之血,姿容绝丽的少女,其面庞在昏暗的房间内笼罩着阴影。 “你应该清楚,泽格小姐。”苏丝伦叹息一声,“实际上,你我的处境是十分相似的。” “都怀有不被世人看好的野心。” “都没有真正能支撑野心的底力。” “以及……都因此被迫选择一条,游走于毁灭边缘的道路。” “我觉得。”明芙萝的语气十分平静,“我应该没有,值得您如此放下身段,试图让我与您共情的资格。” “那你就太小瞧自己了,泽格小姐。” 苏丝伦笑了起来:“我不是我那目空一切的傲慢姐姐,她自持成就神灵的资格,不将任何存在放进眼里……在我看来,你是远超于我的天才,更何况……” “你现在,有了安瑟阁下的支持,不是吗?” 昏暗的安全室内无比静悄,不知怀着什么心思来到这里的小皇女面含笑意,十分耐心地等待着明芙萝的回答,而终日藏匿于此处的女学者,则沉默无言,似乎正在思索自己该如何做出应对。 “您……还未告知我您的来意。” 许久后,明芙萝如此说道,像是要和苏丝伦深入谈下去。 优雅神秘的小皇女满意地笑道:“很简单,你想要复仇吗,泽格小姐?” “……复仇?” “向那禁锢你,支配你,差点毁了你的恶毒女人,复仇。” 她双手背在身后,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与寻死无异的言语。 明芙萝与苏丝伦对视两秒,随后面无表情地说道:“没兴趣。” 既不是出于恐惧也不是出于理性,真的就只是单纯没兴趣而已。 这种选择,还用不着要依靠理性来做出,明芙萝并不喜欢伊沃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讲,的确对她怀有一定憎恨,但……复仇? 那种浪费光阴且毫无意义的事情,还是扫进垃圾堆里吧,她现在的时间宝贵无比。 苏丝伦注视了明芙萝一会儿,突然笑道:“我想你大概率也不会感兴趣,那么……换个交易项目,如何?” 她上前一步,用缥缈而虚幻的声音说道: “厄利恩·泽格。” 冰冷而稳固的傀儡肉眼可见的颤动了一下。 “五十年前声名鹊起的卓绝天才,四十年前被弗拉梅尔认可的炼金巨匠,三十年前人人唾弃的叛道狂人,以及如今的……籍籍无名者。” 这位同样怀有莫大野心的皇女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颤抖着的明芙萝身边,在她耳边低语: “他究竟因何而死,想知道吗?” * “这个巴别塔……” 跟在安瑟身边的希塔娜小声道:“感觉跟以太院差好多,看起来就不怎么厉害。” 作为非常纯粹的感官动物,抵达尤克特拉希尔的宏伟景象给她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而巴别塔的这些实用主义房屋在希塔娜眼中看来,就像,嗯……稍微高级一点的村落。 上次跟着安瑟来巴别塔时,她还没有正式游览过一遍,而这次在亨德瑞克的亲自接引下转了一圈……发现也就那样,有些没劲。 现在,他们正在巴别塔的炼金工坊区域,参观他们独有的炼金器具生产线,由于完全看不懂这些叮铃哐啷运转的器械究竟有什么用,又在干什么,所以希塔娜小姐觉得有些无聊。 “这是生产通讯魔晶的工坊。”比起兴致缺缺的希塔娜,亨德瑞克在从接待安瑟开始就一直热情高涨,“我们一直在尝试从多个方面改进通讯魔晶,包括降低成本,扩大产量,还有能使魔晶撑在更优秀的通讯法术的以太回路,以及能量补充……进展一直不错,五年内应该能有新的突破。” “想把它扩展到民用层面吗?”安瑟笑着问道。 “没错!”亨德瑞克无比兴奋地回应道,“由于原材料和以太刻印,还有使用的充能问题……通讯魔晶的使用者依然只局限于富有的贵族……只要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即使是平民也能使用通讯魔晶。” “……虽然。” 男人颇为无奈地苦笑道:“虽然您可能认为这有些华而不实,但帝国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很多实用的炼金器具,反而很难得到有效推广。” “变革总是伴随着破坏与牺牲。” 安瑟看着工坊内的忙碌的傀儡和术士,语气悠远道:“既得利益者可不会允许你们把牺牲建立在他们的利益上。当然,你要是能拿出相应的利益,他们也会松口。只是……这些早就习惯于暴敛的贪婪者们,胃口都有些大过头了,对吗?” 他拍了拍亨德瑞克的肩膀:“你们也并不容易。” “安瑟阁下……” 亨德瑞克眼中那本来就对安瑟充满尊敬的眼神,现在更是崇敬的无以复加。 “……是的。”他深吸一口气,微握拳头,沉声道,“如果不是他们的要求实在过分,这三年里……我们都应该将不少实用的炼金器具推广向全帝国了,甚至于,假若大皇女殿下愿意……”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伊沃拉对这些所谓的“实用炼金器具”没有半点兴趣,至于这些变革之物能给她带来的利益?开什么玩笑,等他们真把这些东西开发出来并推往全国,那都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整个帝国都是她的,利益什么的,有意义吗? 在那位野心勃勃的大皇女看来,她没有把巴别塔这帮家伙绑起来,按死在炼金工坊里,每日每夜地制造武器,反而还给他们自由开发,学习,研讨的空间,已经相当仁慈了,亨德瑞克又怎么敢在这种情况下,去请求她的帮助呢? 只能说这三年里,巴别塔的确举步维艰,但现在…… “通讯魔晶的产业可以推动下去,我会找帕拉先生从炼金协会那边调些人手过来,至于材料,西国的几个大型冒险者公会,我也会让人帮你联系,他们路子很广,手上也屯着不少好东西。” “至于到底要怎么做,花多少时间,我就不过问了。”安瑟看着神情愈发激动的亨德瑞克,温和说道,“慢慢来吧,时间还很长,亨德瑞克。” “感谢……感谢您的仁慈,您的帮助,安瑟阁下!” 亨德瑞克朝安瑟深深弯下自己的腰,一位五阶超凡者的尊严在此刻竟是如此微末,但亨德瑞克却没有对这种“臣服”感到半点不自然。有失尊严?他分明就是得到了最大的尊重! 亨德瑞克在心中保证,决不能让巴别塔内部出现任何反对安瑟的声音,虽然他也觉得,不可能出现这种声音就是了。 “接下来还有几个比较重要的炼金工坊,您……抱歉!原来已经这么久了,还请安瑟阁下您休息一会儿。” 本来热情饱满,还想继续带安瑟去看巴别塔更多重要炼金工坊的亨德瑞克突然反应过来,他已经带着安瑟在巴别塔里一步不停地走了有三小时了,虽然安瑟肯定不至于累,但亨德瑞克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急功近利,留下不好的印象。 安瑟也没有拒绝,在亨德瑞克的引路下前往休息室,同时漫不经心地问道:“明芙萝呢?她在忙吗?” “明芙萝她……”男人的面色微僵,“她可能,可能被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耽搁了……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她有什么事比面见您更重要,只是……您知道的,她就是这样的姑娘……还请您原谅她的无礼,安瑟阁下。” “不用这么紧张,亨德瑞克。”安瑟忍不住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前些日子跟明芙萝的合作很愉快,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 安瑟的话让亨德瑞克松了口气,也下意识地回想起这位年轻的海德拉,曾经与明芙萝有过一段时间的联系。 而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看向安瑟身边的那个少女。 在高阶的超凡者中,流传甚广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能够承受两种契首之力的绝世天才,用不了几年时间,她就会成为安瑟手下最强大的战士。 但亨德瑞克想的不是这个,他想的是希塔娜的村庄,据说那里已经富得流油,就连村子里的狗吃得都比人要好,这就是海德拉的影响力。 亨德瑞克也想过假如明芙萝成为安瑟的契首,巴别塔将会变得有多好,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现在能得到安瑟这样的帮助已经很好了,还想着让明芙萝成为安瑟的契首来换取更多资源……先不说能不能成功,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经是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了。 只要安瑟能对明芙萝的任性宽容些,又或者明芙萝好好收敛自己的脾气……亨德瑞克就已经感激到不能再感激了。 没多久,他便带着安瑟来到了休息室,也没打算再跟安瑟谈论有关巴别塔的事,十分识趣地给安瑟和希塔娜留了空间,留下一句“有事请随时吩咐我”之后便恭敬离去了。 “终于绕完了!” 希塔娜长出一口气,把自己丢到柔软的沙发上滚了两下,随后朝安瑟招了招手:“安瑟安瑟,快点先坐一会儿,我都累了。” “你昨天晚上可比现在累多了。”安瑟坐到希塔娜身边,看着少女蠕动着身子,把脑袋枕到他大腿上,“怎么现在才一会儿就累了?” “那,那能一样吗!” 狼小姐微红着脸:“在这里闲逛,看那些铁疙瘩又没意思,无聊死了。” “所以做那种事就很有意思吗?” “……去死!”希塔娜挠了下安瑟的肚子,脑袋拱了两下,哼哼唧唧道,“没意思的话,我怎么会天天被你折腾……变态。” 安瑟只是笑着捋开少女的发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被这么注视了一会儿的希塔娜突然偏过脑袋,把脸对着安瑟的肚子,小声说道: “安瑟,我真的不会……做出什么对你不好的事吗?” 虽然已经过去三天,但明芙萝的话语仍萦绕在希塔娜心头,海德拉的局势,帝都的风雨,还有自己的性格……在这么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她真的很害怕自己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你都问了多少遍了。”安瑟失笑道,“对我就这么不自信吗?” “也,也不是……就是——你知道我其实多不受控制的嘛。” 希塔娜用脑袋轻轻顶着安瑟的肚子:“在赤霜领的时候,你不是都没想到我会怎么做?万一我又一上头,做了什么完全脱离你预料的事,那该怎么办啊。” “我自己想想,就能想到好多让我失控的事,比如谁偷偷派人暗杀你,给你下毒,还有琳娜的安全,或者散播你的什么谣言……啊!想想就烦死了!” 少女烦闷又天真的苦恼,让安瑟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忍俊不禁道:“我想,应该不会有人这么急着想死的,即便真的有针对我的计划,那也一定相当周密。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不用再这样困扰自己,希塔娜。” “可是……好吧。” 希塔娜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我太笨了,对不起,安瑟。” “但是你很强啊。” “现在还不够!假如要杀安瑟你的都是五阶……那我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吗!” 年轻的海德拉摇摇头:“我说了,距离那场终结的到来还很早,足够我做好安排和准备。” 他看着依然纠结的希塔娜,无奈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你被明芙萝的话影响得太深了,就这么在意她,也不相信我吗?” “才不是,谁要在意那个铁疙瘩。”希塔娜嗷呜一口咬住安瑟的手指,轻轻啃了两下,含糊道,“还不是她说得那么唬人……对了,她待会儿是不是要过来?我可得好好教训教训她,没大没小的东西!” “怎么这就开始分大小了?” “哼!本来就是” 狼小姐挺了挺胸膛:“她哪比我大了?最多也就是年龄比我大,还敢那么自以为是的批评我……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她话音刚落,休息室外就响起了低沉的敲门声。 “安瑟。” 两人都十分熟悉的成熟声音从屋外传来,希塔娜眼眸一亮,跳下沙发,用力揉搓了下自己的脸,摆出一副非常凶恶危险的表情,准备狠狠地给明芙萝来个下马威。 哼,你在安瑟家里不给我好脸色看……那我就在你的地盘上让你知道谁才是老大! 少女大步走向门口,直接打开门,准备打明芙萝一个措手不及: “喂,你知不知道安瑟等……” “……嗯?人呢?” 打开门后,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的希塔娜左顾右盼,一脸纳闷:“神经病吧,那家伙怎么搞这么低级的恶作剧?。” “……兰斯小姐。” 下方传来的声音让希塔娜下意识低头,然后,她看见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小姑娘。 蓝灰色的长发扎成和傀儡躯体一样的高马尾,精致俏丽的脸蛋既能用可爱来形容,但又有些……成熟女人知性的味道,只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她的漂亮程度打了个折扣,不过在某些人群眼中,也许反而平添了几分娇俏。 希塔娜看着小姑娘许久,随后扭头看向半遮着嘴的安瑟:“安瑟,怎么这里还有小孩?” “兰斯,小姐。”小姑娘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我,就是,明芙萝·泽格。” “……” 希塔娜愣了两秒,随后又探出脑袋往走廊上左看右看,再缩回来,蹲下身子,和颜悦色地对小姑娘说:“小家伙,你告诉姐姐,那个骗你来敲门的死人脸跑哪去了?姐姐给你糖吃好不好?” “……兰斯小姐。” 小姑娘推了推鼻梁上显得有些稍大的眼镜,她娇俏的脸蛋在面无表情时做出这种动作的样子,看起来分外可爱:“你是听不出我声音吗?还是要我重复一遍三天前在海德拉宅邸对你说过的话?” 这下,希塔娜是真懵了。 她就这么蹲在小姑娘身前好一会儿,随后不解狐疑地凑到她身边嗅了两下,紧接着不解迅速变为震惊,震惊迅速变为难以置信: “你……你真的是——” “这是,我的肉身。” 我们的明芙萝·泽格小姐语气漠然:“之前一直在用傀儡行动,你不是很清楚吗?” “……”希塔娜沉默着伸手戳了戳明芙萝软嫩的脸颊,后者虽然眼角抽搐了一下,但并没有选择拍开,而是默默任由希塔娜施为。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休息室,以及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起希塔娜小姐狂放至极,甚至于有些喘不过气起来的大笑。 “安,安瑟,哈哈哈哈……” 希塔娜蹲在明芙萝身边,伸手跟她的身高比划,一边比划一边颤着身子笑道:“这家伙……明芙萝,哈哈哈哈,她傀儡搞得那么高,而且还成熟,还看起来涩情,结果她自己……自己是这么个……” 少女揪住面无表情的明芙萝的后领,站起身来,直接把她给从地上提溜了起来:“是这么个……哈哈哈哈哈!小不点!” 笑得合不拢嘴的希塔娜直接把明芙萝提到自己眼前:“喂,那个,明芙萝,我能问你……你把傀儡的身体弄得这样——” 少女比划了一下自己胸前的弧度和头顶的高度:“是,哈哈哈哈哈……是自卑,还是,还是寄托什么愿望啊?” “我平常使用傀儡,不会用灵魂驾驭,只是单纯的五感覆盖。”被拎在半空中的明芙萝活像个可爱的大号人偶,“因此不需要特别考虑配适性,而更大的傀儡能铭刻更多以太回路,仅此而已。” “还有,能麻烦你把我放下去吗?” “呃,啊?哦……好好好,噗。” 把明芙萝平稳放到地上去后,希塔娜心里也没什么怨气了,本来谁大谁小就已经够明显了,结果现在……现在根本就不用比了嘛! 就这?就她这样,凭一张嘴,还想自己面前抬起头来?希塔娜觉得自己能一边骑在安瑟身上,一边单手拎着她,让她在半空中看戏,扑腾着四肢一点办法都没。 野兽部分占据多数的希塔娜小姐认为,只有在那松软战场上能保持住最大尊严的人,才是在平日里最有尊严的人。 显然,这个明芙萝不管在哪方面,都很没尊严。 比起完全处于嘲笑而愉悦万分的希塔娜,此时也在凝视明芙萝的安瑟,脸上也有几分并不作伪的笑意。 仅仅只是出于些微的怀念。 “虽然有说你大概长不大了……但其实还是有变化的啊,明芙萝。” 被希塔娜放到地上的女孩,此刻正面对着安瑟。 她的穿着与傀儡的穿着没有区别,依然是妥帖的白大褂,深色包臀裙,只不过丝袜从铁灰色换成了微透着肉的黑色,脚下也依然踩着高跟鞋。 这种必须要气场强大,气质成熟的女性才能驾驭的装扮,在现在的明芙萝身上,竟然显得……并不违和。 因为她虽然身高不高,但身材其实并不算贫瘠,虽然上身的关键部位的确有点坦荡,但白大褂下,裙子紧紧裹住的臀线却显得十分鲜明,像颗鲜美的桃子,包裹在黑丝中的双腿在这不高的身体里却占着惊人的长度,夸张的比例让她的腿看起来非常修长,同时,饱满而略微带着肉感的大腿,也和她略显娇小的身形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就让明芙萝有一种乍一看像娇小姑娘,但仔细再看……却又混含着成熟女性独有魅力的奇特美人。 对此没有多少认知的希塔娜小姐只是乐呵呵地傻笑,走到安瑟身边坐下的时候还在笑个不停。 “适应得怎么样?”安瑟问道。 “……还好。” 明芙萝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五指曲起又张开:“大概是灵魂离体太久了……我总有点隐隐不适应这具肉体,休息一段时间应该就好了。” “你会好好休息吗?” “不会。” 安瑟愉快地笑了起来:“这样的对话让我想到了三年前……真是令人怀念。” 明芙萝沉默不语,既然选择了暂且臣服于安瑟,那她就不会再做出任何与安瑟针锋相对的行为。 “……安瑟。”在沉默了一下小会儿后,明芙萝开口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哦?怎么了?” “苏丝伦,小皇女。” 明芙萝平静地说道:“就在不久前,她找到了我,要跟我做笔交易。” 安瑟并没有露出什么惊疑的情绪,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问我……要不要向大皇女复仇。” “嗯哼,你拒绝了她,然后呢。”不需要明芙萝继续说,安瑟便想也不想地说道。 “她……”明芙萝话语微顿,“她开出了另一个条件。她告诉我,爷爷的死亡另有内情。” “……嗯?”安瑟的眉宇微扬,“然后呢?要求还是联合你对付伊沃拉?” “没错。” 略显娇小的女学者微垂眼眸:“最开始,我还在想是不是你让她来试探我,但我想……你应该还不至于无聊到这个地步。只是我没在第一时间想到,她为什么敢来挑动我对伊沃拉的仇恨,她不害怕你吗?” “她在试探我的态度,因为我和伊沃拉这段时间表现得有些……不合。” 在卧室里与大皇女激吻过的安瑟耸了耸肩:“她知道你会把这件事告诉给我,与其说是挑动你,不如说是在向我释放信号。” 毕竟巴别塔落入安瑟手中,我们的苏丝伦殿下功不可没,她想要趁热打铁,跟安瑟搞好关系,自然再正常不过。 “倒是明芙萝你……”安瑟单手托腮,饶有兴趣地说道,“明明只告诉我前半段也没关系,没想到,后半段你也这么诚实的说出来。” “你现在是我的主人。”明芙萝这么一句话,差点让刚缓过气的希塔娜喷出口口水,“在那个节点到来前,我会保证自己的忠诚。” “嗯……忠诚啊。” 安瑟轻笑着摇头:“靠利益交换取得的服从可不叫忠诚,你并不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明芙萝,一如三年前。” “不过,这样也不算差就是了,你用起来一定很顺手。” 魔鬼说着如此恶劣的言语,毫不掩饰自己将眼前的女人视作工具。 “苏丝伦那边,我还没答应她,要看你的意思。” 明芙萝对此也毫无意见,只是平静道:“如果会给你惹来麻烦,那么我就拒绝。” “不,关于伊沃拉的事,你没必要在乎我,想做的话,去做就是了。” 安瑟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当然,你得保证自己做的够干净,出事的话,我可不会保你。” “……我知道,不会麻烦你的。” 明芙萝似乎有些讶异于安瑟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下来,而没有让她支付什么额外的代价。 “假如我让你拒绝。”安瑟笑眯眯地看着明芙萝,“那你爷爷的事该怎么办。” “我会求你。” 略显娇小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来:“她能做到的事,你没理由做不到,至于代价,我会承担。” “那你不觉得,现在直接求我,比跟和苏丝伦一起对付伊沃拉,风险来的更小吗?” 安瑟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可不是合理的选择啊,明芙萝。” 明芙萝不说话了,她只是垂着视线凝视地面,一言不发。 “看起来路还很长……没关系,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会变成我想要的模样。” 安瑟站起身来,走到明芙萝面前,弯下腰,伸手捏住圆盈滑嫩的小巧下巴。 “这就和深渊一样,亲爱的阿萝。” 他用只有明芙萝能听到的声音轻语着:“你已经回不了头了,究竟是堕落于无尽黑暗之中,还是在毁灭前绽放出能照彻深渊的光芒……” “我对此,万分期待。” 第二十五章·蛇与姐妹与鼠鼠的帝都之行 8.5K 艾菲桑徳的游戏结束,巴别塔的易主,以及弗拉梅尔的到来,都让整个帝都的氛围变得有些诡谲起来。 虽然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无变化,但对于站在顶端的超凡者来说,假如不小心些,汹涌的暗流就会把他们这些看似高高在上的存在,吞没撕碎,不留残渣。 “安瑟先生。” 玛琳娜神色匆忙地走到正在用餐的安瑟身后,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这样啊。” 安瑟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就说来自灵湖领的人口已经足够,海德拉的领地暂时不需要扩张,至于他的其他遗产……” 年轻的海德拉若有所思了一阵随后轻笑道:“我会亲自跟陛下沟通的。” “是,我明白了。”少女微微躬身,雷厉风行地准备离开,但却被安瑟拉住了手腕。 “先坐下来吃顿午饭吧。”年轻的海德拉如此说道,站在餐厅角落的女侍者便快步离去,而玛琳娜犹豫片刻,随后还是乖巧地坐到了安瑟身边。 之前一直在跟安瑟聊天,几乎就没怎么动过午餐的艾妮丽莎女士,把视线放到了这位端庄贤淑,说成是哪个大公的女儿都没人怀疑的美丽少女身上。 “你就是……玛琳娜?” 成熟的海德拉夫人单手托腮,眼眸微微放光:“小希塔娜的姐姐,现在帮阿瑟做事的姑娘?” “是我,夫人。” 玛琳娜先是站起身来,向艾妮丽莎行了礼,然后再坐下,微低着头,恭敬地说道:“能被您记住,是我的荣幸。” “哎呀,我们家不是特别讲究这个,也就阿瑟……算了,你习惯这样的话也没关系。” 她微微前倾身子,颇为好奇道:“你们刚才在讲什么?” 不用玛琳娜回答,安瑟便平静说道:“圣辉家族的爵位被剥夺,圣辉大公本人也已经被处死,陛下问我,要不要把他的领地和领民并入海德拉的领地里。” 作为被皇帝钦点的,械装建造的主要负责人,在械装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后,可怜的圣辉大公成为了以太院推出的,最合适的牺牲品。 “圣辉大公……纳赛玛?” 艾妮丽莎愣了愣,随后叹息一声:“就这么死掉了吗,他也算是有些能力的人。” 海德拉与圣辉的领地同在南境,双方偶有往来,艾妮丽莎对那位处事圆滑精明的大公有些印象。 “他死掉了啊……”女人有些忧愁地轻声道,“南境要变得混乱起来了吧” 在艾菲桑徳的统治生涯末期,帝国的政治局势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来自深渊的信息侵蚀让她变得喜怒无常,极端情绪化,爵位的授予和颁布来得无比随意,全看心情。而她又总是藏匿于源焰中,以此来抵抗磨灭她灵魂的混沌,因此便极少涉足政事。大公们虽然不可能真正彼此掀起战争,但局势的混乱和秩序的崩坏,其实也就只差真正的战争到来。 像北地这种只有两位大公,且不宜生存的地域多少还好些。资源丰富,且拥有唯一通往天途山脉另一端航道的东港,三位大公明争暗斗;被称为冒险者天堂的西国,四位大公更是就差直接集结军队彼此拼杀;就连海德拉领地坐落的南境,三位大公……哦现在是两位了,也互不相让,只是不敢打扰到盘踞在那的恐怖魔兽而已。 要说最平静的地方,大概也只有皇帝和最后一位大公坐镇的帝国中部。十三位大公中剩下来最后那位,是从和现任皇帝同辈的皇子皇女中挑选,算是皇帝锚定人性的一种方式,给除了拥有神灵种资质的皇族血裔们另一条路,不至于让诞生子嗣这种行为,只是为了那拥有资质的一个人。 不过大多数皇族血裔对此都不感兴趣,因为他们的人生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只是那个拥有资质的兄弟姐妹的陪衬与注脚,别说皇帝……就连大多数大公都不在乎他们,在这种来自皇帝,手足,以及其它强大超凡者数十年的无声压制下,大多数皇族血裔的心气,早就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也只有稍微年轻些的皇族,才依然对权力保持野望,甚至……怀揣某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我已经好久没去帝都以外的地方了。” 艾妮丽莎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帝国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您上次跟父亲出行是在多久以前?”安瑟为玛琳娜接过女仆递来的餐食,面不改色的问道。 “两个月……唔!” 美丽动人的海德拉夫人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嘴,随后气呼呼地说道:“你怎么能诈我,安瑟!” “我只是在问您。” “我明明跟你说过我没离开过帝都的!” “我不信父亲会把您扔在这里。” “……”艾妮丽莎双手托腮,有些不高兴地撇过脸,“梅尔那家伙太好猜了,没意思。” “您也一样,母亲。” 安瑟将视线从玛琳娜微红的侧脸上移开,与自己的母亲对视,淡然道:“您是骗不了我的,就不要平添挫败感了。” “挫败感又怎么了?”女人突然一展笑颜,好像刚才的不快神情从未出现过一样,“又不是有挫败感就高兴不起来……阿瑟你不是也在陪我玩吗,嘿嘿。” 她笑着伸手戳了戳安瑟的脸颊,后者身子微微僵硬,但没有避开。 “不过呢……你也别把我当小孩子,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就不用管我了,我可不要被你当作讨人嫌的麻烦女人。” 收回手的艾妮丽莎双臂环胸,煞有介事地说道:“做母亲的,必须要有这种自知之明啊。” “我备受感动。”安瑟叹息一声,“假如您能在十分钟后依然记得这句话。”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讨厌!” 玛琳娜悄悄打量着气呼呼的艾妮丽莎,又看了看神情略显无奈的安瑟,在安静用餐的同时,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扬起笑容来。 对于玛琳娜来说,能让她这个荒诞黑暗世界中感到慰藉的,大概也只有自己的家人了。 家人的爱是最纯粹的,不求回报的爱,那种爱是让玛琳娜为希塔娜付出如此之多的根源所在,因为她也在希塔娜和自己的父母身上感受到了这种爱。 她总觉得安瑟在背负着无法诉诸言语的沉沉重担,她想要为安瑟分担,却又屡屡在想到自己身份后踟蹰不前。 仅仅作为一个替安瑟执行命令,处理文书的秘书角色,她没有资格像希塔娜那样,说出心中的话语。 但只要能看到安瑟的心灵能够有所依靠,有所慰藉,玛琳娜就已经幸福而满足,即使做出这些事的人不是自己,也没有关系。 就是……安瑟先生好像喜欢跟夫人保持点距离呢,不过他也不像是那种喜欢跟父母撒娇聊天的人就是了。 但安瑟先生明明跟希塔娜同岁,这样好像又不太正常……不不不,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艾妮丽莎无疑是爱着安瑟的,而安瑟虽然对自己的母亲在交谈口吻和态度上留有一定距离感,但感情流露得也十分坦然,这样就很好了。 说起来,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了……黑水男爵说村口要建起传送阵,过段时间应该就能回去看他们了。 这都要感谢安瑟先生,这段时间好像也没有更多的事务了,要不要在学习完后带着希儿…… “玛琳娜。” 脑海中的画面逐渐开始不可描述的玛琳娜,在听到安瑟的呼唤之后猛地一哆嗦,刀叉都差点脱手。 “我,我在,怎么了?安瑟先生?” 安瑟看着她略显奇怪的样子,只是扬了扬眉毛,没有多想什么: “我要去找希塔娜了,吃完之后记得过来找我。露恩,到时候给玛琳娜带路。” 女仆微微躬身,温声答应,而安瑟则起身离开餐桌,只留下枕着双臂,歪头趴在餐桌上艾妮丽莎,和开始逐渐尴尬的玛琳娜。 “小玛琳娜。”儿子离席后,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的海德拉夫人眨了眨眼,“在安瑟手下做事,很难受吧?” “呃,啊?” 这个问题让越发沉静的玛琳娜都有些措手不及,她赶忙放下刀叉擦擦嘴,用非常正经认真的语气说道:“不会的,夫人,安瑟先生对我很好,能为他奉献我的力量,也让我感到……很幸福。” “哦~” 女人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很幸福,是吗?” 玛琳娜的脸蛋微微变红,但却没有否认的意思,而是轻轻点头道:“是的,很幸福……啊!夫人,请您放心,我并没有任何僭越的念头,只是能这样陪在安瑟先生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艾妮丽莎倒也并未对玛琳娜的这个回答表现得如何满意或眼前一亮,显然是见过太多这种“只要能陪着安瑟就无比满足”的女孩子。 ——毕竟这庄园和海德拉的领地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女孩子。 只不过,身为母亲,身为妻子的她,很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十分关键的东西。 她直起脑袋,用下巴垫着手臂,饶有兴趣地问道:“虽然现在也很满足,但其实……心里从没放弃更进一步的可能,对吧?” “……” 短暂的沉默后,玛琳娜点了点头,轻声而坚定地说道:“是的,夫人。” “嗯……像你这样的女孩也不在少数,但被我排除了不少来着,你知道为什么吗,小玛琳娜?” 这句话让玛琳娜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她神情微肃,但又十分镇定地说道:“请您指点,夫人。” 艾妮丽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对我尊重过头的……不过小玛琳娜你有点特别,被你这么尊敬对待,我还挺舒服的。好,那我就告诉你一些,可不会跟一般女孩讲的秘密。” “这些一般女孩里,包括大公的女儿,五阶超凡者的孙女,曾经名满帝都的天之娇女,外貌,资质,世家,能力……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她们都是一等一的优秀,但在我眼里,她们依然只是‘一般’。原因呢……小玛琳娜,你说说自己的看法。” 在艾妮丽莎的注视下,玛琳娜几乎没花费几秒时间,就认真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因为对于您……不,对安瑟先生来说,除了‘能力’和‘资质’以外的东西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而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少拥有能力和资质的人。除非他们拥有十分破格的价值,就比如……” “就比如小希塔娜。”艾妮丽莎笑着点了点头,“说的不错,继续。” 玛琳娜在艾妮丽莎接话时再度整理了下腹稿,定了定神后继续道:“所以,对安瑟先生来说,追随者最重要的品质,反而不在追随者个人身上,而是着重于……‘追随’这一方面。” “比如永不动摇的忠诚,时刻舍身的奉献,或者是心意上的相通……只有这些东西,才值得安瑟先生,才值得您重视。” 艾妮丽莎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但她没有表扬玛琳娜,而是继续说道:“但这些品质,其中的某些姑娘也并不缺少,她们虽然脱离了‘一般’,但我还是拒绝了她们试图通过我与安瑟联系,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 玛琳娜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缓缓握紧桌下的拳头,她与艾妮丽莎对视,无比认真地说道: “对安瑟先生抱有纯粹的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安瑟先生他……有着一种魔力,让人沉沦,让人为了他不惜一切,甚至贬低自我的魔力。” “而安瑟先生是……希望您不要因为我的这个评价而生气,安瑟先生是很‘冷酷’的人,对他来说,沉沦于那种魔力,甘愿为了他而失去自我的人,是失格的,不再具有价值的。” 少女微红着脸,腼腆地笑了笑:“不怕您取笑,其实我……其实我有些着迷于安瑟先生这样的冷酷,每次想到自己一旦沉沦于那种魔力中就会被安瑟先生抛弃,我既会感到害怕,又有些……有些兴奋。那种每次都警醒自己,每次在与安瑟先生接触时,都能得到他的认可,都在确认自己存在价值的感觉……真的让我欲罢不能。” “因为爱一个人的确需要奉献与牺牲,但倘若只有奉献与牺牲,那就不叫爱了,只是一厢情愿的卑微献祭而已。” 在艾妮丽莎越来越欣喜而满意的注视下,玛琳娜的语气也变得更加从容而自信起来:“倘若那些忠诚于安瑟先生,愿意为他奉献自我的人,仅仅只停留在奉献……却从未想过与安瑟先生并肩而立,只是想着让安瑟先生随意使用自己的一切,那不就只是……可怜可悲的工具而已吗?安瑟先生,怎么会爱这样的工具呢。” “所以……需要野心。” 端庄优雅的少女,毫无保留地向眼前的女人吐露自己的野心:“不仅仅只是更进一步,而是要和安瑟先生站在一起,要让安瑟先生……爱上自己的野心。” 艾妮丽莎已经摆脱了之前的慵懒态度,她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椅背上,微抬起下巴,成熟美丽的面庞上满是海德拉夫人的威严: “那么,你的野心会到哪里?” “契首。”玛琳娜毫不犹豫地说道,“安瑟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哪怕你现在只是个普通人,根本没有半点超凡资质?” “是的,哪怕我现在只是个普通人。” 艾妮丽莎注视玛琳娜许久,随后轻笑起来,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万分纯粹的快乐和欣喜。 “很好,小玛琳娜,你不是我口中的那些,‘一般的姑娘’,我喜欢你的野心,我认可它了。”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为你提供任何帮助,仅仅只是不阻拦你的道路,明白吗?” “当然了。”玛琳娜微笑起来,“爱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呀,夫人。” 女人愣了愣,随后一推椅子,站起身来,直接坐到玛琳娜身边,在后者茫然的注视下,一把抱住了她。 “哎呀真好真好!你们两姐妹真的太好了!阿瑟到底是从哪找来的!” 艾妮丽莎开心至极地把玛琳娜按在自己胸口磨蹭:“这性格也太可爱太讨人喜欢了,简直跟我一模一样!说得真好,爱可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 她松开有些憋红了的玛琳娜,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起有关自己和弗拉梅尔的故事: “我跟你讲,我最开始遇见梅尔的时候,那家伙还在女人堆里打滚……” 玛琳娜微笑起来,是不是点头回应,听得十分认真,偶尔也露出纯粹的笑容来。 “……哎,阿瑟越来越忙,已经很少愿意这样安静地听我讲故事了。” 讲了个心满意足的艾妮丽莎握着玛琳娜的手,轻轻摩挲,颇为慨叹道:“小玛琳娜真是个好姑娘,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这样说着的女人亲了亲玛琳娜的脸颊,以示亲密和鼓励,同时还用力挥了挥手:“加油,我看好你!安瑟就需要这么一个有野心也够聪明的姑娘。” “小希塔娜嘛……虽然可爱又厉害,但太傻乎乎了。” “聪明的人总是很孤单。”握着玛琳娜手的艾妮丽莎微微垂眸,“阿瑟他太聪明了,又懂得那么多……我和梅尔注定没法陪伴他太久,要是我们走了……他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本来就很孤单了。” 一位母亲在此刻轻声叹息:“我没办法想象,也不愿想象,他更加孤单的模样。” “他小时候经常跟我们说些……听不懂我和梅尔都听不懂,但好像很了不起的道理和话题,虽然总是会嫌弃我们这也听不懂那也听不懂,但还是会经常跟我们讲。”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艾妮丽莎的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阿瑟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对我和梅尔那么尊敬,那么有礼,但又……再也不对我们说那些话,不对任何人说那些话了呢。” “……玛琳娜。” 女人逐渐握紧了玛琳娜的手,低声重复道:“安瑟很孤独,现在哪怕有希塔娜在陪着他,他也……一样很孤独。” “我是他的母亲,我能感觉到。” “他失去了……他放弃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假如你有这种能力,那就去帮帮他,这算是我的……请求,拜托了。” 感受着手掌的热度和力道,玛琳娜与艾妮丽莎对视着,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夫人……我会尽我的一切去帮助安瑟先生,我保证。” 听到这里,女人的脸上才终于扬起笑容:“那就好,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一定知道怎样才可以帮到阿瑟……啊,等你有空之后,跟我去街上逛逛吧,我给小希塔娜买了好多衣服,你也不能落下。” 玛琳娜也笑着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因艾妮丽莎的话语,而染上了重重阴霾。 安瑟先生……很孤独吗? 她觉察到了安瑟承担的重量,却并没有想过,安瑟会很孤独,更没有想过,就算有了希塔娜的陪伴,安瑟也一样孤独。 夫人说,安瑟先生……放弃了很重要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呢? * 诺统号的训练室内,方才还大汗淋漓的希塔娜正换好衣服,她看着遍地的傀儡碎片,摇了摇头。 “安瑟,不行。” 少女认真地看向安瑟:“只是傀儡的话,是没有价值的,我要的不单单是战斗,是……” 她缓缓握拳,将胸膛中的躁动缓缓呼出,这场激烈的训练战斗并没有让希塔娜心中的火焰平息,反而愈发高涨。 “我需要的,是能够让我完成吞噬的……搏杀。” 空有力量但没有“生命”的傀儡,无法满足兽王的渴望。 四阶的晋升需要超凡者选定要素,并对其有一定程度的掌握,才算握住了代表着规则的“权杖”,而对与希塔娜来说,最重要的“兽”,根本无法在这种环境中得到成长。 “既然没用,那就不要再想着这些事了。” 安瑟笑了笑:“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吧,虽然希塔娜你天赋过人,但超凡之路也依旧漫长,不必在意这几日的得失,调整好心态反而更重要。” “……安瑟说的也对,琳娜!” 希塔娜的脸色好看了不少,她把视线移到侍立在安瑟后方的玛琳娜身上,兴奋道:“反正安瑟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了,我们一起去帝都逛逛吧!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都没正经的玩过一次呢!艾妮姐倒是把我拉街上去逛过,但是,呃……” 少女忍不住搓了搓脸颊,试图搓掉刚才浮现起的后怕情绪:“艾妮姐的热情,有点,有点太猛了,还是跟琳娜你一起好一点,起码不会被当成洋娃娃,嘶……” “这说明母亲很喜欢你,她虽然待人亲切,但很少会亲切到这种地步,说起来……” 安瑟偏头看向身后的玛琳娜:“玛琳娜,你跟母亲聊了很久才过来,介意和我说说你们在聊些什么吗?” “……啊?”还在思索着艾妮丽莎话语的玛琳娜微愣了一下,随后很快回过神来,“夫人在问我……问我对您的……感情。” 看着脸色微红的玛琳娜,会意的安瑟便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温声道:“那么,要跟我还有希塔娜一起去帝都逛逛吗?” 少女提起裙摆,微微屈膝,优雅而甜美地笑道:“荣幸之至,安瑟先生。” 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的希塔娜先是歪了歪头,随后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着的皮革长裤,短背心下露出的人鱼线,呲着牙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像自己姐姐那么漂亮的动作,只能双手叉腰,大声道:“安瑟,我也想穿漂亮衣服!” “母亲不是给你买了很多吗?” “那,那些不行!”一听安瑟这话,希塔娜的脸立马就变了,“我又不是什么小公主!” 年轻的海德拉笑意盎然地看着希塔娜:“但那确实很漂亮啊。” “没有你做的漂亮好看……你现在再给我做一件嘛。” 很快,穿上了一件黑色束腰风衣的希塔娜双手插进口袋,踢了踢厚底长靴,心满意足地转了一圈。 “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她眼眸闪亮地看着安瑟和玛琳娜。 “好看归好看……”安瑟抚摸着下巴,“但让我想到了别的东西。” “别的……” 希塔娜愣了两秒,随后立刻想到了自己体验过的风衣大冒险,脸颊瞬间变得通红:“你去死!我才没问你这个呢!坏东西安瑟!” 她气呼呼地转头看向玛琳娜,在得到后者温和又好听的赞美后,心情才好了不少……嗯,或者说躁动的心才冷静不少。 “那我们接下来要从哪开始啊?” 迫不及待要出去的希塔娜走在最前头,诺统号的长廊昏暗幽静,她的靴子踩在地面上时发出清脆声响。 “我三年没有回来,对帝都的变化也不太清楚,不过……” 手杖轻轻点地,站在空旷长廊上的安瑟呼唤道: “劳伦斯。” “我在这!少主!” 他话音刚落,一灰黑色的肥硕老鼠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人立而起,朝安瑟挥爪子打招呼:“找我有事吗?” “我和希塔娜还有玛琳娜要去帝都逛一逛,麻烦你暂时给我们当回向导,带我们去些有意思的地方吧。” 鼠鼠微小的红色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少主竟然还有用的到我地方……太好了!” 它摩拳擦爪,拍拍胸脯:“放心,交给我吧!帝都是个什么情况,估计也就游隼那家伙比我清楚了,我保证让少主你们玩得开心!” 劳伦斯呲溜一下窜到了安瑟脚边,左看看高挑的雪色短发少女,右看看温婉的雪色长发少女,最后选择轻快地爬到了玛琳娜的肩头:“先去,我想想……先去黑市好了,那里最热闹,说不定还能淘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 “……黑市?”希塔娜一脸惊讶,“帝都这地方也有黑市?” “怎么能没有呢?咱们皇帝陛下又不管事,只要规矩守好,面子干净,黑市也是正经集市啊。” 劳伦斯一副“我超懂”的语气:“就是一般人进不去而已,哦对了少主,要隐藏好身份吗?” “出去玩的话,不隐藏好身份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安瑟伸手摸了摸劳伦斯的脑袋:“黑市的入场券就麻烦你了,劳伦斯。” “嗨呀,这个简单啦,交给我就好。” 一旁的希塔娜一直在打量着这只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只是会说话的老鼠。她在那天和弗拉梅尔以及其他契首会面时,已经很想问了它的情况,但由于弗拉梅尔在场,又不太好意思,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便忍不住问道:“那个,劳伦斯先生。” “叫我劳伦斯就行了。”老鼠挥了挥爪子,“有什么事吗,希塔娜小姐。” “呃,我想问问你……你是哪个契首啊。” “噬之首。”劳伦斯张牙舞爪,张开大嘴,“就是吃东西的那个‘噬’,吓人吧?” 希塔娜很没礼貌地被鼠鼠的可爱样子逗笑了,在玛琳娜的犀利注视下好不容易才忍下来,轻轻咳嗽了两声:“那,那我能再问问……噬之首有什么能力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反正你以后都要遇到自己的同伴,先了解一下也没什么。” 三人一鼠一边往诺统号的传送阵走去,一边听劳伦斯滔滔说道:“所谓的‘噬之首’呢,就是代表海德拉‘兽’要素的部分,也就是对于生命的支配与吞噬,能力嘛也很简单,就是吃掉对方的力量然后自己用咯。” 劳伦斯说的轻描淡写,但希塔娜却听得愣住了。 噬之首,兽要素,可以吞噬掠夺他人的力量…… 我那时候,为什么没拿这个戒指啊! 少女一脸歆羡地看着蹲在玛琳娜肩头的劳伦斯:“要是我的另一个契首之力是噬之首就好了。” “这可不好。”“我觉得这不一定是好事喔。” 安瑟和劳伦斯同时给出了答案。 “……啊?”希塔娜满脸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个,“为什么不好啊,安瑟你不是说,我最厉害的要素就是兽……” “你忘了‘兽’是什么吗?”安瑟轻轻揉了揉希塔娜的头发,“是绝不屈从于任何存在之下的,生命的狂念,你的本质一旦和海德拉的兽要素相接触,那就不是融合,而是……你死我活了。” “是啊是啊。”劳伦斯点了点头,“你跟提尔那家伙打架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唔,让鼠毛骨悚然的气息,有些危险啊。” “少主的眼光,可真是没话说。”它颇为赞赏地说道,“在‘兽’要素上,能让海德拉都感觉到威胁,说明希塔娜小姐你以后在兽要素方面,可是有概率跟海德拉相提并论的!” “不过也蛮奇怪的,你明明是正常人类,怎么会有这么浓的兽要素呢……” 劳伦斯对此颇感困惑,但看了眼神情平静的安瑟,也没再多说什么。 反正,自己少主肯定是对此一清二楚的,不用它多说的啦。 它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向导,给自家少主和他的女人们带去良好的游览体验! 说起来……帝都的黑市,是不是因为圣辉大公挂掉之后陷入了派系斗争来着。 算了,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一只负责带路的纯良老鼠而已。 要是你们自己不长眼睛撞枪口上,最后搞七搞八,让少主不得不接手黑市的话…… 那跟鼠鼠我也没关系哦。 第二十六章·讨厌羊的蛇 7K 天薪城作为帝都,庞大程度常人无法想象的。 就算是平民居住的下城区,其繁华程度,也远超出帝国大多数领城的贵族城区。 而在上下城区相接的一块隐秘区域,存在着整个帝国最庞大的黑市。 从金银珠宝,艺术书画这些凡俗之物,到炼金器具,稀有素材,法术卷轴这些超凡物品,帝都的黑市可谓应有尽有。 “这可真是——” 戴着面具的希塔娜无比震惊地看着人来人往,繁华至极的集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帝都的流动人口可是很惊人的。”安瑟眺望着繁华街道的尽头,语气颇为怀念,“这里倒也和三年前一样,没多少变化。” “诶,安瑟以前来过这里吗?” “这里就跟劳伦斯说的一样,是帝都最具吸引力的地方之一。” 安瑟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会没来过呢?” 蹲在玛琳娜肩头的劳伦斯拍拍胸脯:“我敢保证,里头已经跟三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少主,你想往哪边去?是先在这里的普通市场逛一圈,还是直接去深处的超凡市场?” “现在这边看看吧……希塔娜不是想买衣服吗?” 安瑟看了眼东张西望,就算戴着面具,也能想象到她那好奇神情的希塔娜,语意深长道:“这里面可有不少好衣服呢。” “……嗯?反正安瑟都能给我做,我是无所谓啦。” 见识逐渐增长的玛琳娜,倒是从安瑟的眼神中读出了那些“好衣服”可能是什么东西,她的脸蛋微微红了一些,但不仅没说什么,心中反而带上了几分小小的期待和雀跃。 三人一鼠走进最宽阔的主干道,街道两边的店铺和小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杂乱物件,希塔娜走在最前头,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兴致盎然至极。 “安……主,主人。” 下意识呼唤安瑟名字的希塔娜,赶忙羞涩而扭捏地改换了称呼:“过来看一下这个东西。” 安瑟看了眼少女颈间朴素的黑色皮质项圈,又对上了她略显羞恼的视线,忍俊不禁地走到了她身边。 “你看这个。”她指了指一个摊贩桌面上摆着的蔚蓝色冰晶,眼眸放光道,“这是北地的特产诶!妈妈跟我讲过故事的,叫……叫什么泪来着?” “深蓝之泪,这位小姐很识货嘛。”坐在摊子后面的男人呵呵笑道,“这是深蓝领的地下冰川中才能采掘出来的稀有宝石,每年产量只有二十几颗,全被灰塔大公垄断了,这可是象征着永恒忠诚,坚贞爱恋,还有……” 摊主说得天花乱坠,把希塔娜讲得心动不已,她看看安瑟的眼睛,又看看桌上的宝石,抬头对摊主说:“多少钱一颗?” “这可是我朋友冒死一个侯爵家里偷出来,连夜赶到这销赃的。”摊主搓了搓手,“风险有点大,所以给个便宜价,十万金币,接受帝国银行票据。” 希塔娜顿时一懵:“你说多少?” “十万帝国金币。”男人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它放在拍卖行上,起码翻三到四倍的价。要不是来路不正,我可不会摆在这种地方。” 心动至极的少女被这昂贵价格打的望而却步,虽然跟随安瑟已经有段时间了,但她对金钱还是毫无概念可言,毕竟她几乎从来不向安瑟要钱,就算安瑟会给,基本上也都是玛琳娜在管。 狼小姐不想找安瑟要钱,也不想让安瑟给自己买,只能将可怜兮兮的视线投向自己的姐姐。 “……”玛琳娜无声叹息,随后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发,站到了摊子前。 “十万金币?”她温和平静地如此问道。 “……是,是啊。” 刚才还理直气壮,讲得头头是道的摊主,在玛琳娜的注视下,竟然语气莫名虚了不少:“不要就算了,总有识货的。” “我就是识货的。” 玛琳娜拿出绣着飞鸟的黑色囊袋,优雅地用指尖夹出两枚面额一百的帝国金币,仿佛施舍乞丐一般,让两枚金币从指尖落到桌面上。 “做工不错,值这个价。” 戴着鸟嘴面具的雪发少女声音依然温和,但那微抬起下巴的样子,却已经有了几分无可违逆的压迫感:“要,还是不要?” 摊主呆愣了好几秒,随后讪笑着收起金币,把那枚所谓的“深蓝之泪”塞进了更加傻呆呆的希塔娜手里,同时点头哈腰道:“感谢您的大方,祝您今天愉快,小姐!” 安瑟忍不住笑着拍了拍希塔娜的肩膀:“走了,希儿。还是说你想再买点什么吗?”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紧握着手中的“宝石”,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 “这是假的!?” 她的呼喊引来了大多数路人和摊贩的注视,那意味莫名的各色视线让希塔娜心里更加窝火,刚想找摊主讨个说法,就被玛琳娜拉住了手腕。 “不要乱来,希儿。”玛琳娜微微摇头,“走了,跟上少爷。” 憋屈至极的希塔娜想捏紧宝石,但又生怕把花了两百金币的石头给捏碎,这么一想心里的火气又蹭蹭上涨,她凶恶地瞪了摊主一眼,随后便被玛琳娜拉拽着跟上了安瑟。 “琳娜!” 走出一段距离后,希塔娜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拦着我,他在卖我假货……还敢卖十万!我就该打断那家伙的腿!” “希儿小姐,黑市要是有正常集市的规矩,怎么会叫黑市呢。”劳伦斯双爪环胸,“能卖什么的货,能捡什么样的漏,都是卖家和买家的本事,要是看不出问题……那就只能被宰咯。”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希塔娜气坏了,“这种集市怎么能开下去嘛!” 一想到自己真的傻兮兮地想用十万金币买两百金币的假货……希塔娜就恨不得把那家伙给挂城墙头去。 “黑市的基础,是建立在各种来路不正的赃物,以及见不得光的销赃者上的。” 安瑟的视线扫过店铺和摊贩里贩卖的物件,同时给玛琳娜解释道:“野蛮的部族以武力决定一切,文明的社会用规则约束众生……但武力也好,规则也罢,都是一种秩序。” 说道这里,他看向玛琳娜,温声笑道:“那么……琳娜,你觉得秩序是什么?” “是一种适合当前环境,且大多数群体都默认接受的守则,少爷。” 玛琳娜轻声回应:“黑市流通的很多商品都来源不明,销赃者们又大都心思不正,适合混乱之地的只有同属混乱的守则,光明下的秩序,并不适合用在这里。” 她就这样接替了安瑟,对希塔娜说教道:“希儿,你应该清楚的,用你在村子里的生活方式,根本无法在大城市里生存下去,不是吗?” “……好吧。” 希塔娜闷闷不乐地说道:“我好像明白了,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可以回去打他一顿。”安瑟突然道。 “……啊?” “带你们出来是为了放松,为了散心。” 年轻的海德拉笑了笑:“我们现在遵守规则,也是为了更好的放松。假如因为保持规则而坏了心情,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他轻轻捏了捏希塔娜的脸颊:“你从来就没有遵守规则的必要,希儿。” 这亲密的称呼让希塔娜的心跳漏了半拍,虽然只是为了防止说漏身份而变换的称呼,但少女的心里还是涌起浓浓的甜蜜与欣喜。 “说是这么说……” 胸中的郁气和恼怒一下就被希塔娜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凑到安瑟身边,嘿嘿轻笑起来:“但我才不是那么不讲理……啊,我不是说安……主,主人你不讲理,就是觉得没必要啦,反正也是我自己笨,认不出来真假,就饶过他好了。” 这么说着的同时,她又无比钦佩的看向玛琳娜:“还是琳娜厉害,一眼就看出来真的假的了……怎么感觉明明都没过多久,琳娜都好像聪明到变成另一个人了。” “就像希儿你天天都在修炼,我也天天都在学习啊。” 玛琳娜笑了笑:“希儿不是也厉害到我完全不敢想象了吗?” “那我倒也没有真的天天都在修炼啦……嘿嘿嘿嘿。” 雪发垂落到腰际的少女,静静看着傻笑的妹妹,已经不会再升起什么黑色的情绪了,她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将叹息留在心里。 即使已经到了这个位置,身为普通人能这样被安瑟信赖,任用,玛琳娜仍几乎没有留出任何多余的时间用来休息。 政事,经济,超凡知识,甚至为了不让安瑟的气度和威仪有损,而学习的各种礼仪,守则,还有一大堆华而不实,但在贵族看来很有“价值”的东西…… “对于贵族来说,宝石这种东西算是必会谈及的话题。”少女轻快地笑着说道,“所以我就学了些宝石鉴赏的知识……真正的深蓝之泪不是那样的,在阳光照射下会变得晶莹通透,里面看起来就像一座小型冰川,而且它的寓意也不是什么忠诚什么爱情……它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寓意。” “所以那家伙就是看着我好骗所以在鬼扯吗。” 希塔娜咬牙切齿:“真是……可恶!差点就上当了,还好我没钱!” “希儿为什么想买它呢?”玛琳娜颇为好奇地问道,“你对宝石不感兴趣的呀。” “因为……因为……” 少女忸怩了一小会儿,随后吞吐着小声说道:“因为那块石头一下就让我想到了主人的眼睛,简直一样漂亮……不对,还是主人的眼睛更漂亮一点。” 这话说完,希塔娜和玛琳娜几乎是同时向安瑟的眼睛看去。 安瑟的海蓝色眼眸中同时倒映出两位少女的戴着面具的面庞,戴着狼头面具的少女在和他视线相触的一瞬间就偏过了头,而带着鸟嘴面具的少女则柔柔地注视了他一会儿,随后微微屈膝,优雅地收回了视线。 蹲在玛琳娜肩头的劳伦斯不禁感慨——真不愧是少爷!光是看看就能让两位小姐这么高兴……老大要是有少主一半功力,都不会被大姐压得这么狠啦,真是……嗯?少主这是要去哪? 安瑟突然在一家装修看起来还挺有格调的店铺前停下脚步,他仰起头看着店铺的招牌,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推门走了进去,略显困惑的玛琳娜和希塔娜则紧随其后。 店铺里卖的都是些很普通的物件,有古董,有珠宝,还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坐在柜台后面的中年男人正躺在躺椅上看报纸,见客人进来也不打招呼,似乎对自己的生意毫不关心。 安瑟径直走到柜台前,轻轻敲了敲桌面: “老板,有货吗?” 老板把报纸往前一摊,微微低头,让眼镜从鼻梁上滑落些许,就这么盯着安瑟。 “看来是个大少爷。”他突然笑了一声,“戴着这种面具,不去里头看看高级货,来我这小店做什么?” “我只是问你,有货吗?” “……”男人凝视安瑟好一会儿,随后放下报纸,拿出烟卷点燃,悠然道,“要什么?糖?水?还是来点狠的?” 年轻的海德拉微笑道:“我要羊。” 老板手一抖,差点把烟卷给抖到腿上。 “咳,咳咳咳……” 他用力咳嗽了几声,立刻站起身来,同时警惕万分地往后退了几步:“你是谁的人?鬣狗?恶鹫?还是鼠王?” “嗯?”安瑟的尾音上扬,“这是什么意思?你店里没有羊吗?” “……你是真不知道还假不知道?” 店主的手背到身后,同时眼神变得有些冷厉:“这里是斓蜘的场,我劝你想清楚,朋友。” “可我的确只是来买羊的。” 安瑟颇为无辜地摊了摊手:“我三年前远航到天途山脉那边去了,昨天才刚回来,这发生什么了?斓蛛又是谁?这店原来不是火蛇的吗?” 听到火蛇这名字,店主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火蛇三年前就死透了,斓蛛接了他的场……你真是从天途山脉那边回来的?这可少见。”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年轻翻掌便拿出了一瓶盛有粘稠漆黑液体的药水。 他在店主震惊的眼神中笑着晃荡了下,“看你应该也是识货的人,认得出来这是什么吗?” “救赎……之水!” 男人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安瑟:“真货?” “谁知道呢。”安瑟耸了耸肩,“我从一个快死的教士那里弄来,天途山脉那边待久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就回来了,这算是我手里最金贵的东西,本来想找维克托联系火蛇,让他帮我出掉……结果没想到这店换人了,我就打算先买两只羊回去。说起来,维克托怎么样了?” “跟火蛇一起死了,被剁成一滩肉酱。”店主咋舌道,“反正够惨的,朋友,咳嗯……” 男人对安瑟的态度突然变得热情而熟络,他舔了舔嘴唇,身子微微靠近柜台:“我跟你说,我们老大斓蛛比火蛇靠谱,你把救赎之水给她出,她最多收抽你两成!” “算了吧,这地方还有信得过的人?”安瑟哑然笑道,“你当我是第一次来吗?我本来想跟火蛇做生意是因为做多了才信得过……至于你老大,可别了。我现在就是来买羊的,现在总信了吧?” 店主看安瑟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他揉了揉太阳穴,颇为无奈地说道:“朋友,不是我不给你货……是三年前啊,大概就是你走的时候,这儿被洗了波地,卖羊的要不收手要不死绝,火蛇和维克托就是那时候没的。” “现在,别说帝都,就是整个帝国都没卖羊的场了。” “还有这种事?” 从天途山脉另一端回来的买家先生颇为诧异:“羊的市场这么大,谁能说弄没就弄没?” “啧,除了那两位,还能是谁?” “陛下?她可不像是会管这种事的人啊。” “所以当然不是陛下,是海德拉……准确地说,是小的那个。” 男人又是感叹又是畏惧地摇头说道:“他把黑街这所有敢光明正大卖羊的店屠了个边,那血腥味能飘到上城区去……妈的,那时候我还是火蛇手底下的手底下的手底下混吃等死的混混呢,那阵仗,我回去觉都不敢睡。” “这还真是……有意思。” 他面前的贵族少年啧啧称奇:“你们有谁惹了他吗?” “这谁知道!而且有没有人惹他又没区别……海德拉的儿子想杀人有问题吗?”店主唏嘘道,“好像是他讨厌这么卖羊的,之后陛下就下令不准卖羊了,反正现在没人敢光明正大的搞。” “不敢光明正大?黑街本来也不光明正大啊,怕什么?” “得了吧,你是买羊的,你肯定不怕,你不怕我怕啊。” 店主一副看神经病的表情:“我可不敢赌他会不会哪天又闲着没事干,跑黑街来逛两圈,再把偷偷卖羊的都杀了。” “胆子小在黑街可做不了生意……行吧,那你知不知道还有哪家店卖羊的?” “这……”男人有些犹豫,“我不好说,毕竟现在两个海德拉都在帝都,我估计就算有卖羊的,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 “行吧,那我再自己去找找。” 安瑟点了点头,也不啰嗦,转身就准备离开。 “……等等!” 店主突然叫住安瑟,他看向少年空无一物的掌心,微微咬牙:“这样,你把救赎之水过给我老大出手……我就告诉你一个大概率还在卖羊的地方,那得有推荐和证明,少一个都进不去,我能帮你,里面可全都是上等货,不比你身边那两个差。” 停下脚步的年轻贵族嘴角微微上扬,但他转过身来时,语气仍没什么所谓:“为了两只羊就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一个我人都不认识的人过手……朋友,我看起来像那么傻的人么?” “你要真信不过,就先去外边打听斓蛛的名声。”有救赎之水这么个诱人的饵料,店主也实在顾不得那么多,“还有我告诉你,我这不卖羊,不仅仅是因为我怕,更因为斓蛛本来就是羊出身的,我给你介绍卖羊的店要是被她知道了,我他妈就死定了!这是我的诚意……你到时候只要在她面前提一句,是我推荐你把救赎之水给她过手的人就好!” “嗯……” 安瑟摩挲着下巴:“要是你的老大真像你说的这么可靠,那也不是不行。我会出去打听斓蛛的名头的,有结果了,再来找你。” “好好好,朋友,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保证给你找到最好的羊店!” 在老板狂喜的话语中,安瑟摆了摆手,带着希塔娜她们离开了店铺。 已经忍了很久,完全没听懂安瑟和老板在说什么的希塔娜一出门就立马问道:“安……主人,羊是什么东西啊?” “……是人。”玛琳娜神情复杂地低声回答,“比贫民,贱民都不如的……奴隶。” 奴隶贸易这件事……在帝国其实挺混乱的。 千年历史中,奴隶贸易经常被重启又被禁止,来回往复了不下十次,有时候是当代的皇帝为了凸显自己的仁慈和英明,有时候是因为某代皇帝本人完全不在乎,甚至遗忘了相关律法,对人口的贩卖不加管制,于是就让奴隶贸易再次兴起。 “奴,奴隶?”希塔娜愣了愣,随后一脸厌恶地说道,“所以黑市这地方还会卖奴隶?真恶心!” “所以……”她悄悄凑到安瑟耳边,无比兴奋地说道,“安瑟你之前还把黑市里所有贩卖奴隶的店都毁掉了?” 少女用力抱住安瑟,万分欢喜地蹭了蹭他:“我就知道安瑟其实不是那么坏的,要不是命……哼,要不是那该死的东西,安瑟一定是个超好的人!” “好人吗……” 安瑟抚摸着希塔娜的脑袋,轻声慨叹道: “我当时做哪些是,不是出自善意与道德,希塔娜。” “只是单纯因为这种荒唐……感到不快而已。” 在那个世界,奴隶制来带了生产方式上的重要转变,和生产力的跃升,纵观那个世界的人类史,奴隶制的存在放在那段历史中,无疑是整个社会向前发展的重要环节。 但在这里,在这个时代……奴隶却是为了另一种意义而存在。 超凡者作为凌驾于常人的存在,会使社会上一些拥有一定资源,但并无超凡能力的人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屈辱与压迫。 而他们既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于是便创造出一个与他们相比,就跟他们与超凡者相比一样的,更加低微,更加卑贱的阶层,来将这种屈辱感转移,甚至以此来妄想超凡者在压迫他们时的快感。 这种“奴隶”,实际上不会因为奴隶贸易的存在或取消与否就消失,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已——他们并不是完全为了提供更好的劳力,而是作为一种发泄用的,一种供人践踏,好让践踏者在面对超凡时有所安慰的……工具。 十三岁的安瑟即使已经认清了命运,即使面对着令他绝望的无尽重压,也厌恶着这如此荒诞病态的,把人的价值贬低到尘埃里的冰冷现实。 如今的安瑟,依然如此。 只是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会再分出余力去做这些“多余”的事,改变或许在某天将会到来,但不是现在的他该考虑的事情。 其实十三岁的他也已经几乎放弃去在意这些事,但那时的安瑟,还曾拥有朋友。 只不过…… “既然是放松的话。” 曾一窥那个世界繁华光景的海德拉,透过面具凝视着这千年不动的帝国,微笑着露出獠牙。 “我也该做些……能让我身心愉悦的事了。” 第二十七章·海德拉眼中的地狱 8K “我说……少主。” 爬到安瑟肩头蹲着的劳伦斯挠了挠头:“你要找卖羊的店,问我不就行了吗?” “我又不是专门为这件事来的黑市。” 安瑟切割着盘中的果肉,语气平静道:“心血来潮而已。” “……心血来潮啊。” 肥硕的鼠鼠顺着安瑟肩膀爬下,老实趴在桌边,也没多说什么。 三年前少主提着格莱普尼尔从街头砍到街尾,好像也是“心血来潮”来着,这么说来,是不是又要出现了不得的大场面了? ——那可真是太好啦! 当然了,劳伦斯喜欢有趣的事情,不代表它是故意希望安瑟能给它带来乐子。 趴在桌上晃悠尾巴的鼠鼠抬着小小脑袋看着不管做什么都在保持完美的少主,心中不由叹息一声。 老大在这个在少主这个年纪,不是在玩大小姐,就是在人前显圣的路上,活得多么潇洒自在呀。 海德拉的“人”生本就是从极乐到痛苦,不在意识清醒,不会遭受世界侵蚀的年龄享受神灵种带来的无上权柄,反而每天琢磨这个学习那个,好像从早到晚都在计划着什么……怎么能有这种事呢! 有什么苦恼,叫老大用诺统一炮轰烂不就完了嘛!海德拉不任性一点,怎么能叫海德拉呢。 怀着这种心情和想法的劳伦斯,在安瑟让它做向导的时候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天必须让自家少主好好爽一爽——顺便还能看点乐子。 “那安瑟你要什么时候才去把那个店个砸了啊。” 已经吃了整整四盘肉食的希塔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能不能动手?” 安瑟和玛琳娜在午饭吃完没多久后又来进了餐厅,正是因为希塔娜在锻炼好后还没吃午餐,少女现在大快朵颐完毕,浑身都是力气。 “但你要保护好玛琳娜啊。”安瑟笑着擦了擦嘴,“这次就先忍忍吧。” “安瑟先生,我可以先留在安全的地方。” 双手平放在腿上端庄坐着的玛琳娜很识趣地温声道:“就不给您和希儿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希塔娜满不在乎地说道,“这小小一个黑市,还能有什么威胁到安瑟和我的人吗?况且还有劳伦斯在这呢。” 玛琳娜本来想对自己的妹妹说教点什么,但在看到安瑟脸上淡淡的笑意后,也只是暗自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不适应这种悠闲的节奏了。 所谓的放松与娱乐……不知从何时起,对她而言已经变得有些遥远,而她也已经习惯于此。 但既然是陪安瑟先生和希儿出来散心的,就不要再说些大道理,坏了他们的心情了。 而且,或许我可以找到夫人所说的……安瑟先生放弃的东西。 玛琳娜看着眼前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暗自下定决心。 而吃饱喝足的希塔娜正想着发泄力气,不想这次只能干看着,于是便晃了晃安瑟的手臂:“能不能让劳伦斯保护琳娜?现在劳伦斯肯定比我更厉害,更能保护琳娜啊,我想跟安瑟一起把那些王八蛋痛扁一顿!” “劳伦斯是我们的向导,不是保镖。”安瑟对希塔娜的攻势早就有所免疫,他揉了揉少女的脑袋,“这次你就好好保护玛琳娜吧,下次有机会的话,再换你来。” 知道没办法了,希塔娜虽然不甘,但还是老实答应下来:“那好吧,我肯定会保护好琳娜的。” 但是真的好想好想把那些畜生给打断腿挂在黑市入口……可恶! 安瑟为希塔娜展示的记忆,让她对于这种事尤为敏感,一想到那些被贩卖,拐卖的奴隶可能遭受的苦难,她心中的怒焰便不可抑制地熊熊燃烧起来。 只是……既然安瑟都这么说了,我还是忍一忍吧,反正安瑟肯定能处理好的! 劳伦斯只想让安瑟玩得尽兴,玛琳娜缜密地思考着怎样才能找到安瑟的心结,希塔娜觉得安瑟肯定会把那帮坏家伙狠狠教训一顿。 纯粹的,贴心的,单纯的……无论何种心思,都是在围绕着现在正安静用餐巾擦拭着嘴的安瑟。 明明是希塔娜提出要出来玩,安瑟的本意也是为了让这对姐妹好好散心,结果中心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安瑟身上。 而安瑟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劳伦斯琢磨不来,玛琳娜无法猜透,希塔娜则不会去想。 “走吧。”年轻的海德拉放下餐巾,微笑起来,“也差不多是时候让那位店主朋友给我们指指路了,去看看三年时间里,又有谁做起了这买卖。” * 吃完午饭的千足虫今天早早收摊了。 本来以为能宰个大户,那小子身上的衣服,以他的眼力竟然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做的。 脸上戴的面具也是高级货,自带强力的探查法术遮断效果,按他多年混迹黑市的经验,这必定是那家少爷闲着没事,用黑市这听起来多少了不起的地方,在自己的宠姬面前充面子了。 这种肥羊要眼力没眼力,嘴是一个比一个硬,而且最好面子,一杀一个准。 至于会不会惹上不该惹上的人……开什么玩笑,他外市头号销赃人千足虫还怕这个?开张一次就换个位置换张脸,谁能找得到他? 只是,肥羊没宰到,自己反而栽了个狠的。 ——他现在都忘不了吃午饭时,自己老朋友露出的惊愕神情。 “什么?那玩意你就卖了两百金币?” “你这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它还值更多钱,我不可能走眼,那赝品顶天就一百金币,稍微内行点的都骗不了。” “妈的,我上午再去那家假珠宝店打算捞点回来,结果听到他们说那玩意造价成本就是一百九十金币!他们打算把这东西放市场上买四百金币一个!我还以为能大赚一笔呢!怎么你也有走眼的时候?” 千足虫确实没想到自己也有走眼的时候,作为黑市外市最顶级的销赃人,经他手的器件或珠宝数之不尽。作为销赃人,最重要的就是眼力,有些出赃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手上的货值多少,能赚几枚金币,就全靠他的眼力和言语。 在千足虫看来,那仿制的深蓝之泪能有一百金币已经够多了……怎么会见鬼到造价就一百九十金币? 本来还以为自己赚了个翻倍,没想到反而被人家戏弄嘲笑了。 一想到那雪发少女优雅说着“它值这个价”的语气,千足虫心里就一阵窝火。 作为二阶超凡者,他在外市摆摊销赃,既是为了金钱,也是出于爱好,愚弄蠢货,和行家交锋,在千足虫看来都是极有意思的事。只是他久未失手,被人如此摆了一道,不甘的情绪更具上风了。 但他也没想过要怎么报复回去,一来黑市的规则就在这里,二来……带着的宠姬都有这种眼力,这头肥羊就绝对不可能是肥羊,那还宰什么?大家一起做生意嘛! “圣辉大公那个倒霉蛋一死,鬣狗距离变成死狗也不远了……要是我能给头儿带个大客户去,货源指不定就更广了!” 怀着这个念头的千足虫很快就行动了起来,靠着自己在黑市的人脉,一下就找到了那三个特征显眼,披着肥羊外披的恶狼。 他们已经进了内市,刚从整个黑市最贵的餐厅【地狱大釜】里出来,那地方就算是像千足虫这种富得流油的头号销赃人,进一次都觉得肉痛。里面的主厨是饕餮之口的前任主厨,因为犯了事躲到这来,那家伙哪怕在水果上雕个花,都能要了你大几百金币。 千足虫笃定了心中的想法,那头“肥羊”先生这么轻车熟路,沉稳淡然的样子,绝对不是什么新来的,必须得找个机会跟他搭个线! 黑市很快就要迎来大洗牌,几个分割黑市的“头领”背后势力不一。鬣狗仗着背靠圣辉家族,几乎侵吞了大半个黑市;他的老大恶鹫,由三个久居帝都,传承数百年的老牌侯爵侯爵家族联合支持,势力次之;神秘的鼠王鲜少露面,势力未知,但能量庞大,鬣狗都不敢往他的地盘伸手;而最后的斓蛛……一个在三年前黑市大清洗中崛起的奴隶,靠着强大的超凡实力在黑市杀出了条血路,虽然背后没有实力,但和鼠王有些合作,勉强站住跟脚,是最弱的一方。 而如今随着圣辉倒台,恶鹫野心勃勃,他想要立刻处理掉正疯狂寻找靠山的鬣狗,同时也对来路不明的鼠王颇为忌惮……要是这时候能给自家老大引入一个强力外援,那他本来就舒坦至极的日子,岂不是要再飞起来了? 这样想着的千足虫一路谨慎尾随他们许久,直到看见他们……走进了一家富丽堂皇,装修豪华至极的店铺。 “妈的。”千足虫远远盯着他们走进店面,看着招牌暗骂一声,“不会这么倒霉吧!” 这家店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家出售各式超凡器具的店铺,但实际上是鬣狗管辖的,整个黑市最高大的“羊场”,虽然大部分来这的都是空有资金的普通人,但这些普通人背后大多都有靠山,而且有些羊的品质极高,超凡者或高级贵族也未必就不会光顾。 鬣狗现在正忙着找新靠山,除了主动联络外,也很有可能选择光顾他场子的大人物们,那个带着普通黑面具的贵族少爷目前虽然看不清根底,但必定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要是被鬣狗拉拢,自家老大就少一分胜算,他在外市也没法再过得那么逍遥。 千足虫思索再三,虽然他算是跟着恶鹫,但销赃人这个身份还算独立……鬣狗现在自顾不暇,未必会拿他怎么样,而他倒是巴不得鬣狗倒台,这狗王八蛋之前或明或暗断了他货源,既然如此…… 男人咬咬牙,也踏足了这栋以罪恶为基石的楼屋。 * 靠着那店主提供的证明,安瑟一行人顺利进入了这栋建筑物的地下,也就是进行奴隶贩卖的隐秘场所。 “安瑟。” 希塔娜附在安瑟耳畔,小声说道:“那个一直跟着我们的家伙,真的不用管吗?” “不用,现在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我们处理,不是吗?” 安瑟同样在希塔娜耳边轻声回应:“假若你到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没关系,我会保护好琳娜的。” “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失控呢。” 希塔娜气呼呼地说道:“安……主人你别小看我!” 明芙萝对她说的那些话,实在造成了相当深刻的影响,希塔娜现在对于自己的情绪变化格外在意,虽然安瑟已经三番五次强调不用那么放在心上,但她就是没办法放下。 毕竟,明芙萝当时说的话好像是危言耸听,但却又真的存在依据。 “先生,请问怎么称呼?”安瑟刚进入地下正厅,就有一位侍者迎了上来,笑容满面,恭敬有礼地向安瑟问好。 “浮士德。” 希塔娜依旧没心没肺地打量着周围,而玛琳娜则在听到这名字后,面具下的神情微变了些许。 出于工作需要,她对冒险者这个群体有一定程度的研究,而浮士德这个名字…… 在西国留下传说的神秘冒险者……也是安瑟先生吗? 不仅仅是西国,浮士德在整个帝国以冒险者的身份留下不少一般人无从了解的传说,而随着大概半年前的销声匿迹,这个名字也鲜少被西国地域以外的帝国子民知晓。 但安瑟先生不像是会独自流浪冒险的人啊,他为什么会选择以另一个身份作为冒险者活动,又是在安排些什么呢? 浮士德的首次传说之战是三年前西国的龙灾……三年前,三年前安瑟先生清理了黑市,三年前安瑟先生离开帝都,好像很多事都是三年前发生的……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会是安瑟先生放弃他心中重要之物的关键所在吗? 玛琳娜垂眸思索,而这位侍者显然不知道浮士德的大名,他热情的招呼着安瑟:“您是新客,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我。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告知我你对那些可爱羔羊的偏好是什么呢?是成熟还是可爱?是冷艳还是娇软?我们最近新进了一批货,正在加紧调教,保证让您满意!” “你们今天有公开拍卖吗?”安瑟笑眯眯地说道。 “原来是熟客吗?”侍者微微惊讶,“您之前没来过我们梦魔之乡啊。” “三年前从东港去了天途山脉另一边,不久前才回来。”安瑟耸了耸肩,“本来想在老地方买两只羊的,结果听人说黑市在我刚走没多久就变了天。” “原来是这样……” 侍者了然,同时态度变得更加热情。 天途山脉阻隔了帝国向大陆另一端进军的野望,北边的海域终日席卷寒流,南边的海域则被迷途海包围,根本无法通往另一端大陆,只有东港拥有唯一一条通往另一端大陆的航线,虽然航线极长,且还是要经过无际的迷途海,但好歹只是浅域,虽有风险,但能够接受,那边的人也只能通过这条航线过来。 听说还存在某种越过天途山脉的方式,但真实与否不得而知。总之,东港算是大陆两端唯一的往来之路,而一般人可支付不起那条航船的船票,更不可能在那边待着跟玩一样,想回来就回来。 “您运气太好了,浮士德先生。”侍者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二十分钟后正有场公开拍卖,还有两间没被预定的空包厢,您要订一间吗?” “琳娜。”安瑟微微偏头,他身侧的少女便把囊袋放到了侍者手里。 “里面有一万帝国金币,不够再加。”让人看不透底子的年轻贵族如此微笑,“带路吧。” 这拿出一万帝国金币跟喝水一样的态度让侍者更是点头哈腰,立马把安瑟带往了公开拍卖会场的包间。 “浮士德先生,您需要来点什么?” 将安瑟视为老手的侍者笑容暧昧:“是漂亮的糖果,还是……” “我对那种影响脑子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用派人来。”安瑟挥了挥手,“这样就可以了。” 侍者连忙点头称是,快步离开的包间。 “……这么一路看过来。” 希塔娜在安瑟坐着的大椅的扶手上坐下,一脸迷惑道:“这里也不像是什么做不正经生意的地方啊。” “这就说明我们的店主朋友没骗人,这里的确是‘做生意’的。” 安瑟如此轻笑着,但那笑声里淡淡的厌恶与冷厉,被玛琳娜放在了心里。 “真正的生意人,当然要把自己的商品包装得足够出彩,足够精致,足够华丽,而不是单纯把他们丢在笼子里像猴子一样拱人观赏。” “……”希塔娜越听眉头越皱,“听着真让人不爽。” “是啊。”安瑟的手肘支着另一个扶手,他透过单向玻璃看着几乎满座的拍卖场,眼眸微垂着轻语道,“令人……不快。” 随着时间流逝,公开拍卖正式开始,台上两个主持人,男的健美高大,容貌英俊;女的火辣窈窕,妩媚诱人,仅仅是随便几个动作和三言两语,就把现场的气氛个炒热了。 “像两只插上花毛的公鸡和母鸡。”希塔娜小姐对此如此评价。 第一个被搬上台的,是个两米多高肤色黝黑的壮汉,他四肢拴着枷锁,脖颈也挂着钢铁锁链。 “……男人?” 希塔娜有些惊疑地看着第一个被放上来拍卖的“商品”:“男人……也会被抓来卖吗?” “你以为这些人买奴隶只是为了那方面的事吗?” 安瑟摇了摇头:“希塔娜,他们买奴隶不是为了满足生理的欲望,而是心理的渴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完美那么多倍,但却又能被自己肆意践踏的存在。” “你看下面的买家,起码有一半都是女人。” “好,好像真的诶。” “虽然帝国已经很久没有往前再进一步。” 年轻的海德拉漠然注视着下方疯狂竞价的上等人们:“但就目前的生产力而言,已经不再需要奴隶的存在……加五百金币。” 在和希塔娜闲聊的过程中,安瑟还抽空加了一大笔金币,直接压过竞争者。 希塔娜虽然听不懂安瑟再说什么,但还是问道:“那他们……就只是为了满足那些恶心的想法,才买奴隶吗?” “在我看来……”安瑟笑了笑,“更像是可悲的歇斯底里的挣扎发泄,嗯……玛琳娜,过来下。” 侍立在一旁的少女十分乖巧地来到安瑟身边,微微俯下身,听自己所侍奉的主人下达命令。 “……好,我知道了。” 这样回答后,玛琳娜便重新站到了安瑟身后,但低下了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后续的“商品”被陆陆续续的送上台,而无一例外,安瑟都以极其霸道挥霍的姿态将他们尽数拍下。 直到第六个质量极佳的成熟女人被送上拍卖台,一个包间里看对眼了的买家似乎坐不住了。 “六号包间的浮士德先生……您今天,势头很足啊。” 说话的是个嗓音妩然的女人:“买这么多小羊羔回去,这是要在帝都建个小乐园吗?能邀请我去玩玩吗?” “那我应该是比不上您的,霍拉莫姆夫人,一个月将八个可怜女性,以不同方式玩弄凌虐至死的壮举,我可做不到。”安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轻笑着回应。 那包厢里的女人沉寂片刻,随后轻笑着回应道:“霍拉莫姆?堂堂霍拉莫姆侯爵的妻子会来这里买奴隶?浮士德先生,您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正是因为您的身份,您才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吗?” 年轻的海德拉嘴角微微上扬:“父亲和兄长都是超凡者,而毫无资质的自己则被作为联姻工具嫁给实力不俗的霍拉莫姆侯爵。不管是在原生家庭还是在婚姻中,身为普通人的你都毫无地位可言。” “你——” “你的父亲视你为家族耻辱,你的丈夫视你为空气,您有多久没和他行房了?他的超凡者姬妾又多了几个?您现在都没有孩子,究竟是霍拉莫姆侯爵不行,还是他懒得在你身上浪费精——” “杂种!畜生!我杀了,我要你死!” 包厢里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叫喊,希塔娜微微皱眉,往前走了一步,但被安瑟拉住了。 “希塔娜。” 毒蛇晃悠着尾巴,缓缓亮出淬毒的獠牙:“你知道对于这种人来说,绝望到底是什么吗?” “……不知道。”希塔娜老实回答,“但我现在想打烂她的嘴巴,吵死了。” “答案是……冰冷的现实。” “罗琳……” 粗厚沙哑的声音,在安瑟的包间内响起。 希塔娜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才发现玛琳娜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通讯魔晶。 而那个包厢里不停咒骂着的疯狂女人,突然瞬间就没声了。 就好像在刹那间被人扼死了那样。 “你这丢人现眼,自寻死路的婊子……快给我滚回来!” 暴怒至极的咆哮声回荡在拍卖会场里:“我要废了你的腿,不……不!我要捏断你的脊椎,你这只会给我添麻烦的垃圾!现在,立刻回到府邸,不要让我来找你这废物!” 砰! 包间的门被突然撞开,一个样貌美艳,身材诱人的高挑女子,竟然像条狗一样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期间还跌倒了好几次。 “你看,希塔娜。” 海德拉满意地收回视线:“这就是为什么,我并不喜欢用暴力来使人屈服。” “——因为那对他们太仁慈了,那是种恩典,是种解脱。” “最好的惩罚方式,当然有且只有一种。” 安瑟后靠着椅子,半眯起眼道:“那就是让他们活在自己创造的地狱里……嗯,希望没让希塔娜你想到什么不好的事。” “安,安瑟阁下。” 通讯魔晶里,方才暴怒至极,恨不得直接把那女人生撕了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惶恐而卑微:“那个贱人对您的冒犯,我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我一定……” “不必这么紧张,侯爵阁下,犯错的又不是您,我并未将您夫人的冒犯言语放在心上。” “夫人?不不不……她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夫人呢?您实在说笑了。” “哦?那就是拉卡安侯爵的女儿了,那您更没必要为一个陌生人的话而感到歉意了啊。” “拉卡安侯爵也不会认为自己曾生下过这个女儿的,一定。” “那么,就是不存在与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啊。” 安瑟笑了起来:“这样很好,我怎么又会听到那些跟我不在同一个世界的话语呢?” “是,是这样的,安瑟阁下,我明白了。” “呵呵,祝您几日后的新婚生活愉快,侯爵阁下。” 通讯挂断,安瑟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玛琳娜,温声道:“做的不错,玛琳娜,这么快就能联系上霍拉莫姆侯爵。” “在到达帝都后,我的通讯魔晶里已经存储了所有爵位在伯爵以上的贵族的联系方式,并不难找。” 玛琳娜向安瑟微微躬身:“能帮到您,自然是最好的。” “哈,那嘴臭的烂女人。”希塔娜笑得可开心了,“活该!还有……安瑟,她真的在一个月里面折磨死了八个女人吗?” 安瑟抬头看了眼希塔娜,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多说什么。 狼小姐心有灵犀,知道安瑟是从某段记忆中得到了这个消息,顿时就觉得还是便宜那王八蛋了。 显然……她想象不到,一个极有可能被自己丈夫捏断脊椎,然后再被抛弃,同时又被家族宣布除名的前·贵族小姐,到底会经历怎样的悲惨到令人颤栗的事情。 玛琳娜知道,但她不在乎,因为正如安瑟所说的那样,这不过是这女人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地狱。 而相反的,安瑟其实十分在乎,否则他就不会让玛琳娜联系霍拉莫姆侯爵,虽然这种残忍对他而言微不足道,但重要的是…… 在他眼中,倒映着的无比庞大地狱。 超凡者蔑视寻常人,寻常人创造奴隶来转移这种阶层上的绝对碾压,又依赖着超凡给予的资源和权柄。 而看似高高在上,支配一切的超凡……却同样也是更高维度的,那沉默无言的恐怖存在的奴隶。 如此滑稽,如此荒诞,如此让人厌恨,如此让人绝望的……地狱。 而一想到在这庞大的地狱中,还有人在试图创造与之类似的地狱…… 安瑟心中的那份不快和厌憎,才会那么炽烈而鲜明。 只不过,三年前的他会顺遂心意直接毁掉这一切,而如今的他已经认清,毁灭这座微小地狱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不会被毁灭,只要那永恒庞大的地狱仍存在哪怕一天。 “怎么了,继续拍卖啊。” 包间里,悦耳的少年音再度传出:“大家公平竞争,慢慢来嘛。” 包厢内,微笑俯视着神情各异的买家们的海德拉,眸中漠然无喜。 你并不善良,也并不是在施以拯救,安瑟。 降下所谓的惩罚,曾经掀起的屠戮,不过只是在取悦自己而已。 ——他这样告诉自己。 请假条,这几天有点累了,再聊聊剧情 如题,身体疲惫,心理压力也有点大,第二卷要写的内容很多,很担心又犯第一卷的一些问题。有时候我也会想,就按照第一卷的套路来,改个花样重新写一遍,写写狗狗的日常,把阿萝的形象稍微脸谱化一些,这卷也少不了人看。 但我觉得作为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承蒙大家支持,有了成绩的作者,应该想办法创作出更新更好的故事。毕竟墨水在身为作者之前,更是个读者,所以很清楚大家对灌水和套路反复有多讨厌,也因此尽量保证每天的更新都是干货,都对剧情推动和角色塑造有意义。 在上一卷卷尾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一卷的重心会更多移到安瑟身上,而故事牵扯到安瑟,就不只是像第一卷那样,只要逮着狗狗tj那么简单了。更多的人物,更多的铺陈,我每天都努力思考怎么让这些剧情变得足够有趣,也要防止上一卷的人物写完就弃。 作为新人,现在真的感受到那些作者在更新时透露的压力,不是创作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所以需要好好休息一天,明天继续。 至于剧情略显冗长,复杂甚至枯燥,质量可能有些走低,我能向大家保证的是,这一卷,一定是不亚于第一卷的精彩故事,明芙萝和安瑟对彼此的意义,他们的所思所想,还有角色的塑造和改变,我都已经有了很详细的规划,虽然阿萝这个死脑筋现在还是很不讨喜,但大家一定会像喜欢狗狗那样喜欢她的,她对安瑟态度的第一次正式改变,在不久之后也要到来。 总之,我想写出一卷比一卷精彩的故事,也许这种不切实际的野心可能会超出我的能力,葬送之前的努力,但我认为,这也比每天像应付工作一样,填充平淡无味的内容,反复使用相同的路数,最后沦于平庸无趣,毫无价值,要来得更有意义。 最后,感谢各位能听我啰嗦这么多,墨水会努力调整好心态,保持后续质量,明天见。 第二十八章·蛇所见的不可违逆 7K 奢华房间内的鬣狗缓缓呼出一口雪茄烟,疤痕鲜明的脸在雾气中显得有些狰狞。 “诺尔侯爵那边怎么说?”他的嗓音低沉沙哑。 “……他,他拒绝了您的进餐要求。” “……”男人再度吐出口烟气,漠然道:“帝都现在能联系上的侯爵还有哪个?” 他的手下咽了咽口水:“已经……已经没了,能联系的全都联系过了。” “超凡者呢?”鬣狗面无表情地问道。 “以太院那边没有回音,巴别塔表示不愿参与,炼金协会直接无视了信使,零点探索者那边倒是愿意出手,但仅限于战斗方面,而且要价……要价很高。” “帝都是靠能打就可以站稳的地方吗?” 在圣辉大公的支持下曾侵吞大半个黑市的男人冷笑一声:“捞一笔就走,冒险者都是这种野狗。其他的势力和个人呢?” “有些联系不上,有些说再观望一会儿,没有愿意表态的……” 圣辉大公倒台所带来的影响,对鬣狗来说已经不是狂风骤雨那么简单,而是呼啸席卷而来的飓风,夹杂着炽白暴烈的雷霆。 但凡他的动作慢上那么一点点,结局都只会是粉身碎骨。 在得知圣辉大公完蛋之后,他几乎是立刻开始发动关系,尽可能联系整个帝都所有能联系的,排得上号的个人或势力,而结果…… 要么是不愿蹚这趟浑水,要么是看不上黑市这块地方,要么只是想在黑市洗牌时捞笔外快,要么是并没有第一时间予以回应……总之,目前没有任何人愿意为鬣狗站台。 “观望……” 鬣狗深吸了一口雪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声:“是想看看我到底有什么本事,还是想等我拼成半残,再来套上链子?” 他身子微微后仰,靠着松软大椅,沉默几秒后挥了挥手:“暂且先这样吧,告诉我那几个表示观望,态度模棱两可的混账,先送点东西,垫垫这帮畜生的肚子。” 身为机会主义者的鬣狗知道那群贪婪恶兽的永远无法满足,但正因为无法满足,才给了他机会。 他缓缓呼出浓烟,“洛肯,联系西国的老朋友,告诉他我们要进新货,没有性别要求,只要求品质够好,速度够快,可以加价。” 在三年前那场屠杀的威慑下,黑街乃至帝都的奴隶市场出现了很长时间的空缺,而鬣狗在小半年前重新开启的“羊场”则因这空缺而赚得盆满钵满,虽然后来带动了不少眼红胆大的家伙也开始重操旧业,但鬣狗已经趁此掌控了最主要的市场。 海德拉的到来曾让他将自己的奴隶商场短暂关闭过一段时间,但随着圣辉大公得到皇帝青睐,主导械装研发后,贪婪的本性还是压过了他的谨慎——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笔生意究竟给他带来了多么恐怖的利益。 而圣辉大公一死,为了保持自己的势力,他就算再怕海德拉,也不能断了这财源。 就在鬣狗思索该如何维持局势时,屋外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进来。” 一个神色糟糕的下属推门而入,颇为焦急地说道:“老大,羊场那里出事了!好像有人在挑事!” 鬣狗指间的雪茄被捏断,他盯着眼前的人,一字一顿道:“把话……说清楚。” “他能联系上霍拉莫姆侯爵,没一会儿就在竞价的时候把霍拉莫姆的妻子给废了,然后所有人都不敢跟他竞价,让他用最低价把所有奴隶都包了,他一定是来砸场子的!”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话语中透出的凶虐让通报的人打了个寒颤:“我记得我说过,这段时间,加强审核。” “他……他有外市那个蜗牛的推荐和证明,就是接了维克托的店,路子挺广的那个,我们这边进的不少药剂会过他的手,虽然跟斓蛛混,但,但跟千足虫一样比较独立。主要是我们也不觉得斓蛛有胆子现在就跟老大你开战,所以就——” “够了。” 鬣狗打断了下属的话,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去羊场。” 斓蛛……鼠王,没想到不是那个老秃鹫率先向我发难,反而是你这头窝在下水道里的老鼠,按捺不住了? “开始查那人的底细了吗?” “刚开始,他……自称浮士德。” 鬣狗的脚步突然顿住。 “浮士德……” “浮士德?!” * 拍卖会不得不暂时中止。 “浮士德先生。” 温柔悦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抱歉,能打扰您片刻吗?” “进来吧。”安瑟拍了拍百无聊赖地蹲在自己身边,把脑袋搁在自己腿上的希塔娜,“我还想问问,怎么拍卖突然中止了呢。” 一个脸蛋清纯可人,身材却妖娆窈窕,穿着无袖连身窄裙的女人推门而入,她微笑着先朝安瑟行了一礼,随后柔声细语道:“浮士德先生,我是莉莉丝,梦魔之乡的管理人。” 她扭着腰肢朝安瑟走来,姿态魅惑,神情怜人:“很抱歉影响了您的心情,我首先是来向您道——” “喂。” 一只手突然搭住了她的肩,但无法让这位莉莉丝小姐继续前进的,却不仅仅是施加在肩上的力道,而是身后传来的……仿若来自可怖凶兽的狰狞注视。 “站这里。”她身后的狼漠然道,“就够了。” “希儿。”安瑟抿了口酒水,“对这里的主人放尊重点。” “……啊?” 方才那令人颤栗的暴虐之姿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突然出现在莉莉丝身后的高挑少女委屈又不开心地说:“不是吧主人,你也不至于对这种……嗅嗅……呕!” 抽了抽鼻子的狗狗小姐直接yue了,一下嫌弃至极地松开对方,避瘟似的赶忙走到玛琳娜身边,同时还小声嘀咕着“我有没有沾什么奇怪的味道”之类的话。 饶是身经百战,面对处理过各种冲突的莉莉丝,面庞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 而虽然说着让希塔娜放尊重点的安瑟,也看都没看莉莉丝,只是托着侧脸,透过单向玻璃凝视人数少了很多的拍卖厅:“道歉什么的就不必了,理由充分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是这样的。” 向来能把控住谈话局面,就算面对侯爵也能缠上去谈笑的莉莉丝下意识地顿了顿,呼吸微有急促,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刚才那个戴着项圈的女奴的威慑,还是眼前这神秘人那不容她进犯丝毫的气场。 “后台那边出了点事,为了不影响您的心情,让每只羊羔以最好的姿态登台露面,我们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女人努力露出讨好谦卑的妩然笑容,“这段时间里,有什么是我能满足您的呢?” “满足”这两个字让希塔娜的耳朵动了动,站在玛琳娜身边的她先是用万分不屑的眼神看了眼莉莉丝,然后又脸色微变,伸手捂住鼻子,把脑袋撇向另一边。 玛琳娜对眼前这女人并没有太多轻视的情绪,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水平实在不行。 想做到谦卑却让自己过于低微,想讨好安瑟先生但手段却过于粗糙……没考虑安瑟先生的喜好就贸然以身体为饵,这样廉价的表现,安瑟先生会觉得自己被侮辱了的。 她并不配与安瑟先生谈话,最多也只能跟我谈话而已——少女的心中升起这个念头,随即有些犹豫,因为自己与希塔娜不同,并没有僭越的资格,同时心中也有些惊异,惊异于自己的变化,以及越发明显的……野心。 是夫人的话,对我造成影响了吗? 玛琳娜将手放在心口,垂眸凝思。 在莉莉丝说完那句话后,安瑟始终没有回应,他就只是看着拍卖大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越发恐怖的压力在这长久沉默中累积,莉莉丝的喉咙微微鼓动,她并非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往也能做出应对,只是这次……只是这次为何,她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呢? 好在,这让她越发难以承受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这个地下奴隶市场的真正主人便匆忙赶到了。 “这真是位……我无法想象的贵客。” 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但又饱含着无比真切的热情:“大屠龙者,传奇探索者浮士德先生,没想到您竟会大驾光临。” “……嗯?”托着侧脸的安瑟微微偏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站在门口,模样凶悍的鬣狗,“我也没想到,帝都里还有记得我名字的人。” “哈哈哈哈,您说笑了,能与龙语大公一较高下的强者,怎么可能会没人记得您的名字呢?” 这当然是奉承之语,玛琳娜对此十分清楚。 正因为安瑟化身的浮士德在三年前和龙语大公对上一场,那位能够驯服龙族的傲慢大公,才不可能让那场战斗广泛传扬出去,浮士德的名声也只能说在西国内颇为响亮。 这位鬣狗先生,看来并不像外在看上去那样凶悍野蛮。 在玛琳娜这样想着的同时,希塔娜已经站到了安瑟身侧,拦在他和鬣狗之间,少女直勾勾地盯着鬣狗,鼻翼微微翕动。风所支配,感知世界的无形气流刹那间就让她看破了这个家伙。 唔……还行,打准的话,三拳以内应该就打死了。 只有这时候,希塔娜才会发现,原来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早就已经不如她了。 天天跟什么以太院至高九席,什么全盛契首,什么大皇女,什么当代海德拉之类的碰面,搞得她以为自己有多弱……结果出来逛两圈,能碰到个能不被她一拳打死的都够呛。 这让少女心中不仅感慨——契首真是不讲道理,要是没有两个契首之力的加持,她是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越阶打死超凡者跟杀鸡一样简单的。 哈哈,还好我就是契首!不用讲道理的感觉太爽啦! 见安瑟没说话,鬣狗又万分热切地说道:“假如知道今天来的人是您……我又何必开这场拍卖会呢,有什么需要,您尽管挑选便是。” “假如我全要呢?”安瑟轻笑着问道。 “那您尽可带走。” 鬣狗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些奴隶能被您看上,当然是他们的荣幸。” “看来,鬣狗先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坐在软椅上的年轻贵族悠然道:“我很喜欢精明的生意人,因为他们能给我带来很多好处。” 鬣狗的心跳停滞了那么一瞬。 只见这位留下诸多传说的浮士德先生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侍从前面,微抬起下巴,对鬣狗说道:“不瞒你说,鬣狗先生,我回来以后,总觉得缺很多东西。” “强大意味着消耗。”鬣狗很快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说道,“而像您这样的强者,消耗总是巨大,但您也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琐事上,这很正常。” 至于什么回来,是不是浮士德的托词,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有一个强大的,能跟公爵对拼的五阶超凡者站在他面前。 整个帝国,这样的独立超凡者屈指可数,帝国的大公数量并不稳定,但其中大多都有悠久传承,他们能获得的资源与寻常超凡者不可同日而语,鬣狗最先想找侯爵,并不是他把希望寄托在贵族身上,而是寄托在了底蕴深厚的超凡者家族身上。 而既然眼前就有这么一个强大的超凡者存在,他还要考虑什么? 至于阴谋和威胁,至于为什么这位浮士德先生在圣辉大公刚被处死就恰好出现…… 一个能和大公拼杀的顶尖五阶超凡者,要为了黑市的利益,来亲自纡尊降贵,用谎言欺骗他? 黑市的价值虽然够高,但还没高到这个地步。 更何况,这些疑点在现实面前,都不算疑点,鬣狗也没资格去思考什么疑点,他可没有选择。 观望的贪婪恶兽们在试图挑起他进行疯狂的殊死一搏,以达到让整个黑市彻底洗牌,换人坐庄的目的,让那帮老东西得利无疑是最糟糕的选择,只有在真正走投无路之时,鬣狗才会选择让黑市血流成河。 现在,有更好的机会摆在他眼前……看样子,这位浮士德先生是所有生意人心目中最好的合作伙伴——只在乎利益,不在乎其他任何事。 只要价码别太过分,鬣狗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表明自己的忠诚。 ——亲爱的浮士德先生表现得就是这么妥帖而合理,他总是能成为每个人心中最完美的形象。 “那么,关于帮我处理琐事……鬣狗先生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鬣狗微微躬身,“我愿意试试。” 安瑟爽朗地笑了起来:“你倒是直白,可以,我也不讨厌这么直接的人,那我也跟你摊明了说。” “五成。” 声名鲜有人知的浮士德先生悠然道:“你的营收,我拿五成,作为交换,任何在幕后层面的问题,你都可以来找我。” 鬣狗缺的并不是打手,也不是资源,就只是一个能让他保持这个位置的靠山。 这座黑市明面上是四个头目分割,但说穿了,也不过是贵族和超凡者们攫取利益的后花园。 凡人和普通的超凡者盗骗抢掠,出生入死,在这里换来些微不足道的钱财和资源,而幕后的大人物们则可以一边取笑他们的羸弱,一边什么也不做便从其中抽走他们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有些人甚至不是为了钱财,只是觉得,看这些人在伟大的帝都挣扎于这片混乱之中十分有趣,仅此而已。 “您的大方和宽容……令我备受感动。”鬣狗深深低头,“但鄙人不敢窃据这些财富,浮士德先生,所有营收,请您务必收取七成,余下三成对我来说,已经万分足够。” 这倒也不是鬣狗说谎,因为圣辉大公跟他之间就是七三分成。 而他并未因安瑟提出的“平等”的分成狂喜,恰恰相反,鬣狗十分清楚……和这些大人物交谈时,最不应该产生的念头,就是自以为与他们“平等”。 不平等才是绝对正确,绝对合理的。在面对浮士德这种与大公媲美的顶尖五阶时,如有必要,舍弃掉任何尊严都并非错误。 这是超凡层面的绝对碾压,是生命层次的截然不同 凡者屈从于超凡,而超凡,屈从于更高层次的超凡。 这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真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浮士德先生装摸做样地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摇头笑道:“那我就收下你的好意了——希儿。”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给鬣狗先生一些信心。” “诶,啊?”不开口时,一直保持着冷冽强大形象的少女,一开口就透着满满的憨气,“怎么给?” “让鬣狗先生看看……你几拳能打死他——不准真动手,意思一下就行了。” 听前半句话的希塔娜跃跃欲试,差点冲出去直接往鬣狗脑袋上来一拳,但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少女一下就蔫了下来,嘟囔道:“知道了,主人。” 她颇为不快,大大咧咧地径直走向身体逐渐紧绷的鬣狗,在对方身前差不多三米左右的位置停下。 “……这位小姐,怎么称呼?”鬣狗那张凶悍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 “嗯……你要是不防备一下的话。” 希塔娜歪了歪头:“一拳就会死掉哦。” 鬣狗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希塔娜已经向前踏步,然后—— 轰! 包间的墙壁直接被暴烈的拳风轰出一个大洞,洞后面的墙壁再被轰出一个可怖的巨坑。 “……” 侧过脑袋,脸上缓缓浮现出一道血痕的鬣狗,心跳在刚才那一瞬间差点停下。 “希儿。”这条恶犬的主人颇为责怪道,“我说过,不能动真格的。” “我没啊。” 少女十分人畜无害地说道:“我知道他躲得开的,这不就相当于没动真格的吗。” 知道你会躲,自然就知道该往哪里打。 “你还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几乎是瞬移般越过那三米距离,然后刹那挥拳轰击的希塔娜摇摇头,收回手:“打头的话,应该一拳就死掉了,没劲。” 这让希塔娜变得略感忧愁。 这鬣狗好像也是四阶,虽然大概率只是四阶水货,但帝国里,四阶高手也不多啊。 这样的话,她到底该去哪找有资格让她吞噬,令她成长的猎物呢。 “希儿让你对我有信心了吗,鬣狗先生?” “……我一直对您的强大深信不疑,浮士德阁下。” 安瑟笑了笑:“这就好,因为我现在就有件事想让你去做。” 鬣狗甚至没工夫抹去脸上的血痕,深深低头道:“请您尽管吩咐。” “奴隶市场在三年前遭受了重创,但现在你又把它盘活了起来,对吧。” 安瑟走向门口,希塔娜和玛琳娜快步跟上,而鬣狗则在思索着安瑟话语中的意味,并不敢抬头。 “是,侥幸而已。”他颇为谨慎地回答。 “我觉得……这市场可以变得很大,更大,而既然是你在主导,为什么,不直接把它变成你的呢?” 安瑟的随意口吻,让鬣狗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沉默片刻,随后用略微干涩的嗓音说道:“但这风险很大,浮士德阁下。不仅要冒着得罪其他幕后者的风险,还有可能……” “有可能,惹上那位并不喜欢奴隶贸易的年轻海德拉。” “你都已经做了,还害怕这个?” “一家独大和山头林立,总是不一样的……当然,我只是建议。”他连忙补充道,“如果您需要我这么做,鬣狗义不容辞。” “那就去做吧,记得把所有的奴隶都收集好,这些都是宝贵的货物和财产,我可不希望有所损伤,知道吗。” 留下这句话后,那位神秘的浮士德,便带着他身边的两个女人离去了。 “……老大。”鬣狗身边的亲信低声道,“这个浮士德,疑点也太——” 鬣狗直接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许久后,他缓缓说道:“现在,立刻调动全部人手,清掉黑街所有羊场,换我们的人去接手。” “现,现在?” “呵……还有什么是比所有人都以为我完蛋了的这个时候,更合适的时机吗?” 之前上天无路的绝境为他带来的怨怒,眼下仿若神迹的转机给他带来的底气,以及那位阁下似有若无的“指引”,都让鬣狗做出了他所认为的,最正确的选择。 * “安瑟安瑟!”没人的走廊上,希塔娜凑到安瑟耳畔,忍不住嘀咕道,“为什么要这么搞啊,直接把那帮家伙打成残废,最后在丢到街上不是方便得很吗?你之前让我保护琳娜,说明你本来也是打算直接动手的吧?” “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安瑟平静道,“有些东西,是力量也无法违逆的。” 将安瑟所有话语尽数铭记于心的玛琳娜心头微跳——力量也无法违逆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说出这种话,但身为神灵种的安瑟先生…… 皇帝的力量使她支配一切,让帝国成为她掌中的玩具,而安瑟先生也拥有同等的力量,而让能让安瑟先生说出这种话的东西,会不会就是……迫使他放弃什么的关键? 在玛琳娜思索的同时,安瑟则已经轻笑起来: “所以,比起用力量来得到暂时的安宁,不如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嗯,虽然也不大可能就是了。” “劳伦斯。” “哦!要我做点什么吗?少主?” “带我们去一个能总览黑市的高处,去看一场好戏。” 安瑟轻声呢喃着: “让我也久违的体验一下,那种视角。” 黑街,黑市。 上城区城墙下,与下城区接壤的一块地域,一块以混乱为秩序的地域。 大大小小的势力,大大小小的幕后者,这座“集市”,这条“街道”,它的存在不是因为天然如此,而是有人需要,有人想要它存在,它才会吞吐着帝都的阴暗和罪恶,城墙根的角落生根发芽。 它像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被人为操纵着环境,规则,甚至是发展的,荒诞无比的世界。 恰如,安瑟眼中的天地。 只不过,这次,他并非是处在天地间的渺小尘埃。 而是居高临下俯瞰着这荒诞世界的……“不可违逆”。 第二十九章·蛇所代表的不可违逆 8K 黑市里最高的一栋钟楼上,安瑟一行坐在屋顶边缘,希塔娜紧挨着安瑟,而玛琳娜则脸蛋微红着被自己高挑健美的妹妹抱在怀里。 “玛琳娜。”安瑟一边轻抚着劳伦斯的脑袋,一边温和说道,“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被妹妹抱着,神情略显不自然的玛琳娜微愣了下,随后颇为欣喜地回应道:“当然好了,安瑟先生。” “假设,你就是现在的鬣狗先生。” 年轻的海德拉俯视着这条繁华的黑街,阴影中涌动的浪潮被他尽收眼底。 他转过头,凝视着玛琳娜的眼睛:“你有多少事要做?” “为了保证公平,你可以随时问我问题,只要是鬣狗先生知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一袭黑裙,姿容端丽的雪发少女同样俯视着下方的建筑与街道,并非超凡的她连看清下面往来的行人都十分勉强,但她的脑海中却开始浮现起纷繁复杂的景象。 “……第一件事,当然是竭力保证完成安瑟先生的任务。” 玛琳娜轻声呢喃着:“鬣狗先生……不,我既然如此迫切地向您推销自己,说明我已经穷途末路,找不到愿意为我站台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不少势力仍在观望,希望等我败亡濒死,奄奄一息之时攫取最大利益。” “所以,我必须在您投注之后,给出能让您满意的答卷。” “很好。”安瑟笑了笑,伸手弹了下趴在他腿上晃尾巴的懒散鼠鼠,“劳伦斯,给玛琳娜看看黑市的情况……主要是鬣狗清扫其他奴隶市场的部分。” 劳伦斯人立而起,双爪平伸,做出一副古怪模样:“这个简单,少主你等一下……” 一旁的希塔娜盯着人里人气的劳伦斯,忍不住问道:“劳伦斯,他们说的那个鼠王,是不是你啊。” “嗯?” 正做施法状的劳伦斯歪过小小的脑袋:“希塔娜小姐,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它是鼠啊!”少女一脸理所应当地说道。 “那只是个称号,称号。”劳伦斯甩了甩爪子,“那个什么鬣狗,他也不是狗啊。劳伦斯我可是很忙的!没兴趣在黑市这块地方过家家……哦!好了。” 它一挥爪,分割成好几块的巨大光幕便出现在半空中,每块都展现着不同的光景。而细致看去,劳伦斯那微小的猩红眼眸中,竟倒映着更多不同的场景。 “好厉害……”希塔娜仰头看着让她眼花缭乱的光幕,心中仍放不下未能成为噬之首的执念,“劳伦斯好像什么都会啊。” “只是借用一下黑市里其它老鼠的视角而已。” 发挥完毕的劳伦斯重新趴到安瑟腿上:“小把戏罢了。” 虽然这样说,但它的尾巴还是晃悠地相当高兴。 “劳伦斯还能控制其它老鼠吗?” “毕竟是‘兽’要素嘛。”被夸赞的鼠鼠显得越发自得,“这可是很了不起的要素,在海德拉所持有的无数要素中,重要性也是位居前列的。” “……咦?是这样吗?” 希塔娜有些难以相信地挠了挠头:“我感觉也没那么厉害啊,不就只是单纯打架吗。” “因为‘兽’可以延伸的东西太多啦,支配,吞噬,成长,狂暴……所以噬之首才有强大的容纳性。”劳伦斯竖起尾巴颇为骄傲道,“你要说能不能打,那我当然没有提尔和托拉多能打,但我一定是老大手下,最全面,什么都能做到的契首!” 狼小姐被劳伦斯说的心痒痒,别提多想试试噬之首的力量了,可惜也只能想想。 安瑟没打断希塔娜和劳伦斯的闲聊,他只是在注视着玛琳娜的侧脸,从他的方向看去,已经完成蜕变的少女是那么认真地凝视着光幕,带着几分令人心神摇曳的曼妙与美好。 那并不是单纯因外貌而产生的,感官上的愉悦,而是她积累的学识,成长的思维,变化的气质所带来的,能沁入心神的,更难以言说的美。 而已沉入思考的玛琳娜并未觉察到安瑟的视线,虽然劳伦斯已经尽可能将展现的画面数减少,但对于玛琳娜来说,要用凡人的脑力和反应同时处理十多个画面,还是太捉襟见肘。 “……劳伦斯先生。”少女突然开口道,“能麻烦您减少一些画面吗?” “啊?喔,没问题。”和希塔娜聊得正欢的劳伦斯,颇为诧异地抬头看了眼玛琳娜,“要剩下几个?” “您能分辨,那些奴隶市场分别被哪些人掌控吗?” “呃……这有些麻烦。” 劳伦斯用爪子挠了挠头:“老鼠的脑子记不下那么多东西,我不一定翻得到。” “那么就……请留下装修最豪华的奴隶卖场的景象,五个就够了。” 光幕变换,劳伦斯按照玛琳娜的意思,只留下了五个奴隶卖场的画面,而这次,玛琳娜只看了一会儿,便开口道: “安瑟先生,我现在会以主力突袭这几家奴隶卖场,” 她抬手指向光幕里最豪华的一座奴隶市场,装修奢华度并不亚于鬣狗手底下的那座。 “既然打算做这种与其他所有势力为敌的事,自然是在占得先机的情况下,以最大力度打击最强的对手……同时,只是攻占是没有意义的,这里终归是市场,这里的头目……也终归是做生意的人,所以——” “劳伦斯先生。”玛琳娜依然盯着光幕,“能麻烦您透露一下鬣狗先生的动向吗?如果我是他,我现在就会启程会面另外三个头领的其中一个,又或者……” 平凡少女的眸光凝实内敛:“开一个,不安好心的会议。” 劳伦斯很快调出了全新的画面,正如玛琳娜所说的那般,我们的主角鬣狗先生正坐在一张圆桌边,他的对面是一个高瘦阴鸷的男人,左边坐着左眸有一道竖疤的冷艳女子,右边坐着一个肥硕男人。 “喔,这可真是……”劳伦斯张了张嘴,露出尖尖牙齿,显得有些震惊,“有这么准吗?” “那当然了,琳娜是最聪明的!”希塔娜骄傲地昂起头来,然后又想到了什么般,小声说道,“唔,可能比安瑟差那么一点。” “安瑟先生,鬣狗先生对面的那个人是谁?” 并未理会他们的玛琳娜如此问道。 “恶鹫。” “那么那位女士就是斓蛛小姐,而剩下来那位就是鼠王了……” 玛琳娜若有所思道:“他们的势力,和鬣狗先生的势力对比起来,又怎么样呢?” “鬣狗占据了将近一半的黑市,但真正能被他调动,而不是单纯挂在他名下的,大概是黑市三分之一左右的势力,而剩下来的另外三位头目,自然是三分之二。” 安瑟微笑着注视玛琳娜:“想到什么了?” “安瑟先生的浮士德身份,拿出来并不能与圣辉大公媲美,虽然您保证不会有上层的问题干扰到我,但那也只是上层问题。” “在我们这些‘代理人’的交锋中……就算有圣辉大公的支持,我的势力也就到这个地步,那么想要独占奴隶市场,就必须在其他领域,付出一定代价。” “利益。” 凝视着光幕的玛琳娜轻声呢喃,十指交错的双掌同时竖起食指,画面中的鬣狗恰好咧嘴而笑,将一块夺目的宝玉推到桌子中央,身子微微后靠,神情悠然。 “斓蛛小姐是奴隶出身,会约束手下人不做这个生意,那么我的对手就只有鼠王与恶鹫,他们不可能一致,因为既然我占据了奴隶市场的大头,那么三人当中就一定有一个只占了小头,不是特别在乎这块肉。” “安瑟先生,恶鹫和鼠王的关系如何?” “彼此敌视的竞争对手。” “那么,只要让出的利益足够让双方都动心,却不够双方平分,接下来便是……” 纤长白皙的中指相抵,轻声呢喃着的少女将手指抵在唇边,轻声道: “分裂。” 鬣狗谈笑自若,同时又微微前倾身子,将那块散发着光芒的宝玉推向鼠王。 肥硕男人眉开眼笑,伸手去拿那块宝玉,而阴鸷的恶鹫突然拍了下桌子,桌上的宝玉直接被震回桌面中心。 “恶鹫一不可能看着我进一步扩大奴隶市场,挤压他的利润,二不可能看到本就不是特别看重奴隶市场的鼠王,能得到价值充沛的补偿。” “而鼠王……也不会接受自己没法做成这个生意。” 相抵的无名指指甲泛着粉润的光泽,已经逐渐掌控局势的玛琳娜微微颔首: “矛盾。” 鼠王缓缓转头与恶鹫对视,遍布肥肉的粗横面庞上满是冷意,而恶鹫同样冷笑,说了些讽刺鼠王短视愚蠢的话语。 希塔娜呆呆地看着光幕上的画面,看着玛琳娜平静轻缓地说出那宛若预言的话语,看着它们一一化为现实,事情难以置信。 “嘶……” 见多识广的劳伦斯倒吸一口凉气:“少主果然真的不会看错任何一个人……” 鬣狗是谁,鬣狗是在帝都这云集着整个帝国最高贵的勋爵,最强大的超凡者的地界里,一个能在黑市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非同一般的生意人。 虽然主要是依靠着圣辉大公的强大影响力,但其他头目也同样拥有靠山,明面上,他们比拼的还是能力,而鬣狗的能力,自是可见一斑。 劳伦斯这种闲鼠,对于安瑟契首和身边之人的情况当然十分关心,来到帝都,尤其是希塔娜在众契首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后,它特意了解过这对姐妹的情况。 妹妹希塔娜自然不必多说,在战斗方面无与伦比的超世之才,能够承受两种契首之力的可怕怪物,得到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契首,以及弗拉梅尔本人的认可。 而这个玛琳娜……老实说,劳伦斯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最多只是个聪明人而已。 可安瑟身边缺聪明人吗?不仅不缺,他反而就是最聪明的那个,因此这个玛琳娜……怎么看都只像个处理杂活的小弟。 但,处理杂活的小人物,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就从一介平凡村姑,成长到可以完美复现黑市头目思路的地步吗? “至于接下来……” 这场“生意人”之间的会议进入了争执阶段,玛琳娜将视线从这上面移开,放到了其他的奴隶卖场那里。 “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市场’,在被人为订制的混乱秩序中,不能摆上台面的手段,也是正规手段,也就轮到了我最开始所说的突袭。” 轰! 下方的一家店铺里突然响起轰鸣,希塔娜被吓了一跳,而玛琳娜依然目不斜视,注视着画面上显示的混乱场景。 鬣狗的打手大量冲入分属恶鹫的奴隶卖场,而这些场子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后的,也是决定一切的关键,来自超凡的……” 玛琳娜将最后的尾指相抵,平缓笃定地吐露道: “强权。” 砰! 在鼠王与恶鹫越发剑拔弩张的时刻,鬣狗突然将一把匕首猛地插进桌面,他站起身来,凶悍的面容上浮现起狰狞酷烈的疯狂笑容。 “他强行横扫奴隶卖场的事实已经做成,恶鹫和鼠王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回去,要么接受鬣狗的买卖。” “如果是我。”现在,十指相抵的玛琳娜微笑起来,“我并不会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新的靠山,我会让他们认为,这是我疯狂前的殊死一搏……除非真的伤筋动骨,否则生意人们,不会与一个疯子拼命。” “许诺给分裂者的不均利益。” 鼠王和恶鹫同时凝视着桌上的宝玉,沉默不语。 “不予分毫反应的雷霆一击。” 鬣狗的打手基本上是平推了各大奴隶卖场,谁能想到一个失去靠山,已经无路可走的家伙,会突然发了疯一般专盯着奴隶市场动手呢? “属于疯狂之人的暴虐强权。” 钉死在桌上的匕首,倒映着鬣狗那无所畏惧,残忍嚣狂的笑容。 玛琳娜缓缓呼出一口气,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奔涌,剧烈跳动的心脏澎湃起自豪而满足的潮汐。 “这就是,我的回答。” 少女转头看向安瑟,笑容灿烂地说道:“我完成了您的命令,安瑟先生,我赢了吗?” “很好,非常好,玛琳娜。” 安瑟愉快地鼓起掌来:“比我想象中要更出色,更完美……你缺少很多信息,比如鬣狗以及其他头目的性格,为人,行为模式,即便没有问我,你也在自己心中建立起了足够使用的形象。是在鬣狗和我谈话的时候,就已经确认的吗?” “是的,从他的外貌,形体,谈吐,选择,以及成就来看……这位鬣狗先生,应该是一个思维细致缜密,但又绝不乏狠辣手段,以及破釜沉舟的决心的人。至于其他头领……我只能以他们都不是愚蠢之人来做考量。” 玛琳娜腼腆地笑了笑:“运气好,被我猜对了而已。” “这不是运气,而是日积月累的学习与成长……我说过了,玛琳娜,你有着了不起的天赋。” 安瑟笑着摸了摸玛琳娜的脑袋,让这个向来表现得沉稳优雅的少女幸福地眯起眼睛来。 “不过……” 而后,他轻缓说出的话语,让玛琳娜的神情微微僵住。 “接下来。”年轻的海德拉如此说道,“就该轮到我了。” “您……” “我说了,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游戏,既然你做好了选择,那么我也该有应对,不是吗?我可没打算让鬣狗先生,这么舒舒服服的过下去。” 安瑟轻笑起来:“虽然说现在才轮到我,但实际上,在更早之前……” 会议画面中,神情糟糕的鼠王和恶鹫彼此对视,随后……脸上竟然缓缓露出笑容,接着很快变成了嘲讽意味十足的大笑。 当恶鹫和玛琳娜都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那些被鬣狗手下控制的奴隶卖场,也同时发生了惊变。 好像很早之前就已经提前埋伏好的杀手突然从角落袭出,将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奴隶卖场拿下,因而放松了警惕的鬣狗下属杀了个七零八落,就算有些因为是主力而有一战之力,但也渐落下风,最后不得不狼狈逃走。 “这……”玛琳娜难以置信地看着光幕上的画面,“怎么会这样,鬣狗……我的身边有内鬼,而且还是亲信?行动全被暴露了?” 利益仅仅是让对家们陷入纷争,而无法真正一锤定音。能让鬣狗真正占据这奴隶市场的,只有他主动出击后做成的既定事实。 在圣辉大公的支持下,他平稳运营都没能做到吞并所有奴隶市场,换了个“浮士德”来支持,自然也没道理能有所变化,那么唯一的机会……就只能来自这堪称疯狂,但再加上利益,却也足够让恶鹫与鼠王退避的杀招。 这一记痛击的阴狠之处就在于,没人会想到鬣狗敢这么做。而反过来说……倘若被人知晓,那这个计划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葬送掉鬣狗的大批有生力量。 安瑟挥了挥手,语气轻快地笑道:“不,并不是你身边有内鬼,这只是一个……” “巧合。” 他打了个响指,一个样貌平凡的男人便出现在了玛琳娜眼前。 “记得他吗?” “那是……那个虚假宝石的卖家!” “在他换了副面孔,莫名其妙跟踪我们后,我就一直在关注他,顺便读了下他的心。” “简单来说,作为一个销赃人,他算是挂在恶鹫名下做事,在被玛琳娜你的眼光震惊到后,便想着拉拢我,给恶鹫招揽为顾客,给他自己带来点利益……然后,他就看着我们走进了鬣狗先生的奴隶卖场里。” 在安瑟如此说着的同时,鬣狗已经面色难看至极的扔下那宝玉离去。 “他不希望鬣狗势大,因为我有可能是个大人物,所以想尽快跟我搭上话,把恶鹫介绍给我,但是……我在拍卖会上表现得过于张扬,让他摄于暴露的风险而并未这么做。” “直到……” “直到鬣狗,直到我到来。”玛琳娜喃喃自语。 “我太心急了,一想到传说中的冒险者来到这里,便想着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所以甚至没有邀请安瑟先生到办公室或是别的什么适合聊天的地方,直接在包厢里就谈了起来,而包厢外……就是坐满了各个竞拍者的拍卖大厅。” 少女缓缓握紧拳头:“使用法术窃听未必会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也未必会被查到,只要有胆色……” “那位千足虫先生恰好精于隐匿,伪装,变幻,才能成为外市最优秀的销赃人。” 玛琳娜转过头看着安瑟,用复杂至极的语气低声道:“所以,您就用这样的‘巧合’,让恶鹫得知了鬣狗的准备,让他自以为万事俱备,结果却一手毁掉了自己的大部分精锐吗?这真是,真是……” “荒唐。” 安瑟轻声说出了玛琳娜无法说出的话语:“太荒唐了,对吗?” “……是。” “那你觉得这样的巧合是什么,玛琳娜。”安瑟温声道,“是我从头到尾刻意安排的吗?” 玛琳娜想了想,摇头道:“不,从最开始,直到……直到您发现他的身份和意图前,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您的安排内。” “对,这才叫做巧合。”年轻的海德拉俯视着下方街市,鬣狗与其他头领手下的乱战已经蔓延到了街道上,鼠王与恶鹫似乎不想如此轻易地放过他,而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中,就倒映着这逐渐开始混乱的光景。 “并不是我选择了什么,规定它以怎样的道路前行。而仅仅只是擦肩而过的某人,仅仅只是从天上飘落的一根羽毛,甚至仅仅只是……” 安瑟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幻而缥缈: “你脑海中流过的瞬息思绪。” 希塔娜愣了愣,同样转头看向安瑟,神情变得有些忧虑。 安瑟笑了笑,不知是习惯性地露出笑容,还是让希塔娜放心,他的掌心凭空凝聚出一枚拳头大小的铁球,而后将其随手抛下钟楼。 “我仅仅只是对这些东西,做出了导向,而路……从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铁球从空中高速坠落,直接砸在混战中一人的头顶上,当场将他砸死。 “就好像那位千足虫先生的窃听法术,绝对不可能瞒过我,瞒过劳伦斯,但我还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以这种方式暗示,鼓励他继续这么做下去。” “我做了什么吗?”安瑟歪了歪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他在‘继续窃听’和‘立刻撤离’这两个选择中,变得更倾向于窃听鬣狗先生和我的对话而已。” “所以……”玛琳娜喃喃道,“这只是巧合,只是……巧合。” “是的,只是无数巧合中比较直接,比较致命的巧合而已。” 安瑟温和地笑了起来,但看着这笑容的玛琳娜,却只感觉到不寒而栗。 她不是在恐惧安瑟,而是在恐惧安瑟言语中所代表的那份……那份令人窒息的,无可违逆。 “玛琳娜,你是否疑惑于明明能直接将鬣狗碾死,直接在这场并不公平的游戏中取得胜利,却偏要以制造巧合来达成目的?” 掌心微微冰凉的玛琳娜嗓音沙哑道:“……是的,安瑟先生,请您告诉我。” “因为它是巧合,它也是再单纯不过的……事实。” 魔鬼的脸上扬起冰冷的笑容:“合理的事实。” “千足虫会那么做,是因为他在恶鹫麾下,因为鬣狗死后,他的老大能分到更多市场,他能吃到更多渠道。因此他不可能坐视鬣狗有机会东山再起,因此有能力实现窃听的他会选择铤而走险……而在鬣狗万分心急,无心关注外界,以及我的‘什么也没做’之下,他毫无疑问会选择将窃听继续下去。” “这里唯一的‘刻意’,只有我的毫无作为,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在鬣狗对此一无所知,他所见到的,只有自己的失败。” “他做错了什么?他没做错什么,他做出了当时最合适,最正确的选择——但恰恰就是这样的合适与正确,将他导向了一场难以接受的惨败。因为在这样的合适与正确之外,出现了他无法看到,无法预计,无法测算的……巧合。” “仿若命中注定一般,荒诞,滑稽,却又真实的巧合。” 安瑟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呼出,他闭着眼,脸上扬起舒畅而灿烂的笑容: “没有那位千足虫先生,我还可以挑选其它现成的巧合,假如没有现成的巧合,我可以自己制造巧合。因为对于这座黑市,我能够修改它内在的规则,改变它存在的意义,甚至直接抹平它本身,它太小了,对我而言太小了,小到就在我的掌心。” “玛琳娜,告诉我。” 安瑟在微倾身子,在玛琳娜耳边轻语:“现在,作为鬣狗先生的你,该怎样……才能改变自己败亡的结局?” “我……” 玛琳娜张了张嘴,她想要说点什么,想说点切实有用,能够从这绝境中窥见一点光明的想法,却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改变…… 怎么改变? 这怎么能够改变?假如周围的一切人,事,都会被安瑟先生以不可违逆的恐怖,变成像刚才那样置我于死地的巧合……我到底该信任谁?明明谁都没有背叛我,我却无法再信任任何人?我甚至……甚至…… 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得出这不可思议结论的玛琳娜有些发抖,一种荒诞至极的巨大恐怖支配了她的心神……仅仅只是这样假设,仅仅只是这样思考,她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玛琳娜。” 一只手突然覆上了少女逐渐惨白的面庞。 “别太深入。”安瑟抚摸着她的面庞,“我是在惩罚鬣狗先生,不是在惩罚你。” “……我,我知道,安瑟先生。” 玛琳娜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笑容来:“我没有事。” 安瑟注视了他好一会儿,轻声道:“要继续吗?还是就此结束?” 玛琳娜闭上眼睛。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艾妮丽莎忧愁而感伤的话语。 “……游戏继续,安瑟先生。” 并不知晓自己在挑战什么的平凡少女,语气坚定: “尽管没有希望,但我还是会试着战胜您。” 第三十章·蛇的软弱 1.3W 玛琳娜与安瑟的游戏继续下去,但下方的黑市已经不再平静。 鬣狗的打手与恶鹫和鼠王的人混战一团,法术的轰鸣与战士的咆哮回荡在隔绝上下城区的高墙之下,在这流淌着混乱与罪恶的地域之上,被俯瞰者推动的巨大浪潮,要将一切吞没洗净。 劳伦斯呈现的画面中,鬣狗正面色难看地赶往自己的老巢,而玛琳娜凝视着这副光景,神情同样凝重地低语道: “现在最重要的是收拢残部,既然他们知道了我要突袭其他奴隶卖场的计划,同样也知道我的背后有安瑟先生,有那位浮士德的支持。” “既然如此,他们就不会赶尽杀绝,但是……” 但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会存在什么巧合,推动另外三个头目下死手吗? ……不,是肯定。 少女的呼吸逐渐急促:“安瑟先生是不会把对鬣狗的惩罚拖到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更久的。安瑟先生要的是……现在!” “聪明的姑娘。”安瑟轻笑起来,“想要对抗无可违逆的意志,首先得明白……祂到底需要什么,才能做出相对应的准备。” “也就是说,一定存在什么让他们敢无视五阶传奇冒险者的原因……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到底会是什么?” 玛琳娜咬紧牙关,脑海中疯狂闪回着进入黑市以后发生的一切。 安瑟先生看到的东西远比我更多,但终归是在一定范围内,既然不会刻意推动某件事的发生,那就必须是现有的,与“使他们敢挑战幕后者”关联的人或事…… 吃饭时的侍者?被希儿施舍了金币的乞讨者?被拆穿的扒手?不不不……能撬动黑市头目的人一定是有资本的,等等……一定吗?假如是巧合的话,非要一定是有资本的人才可以吗? 即便知道自己面对着什么,却依然鼓起勇气尝试挑战安瑟的玛琳娜,没多久便就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她的勇气苍白无力,她的决心,一文不值。 哪怕对于那种恐怖的想象已经令自己心神战栗,但玛琳娜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远远地,千百倍地低估了这种随时随地,无时无刻不在死死扼住自己咽喉的……冰冷绝望的大恐怖。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哪些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哪些人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能力,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她对安瑟掌中的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里的全部一无所知,甚至……她所扮演的鬣狗,也就在安瑟的掌中。 最为荒诞滑稽的是,鬣狗本人反而根本不用承受什么压力,他只看见了自己的惨败,也只要按照现状进行思考,他的“无知”免去了这种绝望,哪怕他注定步入毁灭,却也比现在的玛琳娜要好得多。 而安瑟却能够知晓一切,掌控一切……正如他所说的那般,这座黑市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小了。 当我在思考着有什么是能撬动这些头目主动袭杀鬣狗的时候,安瑟先生是不是已经看到了更多能将鬣狗推向毁灭的“巧合”?哪怕我发现了其中某个关节,又有什么威胁在等着我? ……我发现的某个可能性,被我识破的可能性,真的是我想到的吗?不是安瑟先生的另一重诱导或巧合吗? 我…… “咕呜!” 好不容易重整好心情的玛琳娜脸色再度变得惨白无比,她的喉间因疯狂堆叠的压力与恐惧而不自觉地发出悲鸣,唇瓣都已经被犬齿刺破,却毫无所知。 “不……不能再怀疑自己,一定有可能,安瑟先生不会刻意安排,身份,勇气……” 少女伸手捂住额头,指尖死死按住太阳穴,洁白的手背上微有淡青色的经络凸起,她的喃喃自语中已经隐隐带上了几分自我毁灭意味的癫狂。 “琳,琳娜,你……你别这样啊,我好怕。” 希塔娜被玛琳娜的样子吓到了,她那遇到什么事都能冷静应对的姐姐……怎么会露出这种近乎狰狞的神情? 她已经隐隐猜到安瑟在暗喻着什么。她与安瑟对命运怀着同样的愤怒和怨恨,可是……恐怖。 命运,真的有这么恐怖,这么让人绝望吗?安瑟明明那么厉害,那么轻易地就把我从命运手中抢下来了呀。 被安瑟刻意回避,几乎没有看到安瑟的个人情绪,只看到些微他曾经经历之事,以及终末结局的希塔娜,并无法体会玛琳娜现在的情绪。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玛琳娜的脸:“琳……姐姐,只是玩游戏嘛,安瑟也都说了不要太认真,你别这——” “闭嘴!” 玛琳娜直接拍开了希塔娜的手,她侧过脸时眸中显现的那份凶戾,几乎让希塔娜幻视到了那个未化为现实的记忆中的玛琳娜。 “……我的意思是,别打扰我,希儿。” 嘴唇青白的少女低声道:“抱歉,别打扰我……我能想到……我能想到……” 她的呼吸越发急促且不平稳:“只是一点,只是其中一点——” 玛琳娜猛然抬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拽住安瑟的手,嗓音沙哑而迫切地问道: “是斓蛛!斓蛛对不对!她的下属……那个店主!他知道我们!” 向来娴静有礼,对距离感相当有把握的玛琳娜死死抓紧安瑟的袖口和手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他给的推荐,然后……然后那个斓蛛,她对奴隶交易很厌恶,三年前既然是主人您扫清了黑市的奴隶市场,她一定对您万分感激……一定一直在关注着您,对……包括您身边的人,包括希儿……” 她立刻转头看向希塔娜,虽然那张面具隐藏了希塔娜的面庞,改变了她的声音,甚至连最显眼的白发也一同改变,但……脖颈上的项圈和她出挑的身高,却并没有掩藏。 “那个店主出于不安,未必会把这件事告诉给斓蛛,而安瑟先生假若从这里入手……如果推动某种巧合,让斓蛛知道了您的真实身份,她就会明白,鬣狗身后根本就没有靠山,只有……毁灭!” “那她,还有其他黑市头目,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鬣狗送上绝路,对吗……安瑟先生!” 玛琳娜紧抓安瑟掌心和衣袖的手微微颤抖,她的眼神是那么期盼,但却又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软弱。 “……做的不错,玛琳娜。” 安瑟伸手,温柔地拭去玛琳娜嘴角的鲜血,替她愈疗伤口:“能想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所以,这的确在……您的……安排之中吗?” “啊啊啊琳娜!” 得到答案的玛琳娜身子摇晃了一下,她话都还没说完,就像是彻底脱力般瘫软地往前倒去,下的希塔娜大声尖叫起来,赶紧死死搂住自己的姐姐。 “你……我……哎!” 又是心疼又是害怕的希塔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闷闷地叹了口气,把玛琳娜牢牢抱在怀中。 “这只是能让鬣狗先生,最直接快速结束他生意人生涯的方式。” 安瑟收回抚摸玛琳娜脸颊的手,温声道:“的确在我的考虑之中,但我目前并不打算选择它。” “……所以。” 少女的脸上浮现起苦涩笑容:“所以,我还是失败了……不管怎么绞尽脑汁,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点。” 信息层面的无解差距,能力层面的彻底践踏,位格层面的绝对碾压…… 仅仅只是这几分钟,十几分钟的思考,就让玛琳娜感受到了如此纯粹的……绝望。 这仅仅只是假设,只是一场游戏,假如真的身处这种环境,真的在每时每刻处在这种思考一切,怀疑一切,剖解一切,否定自我,追逐自我,毁灭自我的状态…… 玛琳娜宁愿去死,她真的宁愿去死,也不想承受这种绝望。 假如这样活着……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比帝国的本质更让玛琳娜颤栗,假如说皇帝支配人世,是否决了他们这些人生来的意义和价值,令当时懵懂的她感到崩塌与绝望的话—— 那么,安瑟的这个“游戏”,他作为支配一切,无可违逆的恐怖,并非像皇帝那样,出于爱憎和喜怒,直接使用神灵种无可违逆的暴力与强权来改变一切,而只是为了某个目的,默然无声地将现实导向他期望的地方…… 那失去意义与价值的,就不再是人,而是……整个世界。 因为一切的变化是那么自然而然,都只是安瑟口中的,现实。 玛琳娜害怕着,害怕着这种现实,比曾经对皇帝与帝国之间的关系更感到恐惧万分,但是……但假如…… 假如这场游戏,发生在安瑟先生身上过呢? 假如那不可违逆的恐怖……就是迫使安瑟先生,放弃了对他而言,无比重要之物的原因呢? 假如这就是原因,我怎么可以……在这里退怯呢? 所以,玛琳娜才会对这场“游戏”如此投入,正是因为就觉察到了这个可能,她选择全情投入,试着去感受这份荒诞,这份绝望。 “……安瑟先生。” 即使一点也不想再体会那种感觉,即使一想到刚才的混沌和绝望,她就一阵反胃颤栗,玛琳娜也依然咬紧牙关,开口道:“我还可以——” 她害怕,但却绝不能接受自己因为这恐惧而背弃安瑟,背弃这个……给了她一切,赐予她新生和未来的人。 “已经够了,玛琳娜。” 安瑟轻轻握了握玛琳娜的手:“你能思考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不起,这个‘游戏’再往下,对你而言就只是单纯的刁难与折磨了。” “……” 玛琳娜感受着手心的温暖与安瑟的关怀,她本该感动,但也的确感动,只是……只是心中有更强烈的,漆黑的,仿佛在咆哮着的东西,盖过了,撕碎了这份感动。 那是名为不甘的怪物嘶声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我这么弱小,为什么我连一点超凡资质都没有? 我明明是能够感受到安瑟先生心情的那个人,我明明是……明明应该是最能帮到他的那个人。 可我却只能到此为止,只能听着安瑟先生的宽慰,只能如此卑微地感动着。 玛琳娜低着头,紧握住安瑟的手,没有说一句话。 “好了,不要太沉重了,本来是出来散心的,怎么变成这样了?” “还不是你,安瑟!”希塔娜瞪了眼安瑟,久违地向他发了脾气,“干嘛给琳娜这么大的压力……你明明知道她最听你的话,最在乎你了!” “是我的错,抱歉,玛琳娜。” “不!不是您……我的意思是,我没事,请您放心。” 玛琳娜最开始的反应很大,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露出平日那恬静温和的笑容:“和您的这场‘游戏’,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和帮助,安瑟先生,我很感谢您。” “希儿,还有你,不要胡乱判断我的心情。”少女扭回头,伸手掐了掐妹妹的脸蛋,“更不能责备安瑟先生,知道吗?” “可你明明就很……好啦我知道了知道了。” 希塔娜在玛琳娜的注视下讪讪道:“是我乱发脾气不好……你别这么看我,琳娜。” 然后,她趁玛琳娜转回头去的时候,偏头啃了下安瑟的耳朵,有些不开心地小声嘀咕:“所以安瑟你到底要干嘛?我现在一点都不高兴。” “那你很快就能高兴起来了。” 安瑟笑着摸了摸劳伦斯的脑袋:“我们今天的娱乐项目就是……猜猜鬣狗先生的结局。” “我猜他被少主设计,被他抓来的奴隶群殴致死!”劳伦斯兴奋地抬起爪子。 “唔……虽然这样很大快人心,但好像有点老套了。” 希塔娜把下巴搁在玛琳娜的脑袋上:“我猜他,嗯……自杀!对,被安瑟算计到急眼之后,受不了自杀了,一定是这样!琳娜你呢?你觉得那个坏东西会怎么死?” 玛琳娜注视着下方的混乱街道,沉默片刻后,轻声道: “我觉得他不会死。” “……嗯?” “在安瑟先生看来,死亡不是惩罚,而是解脱,是恩赐。” 曾短暂亲历过那种恐怖绝望的玛琳娜,如此说道: “我猜他……求死不能。” * 迅速回到老窝的鬣狗,正在进行一场大清洗。 鼠王和恶鹫的反击,无疑证明他的身边存在内鬼,当时陪他去见安瑟的下属已经全被拉去拷问,只留下最信赖的心腹陪在身边。 “……老大。”鬣狗的心腹犹豫许久,最后还是低声道,“有没有可能,不是兄弟们的问题,而是那个浮士德……在设计我们?” 鬣狗面色阴沉,没有说话。 理论上讲,一个能和大公掰手腕的超凡者,是没理由这么设计一个小小黑市头目的,但这也只是理论上。 假如那家伙真的就这么变态,这么神经病,就算无冤无仇,也要玩弄折磨他……这种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也不能排除在外。 但假如是这样的话,他该怎么反抗? 就在这时,被鬣狗放好的通讯魔晶突然有了反应。 男人脸色微变,这个时候会联系他的……大概率只能是那个神秘的浮士德,而不会是别人。 “鬣狗先生。”通讯魔晶里传来那位传奇冒险者的声音,“我才刚离开没一会儿,你那边就好像出了点情况啊。” “……浮士德阁下,只是一些意外。” 鬣狗硬着头皮回答道:“尚且在我的处理范围之内。” “真的吗?感觉你好像有些……损失惨重啊。” “我在黑市经营多年,底蕴还是值得您信赖的,只要重新组织好,拿下其他奴隶卖场,不是问题。” “这可不像生意人的手段。” “但黑市就是这种地方……请您放心,浮士德阁下,我会完成您的任务。” “呵呵,我倒也没有这么着急,但既然你这么积极,我就给你提供点小帮助好了——去门外看看吧,我在那里放了礼物。” 鬣狗朝心腹使了个眼色,同时十分恭谦地对安瑟说道:“感谢您的仁慈,浮士德阁下。” “好好加油吧,你要是能力够的话,吞下整个黑市,我也能保住。” 这个许诺,瞬间点燃了鬣狗摇摆不定的心绪,他喉头鼓动了下,嗓音干涩道:“但这代表您要与不少强大的贵族,或是超凡者势力为敌,浮士德阁下。” “利益交换,你是生意人,你明白的,实在不行的话……你在名义上找些帮手分管,也可以。” “总之。” 不知是不是错觉,鬣狗好像听到了对方的轻笑。 “这都是你的,‘选择’。” 通讯结束,而鬣狗的心腹,也拿着安瑟赠予他的“礼物”走了进来。 而在看到这礼物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几乎是有人为他提供了所有关键灵感一般,无比顺畅地串联出了一个完美计划。 而这,全归功于那位浮士德阁下刚才在通讯中说的……“找些帮手”。 帮手,礼物……这就是天赐的机遇。 * “安瑟安瑟,那家伙脑子坏掉了吧。” 希塔娜难以置信地看着光幕上坐在房间里,正等待着某人的鬣狗:“他竟然去找奴隶出身的斓蛛帮忙?他不怕又中陷阱被人打死啊?” “玛琳娜。”安瑟只是笑道,“给希塔娜解释一下吧。” “……希儿。”玛琳娜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要把事情看得这么肤浅……斓蛛就算再讨厌奴隶贸易,但她也依然是黑市四个头目之一,反过来说,一个在三年前还是奴隶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你觉得她是什么傻子吗?” “啊?哦……那,那我还是不知道鬣狗为什么要找她啊。” “原因很简单,因为鬣狗先生在安瑟先生的刺激下……”玛琳娜凝视着鬣狗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显然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竖起食指:“吞并黑市也无所谓的保证,给了他最大的底气。” 接着在竖起第二根手指:“凭空就将那无比珍贵的礼物,摆到他门前的能力和底蕴,增添了安瑟先生话语的可信度。” “以及……”少女再竖起第三根手指,“眼下这个他看似颓势,却完美合适回头杀个措手不及的时机,再加上……” 玛琳娜看了眼笑意盎然的安瑟:“再加上,安瑟先生‘无意间’的小小提示,鬣狗现在显然想要联合斓蛛……直接强杀鼠王与恶鹫。” 希塔娜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挠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万分不解地说道:“但琳娜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鬣狗敢找斓蛛,斓蛛又怎么可能……答应跟他联盟呢?” “这四个头目里,只有斓蛛没做奴隶贸易,反过来说……她对这三个头目,都没有任何好感,这是第一。” 光幕上,斓蛛带人面无表情的进入了房间,而孤身一人的鬣狗似乎无所畏惧,神情从容自信。 “斓蛛在黑市混迹这么久,当上头目,其实比谁都要清楚,奴隶贸易不可能被清楚,这是其二。” “而倘若鬣狗先生在这时许诺……”玛琳娜微抬起下巴,“加强对奴隶贸易的管理,比如不随意掳掠平民,只给走投无路的签卖身契,又或者提高对奴隶的待遇,不再让他们连半点人格尊严都没有……” “同时再同意让斓蛛进行监管,并且将利益分润给她,你猜,作为黑市头目,作为一个生意人,斓蛛……会不会答应?” “至于卸磨杀驴这个问题……”玛琳娜顿了顿,“毕竟假如鼠王和恶鹫出局,她的确极有可能被鬣狗事后处理。但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幕后支撑的人,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头目,最多只是一股势力。究竟是在一家独大后分一杯羹,做个小弟;还是继续在夹缝中寻求生存,这就要看斓蛛的选择,和他们之间的谈判了,或许会用什么法术来约束这笔交易……等等。” 少女微微一愣,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安瑟先生,这位斓蛛小姐,与其他黑市头目的关系怎么样?” “她和鼠王有些合作。”安瑟温声回应。 安瑟的话让玛琳娜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希塔娜则目瞪口呆地看着画面上鬣狗和斓蛛的谈话,他们之间的讨论一字不差的传入她的耳中,虽然各种话绕来绕去,但最后……竟真的按照玛琳娜所说的那样发展,就和她之前对鬣狗思路的复现,一模一样! 鬣狗为了保证斓蛛不会反水,斓蛛也为了保证鬣狗的可信度以及事后安全,也的确签下了制约性极强的法术契约。 “琳娜……你太厉害了!”希塔娜真心实意地叹服道,“我根本想不到这么多东西……我要是鬣狗的话,大概就直接冲出去跟他们拼命了。” 安瑟忍俊不禁道:“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嘁,好什么,我才不信呢!” 年轻的海德拉只是轻笑:“看我们的鬣狗先生,接下来会做什么吧。” “唔……那不是还有好长时间。” 希塔娜把脑袋靠到安瑟肩头,打了个哈欠:“感觉他离完蛋已经不远了诶,真奇怪……明明这种勾心斗角,怎么说也要分好几天才能完成吧,安瑟你是怎么把这些事,全都给挤到一天去的?” “等待只是为了时机,而时机假若恰当,那当然没有等待的必要。” 鼠王和恶鹫现在估计都在老窝里开香槟了,谁能想到吃了这么个闷亏的鬣狗,会直接发疯到联合斓蛛杀个回马枪? 这就是时机,十分……巧合的时机。 至于这个巧合因何而来,至于到底是什么推动鬣狗先生这样放手一搏…… 那当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了,不然还能是坐在这看戏,除了说几句话,送了个东西以外,什么都没做的安瑟吗? 时间缓缓推移,在劳伦斯的全程直播下,安瑟他们注视着鬣狗与斓蛛潜入恶鹫与鼠王的老巢,一场恶战即将爆发。 希塔娜立刻起劲了:“打打打!快打!我就等着这时候呢,全部死光算了,顶多让那个斓蛛活下来,虽然不太可能……啊对了,安瑟,四阶打架的动静已经有些过头了吧,在帝都打起来,真的没关系吗?”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安瑟抬手指了指上城区最顶端,同样也是帝都最高处,那座名为安提切格的行宫,那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第二轮太阳。 “这里,在陛下的压制下,只有五阶,以及一些特殊存在……比如说身为我契首的你,能发挥真正实力,其他超凡者都被动受到强大压制,闹不出什么大动静的。” “不然,明芙萝也没那么容易躲过那么多刺杀,有些刺杀就算用傀儡也未必能挡住。” 希塔娜握了握拳头,完全没有半点被压制的感觉。 “原来契首还有这种好处啊……” “她要是真想压制的话,五阶和现在的你也照压不误。”安瑟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不过,等你再变强些,海德拉的本质就能支持你与那位陛下对峙了。” 谈笑间,以有心算无心的鬣狗已经做好充足准备,打算联合斓蛛直接袭杀鼠王与恶鹫。 生意?商战?想打赢对手,那直接把对手打死不就行了。 正常情况下,这么干要上帝国法庭被丢进大牢,但这里是黑市,他背后,还有个许诺他能摆平其他幕后人的浮士德阁下呢! 反正鬣狗现在不管信还是不信,倘若什么也不做,最后结果都好不到哪去,不如直接放手一搏来得痛快。 然而,意外再次发生。 同样隐匿着的斓蛛竟然无动于衷,看着鬣狗一人暴起杀向恶鹫和鼠王,契约法术在此刻生效,她瞬间七窍流血,脸色惨白地跌倒在地,直接失去战斗力,但孤身面对恶鹫和鼠王的鬣狗,显然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啊?不会吧?这家伙又被卖了?” 虽然有些幸灾乐祸,但希塔娜看着觉得不爽:“他这死法也太搞笑了,安瑟你是不是故意的?” “希儿……”玛琳娜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你是不是忘了,安瑟先生给他的礼物?” “礼物……啊!” 希塔娜瞬间反应过来:“那瓶滴了我的血的……什么水来着,哦!救赎之水!” 救赎之水,协圣教会在超凡领域的顶级杰作。 协圣教会,是随着东港航线打通,从天途山脉另一端传来的教会。 据说,他们是那片土地的实际统治者,那里与帝国不同,诸多小国林立,而协圣教会作为最大的超凡者组织,如帝国一般,凌驾于所有国度之上。 因为他们拥有帝国都没有的技术——无视资质,强行制造超凡者的技术。 历代皇帝似乎是认为这样“对手”,有存在的必要,所以并没有阻止协圣教会在帝国的传播,只是皇帝那超越一切神灵的伟力与威严,让帝国子民很难对那些形而上的缥缈神明产生敬畏,因此即便他们已经布道数百年,虽然说不上收效甚微,但在民间也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力。 反而在超凡者领域中,大多数超凡者都对协圣教会里,那名为“救赎之水”的珍惜物品垂涎三尺。 能够无视要求,无视资质,强行擢升本质的救赎之水,只在教会内部流通,几乎从不拿来交易,流通在市面上,或是个人手里的救赎之水,基本上靠杀人越货得来。 而当时在看到救赎之水时,鬣狗的心神便微微战栗起来,对浮士德的怀疑已经抛到脑后。 开玩笑,谁会拿出这么珍贵的东西,只为玩死他这样在五阶眼中,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超凡者高阶的升华依靠的是要素的积累,也就是说,高级的,含有大量要素的救赎之水,不仅可以用作直接将凡人升华为超凡者的奇珍异宝,也能作为让超凡者再登一阶的机遇所在。 鬣狗为什么会在黑市当个头目?是因为他喜欢钱?喜欢做生意? ——当然是因为他也想成为那高高在上的五阶强者,他在黑市收敛的财富,最后都会变为供他修炼的资源,其他黑市头目也是如此。 因此,这瓶救赎之水可以用去置换其他同样既有价值的资源,但也可以作为穷途末路之际的一张底牌。 “……所以,这才是真相,是鬣狗的计算。” 玛琳娜看着画面中狂笑起来,将救赎之水一饮而尽的鬣狗,轻声道:“假如斓蛛与他合作,那么自然最好,有心算无心的他联合斓蛛,能轻松袭杀恶鹫和鼠王,至于最后斓蛛怎么处理,就全看他心情。” “而假若斓蛛背叛,那么事先签订的契约会直接废掉斓蛛,而自以为再度算计到鬣狗的恶鹫和鼠王,则想不到他的手中还有救赎之水这种不讲道理的底牌,使得鬣狗以一敌二并非难事,而斓蛛最后也必死无疑,那结局同样还是他横扫另外三个头目,独吞黑市。” “无论怎样,他都有大概率取胜的把握,再加上安瑟先生的那句提点……” “我可没提点他什么哦。”年轻的海德拉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只是合理的建议而已,而且是有关黑市管理的建议,这些选择,这样的思维方式……”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可都是鬣狗先生自己想出来的,跟我无关。” “所,所以……” 希塔娜看着喝下救赎之水后实力暴涨,直接几个回合就杀死了恶鹫与鼠王的鬣狗,难以置信道:“他要赢了?他反而屁事没有?其他人都玩完了?安瑟,你不会真的想让这家伙来管黑市吧?” “你也太着急了,希塔娜。” 安瑟用力揉了揉少女的脑袋,他看向光幕中显现的画面,笑容和煦阳光: “你滴进救赎之水的那滴鲜血,可是被我纯练过的,那种恐怖的兽要素……” “这个世界上,可不会出现第二个能承受它的人。” * 鬣狗将灼热的气息呼出肺腑,他感受着体内流淌的澎湃力量,仰天咆哮起来。 那震耳欲聋的呼喊穿透云霄,回荡在黑市上空,让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一切。” 他迷醉的看着自己的掌心:“卖了那么多的人料,羊羔,赃物,禁忌药剂……所有东西,全都是为了这个。” 为了……登临万物之顶的超凡! “我还是,太谨慎了。” 鬣狗一步步走向不停咯血,此刻怕是连凡人都不如的斓蛛,脸上的笑容越发狰狞: “我应该第一时间就用掉这瓶救赎之水……我应该堂堂正正的碾死你们这三个废物……哈哈哈哈哈,还想再算计我?你这头本来就是贱奴的猪猡!” 他一脚踹在斓蛛腹部,把女人的肋骨踢得稀烂:“你以为我靠的什么才在黑市立足这么多年?只靠圣辉大公那个该死的吸血鬼吗!” 鬣狗大笑着揪起斓蛛的头发,把她拽到自己眼前,用不知为何越发粗重沙哑的嗓音嘲笑道:“也许在你们眼里是这样的,但很遗憾……命运……命运女神啊,她站在我这一边!” 他狠狠地将斓蛛的脑袋砸向地面,随后用力踩碾她的脸蛋,张开手臂,闭眼赞叹道: “那个吸血鬼的死去,浮士德阁下的到来,他的支持,他的许诺……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注定成为黑市之王的证明!” “看呐……斓蛛,看到没有。” 鬣狗的呼吸逐渐粗重,他指着自己的脸,哈哈大笑道: “从跌落谷底到登上王座,只在这短短几小时里!我拥有了力量,有坐拥黑市的权柄……而你们只配成为我伟大经历中最微不足道的注脚,最可笑的……失败者!” 这怎么能不是命中注定? 假如不是圣辉大公死去,他还要继续与这三个家伙缠斗数年,也许还有可能被圣辉大公换下,利用完便抛弃。 正因为圣辉大公死去,他才得以转投那位神秘的浮士德阁下,而这位浮士德阁下既有说服其他幕后人,独吞黑市的能量,又给予了他完美破局的力量—— 这是何等……何等完美的,仿佛受到命运眷顾青睐,神迹般的经历啊! 救赎之水让他距离五阶只剩最后的临门一脚,或许用不了几年……他就能成为真正的五阶,可以离开黑市这块该死的烂泥潭,甚至在某天—— 被命运如此眷顾的我……未必没有与那浮士德平起平坐的可能! “呵呵呵……哈哈哈哈……吼呜……呜如……” 鬣狗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刚刚……发出了什么声音? “我,吼呜,怎么,嗷!嗷嗷!怎会……嗷汪!” 男人的瞳孔剧烈收缩,他抬起不停颤抖的手,发现那里竟然已经……已经开始畸变!畸变成了一对皮肤溃烂,毛发稀疏的……狗爪?! 在力量狂涌的快感褪去后,难以承受的剧痛席卷全身,让鬣狗发出了“嗷呜嗷呜”的惨叫,他那高大健硕的身形开始收缩,扭曲,两条腿萎缩退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同样皮毛溃烂的干瘦兽腿。 “下午好,鬣狗先生。” 轻快的声音,十分突兀地出现在这间死去了两个黑市头目的房间里。 戴着面具的年轻贵族就这么站在面部已经开始畸变扭曲,蜷缩于地面的鬣狗先生身前,手杖轻轻点地。 “看来你的工作做的不错,只是……” 他颇为困惑道:“你看起来不太好,有什么事我能帮你的吗?” “呜……嗷……浮士德……” 蜷缩在地上,非人非狗的诡异生物口吐含糊不清的言辞:“帮……帮……” “看来是你被救赎之水的要素给侵蚀了……真是不幸,好吧,我来帮你。” 在那双已经畸形的浑浊眼瞳无比狂喜的注视下,年轻贵族将手杖抵在它的额头,随后,鬣狗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被飞快的……改造。 是要重新变回人了吗?是能够摆脱这丑恶的姿态了吗?等等…… 不,不对!是力量……他的力量在消失!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到底是……浮士德! 鬣狗嗷嗷狂叫起来,此刻的它几乎已经说不出人话,只能疯狂凄厉的嚎叫。 “噗……呵呵呵……哈哈哈哈——” 将手杖收回的年轻贵族爽朗愉快地大笑起来:“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亲爱的鬣狗先生,狼狈可笑得让人身心愉悦。”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痛骂我,是不是感到万分不解,是不是以为……我其实是斓蛛背后的人?很遗憾,我不是。” 他摇摇头,有些慨叹道: “我很喜欢玛琳娜,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这么了解我了。” “死亡对我来说,是仁慈,是恩赐,是解脱。” “作为她今天表现如此出色的奖励,我决定让她赢一次,至于条件,自然就是你的……求死不能。” 安瑟微笑着说道:“你体内的超凡之力被我全都转向了兽要素的‘适应’,‘自愈’,和微小的‘不死’,也就是说……你现在只是承载这几种要素的容器,没有任何力量可言,你将作为一条无法被杀死的野狗在黑市流浪,运气不好的话……还会被眼光不错的术士抓取做实验呢。” “什么?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五阶超凡者非要这么针对你这种无名小卒,不觉得跌份?” 年轻的海德拉自问自答道:“关于这个,我得纠正一下你的两个错误。” “第一,我不是五阶超凡者。” “第二,我不是在针对你,我只是在给你降下……你应得的惩戒。” “看着我,鬣狗先生。” 他这样说着,慢慢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安瑟·海德拉俯视着地上那条野狗,微笑道: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魔鬼 魔鬼! “嗷嗷嗷嗷!” 鬣狗凄厉的惨叫起来,它扑腾四肢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就因为恐惧,因为绝望而动弹不得。 “不不不……还不到这个时候,我想看到的不是这个。” “那么……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啊,我并不太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不如,给你看看这个吧。” 安瑟再度将手杖点在鬣狗的额头,然后—— 然后,惊惧无比的鬣狗,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自己的行动被放在光幕上,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被人观赏。 “利益。”“分裂。”“矛盾。”“强权。” “只是……巧合?”“是再单纯不过的事实。” “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猜他……求死不能。” 在那话语,在那画面出现在鬣狗脑海中的同时,安瑟的声音,也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鬣狗先生,你憎恨我吗?” 他的声音和直接灌注进脑海中的画面和交谈,混杂在一起,让这个世界在鬣狗眼中,变得虚假而荒诞。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嗯……” 说话的年轻贵族耸了耸肩:“我觉得你不该憎恨我,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毕竟我跟你说过的——” 他微笑起来: “这都是你的‘选择’。” “……” 我的……选择? 是我要选浮士德作为靠山,是我认为必须完成他的第一个任务,是我知道这么做最好,是我觉得这是最完美的机会…… 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错的……不,我是对的!我的选择……不,不是我的选择!这不是我的选择!但我是对的啊……但这是……不是…… 原来那个在黑市叱咤风云的男人,现在几乎已经快要变成一直皮毛溃烂的野狗,它在地上不停抽搐,不停嚎叫着,那吼叫中带着如此鲜明的癫狂与……惊恐。 他不知道是谁在为自己做出选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在做这些事,他甚至……开始怀疑其现在的真实。 世界是什么?我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梦吗?是环境吗?是鼠王还是恶鹫的法术?还是斓蛛?是斓蛛吗! 是斓蛛!是她的法术……该死的婊子,在被契约反噬之后还有这种底牌,不过没关系,等浮士德阁下到了之后,我就能得救了,我就可以成为黑市之主,可以成为五阶,可以…… 没有……这里没有海德拉,没有被变成狗的我,这不是我的选择……是他逼迫我这么做的,是他故意的!我没有做选择……不是我! 不是我!嘿嘿……不是我,不是我把我变成这样的,是海德拉,是海德拉……嘿嘿…… 安瑟俯视着那双已经快要失去神志的狗眼:“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并不着急,鬣狗先生。” “假如你愿意等待,假如你愿意蛰伏,假如你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误,假如你能抵抗住这份诱惑……你看,有很多假如,这些假如,都能帮你回避掉现在的结局。” “看啊,这就是你的选择。” 安瑟轻打响指,一面镜子落在鬣狗的眼前。 它在镜中,看到了一条浑身长疮,皮毛溃烂的……野狗。 魔鬼微笑着将镜子往前推了推: “这就是我为你安排的,命运。” “嗷!!” 凄厉绝望至极的惨嚎声炸响,地上的那条烂毛野狗嚎叫着,可笑而滑稽的向外逃窜,逃向任何能够远离这个魔鬼的地方。 “鬣狗袭杀恶鹫鼠王,本人不知所踪,只剩重伤的斓蛛小姐……” 年轻的海德拉转过身来,微笑道: “那么这黑市之主,该由谁来做呢?” * 深夜,海德拉庄园的屋顶。 把希塔娜哄睡之后,安瑟吹着习习凉风,凝视天穹上高悬的明月。 他今天很愉快,惩罚了忤逆自已意愿的狂徒,只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就把黑市整顿干净,握在手心。 只是……有些事情,出乎了他的预计。 自己对玛琳娜透露的东西,太多了。 那个聪明的女孩,很容易联想到一些事情,加之她曾和母亲谈论过什么,安瑟对此……并不太放心。 那个游戏只是一时兴起,最多算是对玛琳娜能力和信念的试探,但最后却没能好好控制。安瑟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轻声道: “究竟是你一刻都不愿意放过我,还只是我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变得软弱了?” 变得软弱。 安瑟觉得自己今天在玛琳娜面前表现得,实在软弱。 他就像是一个无法承受苦难的孩子,用尽方法在告诉别人,希望别人能理解自己有多难受,多痛苦,希望借此来让他人分担自己承受的苦楚,希望有人握着他的手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这未免也太过软弱。 正因为玛琳娜会守口如瓶,正因为玛琳娜没有能力对这件事做出什么改变,自己或许才会做出这么荒唐又可笑的软弱事情来。 软弱…… 在他们身边,自己就会变得软弱,安瑟这样想。 十六岁的少年微扬起头,倒映着月光的蔚蓝眼眸,就像升起明月的大海。 大海与月亮,冰冷而静谧。 但也到此为止,安瑟,今天的放纵,已经够多了。 假如不舍弃掉无用的东西,你的明天,就是下一条野狗。 想要战胜它,就必须做出牺牲。 野心,理想,信念,感情,良善,自我。 希塔娜会失望吗?不……假如我那个时候做不出选择,她才会失望。 父亲与母亲,也是如此。 这样想着的年轻海德拉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那平直淡漠的线条,让他失去了往日温和亲近的色彩。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脸上便很快扬起鲜活灿烂的笑容来。 笑一个吧,安瑟,起码你今天过得很开心。 第三十一章·明芙萝接受的荒诞 人生无常,巴别塔的成员们,应当对这个词语有了无比深刻的理解。 他们人生的跌宕起伏,在这段时间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从差点被大皇女毁灭的地狱,到被海德拉托举的天堂,一切都是那么梦幻缥缈,让人无法相信。 然而事实就是,他们已从那令人绝望的,日夜研究制造武器的地狱中脱离,来到了现在这个,能真正施展才学,交流畅想的天堂。 所有巴别塔的成员,现在都精神振奋,活力饱满,让这个本来就有焕新之相,但长久受到以太院和现实压迫的组织,真正得以解放。 虽然巴别塔目前理论派居多,但光是三年前明芙萝与安瑟共同研究,积压在那里的设计方案,都足够巴别塔花上很长时间去开发拓展生产线,绝对能够体现他们的价值所在。 现在的巴别塔,可谓是一片光明,前途大好。 “亨德瑞克先生好像要重启土壤强化药剂的生产线了,你那边有什么新课题吗?” “太多啦,光要素的能量转化应用,真言术的逆向拆解,还有以太领域拓宽……忙得都停不下来了,昨天才睡三个小时。” “哈哈哈哈,我看你这样子,也没多累嘛。” “怎么会累呢!五年前我还在为从狗屁领主手里扣出一本理论书籍,天天缩在破烂屋子里捣鼓春药和违禁药剂,十多天前我们还被大皇女逼着研究要命的武器,现在你让我停下来歇会儿?没门!想都别想!” 走廊上的学者们不再像前段时间那般紧张,即便更早之前他们也会随时随地探讨课题和学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轻松自在,无比安适地闲聊。 就连最严苛古板的老学者,偶尔都会露出笑容来。 而就是这样一个积极向上,放松愉快的环境中,依然有人维持着那副让人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的漠然模样。 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回荡在走廊上,和往常一样,只要那个人出现,所有讨论声都会逐渐寂静。 一样的蓝灰色高马尾,一样的灰白色眼镜,一样的朴素白大褂,黑色包臀裙,以及半透肉的黑色丝袜,还有并不算太夸张的高跟鞋。 也是一样的漠然神情,一样的冰冷气场。 但持有着这些巴别塔人尽皆知的特征的人,却已经完全换了个模样。 原本踩着高跟鞋能跟希塔娜齐平的高挑身材,现在已经介于少女和幼态之间,要说她是小女孩算不上,也要视作青葱少女,却又是矮了那么一点。 敞开的白大褂胸前只能看到些微起伏,与她之前的傲岸相比可谓天差地别,好在体态仍是成人,双腿饱满修长,腰肢在本就略显娇小的身材下显得更为纤细柔弱。 不过没人会关注到这么全面,看到明芙萝小姐的巴别塔成员们,都是在看了眼她的头顶之后便立马移开视线。 “这真是……”等到明芙萝走远,学者们忍不住讨论起来,“谁能想到,泽格小姐的本体竟然,竟然这么……” 有人欲言又止地伸手比划了一下长度。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别讨论这个……” “呃,咳咳,对,这有些冒犯泽格小姐了,换个话题……她,她最近好像也很忙啊。” “她一直都很忙,不过这段时间的确……她现在连课题研讨都不参与了,但就是一直行迹匆匆,也不知道她在研究什么东西。” “她没招助手吗?” “助手?上次那件事之后……”有人神情复杂地说道,“哪还有人敢去做她的助手,虽然她的确也不会招就是了。” 康拉德在战场上完成对尼德霍格的反将一军时所说的话语,算是让现在欣欣向荣的巴别塔,蒙上了唯一一层阴影。 叛徒,间谍……哪怕亨德瑞克着手整顿,试图清查,但效果却也一般。 “你们说,泽格小姐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是指……她把那些助手赶出去的时候?” “不不不,我是说,她决心即便挑起战争,也不想让我们认输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讨论着的学者们陷入了沉默。 “不管你们怎么想。”谈起这个话题的学者自言自语道,“我是感谢她的,虽然最后的胜利与她无关,虽然她的决定可能会害死很多人。” “巴别塔是我唯一的容身之所,如果他毁灭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但我们做这些研究……我们对超凡,对以太的拓宽,可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啊!” “改变世界是那么容易的吗?牺牲一事,终归在所难免。” “开什么玩笑,你忘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以前都是被牺牲的那些人吗!” 他们又开始争执起来,而在这样的挣扎当中,也不免有人陷入沉思。 那位天才小姐,她能如此毫不犹豫的做出那种决定,究竟是对于改变世界的渴望已经坚定到这种地步…… 还是出于……她自己的某种意图呢? * 明芙萝依然不在乎他人的想法……这段时间,她按部就班的进行研究,曾经设计的器具,新式法术的开发,或是自己构思新的炼金工具,她将自己的发条拧到极限,到现在都没有片刻歇息。 直到今天,与她达成合作的苏丝伦,送来了第一条消息。 “杀死你爷爷的人现在仍在帝都,但他只是杀手,而非主谋。” 这个消息对明芙萝万分重要,但却并不那么足够,而苏丝伦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显然是故意的。 在这场交易中,看似以皇帝作为靠山的她实则处在弱势,虽然她有着奇怪的信息来源渠道,但真正能调用的能量,显然是无法和背靠安瑟的明芙萝媲美。 因为明芙萝真的能让安瑟做事,但苏丝伦在皇帝眼里最多只是个恶心自己继承人的工具,除此之外可谓毫无价值。 所以她在利用有关厄利恩·泽格死亡秘密的情报,来迫使明芙萝一步一步做出决定。 苏丝伦并未开出得知下一个信息所需支付的代价,美其名曰给明芙萝时间去追查这个杀手,但说得轻巧……一个杀死五阶炼金巨匠的杀手,就算目前仍在帝都,那是她能找到的吗? 正当明芙萝为此停下手头工作,认真思考该如何深入调查的时候,又传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安瑟来找她了。 在巴别塔归于安瑟麾下后,明芙萝就一直在回避与安瑟的会面,因为她很清楚跟安瑟见面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自那天的驯教之后,安瑟的话语便深深烙进了明芙萝的心里。 【那就由我来把你变成那个……理想怪物】 自愿失去一切,抛弃所有,只为了完成理想的病态怪物。 假如必须要走到那一步,才能实现那副光景,明芙萝并不介意牺牲自己,但她也很清楚,假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就完全成了安瑟手中的工具,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她始终牢记着一点,安瑟·海德拉此刻站在自己这边,不代表他会永远如此,一如三年前他们分道扬镳。 同时,明芙萝也在思考有关那场赌局的事,她已经越发猜不透那所谓的“赌局”究竟为何存在,甚至真实与否,因为她始终没法看透,安瑟到底想要什么,又为何而行动。 假如他赌自己注定要因偏执和疯狂毁灭巴别塔的话,那么……他又为什么这么积极的帮助自己呢? 而那个先前在博弈中屡次帮助她的神秘人,又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应对?还是说……这从头到尾,都只是安瑟迷乱她心智的谎言而已? 即便头顶已不再悬有利剑,明芙萝也没有什么喘息的机会,学习与研究的需求,来自安瑟的压力,对往日真相的追寻,与伊沃拉为敌的危险…… 她明明应该得到了解放,却莫名其妙的……更加如履薄冰。 如此思考,不知不觉间,明芙萝已经来到了安瑟的休息室门前。 敲门得到回应后,明芙萝推门而入。 一推开门,那微妙的气息便让娇小女人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她对这味道可太熟悉了,那天在安瑟的卧室被迫闻了将近半天一夜,想忘了都难。 “安瑟……先生……等等……我……” 明芙萝小姐在看到安瑟怀中那如烂泥般瘫软的雪发少女时,便立刻垂下视线,将门关上,默然不语。 她看到那如瀑的雪发时,明芙萝第一眼还以为安瑟又在跟那头野兽乱搞,但不管是娇软甜美的喘息,得体温柔的称呼,还有头发的长度,都说明她不是那头傲慢的雌兽。 “上午好,明芙萝。” 环抱着玛琳娜那柔软腰肢,安瑟轻笑着说道:“最近的研究工作怎么样?” “……一般。”明芙萝实话实说,“有所推进,但进展缓慢。” “嗯?这可不符合你的能力,是开了新项目吗?还是在研究些什么特别的东西?” 明芙萝没有说话,因为她被安瑟说中了。 尼德霍格,那个被安瑟证明了拥有无与伦比的伟大前景的炼金器具……这段时间里,明芙萝一直在暗中研究。 只是没有五阶炼金术士的帮助,没有安瑟在一旁提供思路,这段时间的进展约等于没有,但明芙萝绝不想,也不愿放弃。 “不想回答啊……算了,那也没关系。” 安瑟轻笑起来,微微挺直腰身,怀中衣着完好,长裙华丽的少女猛然一颤,伸手死死抓住安瑟的衣领,不让自己的身子歪扭下去。 “安瑟找我……有什么事吗?” 明芙萝仍然保持微低着头的姿势,气概凌厉,神情漠然的她,以这略显娇小的身材和外貌做出这种屈服神情,让安瑟脸上的愉悦分外鲜明。 “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他微微扬起眉毛,“巴别塔现在怎么说也算是我的东西了……我抽空来这里逛逛,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你说得对,安瑟。” “可你的样子却好像在催促我看完赶紧滚蛋啊。” 安瑟叹息一声:“我有些伤心,明芙萝。” 女人沉默片刻,随后伸出两根食指拉起自己的嘴角,语气漠然道:“我很欢迎你来巴别塔,安瑟。” 安瑟微怔了一下,看着那张可爱中带着知性成熟的冷淡面庞,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可不记得你还有这种搞笑天赋……好了,不要勉强自己,你这种表情看一次好笑,再看几次就烦人了。” “知道了。” 此时,趴在安瑟胸口休息了好一会儿的雪发少女,微颤着手,从裙摆口袋里拿出一张丝巾,探进裙子里摸索了好一阵。 接着,她撑住安瑟的肩头,十分艰难晃悠地从安瑟腿上站起,然后在安瑟笑意盎然地搀扶下站稳在地,即便双腿微微打摆,也依然娴静温和地朝明芙萝行礼:“泽格小姐,我是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安瑟先生的随身秘书。” 明芙萝无视了那及踝长裙下方渗漏的点滴,微微点头:“你好。” “安瑟先生这次前来巴别塔,算是私人访问,知道的人不多。” 刚才还瘫软如泥的少女很快调整好了状态,那端庄雍容的姿态,完全让人无法将她和刚才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兰斯马尔洛斯……她是希塔娜的姐姐? ……这算是什么?畸变吗? “所以希望您能理解……安瑟先生是为您而来的。” “我知道。”收起那些奇怪念头的明芙萝点了点头:“他叫我来见他的时候我就清楚了。” “这样再好不过。”玛琳娜的脸上扬起笑容,“那接下来,安瑟先生想看看您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您应该也是能理解的吧。” 换做是以前,明芙萝早就讽刺“理不理解都不影响他做什么”,而现在她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轻声道:“好,跟我来吧。” 关于如何应对安瑟,明芙萝的心中,已经有了与之前不同的预案。 在那场略显粗暴的驯教之前,明芙萝一直认为,安瑟还是想驯服她,让自己完全忠心于她,所以不管安瑟做了什么,只要认清这一点,她就不会中招,就算跌入陷阱,受到的危害也不大。 但现在,她已经明晰……安瑟真的放弃了她——假如不能让自己变得忠心,那就把她变成一个工具,没有感情,没有自我,无比完美的工具。 而恰好,这个方法还死死拿捏了明芙萝的要害,她的信念,她的理想。 也即是……只要有机会实现那个未来,就算沦为工具,明芙萝也在所不惜。 但起码,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完全沦陷,任由安瑟摆布。 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 真是荒诞,明芙萝这样想。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舍弃一切,我却要因为他……想办法重拾感情。 第三十二章·残缺的真相 1W 说是看看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但安瑟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明芙萝心里相当清楚。 试探,戏弄,调教……无外乎几种可能,只是他没有带上那头被他牢牢拴住的忠犬,而是带上了她的姐姐。 这个玛琳娜,明显是比那头野兽难缠数倍的角色,也不知安瑟带上她究竟是为了持续向自己发难,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安瑟的明芙萝,将两人带到了自己的炼金工坊,站在日夜不歇开动着的器械前,体态与气质截然不符的泽格小姐平静道:“要我从哪开始说起?” 安瑟微微低头,视线落在明芙萝的脸上,准确的说……是那副灰白色眼镜上。 “你还抽空升级了一下数据系统吗?”他颇为诧异地问道。 “……要处理的东西太多了。” 明芙萝将自己的眼镜摘下,递给安瑟:“你想看这个吗?” 泽格小姐并没有因为摘下眼睛而褪去那份知性感,略深的眼窝以及淡漠的眸光,都让她那张明明轮廓可爱的脸蛋看起来生人勿进。 安瑟将眼镜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随后摇头笑道:“因为要处理的东西太多,所以就做了件更有难度的事情,真是,嗯……有趣。” 他把眼镜还给了明芙萝:“这段时间是在往别的方向拓展,还是在继续研究……通用以太炉?” 明芙萝神色微滞,紧接着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钉在玛琳娜身上。 “紧张什么。”安瑟微微扬了下眉毛,“你觉得玛琳娜不可信吗?” 女人深呼吸了下,神情微冷:“条件反射,抱歉……我没在研究那个东西,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能克制住倒也是好事。就目前而言,它的确不太适合出现。” 安瑟径自走向炼金工坊深处,他打量着摆放在加工台上的材料本样品,又去看看熔炉内自动锻燃的金属,忍不住笑道:“这都是三年前的设计啊,没有自己想做的东西吗?” “有,但比不上你的构创。” 明芙萝平静回答:“你留下的想法,远比我现在所能创造的,更有价值。 “一本正经地奉承?” “只是实话实说。” 年轻的海德拉愉快笑道:“没关系,我很受用,需要帮忙吗?” 明芙萝愣住了。 “……帮忙?”她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安瑟刚才的话。 “你在奇怪什么?”安瑟反问道,“难道我们之前没合作过吗?” 尼德霍格的雏形就出自她与安瑟的合作,但那次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形势所逼。 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那种能碰撞出炽烈火花与滚烫热情的合作,早就不存在了。 明芙萝的第一反应是安瑟在开玩笑,想取笑她的紧张和呆愣,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安瑟是认真的,而既然是认真的,那么他的目的只能是…… “我不介意帮你理清思路,但代价嘛——” ……果然。 明芙萝微微悸动的心很快平静下来,她清楚安瑟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她彻底溺死在名为理性的深渊里,不管做什么,他都会让自己支付代价,或者逼迫自己……做出选择。 我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感到难过? 女人心中这样低语——我是不是该难过于,安瑟放弃了我,如此冰冷无情地想要扼杀我的感情? 可明芙萝的心中却无法像她所想的那样,升起名为悲伤的情绪。 她想要从曾经的回忆中榨取苦涩汁液,但得到的却只有满嘴的麻木。 最初对安瑟的怨怼,心中的那团火焰,也随着他的所行所为,他表露的意图和未曾改变的想法而逐渐消退。 “……代价就是,在我下次来之前,重新学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知道……了?” 回应安瑟的平静话语,在最后一个字时尾音走形。 明芙萝看着安瑟那张笑意盎然的面孔,一时间陷入茫然。 他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戏弄我吗?还是说有更深的算计?他怎么会开出这种价码?是想诱导我……在爷爷的死因上请求他的帮助吗? 明芙萝没有办法确定原因,她唯一能坚持的一点就是,安瑟对她做的任何事,都不会从为了她好这个角度出发。 假如不认清这一点,她的下场就跟那头被戴上项圈的雌兽一样——这件事,明芙萝早就很清楚了。 只不过,现在得再加一条,那就是……她可能连戴上项圈的机会都没有,假如不谨慎万分,最后大概率会变为用完即弃的工具。 但假如,假如他是想帮…… 不可能,唯独这种情况不可能存在。 “……我知道了。” 将心中升起的微小念头视作荒谬,并很快将其否决的明芙萝神情漠然:“学会……笑,我会试试。” “事先说好,假如你做不到的话,可是有惩罚的。” 安瑟轻笑着说道:“好了,开始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明芙萝定了定神:“相位稳定仪,你口中的理论概念在超凡化时遇到了瓶颈,我尝试利用含有高度空间要素的素材……” 作为旁观者,玛琳娜完全无法理解明芙萝说出的那一串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在发挥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她依然有所收获。 这位泽格小姐……对于研究这些东西,有着非同寻常的热情,以及……才能。 越发成长的玛琳娜,能隐约捕捉到明芙萝在谈及这些事物时发生的情绪变化。尽管在第三视角看来,她依然还是维持着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神色,语气也毫无波动,但玛琳娜能从明芙萝的眸光深处,捕捉到那一缕……渴望。 黑市的游戏,的确让玛琳娜收获非凡,虽然她曾差点被那莫大的恐怖压垮,但好在安瑟及时扣住了尺度,也得以让她在洞悉人心这方面有了长足进步。 少女默默思索着,按照自己妹妹的说法,眼前这位泽格小姐很有可能将会是安瑟第二名契首,成为安瑟的契首需要才能和资质,以及在这之上的,绝对的忠诚。这种心中怀有某种理念的狂热分子,很难将自己的全部献给除了理念以外的存在,玛琳娜想知道……安瑟到底打算怎么驯服她。 同时,她心中还有自己的考量。 ——艾妮丽莎的话语,和安瑟在黑市那隐隐有些异常的表现,让玛琳娜觉察到了一些事情,但她无法确认,更不敢……确认。 她想要进一步追查,但又不愿惊动安瑟,不想让安瑟知道,她如此无礼,如此大逆不道地试图窥探自己侍奉之人的过去以及秘密……但玛琳娜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仅仅是因为想要成为安瑟契首的野心,更是因为自己曾在那场游戏中感受到的苦痛和绝望,而越发坚定要解开安瑟的心结决意。 三年前……那是一个关键的节点,玛琳娜从希塔娜口中得知,安瑟在三年前就曾试图驯服明芙萝,但最后以失败告终。 如果是希儿去问,安瑟先生与泽格小姐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不可以,也不能让希儿去问。 安静凝视着进入状态的明芙萝,玛琳娜心中如此低语。 同时,我也不能贸然接触泽格小姐,因为我并不知道安瑟先生究竟有什么安排……等等。 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假如,这就是安瑟先生的安排呢?虽然安瑟先生什么也没说,没有给我任何指示,但……】 少女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安瑟身上,似乎感觉到了的安瑟则微偏过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玛琳娜立马微微低头,掩盖自己的异样。 这次跟随着安瑟的不是希塔娜而是她,并不是安瑟主动要求的,反而是玛琳娜提出的,她想借这个机会认识了解明芙萝。 实际上,玛琳娜也并未对此抱有什么期待,但安瑟却很干脆地答应了。 【如果……安瑟先生就是想让我来对泽格小姐说些什么,假如,这就是他驯服泽格小姐的手段呢?】 玛琳娜的脑海中瞬间串联起了一条逻辑链,她逐渐明悟,随后深刻理解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使命。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泽格小姐…… 侍立于一旁的雪发少女更加沉默娴静,但心中已经对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做好了万分充足的准备。 虽然这次出行只是被利用,但玛琳娜并没有半分不悦,反而对自己能为安瑟提供更加切实的帮助而欣喜万分。 “不不不,单纯的空间是没有用的,要在零点迷界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和存在,还需要更多要素,你忘了吗?” “我记得很清楚,你当时跟我说的就是‘绝对的空间稳定’。” “亲爱的明芙萝小姐,你那时候应该是睡着了吧,是在做梦吗?” “尊敬的安瑟先生,我对我的记忆力有绝对的信心。” “好吧,那么你的意思就是,错的是我。” 安瑟叹息着揉了揉太阳穴,颇为苦恼道:“这么看来,我的思路好像的确有问题啊,要不这个东西就暂时搁置吧,反正以你现在的炼金水平也造不出来。” “……” 明芙萝的额角跳了跳,她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炼金刻刀,以免用力过猛,破坏了试作品。 而这陡然升起的,熟悉的愤怒与不爽,又令她微微愣神了。 这种久违的,不是为了具体完成什么任务,而是单纯沉浸于彼此交流之中,又被安瑟的浑话给惹恼的感觉……与三年前是那么相似。 明芙萝的脊背升起一股凉意。 仅仅只是三言两语,那个魔鬼就把自己拽回曾经那段……在自己眼里也还算是美好的时光,他到底要做什么?口口声声说着要把自己变成理性怪物的他,为什么又要做这种事? 明芙萝深吸了一口气,泛起些微浪花的情绪被她压下: “是我……记错了,安瑟,我们继续。” “好姑娘!”安瑟笑眯眯地揉了揉明芙萝的脑袋,“知错能改是件好事,那就继续吧。” 这换作以往能让明芙萝当场暴走的事情,并没有让现在的她当场发作,但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小小胸膛,却也足以证明她现在其实也算不上冷静。 真是……荒唐。 自以为,已经不再会因安瑟而有情绪波动的明芙萝小姐下意识握紧拳头……明明都不会因为他那么冷酷无情的想要把自己变成工具而感到悲伤,为什么因为他说的几句话,随便做几个动作,就这样失态? 但关键在于,她又无法强迫自己以理性去切割这种情感——因为她不想那么快就变成毫无情感可言的冰冷机器。 这样的异状结合起来,让她现在的感情是如此的……荒唐。 “安瑟先生。” 一直静候侍立的玛琳娜突然开口了:“有人联系您。” “……嗯?”安瑟微微挑眉,“把通讯魔晶给我。” 少女依言,快步来到安瑟身边,乖巧地将通讯魔晶双手递上,安瑟看了眼联络人,眉宇上扬了些许。 “是他啊……” 年轻的海德拉沉思片刻,随后突然笑了起来: “明芙萝,我有事要离开一会儿,玛琳娜,走吧。” “……安瑟先生。” 站在安瑟身边的玛琳娜突然开口道:“您那边,一定需要我的帮助吗?” 她的话语让安瑟微有诧异:“那倒不至于……你是想留在这里吗?” “是的。”玛琳娜轻轻点头,“我想更深入地了解泽格小姐,请您原谅我的僭越。” 这看似毫无隐瞒的话语,完美隐瞒了她的真正意图。 安瑟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只是明芙萝可不好接触,那你就留在这里吧,小心点,不要离她太近。” “好的,安瑟先生。” 等到安瑟离开炼金工坊,明芙萝沉默着刻意离了玛琳娜很远一段距离,在这座看似热闹,实则空寂的工坊内,少了那个人……好像就少了绝大多数鲜活的气息。 安静站在远处的玛琳娜凝视着明芙萝的侧脸,她可以确定……安瑟在与不在时,这位泽格小姐,完全是两个状态。 并不是能力或是表现上有所差距,一个更好,一个稍次,而是一种深层的,虚幻的,发散而出的气场。 在这个气场中,泽格小姐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拒绝任何人的交流,拒绝任何人的……干扰。 但唯独安瑟先生能够无比自然地处在这种气场当中,而且似乎还能把这种气场,往他想要的方向改变。 只有关系绝对密切的人才可能存在这种联系……就好像平日里对待别人随性粗鲁,在面对敌人是甚至无比恐怖的希塔娜,一和安瑟待在一起,就变得慵懒且爱撒娇起来。 “……泽格小姐。” 沉思许久的玛琳娜终于开口道:“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说。” 明芙萝头也不抬地漠然回应。 “安瑟先生曾与您……关系亲密,对吗?” 踩在方块上的女人动作微顿,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微微偏头看向玛琳娜,眼神冰冷锐利。 “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玛琳娜始终把姿态放的谦卑,“假如这令您不快,我很抱歉。” “……差不多。” 短暂的沉默后,明芙萝低声回答:“我和他算是朋友,当然,只是以前。” 在明芙萝眼里,不管玛琳娜说什么,最后代表的都是安瑟的意志,那她自然会如实回答。 “只是……以前吗?” 玛琳娜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我感觉现在的您,跟安瑟先生的关系也并不差呀。” 正重新开始铭刻以太回路的明芙萝手腕一扭,直接将手上的材料报废。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她的语气带上了鲜明的冷意,虽然那娇小身形踩在方块上工作的样子十分滑稽,但不管是语气还是神情,都显得明芙萝的压迫感十足。 “您没有感觉到吗?”全然无视了明芙萝那隐隐怒意的玛琳娜歪了歪头,“我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跟安瑟先生一起工作的您,跟现在的您……一点也不一样。” “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 少女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十分笃定地说道: “我并不是在否认您对自己事业的热爱,即便只是一人,我也能感觉到您在工作时的投入与专注,那种全心沉浸于自己情愿值得为之奉献一切之物的决心,我也有。” “只是,就算您一人也有这样的态度,但在跟安瑟先生一起工作的您,显然更有……” 玛琳娜斟酌了词语好一会儿,随后笑着说道: “更有……色彩吧,有一种鲜活绚烂的色彩。” “……出去。” 呼吸显得有些不平稳的明芙萝一字一顿道:“我这里,不欢迎任何自以为是的家伙。你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可是,是安瑟先生让我留在这里的呀。” “我会向他道歉请罪,这也与你无关。” 无形的力量束缚住玛琳娜的身体,炼金工坊的大门敞开,明芙萝显然是想就这样直接把玛琳娜给丢出去。 “泽格小姐。” 被如此对待的玛琳娜并不恼怒,她只是凝视着明芙萝,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 “安瑟先生,放弃了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 话音刚落,她的身形就被定格在了半空中。 “这才是,我想要留下来的真正原因。” “三年前,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安瑟先生所珍视的,在他眼中无比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能请您告诉我吗?” 砰! 炼金工坊的大门轰然关闭,玛琳娜的身形被粗暴地快速拉拽到明芙萝身前,那力道让身为普通人的她因疼痛微皱起眉,但很快便忍耐了下去。 “我明白你留在这里的目的了。” 明芙萝死死盯住玛琳娜的眼睛:“你是他用来影响我的工具,他知道我不会再信任他……所以就想借他人之口来影响我?” “那您就要失望了,泽格小姐……能麻烦您先把我放下来吗?” “……” 被放到地上的玛琳娜理了理裙摆,端庄优雅地微微躬身:“实际上,安瑟先生……也不知道这件事,目前为止,我与您之间的谈话,全都是我自作主张。” “如果不信。”玛琳娜的脸上露出灿烂笑容,“您大可用测谎或读心的法术来检验。” 明芙萝看着这张良善温和的笑脸许久,随后凭空抛出一块玉石:“拿着它。” 玛琳娜依言接住,颇为好奇地问道:“我只要说话就可以了吗?” 明芙萝没理她,直接问道:“是不是安瑟派你来的。” “不是。”少女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没有收到安瑟先生的任何指示,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她手中的玉石冰冰凉凉,没有什么反应。 娇小女人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她沉默片刻,谨慎万分地又问了一遍:“不只是直接命令,包括暗示。” “没有。”玛琳娜摇摇头,坦然道“安瑟先生没有在这方面给我任何明或暗的指示,我这么做,全都是我自己的考量。” 不仅如此,她还继续说:“而且这句话,并不是我自己揣摩猜测出来的,而是夫人的话。” “夫人,你是说……安瑟的母亲?” 玉石依旧没有变化,而明芙萝的脸色却有了鲜明的波动。 “安瑟的母亲说他……放弃了很重要的东西?” “是的,泽格小姐。” “……” 明芙萝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她的脑海中突然闪回过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一瞬便消失不见。 她没有说话,呼吸却变得越发紊乱,显然……玛琳娜的话语给她带去了很大的冲击。 “泽格小姐?” 长久的沉默后,玛琳娜忍不住问道:“您愿意相信我了吗?愿意给我一些提示和帮助了吗?三年前,你们到底……” “没有。” 并不平静的呼吸下,明芙萝一字一顿地说道:“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分道扬镳的两人,仅此而已。” 她的回答让玛琳娜有些失望:“我不知道您对安瑟先生的怨怼从何而来,可即便安瑟先生很有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才和您发生矛盾,您也不愿意……原谅他吗?” “重要的……东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能威胁到他,逼迫他放弃什么事物的存在吗?” 明芙萝的嗓音有些沙哑:“退一万步讲,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很多,我怎么能确认到底是哪一个?倒不如说……我可以肯定,我与他之间,并不存在你口中的重要之物。” “你不知道我的怨怼从何而来,是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那双紫色眼眸深处积郁着深深的愤怒,以及……明芙萝最开始试图酝酿,但自认为没有存在的悲伤。 “安瑟·海德拉,自诩为我的朋友的这个人。”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冰冷漠然,不流露任何情绪。 “——他从最开始,就在欺骗我。我与他的友谊,只是一场滑稽可笑的三流戏剧,一个卑劣无耻的恶毒谎言。” “而且,是他亲口承认了这件事,而不是我怀着最恶毒的心情去揣摩他的动机。甚至于……甚至于在三年之后,在不久的之前,我都对他抱有几分期待。” 明芙萝深吸了一口气,将肺腑中的躁怒缓缓呼出:“这样你满意了吗?自以为是的秘书小姐?” “……”玛琳娜注视明芙萝许久,随后深深低头,“我明白了,泽格小姐。” 不等明芙萝做出反应,她就继续说道:“没有考虑您可能受过的伤害,就这样贸然发问,的确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同样……” 她抬起头来,用一种完全不该存在于凡人眼中,不该由凡人投向超凡者的,漠然而高高在上的视线,俯视着明芙萝: “认为您会成为安瑟先生的助力,对您抱有能帮助到安瑟先生的期待,同样是我太过天真。” 她微微躬身,平静道:“很抱歉给您带来了这样的不快,也很抱歉对您怀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当玛琳娜再度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重新扬起了温和得体,平易近人的笑容: “不用在意我了,我不会再打扰您的,请继续工作吧。” * 昏暗的地下安全室内,明芙萝低头看着手中的营养液,沉默不语。 她已经习惯待在这里,习惯与满屋的器械和傀儡为伴,只有这些冰冷的造物能给她安全感。至于,温暖,生气……那些都不需要,也无意义。 安瑟在离开炼金工坊后就没有再回来,他的到来好像就只是为了那短暂的戏弄,又或者……是为了留下那个玛琳娜,好让她对自己说那些话? 可她明明没有说谎,还是说……她身上有安瑟设下的反制法术?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说得通,毕竟如果是他的话,自己的造物无法起作用也是正常的,倒不如说,极有可能…… 啪—— 盛放营养液的瓶子表面碎裂开来。 “……” 明芙萝回忆着那个少女对她说话时的神情,回忆着她所说的那些话语,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她积郁难言,让她……苦闷无力。 她其实知道自己在刻意回避。 只是在那个时刻,听到“安瑟放弃了什么重要之物”的她,根本没有心绪去考虑那么多东西,几乎是本能地否决,逃避。 因为假如不这么做的话,这几年来,她独自一人承受的无边孤苦,她被迫承担的庞大压力,以及对安瑟所怀有的那份怨恨……究竟成了什么东西? 把营养液丢掉的明芙萝走到镜子前,为了完成安瑟的要求,她特意在这间没有任何多余物件的安全屋内,造了一面镜子。 略显娇小但又十分成熟的女人看着镜中的自己,昏暗的房间内,她的景象也有些不太清晰。 这三年来,她在外貌上几乎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但这具肉体的内在,却早已与往日诀别。 为了在伊沃拉和以太院的威压下维持巴别塔,为了进一步实现自己的理想……她牺牲了那么多东西,可三年下来,却没有多少收获,这个帝国,这个世界仍是一滩死水,看不到任何前进的希望。 这三年里,明芙萝的脑海中曾不止一次闪过,假如安瑟还在自己身边,一切是不是都会有所不同的念头,也正因为如此,在安瑟刚回来时,她才会仍怀有几分念想和希冀。 假如那是真的,假如安瑟真的是因为某件事,某个存在而被迫与自己决裂,假如他真的不是完全在欺骗自己,不是把那理想视作驯服自己的甜美诱饵和恶毒陷阱,而是真的曾对那个未来怀有期盼…… 那如果自己当时,对他怀有信赖,追根究底地质问他“欺骗”自己的原因,那么这一切,是否真的都会有所不同? “安瑟……” 你明明说不需要我了,说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为什么还要说我是你的朋友? “安瑟……” 你明明说要毁了我,要把我推向深渊,变成只为理想存在的怪物,为什么又要唤起我的感情? “安瑟……” 你到底是在欺骗我,还是有所苦衷?在你眼里,时代,未来,世界是什么,在你眼里……我又是什么? “安瑟!” 冰山所漂浮的海洋掀起万丈吞天的波涛,死寂空无的大地被飓风吹拂撕裂,寂静蔚蓝的天空翻滚起震怒咆哮的雷霆。 冰冷彻骨的理智与激荡躁动的情感纠缠,安瑟的话语,安瑟的行径,安瑟的欺骗,安瑟的苦衷……复杂的,不解的,矛盾的,无数感情交织在一起,让明芙萝毫无征兆地,不可控制地大吼起来,一拳砸在身前的镜面上。 “……哈啊……哈啊……” 娇小的身子滑坐于地,鸭子坐着的明芙萝将额头贴在碎裂的镜面上,不停喘息。 为什么……为什么她都已经决心踏上抹去自我,舍弃一切的绝路,却偏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安瑟……” 她轻声呢喃着那个魔鬼的名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又……经历了什么?” “三年前,你为什么要跟我——” 明芙萝的话语,突然顿住了。 三年前……她跟安瑟分道扬镳。 为什么?是因为安瑟向她坦明,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他所做的所有都是欺骗。 ……然后呢? 明芙萝感觉到额头……不,不是额头,是灵魂,灵魂深处传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痛楚,随着她越发深入思考,这痛楚就越剧烈难忍。 然后……我跟他……说了什么?他又跟我说了什么? 明芙萝看着碎裂镜面中倒映的无数张面孔,一股莫大的恐惧涌上心头……三年前,三年前他们的决裂,究竟是因为什么? 自己不可能不进行追问,而安瑟也不可能随便搪塞过去,为什么……为什么全都记不清了? “咕唔!” 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剧痛上涌,明芙萝死死用手撑住额头,手背暴起青筋。 “我到底……为什么……安瑟……” 明芙萝恐慌而茫然地看着那面镜子,碎裂出密密麻麻的镜面中,无数个明芙萝也在看着她自己。 她们好像同时在说—— 真相,不在你的思绪里。 * 宽大柔软的床上,枕着安瑟手臂的玛琳娜升起了浓浓困意,她眷恋地蹭了蹭安瑟的肩膀,轻声道:“安瑟先生,我要睡了,让希儿陪你吧。” 安瑟温和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好好休息,辛苦了。” 玛琳娜眯着眼,幸福地笑了起来:“只要安瑟先生满意就好。” “琳娜……你这样天天喝药剂,也不是个办法呀。” 还跨在安瑟身上,面颊微红的希塔娜下巴靠在安瑟肩头,对玛琳娜说道:“会把身子喝坏掉的……你真的不用安瑟帮你找个能晋升超凡的办法吗?那个,那个什么救赎之水,不就挺好嘛。” 玛琳娜轻轻摇头:“安瑟先生不接受不完美,我也一样。” “你要学会尊重别人的选择,希塔娜。”安瑟抚摸着希塔娜的脊背,“玛琳娜有自己的想法。” “现在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假如真的有了更好的机会,我也是会求助于安瑟先生的。” 玛琳娜轻轻靠到安瑟肩头,笑着说道:“虽然能帮到安瑟先生很让人开心,但我也不会放弃依赖安瑟先生的机会……啊对了,安瑟先生,您今天的安排真是太好了!” “嗯?”安瑟微微挑眉,“哪个安排?” “就是让我在完全没有受到您任何指示的情况下,去向泽格小姐透露您的压力呀。” 玛琳娜十分巧妙的用“压力”替换掉了艾妮丽莎对她说的话,毕竟今天对明芙萝说的话,她多少也带有私心。 “……哦,你说这个。” 短暂的沉默后,年轻的海德拉温和地笑了起来:“她表现的怎么样?” “虽然口头一直在否认,但我能看出来……她有很大的动摇。安瑟先生,泽格小姐一定是在乎你的。” “嗯?啊?什么啊?你们今天出去还顺带教训了下那个臭脸怪?” 希塔娜小姐颇为兴奋道:“我最喜欢看她吃瘪了!琳娜,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啊?” 玛琳娜笑眯眯地竖起食指:“这是我跟安瑟先生之间的秘密。” “我们怎么还有秘密啊!我要生气了琳娜!信不信明天晚上我把你……” 玩闹了十几分钟后,已经十分疲惫的玛琳娜沉沉睡去,而紧贴着安瑟的希塔娜则在自己姐姐呼吸完全平稳下来之后,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忧心忡忡地看着安瑟。 “安瑟……” 她在安瑟的耳边低声说:“琳娜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感觉到那一瞬间,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不是不开心,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安瑟轻轻搂着希塔娜,低声道:“我没有责怪玛琳娜的想法,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我……并没有打算让玛琳娜告诉明芙萝我的……某种情况。” 或者说,玛琳娜就不应该知道他的特殊情况。 黑市的那场游戏终究是被命运抓住了机会,或者说……自己当时有些过度的表现,多半也有其推动。 玛琳娜以此觉察到了某个非常恐怖的事实,而她把这个作为理由,再在命运的推动下透露给了明芙萝,毫无疑问……这会大大挽回明芙萝身为人的,富含情感的那一面。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本来是打算,彻底废弃明芙萝的。” 他如是说道,把希塔娜给吓了一跳。 “废……废了她?” “最开始把她纳入契首的考量,一是因为我太自信,二是因为……我还没改变某些想法。” “但就目前而言,她对我已经没有太大的价值了,而且希塔娜你还承载了两种契首之力,毁掉她,也算是变相杀死了这位未来的英雄。” 海德拉的眸中没有丝毫怜悯:“这样的结局,也还可以。” 巴别塔,理想。 这两个明芙萝的命脉,前者已经被安瑟握在手心,而后者……几乎也差不多了。 “这……也,也不至于吧。”希塔娜表现得有些纠结,“虽然那家伙狂妄自大,但好歹也有点用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少女偷偷看了眼安瑟,十分小声地说道:“而且我感觉,安瑟你是有点在乎她的。” 年轻的海德拉愣了愣,随后笑着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那是因为你,亲爱的希塔娜。” “……咦?” “过去,在我眼里,我和明芙萝之间的那段感情可有可无,毁掉也没有关系;但是被你影响之后……我觉得,假如有可能让她被驯服的话,也许更好。” “不过,这也只是多了一个选择而已,其实她被废掉我也不会特别伤心……就好像我一开始可是奔着把希塔娜你玩坏掉的目的去的。” “坏东西!” 少女羞恼地锤了下安瑟的胸口。 “其实。”安瑟微笑起来,“命运不会坐视我把明芙萝变成纯粹的理性工具,祂本来就要想办法让明芙萝拾起人的感情,而一旦祂这么做了,明芙萝最摆脱不了的人首先就是我……无论怎样,我的赢面都更大,而且——” “……而且?” 安瑟神秘地说道:“这场调教,可不是从我回到帝都时才开始的。” “从一开始,我就立于不败之地。” “……哼,吹牛。”希塔娜哼了哼,扭扭身子,“那安瑟你……到底想把她怎么样啊?” 安瑟轻抚着少女柔顺的短发:“不管命运如何推动,我的计划依然按部就班,而最后究竟如何……” 阿萝,那全都在你。 第三十三章·巨匠之死 “明芙萝,这是迈隆女士。” 荣葛尔女士为明芙萝介绍起坐在她对面的老妇人:“隐居已久的灵魂大师,也是我曾经的导师之一,在灵魂法术上的造诣与索伦不相上下,完全值得信任。” 明芙萝朝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和蔼老人低头行礼:“您好,迈隆女士。” “呵呵……没想到荣葛尔还有麻烦我的一天。” 这位明芙萝根本就没听说过,显然的确隐居已久的老术士温和笑着:“我们应该有三十多年没联系过了吧。” 荣葛尔和明芙萝一样低下头来,颇为惭愧地说道:“有几次想和您联系,但又怕打扰到您的苦修,非常抱歉,导师。” “我也没怪罪你的意思,就是好奇而已……你有所成就以后,从来没有麻烦过我,能让你这样拉下脸面来求我的事,肯定万分重要。” 迈隆将视线投到明芙萝身上:“这个小姑娘,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啊。” “明芙萝是泽格老师的孙女。”荣葛尔正视着迈隆,无比严肃地说道,“于我而言,自然是最重要的人。” “……泽格,厄利恩吗。” 迈隆愣了愣,随后无比感怀地说道:“原来是厄利恩的孙女,我还奇怪怎么有些眼熟。”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祥了:“很好,那这一趟就显得更有意义了。” “迈隆女士,我需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需要,稍微等一下就好了。” 迈隆温声说着,一股无形力量拂过明芙萝,女人能感觉到有股视线扫了眼自己的灵魂,但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淡了,与之间巴别塔的五阶术士用灵魂法术对她进行的感觉相比……简直就像走在大街上的路人随便看了她一眼。 “嗯……” 探查完明芙萝灵魂状况的迈隆陷入沉吟,明芙萝没有什么表情,反倒是荣葛尔显得有些紧张。 “不是什么严重的大问题,放心吧。” 看着荣葛尔紧张的样子,迈隆忍不住笑道:“灵魂脱离肉体,被强制放进不合适的容器里太久了,导致一定程度受损,间接影响到了记忆,慢慢静养就好,要是明芙萝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直接帮忙修复,就是难免会窥探到她的一些记忆。” 荣葛尔长出了一口气:“那实在是太好了……我们让明芙萝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就不劳烦您了。” 得知明芙萝的记忆问题后,她和亨德瑞克都吓了一大跳,巴别塔内对灵魂有些造诣的术士都进行过检测,得出的结论与迈隆一致,但由于他们担心索伦可能还有什么后手,最后还是拜托了这位隐居已久的灵魂大师出手。 “……所以。”明芙萝捂着额头,轻声说道,“我的记忆,不是被人动了手脚,对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迈隆略显诧异,“有人试图对你做过这种事吗?是索伦?” “不,只是……” 端庄坐着的娇小女人沉默片刻,回应道:“只是那段记忆,对我来说有些重要,我觉得它的丧失,有些过于……巧合了。” 这几年来,一直如履薄冰的明芙萝在此刻贯彻着自己的谨慎,毕竟玛琳娜前脚刚告诉她这么一个秘密,她后脚就想不起当时与安瑟决裂的场景,想不起他们分道扬镳的深层原因,这未免也太凑巧了。 “成因的确只是灵魂的适应问题,倒不如说……你的灵魂被塞在那种跟肉体本身差距那么大的傀儡里,还能保持这种完好度,已经很惊人了。” 迈隆转头看了眼站立一旁,双目无神的傀儡,她一眼扫过,便略显惊讶地说道:“……哦,你还改进过这具傀儡,让它的灵魂适应力更强是吗,手法不错。” “……” 明芙萝没说话,因为改进这具傀儡的人可不是她,而且改进的过程……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好在,记忆的残缺只是灵魂对肉体的适应问题,既然只要静养就能恢复过来,那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对了,在修养的时候你要注意一些事,随着灵魂恢复,重新适应肉体,被你遗忘的记忆可能会时不时闪回。” 迈隆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有些不受控制,而且会很难受,尽可能忍耐一下。还有,因为你的情况特殊,灵魂离体长久,甚至有些适应了那具傀儡,现在回到肉体当中时,会有一段时间的排斥与不适,都是正常现象,不必担心。” 这段时间以来,明芙萝的确总是隐约感觉到肉体和灵魂的不兼容,不过这一点巴别塔的术士也讲过。 总而言之,这些情况跟巴别塔里其他对灵魂有所研究的术士得出的结论,并无不同之处,不过……没有不同之处反而是好事,起码现在的确可以放下心来了。 “感谢您的帮助,迈隆女士。” 明芙萝再次低头行礼:“非常抱歉,打扰了您的静修。” 迈隆笑呵呵地说道:“不管是荣葛尔的请求,还是厄利恩孙女的身份,我都有理由帮你,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就好。” 她摆摆手,身形竟直接化为虚幻,消失在房间里。 像迈隆这样的超凡者是罕见的,他们脱离世俗的超凡者集团,有人深入迷途海,有人居于天途山,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广袤的世界寻求真理。 这些超凡者独立而强大,是很多势力都会争取的对象……迈隆隐居静修已久,能被荣葛尔称为不亚于这一代的顶级灵魂术士索伦,其水平多高自然不必多言。这样的人愿意随时为明芙萝提供帮助,不可能只是因为荣葛尔曾是她的学徒,大概率……更是因为明芙萝身上还有厄利恩·泽格的孙女这个身份。 即使那个老人的名字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即使他的尸骨只能埋葬在最普通的公共墓地里,依然还有人对那位曾经的巨匠怀有纯粹的尊敬。 迈隆女士来得及时,走的也很潇洒,坐在明芙萝身边的荣葛尔总算是彻底松了口气,这位颇具风韵的贵妇人伸手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温声道:“过几天我让人采购的素材应该就到了,让维坎拉给你做一份灵魂补剂,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不用担心,明芙萝。” “……女士。” 迈隆的态度,激起了明芙萝对自己爷爷的回忆,对于那些回忆没有影响,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觉得不幸。 她十指交错,轻声问道:“爷爷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荣葛尔的表情顿时一僵,而还未等她开口,明芙萝又继续自言自语道: “所有人都说,爷爷是自杀的,被父亲,母亲,被他的诸多学生背叛之后,无助绝望地死去。” “但我不觉得爷爷会选择自杀,即使在完全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要放弃。” “……明芙萝,这件事——” “所以,我一直认为爷爷是死在某个人的手上,死在……某群人手上。” 她缓缓转头,那双紫色眼眸中的冰冷和残酷,让荣葛尔一阵揪心。 气质与外貌和体型截然不符的娇小女人,在此刻逸散出令人心悸的危险气场:“女士,我同样也不相信,您与亨德瑞克,没有调查过爷爷的死因。” “现在,巴别塔已经走上正轨,未来不再有所忧虑,有了安瑟的支撑,一切危险和障碍就此消失,那么……您能告诉我,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吗?” 在明芙萝的注视下,荣葛尔做不出任何回答,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深深叹息道: “明芙萝……正如你所说的,我和亨德瑞克,同样不相信老师会选择自杀,不只是我和亨德瑞克,所有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着老师,追随着老师的人,都不相信他会自杀。” 这位本就有世家传承,不管是底蕴还是能力都十分不俗的女学者认真地和明芙萝对视着:“我们也联合起来,深入调查过所有的可能,但我们……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指的是,连爷爷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无法辨认吗?” “……是的。”荣葛尔垂下眼眸,伸手撑着额头,低声道,“我们找不到答案,明芙萝。” “很抱歉,我们……找不到答案。” 她如此重复了一遍,声音内疚而悲伤。 明芙萝伸手想去触碰荣葛尔的肩膀,手却下意识地缩了缩,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之后,最终还是放了上去。 “……” 荣葛尔抬头看了眼明芙萝,神情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变得温暖起来,她侧过身,轻轻搂抱住明芙萝娇小而温热的身体:“我并不是想让你遗忘,明芙萝,但……我们终归是要向前走的,现在的巴别塔,我们将创造的一切,也是老师想看到的。” 许久未和人拥抱的明芙萝感受着那股温暖,尝试着重新拾起感情……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 起码现在来说,不是坏事。 “我知道,女士。”明芙萝低声道,“我会向前的,无论如何。” “……也不是非要那么强迫自己,你也说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压力了,不是吗?” 荣葛尔拍了拍明芙萝纤瘦的脊背:“不要再像之前那样逼迫自己了,老师他……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不。” 谈及这里,明芙萝眸中升起的情绪突然消散了。 她用平静到让人有些不适的语气说道:“正是因为爷爷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他才会失败。” “明芙……” “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吧,我很好。” 明芙萝松开了荣葛尔,语气平静地说道:“再见,女士,我要去继续我的研究了,既然只是简单的适应问题,我也不用再分心了。” “……好。” 荣葛尔看着明芙萝,本来伸去想摸她脑袋的手在,最后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加油吧,我们一起。” 而明芙萝维持着那一如往常的漠然神情,微微点头,离开了房间。 等到她离去之后,一直维持着正常神情的荣葛尔,这位强大的五阶术士,像是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一样,差点瘫软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明芙萝会突然谈起老师的事?” 依靠在桌边的贵妇人无力地撑着额头,脸上满是疲惫与挣扎。 厄利恩·泽格之死,十五年前在帝都术士圈引起巨震的事件,即便当时的厄利恩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名声,但牢记他昔日辉煌的术士不在少数,而就算抛弃所有外在,厄利恩也依然是个五阶超凡者。 一个五阶超凡者……在皇帝所压制的帝都里,悄无声息的死去,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无比惊悚。 正因为过于诡异惊悚,所以哪怕厄利恩的死状非常凄惨,每个人也都认定这是自杀,因为想毫无声息的杀死以手段复杂,器具繁多,术士分支中公认最强的五阶炼金术士……几乎是不可能的,光阴会的领袖都未必有这个把握。 回想起明芙萝刚才面对自己时的神情,荣葛尔便感觉到心脏一阵绞痛。 明芙萝·泽格,是厄利恩之死的第一目击者。 那年,只有六岁的她,亲眼看到了自己爷爷被剜去心脏,割下头颅的尸体。 * 明芙萝当然不可能因为荣葛尔的话语就放弃对真相的追查,这次询问不过也只是简单的试探,假如能得到消息最好,得不到也无所谓。 她必须要找到杀死自己爷爷的凶手,不管是杀人者还是主谋,一个都不会放过。 对于那个杀手的追查,必须提上日程,明芙萝最近正在着力研究与死亡和亡灵层面的要素,如果不是时间系的要素难度太高,她更倾向于往这方面入手。 炼金工坊的大门打开,迎接它忙碌的主人再度驾临,明芙萝决定先把能用在这方面的炼金器具创造出来,其余的东西……暂且搁置也不会有问题。 毕竟,巴别塔真的已经脱胎换骨了——虽然这个脱胎换骨,以及脱胎换骨的原因,跟巴别塔本身可以说毫无关系。 “狩猎要素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其中,贴合兽要素,难度本质不太复杂,而且——” 她的自言自语,随着抬头看到坐在工坊里的某个人第一眼时,戛然而止。 “狩猎要素?怎么,最近有功夫闲下来去打猎了吗?” 这次没有带上任何人的安瑟,慵懒地坐在不知道从哪弄来,反正原来肯定不存在的沙发上:“我可不记得你有这个爱好,阿萝。” “……和我独处的时候,你不至于非要用这种称呼。” 明芙萝看了眼像是来炼金工坊里度假的安瑟:“我还是更习惯,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安瑟。” “哦……”安瑟了然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在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也这么叫你吗?那好,我也不是很在意。” “……”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到加工台边,脑内已经勾勒出器具雏形的她准备着手工作,不想跟安瑟浪费时间。 但安瑟来这里,显然不是看她工作的。 年轻的海德拉从沙发上站起,绕到了娇小的女学者后方。 明芙萝小姐的身材既不好用纤细形容,用幼态也更不合适,娇小二字可谓诠释完美。 只是大多数人对“娇小”这两个字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解,尤其是穿越者朋友带来的记忆里,那个世界所处的时代……人们总是把“娇小”和明显幼态过头的体型联系起来。 脑袋勉强能到安瑟喉结的明芙萝显然算不上幼态,只是跟安瑟都差了一个头,再跟希塔娜相比,那差距就大的有些显而易见,所以狼小姐那天的大放厥词并不代表明芙萝真的有那么小只,只是相较起来,嗯……一言难尽。 安瑟把双手搭在明芙萝肩上,轻笑着说:“你忘了上次答应我的事吗?” “……” 再见面时,要对安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明芙萝的身体微微顿住,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我记得,你让我……准备一下。” “啊,不,不用了,现在不必。” 安瑟低头看着好像娇小的,好像被自己抱进怀里,反而比傀儡更像人偶的人偶小姐:“你现在,可不像处在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的状态,这种事情勉强的话就太糟心了,对你我皆是如此。” 他能感觉到那微微紧绷起来的纤窄肩膀放松了一些,然后,安瑟的脸上便再度扬起笑容来: “不过,正因为如此……你必须要接受惩罚,亲爱的阿萝。” 原本放松些许的身体再度紧绷起来,低着头的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低声说道:“我果然不该对你抱有任何期待,安瑟。” “所以……你还是对我抱有期待?你好像有些反复,阿萝,一边说着看清了我的真面目,一边又总是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这种情况好像已经出现很多次了?” 那两只手逐渐下移,明芙萝的呼吸也微有变化——她的肉体可不能调节感官,而且远比傀儡来的敏感。 不过,安瑟只是简单的环住了她的腰,就没有做别的什么动作了。 “你也……差不多。” 明芙萝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她能感觉到那双对自己而言已经算是宽大的手掌,贴在腰腹时传来的热度,以及整个人被抱紧安瑟怀里时,紧挨着他胸膛时,整个后背感觉到的坚实与温暖。 “既说着要把我推向理性的深渊,又试图唤起三年前的记忆……让我记着你的好,记着你的欺骗,想要挑起我的感情……你又为什么做这种事,觉得有趣吗?” “怎么,聪明的阿萝想不到答案?” “当然。” 明芙萝微低下头,嗓音微微沙哑:“正如我想不通,你对我说过的话里,到底有多少谎言。” “嗯?”安瑟的眉宇上扬了一些,“我记得当时我跟你说的是……全部。” “是,全部。”明芙萝想要不那么靠紧安瑟的胸膛,却被牢牢抱住,动弹不得,于是只能在那份对她而言已经有些灼热的温度下,继续说道,“你告诉我,你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但我……不相信。” 玛琳娜的话语,终究让她产生了动摇。 “安瑟,我不相信你没有向我说过一句实话。” 明芙萝仰起头来,那张漠然精致的俏丽脸蛋上,隐隐带上了些许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现在想来,即使在你想毁掉我的那一刻,我好像……也依然抱有这样的想法。” 安瑟的一只手覆上了明芙萝小小的面庞,他沉默片刻,随后摇头笑道:“这可不像你,阿萝。” “你了解我,我了解你。”明芙萝没有抗拒安瑟的动作,没得到回应道她垂下眼眸,“只是现在看来,我并不了解你,你也……并不了解我。”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突然一用力,将明芙萝抱离开地面,在对方下意识地轻呼声中,又大笑着把她放了下去。 “这分明是我对你的惩罚时间……怎么变成了你的说教环节?” 并不打算松手的安瑟捏了捏明芙萝的下巴:“你的变化有些明显,阿萝。” “……我并不畏惧抹杀一切,成为工具的那个未来。但它假若太早到来,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益处。” “所以你就放下了自己的理性武器,开始任由感情肆意流淌吗?” “这多半也正中你的下怀……玩弄一个什么反应都没有的木头,很没成就感吧。”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说道。 安瑟一听这话,一下就笑出声来:“你太高看自己了,亲爱的阿萝,想让你有反应的方法有多少要多少,你是不是对自己的敏感度……没有一个足够清晰的认知?还是说,忘了在我卧室里体验了些什么?” 他的指尖轻易割裂明芙萝身上的衣帛,相较那柔嫩腹部肌肤而言,显得有些滚烫的掌心,让这个比安瑟大了五岁的女人身子微微战栗了一下。 “其实希塔娜已经算敏感的了。”安瑟在明芙萝耳边轻语,“但就算是她,也不会被摸摸肚子就这样抖得厉害。” 略显娇小,穿着却成熟妩人,气质又冷若冰山的明芙萝小姐,有着十分别样的……矛盾反差的诱惑。 但安瑟却并没有以“惩罚”为借口继续做些什么,他只是揉捏了下明芙萝柔嫩的小腹,在怀中娇躯微颤的时候停了下来。 “虽然我从来不介意强迫别人……但强迫得有强迫的意义,显然,现在强迫阿萝你做些什么并没有价值,算不上增添情趣。” “所以,我打算换个惩罚……从你进来时的自言自语来看,你好像,想偷偷做些什么不太好的事。” 感受着掌心那与希塔娜全然不同的滑腻触感,安瑟兴致盎然地说道: “介意……加我一个吗?” 第三十四章·理想者的阴影 厄利恩·泽格之死,一个悄无声息湮灭于帝国历史中的未解之谜。 当然,持有穿越者记忆的安瑟很清楚那场神秘诡谲的“自杀”的真相,三年前,他原本打算以此彻底击溃明芙萝,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而三年后,原本打算将明芙萝彻底毁灭的安瑟,完全用不上,也没打算用这个关键情报,但苏丝伦为了拉拢明芙萝,却将这件影响了她整个人生,甚至可以说造就了现在的她的大事件,化作了明芙萝无可抗拒的诱饵。 命运的丝线,可比安瑟在黑市里临时起意摆弄的一切,要强上千倍万倍。 不过,这也在安瑟的考量之中,他与希塔娜在夜晚的闲聊并非空口无凭的狂言,三年前留下的后手,足够决定一切,而命运本身……也很清楚。 但就好像祂不会坐视希塔娜被他驯成忠犬,在最开始不断挑动希塔娜的逆反情绪,但这逆反同样也会促成安瑟的调教计划一样,就算命运很清楚祂的运转也在安瑟的算计之中,祂依然会漠然地将一切推动下去。 就如明芙萝做的“理性选择”,同样只是非常简单的价值考量,坐视安瑟毁掉明芙萝的感情和自我,还是顺着安瑟的计划,但又在此过程中与他博弈,选择哪一个,自然不必多言。 毕竟,这里可不是赤霜领,不是那片安瑟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能量,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数完全压制的地方,大皇女,皇帝,甚至是苏丝伦……在帝都,安瑟不能掌控的东西太多,也因此,即便命运从不会“机械降神”,祂对这世界所能产生的扰动,也无比恐怖。 “只是这种东西,能发挥的效果可有限得很。” 一栋老旧的小屋内,双手环胸的安瑟倚靠在墙边,他看着明芙萝手上的“探测器”,挑眉说道:“就算你不想让巴别塔的人知道自己在追查老泽格先生的事,也完全可以委托炼金协会做一个吧,非要自己来吗?” 明芙萝在布满灰尘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同时漠然说道:“苏丝伦告诉我,杀死爷爷的杀手仍在帝都,而倘若委托炼金协会制造一个专门用于追猎的炼金器具,难免会让人起疑。” “因为订制这东西的人是厄利恩·泽格的孙女,虽然那只是件可能早已被大多数人以往的陈年旧事,但不能保证不会被有心人联系在一起。” 安瑟轻轻鼓掌:“即使不在创造和知学的领域,你的智慧也永远能运用灵活,你最让我喜欢的地方就是这一点,阿萝。” “你在指望我对这种玩笑般的奉承动容吗?” “不,我想听的就是你这句略带讥讽的反问。” 年轻的海德拉半眯起眼,轻笑道:“很是有趣,让人怀念,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要更适应曾经和一起相处的节奏。” “……” 明芙萝神情微滞,却没有办法反驳安瑟的话语。 当她选择思考安瑟的每一句话,并刻意将理智作为绝对防线之时……毫无疑问,明芙萝极难受到安瑟话语的影响。 但现在,当明芙萝没有选择,只能选择卸下冰冷的铁壁,打开理智的闸门时,情感的流动就好像身体的本能一样,有些不受她的控制。 ——在不刻意与安瑟敌对时,她就会表现成这个样子。 无法反驳现实而选择沉默的明芙萝,继续在这间陈旧的屋子里寻找线索。 这是厄利恩·泽格在一无所有的晚年时所住的房屋,远离帝都中心,位于下城区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个曾在四五十年前享誉全国的炼金大师,最后在这么偏僻老旧的房屋里,无比凄惨的死去。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安瑟不再闲站在一边,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在房屋里漫步:“比你拥有更多手段,更强力量,更多能量的亨德瑞克他们,都没能摸清这起事件一星半点的真相,而阿萝你却只想凭借这赶工出来,半吊子的探测器,试图找到线索。” 他的手指抚过腐朽木板上的厚厚灰尘:“因为那时候事件尚未尘埃落定,依旧充满谜团,所以你觉得他们的调查受到了重重阻碍?” “而现在,随着十五年前的旧事几乎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你认为,反而有可能找到些许线索?” “不只是这样。”灰白色的镜框内,明芙萝的紫色眼眸中一片冰冷,“我认为,当初杀死爷爷的凶手,很有可能已经再活动了起来。” “哦?” “就像杀死爷爷一样,他,或者他背后的人,想杀死我。” 明芙萝的意思十分鲜明,而安瑟则饶有兴趣道:“因为你获得了我的支持,因为你比你爷爷更有可能……实现他的理想,你的信念?” 厄利恩·泽格,是明芙萝那超绝理想的起点,也是巴别塔诞生的源头。 他从当世仅顶级的炼金巨匠,坠落为胡言呓语的狂徒,仅仅是因为一个构想—— 超凡普世化。 他想要创造出无需以以太为介质,也就是说,就连普通人也能随意使用的炼金器具,彻底改变整个世界。 而这个想法,在由超凡支配一切的扭曲世界里到底会遭遇什么,一切都不言而喻。 倘若皇帝和海德拉对此表现出一定兴趣,厄利恩或许还能迎来转机。只可惜,当时的艾菲桑徳虽然并未像现在这般疯狂,但已经隐隐有抗拒死亡的征兆,逐渐忽视朝政乃至帝国,自然对此事漠不关心;而当时的弗拉梅尔仍是半个浪子,满世界乱跑,虽然他对厄利恩给出了不低的评价,但也并不关心曾经点评过的炼金术士成为了这样一个狂人。 协圣教会的救赎之水同样是赐予凡者超凡的可能,但其本质终归是擢升超凡,但厄利恩的想法,却与之背道而驰。 并非让凡者成为超凡,而是让凡者……驾驭超凡。 他的凄惨自是不必多言,理想主义者最绝望的末路,不外如是。 所以……明芙萝认为,当初的凶手以及主谋,连已经如此潦倒,几乎再无崛起可能的厄利恩都要杀死,那现在面对她这个既继承厄利恩的学识,又有不亚于他的天赋,并且还拥有海德拉站台的家伙时,起了杀心,毫不奇怪。 毕竟,那位年轻的海德拉,可能真的会因为一时好玩,就推动那天方夜谭之事的发展,而当弗拉梅尔死去,帝国史上最伟大的贤者的炼金遗产,加上海德拉世代积累,堪称天文数字的底蕴被安瑟继承,巴别塔和明芙萝就有更加雄厚的资本去尝试推动这件事。 实际上明芙萝也正准备这么做,只不过,她远比自己的爷爷来的谨慎小心。 如此说来,她的推断也确实在理。 “那我和你一起出来,不是还帮了你一个大忙?” 安瑟的视线略过地板,最终停留在一张已经朽烂的椅子上。 在他所看到的那份记忆里,厄利恩·泽格就是坐着死在了这张椅子上,而尚且年幼,拿着小实验成果兴冲冲跑来找自己爷爷的明芙萝,就这样看到了他的尸体。 “我不否认。”专心寻找线索的明芙萝平静回答,“有你在,那个危险的杀手乃至幕后主使就不敢投下视线,做好行迹掩盖,他们就不会发现我在追查当年的真相。” “还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还真是一举两得。” 安瑟这样笑着,脑海中浮现起厄利恩死亡时的景象,而真相的怪诞则让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我是不是该向你收取一些……代价?” “好。” 明芙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嗯?最开始我问你,要不要从我这里得知你爷爷事情的真相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那代价太大了,我支付不起。” 厄利恩之死在明芙萝心中的影响有多大,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明芙萝很清楚,假如把这件事交给安瑟,再加上巴别塔……她可以说是将整个人都卖给了对方,不再有任何翻身余地。 而倘若只是这种“帮助”…… “你倒是会投机取巧。”安瑟忍不住笑道,“这么小气算计,不讨人喜欢,阿萝。” “所以在支付给你的代价之外,我还会额外提供一些东西。” 娇小的女人转头看向安瑟,十分认真地说道:“你来利用我,挑起皇帝和伊沃拉的争端,如何。” 安瑟看着一点也没有开玩笑意思的明芙萝,微微扬了扬眉毛:“你是怎么……突然想到这一点的?” “我虽然答应帮助苏丝伦对付伊沃拉,但不代表我对那位小皇女有什么好感。”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说道:“对我们的皇帝陛下,也一样。” “既然你跟伊沃拉现在有些势如水火,那么不如正好借这个机会来打击她,顺便把问题丢到皇帝身上,你只需要给我命令,责任……不用你来承担。” 她的话语可谓大胆至极,利用苏丝伦得到厄利恩的死因,再在这场交易中引入安瑟这条大蛇,不仅要通吃两家,甚至还打算把皇帝都拉下水来。 “不管是伊沃拉遭到了皇帝严重的惩戒,还是皇帝受到了某种影响,对你来说应该都是好事。” 当代的皇帝与海德拉已经分道扬镳,各自等待着最后的疯狂,甚至说不定很有可能要有一场撼动世界的厮杀,反正对皇帝不好的事,对海德拉肯定没什么坏处。 “……有趣。” 安瑟轻笑着点了点头:“我虽然没想过插手你和苏丝伦之间的小小交易,但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了些兴趣。好,这个交易,我答应了。” “虽然你说这是代价之外的赠品,但看在阿萝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减轻一些代价好了。” 年轻的海德拉嘴角微微上扬,那兴趣盎然的笑意,象征着他显然在想些很不好的东西。 “今天晚上,我会来找你,记得把你之前用的那具傀儡准备好。” “……”明芙萝眼皮跳了跳,“你非要把代价,用在那方面吗?” “怎么?你更想我用这个代价来折磨你吗?那倒也不是不行。”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要求吗?” “唯一的要求就是……” 安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明芙萝身后,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轻语:“你得做好准备,阿萝,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准备。” 明芙萝站在原地停了两秒,她突然转过头,紧盯着安瑟: “你故意介入,是不是早就做了这个打算?” 怎么样保证不被安瑟这种人完完全全,彻底吃死,明芙萝有一个十分简单有效的方式。 那就是始终告诉自己——我能想到的,安瑟一定能够想到,而且更加全面,完善。 这个观念,帮助明芙萝规避了不少名为“自以为是”的陷阱。 “这个嘛……”人畜无害的海德拉微笑起来,“我可不会随时随地都想着怎么算计你。” 那温和的笑容在明芙萝眼中,可以跟默认画上等号。 “这话你就当讲给自己听吧,不用指望我会——” 她话没说完,手里的探测器突然有了反应。 “……”看到这一幕的安瑟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有人来过这里……就在五天前!” 明芙萝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探测器上,这个东西虽然没花她多少时间,原理十分简单,但效果也不算差,只是想用来追查十五年前的惨案显然不可能,但发现五天前来人的痕迹……完全绰绰有余。 面对这种神乎其神的“巧合”,安瑟只是环着手臂笑道:“能追踪吗?” “应该可以,对方似乎不是什么高阶强者,留下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追踪起来很简单。” 明芙萝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想到线索竟然来得如此容易。 会这么轻易留下可追踪的痕迹,代表对方大概率不是杀死厄利恩的人,但来到这里,就足以证明对方的嫌疑。 她的视线掠过摆放在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随后闭起眼沉默了很久,当眼眸再度睁开时,那深邃的紫色中,泛着刺骨森然的危险与冷厉。 “走了,安瑟。” “不担心我中途做些什么破坏,打草惊蛇吗?”安瑟问道。 “你不会这么无聊的。” “你对我还真够自信。” 明芙萝没有再接安瑟的话,她离开了这座破旧的无人老屋,毫不犹豫地沿着探测器提供的追踪痕迹,向目标进发。 然而……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不管是她还是安瑟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离奇的发展。 “这可真是……” 站在大门外的安瑟看着里头奢华的庄园,神情有些微妙:“这该让人怎么评价呢……” 这样说着,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但说真的,能看到事情发展成这样,我还真是不虚此行了……你说呢,阿萝?” 和安瑟并肩站着的明芙萝,沉默不语。 因为这座庄园的名字是泽格庄园,曾是她爷爷厄利恩泽·格在帝都辉煌过的证明。 而现在,准确的说,在更早以前,这座庄园的主人就已经不是厄利恩,更不是她。 而是明芙萝的……父亲和母亲。 第三十五章·明芙萝的冰冷与放纵 9K “要进去吗?”安瑟微微偏头,颇为戏谑地说道,“踏足这片三年前你向我倾诉过无数次的厌憎之地?” “第一,请把倾诉换成抱怨。”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回答:“第二,我向你抱怨这件事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这样说着的她将视线从庄园里的奢华建筑内移开,放到了明明在认真站岗,但却完全没看到他们两人的门卫身上。 “至于答案……” 追寻着真相的学者,轻缓而坚定的从喉间吐露憎怒的言语:“我没有理由在此停下。” 她的回答不出安瑟所料,年轻的海德拉凝望着庄园内部,对于命运为明芙萝安排的轨迹,他已经了然于心。 在足有六年的斗争时间里,安瑟很清楚,在与命运的博弈中,哪怕他已经能做到在能力可及的情况下,抹杀几乎所有产生变数的因素,但永远稳妥地掌握一切依然是不可能的事,随机应变和临时排布,远比预先布局来的更加重要。 明芙萝·泽格有父母,有亲族,她当然不可能一出生就是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怪物,虽然她的童年有些……一言难尽,但这些人,依然是唤起她情感的最好工具。 命运试图唤起明芙萝的感情,这一点早在安瑟的预料之中,因为他原来的准备,的确就是打算直接废掉明芙萝,将她变成毫无感情的工具。 虽然刚回到帝都时所做的种种,看起来跟这个目标无关,但其实只是试探与铺垫。 可供命运选择的“合理”道路有两条,第一条,自然是按照原定轨迹,摧毁巴别塔,使明芙萝被放逐出帝都。 而这条道路,已经被安瑟通过皇帝的荒唐游戏暂时堵死,手握巴别塔的他,能最大程度上保证这个组织的安全,那么……命运自然就会选择第二条路——在不摧毁巴别塔的前提下,尽可能利用人与事来维系明芙萝的情感。 安瑟虽然可以确定大体走向,可在这处他掌控力远不如赤霜领的帝都,他也无从得知命运究竟以何种方式推动下去,但紧跟着厄利恩这一条线,绝对不会有错。 就是没想到……命运竟来得如此直接,让明芙萝的父母介入其中。 年轻的海德拉嘴角微微上扬,不在预料,不代表无法处理,倒不如说,与命运对弈成百上千次,早已令他对那不知是单纯死板,还是纯粹不屑于变通的“伟大”存在,了然于心。 既然想通过明芙萝的父母来唤起她的感情,那么首先要解除的就是他们双方的矛盾,正常情况下,既然是追查厄利恩之死的真相,明芙萝本应该选择潜入进泽格庄园。但要使她与自己的父母产生交际,亲爱的阿萝会在命运的驱使下,选择…… “门卫。” 保持隐匿的明芙萝突然现身,把守门的门卫给吓了一跳。 “去通知这里的主人。”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意识拔出武器的门卫,“有客人到访。” “你……你们是谁!” 门卫的剑尖对准凭空出现,且看起来就十分不善的两人……虽然其中一个看起来毫无威胁,但她冰冷森然的眼神以及那份气质所带来的危险感,显然超过了外貌的无害。 “我说,通知这里的主人,有客人到访,听不懂吗?” 明芙萝微皱起眉重复了一遍:“你就是这样做门卫的?” 身为凭空出现在人家庄园门前的不速之客,大概也只有明芙萝会用这种语气命令门卫了。 “门卫先生。”还是安瑟站出来,温和说道,“麻烦你告诉泽格夫妇,就说,明芙萝和她的朋友,有事拜访,仅仅只是通知一下,没问题吧。” 虽然在外貌上做好了伪装,但海德拉的气场还是让门卫冷静了不少,他从口袋里拿出通讯魔晶,同时保持警惕地看着安瑟和越发不耐的明芙萝,在等待了一小会儿后,对着通讯魔晶说道: “凯恩管家,有两个人想要拜访老爷和夫人,自称是……明芙萝和她的朋友,要放……什么?我……好,我知道了。” 门卫在通讯时的神情变化十分精彩,等到结束后,他立刻收起长剑,惶恐而畏怯地深深鞠躬:“请二位原谅,原谅我的失礼!明芙萝小姐,还有这位……先生!凯恩管家很快就到,两位……两位先请进!” 虽然很清楚明芙萝这么做的原因,但安瑟还是轻笑着问道:“怎么,明明是为了调查厄利恩的死因,你却这样堂而皇之地拜访自己的父母,打算当面对质?不怕打草惊蛇吗?” “……即便他再如何懦弱龌龊。” 和安瑟并肩走进庄园的明芙萝低声道:“也不可能做出弑杀父亲的禽兽行径。” “那么,就是打算旁敲侧击了。”年轻的海德拉摸了摸下巴,“想想看……我该怎么从中作梗比较好呢。” 明芙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刚走进庄园没多久,一个衣着整洁,身姿挺拔的老人便匆忙赶到,他在远处看到明芙萝的那一瞬时,眼眸中泛起的些许泪花并非虚假。 “小姐,明芙萝……小姐!” 这位站在明芙萝身前,单膝下跪的老管家声音竟然有些哽咽:“您……愿意回来了吗?” “……只是想问些事情而已,别多想,凯恩。” 明芙萝看着眼前这个比萨维尔更加苍老,看上去已经十分年迈,根本不适合再从事管家这种职位的老人,眼神出现了一瞬的恍惚,但很快又被她主动湮灭。 “我以为,你早就已经被他们辞退了。” 她无视了这个厄利恩发迹起便一直侍奉泽格家族的老人,径自向前走去,语气漠然:“按照他们的性格,应该有个更加强壮,更有智慧,更加年轻的人来顶替你的位置。” “小……小姐,老爷和夫人不是这么不讲情面的人。” 管家凯恩连忙起身,一脸苦涩地跟上明芙萝:“请您相信——” “不是不讲情面?” 离家十余年的女学者冷笑一声:“这是我这段时间挺过的最有意思的笑话。”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解释什么,但看着明芙萝的背影,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我……我来为您引路吧,老爷和夫人都在等您。” 凯恩快步走到明芙萝身前,他的步履并不平稳,即使再如何挺直腰板,依然无法掩盖身上的迟暮,并且只顾着和明芙萝交谈,却根本没有向安瑟问号。 凯恩的表现,不应该出现在一名合格的管家身上,即便是震惊欣喜于与小姐的再度重逢,这位老管家也显得过于失态。 他带着明芙萝和安瑟来到庄园中心的别墅,穿过走廊,去往接待室。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仆人相当稀少,泽格庄园虽远不如海德拉庄园来的豪华,但几乎没见到几个仆从在打扫卫生或随时准备工作,显然有些奇怪。 “老爷和夫人在里面等您……恕我先行告退,小姐。” 安瑟看了眼离去的凯恩,而明芙萝的视线则没有任何偏转,她紧盯着接待室的大门,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除了某个魔鬼,除了该死的命运。 “要我帮你开门吗?” 安瑟的声音把明芙萝从记忆拉回现实,她沉默不语地握住把手,将门推开时,脸上唯有冷漠。 屋内,一对容貌气质般配上佳的夫妇坐在一起,他们在听到推声时,几乎立刻将视线投向门口,比起心绪复杂至极的明芙萝,安瑟一眼就捕捉到了这对夫妇,这对父母眼中的复杂情绪。 激动,愧疚,感伤……太多感情纠缠在一起,就好像芜杂丛生,彼此缠绕的藤蔓,让人难以看清那层叠情感之下的真实所在。 “阿萝,你——” “下午好,海坦纳女士。” 明芙萝的母亲刚激动无比地开口,明芙萝就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话:“未先告知便突然到访,还请原谅我的冒昧。” 那无形的高墙阻隔了泽格夫人原本想要倾吐而出的话语,她讷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流露着如此鲜明的悲哀。 “……坐。” 莱登·泽格,厄利恩·泽格之子,明芙萝的亲生父亲,以太院高级讲师,微垂眼眸,语气平静地说道:“不管找我们有什么事,先坐下说话。” 明芙萝并没有反对,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表现出敌对,她想表现的,只有……冷漠,形如陌路的冷漠。 安瑟与明芙萝坐到了泽格夫妇的对面,莱登将视线放到明芙萝身边那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身上,同样淡然问道:“这位是……” “我是明芙萝的……嗯,朋友。”安瑟笑了笑,无比轻松地说着并非谎言的谎言,“她的状况令我十分在意,所以就自作主张跟了过来,请两位不要介意。”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在泽格夫妇听来信息量巨大,让他们一时沉默,而明芙萝则借着这个机会,率先发难: “爷爷的墓,一直只有我去扫。” “……什么?” 莱登先生显然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说,爷爷的墓,一直只有我去清理。”明芙萝如此重复道,那双于其父相近的紫色眼眸中流露出的漠然与疏离,不知是否伤了这两位父母的心。 “从十五年前,直到现在,一直只有我一个人清理。” 反应过来的莱登先生,表情变得很是糟糕。 十指交错,双手握拳的他盯着明芙萝,一字一顿道:“所以,你只是为了训斥我们,才在十多年后愿意重新见我们一面吗?” “我没有使用任何愤怒,亦或是批判的语气,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明芙萝依然保持着那令人感到不适的平静:“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训斥你,那应该是你的问题,莱登先生。” “……呵。” 男人突然冷笑一声:“指望你有所改变,果然是我——” “莱登!” 海坦纳死死握住了自己丈夫的手,高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接着转而看向明芙萝,用有些哀弱,甚至近乎于卑微的语气,嗫嚅着说道: “阿萝,我……我们很抱歉,关于父亲的事,我们……” “我并不在乎你们是否对爷爷的死去怀有感情。” 明芙萝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母亲示弱的态度,但她的语气显然已经有了些许变化,变得阴冷,变得……憎怒: “就好像我已经放弃去诘问你们的背叛,你们的掠夺,你们的无耻——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接待室里的氛围骤然降至冰点,没有谁的脸色是好的,安瑟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心里当然不是这样的。 旁观着这一切的海德拉,正乐在其中地推演明芙萝,莱登,海坦纳三人在命运驱使下的情感走向,乃至……口头的言语。 他将视线放到脸色已经糟糕透顶的莱登身上,心中低语道: 【我难道没把这些给你吗!】 “我难道没想把这些都给你吗!” 莱登愤怒地拔高声调:“金钱,庄园,资源,他为你留下的所有东西,在你成年时,我没有联系过你,让你把这一切全都拿走吗?” 【你以为】安瑟轻点着侧脸,心中低笑【我想跟那家伙有半点关联吗!】 “你以为,我还想跟他有什么联系吗!” “我只看到结果,结果就是,我拒绝了这些事物,而你们便堂而皇之地选择将其占有。” “你!”这荒唐的言语让莱登站起身来,“那么你想让我变卖掉所有,你情愿看到其他人占据这一切,也不想让我拥有这些,对吗?” “对。”明芙萝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你没资格。” 一记戳穿父亲心底最深处伤痛的残忍攻击,安瑟在心中如此慨叹。 如他所感慨的那般,莱登似乎对“没资格”这三个字敏感万分,他脸上勃发的怒意,眸中燃起的怒焰,还有暴起青筋的双拳……所表现的一切,都不像一个正面对着女儿的父亲。 “……” 用那愤怒的眼神凝视了明芙萝许久,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弱的莱登,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颓然而疲惫地坐了下去。 【明芙萝,我果然不该对你抱有期待】 托着下巴的安瑟如此在心中自语,同时眼眸微微眯起。 然后……就该是第一个关键节点的到来了。 他用手撑着额头,低声说道:“明芙萝,我果然……不该对你抱有期望,你早就疯了,疯得彻底,跟他一样。” 这位父亲在此刻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助和苦痛,言语中的那份沉重的无力感,即便是明芙萝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 女人的心中……由此闪过了一缕十分微小,但却能撬动她思维的犹豫。 她的父亲此刻流露的感情并不像是伪装,为什么…… “疯了?您确定吗,莱登先生?” 而恰好在这时,一直沉默无言的,明芙萝小姐的“朋友”,突然开口了。 “我知晓厄利恩先生的事,我敬佩他的才学,他的理想,他的勇气……您怎么能将他所做的视为疯癫,又怎么能将继承他理想的明芙萝,同样贬斥为疯狂呢?” 安瑟的话语让莱登微微愣神,但很快反应过来的他,完全没有对此感到惭愧或别的什么情绪,只有深深的,深深的愤怒。 “你在说什么!你又懂什么!” 一个外人对自己的家事指手画脚,任何人肯定都无法忍耐,况且泽格家族的问题有如此让人……痛苦,自认为饱受其害的莱登用力拍在桌上,声调再次拔高: “伟大……伟大?那种愚蠢狂妄,不切实际的想法也配叫做伟大?他只是用那天方夜谭的理念,来证明自己的才能凌驾在所有人之上,我告诉你……厄利恩·泽格从来不是什么伟人,更配不上伟大!他就是个疯子!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账!” 明芙萝心中升起的犹豫瞬间消失无踪,剩下的,唯有冰冷。 “最后的那句话。”她漠然说道,“用在你身上比较合适,莱登先生。” “盗走爷爷的设计,出卖给以太院,在那谋求一身半职,苟全自我……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脸面,批判爷爷自私自利。” 第二个节点。 安瑟十指相抵,嘴角上扬了些许。 亲爱的阿萝已经不会再听进她父亲的任何话语,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是…… “你!” “阿萝!”海坦纳焦急按住了莱登的肩膀,她看着明芙萝的眼睛,无比哀求道,“我们那时候没有选择……父亲,父亲已经独自研究了九年,很多人都害怕他真的做出那种东西,我那时候刚怀上你,我们不能冒着风险……” 优秀而理由充足的感情牌。 纵览明芙萝人生的安瑟,不由得为命运的“巧合”发出感慨,也许在二十一年前,命运就为这场对话提前做好了准备。 “……”明芙萝的神情果然微微凝滞,她沉默片刻,随后低声道,“但背叛,就是背叛。” “背叛……背叛!”莱登显然已经有些愤怒的失去理智了,“所以呢?所以你要让海坦纳,还有未出世的你,全因为那个疯子的疯言疯语而死,非要这样,你才满意,对吗!” 父母保护孩子是根植于生命中的本能,假若那时的泽格家族的确在风雨飘摇之时,莱登和海坦纳的行为,也无可厚非。 而这样,就给明芙萝与自己父母的和解,埋下了关键的转折。 ——但恶毒的魔鬼,显然不会让命运如此顺利的,将棋子就此布下。 “嗯……我并非有意冒犯。”安瑟再度开口道,“假若厄利恩先生当时真的有了能让其他势力凶狠到……去刺杀五阶炼金术士家人的成果,那是否说明他距离成功仅剩一步之遥?既然如此,帮助厄利恩先生,不是比背叛他,来的更好吗?” “在他的保护下,两位的生命安全,也没有那么……危险吧。” 这句话,再度让接待室陷入了沉默。 海坦纳看向安瑟的眼神中已经带上了深深的怨毒,可捏紧拳头的她,似乎还想向明芙萝解释:“因为……因为……” “够了,海坦纳。” 莱登打断了自己妻子的话语,他冷冷地说道:“你还妄想着她会叫你母亲,把自己当作你的女儿吗?在她眼里,我们就只是两条蛀虫,两个叛徒,两个苟且偷生的卑鄙小人而已。她不是来和你我叙旧,是来践踏,批判,羞辱我们,她是来……复仇的。” “巴别塔被海德拉阁下看重,从此一步登天,再也不用受以太院的打压,她终于有机会向我们倾吐憎恨了。” 两次可能产生转机的,隐晦无比的情感流向,全被安瑟以十分合理,以朋友身份站在明芙萝立场上的话语……彻底击碎了。 而安瑟的疑问,和莱登刚才的话语,也毁灭了明芙萝心中升起的,最后的念想。 “……我只想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明芙萝站起身来,凝视着自己父亲的眼睛,即便他已不再愿意和自己对视。 “莱登先生,爷爷死后,你是否思念过他?哪怕一次。” “……他是我父亲,明芙萝。” 男人扯了扯嘴角,他似乎想露出讥讽的笑容,但脸上做出的神情,却只有悲伤和疲惫。 “即便他再怎么疯狂,再如何混账,他也是我的父亲,我和你……和你这个怪物,不同。” 明芙萝没有说话,直接转身离开了这间接待室。 安瑟也同样站起身来,他朝莱登和海坦纳微微躬身,也准备离开。 但,出乎他意料的,莱登·泽格,这个称呼自己女儿为“怪物”的男人,叫住了他。 “你知道吗?” 泽格家族现在的主人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雪茄放到嘴边,安瑟能看到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我很想,很想,很想现在就揍你一顿,最好把你打成半身不遂……让你这个自以为是,什么也不懂的家伙,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 “冒犯到您,我很抱歉。”安瑟歉然说道,“但我是……” “但你是她的朋友。” 男人呼出雾霭,他将自己疲惫的愁容笼罩在烟气中,用烟草来麻痹碎裂的感情。 “我一直认为她不可能会有朋友,但她现在却有你这样一个,坚定站在她那边,为她说话的朋友。” “……” 莱登微垂眼眸,被夹在指间的雪茄有些颤抖:“你或许是她能交到的,唯一的朋友了。” “对她……”曾用怨恨眼神盯着安瑟的海坦纳捂住面庞,泣不成声,“对她好些,如果可以的话,帮帮她……拜托了。” 父亲,母亲。 安瑟看着这对夫妇,这对父母,指尖微微抽动了一下。 “假若……” 他开口道:“你们真的存在什么……苦衷,为什么不试试直接挑明呢。” “她不会信的。”莱登摆了摆手,低声道,“我的女儿,被我那个疯子父亲给毁了,她的人生本不该是这样的,我的人生……也是如此。” 莱登没有透露太多,也理所应当地不可能透露太多,但安瑟确很清楚,这位炼金巨匠的儿子,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安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接待室。 他的朋友,还在等他呢。 * 炼金工坊内,明芙萝正凝视着双目无神的傀儡,沉默不语。 她要履行让安瑟为自己作掩护的代价了,虽然不知道那家伙到底会玩什么花样,不过,明芙萝的心中竟然没什么紧张感。 放下了对安瑟的抵触和敌意之后,这好像十分正常。 隆—— 炼金工坊的沉重大门被缓缓打开,在这个夜晚,能来到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看着门口那个面带微笑的年轻贵族,明明没做什么心理准备,明芙萝却也出奇的平静。 “安瑟。” 她突然开口道:“今天的事,谢谢你。” “……谢我?”安瑟歪了歪头,“谢我什么?” “谢你始终站在我这一边,谢你……为我和爷爷说话。” 这样说着的明芙萝摘下眼镜,放到一边,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紫色眼眸凝视着安瑟的同时,脱下了身上的大衣,并开始解着里面的内衬。 “作为感谢,以及需要支付的代价……我觉得我做好准备了。” “我和这具傀儡已经完成了共感,想玩什么花样,随你的意。” 略显娇小的女人,站在一具比她高挑许多的傀儡身前,二者做着相同的动作,雪白的肌肤与淡银色的机体相辉映,虽然语气毫无波动,但同样漠然冷淡的面庞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红晕。 安瑟坐到了炼金工坊的沙发上,他端着下巴,微笑着凝视明芙萝许久,接着开口道:“那么……先让傀儡把你的本体抱起来。” “……” 虽然有些羞恼,但明芙萝依言照做。 “不不不,我指的不是公主抱,你还记得,上次我是怎么把希塔娜抱到你面前来的吗?” 明芙萝的眼神有些凝固了。 “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选择将剩下那些说了安瑟也不会听的话语咽回去。 下半身套着半透黑色连裤袜的冷艳学者,就这样被自己的傀儡抱着,一步步来到了安瑟面前。 “看起来……”安瑟漫不经心地将手划过明芙萝的肌肤,“你的确做好准备了。” “……我可不是那头被你戴上项圈的雌犬。” 即便身体已经开始颤栗,明芙萝也依然保持自己的冷清与端庄:“不会……那么……咕唔……无法自控!” 女人的那小小绵软的足掌被安瑟握于手心,明明显得过于小巧可爱,却又裹在如此成熟的黑色裤袜里。 可安瑟这次却很奇怪地没有得寸进尺,他只是简单地抚摸着明芙萝的身体,同时问道:“你确定,你想要感谢我吗?” 本来已经开始喘息的明芙萝眼神微冷:“你想……说什么?” “别这么看我,我只觉得,假如我那时什么也不说……你也许会和你的父母……我是说莱登先生和海坦纳女士,在未来的某一刻,拥有和解的可能。” “……我不需要。” “你确定吗?”安瑟微微扬了扬眉毛,“而不是因为我的插话,导致你——” 他的嘴被明芙萝小小嫩嫩的足底盖住了,当然,仅仅只是一下。 轻踩了安瑟一下的明芙萝低声道:“我说了,我不需要。” “那也没必要用这么冒犯的行为来表示吧,亲爱的阿萝。” 安瑟把明芙萝从傀儡的身上抱下,让她叉开腿坐在自己的腿上,紧贴进怀里。 “……有些人喜欢这个,我感觉你也是。” “嗯……差不多,但比起用嘴,我更喜欢用别的东西去感受。” 明芙萝叹息一声:“我尽力。” 傀儡此时也动了起来,但明芙萝小姐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便让傀儡弯腰去亲吻安瑟的唇瓣。 但却被安瑟制止了,包括她本人。 “阿萝。” 安瑟扶住明芙萝的腰肢,语气稍微有些认真。 “你为什么会认为,不需要与自己的父母和解?” 女人按在安瑟肩头的手下意识地用力,她沉默片刻,随后面无表情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关心一个要被你送进理性深渊的人?” 安瑟只是笑道:“这说不定是我的另一种手法呢?” “……换做以前,我的确会怎么想,但现在——”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说: “我不与他们和解,一是没有必要,二是……会更加麻烦。” “麻烦?” “你知道爷爷为什么会失败吗?安瑟?” “因为背叛?” “不,因为他不肯做出牺牲,他只愿牺牲自己。”跨坐在安瑟怀里的女人平静的说着,可就算语气再怎么淡然,也掩盖不了那种感伤。 “他并不是被父亲,母亲,还有诸多学生背叛而心灰意冷,他是认识到自己再研究下去,会对身边的人带来不可逆的灾难,才选择就此停下。” 不知何时,明芙萝的手已经环住了安瑟的脖颈,像是在寻求什么依靠,被动贴近能让自己拥有安全感的事物。 “他不愿意牺牲,所以他失败了,一无所有地死去。” “所以,你能做出牺牲。” “我能,你见识到了。” 她微扬起头与安瑟对视,紫色的眼眸中一片冰冷。 “牺牲……一切。”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轻声呢喃着这份对他而言,无比熟悉的决意。 “是的,牺牲一切。”明芙萝毫不犹豫地回答。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安瑟轻抚着明芙萝的腰臀,许久后,忍不住轻笑道:“你果然和我……很合得来,阿萝。我改主意了……或许,让你和你的父母和解,接着再逼迫你做出牺牲,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你真是够恶心的。” “只是个想法而已,至于到底会不会这么做,谁说的准呢?还是说,你心里果然对他们——” “够了!” 明芙萝突然高声打断了安瑟的话。 小巧白嫩的双手捧住了安瑟的脸颊,逼迫他低头看着自己,看着那张明明是可爱脸型,但却在漠然神情与成熟气质下,分外有罪恶诱惑力的娇小面庞。 这张面庞上,竟罕见地有几分……难耐的躁动。 “你非要……”她低头,一口咬在安瑟的肩膀上,“非要在这时候,说这些话吗?” 安瑟·海德拉。 自己曾经的朋友。 想要把自己毁灭的魔鬼。 却站在自己这边,却又在这时……关心着她和她的父母,关心着……她的人生。 这是虚假的吗?这应该是虚假的,明芙萝很清楚。 但她需要。 即便这种关心是虚假的,被父亲称为怪物的明芙萝·泽格,不再以理性限制自我的明芙萝·泽格,也需要它。 因为没有人能像安瑟那样,真正触及到她的内心,说出她想说的话,知道她最需要什么。 双重触感燃起的欲求,不再用理性封锁而解禁的本能,以及……在这层叠之下,难以言说的炽热。 还有……被自己放弃,同样也放弃了自己的父母。 这一切都让明芙萝觉得,自己应该放纵一回,否则,这些纷繁的杂念,会影响她第二天的工作效率。 “不要再让我去想那些事了,安瑟。” 她搂住安瑟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道: “就这一次。” “弄坏我。” 海德拉温柔地托住她的后脑,同时将傀儡也拉向自己身边:“让人头疼的要求,但我答应你,亲爱的阿萝。” 他如此说着,感受着怀中的躁动,同样也对明芙萝内心的变化一清二楚。 至此,他总算看到了命运的反将一军。 在希塔娜身上用过的把戏,打算重新再用一遍?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只是—— 在亲吻着那纤细脖颈,同时又感受着自己的脖颈被舔吻的海德拉,明明做着如此火热的动作,眼眸中却唯有一片冰冷。 将理想置于一切之上的明芙萝不可能爱上我,而且…… 你是不是,太低估了我的残忍。 该章节未审核通过 本章节内容未审核通过 第三十七章·魔鬼的考验迅速降临 6K 第二天早上,明芙萝并没能准时醒来。 那天在安瑟的卧室里她能照常苏醒,是因为躯壳是更能被控制的傀儡,但这一次嘛…… 加上安瑟在后半夜的花样不减反增,耐力根本无法与希塔娜相提并论的明芙萝,苏醒时间比往常迟了整整五个小时。 醒来的女人单手撑着额头,疲惫艰难地睁开双眼,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狼藉场景。 那些他强迫自己制造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原本散落一地,被安瑟制作出来的衣服,全都被整理干净了,但明芙萝不知道这些东西被放到哪里。 她看到自己手边放着一叠干净的衣物,从内衣到万年不变的白大褂,都被整整齐齐地叠好堆放在那里。 明芙萝看着衣物堆最上面的黑色吊带丝袜和蕾丝镂空内衣,眼角抽搐了一下。 犹豫了三四秒后,她还是慢吞吞地将衣服换了上去。 昨晚的疯狂和放纵让明芙萝的头脑清醒了很多,虽然不太愿意接受,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安瑟说的没错。 ——她的确需要发泄心中的愤懑,需要一个能够在灵魂上跟她产生共鸣的人。 而这个世界上,有这种才能,有这种远见,有这种境界的,也只有安瑟一个。 “朋友”这个词语只是用以形容当时的他们,明芙萝现在回想起来……假如安瑟没有与自己决裂,那他们变成这样,好像也的确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当时安瑟看起来还太小,明芙萝并没有哪个想法。 “……三年。” 吊带“啪”的一声贴住大腿,丝袜最上端的蕾丝袜圈好像太紧了一些,微微勒进肉里,而明芙萝只是在有些出神地低语着: “三年时间,他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不管是内在,还是外在。 她对安瑟的情感变化,从未曾见面的期待,到他将械装图纸交给以太院后的失望敌对,竖起理性的高墙来抵御他的侵染,而当两人的关系几乎彻底跌入冰点之时,安瑟却又以一记明牌的绝杀……让明芙萝不得不选择唤起自己的感情。 如此复盘下来,自己的情绪变化似乎全都在安瑟的股掌之间,假如安瑟最开始没有挑起自己的敌意,而是以柔和的态度进行接触,那就算自己依然对安瑟怀有期待,曾经的芥蒂也还是会让她保持警惕,两人的关系决计不会这么快就到这个地步。 而当安瑟一步步逼迫自己,不断催化她本就足够危险的理智,随后再毫不犹豫地摊牌,要将她引入名为理想的深渊地狱之时,她反而无法真的再那么绝对冷酷下去。 因为“理智”让她很清楚,现在还不是毁去一切的时候。 于是,明芙萝·泽格的心中再度燃起了对安瑟·海德拉的渴求——不是希望曾经的背叛者回头的“期盼”,而是直接将其重新视为唯一的“渴求”。 二者之间的差距,可见一斑。 “希塔娜……那个小姑娘。” 明芙萝披上白大褂,低声说道:“被安瑟驯服成那种样子,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就连能够清晰复盘出安瑟的思路,意图的自己,都完全无法与之对抗,那个呆头呆脑的笨狗,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被玩弄的份了。 ……虽然现在的自己,好像也差不多,甚至似乎比她还要不堪。 希塔娜虽然被吃得死死的,但好歹什么也不知道,一直过的没心没肺,而她明明眼目清明,却只能选择被动接受一切。 不过,仅是如此,也还在明芙萝的接受范围之内。 她所想的与安瑟差不了太多——既然当年与安瑟已那般深交的自己都能在最后做出决断,那安瑟想凭现在的这些手段驯服她,显然也不可能。 “我可不是被你套上项圈的那个小姑娘,坐在你腿上就会脸红。” 颇为硬气的明芙萝小姐这样自言自语:“大不了就当做在释放压力,这样也够简单高效。” 如此反客为主的念头,让她从昨晚被那般肆虐的记忆里找回了些许尊严。 没有穿鞋的她走到储物柜边,准备拿一瓶精力药剂恢复一下体力。明芙萝准备升级一下现在的探测器,尽可能强化它的基础功能。毕竟现在的巴别塔步入正轨,而那些她与安瑟共同开发的多种设计……制造个体并不困难,但假如想实现量产,综合考虑成本,技术,等各种因素,花费的时间都要以年为单位,不必急于一时。 眼下,对明芙萝来说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追查自己爷爷的死因,昨天的线索虽然导向了泽格庄园,但明芙萝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因为她和自己父母的谈话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唯一能确认的,只有莱登的确跟厄利恩的死无关——毕竟关于明芙萝的最后一个问题,莱登的回答并不像在作伪,不管是对厄利恩复杂的感情,还是称明芙萝为……怪物。 但莱登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厄利恩的旧居,明芙萝不相信他会特意去那里缅怀自己的爷爷,就好像自己十余年来也从未见过他们。 假若是无意,也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诱使他去往爷爷的故居;假如是有意,那么就一定与十五年前的事有所牵连,但他……不清楚幕后之事而已。 既然如此……就从他五天以及更早前接触的人,以及活动情况开始调查。 明芙萝的思路一如既往的明晰,她很快重新确定了自己的目标,并打算即刻付诸行动。 在她思索完毕,准备打开储物柜之时,炼金工坊的大门突然响起铃声,这是有人申请进入的提示。 “开门吧。”明芙萝平静说道,在炼金工坊大门开启的同时,伸手打开储物柜。 轰隆—— “明芙萝,你今天有没有……空?” 听到一阵异响的荣葛尔,看向整个人死死抵在储物柜门上的明芙萝,神情困惑。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女士。” 明芙萝面不改色地将储物柜门关好,把门缝里漏出来的开裆白色裤袜小心抽出,塞进上衣的口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荣葛尔虽然疑惑,但也没多想什么,这位在巴别塔声望极高,同时也是厄利恩门下弟子的贵妇人扬起笑容:“以太院,找我们求和了。” 这消息让明芙萝愣了两秒。 “以太院……求和?”她重复了一遍荣葛尔的话,“你确定吗,女士。” “也不能说是所有人都在向我们求和。” 荣葛尔用手甩了下秀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神采飞扬过的女人笑容灿烂:“不过,这也是难得的好消息。” “陛下对他们的制裁似乎牵连颇多,圣辉大公之死,让以太院陷入了严重的派系混乱,很多在外的高阶术士都回到了以太院,大概率是为了瓜分圣辉大公一系的资源。” 一个五阶超凡者外加传承依旧的大公身份,不管以什么方式死去,其他人都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将其吞噬瓜分。 但偏偏……这位可怜而倒霉的圣辉大公,偏偏是以得罪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的方式死去的,那无数豺狼虎豹,可就不会故作矜持,假做旁观了,恨不得三两天就把整个圣辉家族吃个干干净净。 以太院,大公,还有其他虎视眈眈的个体超凡者,都对圣辉家族的庞大遗产觊觎万分。本就派系林立的以太院,由此掀起激烈的内部斗争,也就不奇怪了。 但明芙萝可不在乎这个,她在乎的只有荣葛尔的刚才那句话—— 【很多在外的高阶术士都回到了以太院】 以太院的本部在帝都不假,留在这里的也的确是天才中的天才,精英中的精英,但不代表……它那遍及全帝国的庞大能量,都集中在了这里。 帝都,象征着最海量,最高端的资源,同样也象征着……皇帝永久的威压。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担这个代价,以太院的至高九席里,也只有两位五阶术士常驻帝都,而圣辉大公的遗产,显然牵动了诸多离开帝都已久的老怪物。 这里面……大概率就有杀死爷爷的凶手。 巴别塔和以太院的势若水火,甚至能追溯到巴别塔建立之前。厄利恩的狂想和以太院的固守有着根本上的矛盾,明芙萝对以太院的强烈憎恨,与这一点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以太院里有某个派系想拉拢我们?” 将心中的所思所想掩藏,不让荣葛尔看出自己的真实情绪,明芙萝如此平静地问道。 “不是某个,是多个。” 荣葛尔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巴别塔从建立之初就被以太院一直压制……常年生活在高压之下的他们,哪还会想到巴别塔能有这样一天? “魔素大公,相位旅者,迷途踏足者……三个五阶,三个派系,向我们递出了邀请,邀请我们在以太院开办讲座。” “……三个?” 巴别塔虽然那不至于让整个以太院的所有派系都为之敌视,但要说看得起巴别塔的派系,那也绝不可能有,哪怕是再如何中立的派系,多少也对巴别塔带有敌视。 结果现在,至高九席中竟然有整整三位向巴别塔释放善意,三分之一个以太院,竟然倒向了他们? 哪怕这是为了争夺圣辉大公的遗产,但表现出这种倾向,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是的,就是三个!明芙萝,我们现在已经——” “冷静些,女士。” 比起如此激动的荣葛尔,明芙萝似乎并不为此动容,她微蹙起眉,说道:“你真的认为,他们的态度,是我们自己争取来的吗?” 在荣葛尔脸上笑容凝固之时,明芙萝又道: “或者说,他们想拉拢的,真的是我们吗?” “……” 贵妇人张了张嘴,脸上的喜色渐褪,最后陷入了沉默。 是啊,以太院,那拉拢他们的三个派系,想拉拢的……究竟是谁呢? “……是我得意忘形了,明芙萝。” 荣葛尔叹息一声:“我怎么能忘了这么简单的事,即便是现在,即便我们已经没有阻碍,有了足够充沛的资源,也依然没有人看重我们。” “所有人,都只是看重安瑟阁下而已。” 巴别塔在大人物们眼中的地位陡然攀升,不是因为它代表着超凡的新未来,而是因为……它是未来的海德拉的新玩具。 荣葛尔已经能想到明芙萝接下来会说什么了——以这种“身份”得利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反而是种耻辱……那姑娘向来如此,总是足够理智,足够冷静,足够……无情。 “但,这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在荣葛尔略显呆滞的注视下,明芙萝如此说着,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 “女士,我们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 看着这个样子的明芙萝,荣葛尔站在原地许久,随后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反而是明芙萝手足无措了。 “……你说得对,明芙萝。” 荣葛尔坚定地说道:“我们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你也已经不必再为此,做出任何牺牲了。” “枪械,浮游炮,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让它在仓库的角落生锈腐烂吧。” 荣葛尔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看过明芙萝的笑容了,虽然刚才很浅很浅,根本称不上笑,但娇小的她在那一瞬间流露的鲜活,还是狠狠触动了她的内心。 荣葛尔,亨德瑞克……还有很多人,很多厄利恩的学生,在明芙萝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 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和亨德瑞克,已经隐约有些代替了明芙萝父母的位置。 当这一刻到来,当那沉重的担子,总算能从这个在她眼里仍是孩子的娇小女孩身上卸下的时候,荣葛尔心中的那份悸动,令她有些难以自持,做出了这种明芙萝平日里并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的事。 “……” 明芙萝的双臂微微张开,好像想下意识地抱住荣葛尔,但却又不习惯,在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才抱了上去。 她的人生失去了很多东西,她也没有考虑过要将其一一找回,正因为如此,她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荣葛尔也没让明芙萝尴尬太久,很快就放开了她,笑着说道:“讲座今天下午就要开始,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明芙萝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一定要去……我会联系安瑟,问问他会不会来。” “……这是不是不太好?不会打扰到安瑟阁下吗?” “不会的。” 明芙萝的手下意识地放进口袋,摩挲了下那条白色裤袜,用自己也不明白带着怎样情绪的语气说:“这样能增加我们的筹码,至于他……他不会拒绝的,相信我,女士。” “你有办法就太好了,只是明芙萝……记得要摆正自己的态度和位置,我知道你和安瑟阁下曾经有过交集,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是我们的拯救者,我们必须——” “用尽全力回报他,我知道。” 明芙萝不知为何移开了视线,而且莫名其妙地强调了一遍:“我知道,我会报答他的。” “……尽我所能。” 虽然明芙萝表现得有些奇怪,但这种并不冷冰冰的态度反而让荣葛尔放心,她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那就……嗯?这是什么?” 感觉踩到了什么的荣葛尔抬起脚,扭头看去,发现地上有一枚外表光滑的椭圆形物体。 “明芙萝,这小玩意是你做的吗?” “……是。”明芙萝十分罕见地在回应时就有了动作,直接把这椭圆形物体从荣葛尔手上拿了过来,“忘了整理,抱歉。” “丢三落四的可不像你。”荣葛尔这般调笑道,也没怎么在意,“出发的时候我再来通知你……对了,假如安瑟阁下同意了,你也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嗯。” 荣葛尔看着轻声应答的明芙萝,犹豫许久,最后突然伸出手,用力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然后十分迅速,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 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她大概能猜到荣葛尔在想什么,竟也出奇的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 然后她看了眼手上的椭圆物件,呼吸不自然了些许。 “安瑟,你这家伙……” 天才炼金术士明芙萝·泽格小姐,如此低语着,打开了刚才被她慌乱关上的储物柜。 哗啦啦—— 圆头的奇怪棒子,长长的晶莹珠串,还有五六个跟她手里那玩意一模一样的椭圆物件,中间有镂空球体的口罩,以及折叠起来的拘束道具……这些东西,都是明芙萝在傀儡被安瑟把玩时,在共感状态下,十分艰难地制作出来的东西。 最后,全都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安瑟从来不说谎,他的确有在非常努力地完成自己的承诺。 明芙萝看着满地凌乱的物件和各式各样的衣服,本想着打算一直接丢炼金熔炉里烧个干净,但不知为何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直接联系了安瑟。 “我以为你会起的更晚,亲爱的阿萝。” 通讯魔晶那边传来了调笑声。 “……今天下午,以太院邀请我们去他们那里开一场讲座,你能来吗?” “嗯?这样利用我造势?是我昨天的宽容给了阿萝你什么错觉吗?”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深吸了一口气。 “你想要什么?” 她现在反而想安瑟给出那些下流龌龊的答案,因为这样支付起来最为简单。 但对方似乎很清楚她在想什么,轻笑着说道:“这一次的话……我想想……” 短暂的沉吟让给明芙萝带来了漫长的压力,许久后,年轻的海德拉悠然说道:“总是你在付出代价,我有些腻了,阿萝。” “巴别塔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既然想要它变得更好,那其他人……也理应付出牺牲,不是吗?” 海德拉庄园里,安瑟摇晃着酒杯,笑意盎然地说道: “亨德瑞克,荣葛尔,这两位代表人物,也是时候做点表率了。” “我不允许你告诉他们,同时,要你来替他们做出决定——是否牺牲一些东西,换来巴别塔更进一步的繁荣。” 昨夜对他那么亲昵的魔鬼,只是在黎明到来时,便露出了本性。 “理智。”他仿若咏叹般说道,“还是感情?” “……” “不必第一时间给我回答,在讲座开始前,随时联系我。” 安瑟结束了通讯,身子后仰靠在沙发上,他微抬起头,凝视着酒液中倒映着的自己。 “这是第一场考验,亲爱的阿萝。” 海德拉如此低语: “不要让我失望第二次。” 第三十八章·生而如此的冷漠 尤克特拉希尔,以太院总部。 在帝都风起云涌的这个时间段,这座庞大的术士塔,似乎也变得有些拥挤。 圣辉大公及圣辉家族传承整整三百年的遗产……就连向来富裕的炼金协会都为之眼馋,更别提巴别塔内部以及其他无数来路不明的家伙们了。 在这起事件中,因为圣辉大公的“疏漏”而遭受“牵连”的以太院,目前把控着圣辉大公个人几乎所有的遗产,但这可不是他们想分就分的。 以太院拥有最直接的优先性,但南境另外两位准备瓜分圣辉家族的大公也不是吃素的;炼金协会不知从哪翻出了一笔巨额账款,准备趁乱狠捞一笔;冒险者的统合组织零点探索者打算发扬佣兵们敬业的搅屎棍精神,谁给的多就帮谁干事。 在这种情况下,以太院内部还有派系斗争——可想而知,他们到底有多么着急。 因此,有人急到为了拉拢安瑟,甚至愿意向巴别塔低头,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这三个人里,女士选择了哪一个?” 双手插在白大褂里的明芙萝与荣葛尔并肩走着,身后跟着一批兴奋的巴别塔学者。 “相位旅者,巴恩斯·凯塔纳特。” “……他?我以为你会选择魔素大公。” 富饶的南境被四个上位者统治,其中,最为富饶,环境放眼整个帝国都堪称完美,但占地面积也最小的领地是海德拉的领土,而其他的领土,则被圣辉,源树,魔素三位大公瓜分。 如今圣辉已死,源树大公与魔素大公自然要斗个狠的,而源树大公的立场并不如魔素大公来的直接——因为他是炼金协会的人,而魔素大公则是以太院的至高九席之一。 有着大公和至高九席双重身份加持的魔素大公,也是理论上最有可能吃到大头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以太院内受到的派系倾轧最为严重,一个五阶派系可能不敢跟大公来硬的,但三个四个,再加上源树大公从中作梗,这位魔素大公现在的处境其实并不太好。 但这恰好能体现巴别塔提供的“帮助”的重要性,可别忘了……海德拉领地的实际管理者,年轻的安瑟·海德拉同样伸手便可触及圣辉大公的领地,要是有了他的帮助,魔素大公必将一举扭转颓势,而巴别塔也能趁此,完美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假如是为了巴别塔,接受魔素大公的善意,应该是更好的选择,荣葛尔是个聪明人,不会连这点都看不出。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明芙萝。” 荣葛尔温声道:“但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我们果然还是不应该这样操之过急。” “虽然在所有人眼中,巴别塔已经归安瑟阁下所有,可这并不代表,我们要主动烙下这样的印记——我们……不是为某个人而存在的,明芙萝。” “……所以你打算尽可能减少巴别塔和安瑟的强关联?” 明芙萝的眉头微微蹙起:“荣葛尔……这是很危险的事,我们是因为安瑟才拥有现在的地位和资源,如果你抱有这个念头,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她在说这句话时使用了法术,只有荣葛尔一人听得见,后者只是笑道:“我们所有人都很尊敬安瑟阁下,尊重他与保持独立并不冲突。安瑟阁下不是大皇女殿下,他乐于主动给我们独立,我们为什么还非要想着成为他的附庸呢?” “更何况,用这种方式增添我们的分量,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当的行为,安瑟阁下也不会喜欢我们这样随意借他的势,不是吗?” 有些奇怪。 明明上午荣葛尔还同意了自己去联系安瑟,通过他的现身来证明他对巴别塔的重视,以此为巴别塔提供更强有力的砝码。 虽然荣葛尔现在的想法,按她的性格来讲也算正常,但她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然改用截然相反的思路来考虑问题? “女士。” 明芙萝的眼神锐利了些许:“你真的只是这样想的吗?” 荣葛尔愣了愣,随后不由得笑道:“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我难道跟那位相位旅者很熟吗?” 她觉察到了明芙萝的异样,在笑完之后,也颇为认真地问道:“还是说,明芙萝你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不,我只是觉得,女士的想法转变得太快了,今天上午,你可不是这么想的。” “这个啊……”雍容端庄的贵妇人若有所思道,“上午在准备讲座材料的时候,跟一个年轻人聊了几句,他的想法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大概也是受了他的启发吧。” 明芙萝脚步微顿,但也只是一瞬,并未露出什么异样。 “那个年轻人,是您的助手,还是……” “不,只是路过的时候随意攀谈而已,大概是刚加入我们没多久的新人吧。”荣葛尔笑了笑。 至此,明芙萝心中已经了然。 毫无疑问,这是那个许久没有“露面”的神秘棋手推动的。 以太院内部某些派系试图通过向巴别塔低头,用来拉拢安瑟。安瑟知道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能大幅提升巴别塔地位的机会,所以早就开好价码,等待她付出代价。 而那个神秘人显然也预料到了这一点,通过改变荣葛尔的想法,来阻止自己联络安瑟,同时……也在隐晦向她传递一个意念。 ——不要习惯性地,依附于那个魔鬼。 明芙萝也下意识反思,自己真的有些操之过急了吗?联络安瑟让他到场,只是进一步提升巴别塔在外界眼中地位的,锦上添花的手段,毕竟以太院的一些派系都已经低头,这就足够证明巴别塔现在的价值了。 安瑟的到来不是必须的……不对! 安瑟必然是肯定自己会联系他,所以才开出了那种昂贵的价码,假如是无关紧要,自己可以拒绝放弃的事情,那他这样要求,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有什么事,是会让自己必定向安瑟求助,让他站在巴别塔这边的,有什么事……有什么事…… “哦,下午好,荣葛尔女士。” 让明芙萝脊背发寒的温和声音,在前方响起。 人来人往的十字长廊上,年轻的海德拉支着手杖,笑容和煦地说道:“听说你下午要在以太院开办一场讲座,我对此倒是……颇感兴趣。” “……安瑟阁下,很高兴能得到您的认可。” 荣葛尔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十分恭敬地微微低头行礼:“假若您愿意莅临并做些指点,我更是对此万分荣幸。” 她悄悄看了眼明芙萝,眼神颇为无奈,似是在说没有必要这么做,显然认为是明芙萝把安瑟叫来的。 但明芙萝确很清楚,她根本就没给安瑟答复,那他到以太院来,究竟是为了—— “啊,这就不了。” 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安瑟笑意盎然地说道:“虽然我对荣葛尔女士你的讲座颇感兴趣,但索伦阁下邀请我去见证他新创造的五阶法术,只能失陪了。” 说完,他便洒然转向十字长廊的另一边,准备直接离开了。 而当他刚抬起脚步,明芙萝便下意识出声道:“等等!” “……嗯?”安瑟歪了歪头,“有什么事吗,阿萝。” 这微妙的称呼让巴别塔学者们全都愣住,刻意放缓脚步的往来术士们神情也都变得精彩万分。 “你……我是说,安瑟阁下。” 明芙萝的呼吸略显急促,但当然不是因为安瑟的称呼,而是他现在的行动所表露的一件事。 “索伦阁下邀请了您……”她保持着镇定,尽可能让语气平静,“但时间偏如此不凑巧的……冲突吗?” 她将头低得更深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您……您能,来听听荣葛尔女士的讲座。” 在昨晚无论被怎么折腾,都能还能勉强维持最后一缕尊严和体面的,骄傲的女学者,在此刻却显得如此卑微。 当抛去了两人之间那虚幻的温情与共鸣时,剩下的,只有如此冰冷坚硬的壁障。 “我也很遗憾啊,阿萝。” 安瑟叹息一声:“我是没机会旁听荣葛尔女士的讲座了。” “……” 微低着头的明芙萝一言不发,而安瑟则是温声道:“以后有机会再听吧,至于现在……” 年轻的海德拉并没有去看巴别塔的学者们,只是自言自语道: “果然还是索伦阁下那边,更重要些啊。” 此刻,荣葛尔也已经觉察到了些许不对劲,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安瑟就已经往十字长廊的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刻意放缓脚步的术士们再度快步行走起来,人群当中,站在原地的巴别塔成员们……似乎变得有些格格不入。 “……明芙萝。” 心中升起不妙预感的荣葛尔低声道:“安瑟阁下,不是你叫来的吗?” 还没等明芙萝回答,她的通讯魔晶便已经震动起来,荣葛尔接通后,压抑着暴怒的声音便立刻从魔晶里传了出来: “荣葛尔女士,麻烦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安瑟会去索伦那里!” “巴恩斯先生,我们并不知道……” “这无关你知不知道!安瑟就不应该出现在其他人那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该死……你不会真以为我对你们巴别塔抱有什么期待吧!” 荣葛尔此刻说不出话来,而和原本和她达成一致的相位旅者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后沉声道:“无论如何,想办法把安瑟争取过来,就算不能让他出现在你的讲座上,也要保证……他不会出现在其他人那里!” “这可不仅仅只跟我有关,荣葛尔女士。” 巴恩斯冷声道:“我最多是无法拿到更多的纳赛玛遗产,但你们……哼,好好想想吧。” 通讯被挂断了,而荣葛尔女士的脸色已经略显苍白。 “……那位相位旅者阁下的通讯?” 明芙萝低声问道。 荣葛尔把通讯魔晶放回口袋,她沉默着,似乎在组织语言。 “明……” “交给我,女士。”明芙萝平静道,“我会想办法的。” 如此说着的她,却紧紧握着拳头。 我早该想到的……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安瑟现在掌握着巴别塔,就觉得能够高枕无忧? 安瑟·海德拉,可不是主动向皇帝申请,把巴别塔从大皇女那抢来,而是被皇帝陛下……“硬塞”着收下的。 他自始至终,从来就没有表现出十分迫切的,对巴别塔的渴求。他只是给了巴别塔足够优渥的待遇而已。 但总所周知,安瑟阁下的仁慈整个帝国出名的,放眼整个帝国历史,甚至再往上追溯到征天王朝,也找不到像他这样仁慈宽容的海德拉。 他给了巴别塔资源,给了巴别塔支持……那能代表什么? 这些资源,这些支持,对安瑟来说,是什么非常费力的事吗? 不,从来不是,他只需要从自己的指尖渗漏出那么些微资源,都能让巴别塔受用无尽,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证明,安瑟·海德拉是无比看重巴别塔的。 巴别塔对他来说,或许只是有趣的,有用的小玩意而已,但他对巴别塔众人的良好态度与伊沃拉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使得他们产生了“安瑟阁下十分重视我们”的错觉,让他们以为,安瑟永远会站在他们这边。 而事实呢?事实是……安瑟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巴别塔。底蕴深厚的超凡组织,老牌强大的五阶强者,他们哪个不比前途未明的巴别塔更有价值? 或者说,就算安瑟为了他们,站在巴别塔的对立面,巴别塔又能说些什么? 巴别塔现在能有的一切,都是谁给的? 巴别塔,明芙萝……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必须要不惜一切来确保安瑟的立场,会站在他们这一边的立场。 否则,当外界逐渐认识到,巴别塔对安瑟而言几乎无足轻重,甚至于安瑟有时都不愿意站在巴别塔这边时…… 那他们的处境,可就又要往谁也不愿看到的方向滑落了,最多最多,也就只是比被伊沃拉掌控时稍微好一点而已。 可已经体会过这般滋味的巴别塔成员们,又怎么会情愿自己现在的地位,再度一落千丈呢? 谁都不会接受,明芙萝……同样如此。 “女士,你先去会场准备讲座吧。” 明芙萝将视线投往安瑟离去的方向:“我会保证安瑟站在我们这一边。” “……明芙萝,你——” “放心。” 娇小冰冷的女人,尽可能朝着关爱自己的长辈露出笑容,只是依旧僵硬而怪异:“忘了他是怎么叫我的吗?相信我,女士。” 荣葛尔沉默许久,随后轻叹一声,也勉强地笑了笑:“我相信你,明芙萝……向来如此。” 她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却没能说出口,但明芙萝却从那惭愧而疲惫的眼神中,读出了荣葛尔的想法。 她不想明芙萝再做出牺牲……不管是什么样的牺牲都好。 她,亨德瑞克,还有些一直看着明芙萝长大的人,都不希望这个为巴别塔牺牲了太多的女孩,又独自付出什么。 明芙萝甚至由此想到,让荣葛尔改变想法的更深层原因是什么。 ——这位将明芙萝视作子女的贵妇人,不希望她仅仅只是为了让巴别塔再好一点,就被迫去苦求安瑟。 而讽刺的是…… 明芙萝转身,牙齿几乎要嵌入唇瓣。 当她不以理性来抵御情感时,心中激荡的愧怍是那么的令人……备受折磨。 讽刺的是,她所担心的那个又要为巴别塔做出牺牲的人,现在却擅作主张地……要让担心着明芙萝的他们,做出牺牲。 明芙萝·泽格,承受着来自他人的关爱,却又要牺牲自己关爱的人——她甚至都不知道,安瑟到底会提出什么要求,会让荣葛尔或亨德瑞克牺牲什么,她就要选择这样做。 即便,即便荣葛尔或亨德瑞克,假如知道这个条件,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牺牲,一定会让明芙萝做她现在做的事……她就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这样做了吗? 她就可以擅自选择他人做出牺牲,还可以一边接受来自他们的关爱吗? 这样的事实,好像在替安瑟说: 再崇高的理想,也掩盖不了你此刻的卑劣。 而就算现实如此残酷,明芙萝却没有憎恨安瑟的理由,她也的确是如此想的,安瑟只是将选择摆在她眼前而已。 年轻的海德拉,恶毒的魔鬼,没有无条件拯救他人的义务。 最后,明芙萝无权痛斥安瑟的残忍,只能鄙夷自己的丑恶。 更荒谬滑稽的是,她还要一边承受被她牺牲之人的关爱,一边鄙夷自己的丑恶,一边……越发坚定地做出牺牲。 你还有选择吗?明芙萝? 在这阳谋之下,选择擅自让荣葛尔或亨德瑞克做出牺牲,无疑将再度打破她那已经几乎低到不能再低的底线,而她也的确说过……只要能够实现理想,能够做到牺牲一切。 她向安瑟说过,厄利恩之所以会失败,就是因为他不愿做出牺牲。 这个念头缠绕了明芙萝整整十五年,自厄利恩死去,直到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明芙萝,指点明芙萝,该怎么做。 她该指望那个神秘人再度出手吗?不,情形已经迫切到这个程度,安瑟显然已经先一步洞悉了那个神秘人的目的,对方已经输了,她能做的……也只有服从。 脑海中,一个声音催促着明芙萝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做出最高效的牺牲,因为这对巴别塔而言是绝对的利好,而只有巴别塔越发壮大,她才有机会触及那遥不可及的理想星辰。 那声音在说,无需犹豫,明芙萝,你早已习惯,你生而如此。 你为此而生。 第三十九章·人偶小姐的恍惚 8.5K 能容纳上千人的宽阔大厅内,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安瑟左右无人。 或者说,只有他一个人坐在第一排。 对于同样想在圣辉大公及其家族遗产分配中分一杯羹的索伦·坎纳斯特而言,任何助力,都抵不过一个坐在这里的安瑟。 “虽然安瑟你也是有自己的目的,但你肯这么给我面子……叫我怎么还你人情呢。” 索伦的虚影出现在安瑟身边,身穿白色长袍翘起腿来,叹息一声:“纳赛玛那家伙的遗产你也看不上,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啊。” “上次的事,给我的帮助已经很大了。”安瑟笑着说道。 “那也是还你人情。”索伦一脸无奈,“虽然那个老东西的确难搞……隐居这么多年,层次竟然还真的更高了一些,要不是我手上有灵魂宝珠,谁胜谁负可还不好说。” 他后靠着椅子,摸着下巴思索:“要不,我帮你弄掉魔素和源树当中的一个?这样南境就基本上就由你把控了。” 这位以太院至高九席里的中立派术士,十分淡定地说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海德拉现在不需要扩张领土,那很麻烦,索伦阁下。” “……也是,海德拉领地上的那一套要是扩展到整个南境,那你可真是有的忙了。” 索伦先是这样哈哈笑道,随后又有些愁眉苦脸:“但安瑟你要是不提要求,这就又是一大笔人情,欠你人情……我多少有些坐立难安啊。” 安瑟只是笑而不语,并没有回答索伦的话。 对他来说,索伦现在的人情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但一个好的棋手,总会把棋子放在往任何方向出击,都能带来优势的绝妙位置上。 一个精通灵魂法术,并且在拥有了名为灵魂宝珠的征天遗宝后,实力又上一个台阶的五阶术士,不管是提前伏线,还用作反制,都十分顺手。 更何况,安瑟现在帮“索伦”站台,本来也不是想帮他。 对安瑟而言,只要能给到巴别塔压力,让明芙萝被迫抉择,选择以太院的哪一个派系都没有区别。 他只是挑了一个能够让利益最大化的人选而已,而索伦本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如此积极地想给安瑟回报。 大厅的入口人流越发密集,有人的确是冲着索伦这位灵魂大师自创的全新法术而来,而有些人……显然更关心,那位年轻的海德拉,是否真的端坐于此。 安瑟·海德拉在这场圣辉遗产瓜分战中显然是超格存在,就好像假如皇帝陛下开口要当场收走圣辉大公所有遗产,也没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一样。 只是正常情况下,当代的神灵种与他们的继承者,一般不会如此“强取豪夺”,因为他们本来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这也只是正常情况下。 毕竟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正常的神灵种,哪怕安瑟先生表现得已经足够正常,但他就算真的突发奇想,想借谁的手捞一笔……也不奇怪。 “还有两分钟,那位荣葛尔女士的讲座就要开始了。” 索伦颇为感慨地摇头道:“不管是她还是巴别塔,显然都没有摆正自己的地位,该说他们这帮学者,真的足够‘纯粹’,还是该说他们……天真的有些愚蠢呢?” 双手支着手杖的安瑟笑了笑:“这个世界总是要一些理想者的,索伦阁下。” “理想者……” 索伦咀嚼着安瑟的话语,他不太能确定安瑟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略微思索之后,十分谨慎地并未接过话语。 几十年过去,厄利恩·泽格的影响在帝都已经微乎其微,那个昔日巨匠立下的狂言,在高高在上的超凡者们的注视下,最终还是如脆弱泡沫一般,碎裂无踪。 索伦倒不是极力反对他那“超凡普世化”理论的派别,反而觉得以太院的某些老东西过于胆小——假若凡人仅凭超凡器物就能威胁到他们,那他们成就的五阶还算做什么?小孩子搭建的沙堡吗? 不过,厄利恩将超凡分润于凡人的想法,索伦也喜欢不起来,在他眼中,这相当于漠视了他们这些超凡者的“天分”与“资质”,没有这份资质的人,终究不可能驾驭好这股力量,所以他也打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厄利恩。 但安瑟对明芙萝的态度,以及明芙萝的身份,再加上刚才那句话…… 这位年轻的海德拉,不会打算在继承他父亲的力量之后,真的掀起这种将会颠覆整个帝国的大变革吧? 和聪明人坐在一起让人头疼,和未来能随手把你掐死的聪明人坐在一起,更是让人恨不得多长两个脑子。安瑟只是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话,索伦便不得不慎重思索,哪怕他们现在看起来平等,哪怕安瑟还以“阁下”来尊敬地称呼他。 即使放眼五阶领域也极具统治力的顶尖强者,在面对那位笑容和煦,始终让人捉摸不透的年轻人时,也依然要绞尽脑汁。 显然,安瑟在为皇帝谋划的那场游戏中所表现的一切,让诸多大人物们,不得不把对安瑟的慎重态度,再度提升了几个档次。 “时间到了,索伦阁下。” 安瑟突然说道。 “……嗯?” 索伦从思考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大厅入口,颇为诧异道: “那位泽格小姐,竟然没打算来找您吗?这可多少有些……不智了。” 他并不知道安瑟是怎么和明芙萝交谈的,但在索伦看来,为了给对方压力,安瑟肯定是给出了几乎算作明示的提示。 假如那个小姑娘这还搞不清楚状况,那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神秘的灵魂术士瞥了眼安瑟,却十分意外地没有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不满。 当然,仅仅只是一眼,索伦就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试探揣测什么了,他轻咳一声,笑着说道:“那我也该为诸多客人展示这段时间的成果了……先失陪一会儿,安瑟。” 安瑟身边坐着的虚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直接消散无踪,而原本空无一人的演讲台上,身披华丽白袍的身影凭空出现。 “诸位共逐真理的求道者。” 索伦的声音清朗自信:“我,索伦·坎纳斯特,十分荣幸能在此为诸位打开一扇有关灵魂的,全新的大门。” 他的开场白简练直接,除了第一排以外座无虚席的大厅顷刻响起掌声。 “无论是行走于天国之路的求索之人,还是勇于踏足深渊的大毅力者,都应该很清楚一件事。” 索伦摊开手来,绚烂的光华于他的掌心绽放。 “灵魂,是超凡的关键,是我们能将生命跃升向更高层次的核心所在……” 安瑟的手指轻轻点着手杖,他并不在意索伦的侃侃而谈,这位顶级灵魂术士口中的法术,他也并不在乎。 这个世界上,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安瑟的深浅,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去考虑,以和善宽和著称的年轻海德拉,到底持有怎样的力量。 海德拉作为最接近深渊的魔兽,本身的力量面就十分广泛而驳杂,但这并不代表每一代海德拉都是,嗯……用那个世界的游戏话语来说,就是“水桶号”。 就好像弗拉梅尔在炼金方面有着恐怖至极的天赋,正因为力量面的广泛,海德拉们反而能随意挑选出最合适自己的力量,进行足够精深的发展。 这是海德拉的恐怖本质之一——可以自主选择……自己所期望的灵质。 想要成为平推一切的战士,那么觉醒的灵质便能让其主宰一切战场;想要成为探寻魔道的术士,那么无数奥秘便自动向其敞开;想要成为炼金术士,那么造物的真理在其眼中便如此简单浅显…… 灵质,作为比超凡还要稀少上无数倍,能够真正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特性……海德拉,却能够自己掌握其觉醒方向。 谁都知道弗拉梅尔的灵质是什么,但帝都却鲜少,或者说……只有弗拉梅尔一人,知道,安瑟选择觉醒的灵质,究竟是什么。 是的,就连皇帝也不知晓——准确的说,是弗拉梅尔主动让皇帝无法知晓安瑟的灵质。 比起喜欢肆无忌惮彰显她那卓绝才能与暴虐力量的伊沃拉,几乎从未“真正”显露属于神灵种力量的安瑟,有时更让顶端的超凡者们心怀敬畏。 所以,安瑟在最开始对希塔娜的驯服中,才会说……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急需单纯的“力量”。 而与之相对应的,眼下,原本几乎完美契合他性格,想法,理念的某位娇小学者,却好像做出了十分错误的选择。 但安瑟却只是轻松微笑,看似坐在这里,实则一直在关注另一处大厅的他,正对一切的发展感到满意万分。 * 演讲台的后台,相位旅者巴恩斯先生正神情糟糕地和荣葛尔对话。 “所以,你们最后还是没把安瑟拉拢到这边来?” 他面色阴沉地质问。 “……巴恩斯先生。” 荣葛尔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有自己的考量。” “你们有自己的考量……见鬼!你们有自己的考量!” 巴恩斯被气笑了:“你以为我把你们叫来,是听你们自己的考量的吗!” 这个话题他们之前已经谈论过无数遍了,但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巴别塔的羞辱,他又强调了一遍:“我需要的,是安瑟!” “你知不知道……安瑟给索伦那家伙站了台,他能分到多少蛋糕,而那个油盐不进的王八蛋在吃完之后转头就走,最后还要留下一地争端!” 此时的巴恩斯似乎不完全是恼怒于自己将在争夺圣辉遗产当中失利,更多地是恼怒于自己给巴别塔低头,却换来如此搞笑的结果,想借此拉拢安瑟,结果却莫名其妙地被索伦捷足先登……日后不知会被其它派系的人嘲笑多久。 但他也知道,此时已经无力回天,因此在短暂地发泄之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颇为烦躁的说道:“所以,你的讲座准备的怎么样了,别告诉我这方面都做不好。” 正常来讲,讲座这种东西肯定是要有充足的准备时间的,以太院的人上午才来通知,下午就要巴别塔到场,这就足见他们在示好中的不良居心——反正只要安瑟到了就行,讲座本身……没什么所谓,还能当作对巴别塔的反向考验。 要是这么个声名鹊起的学术组织连这点事都办不到,那还是赶紧就地解散算了。 但现在安瑟没来,能让巴恩斯保持在最后颜面的,也只有荣葛尔这场讲座的质量了。 “关于这一点,巴恩斯先生。” 荣葛尔沉默片刻,随后无比坚定地说道:“这场讲座,将会由明芙萝主持。” “……” 这位大多数时间都放在探索零点迷界上,因此性格略微孤僻暴躁的五阶超凡者足足愣了十多秒,最后还是不相信地反问道:“你说让谁来主持讲座?” “明芙萝,不是我。” 片刻沉默后,巴恩斯扯了扯嘴角,随后干脆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中带着几分愤怒,但因为荣葛尔的回答实在过于荒谬,以至于这愤怒都趋近于无。 “哈哈哈哈……你们这算是自暴自弃,还是真有什么底气?让一个三阶小姑娘给整个以太院上课……好啊,我现在反倒不那么急了,既然现状如此,那不如看点乐子。” 巴恩斯如此讽刺的笑着,同时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消失: “但你们要记住,安瑟的行为,代表他并不在乎你们巴别塔如何。你们的日子,往后可不会好过,假如你们让我丢尽颜面,那不让你们好过的人里,必定有我一个!” “我相信明芙萝,巴恩斯先生。” 巴恩斯的表现,反而让本来犹豫担忧的荣葛尔冷静了下来:“她会给你我一个完美的答卷。” 与此同时,大厅内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喧哗,显然是发生了什么让在场观众无比惊讶的事。 因为登台主持这场讲座的,并不是巴别塔著名的五阶术士荣葛尔·熔金,而是那位颇具名气,但也仅局限于“名气”的……明芙萝·泽格。 和索伦那场展示他新法术的讲座一样,参与巴别塔这场讲座的人,很多都怀着不同的目的。 唯一的区别是,索伦的讲座好歹的确是有很多人真的抱着学习的目的去的,而巴别塔的讲座……现在基本上就只剩下看乐子的人了。 明眼人看巴别塔孤立无援的乐子,不明真相的人看巴别塔能弄出什么乐子,偌大的演讲厅里,真正抱着学习目的而来的人,反而少之又少。 而当明芙萝登台时,这种看乐子的氛围,瞬间到达了顶峰。 “巴别塔疯了?怎么不是熔金家的那个女人上来主持?” “她是巴别塔的核心天才吧……但真的配站在这上面吗?” “她是几阶来着?三阶?让一个三阶矮子上来大放厥词?巴别塔的人是脑子进水了?” 在观众席的私语和讨论声无比喧闹,回荡在整个演讲厅时,明芙萝冰冷的声音,透过演讲台上的扩音设备,传递到了大厅的每个角落: “我要在这里,改变整个炼金领域。” 她这话说出之后,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然后,理所当然的……爆发出了连隔音结界都不一定盖得住的大笑声。 “她说什么?她说她要改变炼金领域?” “巴别塔是不是想通过这种胡言乱语,大放厥词,来博得安瑟阁下的关注啊?那为什么不干脆去当小丑呢?” “简直就是疯了……不过当乐子看还是挺有趣的,哈哈哈哈——” “闭嘴,一帮庸才,一群……蠢物。” 女人冰冷至极的声音再度逼得大厅陷入沉默。 “我只是一眼看去,就能从你们里面找到不下一百个被我从理论到实践碾压的蠢材。” 明芙萝说的当然是实话,在巴别塔的年轻一辈中,只有康拉德能跟她抗衡,这里绝大多数看戏的乐子人,甚至给她提鞋都不陪。 大人物们几乎根本不关心这场讲座的内容,因为他们只想确定安瑟到底会不会因为巴别塔而站队,既然现在安瑟已经站在索伦那边,那巴别塔的讲座就显得毫无意义。 所以,明芙萝刚才的话语虽然把人得罪死了,但却非常微妙地……没有夸张。 “我并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不等观众席开始喧嚷叫骂,明芙萝便摘下眼镜,以紫色眼眸中透出的锐利视线,俯视着下方的所有人。 “看好了,这是什么。” 眼睛掠过一道流光,下一秒,巨大的淡蓝色光幕从眼镜中投影向半空,而这光幕所展现的,是一大片意义不明的数字,十分奇怪的图表,还有……立体的模型影像? “【数据系统】” 她的口中吐出这意义不明的词汇:“这是我所打造的,能够取代目前低效炼金体系的核心所在。” “我知道你们无法理解它的用途,所以举几个最简单的例子——洛伦凯恩药剂配方。” 明芙萝话音刚落,光幕上不停闪烁的数字瞬间开始高速滚动,短短几秒钟,光幕便立刻呈现出一张立体卷轴,卷轴上面写着—— 两克祸山狂暴菇粉,零点五克蓝水蝶磷粉,零点一克白琥,加是一百克水,充分搅拌,使用萃取术…… 这上面赫然表明着,制作洛伦凯恩药剂的必要素材,以及整个制作流程! “查询。”明芙萝平静道,“最基础的功能,所有药剂,炼金器具,特殊物品,附魔要求……只要被录入,我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我需要的信息,而在此上的拓展——” “假如我现在有一块纯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弗拉梅尔锻金,一根两百年的诺恩古树树枝,完整的熔岩龙兽晶核,我能制造什么?” 光幕上的数字再度滚动,这一次,滚动的时间很长,过了大概足足有五分钟,光幕显示的字样再度变幻—— “效果近似于【燃源药剂】的未知药剂,成功率浮动于百分之三十二。” “一把能在四阶强度对抗中保持绝对稳定,最大体积不超过五千立方厘米的武器,可附加贯穿,锋锐,诅咒,燃烧,生命共计九项附魔,成功率浮动于百分之二十一,附魔概率需独立计算。” “一个倾向于发挥【火焰】【生命】【万变】【坚韧】……共计十二项要素的施法媒介……” 明芙萝只是提供出所持有的材料,光幕上竟然自动给出了所能制造的物品,甚至连成功率都包含在内! 在已经诸多超凡者们全然呆滞的注视下,明芙萝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扫描,建立模型。” 她拿起眼镜,对准讲台,语气平静地说道。 很快,光幕上出现了她身前讲台的立体投影,同时旁边还附有文字—— 成分:百分九十二的白山木,百分之八的普通金属。 “这只是这个数据系统众多功能的冰山一角。” 明芙萝收起光幕,重新将眼镜戴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的听众,观众。 以那娇小本体示人的她,几乎无法凭借外表树起什么威严,她能使现场沉默,凭借的只有那令人不解的……数据系统而已。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事情,法术都能做到,只是会更麻烦——那么,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更高效的采集信息,更高效的路线调整,更高效的数学计算,炼金步骤的推演,模拟,试错,数据存储……这个数据系统能省去诸多本来没有重复必要的步骤,将整个炼金工序实现飞跃式的简化。” “我知道还会有人质疑信息数据的来源,诸多功用的效果是否正确,那你完全可以自己录入信息,自己进行调整,这也是数据系统的自由性与可塑性所在——任何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将持有的数据系统设计成符合需求的样子。” “……” 后台,巴恩斯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个东西……” 明芙萝口中的数据系统,在他这样老练的术士看来,第一眼好像很厉害,但仔细想想又价值全无。 因为真正的强者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助手”。高阶炼金术士需要这东西推演计算成功率,需要查询配方,需要扫描眼前物体,需要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功能吗? 不需要!因为他们本身就已经能利用以太实现“万能”,这东西仔细一想,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 但再往下深思……却又并非如此。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四阶五阶,终归是少数中的少数。 三阶作为超凡者的中流砥柱,数量无比庞大,而一阶二阶苦苦攀升的超凡者更是数不胜数,谁敢说这个数据系统……对他们来说没有帮助? 甚至于,假如它的可塑性真的如此之强,又怎么会只局限在炼金领域? 不仅仅只是炼金术士,假如它推广出去,拥有“量产”的可能,整个帝国所有中低阶超凡者,将全部领受巴别塔的无穷恩惠! 而且…… 敏锐的直觉告诉巴恩斯,演讲台上的娇小女人,对这个数据系统……还有所隐瞒! 这个东西的用途绝不仅限于此,但,世界,时代,思维的桎梏和局限,让他无法想到,这东西究竟还能用来做什么。 不过,就算不知道,这个数据系统现在展示的作用,也已经足够……恐怖。 “明芙萝……泽格。” 巴恩斯低声说着明芙萝的名字。 “原来如此,厄利恩的后人,继承了那疯子的遗志……喜欢将实现投向弱者吗?还真是一脉相承。” 这个数据系统,将是中低阶超凡者强有力的武器,能给他们的晋升道路带来难以置信地莫大帮助。 “哼,不过你比你爷爷清醒多了,知道就算帮弱者,也该帮超凡者中的弱者,而不是凡人。” 巴恩斯突然笑了一声,他转头看向荣葛尔:“我失算了,你,不……她的确给了我意料之外的惊喜,不仅没有丢脸,反而切实增加了砝码,虽然比安瑟差得远了……但比没有好。” “我觉得我们可以重新考虑合作。” 他微抬起下巴:“只要把那东西,交到——” “我最开始,说你们是庸才,是蠢货。” 结束演示的明芙萝站到了演讲台中间,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因为我的确有俯视你们的资格。” “……但是。”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另一个大厅里歪着脑袋,闭目小憩的安瑟突然睁开眼睛,脸上缓缓扬起笑容。 “但是,这个数据系统,也并不算是我创造的。” 在所有人,包括荣葛尔的呆滞注视下,明芙萝竟然也同样微微扬起嘴角,似是向某人挑衅,但又像是……满足于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一般,昂然说道: “这是,安瑟·海德拉的作品。” “我能创造出它,能有今天的作为……” “全都仰赖,安瑟阁下。” 在那一刻,在明芙萝陷入无比绝望的两难之择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安瑟刻意设下这个局,布置这场考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考验她在重压下究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考验她所持有的信念,考验她究竟是否真的能牺牲一切吗? 不,都不是。 因为在他和荣葛尔与自己的短暂谈话中,出现了一个变数。 ——那就是对自己的称呼。 安瑟从来没有在外人——哪怕在玛琳娜甚至是希塔娜面前,都几乎没有用过“阿萝”这个称呼。 就好像三年前,他一直在外界面前,刻意保持与自己的距离一样。 但今天,他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如此亲昵的称呼叫了她。 虽然之前有过铺垫——安瑟说过,他以后会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她。 但正是这件事,反而让明芙萝忽略了这最大的异样。 安瑟为什么偏要站到巴别塔对立面时,用这种称呼叫自己呢? 而且那时,他还说了一句话—— “果然还是索伦阁下那边更重要些。” 重要?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对安瑟来说是“重要”的?索伦有什么值得他投注的价值吗?没有!安瑟站在索伦那边,纯粹就是要给巴别塔,给她施压而已。 那么,这重要的意味……不言而喻。 ——巴别塔,或者说……她自己,必须拿出称得上“重要”的价值。 当思路走到这里,明芙萝才彻底明悟。 假如巴别塔一日不拿出像枪械那样,真正引起地震的构创,那它就永远只是对海德拉而言可有可无的玩具——因为那位年轻海德拉的“善良”,反而成了最致命的毒药。 安瑟帮助他们摆脱了伊沃拉的阴影,让他们以为从今往后便可高枕无忧,但实际上……就算安瑟真的愿意无条件帮助他们,他们也绝不可就此堂而皇之地领受。 自己,绝不可就如此堂而皇之的领受。 因为这已经不是三年前了,现在的安瑟已经不再扮演那个愿意无条件为她付出一切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自己,而自己若想得到他的恩典,就必须体现自己的价值,必须向他……献媚。 所以,明芙萝继续说道: “假如没有安瑟阁下的指点,我是绝对无法想到这个构创的,在这一点上,我也同样……是个庸才。” 她没有说谎,因为这个抽象到不能再抽象的概念,的确是安瑟告诉她的。 但同时,明芙萝也说谎了。 因为所有她与安瑟合作的产物,她都必须宣称是自己独立完成的,但唯独这个东西……没有要求。 ——因为安瑟根本就没想过她会做出来,在他们第一次于海德拉庄园见面时,安瑟都曾为此表示惊讶过。 她与安瑟之间的无数合作,大多都由安瑟主导,但唯独这个完全跨越了时代的逆天造物…… 是明芙萝只依靠安瑟那极端抽象的概念,独立完成的。 可这时,明芙萝却舍弃了自己的骄傲,舍弃了自己的尊严,她宁愿称自己为庸才,也要将创造数据系统的功劳,完全算到安瑟头上。 因为她在此刻,终于从安瑟曾带给她的虚幻中脱出。 明芙萝·泽格认识到,自己只有如此仰望安瑟,才是正确的。 但同时……她的心中却根本没有恼怒,反而升起一股非常奇异的感觉。 因为这么简单的事,她不可能现在才认识到——安瑟·海德拉的禀赋与伟大,她明明比谁都要清楚。 都是因为三年前,安瑟对待她的态度,才让她沉沦于这种错误。 可假如,假如自己当时真的完全没有从安瑟身上,感到任何需要仰望,需要俯首,需要谦卑,需要献媚的因素。 那是不是意味着,安瑟真的把自己当做了朋友,他可能真的没有说谎,正像那个玛琳娜所说的…… 他,被迫放弃了什么? 然而,就在明芙萝如此思考着的档口,只听“轰”的一声,一个四五米高的钢铁傀儡,竟然直接从天花板上砸了下来! “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了不起,巴别塔,明芙萝,了不起啊!” 癫狂至极的笑声从钢铁傀儡中传来:“能拿出这种东西,又有安瑟阁下的栽培,你又要往前一步了吧,跟我这个失去一切的丧家犬……完全不一样啊。” “凭什么!” 他暴怒癫狂地咆哮起来:“凭什么你这贱种能拥有一切,凭什么我的一切就因为那点疏漏全部毁于一旦……巴别塔,明芙萝,你们以为……” “我会让你们这样好过下去吗!” 钢铁傀儡轰然袭来,而愣神的明芙萝并未来得及做出动作。 因为她听出了傀儡里的声音。 那是以太院曾今最杰出的天才,也算是她……曾经的对手。 ——康拉德·圣辉 第四十章·人偶小姐的迷茫 纳赛玛·圣辉,死的毫无意义。 从十分客观的角度上讲,这位大公阁下,的确死于一场阴谋——只不过,不管是设计阴谋的人,还是被阴谋设计的人,都没想过要弄死他。 他只是很不幸地处在一个换成谁都会死的位置,然后就这么毫无意义的死了,连带着圣辉家族三百年的传承,尽数毁于一旦。 或许是因为的确太没什么意义,我们的皇帝陛下十分仁慈地没有灭掉圣辉全族,处决完圣辉大公之后就懒得管了。 十分仁慈地,将这群失去庇护者,丢给了一帮贪婪饥渴的恶兽。 理论上讲,康拉德先生当然是有权继承自己父亲所有遗产的,不管有没有爵位,子嗣继承父亲遗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显然,这种情况也只能存在于理论上。 实际情况是,各个环伺着圣辉遗产的恶兽们,愿意给康拉德留下那么一点东山再起的资本,都算作仁慈万分。 而昔日的以太院天才,沐浴无数荣光的天之骄子,康拉德·圣辉……从他还未成为家主,就以家族之名为姓就可看出,他对于家族荣耀的看重。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像条狗一样灰溜溜地逃离,躲在阴冷的山洞中,日复一日地做着有关崛起和复仇的美梦呢? 当圣辉家族死去,康拉德也已决心迈入死亡,只是,在那之前…… 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清算。 假如说康拉德的突入只是让人出于懵逼状态,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超出所有人预料了。 演讲台的后台瞬间被冲天火焰烧成灰烬,那长长的挂幕已经成了流淌熔岩的瀑布,伴随着贵妇人惊怒至极的喝骂,整个演讲大厅的温度急速飙升! 在帝都,唯有五阶超凡者能勉强摆脱皇帝的压制,好像也也同样受到袭击的荣葛尔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向演讲台上的明芙萝,眼神焦急万分,她死死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黑袍人,熔金色的光芒凝聚起可怖至极的威压: “伦卡莱特!你们疯了!巴恩斯先生,我们合力——” 下一瞬间,他们三人所在的空间毫无征兆地大范围扭曲起来,三个五阶超凡者……竟然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你还有心情去看别人吗?” 下意识扭头去关注荣葛尔的明芙萝,在听到这声音后几乎是本能地张开防御法术,但轰击而来的炽烈光炮所蕴含的恐怖能量,直接把她整个人给轰进了燃烧起来的幕布后方。 “……没死吗?”钢铁傀儡中传来低沉的声音,“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惜生命,明芙萝” ……不正常的能量输出,已经超过三阶范畴! 被轰进废墟里的明芙萝咳出一大滩血迹,她胸口挂着的能量衰减项链已经因过载而碎裂,康拉德刚才那一记看似朴实无华的普通光炮,实则将极高浓度的光要素压缩在一起,迸发出的瞬时能量将目标直接蒸发都毫不夸张,正是圣辉家族的看家本领。 但康拉德不可能有这个水平……他身上的外置装甲?削弱版的械装?不可能,圣辉大公最多只有按照安瑟图纸复刻械装的本事,绝对没有进行改良的能—— 轰! 手握长剑的钢铁傀儡一剑劈下,爆裂的光柱直接将前方一切碾为粉芥,整个大厅前方几乎都被这一剑一分为二,躲藏在幕后堪堪躲过这一击的明芙萝不停喘息,额头上流下的鲜血染红了灰白色的镜框。 数据系统的数字疯狂跳跃着,但在这毫厘之间,如此稚嫩而粗糙的它显然难堪大用,康拉德抱着将她灭杀在此恨意而来,目的明确,计划完备……并不会在动手之前说一大堆自以为是的废话,不出意外的话,下一击很有可能就—— 钢铁傀儡双手举剑,剑刃上闪烁起的光芒瞬间暴涨,让整把剑看起来膨胀了数十倍,在镜片上的疯狂警报下,明芙萝却无动于衷,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在那几乎要刺瞎她双眼的白光下,即使隔着几十米远,明芙萝还是感觉到了几乎要将她皮肤都灼烧焚毁的炽烈,光,热,能量……最简单输出,最纯粹的暴力,康拉德很清楚自己时间不多,直接选择以最凶暴的方式将明芙萝摧毁殆尽。 这个楼层应该还有其他五阶……他们应该来得及,不,他们有可能会坐视我去死,或者被康拉德的人缠住了,那我唯一能期待的人只有—— “你就这样,先我一步毁灭吧,明芙萝·泽格!” ……真是可笑,这个时候,你反而在期待着他的拯救吗,明芙萝? 在康拉德的狂笑声中,明芙萝这样想着。 求生的意念是不可能有错的,明芙萝当然不想自己的生命如此荒诞地结束在这种地方。 但……假如刚才闪过的那一瞬念头是真的,假如三年前的决裂并非出自安瑟本心,那她真的有资格期望安瑟的拯救吗? 或者说,为什么她就这样认定,安瑟会拯救自己呢?是她的价值,是安瑟目前还打算驯服她,不会让她死掉,还是…… 还是在昨晚的狂欲之中,安瑟在反复在她耳边低语的话?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你有所共鸣的人。” 明芙萝不得不承认自己曾数次因为这句话而颤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会以这么荒诞的行为来发泄心中的负面情绪,的确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安瑟是最合适她的那个人。 明明有着同样的理想,明明有着这样的相性……假如安瑟当时的“背叛”真的有所隐情,假如自己的愤怒和怨怼都是过于自我,那她这三年到底…… 到底,失去了什么? 明芙萝不知道,在那毁灭降临之前,她反而没有恐惧,只有茫然。 就好像一个人放火点燃了自己的屋子,决心换个住处,可当走出屋外,却发现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 如此令人眼目刺痛,心灵空荡的,冰冷的茫然。 而就在这茫然中,她的拯救……理所应当的到来了。 那毁灭的光芒并没有吞没明芙萝,因为在一声巨响中,那傀儡的施法直接被打断了。 是的,那个人的确不会自己死在这里,自己对他是有价值的,他还想驯服自己,可……可假如,假如他不是这样想的,他依然把我当做朋友……他之前说了,他还是我的朋友—— 安瑟之前所做的一切在此刻于明芙萝的脑海中爆发,那迷乱混沌的记忆与场景在不停翻涌,当困惑与怀疑开始时,一切就都停不下来了。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那个女人说的话,就像一颗滞后的子弹,在安瑟的这场考验使明芙萝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异样后,击碎了明芙萝固化了整整三年的思维。 当她开始翻找这段时间过去的一切,已经开始无法分清,安瑟表现的友善到底是在驯服她还是真的关心她,安瑟表现的残忍究竟是为了使她屈服还是为了报复她的背叛。 ……是啊,安瑟还说,我在他眼里也是背叛者,假如,假如那是真的,我是不是—— “抓到你了,混账!” 兴奋而高昂的咆哮声,粉碎了明芙萝的思考。 失焦的眼瞳缓缓回神,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那复杂纷乱的思绪让明芙萝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所以她现在才发现……拯救她的,并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 ——他根本就没有到场。 同样击碎天花板从天而降的狼拧了拧脖子,看着眼前这个大块的铁疙瘩,舔了舔粉润的唇瓣。 “真是好险,差一点就没法跟安瑟交代了。”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钢铁傀儡中传出康拉德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痴,当然是因为在等你们啊。” 希塔娜双臂环胸,一脸莫名其妙道:“不然我是来听讲座的?” “所以,是安瑟阁下……授意吗。” 钢铁傀儡沉默片刻,随后发出苍凉而神经质的笑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幸运,真是幸运啊,泽格!” “神经病……我不是来听你发癫的。” 希塔娜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着钢铁傀儡,眼中的炽烈毫不掩藏:“安瑟跟我说,今天能让我打个痛快,虽然那个看起来挺厉害的家伙跑了,但你,嗯……也还行。” 她扭了扭脖子,拳掌相碰,俏丽的面容上浮现起肆意嚣烈的笑容: “来!” 距离成就帝王仍有漫漫长路的狼兽前踏一步,不管是弥散开来的暴戾气息还是那一步带来的震颤,都让人心中的惧意狂增。 希塔娜的眼中,渴求进食的贪婪之火熊熊燃烧: “所以你可要……让我饱餐一顿啊!” 嘭! 尖锐刺耳的爆鸣在大厅内炸响,原本还站立在原地的少女,速度在刹那间从零爆出音障,极致的速度积蓄起的力量有如滔天海潮般势不可挡,连眨眼都来不及的瞬间,那高挑健美的身形便已经出现在了钢铁傀儡之前,修长饱满的大腿已经横扫而起,即便隔着黑革长裤,也能看到大腿上猛然暴起,块垒分明的肌肉! 轰隆隆隆隆—— 那足足有四五米高,看起来万分坚实厚重的钢铁傀儡,竟然被希塔娜一腿横踢轰飞了出去,那庞大的形体在地面犁出一道沟壑,掀起滚滚烟尘,最后直接被整个“镶”进了大厅另一头的墙里。 而另一边,希塔娜瞥了眼自己整条已经弯成将近九十度,断裂地无比渗人,几乎只靠肌肉粘连的腿,直接伸手捏住断腿的下端,相当粗暴往断口处用力一怼,“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后,揉着脖颈嘟囔道:“还挺硬,不太好搞,不过……” 只过了四五秒,她就将那只断了的腿踩在地上,十分随意地蹬了蹬,原地蹦跳了两下。 在她那本就已经恐怖万分的肉体天赋与力之首的双重加持下,这看起来骇人至极的伤势,在短短几秒内几乎已经修复如初。 “再断几次,就没关系了!” 狼兽狂笑着朝前拔足狂奔,她踏足于地面的声音宛如雷霆炸起,整个人就这样几乎是轰鸣着,在刹那间就快冲到了被她一腿踢飞数十米远出去的钢铁傀儡。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炽烈耀眼的光柱朝她激射而来,风之首预读到的气息让希塔娜露出轻蔑至极的笑容,明明是在狂奔之下,却仿佛预知未来一般提前轻巧灵敏地偏转身形,与那光柱擦身而过,连衣服都没被轰击到。 吞食着纯粹暴力成长的怪物,已经再度来到这具傀儡身前,蓄势待发的铁拳轰然砸落! 骨骼断裂的声音淹没在钢铁相撞的巨响中,希塔娜神情微变,这具傀儡的坚硬程度远超她的预料,她这一拳轰下,厚重的装甲竟然只凹下去无关痛痒的几公分,而出拳的那只手整个手掌连带腕骨基本上都已经碎裂,还没来得及出第二拳,傀儡身上便迸发出炽烈耀眼的白光,极度危险的直感让希塔娜一脚蹬在傀儡上,后跃出数十米。 耀眼的光芒以傀儡为圆心闪耀开来,把希塔娜都刺得睁不开眼,但风之首的感知可不会被这点光芒影响,希塔娜几乎是瞬间便觉察到,这家伙……试图直接攻击明芙萝。 “想得美,王八蛋!” 希塔娜愤怒的咆哮起来:“老老实实做我的对手!” 她的速度比康拉德光炮凝聚的速度要快上许多,少女没有丝毫犹豫,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拳头直接轰砸在钢铁装甲的头部,又是金属相撞的巨大声响回荡在大厅中,而这一记光炮也因为希塔娜的重拳而射偏向了天花板。 “碍事!” 希塔娜头也不回地大喊道:“还呆在这里干嘛,滚出去,别妨碍我!” 说完之后,她抬手又是一拳轰在已经开始被她打得逐渐变形的钢铁装甲上,神情狰狞道:“要么你打赢我再去杀她,要么你现在就被我打死……没有,第三种——” 她双手握拳成锤状,高举过头顶,全身上下的肌肉鼓起紧绷,将沛然巨力沿着脊骨瞬间传递向臂膀,裹挟着爆炸般恐怖力量的锤拳,在希塔娜的吼声中猛然砸落! “——可能!” 嗤! 预想中的轰鸣声并没有到来,反而是希塔娜的前臂和双拳,直接被瞬发的光炮削去了一层血肉,导致这一击的杀伤力瞬间跌落谷底。 “看来,我是被安瑟阁下,当作希塔娜小姐的磨刀石了。” 康拉德突然开口:“既然如此,我也不再挣扎,你我堂堂正正的对决,如何?” 两只手都几乎碳化的希塔娜愣了两秒,随后欣喜万分地用力点头:“你这家伙还挺上道啊!可以!” 她向后跃去十几米远,先张开手掌,放松肌肉,然后突然猛地握拳,瞬间暴起的肌肉直接将手臂上的碳化质崩碎,将血淋淋的血肉甚至是骨骼,暴露在外,同时,肌肉纤维也在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重新编制修复她的手臂。 “公平对决,哦……还有这玩意!” 希塔娜走到钢铁装甲被她踢飞的位置,捡起了那把应该是用作施法媒介的金属长剑,抬手用力丢给了远处的康拉德。 等到这个动作完成,她的双臂也几乎已经恢复如初。 “这样才够意思……来!” 希塔娜兴奋至极地看着举起长剑,准备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跟她拼杀的康拉德:“继续!” 这才是她期望的战斗,渴盼的搏杀,富有价值的……狩猎! 废墟里,明芙萝望着前方的希塔娜,那个越阶对敌,还是这种强度,却依然不落下风,甚至还有些占据主导权的怪物。 仅仅是看着那张侧脸,明芙萝·泽格便能感觉到那种意气风发。 她也曾有过的,意气风发。 第四十一章·人偶小姐的悔意 9K 以太院的老窝被人突袭,偌大一个演讲厅变成战场,至高九席之一都被阴了一手,怎么看都是脸被打的劈啪作响。 这当然也是康拉德的目的之一,假如只是想报复巴别塔,他也不可能专挑这个时候对明芙萝下杀手。 圣辉大公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讲,跟以太院确实脱不开关系,再加之他们还顺带要把圣辉家族的遗产瓜分干净,要说恨意……指不定康拉德比恨巴别塔还恨以太院。 不过,不管现在情况如何,以太院也都不可能动手了,正如康拉德所说的——那位悠然自在的年轻海德拉,显然将这场战斗,作为砥砺麾下狼兽的磨石。 那些本该阻止这场斗争的人,都沉默无声地注视着这狼藉凌乱的战场。 毕竟假如不算那个录像,这才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能承载两种契首之力的怪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登台演出。 身着来历不明的钢铁战甲的康拉德缓缓举起长剑,铁色的锋刃上开始闪烁起纯粹炽烈的光芒。 希塔娜满怀期待地呼出口气,暗红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猎物的影像。 即便它由坚不可摧的钢铁铸造,狼也会如啃噬血食一般,将其撕扯灭杀。 “嗡!” 长刃上的光芒暴涨起来,希塔娜也在这一刻瞬息消失在原地。 她的残影宛如雷霆,在空气所迸发的尖啸,是暴虐的咆哮,是力量的吼声,希塔娜与那铁甲之间,地板被那狂暴的极速所带起的气流碾碎,仅是狂奔,开始动真格的希塔娜,竟已在身后席卷起好似要吞噬一切的凶兽实像! “咚!!!” 希塔娜如自山丘扑猎而下的凶残恶狼,一记膝撞轰在钢铁战甲的胸口——她只以拳脚作为武器,但却真的只能用“轰”来形容。 以战甲胸口的厚重装甲和希塔娜的膝盖为起点,汹涌澎湃的气浪瞬间爆裂开来,座椅和桌板当场被劲气撕成碎片,地板直接被轰出一个巨坑来。 “……场地加固法术启动之后,她还能造成这种破坏?” 现在,以太院到处都是看戏的术士,大伙各显神通观看着这场完全违背常理的战斗。 “这位兰斯小姐,扛着皇帝陛下的威压,顶着连爆破术都未必能炸出个坑来的场地加固法术,用三阶的实力,打出这种效果?” “他妈的……所以我最讨厌这帮见鬼的战士,除了斗殴杀人一无是处——难不成我们现在是什么战乱时期吗?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批人!” “也没有战士见鬼到这种程度!要是没场地加固,她可能能直接把这层楼给拆了!三阶就这样,四阶难不成要徒手把巨龙的脑袋拧下来?” 听不到也不在意外界评价的希塔娜,现在只想把眼前的铁疙瘩拆成一团废铁,但难度好像有点高。 在这显然比之前任何一次攻击都要来得恐怖的轰击下,这庞大的钢铁武装竟然并没有被击飞出去,似乎是康拉德把一部分能量调用到了防御上。 在这近乎零距离的情况下,枪械,光炮,能量轰击这种手段…… 又准又快! 手握施法媒介的康拉德,显然能瞬发出比刚才瞬息把希塔娜双臂碳化的光束,杀伤力强上数倍的光炮,那剑刃上闪烁的光芒径直爆射向希塔娜的后心,竟然真有些决死的意味! 然而,这炽烈的光柱却射在了装甲的胸口,瞬间消弭无踪。 “太快了。” 不只是普通术士,注视着此处光景的五阶超凡者们也在讨论:“这种连施法时间都能超越的速度……康拉德没有别的手段,必输无疑。” “但目前来看……这位兰斯小姐也未必就能讨到好处。” 他的同伴懒洋洋道:“那台战甲,应该是纳赛玛偷偷摸摸造出来的,多半参考了械装的设计,这上面附加的法术,她可没办法接下。” “她的自愈能力同样惊人。” “但击中要害就同样必死无疑。” “毕竟……只是三阶。正常情况下,三阶超凡者应该一个照面就被康拉德抹杀了。” 假如不是明芙萝对于生命安全的重视,她也会是一个照面就被康拉德蒸发的人。 “而且,目前来看……她可没法击穿这装甲的防御,每一次进攻都会受伤严重,虽然自愈能力……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这钢铁战甲的确无比笨重,但这笨重也给他带来了无匹的防御,哪怕希塔娜所倾泻的暴力能在扛着皇帝压制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掀起粉碎场地加固法术的战斗余波,却无法轻易击穿康拉德的装甲。 “兰斯小姐,我这样将多数以太集中在防御上,你拿我也没有办法吧。” 康拉德的声音从战甲内传出:“你应该不想要这样的战斗才对,不如这样……你让我杀死泽格,我就以最纯粹的方式与你血战,如何?” “神经病。” 希塔娜一拳轰在被她打凹下去的装甲上,对康拉德射来的光柱不闪不避,任由它洞穿自己的侧腹,同时毫不间断地再补上一拳,连续不断的轰鸣回响在演讲厅里,声浪和余波蹂躏着这残破不堪的演讲厅,老实说……眼下这情况的确没什么意思,希塔娜只是在单纯殴打铁王八而已。 由于将以太集中在防御上,希塔娜甚至都已经懒得躲避康拉德的光炮,除非被风之首升级的直感给出高危预警。 “你现在还想跟我讲条件?没睡醒吧?” 希塔娜嘲笑道:“真以为我打不开这铁壳子?嗯?” 铛! 连续不断的碰撞轰鸣声中突然发出一记极响的轰击声,整个装甲被这一击击中的地方直接凹下去三四公分,而希塔娜的手臂,肯定也会因为这凶残一击,而付出极大的……代价? 铛!! 丝毫不下于那声巨响的轰鸣再度于演讲厅中回荡,剧烈的冲击即便经过厚重装甲和防御法术的层层衰减,也对康拉德产生了影响。 牺牲一切的复仇者神情微变:“兰斯小姐,这可不是好——” 铛!!! 感觉到背后传来的狂暴冲击,康拉德剩下来的话直接被塞回了喉咙里。 两下,她的两条手臂应该都已经断了,自愈能力不可能这么快,为什么—— “为什么……没受到伤害?” 围观的五阶超凡者们,死死盯着希塔娜那条洁白修长,肌肉线条无比完美的手臂。 “……力之首,不,力之首没有这种能力,也就是说,是她自己吗?” “她的受伤程度的确有个逐渐衰减的过程,削弱?免疫?还是……” “是适应,她的身上……那股凶兽气息,浓的快要溢出来了。” 强者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捕捉到关键,希塔娜在战斗时肆无忌惮散发出的猛兽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她那令人脊背发凉的凶残暴虐。 “兽要素,三阶能有这种要素掌控?” “那就不是掌控,而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灵质。” 不只是个团体,不只是以太院内部,炼金协会,零点探索者,独立的超凡者个体,甚至是海德拉的庄园,以及……那高居帝都顶端的王宫。 “安瑟,安瑟……你就这么没有安全感吗。” 苍老的皇帝俯视着这对她而言宛若稚童嬉戏的战斗,嘴角微微上扬:“竟然想要培育如此危险的怪物,小心将来被她连皮带骨,啃噬得干干净净。”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抬起手来,触摸火光中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孔,浑浊的眼瞳中闪烁着无尽的癫狂与……贪婪。 “你的力量……” 即将步入终末的神灵,似乎看到了那副面孔,那具躯壳之下……翻腾的无尽黑暗。 “如此甜美,如此珍贵,当然需要……好好保护。” 演讲厅里,稚嫩的兽王已经完全适应了由反震带来的伤害,现在,她可以毫不顾忌,以最凶残暴虐的方式,用尽全力轰出每一击。 “真遗憾,你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跟我打持久战!” 希塔娜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毫不掩饰的暴戾和酷烈让诸多观看着不寒而栗: “不想被打成肉泥,那现在就跟我拼命!” 现在,就连高高在上的冠冕们都陷入了沉默。 “也就是说。”有人突然开口道,“假如不在第一时间杀死她,等她适应了伤害之后,就结束了?” “不死性的解决方法有很多,空间,时间,意识,感官,灵魂……只要能封印住她的行动就好,目前看来,这位兰斯小姐的手段十分匮乏,她除了拳脚以外,就没有别的攻击方式。” “换句话说,一个三阶就能轰杀强大四阶的怪物,还有几乎无限的成长空间?” “……我已经在尽力缓解情绪,别给大家增加压力。” 没有人想与海德拉敌对,但眼下的局势,是千载难逢的变革之时。 谁也不知道,在海德拉与皇帝拼杀之刻到来时,究竟会发生什么,甚至于……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提前到来,那天到来之前,又会发生什么疯狂之事。 但这些除去神灵种以外,便已经站在大陆顶端的“强者”们,几乎没有人不去思考那种情况的发生。 安瑟·海德拉只有一个契首,是天大的好事,在那一刻到来前,他未必能集齐八个……哦,是七个契首。 但问题在于,现在他唯一的契首,这种强度,这份潜力,显然有些……过头了。 ——这一米八多的姑娘现在才十六岁!几个月前连当地的伯爵都无法反抗,现在已经能顶着皇帝的压制,把四阶武力按在地上锤烂! 这已经不是进步了,这是变异! 在海德拉堪称无限的资源堆砌下,再过两年,她不是得把五阶的脑袋当球踢? 坚不可摧的装甲被硬生生一寸寸轰凹下去——对付这种铁甲,钝器当然是比利器来得有效无数倍,可也没听说过谁把拳脚当钝器用的啊! “还不动是吧,你这叫像战士一样跟我决斗?还想着怎么把那小不点杀了?” 希塔娜的眼中浮现出凶暴戾气,没有丝毫反击欲望的猎物让她好不容易高涨的情绪变为了烦闷和不爽,这样释放力量的机会少之又少……她可不接受自己在这场战斗中一无所获。 狼兽面目狰狞,拳脚如狂风暴雨,轰鸣如天声震落,整个钢铁装甲在她狂暴至极的轰击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形变,假如希塔娜专注于一点……说不定整个装甲都已经被她轰烂了! 她甚至刻意没有去攻击风之首“标注”的弱点,因为现在已经不会因反震而受伤的她,在这种高速轰杀之下,估计用不了一会儿就把康拉德给活活打死了,这可不是希塔娜想要的。 “那你就像头乌龟一样,被我锤死在龟壳里算了!” 希塔娜如此咆哮,现在连皮都不会破的白嫩拳头,汇集着能裂石开山的恐怖巨力,一拳轰向已经被她打出裂纹的钢铁装甲! 嗤——! 下一秒,炽烈至极的光柱自已经摇摇欲坠,完全形变的装甲下方升腾而起,希塔娜的前臂瞬间就被光柱吞没,她能感觉到那种纯粹能量的炽烈冲击,但却没有将手抽回,反而大笑着说道: “就该这样!” 那条手臂余速丝毫不减,但整条手臂几乎在瞬间就被整个碳化,而因为没有抽离,持续被光柱灼杀,手臂上的碳质也在极短时间内被磨灭,她的手臂几乎都已经要被完全毁灭,但希塔娜还是义无反顾的轰出了这一拳。 咔崩—— 在那暴雨般的轰击下,终于有一块装甲被希塔娜活生生打裂开来,而少女也心满意足地抽回手,象征性地往后扯了几步,低头看了下自己“所剩无几”的前臂。 “这下长回来要点麻烦了……不是很想喝掉安瑟的药啊,浪费。” 她颇为苦恼地甩了甩只剩下焦裂的骨头,和几缕挂在骨头上焦肉的前臂,结果没甩两下,直接把剩下来那一截给甩到地上去了。 同样碳化的断口处,碳质正以极快的速度剥落,鲜嫩蠕动的肉芽和肉眼可见生长着的白骨,看起来颇为渗人。 “……我本来不想把最后的底力用在这里,兰斯小姐。” 已经被希塔娜打得破破烂烂,扭曲变形的钢铁装甲浑身散发出光芒:“这本来是我打算在遇到试图保下泽格的人时,再启动的法术。” “你还真是执着啊。”希塔娜微微挑眉,“小个子跟你也没什么仇怨吧。” “因为我能杀死的,且具有价值的复仇对象,只有她一个” 少女愣了两秒是,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把欺软怕硬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你也是个人——” 轰! 原来只是激射出去,一直寂静无声的光线轰击,在此刻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巨响,扭身避开的希塔娜缓缓转头看去,一道十余米长,估计劈穿了两个楼层,并且还穿透了四五个房间的剑痕,象征着刚才那一击的杀力。 而康拉德手中的长剑已经布满光芒,暴涨到六米多长,骇人至极。 “圣辉家族传承三百年的核心法术,辉煌武装。” 通体泛光,好似吟游诗人歌谣中的虚构生物天使的装甲,提起长剑,一步步走向希塔娜。 “海德拉的契首啊,请你领教……圣辉家族,最后的荣光!” 那炽烈澎湃的力量没有让希塔娜感到半分畏怯,反而激荡起稚嫩兽王心中最原始,最贪婪的渴望。 要吃掉……要吃掉! 她兴奋至极地朝散发光芒的破碎装甲狂奔而去,空中飘散的以太,以太转化的光要素,光要素的凝聚与汇集,汇集和运转,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她的感官捕捉,被她的兽性……吞食! 康拉德挥剑横斩,爆裂的庞大剑芒无疑能将希塔娜拦腰斩断,少女并未选择高高跃起,直接灵活至极的四肢伏地旋转,轻巧避过炽烈的剑光,而康拉德下一道剑光以间不容发地斩落,希塔娜灵巧躲避,那逆天直感指引的道路绝无错漏。 轰轰轰轰—— 以这楼层为基点,上下起码三层起步,都能感觉到的轰鸣震颤, 要知道……顶尖四阶全力释放的杀伤性法术,在皇帝和以太院的双重削弱下,估计也就只能造成这样的效果,而康拉德的每一击,甚至都凌驾于此!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 大笑着的希塔娜已经冲刺到装甲之前,毫不犹豫地挥拳轰击! 铛! 坚硬之物相撞的鸣响再度传来,但希塔娜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了些许,并不是因为杀伤力不行,而是…… 希塔娜迅速侧闪去十多米,同时,光辉战甲周围再度爆发出刚才那的炽烈光柱,要是希塔娜晚了一步,绝对有的好受。 “兰斯小姐,你虽然强大,但底蕴还是差些,手段……过于浅薄。” 燃烧着滔滔光焰的战甲中传出康拉德的声音:“只能近身搏斗,限制太多了。” 希塔娜看了眼自己刚才那一拳下砸后,被包裹战甲的光焰灼烧,差点直接焚灭的手,以及另一条现在才恢复四分之一的手臂,舔了舔粉润的唇瓣。 “没关系,慢慢来。” 虽然不能冒进,但只要迂回,等她习惯了这光焰的烧灼,战斗就结束了。 “慢慢来……吗?” 康拉德如此呢喃着,随后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慢慢来……慢慢来!” 轰! 暴虐的剑光轰出,被希塔娜轻巧避开,而康拉德则咆哮起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能陪你慢慢来的陪练!就像父亲在那该死的皇帝眼中,只是个能随便处置的垃圾,是吗!” 希塔娜被他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癫啊,又不是我杀的你爸。” “海德拉……皇帝……神灵种!” “这帮怪物,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是他们,是你们毁了帝国,毁了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是这帮怪物毁了它!” 康拉德已经完全疯狂了,他口中那大逆不道的言语甚至吓得一些五阶赶紧切断了观看,生怕皇帝一不高兴,挑几个听到这句话的人杀了。 装甲身上的光芒暴涨,康拉德的咆哮也越发高亢:“没有这帮怪物,帝国将变得多么美好,父亲,我……家族……家族将在我手中变得多么伟大!仅仅只是因为……仅仅只是因为错误,甚至是根本不属于父亲的错误!一个,没能取悦那个疯子的错误!” “家族三百年的光荣,就要因此毁灭吗!” “你,巴别塔,泽格,皇帝……海德拉!” 康拉德怒吼着高举长剑,长剑上的光芒再度暴涨,蕴含的能量好像要将整个楼层都轰平: “一帮杂碎,畜生……都去死吧!” 在这庆幸下,余下观看着的少数五阶超凡者中,有人开口道: “要不要动手?” “想做那位年轻海德拉的顺水人情啊?” “毕竟他的契首应该也到此为止了,不做白不做。” “确实,现在应该就是她的极限了,毕竟是继承两种契首之力的怪物,的确强的超乎常理,但也不算极度匪夷所——” 话语戛然而止,而讨论声也瞬间归于虚无。 因为,他们看到了—— 那头狼兽背后猛然撑起,将一切光芒吞噬殆尽的末日魔影。 “我真搞不明白,你这种生吞活剥了不知道多少普通人,还自诩伟大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脑回路。” 此刻的希塔娜反而放松了身体,她微微低着头,声音也很平静:“好像只能由自己去掠夺别人,不允许自己被掠夺一样……你好像,一点也不懂动物的法则啊,可怜虫。” “……不过算了,你这种人我见得太多,本来也懒得反驳你什么废话,但是——” 兽王缓缓抬头,齿缝间逸散的暴虐,暗红眼瞳中散发的狰狞,连同她背后连所有光明都要吞没的庞大虚影一起,诉说着怪物的……滔天暴怒。 “你、这、种、废、物。” 她一步前踏,被海德拉允诺的本体投影之力狂暴涌入体内,一如在与弗拉梅尔的力之首提尔对战时,所学会运用,更进一步的力量。 眼眸变为蛇瞳的希塔娜如此低语,随后抬手,握拳。 于是,纯粹的毁灭便被她握在掌心。 “也敢……侮辱安瑟!” 此刻,明芙萝就在那庞大的魔物阴影之下。 希塔娜显然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防止出什么意外,选择挡在了她前面。 明芙萝……无法理解,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法理解。 希塔娜的力量所带来的震撼早已麻木,她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希塔娜在这个时候,还能分出心来保护她;她无法理解的是,希塔娜现在那几乎癫狂,让人心神战栗的真实暴怒……究竟为什么能这么纯粹。 无法理解,本来只是沉溺于战斗中的笨蛋少女,在听到康拉德对安瑟的侮辱之后,瞬间化身成了来自深渊的极恶怪物。 她无法理解……不,她真的无法理解吗? 在康拉德剑锋上那好像能易平这整个楼层,甚至是好几个楼层的光芒炸开之前,希塔娜已经暴怒咆哮,将这积压纯粹力量,纯粹毁灭的一拳,狂怒轰出! 在挥出这一拳时,她的脑海并没有被愤怒支配,反而满是刚才所感悟的一切。 对以太流动的感知,那种力量的涡流,不需要近距离接触,也能将身上的力量以某种方式托于以太,转化,压缩,最后…… 爆炸! 刺目的暗红蛇瞳中,迸发出暴虐而欣喜的神采。 你这已经没有价值渣滓,赶紧给我从世界上消失! 于是,以希塔娜这一拳为起点,突然亮起了……散发着毁灭气息的赤黑色光芒。 它先是收束成了一线,随后瞬间暴涨至四五米宽,在希塔娜一拳递出之时,爆出了令人耳膜碎裂的震天轰鸣! 然后,在她身前,所有一切,消失不见。 一道接近四五米宽,两三米深沟壑一路向前,毁灭了一座又一座墙壁,直接轰穿了……这一整栋楼层。 当然了,那个高举长剑,痛斥着这世界的荒诞的复仇者,也已经消失不见。 所有围观着她的五阶超凡者们,全都陷入沉默。 “这……” 有人低声道:“这,有没有什么说法?” “硬要说的话……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力量,确实厉害。” “但她刚才,是整个,塞进去了对吧。” “嗯……” “三阶?” “三阶。” 然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在这狼藉的战场中,事件的核心人物之一,总算登场。 他支着手杖,迈过一地碎石,走向一屁股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喘气的少女,脸上的笑容欣然而满足。 “做得好,希塔娜。” 累到根本无法关注周围环境的希塔娜听到声音后立马想抬起头,但那只温暖柔软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头顶,轻柔抚摸。 “绝对,绝对,绝对的完美。” 安瑟轻抚着少女柔软的发丝,笑着说道:“你果然是最棒的。” “嘿嘿……嘿嘿嘿……你不要这么说嘛,我会不好意思的。” 明明累到几乎不能动弹,但希塔娜的身体还是不自觉地扭了两下,她贴到安瑟的大腿边,闭着眼睛轻轻蹭了蹭:“我才要谢谢安瑟呢,这次打的可爽快啦!而且而且!我学到新东西了,等休息好了就表演给安瑟你看!啊!还有,安瑟你帮我给这招起个名字好不好!” 狼小姐欢快至极地说了一连串话,安瑟则单膝半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轻笑着做出应答。 “不过……真的好累……” 瘫坐着的希塔娜把脑袋靠到安瑟肩头,有气无力的说道:“感觉整个人都被抽干了,而且安瑟的本体太大了……撑得我浑身痛得要死,这招果然不能随便用。” “回去好好休息,我会让老莫弗给你做大餐的。” “好耶!我要吃火龙肉,还有那个什么牛的牛排,还有……还有……” 少女如此嘟嘟囔囔,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疲惫的眼眸彻底阖上,便只发出平稳的呼吸声了。 “好好休息。”安瑟轻轻吻了吻希塔娜的额头,“好姑娘。” 而在他们两人的后方,就在不到三四米的位置,因为康拉德那一击而受了不轻的伤,同样十分疲惫的明芙萝,正半趴在地上,几乎是抬着头,才能看到安瑟的背影。 恰好看到他搂着希塔娜的腰,温柔轻吻着少女额头的模样。 “……安瑟。” 身子微微蜷缩的明芙萝,努力用手撑起上半身,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我……” “啊,你没事就好,明芙萝。” 安瑟扭头看了眼额头和眼镜布满鲜血的娇小女人,温声道:“不好意思,把你卷进来了。” 明芙萝愣住了。 “……把我,卷进来了?” “是啊。” 安瑟温柔地抚摸着依靠着自己肩头,呼呼大睡的希塔娜:“康拉德,是我送给希塔娜的礼物。” “她找不到合适的,能够厮杀的敌人和对手,心中又怀着一鸣惊人的渴望……在帝都待的这段时间,其实不是很开心。” 年轻的海德拉只是注视着怀中的少女,声音无比轻柔: “所以我为她准备了最好的敌人,最棒的舞台……所有人都会记住这一天,所有人,都会记住她的名字。” 这样说完,他又看了眼明芙萝,用和温和的语气说到:“倒是不好意思抢了你的风头,嗯……你的选择也很不错,合格。” “所以……”明芙萝的心中涌出某种难言的情绪,她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所以,还是为了设计我,是吗?对不对?” “啊,这个嘛……” 安瑟思索了一会儿,随后笑了起来,轻飘飘地说道: “顺带的吧。” 顺带的……吧。 “能想到我留下的出路很不错,不过其实你选择牺牲与否,我都不在乎……毕竟你终究是要走向那一步的。” 安瑟的语气与对希塔娜说话时截然不同,即便还是温和,但明芙萝能无比鲜明的感觉到……二者之间的差异。 “你就那么确定,我终究会……变成理想的怪物吗?” 明芙萝这样低语。 “你在说什么啊,亲爱的阿萝。” 安瑟颇为诧异地反问了这样一句,然后摇头失笑:“要是不确定的话,我怎么会打那个赌呢?赌你为了理想牺牲一切,赌你的理想注定会为你这样的癫狂而毁灭。” “毕竟三年前……” “你不就把答案告诉给我了吗?” 那温和至极的话语,让明芙萝的四肢都变得冰冷僵硬起来。 安瑟将希塔娜背到背上,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已经做出选择了,阿萝。反正你需要的,并不是我。” “安瑟,等——” “呼……呼……安,安瑟,要亲亲……”昏睡的少女说着撒娇的梦话。 “……真拿你没办法。” “嘿嘿……” 半趴在地上的娇小女人,下意识地朝那背影伸出手,原本想说出的话语,也被他背着的少女的嘟囔给堵了回去。 是的,明芙萝通过了安瑟的考验。 ——她知道了,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存在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壁障。 明明昨天晚上,那个年轻俊美的少年还在自己耳边轻语着令人酥麻颤栗的话语,现在的他,眼睛里却容不下半点自己的影子。 那个这段时间以来,好像一直想要驯服自己,想要控制自己,不管怎么样……都是在乎着自己的他,甚至连拉都不想将她拉起。 这比任何纯粹的漠然,刻意的疏离,单纯的礼貌,要来得更让人备受煎熬,心如刀绞。 因为这就像是在说—— 不管你我如何亲密,不管我如何需要你,不管我怎样试图操控你,不管我们之间的再如何复杂纠缠…… 我也不再与你同行。 在这一刻,庞大的孤独感吞没了明芙萝。 而后便是恐惧,恐惧与—— 并不铺天盖地,却如此鲜明,如此疼痛的……悔意。 第四十二章·蛇不予休息 以太院的荒诞闹剧落下了帷幕。 根据后续来看,康拉德是在圣辉家族被完全控制之前,调出隐藏了一批资源,他利用这批资源雇用了一位来自零点探索者的五阶佣兵,购置了五阶也难防的顶级强制传送卷轴,强制送走了荣葛尔和巴恩斯,独留他一人杀死明芙萝。 只能说,康拉德先生非要亲手杀死明芙萝的执念,那来自贵族的“仪式感”,让他输得不冤——哪怕他雇个杀手直接去杀明芙萝,成功率也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 不过,康拉德死了,却也并不代表……这一切都结束。 围绕着圣辉遗产的争夺,各方势力仍在角力,本来赢面最大的索伦,也因为那突发的情形而变得不再具有碾压性的竞争优势。 明眼人都看出,那天的混乱与激战,是安瑟为自己重要的契首所布置的一场大戏。 舞台是恰好处在这场巨大风波中心的以太院总部,起码有两位数的五阶超凡者聚集于此,投下自己的目光。 对手是穷途末路,但底蕴深厚的大公家族继承人,在疯狂和资源的加持之下,康拉德发挥的力量……有目共睹。 万众瞩目的舞台,倾力一战的对手,而我们的主演,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小姐,也不负厚望的摘得了令世人敬畏的桂冠。 不管是诡异强大的灵质,还是骇人听闻的天赋,亦或是与契首之力的契合度……没有人会怀疑希塔娜的潜力,假若她的成长之路一帆风顺,那短则三四年,长则五六年,一个能够平推帝国的怪物就将在安瑟的手中诞生。 而更加令人脊背发寒的是,跟着希塔娜的成长之路,大概率一帆风顺,顺到不能再顺。 【不死灾厄】——这是逐渐在帝都超凡者圈子里流传起的,对希塔娜的称呼。 不死直白明了,体现希塔娜在战斗中所表现的最重要的一个特征;而灾厄……则来自她在赤霜领的那些糟糕名声,以及在战斗时所表露的那种,让人心惊胆战的残忍与暴虐。 每一个看过这场战斗录影的人,都会扪心自问——假如是他们对上希塔娜,对上那头如此渴望战斗与厮杀的怪物,与那双仿佛要将自己的血肉都啃噬干净的暗红眼瞳对视时……他们还能提起多少战意? 希塔娜所取得的战果无疑是完美的,而正是这样的完美,也让大人物们开始揣测,安瑟出现在以太院的真实意图。 他真的是为索伦站台,而不是为了防止康拉德因为他的存在而不敢咬钩,才去旁听索伦的讲座吗? 他真的对巴别塔不怎么在乎吗?假如是这样的话,明芙萝演示的,的确具有颠覆性的【数据系统】,又是怎么回事? 她可是亲口说这是安瑟发明的,这世上有谁胆子大到敢拿安瑟挡刀?而安瑟如果大方到能把这东西交给明芙萝,他和巴别塔之间的关系……又怎么可能不紧密? 每次有人以为自己能揣摩到那位年轻海德拉的意图,事态的发展又总能打破他们的幻想。 正因为如此,安瑟的立场再度变幻不清,巴别塔又成了值得争取的对象,他们的价值节节攀升,同时也意味着,在这仍未散去的巨大漩涡中……他们也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倘若再踏错一步,后果都不堪设想。 “亨德瑞克。” 亨德瑞克的办公桌前,身披镶嵌着诸多宝石的黑色法袍的中年男人微微颔首:“你觉得,这怎么样?” “……大公阁下,我并不能对此事做出决定。” 巴别塔现任的领导者一脸苦笑:“数据系统是明芙萝,不……是安瑟阁下的东西,我真的无法擅自决定什么。” “安瑟既然把它交给了你们,自然就是把决定权一同交付了。” 以太院至高九席之一的魔素大公语气平静:“这个东西,我势在必得,如果你对我现在的价码还不满意,再加价也无妨。” “但……” 咚咚咚—— 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亨德瑞克的话语,魔素大公则微微偏头:“进来。” 戴着灰色眼镜的娇小女人推门而入,现在的帝都,也不会有多少人对她陌生。 ——数据系统……一个突破了传统法术局限的复合型法术,一个拥有无限价值的金矿,无限潜力的宝藏,哪怕是最基础的术士学徒都能看到它的巨大价值。 假如不是那位狂放肆意的灾厄小姐,明芙萝·泽格显然会在那天的讲座结束后,成为帝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假如,事实就是,让那位年轻的海德拉如此上心,如此爱惜,如此珍视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用自己的力量和天赋,向帝国,向世界正式宣告了她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圣辉家族也好,五阶超凡者也好,以太院也好……都不过是她扬名时的注脚。 而在这注脚当中,明芙萝和她的“成就”,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当然了,这只是话题的讨论度,从实用主意的角度出发,这几天接触巴别塔的“大人物”,可谓络绎不绝。 数据系统……一个越有卓绝远见,越有知识积淀,越愿意深入思考下,便越觉得潜力无限的可怕之物。没有大人物会选择罢手,巴别塔重新来到风口浪尖,也正是因为这个东西。 “大公阁下。”明芙萝微微朝魔素大公行礼。 “哦,泽格小姐,坐吧。” 来商讨事宜的魔素大公几乎摆出一副主人架势:“亨德瑞克跟我说他无法决定有关数据系统的事,我想……你应该可以吧。”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转头看向了亨德瑞克: “亨德瑞克。”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很认真,“能麻烦你,出去一下吗。” 亨德瑞克愣了愣,随后轻轻点头:“没关系,你跟大公阁下好好聊聊,明芙萝。” 巴别塔的领导者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而前来商讨事宜的魔素大公则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怎么,你还想跟我提一些私人性质的交易吗?” “是的,大公阁下。” 明芙萝微微垂眸:“在此之前,能说一说,您可以给出的条件吗?” “我喜欢爽快的人。” 魔素大公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轻打响指,一个人头凭空掉落到地板上。 “拜纳·凯伦斯特,圣辉家族的五阶家臣。” 站在帝国顶端的大公单手托腮:“你可能不知道,圣辉家的疯小子,只在零点探索者那里雇用了一个五阶,就去找你麻烦了,圣辉家的三个五阶家臣,目前散落各处,藏得好好的。” “……”明芙萝看着地上的头颅,沉默片刻后答道,“大公阁下的意思是,他们会来杀我吗。” “谁也不知道康拉德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不过既然那个疯小子失败了……他们来报复你和巴别塔也很正常。” 魔素大公微微抬了抬下巴:“所以,会倒霉的可不只是你,你们巴别塔可不是以太院,要是他们疯起来冲到这无差别屠杀……” 说道这里,他扯了下嘴角:“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在耸人听闻,,但假如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到时候会产生多少损失和伤亡,自己掂量掂量。” “三个人里面的其中一个,我已经帮你解决了,算是见面礼,也是诚意。” 他的语气十分轻松:“答应和我的交易,另外两个,我也帮你一并解决,这是条件其一。” “……那么,其二呢?” “其二,当然是最基本的资源。” 魔素大公挥了挥手:“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联系我,需求量大的基础资源也好,难以寻觅的珍惜资源也罢,半年之内,随便开价,我不设上限。” 这大方到有些过头的态度,让魔素大公看起来,显然不像是只为数据系统来的。 果不其然,后面他就又加了一句:“当然,你们有安瑟的支持,这点也不一定会愁,具体情况,可以让我的人和安瑟的人接洽一下,查漏补缺。” 见明芙萝还沉默不语,魔素大公略微蹙眉,但也没流露出什么不耐的神色,继续补充道: “其三,以太院内部有关巴别塔的事,我会联合另外两派帮你解决,当然,这需要一定时间。” 听到这里,明芙萝才开口说道:“让大公阁下开出这样的价码,您要的东西,不会只是数据系统的模板和使用方式吧。” “当然,我要的是……全部。” 魔素大公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贪婪:“从最基础,最底层,最根本的想法开始,到将其化为现实的整个过程,我要的……是这个东西。” “我知道你肯定隐藏了什么,它的潜力可不像你在讲座上表现的那样狭隘,这是一条十分崭新的道路,我要探求它的根——” “很抱歉,大公阁下。”明芙萝平静道,“关于这一点,我是不会答应的。” “……” 魔素大公微微眯眼,身为五阶超凡者和帝国大公的他当然不可能对一个小姑娘来脾气,但仅仅是流露出的些微情绪,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而明芙萝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然是那毫不动摇的漠然。 “……呵,你倒是胆子不小。” 魔素大公这样笑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你确定?”之类的废话,而是很干脆的降低了自己的要求:“那么,我就退一步,给我制造一个倾向于统合法术方面的数据系统,有个基础就行了,我来试试它的可塑性。” “可以。” 明芙萝凝视着魔素大公的眼睛:“您可以减少其他的交易比重,同时……我也想提出刚才您说的,私人性质的交易。” “我的爷爷,厄利恩·泽格,关于他的死,您知道些什么。” 女人的话语让魔素大公微微愣神,过了两三秒,他才反应过来,随后忍不住大笑道: “泽格,明芙萝·泽格,你可真是充满勇气,向你原来的敌人询问这个问题,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当年的以太院与厄利恩可谓势如水火,明芙萝向魔素大公提出这个问题,的确有些大胆过头了。 “以太院内部如果是一片铁壁,那也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 在魔素大公的笑声中,明芙萝镇定自若:“而您作为最先接触我们的以太院至高九席,与爷爷的死有关联的可能性,自然最小。” 大人物们在乎利益,但在乎到能够无视好恶和脸面的,终归是少数中的少数。 尤其是像魔素大公这样的大贵族,是几乎不可能做出为了争夺圣辉遗产,而舔着脸去找曾经的“死对头”的。 也就是说,在以太院林立的派系里,魔素大公以前对厄利恩的态度不说中立,起码没有那么恶劣。 “嗯……说的也对。” 男人翘起腿,姿态变得悠哉:“没想到这就是你的要求……呵呵,这就不用算到交易里了,因为你想追查下去的话,肯定会恶心到我的老朋友们,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您的意思是。”明芙萝的眼神变得锐利了一些,“爷爷的死,的确跟以太院的某些人有关联,是吗?” “不,恰恰相反。” 魔素大公摇头道:“就我所知,至高九席里,并没有谁对厄利恩流露出明显的杀意,你可以理解为……起码没有人想直接杀死他——因为那难度太高,付出的代价太大。” “但——” “但他还是死了,死的悄无声息,哈……我当时还以为是假消息呢。”中年男人的神情颇为唏嘘慨叹,“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明芙萝沉默着,那张冷艳娇小的面庞上冰洁的情绪,拒绝着任何人窥探她的思绪。 “可您还是说,我如果追查下去,会影响到以太院。” 良久后,明芙萝这般说道。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做出这种事的可能性最高。” 魔素大公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炼金协会由追求技艺的匠人组成,零点探索者容纳无法无天的狂徒,唯有以太院……聚集着大量的学者。” “学者,意味着更丰富的知识,更开阔的眼界,更……敏感的思绪。” “虽然厄利恩那时候可谓举世皆敌,但谁的敌意更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魔素大公这样说着,同时站起身来,最后看了眼明芙萝: “不过,我得提醒你,明芙萝……不要妄想复刻厄利恩的构创。”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危险: “因为我们的安瑟,未来的海德拉阁下,在这一方面……似乎跟厄利恩有些许合拍之处。” “厄利恩之所以在提出那种狂妄想法的情况下,还能研究那么长时间,还能让部分人保持中立,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做到,但你——” 享尽了超凡权柄与贵族地位的大公阁下微微眯眼:“你可能会带动安瑟,而安瑟……真有可能做出那种东西。” “到那个时候,呵呵……我能确定的是,你的结局,绝不会比厄利恩好到哪去。” “好自为之吧,年轻人。你的现在所拥有的,以及未来将会拥有的,来之不易。”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身影便如幻影般一片片碎裂,直到消失不见。 办公室里只剩下明芙萝一人。 她摘下眼镜,手却不自觉地越发用力,心中翻涌的情绪在不被理智所压抑,反应在她的行为上时,也越发鲜明。 是因为没有得到有价值的情报而失望,还是因为魔素大公临走时的警告而愤怒,愤怒于他,他所代表的那些存在……如此傲慢,恶毒,残忍地试图继续将这个世界静滞,凝固? 都有,但不仅限于此。 魔素大公说,那位年轻的海德拉,和她的爷爷存在些许合拍之处。 那天之后,明芙萝尽可能选择回避有关安瑟的任何事情……她认为自己不是在逃避,而是需要冷静。 冷静思考,有关自己和安瑟的一切。 可越是这样想,她每天在做事,思考,研究,学习时,脑海中总会冷不丁地流窜过一个念头—— 我……失去了安瑟。 在那天之后,在那场大戏结束,安瑟背着希塔娜,无视了趴在废墟里的她,径自离去之后,这个念头……无论明芙萝如何试图忘却,它都能够无视地点,无视时间,无视情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明芙萝的脑海中。 它就像一条……缠绕在明芙萝心脏上的荆棘。 而魔素大公不经意间的话语,又让这荆棘缠紧几分,无时无刻不刺痛着明芙萝的心脏。 安瑟和爷爷合拍……不,不只是这样,安瑟是和我有所共鸣,我们彼此唯一的共鸣。 但我……我失去了他,不,是他先背叛,是他—— 每当明芙萝试图这样给自己寻找理由时,玛琳娜的话语,便又如利剑般贯穿她的壁障。 【安瑟先生,被迫放弃了什么】 然后,那场考验的意义,安瑟即便再如何亲密,也不愿在与自己同行的决定,连锁而成的深沉苦痛,轻而易举地将这被利剑贯穿的防御,粉碎殆尽。 她偏偏……偏偏无法验证玛琳娜的话,破碎缺失的记忆让明芙萝根本无法确定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场考验,让明芙萝意识到,安瑟已经不再是以前与她同行的安瑟,他们之间要分清主次,要有所尊卑。 然后她才恍然发现,哪怕之前自己想着选择暂时臣服,但她的所行所为……是真的臣服于安瑟吗?那些态度,那些表现,那些心理反应,不都依然下意识地遵循着三年前与安瑟的相处模式吗? 她其实还沉溺在……三年前,美梦破碎之前的时光里。 而安瑟,无情的破坏了她的梦境。 是啊,在他们进行过那么放纵,那么暧昧,那么交缠的一晚后,告诉她这样一个现实,给予明芙萝最大的落差,把她内心深处的一切撕扯得一干二净。 可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安瑟产生什么怨气。 尤其可笑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 只是,顺带而已。 明芙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亨德瑞克的办公室,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炼金工坊的。 她只知道,自己不该去想这些,自己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寻找爷爷死去的线索上,再不济……也该去想新的设计,她怎么能把这么多念头,放到一个人身上呢?她为什么就这样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些东西抛到脑后去呢? 为什么?明芙萝心里其实很清楚。 因为她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无非就是巴别塔,追逐的理想,以及…… 以及那唯一的同行者,唯一能与自己产生共鸣的人而已。 明芙萝将炼金工坊的大门合上,神情疲惫地靠着门板坐到地上。 “我到底在想什么……” 她捂着脸喃喃自语:“够了,真相……对,等到记忆恢复,再去考虑这些,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 “什么不是时候?” “……” 屈腿坐在地上的娇小女人,身子瞬间僵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离,想要逃跑,但脑袋却不受自己控制地抬头看去。 看向那个,自己已经失去的唯一。 第四十三章·未曾兑现的诺言 8K 震耳欲聋的巨响回荡在炼金工坊里。 歪头看着浓雾中的明芙萝,安瑟忍不住笑道:“第十三次失败,我说过了,你太操之过急了,阿萝。” 他轻打响指,在明芙萝的身边制造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球。 “……起码,又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 染满灰黑的俏脸从烟尘中探出,熟练的一头扎进水球里。 “呼……” 明芙萝轻轻晃了晃从水球里探出的脑袋,双手抹了下湿漉漉的脸颊,晶莹水珠有些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有些从娇嫩白皙的面庞上滑落,她湿漉漉的样子像只刚饮完水的小鹿,只是神情一点也不可爱。 “通用以太炉的深入研究,起码要等你在四阶以后才能正式启动。” 稚嫩的海德拉看了眼炼金熔炉中的废品,忍不住摇头道:“现在再怎么努力,不过也只是浪费精力和材料而已。这跟别的东西不同,阿萝,它设计的原理和要素太复杂了。” 明芙萝也同样看向在爆炸中化为一块破烂的黑色不明物质,沉默片刻后,低声回答: “我知道,但我放不下,安瑟。” 她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男孩,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读懂自己,唯一能和她一起,看到同样光景的那个人,如此说道: “一想到只要通用以太炉的进度哪怕推进一步,它诞生的时间哪怕提早一天,新时代的到来便会提前一刻,我就无法忍耐去创造它的冲动。” 娇小却冷艳的女人,此刻流露出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的,向往甚至沉醉的情绪,将手伸向已经熄灭的熔炉边缘: “世界将再进一步,不再一成不变,灾难和混乱带来的伤害将被压至最低,这片大陆将在数百……不,数十年间就实现彻底的蜕变,消除贫瘠,消灭困苦,再平凡的人,也不会沦为超凡的养料,而是将超凡……变为平凡与寻常的一部分。” 明芙萝几乎从来不对安瑟说这种流露出鲜明情绪的大段话语,显然,他们口中的“通用以太炉”,承载着明芙萝十余年来的所有希望和梦想,而她本身也对这梦想,有着无需多言的追求和执着。 “……” 安瑟看着自己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听她毫无保留地诉说着那样的愿景,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要实现这样的事究竟有多困难,但嘴角还是下意识地上扬些许,声音也变得柔和: “阿萝,你得清楚……想做到这种事,可不只是发明一个通用以太炉这么简单。” “我知道。” 明芙萝转过头来看向安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她不喜欢在安瑟面前表现得过于情绪化,一来会被对方调笑,二来,虽然两人是最亲密的朋友,是无比合拍的同行者,但她可比安瑟大了五岁,在平时决计不能显得……没有大人样子。 毕竟,她已经够没大人样子的了。 “所以我们一直在为那一刻的到来付出努力,做出更多能够推动它前进的炼金器具,用来改变……” “我的意思是。”安瑟打断了明芙萝的话,“不管发明多少,多厉害的东西,有些东西,就是难以改变。” “你是指……我们会受到的阻力吗?”明芙萝微蹙起眉。 明芙萝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而真正的聪明意味着她不是除了炼金创造和研究法术以外便一无是处的白痴。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 女人冷静不少:“想要推动这样的变革,触碰到的利益实在太多,毕竟爷爷就是——” 她的眼神变得森然冰冷,又浮动着深深的憎恨,唯有在此刻,向来淡薄漠然的女学者才会显露如此激烈的情绪。 明芙萝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安瑟,轻声说道:“这件事,也不能全都依赖你,你会有大麻烦的。” “不不不……这倒是次要的。” 没有触碰到帝国核心圈层,自然也不理解神灵种对于帝国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安瑟只是对明芙萝的话报以莫名笑意:“我不在乎这样的麻烦,阿萝。问题在于,即便解决了推动的麻烦,也还有一大堆问题在等待着我们。” “……一大堆?” “社会的变革,基础在于物质,却不能仅限于物质。” 每当提及这些话题,安瑟总会变得有些滔滔不绝,但明芙萝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厌烦的情绪,反而无比耐心而认真地聆听着。 “帝国想要改变,不是让超凡把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拔高就能做到的——在讨论出通用以太炉的时候,我就跟你解释过生产力的意思吧?总之,光是让平民们也能拥有超凡级别的生产力,是远远不够的。” 稚嫩的海德拉兴致勃勃,同时又万分认真地比划着:“这会带来阶层上的冲突,你刚才提及的利益问题只是最浅层的……即便我在短时间内搞定了这个问题,将它推行了下去,可当这个社会运转了十年……不,假如通用以太炉的效果如我们预期,那不需要十年,仅仅只是五年,就会爆发更加恐怖的冲突,如果处理不当……” 他顿了顿,十分严肃地说道:“帝国出现分裂,毁灭,最后再被重塑,所有一切都付诸东流……也并非不可能。” 明芙萝愣住了,因为安瑟的话语的确有些匪夷所思,她沉思了好久,想不出缘由何在,最后才问道: “为什么?有你和当时的皇帝在,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 “你觉得超凡者里面,有多少是把凡人当作与自己同一物种?” “应该——” 明芙萝下意识地想回答“有不少”,但一想到爷爷的遭遇,一想到自己自童年起直到现在所见过的大多数超凡者,最后还是陷入了沉默。 她已经隐约有些意识到,安瑟想要说什么。 “你看,你心里也很清楚。”稚嫩的海德拉轻声道,“像你,像你爷爷那样的超凡者,永远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在大多数超凡者眼中,凡人已经跟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生物了,两者之间的差距是人和未开化的动物之间的差距,超凡者越强,这样的差距越大,等同于……人和蚂蚁。” “为什么?因为力量的强大异化了他们的人格吗?这只是原因之一,最浅层的原因之一。” “根本在于,这个世界是扭曲的,阿萝。” 安瑟微微垂眸:“超凡使灵魂追逐渴求着更进一步,使超凡者永恒追求生命跃升的可能,但深渊的本质却使所有超凡生物无法实现这份渴求,在反复的折磨中步入癫狂。” “天国之路应运而生,但它却是一条并不完善的道路。冠冕之后,谁也没有找到通往至高的大门,近千年来,无数超凡者徘徊于此,不甘灭亡,无人成功,而在这种情况下……” 稚嫩的海德拉,露出讥讽的笑容: “在这种情况下,却有生而为神灵的怪物,永恒凌驾于他们之上——阿萝,超凡者视凡人为虫蚁,但在那之前……” 那双海蓝色眼瞳中流露出的情绪,明芙萝看不懂,但她可以确定,那绝对不是轻视,而是……更难以言说的东西。 “在那之前,他们在我们眼中,更不值一提。因为凡人纯粹的孱弱会使他们无限敬畏,无限依赖,无限爱戴我们,而这些自认为掌握力量的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纯粹。” “……取悦神灵的工具。” 明芙萝低声呢喃着,语气有些复杂,安瑟以前就很坦然的跟她谈过这个话题,明芙萝也并未因此对安瑟抱有敌意,因为她很清楚,安瑟假如是皇帝那样,把凡人视作取悦自己存在的家伙,根本不可能跟她在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 “是啊,而凡人能接受,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因此而存在的,但超凡者们,却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无法更进一步的焦虑和疯狂,被神灵种凌驾支配的怨恨与不甘……两者相融之下,让超凡者们之间,形成了……呵呵,一个自上而下的恶性诅咒——” 安瑟摇头笑着,笑声里的讽刺如此鲜明,却又不仅仅只是讽刺。 “高阶支配低阶,一如皇帝支配他们;既然无法反抗,就像皇帝一样来压迫,支配,操弄次于自己的所有存在。如此一阶一阶往下传递,没有谁能逃离这个循环。而超凡者们的所有恶意,怨怒,不甘……都会施加于凡人之上,再然后,他们也像皇帝那样,通过玩弄凡人的人生,来取悦自己。” “这就是,现在的帝国。” “这不仅仅只是力量带来的变化,阿萝……而是超凡本身,是整个世界的恶意与扭曲。” “在这种情况下。”安瑟叹息一声,“假如凡人们拥有了无条件触及超凡的能力,假如超凡者们,连最后的这份‘高级’与‘优越’都要被击碎,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崩塌。” 明芙萝喃喃自语着:“超凡者,会选择毁掉一切。” “对,有谁会想看到被自己圈养的猪猡,能够站立而起,口吐人言,态度也不再如以往那般卑微恭敬呢?” 安瑟这样说着,脑海中也浮现起了那种光景。 超凡者们会变本加厉的压迫,支配凡人,以确保自己的高高在上,那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好,反而会在堆叠的矛盾之中,一步步走向崩塌。 “假如不可挽回,当时的皇帝或许就会选择……‘重启’一下帝国吧。” 男孩耸了耸肩:“毕竟,他需要的只是赞美和爱戴而已,而不是看着大一点的蚂蚁和小一点的蚂蚁互相撕咬,假如他觉得没劲了,就会选择将一切推倒重来。” “……不。” 这轻飘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并没有让明芙萝陷入绝望。 她反而紧盯着安瑟的眼睛,瑰丽的紫色眼眸无比明亮: “假如……假如是安瑟你呢?” “什么?” “我是说,假如把控帝国的是你。”女人以十分镇定的语气,说出了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假如是你……你绝对不会选择推倒一切,你一定会从中找出解决之法,让整个帝国实现升华,而不是继续禁锢在这荒诞病态的死水当中。” 安瑟愣了两秒,随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还真是敢说啊,阿萝,被我们的皇帝陛下知道了,可是要被烤成焦炭的。” “但你就是这样的人,你跟他们,跟所有神灵种都不同。” 明芙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你就是这么了不起的家伙,不是吗?” 稚嫩的海德拉晃荡着双腿,脸上的笑意是那么自在欢悦:“继续说,我爱听。” “那么……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路还很长,我还在想。其实在想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还额外有了个构创,一个……了不起的东西,可以起到,嗯……打好底子,或者说试探现状的作用。” “……什么?” “一个网。” “……” 看着明芙萝皱眉思索,但又完全无法想象的模样,安瑟愉快地扬起眉毛:“一点也想不到吗?” “就算我再怎么能跟上你的思路。”明芙萝摇摇头,“也无法明白,‘一个网’能有什么用。” “假设一个法术,能用来收录,搜索,无数复杂的知识和信息,你觉得能有什么用?” 女学者思索片刻,随后蹙眉道:“一个便携图书馆,能有什么用?” “好,那把能够记录的东西扩大呢?让它能够进行计算,进行推演,再添加上更复杂的,比如说自主记录,扫描,分析……甚至是连法术本身都能录入,又会怎么样?” 这过于抽象的描述,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安瑟到底想要说什么,即便是天才,也会困囿于时代给他的视野。 但安瑟身前,就有一个连时代也能超越的天才。 女人因安瑟的话语陷入呆滞,显然,她已经开始试图在脑海中复现出安瑟所描述的那个东西,但由于实在是太过抽象,她一时间也连个苗头都想不出来。 但在思考它的同时,明芙萝已经认识到……这东西无可估量的价值。 还不等明芙萝说话,安瑟就又说道:“假如,使这个法术……这时候不应该称其为法术了,使这个……东西,能够彼此连接呢?” “连……接?” “对,就好像北地的某个人持有这个东西,他往里面录入了有关一些北地特有魔物的信息,而在南境的某个持有这东西的人,就能够跨越时间,空间,甚至是载体的限制,也能够瞬间得知这个信息呢?” “它就像一张网,一张能够连接起整个帝国的网络,让无数人能够超越无数限制,击穿——” “击穿那道……横亘了成千上万年的,知识的铁壁!” 明芙萝用颤抖的声音,替安瑟说出了这句话。 “对——唔喔,阿萝你——” “安瑟,你真是天才……不,天才根本无法形容你的才能,你简直是,简直是……” 明芙萝用力抱住了安瑟,激动到语无伦次,一想到那副光景的出现,她就完全无法自持。 “从物质到知识,从知识到思想……你怎么什么都考虑到了?你怎么什么都会?你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被那柔软身躯拥抱着的安瑟愣了两秒,随后心安理得地环抱住娇小女学者柔软纤细的腰肢,安适地半眯起眼来:“我当然只有十三岁,至于为什么能想到这么多……当然就跟你说的一样,因为我是天才啊。” “我知道……我知道。” 明芙萝无比安心地轻语着:“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安瑟。” “嗯……这次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关于这个‘网’,我只能提出这样一个概念,关于它的内在原理,我毫无头绪,所以只是说说——” “我会把它做出来的。”明芙萝与安瑟对视着,语气无比认真,“安瑟,我一定,一定会创造出它。比起通用以太炉,它的珍贵之处与难度……就在于你提出的概念,这个世界上,再过一百年,两百年……甚至千年,都未必能有人达到你现在的高度。” “我绝不会……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伟大作品,埋没在我的手中。” 安瑟轻笑起来:“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明芙萝轻轻应了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安瑟抱得那么紧,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两步,偏过视线。 安瑟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倒也没再说什么让很没大人样的大人明芙萝小姐丢脸的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却无人觉得尴尬,在静谧之中,拥有着超越时代视野的同行者,只会感到无比的默契与和谐。 “安瑟,我现在有些没有办法想象,假如没有你,我一个人该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过了很久,明芙萝这样说道。 安瑟调笑道:“或许没有我的话,你会遇到别的搭档呢?” “不。”明芙萝摇头,“我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在才能上,可以与你媲美的存在,不仅仅只是才能……安瑟,还有思想,那种我无法理解,无法触及的思想。” “神灵种,帝国,超凡者,凡人……说实话,我根本没有深入到你的地步,甚至现在,都对你的话一知半解。” 安瑟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没关系,我会教你的,阿萝。” “……谢谢,安瑟。” 女人娇俏冷艳的面庞上,也十分罕见地浮现起发自内心地笑容来: “你与我如此契合,如此互补……简直就是,命运使然一样。” 安瑟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是啊,没有你,帝国的改变,这个世界的改变,要受到多少阻碍?但有了你,安瑟……有了你,一切都不一样了” 明芙萝握住安瑟的手,无比坚决,没有丝毫畏怯地说道: “你我注定会改变帝国,改变一切,安瑟。” “注……定。” “……安瑟?” 从激荡的情绪中平复下来后,明芙萝很快也觉察到了安瑟的异样,男孩那努力试图露出笑容,但又万分僵硬的面庞,让明芙萝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 “你怎么了?” “注定……”安瑟微低下头,让明芙萝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萝。” 稚嫩的海德拉轻声道:“你觉得,我一定会改变帝国,我会给你带来绝大的助力,是吗?” 安瑟不对劲的状况让明芙萝很是担心,但她又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回应安瑟的问题:“……是的,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女人犹豫片刻,十分笨拙地试图鼓舞安瑟:“你和我,不管是从能力还是理想上,都那么……一致,合拍,不是吗?” “理想……呵呵呵……理想,对啊,我也想要改变帝国,改变这该死的一切。” 安瑟突然笑了起来,他重新抬起头,脸上洋溢着笑容,那双海蓝色眼眸中的深邃光彩让明芙萝微微失神,她好像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无比漆黑的异样? “我会改变帝国的,阿萝。” 他无比笃定地说道:“这一点,无可置疑,帝国一定会……变得更好,我保证。” “……但你。”明芙萝看着安瑟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问道,“但你看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 “我是在想一件事。” 安瑟突然将娇小的明芙萝拉到自己跟前,双手捧住她的脸颊,额头紧贴着她的额头。 “阿萝。” 稚嫩的海德拉,十三岁的男孩,死死盯着明芙萝的眼睛。 “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 “你都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明芙萝凝视着那双近在咫尺,干净透亮的眼眸,刚才所目视的黑暗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她现在,只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从未看见的忧虑和软弱,以及某种……妥协? “……真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安瑟。” 明芙萝叹了口气,用力抱住安瑟:“除了你这一边,我还能站在哪一边呢?” 安瑟闭上眼睛,像是回忆着什么,轻声问道:“你保证吗?” “我保证,安瑟。” 明芙萝不知道安瑟突然想到了什么,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 原来安瑟……真的只有十三岁而已。 * 安瑟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方。 正是因为如此,明芙萝才不会把安瑟和她之间发生的任何事,视作巧合;正因为如此,她才总能从扑朔迷离的局面中,坚定自己的本心。 但现在,不管她看得有多清楚,也都没有什么用处了。 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看得太清楚,那场平平无奇,顺带为之的考验,才击穿了她的壁防。 关系,地位。 过去与现在的关系差别,她与希塔娜的地位差别——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失去。 “……安瑟。” 明芙萝站起身来,微低着头:“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安瑟看了明芙萝一会儿,随后扬了扬眉毛:“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欢迎我啊。” “不,我只是……” 娇小的女学者抬头看了眼安瑟,但很快又移开视线:“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 “那不用猜也都知道了。”安瑟托着侧脸,“跟你爷爷有关?怎么,和魔素大公谈出点东西来了?”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摇头道,“他说,他也不能确定谁有嫌疑,只是把我引向以太院那边。” “这样啊……” 安瑟失笑道:“这样的话,你的目的可没有全都达成啊,阿萝。” “数据系统……那么珍贵的东西,你除了想借此稳固巴别塔的地位,竭力向我表现你的价值,还想顺带以此来换取有关厄利恩之死的情报。” “前两个目标达成的还不错,把所有荣耀和能力归功于我,表现出附属地位,也说明阿萝你很看得清自己现在的位置。” 用如此亲昵的称呼,如此随意的口吻,说出将两人分割得如此分明的话语,微低着头的明芙萝指尖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是的,我很清楚,安……瑟。” 她想要说出阁下那两个字,但生理本能是那般不愿——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之前对安瑟的敬称,到底是怀着尊敬,还是怀着怨怼呢? 当此刻二人界限划清,她也真的打算尊敬地称呼安瑟时,“阁下”二字,原来如此难以吐露。 安瑟似乎对此全不在意,是的,他就是这样不在意,向来如此。从未表现出刻意疏离,只是单纯的……不在意而已。 “这样线索又断层了啊。”安瑟叹了口气,“真麻烦,不是吗?我们的苏丝伦殿下没有再找你?” “……没有。” “嗯……应该快了。” 结束这样的闲聊后,年轻的海德拉后靠着沙发,慵懒道:“那我就说说正事吧。后天是希塔娜的生日,我要送给她的礼物,一个足够完美的礼物……我认为,由你来制作比较合适。” “……” “怎么了?”安瑟看着沉默不语的明芙萝,饶有兴趣道,“不想做吗?” “……不,没有,我会做的,安瑟。” 明芙萝的声音很轻:“在此之前,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嗯……” 安瑟摩挲着下巴:“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向我提条件?” “我——” “是吗?”年轻的海德拉漫不经心地再问了一遍。 娇小的女学者低下头,声音变得更轻了:“抱歉,安瑟,我……我没有。” “那就好。”安瑟重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只是这么几天,你就忘了自己现在在什么位置呢,亲爱的阿萝。” 这样的话语,配上这样的称呼,讽刺至极。 “礼物一定要极尽完美,所有材料全都找我报销——就是联系玛琳娜,记住,我要的是,绝对,绝对,绝对能和希塔娜相配的,完美。” “我亲自来安排这件事,你就应该明白,我有多重视。”这样说着的安瑟,从怀里拿出一份图纸,放到了手边,“图纸在这里,所有设计构想我都解释的很清楚了,对你来说绝对不是问题。” “……是。” “我相信你的能力,阿萝。” 安瑟欣慰地说道:“后天的话……希塔娜喜欢热闹,你也算是她在帝都为数不多的熟人了。” “所以,你就直接带着礼物到场吧。” “……”明芙萝的手缓缓握拳。 安瑟单手托腮,笑眯眯的说道:“不愿意吗?” “不,我很……荣幸,安瑟。” “那就好,记得一定要到场。” “我会的。” 年轻的海德拉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起身准备离开,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微微歪头,海蓝色的眼眸倒映着那三年不变的娇小身影。 “你保证吗?”他这样问。 “我——” 过往的记忆是如此明晰,如雷霆劈裂开她的脑海,让她原本将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哽在喉中,难以言说。 安瑟就这么看着她,只是笑了笑:“算了,到时候到场就行,我也……不为难你。” 他如此说着,脚步平缓自然地离开了炼金工坊。 “……” 寂静的工坊里,明芙萝的身体微微颤抖。 哪怕这件事如此微小,她也没能再说出那三个字。 第四十四章·安瑟的礼物·其一 “我输了,安瑟先生。” 穿着华丽黑色连衣裙的白发少女微微低头,心悦诚服地说道:“距离您的棋艺,我还差得太远太远。” 安瑟笑着将棋子收回,伸手摸了摸玛琳娜的脑袋:“下棋说到底只是种娱乐,况且你的天赋也已经足够出众。时间还长,玛琳娜,保持耐心。” “铭记于心。” 玛琳娜半眯着眼,无比温顺地回应着。 草坪上的细嫩青草在微风下摇曳,头顶传来的温暖和阳光传递的暖意融在一起,让玛琳娜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将她化开的幸福。 她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定格在这一瞬,这甩去所有疲劳,忘却所有烦恼的一瞬,尤其是这种安适与宁静,简直—— “安——瑟——!” 高空传来的兴奋大喊击碎了少年少女之间那幻梦般的温馨氛围,两人同时抬头向上看去,一个满是无奈,一个一脸好笑。 “接——住——我!” 声音从天空上逐渐放大的黑点传递而来,仰着头的安瑟,已经能看到某位狼小姐脸上欣喜欢脱至极的灿烂笑容。 他笑着摇了摇头,挪了下椅子,侧过身来双手前伸,成大字脸朝下坠落的希塔娜一看到安瑟的动作,立马翻了个身,修长双腿蜷起,整个人缩成一团球,无比精准地落到安瑟的怀抱里。 从不知道多少米的高空坠下的她,在触碰到安瑟手臂的时候,竟然像棉花一样轻盈,没有带来丝毫冲击力。 “好玩吗?” 安瑟看着睁开眼睛,眸光雪亮的希塔娜,本来就很愉快的心情更放松了一些。 “好玩!”希塔娜笑嘻嘻地伸手搂住安瑟的脖子,“真痛快!原来从天上掉下来是这种感觉……唔,应该不让托拉多先生给我附加那种法术的,最多保证不死就行了,着陆的时候没有冲击力,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她刚刚从漂浮于帝国上方万米高空的诺统号上面跳下,体验了一次高空蹦极,魔之首托拉多给希塔娜附加了法术,只要她在触碰到任何物体,法术就会发动,瞬间抹除希塔娜身上的所有动能,保证她能安全的玩个痛快。 安瑟哑然失笑:“哪有人在生日的时候见血的,你可别有了什么喜欢受伤的奇怪癖好,希塔娜。” “我……我才没有那种爱好呢。” 希塔娜脸色莫名一红,眼珠子游移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上的项圈。 对嘛,那种程度,又,又算不上受伤,我可没这种莫名其妙的爱好。 少女轻咳一声,驱散走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安瑟的大腿上跳下,无比神气地说道: “安瑟!” “嗯?” “我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契首了,对不对?” 看着希塔娜双手叉腰,微抬起下巴的骄傲模样,安瑟忍俊不禁道:“勉强算是。” “啊?” 狼小姐微微瞪大眼睛:“我现在也只能……勉强算是吗?” “因为目前能威胁到安瑟先生的,有且只有五阶。”玛琳娜柔柔地说着,“所以,希儿起码要有能和五阶对抗的力量,才可以算作独当一面啊。” “五阶……唔,那差距还是太大了。” 希塔娜挠了挠头:“超凡晋升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越往后越夸张。” “这毕竟是生命层次的蜕变与升华。” 安瑟端起棋盘边的酒杯,抿了口晶莹剔透的酒液,微笑道:“越发强大,越发高级,便越难有突破,而一旦成功,自然便是地覆天翻的变化。” 这句话让希塔娜一下就联想到了神灵种的秘密,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少女,神情一下子愁苦起来。 她蹲在安瑟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仰头看着安瑟: “安瑟,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嗯?” “就是,就是神灵种的问题啊。” 忠诚的狼小姐一想到弗拉梅尔曾描述的场景,想到那张浸没于水中,被随意拉扯便自我崩解,粉碎的白纸,想到安瑟注定要面对这样的未来,心脏便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 “要是晋升的话,说不定就能解决问题……皇族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希塔娜喃喃自语着,眼神与表情突然变得凶戾暴烈起来。 “要不把其他神灵种全都杀掉,吃掉!说不定就能找到——呜嘎!” “你在想什么天方夜谭的事。” 安瑟一脸无奈地收回用力敲击希塔娜脑袋的手:“要是这个问题有这么容易解决,那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生灵了,只有四个神灵种进行着永无休止的争斗。” “我……我也就是想想嘛。”希塔娜一脸无辜地捂着脑袋,“凭什么皇帝就能通过燃烧海德拉的‘疯狂’来获取更进一步的可能,而你们就只能被烧,一点选择都没有。” 她对此颇为不平,显然是认为海德拉作为神灵种中,理论上综合实力最强的存在,不应该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安瑟揉了揉希塔娜柔软的短发:“生日的时候,就不要想这些事了。” “……好吧。”希塔娜小声应了一下,随后又无比兴奋而期待地说道,“安瑟安瑟,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啊?” 她那一如既往耐不住事的性子,在这些天备受煎熬,几乎每天都要追问安瑟十几次到底要送她什么,只可惜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没法撬开安瑟的嘴。 “这个啊……” 安瑟脸上的笑意渐浓:“不要着急,没多久你就知道了。” “都没多久了,你干嘛不告诉我!” 越被叫别急,希塔娜就越急,越发膨胀的期待挠得她心痒痒,少女这两天夜里都辗转反侧,好奇而甜蜜地思考着安瑟到底会送给她什么东西。 “都没多久了,你怎么就不能等等?” “啊啊啊啊安瑟!” 玛琳娜双手托着脸颊,笑眯眯地看着突然发狂,对着安瑟的肚子就是一顿乱拱的希塔娜,眼底的慈爱和温柔是那么鲜明。 而当她的视线移到安瑟脸上时,那种慈爱和温柔就变成了心安与宁静。 她能感觉到,安瑟真的因为希塔娜所表现的一切……忠诚也好,荒唐也罢,不管是服从的事,还是任性的事,安瑟都会因希塔娜所做的而感到开心,这样就再好不过。 因为这个世界上,现在大概也只有希塔娜,能让安瑟先生感到由衷的欣喜与安慰了,而只要的确有能够支撑安瑟先生前进,不至于让他感到孤单的人存在,玛琳娜便也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幸福。 只是……夫人说过,即便有了希塔娜的陪伴,安瑟先生在更深层次,也依然感到孤独…… 想到这里的少女神情不变,眼眸微微垂落,心中幽幽叹息。 自己能做到的,还是太少了。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无比可怕的猜想,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凭现在的我就想说什么为安瑟先生分担,未免太不知好歹,假如那是真的,轻言所谓的“分担”,就更是在……轻视安瑟先生所遭遇的苦难。 希儿虽然忠诚而勇敢,但却太过天真,即使是现在也抱有在某些时刻,可能会对安瑟先生不利的“热诚”,更无法在思想上和安瑟先生站到同一高度。 ……说起来,那位泽格小姐,这段时间,到底怎么样了? 以太院的讲座事件因为牵扯到了明芙萝,所以玛琳娜做过十分深刻的复盘——她一向认为,在安瑟的计划中,从来没有巧合,明芙萝出现在那里,做出那番演讲,向世人展示数据系统的存在,一定也在安瑟的规划之中。 虽然她无从得知三年前安瑟与明芙萝之间发生的事,但仅仅根据关系来推断,玛琳娜也得出了几乎接近真相的答案,所以这个时候……她在想的事情是,那位骄傲的明芙萝·泽格小姐,到底会不会来。 她的安瑟先生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的,生日宴会大概率只是起始,后续还有更多玛琳娜无从得知的事情在等待着对方。 假如要是泽格小姐在这种情况下也还要固执己见……安瑟先生,应该是会真正放弃她的吧。 这样想着的玛琳娜突然感觉到口袋微微震动,她立刻把通讯魔晶取出,和联络方交流了起来。 “……好,我知道了。” 简洁迅速地结束对话后,玛琳娜抬头看向安瑟:“安瑟阁下,礼物到了。” “礼物!” 希塔娜瞬间蹦了起来:“我的礼物吗?是安瑟给我的礼物吗!” “不是安瑟先生,是其他人给希儿你送的。”玛琳娜无奈地笑了笑,“是那位索伦阁下,安瑟先生。” 一位大公,以太院的至高九席给三阶超凡者送礼,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把主角的身份放到希塔娜身上,其实便再正常不过——哪怕安瑟根本没有对外宣传过希塔娜的生日。 “为什么啊?” 少女正因此一脸纳闷:“安瑟也没跟外人说,我要过生日了吧。” “这说明你是大人物了,希塔娜。” 安瑟抚摸着希塔娜的脸颊,温声道:“即便你现在于我而言,还算不上独当一面,但对于帝国,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已经是个值得强者放下身段,值得弱者拼命巴结的大人物了。” 虽然这其中,多半是冲着安瑟来的,但对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对希塔娜的示好,毕竟……这位灾兽的潜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安瑟看着神情有些恍惚,显然对于此事没有什么实感的希塔娜,轻笑着说:“没关系,不用紧张,把这些礼物全收下就好,这都是你应得的,希塔娜。” “……像在做梦一样。” 少女梦呓般呢喃着:“连大公,都会给我送礼物了吗,安瑟?” “这有什么,海德拉不也给你送礼物了吗?”安瑟用力搓了搓她的脸颊。 希塔娜一听,瞬间回过神来:“所以你到底要送我什么嘛!” “怎么,不先看看索伦阁下送了什么?不只是他,之后大概会陆续来好多人给你送礼物,有的是惊喜。” “我才不稀罕呢。” 少女不屑的撇了撇嘴:“送来的东西都堆安瑟你那里去好了,反正我用不到……我就想要安瑟送我的礼物!” 她坐在草坪上,脑袋枕着安瑟的大腿,百无聊赖道:“怎么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宴会……我都等不及了,安瑟,你把我打晕过去好不好。” “我倒是有别的办法把你弄晕的过去。” “什么……啊!” 已经算是身经百战的希塔娜小姐立刻反应过来,羞恼至极的锤了下安瑟的大腿,但似乎是因为今天生日,所以勇气格外昂然,微红着脸道:“一个多小时就想弄晕我,就算是安瑟你也不可能!” “怎么?”被质疑的魔兽先生扬了扬眉毛,“我平时稍微收敛点,你就以为我只有这种程度吗?” “你,你收敛什么了收敛!你那还叫收敛吗!” 希塔娜一记头槌撞在安瑟的腰上,气呼呼道:“今天不准再讲这个话题!” “好好好,希塔娜说了算。” 安瑟的手覆在少女柔软雪腻的肌肤上,感受着那份温暖。 生日……对安瑟来说有些遥远的词汇。 他从六年前开始就不过生日了,他余下的人生里,不再有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虽然弗拉梅尔和艾妮丽莎总是会换着法子给他庆祝,但安瑟本人从来没有认真投入其中过。 ——因为自那天后,安瑟便不再认为……自己的诞生,是值得庆祝的事。 而这些……曾经是有可能改变的,真的有可能。 假如三年前,那个女人朝自己伸出手,他也许就会选择挣扎着向上,但可惜没有如果。 安瑟其实并没有明芙萝抱有太大的恶意,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自己最开始,的确是抱着恶意去接触对方的。 只怪那时的自己还是太过稚嫩,既没有办法控制好自己的计划和思想,也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的心绪和感情。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讲,安瑟还是很感激明芙萝的,在一件有关命运的,极其重要的事情上,明芙萝给他提供了无比巨大的帮助。 所以,为了回报你给我的帮助,我也为你……准备了一样礼物,亲爱的阿萝。 第四十五章·安瑟的礼物·其二 9K 希塔娜的生日宴会,其实算不上多么豪华。 她喜欢热闹,但也不是那种非要大张旗鼓的人,而且也恰如安瑟所说的那般,希塔娜在帝都也没有什么朋友。 目前在场的,也只有安瑟,希塔娜,玛琳娜,海德拉夫妇,还有来凑热闹的劳伦斯和托拉多。 场地放在了海德拉庄园的露天草坪上,仆从们把大堆厨具也搬了过来,现场烹制,热火朝天的场景跟这个时代的“宴会”二字几乎搭不上边。 但希塔娜很喜欢,也正因为希塔娜会喜欢,安瑟才选择这样做。 年轻的海德拉站在调酒台边,亲自准备着宴会上的饮品,弗拉梅尔站在他身旁,瞅着华贵酒瓶中的颜色不一的酒液,眉毛微微上扬。 作为当世最伟大的炼金术士,他一眼就看出这些酒水含有的特殊效果——精力提升,体能强化,力量增幅……这让弗拉梅尔先生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今天晚上还是带艾妮出去好了,算算时间,迷途海海底的唤溟花应该也开了,正好。 弗拉梅尔看向正在和希塔娜聊天的艾妮丽莎,神色既温情,又唏嘘。 遥想过去,他的花样比安瑟多不知道多少,和他年轻时一比,现在的安瑟都能算作纯情。 倒不是说弗拉梅尔被艾妮丽莎管教成了男德十足的优秀好男人,只是随着年龄逐渐增长,随着生命逐渐步入终末,弗拉梅尔也没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能像艾妮丽莎一样让他感受到生命鲜活的女人。 “阿瑟啊……” 思维发散的海德拉感慨着对自己儿子说:“快点找到一个,能让你的生命变得光彩起来的爱人吧。” “爱情可是了不起的东西。”英俊的中年男人朝安瑟眨了眨眼,“能够越过血缘,将两个独立个体维系在一起的情感,真是奇妙。” “我已经有了,父亲。” 安瑟语气平缓地回答。 “小希塔娜?不不不……她不行。” “……” 年轻的海德拉动作微顿,他抬起头来,半眯起眼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弗拉梅尔失笑道,“我的意思不是说小希塔娜不好,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和你母亲都很喜欢她,也欣慰于你对她投入的感情。” “但作为过来人,我得在爱情方面,教你一些东西。” 男人勾住安瑟的肩膀,后者略显不适的动了动,但没有做出明显的抗拒。 弗拉梅尔则不在意安瑟的小动作,轻笑着说道:“爱情也是分很多种类的,你与希塔娜之间的感情甜美而单纯,是种令人心安的依恋之爱,打个比方……就像在冬天里搂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温暖的那种爱恋。” 他笑着拍了拍安瑟的肩膀:“那种心脏里仿佛有火苗跳动的感觉真好,不是吗?” 安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远处叽叽喳喳的希塔娜,眼神温柔。 “但是,这就代表希塔娜的爱,无法触及到那方面。” 弗拉梅尔顺着安瑟的视线,望向不远处欢脱的希塔娜,他对这个来自边境苦寒之地的少女十分满意,不管是心性,能力,资质,在弗拉梅尔看来,都无可挑剔。 “这并不是希塔娜不好,而是她性格的局限……她当然是爱恋着你的,能够给你温暖,提供慰藉。但她在思想上并不与你处于同一高度,这一点,你也很清楚。” “这样就可以了。”安瑟平静地回答,“希塔娜不需要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她现在就很好。” “所以说我才叫你再找啊。”弗拉梅尔一脸理所应当地回答。 “……” 看着自己沉默的儿子,男人略显古怪地说道:“阿瑟,你不会是怀有什么……这对小希塔娜来说不公平的奇怪想法吧,我们是海德拉,又不是人。” 安瑟叹息着揉了揉额头:“父亲,请您收敛一些。” 弗拉梅尔大惊:“你真的这么想?” “……只是不可能找到父亲您说的那种人而已。” 安瑟摇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在爱情方面,找到一个能与我产生共鸣的人……鲜活,呵呵,对于我们来说,拥有值得追求的事物的人生,应该就是鲜活的。” “当然了,不然我们获得智慧是为了什么?每天愁眉苦脸恨天怨地吗?” 弗拉梅尔张开双臂,爽朗地笑了起来:“当然是挥霍身为神灵种的权柄!去摄取一切能够让我们感到快乐的东西!” “我以为您会说,以此寻找解除那诅咒的方法。” “这只是顺带而已。”弗拉梅尔摆了摆手,“差不多意思一下就行了,我可没兴趣把大半辈子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最后还像艾菲桑徳那家伙一样……活像个小丑,多可笑可怜。” 四个神灵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突破来自世界的枷锁和诅咒,弗拉梅尔的话语听起来荒诞,但安瑟觉得,这家伙就是这么想的。 他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自由洒脱,同时也率性的让人头疼。 “我觉得吧……” 弗拉梅尔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虽然今天是小希塔娜生日,说这个有点对不起她,但既然想到了,我觉得最好还是跟阿瑟你说一下,免得我转头又忘了。” 安瑟眼皮微颤,没有说话,而弗拉梅尔则自顾自道:“虽然阿瑟你说这个世界上找不到那种女人,我以前也觉得你大概率碰不到这种女人,但现在看来……那个,呃……明芙萝?对,应该是她,她不是很合适吗?数据系统,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虽然她说创意是来自于阿瑟你,但关于这个,你应该根本没有插手过吧?能力这方面达标,资格方面,你三年前还特意找我帮了个忙,还有最关键的理念……这一点,我觉得她肯定——” “父亲。” 安瑟打断了弗拉梅尔的话,他凝视着弗拉梅尔的眼睛:“虽然您在这里,于爱情方面同我高谈阔论,但就我所知,能被您算作爱上的人,应该只有母亲一个而已。” 弗拉梅尔愣了两秒,随后嘴角快咧到耳根去了,那夸张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所以阿瑟你是觉得,我没资格在这方面指点你了?” 安瑟风轻云淡地回答:“除非您愿意向母亲承认,您丰富的爱情经历。” “只有你母亲一个,就不能算作经历丰富吗?” “……您可真是一如既往地善于胡搅蛮缠。” “这不是胡搅蛮缠,阿瑟。”弗拉梅尔笑容灿烂地说道,“这可是大实话。” “因为你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依恋也好,理想也罢,她的爱能满足我需要的一切,我当然就不用再爱上别人了。” 这回答显然有点无懈可击,安瑟沉思片刻,又问道:“其他方面我能理解,但母亲……如何在您的理想层次提供帮助?她对炼金一窍不通,同时也毫无兴趣,对于您所追求的真理与创造,应该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才对。” 虽然神灵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求更进一步的可能,其他的暂且不提,海德拉其实恰如弗拉梅尔所说的一般,他们都需要某种“追求”,来像皇帝掌控帝国那样,锚定自己。 而弗拉梅尔所追逐的,自然就是炼金的极致,创造的巅峰,永恒的真理。 穷极一生,他都在寻找着这个世界的答案,他能给这个世界的答案。 弗拉梅尔凝视着安瑟海蓝色的眼睛,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眸,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那你就错了,安瑟。” 他却只是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他们就这样看着各自所爱的人,期间,成熟的海德拉夫人和青涩的高挑少女都回头望来好多次,前者的眼神大方而温柔,后者的神情羞涩而躲闪。 “好了。”弗拉梅尔笑着拍了拍安瑟的肩头,“我就不继续打扰阿瑟你给小希塔娜准备酒水了,我和艾妮要准备准备……嗯?” 话音未落,他的视线便投向庄园入口,眉宇微微上扬的同时,神情也变得精彩起来。 “阿瑟。” 男人低笑着说:“不管怎么说,实际行动还是很干脆的嘛。” “我不知道您误会了什么。”安瑟神情自若,“但她只是来给希塔娜庆祝生日的。” 弗拉梅尔耸了耸肩:“反正我也想不到安瑟你会怎么做……嗯,那就当是这样吧。” “安瑟!” 坐在长桌边的希塔娜朝安瑟挥手,大喊道:“你还没好吗?菜都要做好啦!” “来了。” 安瑟轻轻晃了晃酒瓶,看了眼身边的弗拉梅尔:“走吧,父亲。” 希塔娜晃荡着双腿,兴奋地拍着自己身边的椅子:“安瑟,坐这边!” 作为生日的主角,希塔娜小姐当然有任性的资格,安瑟拿着那瓶特调的酒水坐到了希塔娜身边,少女微微歪头,瞅着放到自己手边的淡红色酒液,狐疑道:“安瑟……这不会就是你给我的礼物吧?” 而后,她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太好一般,扭扭身子,哼唧道:“我,我也不是说嫌弃你的礼物,就是……假如说是酒的话,你也没必要怎么样都不肯说吧。” “想什么呢。”安瑟被希塔娜别扭的样子逗笑了,“只是亲手给你做的酒而已,礼物还没……喔。” 他的视线移向入口处,那袭白大褂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礼物,现在就到了。”安瑟笑着说道。 希塔娜顺着安瑟的视线看去,顿时神情一惊。 “明芙萝……她,她怎么来了?” “我替你邀请的,在帝都,能算作是你熟人的,也就她了吧?” “……是吗?”希塔娜挠了挠头,“好像是……不对,熟归熟,我跟她也关系也没那么好吧。” 少女双臂环胸,一针见血道:“她那副好像谁都欠她钱的表情,有点毁气氛啊。” 显然,由于之前在海德拉庄园会面时,明芙萝对她提出的“批判”,记仇的希塔娜小姐到现在仍有些耿耿于怀。 不过,因为看到了明芙萝的本体,这种怨气也小了不少——毕竟她也是狠狠嘲笑过明芙萝的外在特征,勉强算是还以颜色了一次。 所以对于明芙萝……希塔娜虽然不至于完全拒绝,但也没想过欢迎,因此她有些想不明白,安瑟把明芙萝叫来是为什么。 同时,并没有入座,而是端着盘子,十分散漫地在外围看着的劳伦斯和托拉多,神情也微妙了起来。 “喂喂,托拉多。” 劳伦斯“滋溜”一口吸掉一根裹在番茄肉酱里的面条,嘀咕道:“这个小矮子,是不是……” “就是那个明芙萝·泽格。”托拉多端着盘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往里走的明芙萝,“奇怪,她来干什么?” “少主不是想把她收为契首的嘛,是不是来向希塔娜小姐宣战的?” 站在托拉多手腕上的劳伦斯人立而起,鼠脸兴奋,挥动双爪:“好啊好啊!女人打架简直百看不厌!以前我就最喜欢看女人为老大打架了!现在又能看到女人为少主打架!鼠生圆满了!” “得了吧。”托拉多嗤笑一声,“现在的希塔娜小姐一拳就能把她打死,而且不用轮到希塔娜小姐,少爷他……咦?” 五阶的深渊术士轻咦一声,眼神微凝:“这个泽格好像……” 劳伦斯瞅了他一眼:“怎么了?有问题?” “……不,没什么。” 虽然这样说着,托拉多却露出了十分诡异的笑来。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少主对这位泽格小姐还是很上心的。” “你倒是说啊!”劳伦斯愤愤地一口啃在托拉多的手腕上,后者面不改色,盘子里的面条如蛇一般猛地困住劳伦斯的身体,直接将它甩飞了出去。 在这两位契首闲谈之时,明芙萝已经往餐桌那边走去,仆从们自然十分有职业素养,不会把视线放在明芙萝身上,但仅仅只是余下来的几个人的视线,都让明芙萝的呼吸变得有些不平稳。 希塔娜的不解视线,玛琳娜的沉思视线,弗拉梅尔与艾妮丽莎的考量视线,以及安瑟那……无比温和的视线。 “……很抱歉,来得晚了,安瑟,还有……兰斯小姐。” 她微低着头,不与任何人对视——认清自己的地位,安瑟已经用事实再三告诉了她。 “呃,啊……也还好吧。” 希塔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答,虽然她完全没想过邀请明芙萝,但既然这是安瑟的意思,她肯定也不会故意不给明芙萝好脸色看。 少女揪了揪发丝:“吃得也刚做好没多久……我们还没开始呢。” 这样说着的同时,她悄悄伸手捏了捏安瑟的大腿,疯狂示意安瑟说点什么。 怎么搞的好像我是主人……不对,这的确是我的生日,也不对!这里的主人又不是我,咕唔唔唔……安瑟你快点说话啊。 完全不适应这种氛围的希塔娜有点急了,而在少女脸上的表情逐渐有点绷不住的时候,安瑟才笑着说道:“没关系,希塔娜说的没错,你先坐吧,阿萝。” “……” 这亲密的称呼让在座的几人表情都有变化,其中弗拉梅尔和希塔娜最为明显,前者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后者今天从醒来开始到现在就没有流露出半点负面情绪的面庞,直接就僵住了。 成熟的艾妮丽莎女士眼波流转,打量着明芙萝的眼神多了些什么意味,而玛琳娜的神情变化则最小,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此刻的人偶小姐,就像不远处架在烧烤架上的那只喷香乳猪,邪恶的海德拉只是打了个招呼,就把她推到了一个有点要命的境地。 明芙萝微微吸气,没有回应安瑟,而是拿着礼物走到希塔娜面前,低下头,双手将礼物递上,那淡漠的声线,不得不尽可能恭谦的一些,来尽力打消希塔娜升起的敌意。 她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按照平常的性格毁掉这次生日宴会,也因此……安瑟最开始的招呼,才让她如此难堪。 眼前的少女,前段时间,曾被她以为在地位上跟自己大差不差,还屡次被她鄙视甚至嘲讽的“野兽”,可现在……她却要这么恭谦的对待。 耻辱吗?明芙萝不会被耻辱感影响,但她的情绪依然有所波动,至于原因……她不知道。 “兰斯小姐,这是安瑟先生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 希塔娜的声调瞬间高了好几度,那喜悦的尾音就明显到是个人都能听出来,刚才的僵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拿,但看着眼前的娇小女人,又想想安瑟刚才的称呼,心里的别扭劲就又上来了。 “安瑟……安瑟给我的礼物,为什么会在你这里?”希塔娜这般哼哼道。 “……因为这是安瑟委托我做的。” 明芙萝低声道:“他特意嘱咐过我,一定要把这个礼物,做到绝对完美。” 绝对完美…… 实际上,安瑟要求他制作的这个礼物,其实算不上什么特别难做的东西,否则安瑟也不会只给明芙萝两天时间。 但安瑟还是特意到了他的炼金工坊,非常认真的以“完美”作为要求。 明芙萝怎么能不知道安瑟的想法和意图?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在与安瑟重逢后无数次的“交锋”中,明芙萝总能看清安瑟的计划,之前多少还能做出点反抗和应对,在安瑟宣告了要将她推入理性深渊的冰冷计划后,即便知道安瑟要做什么,明芙萝也只能被迫做下去,连反抗都做不了。 一步,一步,再进一步……直到现在。 安瑟这样好像小孩子般,刻意要展现他对希塔娜的宠爱的行为,这种毫不掩饰的“报复”……反而更让她怀疑对三年前的一切产生怀疑。 如此,这已经不只是无法反抗的问题,而是自我怀疑的问题了。 此时希塔娜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小矮子还是个炼金术士来着。 “这,这样啊。” 理由充分,言语动人,明芙萝后面补充的彰显安瑟态度的话语,又立马让希塔娜把不悦的心情抛到九霄云外。 她象征性地咳嗽了两声,故作矜持了一会儿,但伸出手时,那迅猛的动作,那凌厉的姿态,几乎是把礼物从明芙萝手里抢过来一般,惹得艾妮丽莎眼眸弯起,捂嘴轻笑了两声。 捧着手里四四方方的盒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希塔娜立刻动手准备拆封,她的心脏砰砰直跳,脸颊变得绯红,一想到安瑟要给她送一个极尽完美的礼物,她的身子就有点软化下来,想往安瑟那边靠过去。 但在她上手的同时,安瑟的手就已经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现在还不行,希塔娜。” “还不行?!” 狗狗小姐已经有些急眼了,之前纠缠着问东问西还不回答就已经让她心痒痒的了,现在都到手上了还不给拆封,气得她想直接低头咬安瑟一口。 已经在生气了! “这个礼物。” 安瑟眯起眼睛笑道:“不适合在现在拆开。” 他凑到希塔娜耳边,轻声道: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最合适。” 少女被耳边传来的湿热吐息弄得一个激灵,微妙的言语和安瑟微微沙哑的嗓音挠拨着她的心弦,用另一种求而不得的瘙痒抹去了她现在的躁动。 “那,那说好了。” 希塔娜用力抱紧礼物盒,像是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声音也变得娇憨绵软了起来,她看了眼面带微笑的海德拉夫妇,脸色越发嫩红,但还是鼓起勇气,同样凑到安瑟耳边说: “等我们,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安瑟,你拆给我看,还有,唔……” 啾~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在安瑟的侧脸上印下一吻。 “谢谢你……安瑟。” 少女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又满是甜蜜的幸福:“谢谢你给我送的礼物,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很开心,超级开心!” 艾妮丽莎把脑袋靠到弗拉梅尔的肩头,脸上的笑容甜得都要化开了;弗拉梅尔抱着妻子的肩膀,少女那无比纯粹的爱恋也让他为自己的儿子而欣喜;玛琳娜安静地端详着希塔娜的侧颜,那纯粹的幸福让她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呜呜呜……好感人。” 不远处重新爬回托拉多身上的劳伦斯用爪子抹抹不存在的眼泪:“这就是少年少女之间的纯真恋爱,太好了,太好了……就算没有经历过,看着都让人觉得高兴,你说是不是,托拉多。” 托拉多摸着下巴:“嗯……我的确也挺高兴,但这里好像有一个人……高兴不起来。” “谁!谁那么不长眼!”劳伦斯愤怒站起,“破坏氛围,拖出去喂狗!” 托拉多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还别说,明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但还是能融进氛围里去,这得是有多勉强自己……” 他慨叹着摇了摇头,但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少爷看起来……对她的怨气不小啊。” 没有感觉。 明芙萝在心中反复强调,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 第一,她在三年前跟安瑟不是恋人关系,现在也不是,她没理由会因为希塔娜的亲密行为而产生情绪波动。 第二,安瑟明显是故意的,这一点不必多言。 第三,她现在表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对自己都有巨大不利影响。 三种因素的强压之下,明芙萝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表现在外的情绪——一个受邀而来的普通人,不怎么表现亲密,但也不过于孤立。 她就这么控制着自己,坐到了留给她的座位上,麻木的拿起刀叉,等待这场生日宴会的主角发话。 “既然安瑟的礼物已经送了,那我和艾妮的礼物,小希塔娜你也收下吧。” 弗拉梅尔笑着说道,他轻打响指,老管家萨维尔瞬息出现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走向满眼期待的希塔娜。 “请收下老爷和夫人的礼物,希塔娜小姐。” 萨维尔微微弯腰,将托盘放到希塔娜面前。 少女紧张而期盼的伸头看去,那不大不小的盘子里没有什么特别花哨的东西,只有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徽记。 魔蛇九首狂舞,仰天咆哮的徽记。 “这,这是……” “这是海德拉的徽记,嗯……怎么说呢,跟契首的标志有点重叠。” 弗拉梅尔温声道:“只有被海德拉家主认可的核心成员才能拥有的徽记,小希塔娜你本来是不需要它的,因为契首的证明比它来的更加直接,但我和艾妮送给你的礼物,就都放在这里面了。” “储物能力的器具嘛,我本来想送你一枚戒指或者吊坠的,这样比较方便,但艾妮提醒我……你身上的首饰,不该是我送的。” 他笑眯眯地看着希塔娜手上的两枚戒指,而希塔娜也后知后觉,脸蛋红红地摸了摸那象征着契首身份的蛇戒,明白了弗拉梅尔的意思。 “所以思来想去,就这个东西比较合适,你把它随身带着,或印在衣服上都有效果。” “具体是什么,我倒是不用像安瑟神神秘秘。” 男人爽朗地笑道:“除了你必要的修炼资源,生活资金,和你可能会用到的各种素材以外,有一套防护效果一般,但永不磨损的衣物。” 他看了眼自己的儿子,语气颇为无奈:“按照艾妮的意思,我本来想给你做一套等你四阶之后,一穿上就能把五阶当狗杀的武装,但安瑟说你不喜欢借助外物来强大自身,所以就做了这么一套衣服,样式嘛……是艾妮和阿瑟一起定下的,你肯定会喜欢。” “这是我给小希塔娜你的礼物哦。”艾妮丽莎笑眯眯地说道,“记得明天换起来给我看看,肯定很好看的。” “嗯!谢谢艾妮姐!”脸颊红扑扑的希塔娜用力点了点头。 “我给你的礼物,是一把钥匙,还有一个保护法术——已经附加在徽记本身上了。” 弗拉梅尔继续悠然说道:“阿瑟告诉我,你需要大量的厮杀,才能在兽要素上实现进阶,按照小希塔娜你现在的强度……四阶之后想找到称心如意的对手怕是不太容易。所以,那把钥匙是用来开启一处被我圈定的零点迷界用的——你把那个地方当作一处巨大的斗兽场就好,在那里,你应该能找到通向五阶的灵感。” “五阶……” 希塔娜的眼眸闪闪发亮:“也就是说,要是我进阶到四阶的话,再去弗拉梅尔先生说的零点……那个什么,总之,我就有机会能晋升到五阶了?” “别人我不好说,但如果是小希塔娜你的话……” 弗拉梅尔摸着下巴,含笑道:“轻而易举。” 简而言之,弗拉梅尔已经替希塔娜备好了通往至强者的道路,只要顺着往下走去,她就注定成为能替安瑟碾平一切的无敌战车。 “还有保护法术,我把徽记重新熔炼了一遍,因为小希塔娜你的战斗风格,嗯……有点狂放,你要是出事了,安瑟会很伤心的。徽记上的法术能抵挡任何致死攻击,要是以太耗尽再充能就行了,不会一次性损坏。” 弗拉梅尔耸了耸肩:“除非你跟神灵种掐起来了,假如真到了那个地步,它会直接过载,能保证你即便面对神灵种的全力轰击,也可以维持十秒不死。” 希塔娜张大了嘴巴:“神灵种的全力……十秒?!” “这个全力……也不能算是真的完全出力吧,真要全力那也是抗不了的。”弗拉梅尔笑了笑,“不过到那时候,安瑟肯定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种情况的,这个保护法术,也能帮到你。” 这些礼物究竟有多珍贵……无需多言。 海德拉身为神灵种的底蕴在此显露无疑——毫无疑问,他们就该如此强大,就该如此无懈可击。 这只是,一次生日送的礼物而已。 不过,希塔娜虽然震惊于这些礼物的贵重,但心思却不是完全在这上面的。 因为贵重到一定程度后,她就已经无法理解这贵重的层次了。 她更多的是感觉到……弗拉梅尔,艾妮丽莎,在把她当作家人来看待,而且这些礼物,安瑟都有参与其中。 “弗拉梅尔先生,艾妮姐……谢谢你们!” “不用谢我们,小希塔娜。” 艾妮丽莎温声细语着:“你只要去做你能做的,把它做到最好,就比什么都来的有意义了。” “我能做的……” 希塔娜看向安瑟,而安瑟则笑着把她手中的徽记拿来,轻轻别到了她的胸口。 “不只是为了我,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说道:“母亲的意思是,要去过好你的人生。” “那我倒也是没有这么宽容善良。” 艾妮丽莎掩嘴轻笑:“最起码的一点,小希塔娜还是要牢记的,那就是——” “我一定会站在安瑟这一边!” 那果决,坚定,充满热情的昂扬声音,让明芙萝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 多么……似曾相识的话语。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看到说出了这句话的少女,神采飞扬,无比自信,甚至对此充满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她在因自己能为安瑟奉献力量,而感到由衷的欢喜。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会遇到什么,不管是谁!就算是神灵种……只要是安瑟的敌人——” 希塔娜用力挥舞拳头,她那如此自信嚣烈的样子,就像头显露爪牙的狼兽。 少女暗红的眼眸中闪烁着毫不动摇,炽热如火的光彩:“我会统统打爆,绝对不让任何家伙影响威胁到安瑟!” 曾几何时,明芙萝也曾许下与之相似诺言。 但现在看着希塔娜,看着对方那如此自信的模样,她才发现一件事—— 即便自己也曾像希塔娜那样,果断无比的予以安瑟回应。 可那时自己,却并没有与之相对的决意。 她没有将安瑟……放到那么重的位置。 而安瑟如今,又怎会像三年前那样,对待自己? 第四十六章·安瑟的礼物·其三 当希塔娜一脸满足地放下龙腿骨,小小地打了个饱嗝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她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子,无限满足地呼出口气。 “太爽了……从来没有吃得这么爽过!” 安瑟擦了擦希塔娜的嘴角:“满足了吗?” 最顶尖的厨师,最完美的食材,创造出最极致的盛宴,对于安瑟来说,这是他为希塔娜第一次庆祝生日,意义自然非凡,所以一切都力求做到最好。 “满……” 希塔娜下意识的回应突然顿住,她摸了摸嘴唇,用有些小心虚,但又带着几分热切期盼的眼神看着安瑟。 “那个,安瑟……我,我要是说,虽然吃得很满足,但我还有很多的事想要做……” 少女眼眸闪亮,语气期待而又有几分小心翼翼,像是只蹲在主人身前,使劲晃悠尾巴讨食的大狗子。 “你不会……觉得我太贪心吧?”希塔娜小声问道。 安瑟忍不住笑道:“我也只是在问,你有没有吃得满足而已啊。” 年轻的海德拉单手托腮,笑意盎然道:“希塔娜怎么会觉得,我只为你准备了这一顿午餐而已呢?” 他站起身来,朝希塔娜伸出手:“接下来,才是我为你准备的正戏。” 希塔娜的脸颊顿时变得红扑扑的,不存在的尾巴已经转得飞起,她握住安瑟安瑟的手,激动万分地站了起来,强行按捺住欢呼直接欢呼起来的心情:“我就知道安瑟一定有准备的!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去哪?” 虽然来到帝都之后,希塔娜大多数时候都无事可做,基本上都在用锻炼来消磨时间,但只要和安瑟在一起,她就永远对新的一天充满期待。 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到来时,她更是深信,安瑟一定会给她过一次无与伦比,永生难忘的生日。 “萨维尔,都准备好了吗?”安瑟看向侍立在海德拉夫妇身后的老管家。 萨维尔微微垂首:“已经安排妥当了,少爷。” 玛琳娜微微愣住,她下意识地看向安瑟,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僭越,立马低下头来。 在场之人似乎没有谁意识到她小小的情绪波动,这让玛琳娜松了口气。 但,一直沉默不语的明芙萝却将这微小变化,纳入眼底。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她刚才是在疑惑,在……患得患失吗? 明芙萝认识那个站在海德拉夫妇身后的老人,他是海德拉家族现任的管家,也是极少数持有海德拉家族徽记的人,虽然从弗拉梅尔小时候就效忠于他,但并不是弗拉梅尔的契首,因为他的手上虽然有戒指,但不是契首的证明。 他来替安瑟处理事务是再正常不过的,玛琳娜的那种反应……是因为之前都是她在帮安瑟处理事务,现在因而无所适从吗? 说明安瑟对希塔娜的生日的确万分看重,但…… 女人涌流的思绪中,闪烁过一个念头。 但如果,在这场生日背后,安瑟还有其他的谋划呢? 借某个事件来掩藏真实目的……或者说,用一个真实目的,来达成另一个真实目的,这是安瑟惯用的手段,明芙萝对此再清楚不过。 那个能把控人心的魔鬼,总能用“看似达成了什么目的”,来完美掩盖住他已达成的另一个目的。他当然是真心在为希塔娜庆祝生日,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此为手段,再暗中做些什么? “……” 想到这里的明芙萝下意识地握紧放在桌下的拳头,但在几秒种后,紧绷的身体又软了下来。 她望向安瑟,本来应该肃冷理智的眼神,带着几分茫然。 一如既往地,她从些微蛛丝马迹中找到了安瑟的真实面目。 但在此刻,在经历了这段时间变故,在被那句话反复折磨了如此之久后,明芙萝的脑海中浮现起的,已经不是该如何对抗安瑟,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她不敢继续深思下去的情绪。 “阿萝……阿萝?” 安瑟的呼唤打断了明芙萝纷乱的思绪,年轻的海德拉歪头看着明芙萝:“走吧,跟我们一起。” “……什么?” 明芙萝微微愣住:“我……也要去?” 虽然知道安瑟大概率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明芙萝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不解的反应。 安瑟这样强行带着她这样一个无关人士,不管他本人怎么想,在其他人看来都十分耐人寻味,加上这特意亲昵的称呼……很难不让人产生什么联想。 明芙萝看了眼希塔娜,很轻易地就从那个不会掩藏情绪的少女脸上,读出了几分不快的意味。 安瑟……究竟要做什么?他只是想单纯的报复我,还是…… 明芙萝无法得出答案,她只能低声回应了安瑟,从座位上站起,朝海德拉夫妇行礼,跟到了安瑟和希塔娜后面。 “安瑟安瑟,我们到底要去干嘛呀!” 抱着安瑟手臂的希塔娜叽叽喳喳:“怎么不让琳娜也过来?” “玛琳娜要帮你处理事情呢。” “处理……” 少女神情一怔,随后大变,像是莫名其妙被主人训斥,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狗狗。 “可,可我没惹什么麻烦啊,琳娜怎么会要帮我处理——” “是那些贵族,超凡者们送给你的,堆成山的礼物。” 安瑟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从海德拉的契首,和海德拉侍从的身份讲,不管是你和她都不用特别在意那些人。但玛琳娜是纤细敏感的人,她很清楚这些人里头会有不少人把视线投向赤霜领的那座村庄,去联络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们,那样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可能会让你难做……所以,这些人需要妥善处理,而她不希望因为这些琐事,给你,给我添麻烦,明白了吗?” 希塔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啊……琳娜真的好辛苦。”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跟琳娜一比,我好像一直都没有真的帮到安瑟什么呢。” 安瑟失笑着摇了摇头:“希塔娜,你知道自己最能帮到我的,是什么地方吗?” 这句话让希塔娜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涉及到自己对安瑟的作用,能给安瑟带去什么帮助的时候,少女总是会变得万分紧张。 “我……我也不知道啦。”希塔娜小声说。 “是你一直站在我的身旁。” 像个挂坠一样无声跟随在安瑟与希塔娜身后的明芙萝脚步一顿,很快又跟了上去。 安瑟是……故意的。 他当然是故意选择了这个话题,这种说法,而明芙萝理应不为所动,但她却……无法做到。 因为即便安瑟是故意说出这种话,他对希塔娜的情感,也是真的。 真实到……让她跟本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娇小的女学者深吸一口气,继续沉默不言地跟着前方的少年少女,做着可怜的局外人。 “你……你不要说这种怪话啊!” 希塔娜被安瑟的话语弄得耳根发红:“认真点啦,安瑟!” “我就是认真的啊。”安瑟有些奇怪地看着希塔娜,“还是说希塔娜不喜欢待在我身边?” “我没有!就是,那个——” 一听安瑟说自己不喜欢待在他身边,希塔娜立马就急了,声音瞬间拔高,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的明芙萝。 “这,这种话……”少女微低下头,羞涩万分地在安瑟耳畔说着,“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羞死人了!” 安瑟愉快地笑了起来:“那就是我说得太少了,看来以后得经常在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 “安瑟!” 明芙萝看着高挑少女羞恼叫着,嗷呜一口咬在安瑟脖颈上,他们之间的嬉闹和亲密是那么纯粹自然,完美相配。 这就是……安瑟的目的,没必要对此有情绪波动。 理智是明芙萝目前必须不弃之不用的武器,但她此刻却又不得不将其取回,这是不是安瑟的目的之一,明芙萝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可能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可讽刺的是,向来无往不利的理智……在此刻,却无法战胜击穿了她的壁防,仍残留在她胸膛处的那颗子弹。 ——究竟是不是她……先背叛了安瑟? 在解决这个问题前,明芙萝的任何理性思考最终都会来到这个拐点,而后……变得混沌不堪,再无理智可言。 并且,无限滋生着本不该出现的情绪,想法,让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 她的脑海中甚至会闪过一个无比荒诞的念头——假如三年前自己未曾离开安瑟,那么现在站在希塔娜位置的,是不是就是她了? 这个念头让明芙萝的呼吸变得急促,并非是激动,而是荒唐的让她害怕,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不该存在的妄想。 这简直就是在践踏她之前的坚持和自我,让她付出的一切都变成笑话。 “阿萝。”安瑟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无法理解,我为什么非要带上你?” “……是的,安瑟。” 明芙萝被迫回过神来,低声回答。 “我,我也理解不了,安瑟。” 来到庄园门口的安瑟一行登上马车,希塔娜紧挨着安瑟坐下,看了眼低垂眸子坐到他们对面的明芙萝,唇瓣微微撅起:“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有事的话我也能理解啦,就是……就是今天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迁就我一下嘛。” “因为希塔娜你需要个帮手。”安瑟悠然自得地说道,“在接下来的活动里。” “……帮手?” 希塔娜愣了愣:“我们待会儿到底要干嘛?” “你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少女灵动的眼珠子转了转:“安瑟肯定给我准备了,唔……我绝对想不到的活动!” “出人意料有什么用。”安瑟哑然失笑,“既然要准备,当然要准备你最喜欢的东西啊。” “我最喜欢的……” 希塔娜苦思冥想——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最喜欢什么,所以根本想不出安瑟到底准备了什么。 “不会是……打架吧。”少女试探性地问道。 “差不多。” 安瑟挠了挠希塔娜的下巴,笑意盎然道: “我为你……准备了一场狩猎。” * 马车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庄园门前停下。 与其说是庄园,用“宫殿群”来形容更为恰当。 希塔娜满脸震惊:“这,这是哪儿啊,安瑟。这是皇帝住的地方吗?” “这里的主人倒是会喜欢你说的这句话。”安瑟轻笑道,“这是伊沃拉的住处,她就喜欢这样奢靡华贵,能彰显自己身份的风格,习惯就好。” 希塔娜倒不是很在乎这个,她现在正迫切地想要知道,安瑟所说的“狩猎”,究竟是什么。 迎着少女期盼急切的眼神,安瑟望向宫殿群深处,温声道:“伊沃拉这里有整个帝都最庞大的猎场,她在里面饲养了整整九头五阶魔物,三阶四阶的魔物和凶兽更是数不胜数。” 光是听到开头,希塔娜的眼睛就已经闪闪发亮,在安瑟说完这句话后,她更是兴奋地跳了起来:“那生态呢?生态也还原了吗?” “当然,她就是这种人。” 安瑟意味深长地说道:“只要有所欲求,就连世界本身都要纳入掌心,完整支配。” “一边有求于人,一边阴阳怪气,安瑟……你认真的?” 一蓬亮眼的血焰凭空燃烧,修长细腻的雪腿自焰中迈出,十五公分的高跟鞋踏于地面,仅仅只是足腿,便显现出其主人强势凌厉的气场。 大皇女伊沃拉从血焰中走出,夸张的渐变红长裙拖曳于地,她微抬起下巴,俯视着安瑟:“我可从来没答应,要把我心爱的猎场借给你的小狗玩耍。” ……安瑟和伊沃拉的关系,在那场游戏之后明明变得无比紧张。 明芙萝看着彼此对立的两位未来神灵,有些不解地暗自低语:为什么安瑟还要找伊沃拉? 只有把心思放到思考这些事情上,她才能够忽视,麻痹纷乱的思绪。 “是啊,你没答应过我,但我也没想过征求你的同意。” 安瑟笑容和煦地回答。 “你疯了?”伊沃拉不屑地嗤笑一声,“怎么?你的小狗大出风头之后,你就觉得光凭她一个契首,就已经可以在力量上同我对抗了?” 希塔娜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危险,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凶暴气息连明芙萝都能感觉到,而向来理智的女学者也不由得为止恍惚。 她……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即便是安瑟的契首,她面对的也是那个伊沃拉,跟安瑟等同的存在,就算是这样,希塔娜,你也会……露出獠牙? “啧,牵好你的狗,安瑟。” 伊沃拉不快地抬起手来:“还是说,你打算让我亲自教训她?” 钢铁碰撞,机械摩擦的悦耳声响中,许久未登场的格莱普尼尔化作手炮,那巨大的漆黑枪口如狰狞恶兽的巨口,吞噬碾磨一切。 毫不犹豫举枪的安瑟笑容依旧:“你大可试试,伊沃拉。” 女人的眼眸中燃烧起点点星火,她逐渐燃烧的怒意是如此真实,令所有不臣者瑟瑟发抖。 而就在此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滚滚驶来,同样停在了伊沃拉的宫殿群落前。 车门打开,如鸢尾花般纯净高洁,优雅文静的少女,提着洁白的裙摆,端庄的走下马车。 “这可真是……凑巧。” 名为苏丝伦的少女神情讶然:“安瑟阁下,长姐,你们这是……” 在看到这位小皇女的一刹那,明芙萝的心跳猛然停了一拍。 交易,约定,危险的代价……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这一刻,明芙萝能够确定—— 这绝对,绝对不是巧合。 自己到底又踏入了……什么陷阱? 第四十七章·安瑟的礼物·其四 “苏丝伦……”伊沃拉的眼眸微微眯起,“我可没允许你踏足这里。” “还有。” 空气中的温度骤然飙升,在火星凭空爆燃的声响中,她漠然傲慢地说道:“你刚才,称呼我为什么?” “抱歉,是我失礼了,大皇女殿下。” 苏丝伦优雅地提起裙摆行礼致歉,却没有半点慌张的样子,换做是其他皇子皇女,这会儿估计都已经想好怎么磕头认错了。 “这次冒昧拜访,是希望……借用一下您的猎场。” 一旁的希塔娜满头雾水,而眼角微跳的明芙萝则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 伊沃拉微微偏移视线,本来就身形高挑的她再踩着十五公分的高跟鞋,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极具压迫感。 与希塔娜被力之首改造肉体后,单纯的变高不同,伊沃拉的压迫感是全方位的,无论是身形,衣着,体态,还是气势……那种无时无刻不彰显着“我永远凌驾于你们之上”的傲慢气息。 她的嘴角上扬,那肆意又轻蔑的笑容,显得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也想来借用?苏丝伦,你这么喜欢搞小动作,照理来说,脑子不是应该很好用吗?怎么,今天突然坏掉了?” 苏丝伦娴静地笑了笑,丝毫不在意伊沃拉的言语:“倒也不是我有需求,主要是……母帝的命令。” 她从容轻缓,语气温润地说出这句话,没有丝毫依仗皇帝的意思,听起来还真的就只像个听命行事的。 但在伊沃拉眼中,这就是无比纯粹的挑衅——更何况,不管苏丝伦的态度如何,只要她挑明了自己代表皇帝而来,几乎将自己母亲视作仇敌的伊沃拉,也会对苏丝伦怀以最恶劣的态度。 大皇女抬头看向帝都最高处的那座殿宇,眼神阴沉,继续狂飙到已经开始让人感觉到痛苦的高温,彰显着她现在的心情。 “……苏丝伦。” 将视线从那殿宇上收回,伊沃拉冷笑一声:“你狐假虎威的日子已经剩不了多少天了,抓紧时间,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 “承蒙您的关照,大皇女殿下。” 乖巧可人的妹妹朝自己姐姐露出甜甜的笑容:“那么,您能允许我进去了吗?啊……抱歉,还有安瑟阁下。” 她又很快向安瑟行礼,满脸歉然地说道:“有母亲的命令在身,疏忽了对您的问候,请原谅苏丝伦的无礼。” 格莱普尼尔重新化为手杖,安瑟嘴角微微上扬,看了眼伊沃拉:“你可比你的姐姐礼貌太多,苏丝伦。” “哈,你还是老样子,安瑟。” 仿佛身披烈焰的大皇女并不为安瑟这种冒犯的话语动怒,反而不屑嗤笑道:“你到底是神志不清,还是入戏太深了?” “礼仪,道德,伦理……这些东西,你我什么时候需要遵循!是它们,要服从我们!” 那双鲜红眼眸中的炽烈无比真实,此刻的伊沃拉,显然在诉说着内心的真实念头,同时也对安瑟表达了些许不满。 “那么,你就当我是后者吧,伊沃拉。” 安瑟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很喜欢这绵延千年的漫长剧目,至少到现在为止,并不曾感到厌倦。” “……无趣的家伙。” 伊沃拉把视线从安瑟身上移开,漫不经心道:“进去吧,算你运气好,既然这家伙都可以来,你没有被我拒之门外的道理。” “走吧,希塔娜,阿萝。”支着手杖的安瑟从容走进这伊沃拉建立的,奢华无比的宫殿群落里。 再次听到这称呼的明芙萝,心跳顿时一停。 她立刻感觉到了两道不同的视线,一道意味深长,一道灼烫凌厉。 即使那听起来像是随口说的,但安瑟却认真做了——在外人面前,用往日那亲昵的称谓来称呼明芙萝。 而明芙萝……显然有些低估安瑟真这么做了之后,所带来的诸多影响。 由此,人偶小姐又再度反应过来。 安瑟之前只称呼我的名字…… 是在……保护我吗。 这荒诞的念头放在以往根本不可能出现,但这几日的剧烈冲击已经让明芙萝的心神不复往日理智冰冷,更重要的还是……安瑟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从残酷恶毒的骗子,阴谋家,背叛者,变成了混沌的,她无法看清的样子。 ——对于安瑟,明芙萝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了。 那两道视线凝视了明芙萝很久,直到安瑟带着他们已经走了不远的路,那种感觉才消失掉。 “安瑟安瑟。” 也正是因为走了有段路,希塔娜在狗狗祟祟地往后探了探脑袋后,才忍不住问安瑟:“刚才……那个谁,苏丝伦?她的出现,也是你安排的吗?” “这可不是我安排的。”安瑟笑着说道,“陛下的命令,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希塔娜当场就懂了:“你这么一说,那肯定就是你安排的!” 她万分得意地哼哼道:“不然小皇女怎么会来得这么巧……难不成那个嚣张的要死的家伙不让我们进,你就真打算跟她打一架?” 安瑟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忍俊不禁道:“就算隔这么远,她也听得见哦。” “呜咿!” 少女顿时炸毛,差点原地蹦起,无比警惕地环顾四周,同时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在一旁看着的明芙萝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点常识都没有,如此祸从口出的莽撞性格,不知道会给安瑟带去多少麻烦,但安瑟—— 安瑟那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温柔神情,只能让明芙萝微微垂下眼眸,不再去看。 ……是啊,哪怕这个女孩再怎么愚蠢,安瑟也有无限原谅她的理由。 一团火焰毫无征兆地在安瑟身边燃起,伊沃拉迈步而出,瞥了眼满脸警惕的希塔娜,又看了看微低着头的明芙萝。 她看着这两个有着各具风姿的美丽女性,嘴角上扬了些许,带这种莫名的,居高临下的轻蔑和自信。 当然,这种轻蔑与自信只出现了一瞬,低着头的明芙萝看不见,瞪大眼睛的希塔娜看不出。 “所以,你就只是为了给你的小狗,找一处撒欢的地方?” 她和安瑟并肩站着,语气随意:“你对她好过头了,安瑟。” “怎么了?” 安瑟微微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伊沃拉:“大皇女殿下是在嫉妒吗?” “……”伊沃拉脚步一顿,她微微眯起眼眸,手边突然燃起一股血焰,她将手伸入其中,整个手掌便似乎没入了什么空间里,消失不见。 而安瑟的神情微凝滞了一瞬,他看了眼伊沃拉,海蓝色的眼眸中带上了些许警告的意味。 “……哼。” 女人低笑一声,将手从那团鲜红的火焰中抽出,然后莫名其妙地舔了下掌心,看起来有些古怪。 “算了,你这么喜欢这只小狗,也不奇怪。”她看了眼始终警惕盯着自己的希塔娜,“忠诚而富有潜力……我也想养一只。” “只是,她我不奇怪,但另一个……” 伊沃拉俯视着明芙萝:“这不是你三年前玩腻的小玩偶吗?怎么又重新捡回来了?” 随心所欲的大皇女殿下从来不考虑自己言语的恶毒性,或者说,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言语有多恶毒,能说出“道德伦理应该服从于我”这种话语的人,性格究竟有多么恶劣,自然无需多言。 “为什么还要带上她?而且还叫的那么让人……恶心?” 伊沃拉的脸上浮现起无比鲜明的厌恶:“阿萝……呵,真是够了。安瑟,你跟她之前的过家家游戏,搁置三年后又重新开始了吗?” “因为这场狩猎活动里,希塔娜需要一个帮手,很难理解吗?” “帮手?看来你对自己的小狗也不是那么自信啊。” “是你低估了阿萝的价值,伊沃拉。” “她的价值?她的价值,我难道还不如你清楚吗?别忘了你离开这个小玩偶的三年里,是谁在摆弄她。” “正是因为如此。”安瑟轻笑着说,“你从来没有看到阿萝真正的能力所在,她被你浪费了整整三年的光阴……何其可惜。” 安瑟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明芙萝这一边……或者说,又不那么出人意料? 在明芙萝眼中,这点事她当然看得清清楚楚,这不过是安瑟用来获取她好感的手段罢了——一边用苛刻到近乎恶毒的态度和手段让她饱受困苦压抑,一边又会在关键方面予以支持……从两人重逢到现在为止,安瑟不就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吗?说到底……只是驯服的手段罢了。 只是……只是这样而已。 明芙萝想这样说服自己,以往的她总是能用理智,用她推导出的,无比正确的结论说服自己,可现在,她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是啊,驯服……安瑟要的是驯服,所以他一开始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从重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舍弃我了吗? 一股慌乱与恐惧涌上明芙萝的心头,她想要将其驱散,但由此而生的更多混沌情绪,越发令她的思绪……举步维艰。 真相…… 对一切无比迷茫的女学者握紧拳头。 想要解决现在的困境,必须知晓真相。 安瑟是真的有所隐情也好,那句话语是安瑟让玛琳娜告知于她的陷阱也罢,不论如何,她都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否则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 “好了,你们两个,进去吧。”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封闭的巨大宫殿前,宫殿大门前有两个四五米高的披甲巨人,伊沃拉双手负在身后,语气随意道:“所以说……你的运气真好,希塔娜,托我那找死的妹妹的福,你能玩的时间,不止一个下午。” “……什么?”希塔娜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快点进去,别浪费我的时间。” 伊沃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巨大的宫殿门前出现了两团由火焰构成的门扉。 “……安瑟。” 希塔娜扭头看向安瑟:“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可不擅长这个。”安瑟笑着摇头,“你玩的开心就好。” “可是我想——” 希塔娜下意识地如此说着,但在看到伊沃拉那张傲慢的艳丽面庞时,默默地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希塔娜也学会了收敛起安瑟给予她的,任性的权利。 “走吧,明芙萝。”她扭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娇小术士。 明芙萝微微点头,虽希塔娜一同走入了那火焰构成的门扉里。 而当这两人消失之后,伊沃拉脸上的孤高表情,瞬间消失无踪。 她急不可耐地握住安瑟的手,不待安瑟说话,便让火焰包裹住了两人,下一秒,他们瞬间出现在了一件观景房里的沙发上。 “真是够了……” 女人长出一口气,撩起华贵长袍的裙摆,把昂贵艳丽的布料掀到大腿根部,慵懒地侧躺到沙发上,将套在高跟鞋里的双脚放到了安瑟腿上。 “要我这样陪你跟你的小狗和玩偶演戏,有想好怎么补偿我吗?” 伊沃拉单手托腮,原本看上去凌厉威压的狭长眸子,在此刻变得无比妖媚妩然,她嘴角扬起笑容,食指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火焰燃烧而起。 “要么,从刚才还没开始的事情做起?” 这样说完,她就有把嘴巴探向那火圈里的迹象。 “伊沃拉。” 安瑟叹息一声,深沉漆黑,在伊沃拉不满的眼神中,无声息地将那火焰吞噬殆尽。 “你最近发情的频率似乎有点高了,为什么一和我见面,你就想着这方面的事?” “你以为保存处女对我来说是什么很简单的事吗?” 伊沃拉十分不快地一脚踩在安瑟的大腿上,鞋跟轻缓挤压:“欲望勃发的可不只有你一个,安瑟,而且……你凭什么摆出一副厌烦的表情,你很吃亏吗?” “我觉得,作为帝国的未来。”年轻的海德拉又叹了口气,“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正常一点。” “现在就很正常,我很满意。” 女人满不在乎地说着,高跟鞋上的绑带自动烧断,她微动了下脚,让软乎的足跟和高跟鞋鞋面留出空隙,然后将腿抬起,似乎在对准什么位置,准备放下。 安瑟抓住了伊沃拉的脚踝,扭头看着她:“我对这种玩法敬谢不敏。” “你只是讨厌被踩而已吧。”伊沃拉咯咯直笑,“那换你来拿去用,被动变主动,这样总行了吧?” 这样说着的她,晃了晃用足尖挑着的高跟鞋。 在这方面的事上,安瑟向来积极主动,而伊沃拉是极少数他在这方面主动不起来的人。 海德拉只会在生命末期诞下子嗣,但假如是与另一位神灵种结合,谁也不知道这个规律会不会被打破,而安瑟也绝不接受这种完全不受他控制的意外发生。 而伊沃拉的“欲望”与其说是那方面的,不如说是……她对结合了两个神灵种之力,扭曲而恐怖的子嗣的渴求。 毕竟,飨焰作为人类,在没有到六阶后期时,根本不会受到世界信息的污染侵蚀,单纯的生理欲望对于伊沃拉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别说克制,就算是彻底泯灭也轻而易举。 年轻的海德拉不介意享用大皇女的曼妙,但起码,不是现在。 见安瑟没什么“使用”的想法,伊沃拉微皱起眉,轻啧了一声,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双脚交叠着放到安瑟腿上,倒也没再做什么。 “看来你的小狗每晚都能吃的很饱啊。”她颇为阴阳怪气地说道,“那个小玩偶呢?按照你的尺寸,不做点准备,内脏会被捅坏的吧。” “我以为你在放弃之后会聊点正经话题,伊沃拉。” 安瑟的视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凝视着远处的景象。 那是片一望无际的葱郁丛林,连绵的山岭也被茂盛植被覆盖。 没错,这就是伊沃拉的猎场……看起来是在一座宫殿内,实则几乎是把大陆上的某个角落直接般进来的,无比庞大的生态区。 “正经话题……我不想提到那两个该死的贱人。” 伊沃拉的眼神变得阴沉:“把唤溟者下位种的卵丢到我的猎场来,想把我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心血之地毁于一旦,呵,不愧是我敬爱的母亲,即便已经变成这样老迈昏聩的蠢物,也还维持着年轻时期的恶虐。” 苏丝伦所谓的来自皇帝的“任务”,就是将一枚唤溟者下位种的卵,放进她的猎场。 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皇帝需要研究唤溟者对于世界侵蚀的抵抗方法,需要一个能培育唤溟者的好地方,而这个被伊沃拉经营多年的猎场就很……合适。 不管皇帝是不是真的这样打算,反正她打算毁掉这猎场的想法肯定是切实存在的。 “要不是安瑟你……这件事我处理起来不知道有多麻烦。” 伊沃拉愉快地笑了起来:“正好可以借你的小狗,来把那该死的东西给处理掉,顺带还能让我那自以为是的妹妹……见识见识那个女人处理失败者时的残忍,真是……令人愉悦!” 她抬起娇嫩的足趾去触碰安瑟的脸颊,鲜红的指甲如烈焰燃烧:“所以,安瑟你真的不需要我的褒奖?” “我会选择把这份褒奖用在合适的地方。” 捉住伊沃拉雪足的安瑟淡然道:“你的人情比较贵重,用在这种地方,太浪费了。” “无趣的家伙。”伊沃拉厌烦地抽回自己的脚。 她一挥手,房间里出现一道巨大的光幕,光幕中央,一袭白裙,纤尘不染的苏丝伦,正手捧着一颗散发着深蓝色荧光的蛋,往丛林河流的源头走去。 伊沃拉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从哪弄来的唤溟者下位种的卵。她从来不会掩饰这种命令,我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啊。” 安瑟单手托腮,看着将卵沉入河流的苏丝伦,嘴角微微上扬: “到底是谁……突然把这东西给了我们的陛下呢?” 第四十八章·安瑟的礼物·其五 当跨过那道血焰门扉之后,眼前的光景让希塔娜彻底呆住了。 茂密的绿叶覆盖着天际线,密集的树冠挡住了阳光,让丛林显得有些阴暗。一些树木上爬满了藤蔓和蔓草,与地面上的灌木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绿色的屏障。 清新的木质气息与植被散发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充盈着希塔娜的鼻腔,气息与村庄周围那片不算太大的雪林截然不同,但却有着相同的勃勃生机。 少女的心砰砰跳动起来,这片土地没有任何人类使用的痕迹,自然生长的万物让她灵魂深处那份本质的兽性为止欢呼雀跃,催促她去探索这片天地。 “这……这么大一片森林,还有天空!” 希塔娜兴奋而难以置信地仰头环视着一切:“外面的大殿,怎么可能放得下啊!” “伊沃拉殿下对空间要素有着无与伦比的理解。” 明芙萝轻声道:“开辟这样一处独立空间,对她来说不算难事,困难的是……如此完美的生态循环。” 希塔娜倒是觉得前者更让人吃惊,她忍不住向明芙萝问道:“可是,五阶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娇小术士愣了两秒,随后推了推眼睛,语气淡然道:“兰斯小姐,你似乎因为跟随安瑟太久,所以对冠冕级的超凡者……存在某些误解。” “御座实现升华,感知要素;权杖触碰规则,控制要素;冠冕统御超凡,支配要素。” “抵达冠冕,意味着在某个要素,或者多重要素上,超凡者已经达到了天国之路所能容纳的顶峰。被陛下随意处死的圣辉大公在使用禁忌法术,且使用全力的前提下,理论上能一击毁灭大小等同于帝都的城市;灵魂支配者索伦·坎纳斯特能轻易摆弄超凡者的灵魂本质,就算是三阶往后,已经于肉体合一的灵魂也能随意抽离,改变,只要他愿意,甚至不会伤到对方分毫。” 她看着一脸茫然的希塔娜,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说道:“只是帝国在陛下的统治之下,显得十分……安定,五阶冠冕没有大打出手的机会,他们的力量很少外现,你才会产生他们好像也就那样的错觉。” “他们本就是在四位神灵种之下的最强者,兰斯小姐,你习惯了安瑟代表的无可违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力量会因此衰减。” 这样说着的明芙萝,心中有些难以置信。 安瑟到底……有多宠着她?他真的是把兰斯当作力之首,而不是视为宠姬在驯养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明芙萝又反应过来,安瑟……是不会这样想的。 因为他以前,也是这样对自己的。 每当自己执着于某项研究,以近乎自虐的态度进行工作的时候,他总是会用各种方式插科打诨,想尽办法来干扰她。让她去休息,去散心,去找些别的事情做。 【首先,从每天好好吃饭做起】 被回忆束缚的娇小女人身子晃了晃,背叛之后将一切都忽视的她,在此刻回想起往昔之事,越发觉得……安瑟对待希塔娜,就像,就像对待……曾经的自己。 他不是在驯养希塔娜,也不是想让自己没法正常工作,他只是不希望她们承受无意义的苦痛和折磨,仅此而已。 在明芙萝被现实不停拷打的同时,狼小姐则呆呆地抬头看着天空。 她在外面时候,心里还想着这也就几十米高的大殿里面,能有什么东西? 但这番景象却冲击的她不知该如何言语,让她也开始不禁思考……自己跟在安瑟身边,是不是什么都太顺利了? 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修炼资源,都不用她张嘴,每天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切。 就连自己的生日礼物都奢华到无法想象——原定能够以四阶之躯屠戮五阶的战甲;能将她一路送到五阶的奇特领域;还有即便面对神灵种也能保证十秒不死的恐怖器具…… 在安瑟的庇护下,她的好像已经优渥到,懒得再去拓宽自己的视野。 啊啊啊啊可恶,明明生日应该很开心的,安瑟给了我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更应该开心,怎么想到这种事去了! 希塔娜跺了跺脚,用力甩了下脑袋,把烦闷的心情抛到脑后……安瑟可能还在什么地方看着,可不能让他觉得我不开心。 虽然这样想着,但希塔娜还是把刚才那一瞬的震撼和恍然牢记在了心里。 “明芙萝……明芙萝?” 希塔娜没听到回应,转头看了眼怔怔出神的明芙萝,疑惑道:“你怎么了?” 明芙萝回过神来,在对上那双暗红色眼眸的瞬间便撇开视线,轻声道:“抱歉,兰斯小姐,我在想些事情。” “嗯……啊,我刚才也在想点东西,没什么。” 希塔娜挠了挠脸颊,看着好像并不愿与她视线交汇的明芙萝,犹豫了两秒,随后不太自然地说道: “你也,你也别叫我什么兰斯小姐了,我不习惯这种称呼,叫我希塔娜就好。” “……好,希塔娜。”明芙萝点点头 重整好情绪后,希塔娜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广袤未知的世界上。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逐渐热切而兴奋。 “这就是……生命和自由的味道。” “在帝都带了这么一段时间,好久都没有闻到过这么让人振奋的气味了,可不能了浪费了安瑟的心意!” 希塔娜灵动跃起,轻巧地跳到最近一颗巨大树木的藤蔓上,鼻翼翕动,神情专注,好像很快就嗅到了什么气味。 “刺鼻的……毒气。” 她用力抽了抽鼻子:“好浓,不久前应该就在这里,敢这么光明正大的留下痕迹,哼哼,看来是个有点本事的大家伙啊。” 丛林与荒原上,弱小者竭尽所能匿藏自身,唯有真正的强者才不会掩盖自己的踪迹,一上来就碰到个厉害家伙,这让希塔娜万份惊喜。 “明芙萝!” 她扭头看向下方更显小只的女术士:“你能跟上我吗?” 明芙萝没有说话,中指上的戒指光芒闪烁,一台大号的浮游炮便出现在她身旁。 娇小的学者小姐侧身坐上浮游炮,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飞到了和希塔娜齐平的位置,静静地看着她。 “你还真是……方便。” 希塔娜打量了一下明芙萝和她的“坐骑”,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努力憋笑。 明芙萝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问道:“我需要做好隐藏吗?老实说,虽然安瑟让我做你的帮手,但我对狩猎一窍不通,不确定能帮到你什么。” “啊没关系没关系。” 狼小姐十分宽容,一副“反正我也没指望过你”的样子。 “我可是靠这个吃饭的,要是没有这个本事,一家人早就都饿死了。” 虽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进行过狩猎,但希塔娜对于自己的猎手天赋和本能有着十二万分的信心。 “明芙萝你就,嗯……你就躲在边上就好,有什么能够掩盖自己气味气息这些东西的法术吗?” 明芙萝点点头,浮游炮和她周围的光线突然一阵扭曲,希塔娜就完全看不到她了,而且气息也的确变得相当微弱,她要是不认真感知的话,只能感觉到些微气息。 “喔……法术还真是方便。” 等待明芙萝重新出现后,希塔娜有些羡慕地说道:“我只会打架,其他的都不懂,哎……可是安瑟现在又不需要我帮他打架。” 少女时常会陷入这样的困扰,一方面希望能替安瑟跟敌人大战一番,一方面又不希望安瑟陷入窘境。 她轻巧地在树林间跳跃,高挑窈窕的身姿在伸展时如猎豹般优美,明芙萝则操控无人机跟上希塔娜,听她絮叨着说: “像上次讲座的时候……安瑟跟我说,有个人要我去对付,我都高兴坏了!但是也想不到怎么会有人敢惹安瑟,原来是冲着你来的。” “……”明芙萝没有说话,那场针对她的考验,那个送给希塔娜的礼物,是如此……刻骨铭心。 “说实话,那次打的是很痛快啦,但是后面想想还是挺心虚的——因为我好想根本没有管你来着。” 希塔娜挠了挠头:“安瑟明明是叫我保护你的,我自己却打上头了。” “……正因如此,希塔娜你才帮到了我。” “咦?是吗?” “假如不是你舍命相搏的阻挠,康拉德能轻易将我杀死,你的干扰太厉害了,使得他只能选择先击败你,或者说在跟你战斗的时候,趁机偷袭我。” 明芙萝平静地说道:“你的能力不适合用在保护,真的一心想保护我的话,反而未必有效。所以你的……战意,确救了我。” “对于你的性格……” 女人低着头,轻声说道:“安瑟他,把握的很清楚。” “嘿嘿嘿……原来是这样啊。”希塔娜傻芙芙的笑了起来,“安瑟果然最懂我了!” “关于这件事——”明芙萝忍不住问道,“安瑟对你绝对的认知,了解甚至是……掌控,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啊?” 在高速奔行的过程中,希塔娜还能歪头看明芙萝一眼:“怎么了?安瑟了解我还不好吗?” “我的意思是……” 对上那双迷惑却又无比纯粹的眼眸,明芙萝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语。 “不,没什么,是我多嘴了。” “……奇怪的家伙。” 希塔娜也没在意,只是嘀咕道:“这种莫名其妙话说一半又不说,神神秘秘的样子,跟安瑟真像。” 说到这里,希塔娜反而先忍不住了,她放慢了速度,开口问明芙萝:“喂,明芙萝,三年前,你跟安瑟……恩?” 一直追踪着的刺激性气味骤然变浓,希塔娜瞬间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环视四周。 正站在一根粗壮树枝上的她微蹲下身子,鼻子微微抽动:“很近了……就在这附近,它停下来了。” 明芙萝的浮游炮停在希塔娜身后:“你的目标找到了?” “嗯,那种毒液的味道……它有可能是刚捕捉到了猎物,这里应该是它的老巢。” 少女瞥了眼树枝上生长的蘑菇,耳朵微微抖动,河水流动的潺潺声响被她捕捉,再抬头看去,这片地域虽然林叶依旧茂密,但没有完全遮挡阳光,光照很好。 “环境这么好……就是这里,跑不了了!” 希塔娜的神情逐渐兴奋,她转头看了眼明芙萝:“你就这样藏好,待在这里就行,我去找它。” 话刚说完,希塔娜便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身影没入茂密的植被间,消失不见。 在此刻,希塔娜才深切认识到风之首的强大。 这本来用作感知隐秘,洞悉万物的契首,在她身上进行特化之后……即便在这信息要素无比复杂,即便是顶级猎人一时间也难以分辨的丛林里,也能第一时间为她指引道路。 或者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摇曳的植株,吹拂的微风……所有本来会干扰她感知的存在,反而被她所利用,一切都化为她追猎怪物的助力,无比复杂的丛林在她眼里,完全是条坦途! “好轻松……” 少女欢喜地呢喃着:“这就是安瑟给我的力量,好厉害!” 毒液的气息,移动的痕迹,某种格格不入的“肉食者”味道,还有……还有一种希塔娜说不出来的,很奇怪的味道。 沿着感知慢慢摸索,希塔娜眼前的道路越发明晰,她的视线越过林叶和植被,穿透斑驳的枝丫和可以掩藏的落叶,从极其微小的缝隙中,看到了将近百米外,一抹流动的紫色! “找到你了!” 狩猎的兴奋感在此刻达到顶峰,希塔娜按捺住冲上去骑着猎物的脖颈把它脑袋打爆的冲动,伸手往背后摸。 毕竟这是狩猎,又不是打架,狩猎就要有狩猎的样子,要漂亮,要帅!这个距离,看我一箭……诶? 我箭呢? 伸手往后摸了个空的希塔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没带武器! 别说弓箭了,她连把小刀都没。 少女愣在原地,第一反应是——安瑟不会这种事都忘了提醒我。 第二反应便是——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然后,接下来便立刻明悟—— 原来让明芙萝当我的帮手……是这个意思啊! 还有什么比一个炼金术士,更能为她提供武器上的支援和帮助了呢。 希塔娜马上原路折返,很快爬回树上,拍了拍的确原地不动的明芙萝,大大咧咧道:“帮我个忙!” 明芙萝微怔了下:“我能……帮你什么?” “武器呀。”希塔娜一脸理所应当地说道,“你是炼金术士嘛,肯定屯着很多武器,给我一个用用先。” “……” 人偶小姐沉默片刻,随后反问道:“你确定,要用我的武器?” “那不然?”希塔娜有些莫名其妙。 下一秒,明芙萝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长条物体,递给希塔娜。 “这是我携带的最好的武器之一,要我教你怎么用吗?” 这回轮到希塔娜懵逼了,她低头看着明芙萝递来的,又粗又大的玩意,愣了两秒后,抬头看向对方。 “这是什么?” “枪械。”明芙萝干脆利落地回答。 “我要的不是这个啊!” 希塔娜跳了起来:“我要这玩意干嘛!你就没有正常点的武器吗?弓箭呢?” “从武器的角度出发。”明芙萝颇为认真地说道,“经过炼金组装,使用炼金子弹的枪械,显然比其他所有武器都要先进。” “……反正我不喜欢,也用不来这个。” 希塔娜瘪了瘪嘴,双手环胸:“用这个,我还不如直接上手把它打死呢,你真的不能先造一把弓吗?” “普通的弓箭当然没问题,但那能满足你的需求吗?” “呃……好像也不行。” 少女挠着头:“你们炼金术士,不是应该‘啪’一下子,就能凭空变出东西来的吗?弗拉梅尔先生就是这样的啊。” 明芙萝沉默了好几秒,把希塔娜盯到起鸡皮疙瘩。 “干,干嘛啊,我说的不对吗?” “你也说了,那是弗拉梅尔先生,这种事,全世界只有他能做到。一个强大的炼金器具,需要优质的素材,合适的工具,充足的时间才能制造而出,不然炼金术士为什么需要工坊?” 希塔娜也反应过来,那神灵种跟正常炼金术士比确实有些过分,但她也没辙了,颇为气馁道: “安瑟说,你是我的帮手,所以我就以为你肯定有办法……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不喜欢用这种东西的啊。要不你再翻翻……说不定你库存里有弓箭呢?” “……我不会把弓箭放入我的武器库,所以不可能——” 明芙萝的话语突然顿住了。 见她这反应,希塔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想到了?” 明芙萝却没有回答,而是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灰色手环,神情复杂。 所有事情,都被你看得一清二楚,是吗,安瑟。 安瑟·海德拉,是能把一切都考虑在内的魔鬼,他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他知道明芙萝有能“帮助”希塔娜的手段。 或者说……他就是想看到明芙萝,使用这种手段。 “明芙萝,明芙萝?你倒是说话啊,到底能不能……诶?嗯?!喂!你,你的手!” 希塔娜无比震惊地看着明芙萝的手,准确的说,是她手腕上的手环……突然开始向外发散出灰黑色的细密颗粒,以希塔娜的目力,在认真的情况下能清晰看出——这分明就是一个个虫子!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希塔娜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些细密的小虫便迅速聚拢,最后形成了……一把长弓的模样? 明芙萝的镜片闪过流光,她低声呢喃着:“完整度百分之八十一,稳定性不超过百分之七十六……完成度太低了,但应该足够。” 随着形状不断凝实,明芙萝的掌中,真的就凭空出现了一把弓! “试试看。”她将弓抛给呆愣愣的希塔娜,后者手忙脚乱的接住,一想到这玩意是用虫子造的,就有点犯恶心。 “跟正常制造的炼金弓相距甚远,只有最普通的力量强化功能,箭矢……我可以尝试附魔,但效果不能保证。” 希塔娜看了看弓,又看了看明芙萝,再看了看弓,再看了看明芙萝。 “你这不是能凭空造东西的吗!” 要不是害怕惊走猎物,希塔娜都要大叫出来了。 “……制造这把弓的原理,跟弗拉梅尔先生的手法天差地别,而且现在只是最基础的实验品。” 明芙萝摸了摸手环,眼眸微垂:“但被他一下就看出来了。” 不用再担心巴别塔未来的她,将所有重心都放在了厄利恩之死,以及对尼德霍格的研究上。 她认为,这项造物的伟大之处根本不在于杀戮,而是创造……能够越过材料限制,接近弗拉梅尔那神灵领域的创造! 以尼德霍格为最基础的单位,组成物质,搭建以太回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从零到有——走到这一步到底有多艰难,其中困苦,只有明芙萝自己知道。 现在她持有的,也只是试验品,甚至是连试验品都算不上,是半成的试验品。 她平日里一直将其携带于身边,一有空就会反复琢磨,推敲,研究,而安瑟……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样东西。 明芙萝不希望尼德霍格就此暴露,尤其是就有可能被野心勃勃的大皇女收入眼底,伊沃拉虽然傲慢,但眼界并不狭隘,恰恰相反,正因为能看到枪械的前景,她才大力投资巴别塔,要是这东西被她发现……她很有可能连安瑟的面子都不看,再度插手巴别塔的事物,甚至试图,再度控制自己。 可这时,在决心使用尼德霍格的这个瞬间,明芙萝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哪怕她似乎是被安瑟算计,用另类的方式强迫,她也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 恰恰相反,在短时间内连环自我拷问,自我怀疑,已经混沌的人偶小姐的内心,闪过一缕明艳的鲜活。 安瑟依然能理解我的一切。 这是不是也代表,他……还在注视自己? 第四十九章·安瑟的礼物·其六 一直显得兴致缺缺的伊沃拉,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这个东西……” 她紧盯着明芙萝手腕上的灰色手环,贪婪的火焰毫不掩饰地在眸中燃烧。 “有趣。” 大皇女低笑起来:“这东西是你给她的灵感?” “但能制造出来,是明芙萝自己的能力。” 安瑟凝视着那张外表可爱,神情冷艳的面容,嘴角微微上扬:“我可没有把这东西做出来的本事。” “能力,哼……你的小玩偶在这方面的确有相当独到的天赋。” 谈到这里,伊沃拉不知为何冷笑一声:“但她总是抱有过于不切实际的愚蠢妄想。” 安瑟眉宇微扬:“……她跟你提过什么?” “还能是什么,她那疯子爷爷理念的升级版。” 女人颇为厌烦地挥了挥手:“什么……将炼金器具民用化之类的胡言乱语。” 年轻的海德拉看着正在为希塔娜制造箭矢的明芙萝,眼眸微微眯起:“这种话,她跟你说了很多次吗?” “不算多,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没兴趣做这种蠢事之后,也就不再提及,免得惹怒我。” 大皇女慵懒地将脚在安瑟的大腿上来回摩挲:“其实我有好几次想过,要不干脆灭掉巴别塔算了,反正他们的价值也就那么点。” 命运的推手让明芙萝差点将巴别塔送入深渊,但到底是什么让伊沃拉取消了这个念头呢? 安瑟轻缓抚摸着伊沃拉白嫩光滑的足背,她的足趾修长,和足背连接处的骨骼略微明显,让整只雪足看起来线条分明。 “但你没有这么做,原因呢?” 炽烈如火的女人发出舒畅的轻吟声:“因为,嗯~我想看看你看重的小玩偶到底有什么本事,你可以理解为……我算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了他们。” 安瑟轻笑起来:“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侧躺着的伊沃拉撑着侧脸,透过狭长妖媚的眼眸斜睨而来的视线,好像狐狸回眸,但那媚意却并非自居人下的刻意讨好,而居高临下的澎湃火焰。 “那你就……继续摸。”她鲜红的唇瓣扬起不掩欲求的笑容,“我很喜欢。” 安瑟如她所言的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雪足,但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 如同驯服希塔娜时一样,他时刻都要回顾往昔的事件,从中分析命运的行动,以此确定它的目的。 直到在自己和明芙萝摊牌,要把她变成理想怪物为止,命运一直以摧毁巴别塔,将明芙萝放逐为目标而行动。 被伊沃拉掌控从来就不是好事,想要挑动这个酷烈暴虐的女人毁灭巴别塔不是难事,而安瑟也不可能从伊沃拉手中强夺巴别塔,所以在通过那场游戏,将巴别塔从伊沃拉手中掠取之后,命运的一条路算是被暂时堵死了。 再加上安瑟无比凌厉地向明芙萝宣告了自己的计划,祂不得不暂时调转方向,以阻止明芙萝堕落至理性深渊,成为被安瑟掌控的工具为第一要务行动。 到这里为止,所有的一切,全都在安瑟的掌控之中。 按照原本的计划,明芙萝要么下定决心以理智对抗安瑟,最后加速沦为理性工具,彻底泯灭情感;要么在频繁与安瑟的接触中,如希塔娜一样,在情感上出现完全倒向安瑟的可能。 前者是安瑟最原始的,没有被希塔娜影响时定下的计划,后者是由于希塔娜的出现……他由此愿意做出的试探。 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巨大变故——那就是自己无意间被命运驱使,在发泄压力的过程中有些用力过猛,导致被玛琳娜看出端倪,而玛琳娜又在自己不知晓的时候,将这种可能性隐晦地告知给了明芙萝。 这个环节—— “安瑟。” 不满的声音打断了安瑟的思考,伊沃拉蹙眉看了眼他:“捏轻点。” “……你这是把我当男仆使唤了。”安瑟失笑着回应。 “你我平等,既然我把你当男仆使唤,那你某天也可以把我当女仆使唤,我也没有怨言。” 伊沃拉微抬起下巴:“这样总没问题吧。” “我没兴趣陪你玩这种小游戏,伊沃拉。” “啧,你为什么在面对我的时候总是这么无趣。” 女人颇为不爽地一脚蹬向安瑟的侧脸,但被安瑟抓住了脚踝,粉白的足底差一点就要贴到安瑟脸上。 “你不是帝都著名的女性杀手吗?安瑟先生?” “……我可不记得我有过这种外号,三年前我还是个孩子,亲爱的伊沃拉小姐。” “哈!孩子?” 伊沃拉哈哈大笑起来,她直视着安瑟的眼睛,轻轻舔了舔嘴唇:“你在三年前,不,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魔鬼了,安瑟。” “是吗?”安瑟微微偏头,“原来在你眼中,我这么邪恶,伊沃拉。” “邪恶,邪恶又怎么样?。” 女人双腿绞住安瑟的脖颈,无比柔韧的腰肢托起上身,让她以一个暧昧至极的姿势紧靠着安瑟。 “比起你小时候那种令人作呕的光辉……” 她在安瑟耳畔呢喃着:“现在的你,是多么令人……无法自拔。” “帝国会交到你的手里,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伊沃拉。” 安瑟叹息一声:“我不知会因此变得多么劳碌。” “谁说你要因此劳碌?你同我端坐于王座之上,欣赏他们用尽方法取悦我们的滑稽模样,不是很好吗?” 伊沃拉松开安瑟,在理念的分歧上,她便瞬间不再与安瑟显得亲密,脸上渐升的冷漠甚至厌恶,既显得她对安瑟的确没有丝毫感情,更昭示着这纯粹神灵种的本性。 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讲,安瑟才是那个异类。 安瑟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画面上的希塔娜将弓满弦,又看向坐在浮游炮上垂眸不语的娇小学者。 命运,祂让明芙萝知道自己的异样,这一点是不合理的。 因为这会大大加深明芙萝对于自己的偏向性。 在与明芙萝重复后,安瑟所表现的那种若即若离,好像放弃她,但又在需求她,想要驯服她的态度,给了明芙萝一种暧昧的,虚幻的念想,让她的内心逐渐生出了“安瑟是在意我”的念头。 而在这个想法达到最顶峰的时候,也就是从泽格庄园离开后,他们度过的,彼此倾诉情感的那个夜晚后,安瑟又无比残忍的揭露了他们之间的不可弥补的裂痕。 若即若离的虚幻,变成了无比真实的跌落。 在这巨大的落差之下,加之玛琳娜透露的信息,以及明芙萝灵魂的异样,不管这位娇小冷漠的女学者如何理智,如何聪明,如何坚定,她也会陷入彻底的混乱。 按照安瑟现在的计划与步调……明芙萝的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除非这就是命运想要的,祂想要将在希塔娜身上发生的事,重演一遍。 但你是否……将我看得过于仁慈了些? 安瑟在心中如此低语着。 我怎么会对了一个曾背叛我的人,许下与希塔娜一样的誓言? 希塔娜兽性的无可抑制,是在遥远的未来,而在那个未来到来前,一切皆有可能。 但明芙萝对理想的病态追求,却从贯穿了她的人生,无从改变。 三年前,他自认为自己已经破除了明芙萝的偏执,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即便明芙萝沦陷,他也不觉得对方会将理想至于自己之下。 但命运这么做,一定预见了成功的可能性,在成功驯服明芙萝后……有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在等待着他。 不过,现在自然是处理好眼下的事情最为重要。 “伊沃拉。” 安瑟突然开口道:“你应该,看够了吧。” “……什么?”伊沃拉微偏过头,“看够了?” “我带希塔娜来,不只是帮你一个忙,更是要让她能在今天玩得开心。” 年轻的海德拉并没有在笑,那种单纯的平静,甚至趋于漠然的神情,是很少在他脸上出现的。 “不是让你像欣赏圈养的宠物那样看的。” 伊沃拉的眼睛微微眯起:“所以呢?在我的地盘上,我连看你的小狗的资格都没有吗?” “刚才还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我……现在就又宣告自己的地位了?” 伊沃拉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人类的道德伦理来看,她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账。 但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表现的是否有“道德”,甚至于有谁在道德上对她进行批判,她只会把那个人的全家烧死。 她的所有出发点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顺遂自己的心意——最纯粹,最极致的自我和霸道。 对这一点无比了解的安瑟扯了扯嘴角:“那么,唤溟者下位种的卵,你自己处理?” 能影响这种人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切实关乎到她的利益。 “……” 伊沃拉沉默片刻,随后万分不情愿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你的小狗?” “是啊。” “……哼。” 女人冷笑一声:“虽然不知道你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但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这么大一个弱点,我会好好找机会利用的,安瑟。” 年轻的海德拉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你大可试试,伊沃拉。” 原本十分敞亮明艳的屋子,瞬间变得阴沉黑暗,那仿佛糅杂了万物的漆黑将一切吞没。 深渊的倒影于此降临。 而后,一束炽烈火光破开要浸没一切的阴翳,它烧灼,吞食所有覆写现实的漆黑,以此为燃料,越发炙热旺盛,而那黑暗也丝毫不让,以与声势浩大的火焰截然相反的,令人胆寒的死寂,无声无息的湮灭吞没一切有形之物。 这样诡异的角力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那,也许相抗了很久。 在某个瞬间,狂燃的血焰,无尽的漆黑,全都消失不见。 刚才那两份象征神灵的力量彼此绞杀蚕食,似乎都只是错觉,宽敞的卧室在阳光的照射下依然那么明亮堂皇,什么都没有改变。 唯有海德拉与飨焰眼眸中的黑色与焰色,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咻呜—— 当希塔娜将拉至极限的弓弦松开时,锐利的三角箭头撕裂空气,尖利的呼啸声在丛林间鸣响。 蜷缩在自己老巢里的猎物哪怕在第一时间已经反应过来,睁开双眼,却也为时已晚。 “wuiiii!!” 刺耳的悲鸣声在林中回响,惊走一群飞鸟,希塔娜用力挥拳,欢呼道:“完美!再来!” 明芙萝再将一根箭矢递给希塔娜,少女舔了舔嘴唇,瞬间满弓,在树枝藤蔓枯叶破开,某个奇特生物出现的一刹那,手中的箭矢再度飙飞出去。 咚—— 这第二箭直接射穿了猎物的整个脑袋,它那稍显巨大的身体,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明芙萝抬起戴着手环的那只手,原本插在猎物身体和脑袋上的两根箭矢迅速分解,化为两道黑色的粒子流,迅速回到手环当中。 “这也太方便了!” 希狗狗惊奇无比地端详着明芙萝的手环,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去管倒地的猎物:“还能这样随时回收……这么厉害的东西,怎么没见你用过啊,明芙萝。” “第一,我之前说过了,这只是试验品,还是半成品的试验品;第二,我也是刚不就才创造出它。” 娇小术士的镜片上闪过流光: “损坏率百分之十一……果然太不稳定了。” 她如此呢喃着:“仅仅是两枚简单附魔的箭矢,在实战中的损坏率就如此之高,强度方面果然还要提升。” “我建议,我们先在这里,收集一些合适的素材。” 明芙萝对希塔娜说:“尼德霍格经不起你的消耗,希塔娜。如果你需要箭矢……我只有尽可能就地取材,才能满足你的需求。” “这样啊……我倒是没意见,就是别花太长时间。” 希塔娜挠了挠头:“我都不知道能在这玩多久呢。” “不会用太长时间,你杀死的那个魔物的尸体就可以回收利用,魔物本身就是良好的炼金素材。” “喔!这个简单,我现在就给你搬过来!” 希塔娜把长弓递给明芙萝,随后兴冲冲一溜烟地跑到被她两箭射杀的猎物边,先是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战利品。 通体绿色,双足行走,上肢是一对宽大的肉翼,头部硕大,吐出的极长且巨大的囊状舌头相当惹眼,希塔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物。 刺鼻的毒气从它的囊状舌头上传出,看来应该是它的毒腺所在……拿去给明芙萝的话,刚好能做毒箭呢! 一想到后续的狩猎之旅,少女的心情便雀跃起来,这种从零开始,自己手搓所有工具武器的感觉,也很有趣嘛! ——虽然搓东西的不是自己。 希塔娜轻哼着愉快的调子,准备把猎物扛起,搬到明芙萝那边。 而当她伸出手,将要触碰到这尸体的一刹间,几乎让她整个人瞬间颤栗起来,从尾椎直窜天灵盖的恶寒,让希塔娜直接炸毛,瞬息往后跳去了十多米远。 “刚才那是……” 狼小姐哆嗦了一下,她看着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难以置信道:“威胁……” “死亡……威胁?” 原地不动的尸体,蓦然抽动了一下。 然后,这抽搐越发剧烈,越发骇人,几乎让整个横躺着的尸体在原地都蹦跃起来,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搐中,深邃的海蓝色……迅速覆盖了这具尸体的全身。 半透明的,类似肉芽或是……触须的东西,一根一根,一根一根,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破开尸体的肌肤,在空中狂舞,让人头皮发麻。 “见鬼……” 看着浑身长满触须,而且开始畸变的猎奇怪物,希塔娜浑身恶寒地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见……鬼……” 少女的表情瞬间僵住。 因为她听到了……她听到那个怪物,在用已经破烂的,长满触须的巨大嘴巴,发出声音,说着她刚才说的话!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它磕磕绊绊,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如此重复。 希塔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十几米外,那长满触须,完全畸形的怪物,也往后退了一步。 “……混账!” 回过神来的希塔娜脸色无比阴沉——她竟然被这种东西吓到了?堂堂海德拉的最强契首,怎么能害怕这种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 残忍暴戾的气息瞬间发散而出,也就是在这一瞬,怪物身上的无数触须竟停止扭动,凝固了将近一秒,然后—— 然后它直接学都不学,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狂奔,当场就逃走了。 “……” 此刻,这浓浓的戏弄感,彻底激怒了希塔娜。 “丑八怪……你死定了!” 狼咆哮起来:“我要把你拆成碎肉放锅里煮烂!明芙萝,跟上我!” 如此说着,她也完全没等明芙萝,直接追踪怪物留下的痕迹,狂奔而去。 而明芙萝,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跟上希塔娜。 “明芙萝小姐。” 如鸢尾花般纯净美丽的,凭空出现的白裙公主,站在僵硬的明芙萝身后轻笑: “时机已至,你该履行……你的诺言了。” 第五十章·安瑟的礼物·其七 ⑦K “你该履行你的诺言了。” 诺言,自然是关于那场交易。 明芙萝与小皇女的交易危险而疯狂,向来以理智自居的她还是接受了下来。 毕竟在她那二十一年的冰冷人生当中,有意义的事情寥寥无几。 如此崇高伟大,希望改变这个固化荒唐的世界,最后却悲惨死去,但还是将信念与理想传递给她的厄利恩·泽格,他的死亡,是明芙萝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的执念。 “你……现在?” 明芙萝几乎下意识地就想拉开和苏丝伦的距离,因为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伊沃拉的监视下,但苏丝伦已经开口,她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放心,我那傲慢的姐姐,安瑟阁下会处理的。” 优雅的小皇女露出温和恬静的笑容:“不然,他怎么会不陪着自己最喜欢的契首,而选择和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待在一起呢?” 安瑟他……果然有别的计划。 明芙萝对此不感到意外,任何事情物尽其用才是安瑟,甚至于……明芙萝毫不怀疑,安瑟就是为了完成这个计划,才把希塔娜带到这里。 “……需要我做什么?” 冷静下来后,明芙萝平静地问道。 “我在这里,放下了一个唤溟者下位种的卵,它已经孵化,并且顺着河流找到了宿主。” 在明芙萝微显震惊的注视下,苏丝伦悠然说道:“刚才那只毒妖兽就是它的宿主,你运气不错,这么快就碰到了它。” “唤溟者……下位种?” 明芙萝的脑海中闪过有关这个神秘神灵种的些许情报,瞬间明白过来苏丝伦要做什么。 “你要毁掉这座猎场的生态环境?” “我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合作者,泽格小姐。” 苏丝伦微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不自量力的蠢货,从没有想过去掀翻我亲爱的姐姐,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我要的报复……一场足够痛快的报复。” “所谓的足够痛快,自然是必须让她都无法接受的损失,而在帝都,能让她在乎的东西很少,这座猎场就是其中之一。” “她为这个地方付出了很多心血,呵呵……在一个纯粹由魔物构成的环境中,要想维护生态平衡,不知道有多么困难。唤溟者,虽然只是下位种,但只要时间够长,也足以摧毁整个生态。” 踩在藤蔓上的苏丝伦优雅地提起裙摆,轻轻跳到明芙萝身边,俏皮笑道:“然后,我就可以欣赏她那暴怒发狂,跟疯狗一样的表情了,光是想想,就让人……身心愉悦。” 这样说着的她,竟真的微微颤栗了起来。 “……你真是不怕死。” “我当然怕死,所以我是带着母帝的命令到来的。”苏丝伦轻快地在藤蔓和树枝间蹦跳着,“她憎恨的永远是蔑视她,打压她的母帝,眼里没有我这个小人物的位置。” 听到这里,明芙萝的眉头微微皱起:“那你为什么需要我?” 假若是按照皇帝都命令行事,那伊沃拉应该是不能反抗的,苏丝伦不需要任何帮助,只要看着就可以了。 “你太小看我的姐姐了,泽格小姐。”苏丝伦摇摇头,“你小看了她的魄力,也小看了……她的疯狂。” 小皇女那张俏丽可爱的脸蛋,变得冰冷无比:“那种一旦有必要的话,连母帝命令都胆敢违逆的疯狂。” “母帝需要需要一个能培育唤溟者的场所,但我的姐姐一旦发疯,绝对不是没有在唤溟者崩坏生态之前出手将它毁掉的可能,即便她会因此遭到母帝的严重惩罚,她也依然会这么做。” “那不是更好了吗?”明芙萝反问道,“那她显然会有更凄惨的下场。” “那你就根本不了解我要的是什么,泽格小姐。” 苏丝伦霍然扭头看向明芙萝,那双眼眸中的阴翳冰冷,让人不寒而栗:“我要的是……她无可抵抗的承受我的报复,而不是让她彰显自己的特殊,即便违逆母帝的意愿,也不会死去。” “这与她最后的结果如何,没有关系。” “……所以,为了保证伊沃拉无法干预。”明芙萝逐渐明白过来,“你找到了安瑟?让他出手帮你?” “谁都知道安瑟阁下和我的姐姐现在矛盾深重,毕竟他坚定不移地站在母帝那边。” 苏丝伦笑靥如花:“他当然乐意做个人情,毕竟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其实,苏丝伦最开始也没有想过联系安瑟,但她突然想到了安瑟在炼金协会时说的话。 那时,轻易看透迫使浮游炮停产的幕后者是她,并且要求她重启浮游炮量产的安瑟,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可以保证,我不会破坏你接下来的任何计划与行动,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为你提供帮助——当然,是有偿的】 从那时起,苏丝伦的心中便种下了一颗种子,而这颗种子随着安瑟在那场战争游戏后与伊沃拉的彻底对立,完全生长开来。 她确信,安瑟和伊沃拉之间存在什么,她不知晓的矛盾,而既然安瑟这么说过……对于寻求帮助这件事,苏丝伦自然也不会犹豫了。 “一方面,安瑟阁下会以不允许我的姐姐如观赏宠物一般看着他最喜欢的契首为理由,阻隔掉她的视线——我的姐姐当然不会起疑,因为安瑟阁下对兰斯小姐的宠爱是总所周知的,不是吗?” 发生在以太院,宣告了希塔娜的力量和潜质的那场战斗,既向世人昭告了一个强者正在崛起,同时也向诸多超凡者释放了一个信号:年轻的海德拉,真的很喜欢他目前为止唯一的契首。 “有安瑟阁下的限制,她暂时不会监视这处猎场,她的性格也不屑于做出偷听偷窥的行径。但随着时间推移,假如唤溟者造成的破坏越发严重,我那不择手段的姐姐自然会有其他方法来处理这个问题……比如驱使强大的魔物来阻截杀死唤溟者下位种,而这时候——” “需要……我来阻止吗。”明芙萝如此低声回答,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带到这里。 她的确是个“帮手”,但并不是希塔娜的帮手,而是苏丝伦的帮手。 她要帮助苏丝伦,让唤溟者在这处猎场肆虐,在伊沃拉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破坏掉这里的生态环境。 这就是安瑟为希塔娜带来这场活动的最终目的,但…… 但明芙萝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微妙的信息差,却让她无从分析。 就好像伊沃拉以为,安瑟是带着希塔娜来帮她处理唤溟者的,明芙萝只是个挂件助手。 而苏丝伦则以为,安瑟是带着明芙萝来帮她报复伊沃拉的,希塔娜只是个能让他介入的借口而已。 两位皇女从各自的思路出发,全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蛇则悠然操弄着丝线,看着这对姐妹无比忠实的走在他安排的轨迹上。 “这件事,我也会做,过于强大的魔物我会拦下,但总会有漏网之鱼,到时候就要你处理了——好好拜托兰斯小姐,既然她是来打猎的,对猎物肯定来者不拒,不是吗?” 总算是把话说完了的苏丝伦长叹一声:“这是个漫长的工作,做好心理准备。” “……漫长?” “母帝的时间宝贵,她可没性子慢慢等结果,这个猎场的时间流速被调整过了,外面的半天时间,约等于这里……一个星期吧。” 苏丝伦拿出自己的怀表,轻轻擦拭了一下:“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有操作的余地,我的姐姐不会时刻关注这里,稍不留神,时间就会过去很多。” 难怪伊沃拉说希塔娜玩的时间不止一个下午……但一个星期,这个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点? 明芙萝微皱起眉,按照她对安瑟的理解,安瑟是绝对不会让希塔娜在这里耗上一个星期,甚至更长时间的,除非希塔娜自愿留在这里。 等等……意愿。 明芙萝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不管是伊沃拉还是苏丝伦,都没有考虑过一件事,那就是……希塔娜会不会长时间待在这里。 因为前者认为希塔娜是安瑟带来处理唤溟者的,后者认为希塔娜是不可缺少的理由,所以她们两人都认定安瑟一定会让希塔娜待在这里,无关她个人意愿。 而明芙萝却在反应过来——安瑟……是不会这样做的。 假如希塔娜没兴趣继续打猎了,他一定就会让希塔娜离开,而不是强迫希塔娜继续留在这里,等到事件结束才可以走。 要说为什么明芙萝能如此肯定。 因为…… 因为三年前,安瑟也是这样,尊重在意着曾经的自己。 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让明芙萝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她强迫自己甩掉这些思维,继续思考。 既然希塔娜随时都有可能离开,那苏丝伦的计划就不成立了,而她显然不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安瑟的真正目的还在更深层次,和苏丝伦达成合作,只是表象下的,另一个表象。 在所有被肆意操弄的人偶之中,最软弱,最无力的人偶小姐,反而抬起头来,看到了所有人头顶上的丝线。 以及那张……隐匿与黑暗中的笑脸。 安瑟……到底想要做什么?他要借此来谋取什么东西?理论上讲,他能得到的似乎只有苏丝伦的人情,或者是苏丝伦交换的利益,但仅仅只是这个东西,仅仅只是苏丝伦……值得他这样刻意算计吗? “啊对了,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泽格小姐。” 苏丝伦俏皮的拍了拍明芙萝的肩膀:“我的复仇不会就此终止,但你我的合作要停下了。” 明芙萝瞬间握住苏丝伦的手腕,她转过头,死死盯着苏丝伦的眼睛:“你说,什么?” “你好像,有些失控,泽格小姐。” 苏丝伦并未计较对方的失礼,反而扬了扬眉毛:“要知道,这样显露情绪,暴露弱点,是很危险的事——虽然我早就知道这是你的弱点了。” “……为什么。” 明芙萝的呼吸有些急促:“为什么要停下?我爷爷的死,到底——” “不要怨我,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么,嗯……关系强大的合作伙伴。”苏丝伦颇为无奈道,“这是安瑟阁下的要求。” 娇小的女学者愣住了。 她那漠然面庞上刚升起的愤怒,就这么僵在那里。 “他的原话是‘我不在意你想做什么,但是要因此把我用的顺手的工具弄坏掉,我会不高兴’。” 小皇女摇摇头:“他认为跟我合作,你会,嗯……坏掉,所以让我单方面终止与你的合作关系,而且——” “而且,按照他的要求,等你履行好自己的诺言后,我会免费赠送一个,能够大大推动你寻找真凶的进度的消息。” “他的……要求?”明芙萝喃喃道,“他要求你,告诉我这些?” “是啊,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换。” 苏丝伦歪了歪头:“毕竟安瑟阁下也不喜欢我那个姐姐,做这件事对他来说更不过是顺手为之,所以他也很大方的没要太多,就只是提出了这些要求而已。” 她凝视了明芙萝一会儿,随后忍不住轻笑起来: “虽然以工具称呼,但我觉得,安瑟阁下还是对你挺上心的呀,泽格小姐。” “好了,我也该去做我的观察任务了,希望你也能履行好自己的职责,泽格小姐。” 苏丝伦的身影化为虚幻,消失不见,只留下明芙萝一人呆立于原地。 这就是……安瑟的目的? 他在帮我推动对爷爷的死的调查,他不希望我继续跟着苏丝伦涉险? 不,不对,他说过不会管我,说过我出事了也只会看着的,他这么做,是为了……是为了……为了让我去求他?对,这样一来,我就没有选择,只能去求他,被迫陷得更深,更无法反抗他,这就是他的目的,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一定。 因为现在的安瑟,不再是自己的朋友了。 “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坐在浮游炮上的娇小女人,身子微微蜷起。 可如果是以前。 如果是以前,安瑟他……好像只会是想帮自己而已。 * 一肚子火气的希塔娜在丛林中狂奔,追逐着那个恶心透顶的畸形怪物。 奇怪的是,风之首传递而来的讯息越来越少,这代表着那个怪物在逃亡时所留下的痕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这种也异样让希塔娜心生警觉,同时也完全不解于刚才产生的感觉。 死亡……刚刚那一瞬间,她无比切实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希塔娜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品尝过这种滋味了,上次感受死亡,还是决心向着红冰魔蟒赴死的时候,不过不论何时,这种感觉都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比起强大的四阶魔物,那个看起来好像什么战斗力都没有,而且看到自己扭头就跑的怪物,为什么会让她产生死亡预感? 正当希塔娜这样想着的时候,后方传来的呼啸声让她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明芙萝?”少女疑惑地扭头看去,“你怎么这么慢啊。” “……我刚才在分析那个东西留下的痕迹。” 坐在高速飞行的浮游炮上的明芙萝微低声道:“希塔娜,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嗯?” “我们可能遇上大麻烦了。” 希塔娜愣了愣,脚步又放缓了一些:“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个东西……你的猎物,畸变的猎物。” 娇小的女学者看着希塔娜,眼神无比认真:“它被寄生了,被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危险怪物寄生了。它的变化,表现……全都指向了一点,现在操控着那具尸体的,是四位神灵种之一——” “那是……”在希塔娜呆滞的眼神中,明芙萝语气沉重的说道,“那是,唤溟者。” 少女的脚步缓缓停下,最后整个人愣在原地。 她看着明芙萝好一会儿,随后惊疑不定地举起两根手指:“这是几?” “……我的思维很清晰,希塔娜,我也没有在胡言乱语。” 明芙萝的手中出现一瓶浅蓝色的水:“这是我从附近的河流中取到的样品,这里的水源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是猎人,应该清楚这样的水有多么不正常。” 希塔娜直勾勾地看着那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河流中的水色,喉咙鼓动了一下。 “也就是说。”她将那让人不自在的视线移到了明芙萝身上,“那真的是……” “是唤溟者没错,不过是下——”“好耶!” 狼小姐直接原地蹦跶了起来,雪嫩的脸颊上浮起兴奋的潮红:“那是唤溟者,我在狩猎唤溟者?我可以狩猎这种猎物吗!” “……”明芙萝沉默了两秒,“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兴奋大于畏惧,但这个唤溟者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灵种,它是下位种。” 高举双臂欢呼着的希塔娜歪了歪头:“下位种是什么意思。” “如此区分的原因我也并不清楚。”明芙萝点了点自己的眼镜,“有关神灵种的知识都是极其珍惜昂贵的,我的数据库里并没有录入足够详细的具体内容。但既然是下位种,那就可以断定它不可能有成为神灵的资质,同时在能力上也要弱很多。” 听到这里,希塔娜瞬间变得十分失望:“原来不怎么厉害啊……” “……那只是相对于强大的唤溟者而言。” 说道这里,明芙萝那终日漠然的神情出现了些微波动,她沉默片刻,而后接着说道:“所以,我建议你放弃狩猎它。” 不等希塔娜回答,她便又说道:“这场狩猎对你来说是场游戏,安瑟为你准备的游戏,而这个唤溟者下位种是游戏中的意外,于情于理,都不需要你来处理。” “你大可去,寻找别的猎物。” 苏丝伦在观察唤溟者的动向,明芙萝自然是不能放任希塔娜猎杀唤溟者的,这么短的时间肯定不够唤溟者下位种成长,从希塔娜释放杀意后它转身就跑的表现来看,它也的确不可能是希塔娜的对手。 就算这套说法不成功,明芙萝也会换套说法,让希塔娜放弃追猎唤溟者下位种的幼生体,反正理由充分,不用担心—— “你在说什么啊,明芙萝。” 希塔娜一脸莫名其妙地说道:“什么叫这是意外,这怎么会是意外呢?” “……这当然是——” “你都说了,这种地方不可能出现唤溟者,但它出现了,这代表什么?” 少女用力挥拳,开心至极的欢呼道:“这说明它是安瑟为我准备的惊喜呀!猎杀唤溟者……虽然只是什么,什么下,下等种,但好歹也是唤溟者,我从来没有捕猎过这么厉害的东西呢!” 她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说道:“安瑟这样安排,我才不要让他失望呢,我一定要把那东西的尸体带给安瑟!” “……” 明芙萝的神情有些恍惚。 这一刻,在和苏丝伦的交谈中,她心中升起的那种古怪和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安瑟肯定不会强迫希塔娜做什么,她的去留全在她自己,但苏丝伦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明芙萝认为,安瑟肯定隐藏着更深的目的。 而希塔娜的表现,让明芙萝反应过来——在希塔娜看到唤溟者的那一刻,不管是早是晚,希塔娜绝对会将其视作安瑟为她准备的“礼物”,从而发起不死不休的追猎。 那这就与苏丝伦的交易,背道而驰了。 而安瑟这么做,是为了让苏丝伦的交易失败吗?不,当然不是。 因为在这个环节,存在一个能左右局面走向的人。 那就是她自己。 只要她跟希塔娜说,安瑟是为了阻止唤溟者死亡,才把你带来这里,那么希塔娜一定就会直接放弃追杀唤溟者。 可关键在于,安瑟真的相帮苏丝伦达成目的吗?那也未必,因为苏丝伦自己也说了,这种事对安瑟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顺水人情。 他真正想要做的,是对自己的考验。 假如自己没能阻拦希塔娜,那么苏丝伦就不可能把她口中的关键情报说出来。 那么,明芙萝到底是该为了这个情报而选择欺骗希塔娜。 还是让她……开开心心的,过好这个生日呢? “明芙萝,我们出发!逮住那个蓝不溜秋的——” “希塔娜。” 明芙萝突然开口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怎么了?”希塔娜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她。 “假如,你的生日,这场被安瑟如此看重的生日,他所做的一切,其实不只是为了你,而是以你为幌子……暗中有了别的什么谋划。” 女人紧盯着希塔娜的眼睛:“你会怎么做?” “……啊?” 希塔娜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少女沉默了,摩挲着下巴,露出思索的神情来。 过了两秒钟后,她恍然大悟:“你是发现安瑟有什么秘密计划了!?” 不等明芙萝说话,希塔娜便急吼吼地跑到她身边,在她耳边小声道:“快跟我说快跟我说!真的还是假的?我要做什么?该怎么做?” “……你没理解我刚才说的话吗?” “我这不是理解了吗?”希塔娜一脸莫名其妙,“所以安瑟到底有什么计划?” “你要去做?” “废话,安瑟有计划我干嘛不做。” “即便他在利用你的生日,即便是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也能放进自己的算计里?” “……你好怪啊,明芙萝。” 希塔娜万分不解地说道:“安瑟有什么计划,跟他给我庆祝生日,有冲突吗?” “……” 明芙萝沉默了。 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理解,希塔娜得到安瑟宠爱的原因。 同时她也明白,自己永远没法再得到安瑟三年前对自己倾注的感情。 因为她做不到希塔娜这种地步,她无法像这个女孩一样,纯粹到这个程度。 毕竟她与安瑟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利用,算计,而是无可调和的,立场的绝对对立,矛盾。 那么,明芙萝要怎么做呢?要按照自己的需要,告诉希塔娜,安瑟计划着和苏丝伦一起,破坏掉这里的生态环境吗? 希塔娜绝对会照办的,毫无疑问,只要自己这么一说,把逻辑讲给她听,她必然会坚决执行下去,而自己也能因此……得到重要无比的情报。 既然她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既然不论如何都只能是安瑟的工具,那么与其继续无用悔恨,不如尽可能的攫取利益,这样应当是最好的选择。 “安瑟他……” 是的,最好的选择。 “没有计划。” 凝视着希塔娜的眼睛,明芙萝如此说着。 “去做你想做的事,这就是他想要的。” 希塔娜歪着头,看了明芙萝两秒。 “早说嘛,原来就这种事啊。” 她骄傲地抬起下巴:“这还用你说?那我们就一起去逮住那个丑八怪!” 明芙萝看着希塔娜兴冲冲的背影,没有说话。 这是安瑟给希塔娜的礼物,不是给你的,明芙萝。 最好的选择,并不是贪婪的破坏他赠予给自己心爱之人的美好,而是就这样沉默无声的,把自己也作为奉献的一部分,让他在乎的人,能够拥有一个完美的生日。 明芙萝又一次看穿了安瑟的陷阱,可她却没有丝毫快乐,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痛恨,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了解安瑟,为什么总能猜到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麻木中,明芙萝仿佛能听到安瑟在她耳边低语: 别忘了,阿萝。 你只是顺带而已啊。 第五十一章·一文不值的泽格小姐 6K “唤溟者是最神秘的神灵种,强大的超凡者很少愿意去往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去观察了解它们。目前我所知的,有关唤溟者的情报很少,仅限于它们的部分特征。” 坐在浮游炮上的明芙萝紧随希塔娜,同时为她讲解有关唤溟者的事情。 “首先,唤溟者最广为人知,同时也最不可思议,让人无法理解的特点是,身为神灵种的它们,是寄生生物。” “寄生……” 希塔娜的确如明芙萝所说的那样,一脸难以置信:“神灵种怎么会是那种东西?” “没有人知道答案。”明芙萝摇摇头,“但事实就是如此,七百三十二年前,有一个强大的五阶冒险者深入迷途海,做出了这样一段记录——” “‘迷途海之所以恐怖,不是因为那无尽汪洋里生存着数之不尽的危险魔物。而是因为这整片海洋……都是唤溟者的养料,温床,畜牧场’” 希塔娜想了想那个场景,脑海中又浮现起刚才那个怪物满身触须疯狂扭动的样子,不由得恶寒着打了个哆嗦。 “这还真是……够恶心的。”少女如此嘀咕。 “所以你要对付的不是那个被它寄生的怪物,光是杀死它现在寄生的躯壳是没用的……而且它现在有可能已经换个身体逃走了。” “这个就不用你担心了。” 希塔娜摆摆手,万分自信地说道:“我记住那奇怪又难闻的味道了,它逃不了……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气味……” 希塔娜的才能让明芙萝无法评价,仅从战斗方面看,这个女孩……的确是无可置疑的绝对天才。 “然后呢?” 希塔娜突然放缓速度,来到明芙萝身边,后者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眼前便好似划过一道雷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希塔娜雪嫩的手臂。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抓住了一只棕绿色的蛇。 希塔娜把毒蛇捏着,一边把玩一边问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你也看到了,它有着匪夷所思的适应力和学习能力,所以千万不能小看它,还有……谢谢。” 明芙萝发现这条毒蛇的速度比希塔娜慢了几拍,但即使没发现,她身上的常驻防护法术和炼金器械的双重叠加,也能保护她不受伤害,但这不代表她会对希塔娜的好意无动于衷。 “嗯?”希塔娜顺手把被她捏死的蛇甩到一边,颇为诧异道,“你原来会说谢谢……我怎么好像都没听你对安瑟说过,他明明都帮了你那么多。” 少女的随口一言便让明芙萝陷入沉默,而正追踪唤溟者,没有去看明芙萝的希塔娜也没当回事,毕竟明芙萝本来就不怎么说话。 帮助…… 明芙萝可以肯定,自己遭受的诸多困境,大都是安瑟亲手刻意设计的,把人推入陷阱然后再施以援手……可算不上什么帮助。 但现在回过头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安瑟拯救了越发风雨飘摇的巴别塔,且为其提供了莫大的支持帮助,并让其按照原本期望的方向前进。 而现实越如此美好,明芙萝心中的恐慌便越发狂乱。 她到现在都牢记着安瑟的话语,牢记着那个赌局,安瑟赌她会在疯狂中倾覆一切,那他究竟会为此做些什么,现在又到了哪个地步? 如此,明芙萝自然不可能对安瑟怀有什么感谢之情,她跟希塔娜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明芙萝甚至能想到,这个女孩曾经是怎么被安瑟玩弄在股掌之间,却仍一厢情愿的幻想着心中的美好,却不知她遭受的大多苦难,都是安瑟一手设计推动的。 但讽刺的是……这样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却反而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其实我很早就有点奇怪了,明芙萝。” 相当健谈的希塔娜小姐忍不住扭头看了明芙萝一眼:“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 “……” “呃,我不是在骂你,我的意思是,你整个人的状态,就……不像正常人,也不是……反正就是,嗯……算了,反正就是不正常。” 希塔娜回忆着安瑟展现给她过的记忆片段,里面有关明芙萝的内容很少,虽然那时候的明芙萝感觉也不正常,但最多只是……轻微的不正常,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明芙萝一样,这么……死气沉沉?还是说…… 像,像人偶一样?那种被拧上发条,然后就嘎吱嘎吱走着的人偶。希塔娜这样想。 “虽然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明芙萝平静地回答,“但我的精神状态一直很稳定,不必担心。” 希塔娜撇撇嘴:“你觉得没问题,我也无所谓,反正跟我没关系。” 少女暗自嘀咕着,要不是为了安瑟,我才懒得提醒你呢。 狼小姐对于自己的直感有这十二万分的信赖,在这直感被风之首强化后就更是如此,她坚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问题。 “等等……先停下!” 希塔娜突然拦住了明芙萝,她微皱起眉,抽了抽鼻子:“这个味道不对……变多了。” “变多了?” “嗯,好几个味道分散出去,就在周围,最浓的那个停下来了。” “应该是它在操控其它生物。”明芙萝低声道,“它的寄生能力不会局限在一个宿主身上。” “啧,那就有些麻烦了。” 希塔娜咋了咋舌:“如果弄死主体的话,分出去的都会死掉吗?” “……不能确定,但值得一试。” “好,那就这样!”希塔娜干脆利落地如此说道,“弓和箭,我来解决那家伙!” 明芙萝默默地将弓箭叫给希塔娜,她顺着少女的视线,将目光投向丛林深处,希塔娜找到了那只唤溟者的位置,但……事情不会这么顺利的。 苏丝伦在以“观察”的名义,保护那只唤溟者,确保它能够大肆寄生,摧毁这里的生态体系。谨慎的性格使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找上了安瑟,而她便可借明芙萝和希塔娜之手,清理掉更多威胁。 现在,希塔娜要猎杀唤溟者,苏丝伦怎么可能允许? 已经锁定猎物的狼轻巧灵活地爬上高处,她半跪在粗壮的树枝上,弯弓搭箭,眼眸微微眯起。 那股恶心气味变得更加浓郁而庞大了,周围还散落着零星的更淡的味道。 “让人讨厌的气味……” 狼兽如此低语着,心中升起一股发自内心的强烈厌憎。 她轻缓呼出一口气,弓弦拉满到弓身都有些弯曲,手臂上鼓起的肌肉线条既优美又暴力,即使眼中根本就没有猎物的存在,希塔娜的神情依然张扬而自信 对她来说,这始终只是一场安瑟为她带来的游戏,玩游戏,当然要开心啦。 她能确认,在这一箭下,那讨厌的气息会彻底消失,就跟自己在之前一箭洞穿原定猎物的脑袋没有区别。 咻呜——! 箭矢撕裂空气的锐利尖啸发出的一刹那,那枚利箭几乎就如撕裂空间一般,直接出现在了近百米外的距离,希塔娜的眼瞳中倒映着几乎化作黑点的箭矢,脸上已经扬起笑容,她已经准备好去听猎物的凄厉惨叫了。 然而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嘭!! 明芙萝打造的箭矢轻易贯穿了地面上纵横交错的根系,那几十公分粗的巨大根枝在这一箭下如薄纸般脆弱,即使效果如此惊人,希塔娜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 因为箭射偏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团深蓝色的奇怪肉团几乎是瞬间从密密麻麻的巨树根茎下方钻出,一瞬间跑了个没影。 “什么东西!” 暴怒的咆哮在丛林中炸响:“给我滚出来!” 那一瞬间的扰动……绝对不是唤溟者的反应,是有其他存在在从中作梗,即便隐藏的很好,希塔娜也感受到了那种异样。 “该死……别给我找到,不然你——” 滋! 炽烈的光炮从下方轰来,希塔娜的眼前瞬间出现一道耀眼的光柱,下一秒,半只烧焦的翅膀从她眼前落到地上。 少女低头看去,发现那只翅膀被烤焦的边缘,还有半透明的蓝色触须,极其顽强的生长而出,然后…… 然后就被飘过来的浮游炮,一炮轰了个干净。 “希塔娜。” 明芙萝的身边,现在飘起足足四只浮游炮,她抬头看着站在树枝上的少女,平静道:“去追它,别让它跑了。” “……啊,嗯?等等,先等一下,我感觉到周围——” “敌人,被它寄生过的魔物。” 娇小术士的镜面上闪过流光:“我虽然没你那么强大,但它们阶位不高,交给我,我能处理好。” 这过快的谈话节奏让希塔娜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交给你……等等,怎么又——呜啊啊啊啊!” 刚才她头也不转地一拳砸向树干,把一只人头大小的隐形蜘蛛直接锤成稀烂,但那滩烂肉里,竟然钻出一条半透明的触须,直接往希塔娜的皮肤里钻,把狼小姐吓得汪汪大叫起来。 她反手一拳又用力砸在树干上,连续砸了好几次,直接把不知多么坚实都不知道的粗壮树干砸出裂痕,才心有余悸地收回手,赶忙从高处跳下,来到明芙萝身边。 希塔娜一脸恶寒地搓着手背,同时问道:“你说……你来处理?” “你的猎物,不是那个唤溟者吗?”明芙萝平静回答,“那么,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由我来解决这些麻烦,你去继续自己的狩猎。” “你我要是一起在这里耗下去,它可能随时都会制造出更多麻烦。” “可是……” 希塔娜抓着长弓,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想把明芙萝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好像想太多了,希塔娜。” 自律索敌的浮游炮在丛林中展开了一边倒的屠杀,而明芙萝则推了推眼镜:“你忘了这是什么吗?这是安瑟为你准备的游戏,你只需要玩得开心就可以了。” “难道,你不想狩猎那个唤溟者吗?”她如此反问。 “……我当然想了!” 希塔娜立马回答,同时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但是有个家伙在干扰我……它现在躲起来了,但别以为我找不到,等我解决掉那个唤溟者,就去抓那家伙,把它洗干净了拔毛扒皮,原地烤了吃掉!” 如此说完,少女性急地拍了拍明芙萝的肩膀:“那这里麻烦你了,明芙萝,我现在就去搞定那家伙……哼!想逃?门都没有!” “没关系,安瑟说了。”明芙萝微微垂眸,“我是你的帮手。” “嘿嘿,谢啦!你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嘛!” 希塔娜笑嘻嘻地又拍了下明芙萝的肩膀,随后背起长弓,继续往唤溟者逃跑的方向狂奔而去。 吼!!! 虎啸声从密林中传出,那声音的来源似乎要去追截希塔娜,而明芙萝只是平静抬手,又一架浮游炮出现,炽烈的光芒瞬间轰击向丛林中的某个角落,那吼声便立刻变成了凄厉的哀嚎。 “看够了吗,苏丝伦殿下。” 女人神情漠然地说道。 “还是说,你害怕希塔娜立刻就找到唤溟者下位种,所以要随时看着它?” “……泽格小姐。” 一袭纯白的少女从虚无中浮现,她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明芙萝,神情冰冷。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现在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 明芙萝双手插进口袋,语气平淡:“在帮希塔娜扫清障碍。” 苏丝伦笑了起来,那种毫无温度的冷笑让人脊背发凉:“所以,这是你的任务?这是你履行诺言的方式?” “只是想清楚了问题的关键而已。” 娇小的女术士挥动着一只手,操控浮游炮主动搜寻歼灭目标:“比起完成和你的交易,还是讨好安瑟来的实在。” “……原来你已经这般堕落了。”苏丝伦叹息一声,“枉我对你还抱有期待,泽格小姐。” “你有批判我的资格吗?”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反问:“假如不是带着陛下的名义来到这里,你早就……不,你连踏进大门的资格都没有。苏丝伦殿下,比起仰仗他人,你不是比我要强上十倍百倍?” “否则你为什么不直接对希塔娜说,陛下要让唤溟者成长来阻止希塔娜?因为你知道,安瑟是为希塔娜过生日而来的,你不敢破坏希塔娜的兴致,因为这等同于惹怒安瑟,而安瑟随时都能抽身离开,到时候……就只能留下你一个人面对大皇女殿下。” “所以你才要利用我,所以你才让我驱使希塔娜去猎杀其他生物——因为不敢出于任何微小的可能,而得罪安瑟。” 明芙萝仅仅是三言两语就把苏丝伦拆解得干干净净,对于几乎每天都会在思维层面和安瑟产生碰撞的人,苏丝伦对明芙萝而言,显然是不够看的。 “比起被大皇女出手破坏结果,显得苏丝伦殿下你过于无能;被希塔娜‘狩猎’掉唤溟者,显然也更容易被陛下接受。”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 苏丝伦恢复到了平日里的优雅状态,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有趣,泽格小姐。” 她微眯着眼睛,如是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做交易吗?这不仅仅是对安瑟阁下态度的试探,更是因为……我的确认可你,泽格小姐。” “我了解过你三年前和安瑟阁下相处的状况,虽然信息极少,但也够用,加之近段时间你和安瑟阁下之间发生的事,能够让我确定一件事——你绝对不会向安瑟阁下献媚,甚至于……你在抗拒着他的任何帮助,不仅仅是因为代价,你本身就在抗拒这件事。” “所以我才会来找你,因为你不会求助于安瑟先生,因为你也算有点价值。” “但现在……”苏丝伦微微歪头,颇为遗憾地叹息道,“你好像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泽格小姐了,在我看来,你到也不是完全倒向了安瑟阁下,而是变得茫然,变得……” “颓丧。” 苏丝伦几乎是立刻回以颜色——既然你这么喜欢解读我,那我也来解读你。 “一种放弃抗争的,十分无力的颓丧。你不是倒向安瑟阁下,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概只是在做自我催眠而已。” “你的想象力也很丰富,苏丝伦殿下。” “呵呵,是吗?” 娇小的女学者神情冰冷,纯白的小皇女笑容灿烂,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直到浮游炮将周围所有被唤溟者寄生操控的魔物全都屠杀殆尽。 “看来这次要失败了。”苏丝伦突然轻叹一声,“回去要被母帝责罚了,真是麻烦。” “你接受的很快。” “怎么?难道要我向我那不管什么事都输不起的疯子姐姐一样,歇斯底里地朝你大吼大叫吗?” 苏丝伦挑了挑眉:“那也太丑陋了,泽格小姐。我承认我很愤怒,但我是在复仇,而不是把自己变成小丑。” “不过……” 她的眼神瞬间阴冷了下来,就好像冷血动物的眼瞳那样令人生畏。 “你也在我的复仇名单上了,泽格小姐,我记住了你这次的背叛。” 苏丝伦嘴角微微上扬:“你在安瑟阁下那里,永远比不上兰斯小姐,也就是说,你随时都有被抛弃的可能,而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你先考虑考虑自己会不会已经被大皇女烧成灰烬了吧。”明芙萝冷声回答。 “喔~还真是够强硬的攻击性,刚才戳到你的痛点了吗?” 苏丝伦眼眸弯起:“真是不好意思,但事实就是如此,泽格小姐。” “比起忠诚,可爱,美丽,在性格上具有少女青涩,身材却又无比性感,且拥有无上潜力的兰斯小姐相比——” 她微抬起下巴,毫无保留地吐出恶毒言语: “偏执,自我,冷漠,性格上惹人生厌,身材上更让人提不起丝毫兴趣,而且还抱有一堆谁都无法理解的幻想的你……真是一文不值。” “你和大皇女相比也——” “呵呵,再见咯,一文不值的泽格小姐~” 不等明芙萝开口,苏丝伦的身影便虚化消失了,明芙萝捏紧拳头,微低着头沉默许久,过了四五秒,突然往苏丝伦刚才所在的地方,轰了好几炮。 是的,从哪个角度,不管是性格还是外在,她都半点也比不上希塔娜。 明芙萝唯一的价值所在,在他人眼中一文不值,但唯独在那个同行者中,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的思想和能力,现在也随着他的离去,他和自己地位上的区分……再度变得灰蒙,只剩下她自己在坚持而已。 “颓丧……荒唐。” 明芙萝低声自语着:“我会找到答案的,不管是爷爷的死,还是……安瑟的改变。” 颓丧,迷茫,绝非如此。 她只是,只是看到了安瑟的真实目的,因此顺应了他的意图,做出了最好的选择而已。 仅此而已。 第五十二章·自我崩解的泽格小姐 “以太的波动减弱了。”安瑟抿了口酒,“看来清理工作也已经结束了……阿萝的浮游炮倒是很适合处理在这种场合下发挥。” 即使不去观看,不去聆听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坐在这里的两个未来神灵种,都感受到了那处地域发生的变化。 或者说……虽然不看不听,他们其实一直都把感知停留在那里——伊沃拉是耐不住性子,而安瑟是多留个心眼。 苏丝伦显然对自己的姐姐还不够了解,对于伊沃拉来说,从来没有什么不屑于做的事情,只要想做,她就一定会做。 “说起浮游炮……你那边量产浮游炮的进度怎么样了?”安瑟偏头看向伊沃拉。 “还不错,目前已经有两万台了。” 伊沃拉随口说着能让人头皮发麻的话:“但效果还是一般,在四阶以上的战斗中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我还是高看了这个东西,往上的那个层面,感觉还是以太院的械装更有用些。” “你想量产出能够击败四阶超凡者的炼金武器?” 安瑟失笑道:“未免也太不现实了,伊沃拉。” “哦,你看重的小玩偶也做不到吗?”伊沃拉挑眉问道。 “嗯……这可不好说。” “……你认真的?” 这回轮到大皇女殿下诧异了,她看了安瑟那微笑着的神情好一会儿,突然问道: “安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到底看重了明芙萝的什么,只是她的能力吗?” 托着侧脸的伊沃拉摇晃酒杯,能在恐怖凌厉与媚意横生之间随意转换的狭长眼眸微微眯起:“炼金的才能,创造的天赋……呵,你真的需要它?” “为什么不?优秀的炼金术士是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 安瑟挑了挑眉:“比起只是单纯钻研理论,探究魔道的术士,他们好歹是从事生产的,不是吗?” “在说这句话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的父亲是谁?” 大皇女扯了扯嘴角:“弗拉梅尔·海德拉,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炼金术士,假如你有这方面的需要,有什么是他不能解决的?” “更何况,我可不相信你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安瑟。” 她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微抬起下巴:“你总是什么都能做到,不是吗。” “这世界上不存在什么都能做到的人,伊沃拉。” 安瑟凝视着杯中的酒液,语气平淡道:“我的父亲,你的母亲,也是如此。” “你又开始了……” 伊沃拉翻了个白眼,即使是这般有些市井气息的行为,她也表现的有着高高在上的贵气,大皇女殿下的所行所为全都以绝对的自我为中心,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从出生开始,便在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临者而努力,不曾停歇,且对此甘之如饴。 “你那莫名其妙的沉重感究竟从何而来,安瑟。” 伊沃拉的身子微微前倾,她凝视着少年俊美的面庞,伸手去触碰,但又被安瑟握住。 “我更愿意将其称为,必要的理性。”安瑟微笑着松开了伊沃拉的手,“对所有人都好。” “哼。” 伊沃拉不屑地轻哼一声:“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因为我不需要对所有人都好。” 她翘起腿,仰起脖子畅饮着杯中酒液,鲜红的唇瓣湿漉晶莹,闪烁着唯有安瑟能享受到的魅惑光彩。 “所有东西。”恶劣的未来皇帝扬起炽烈而自我的笑容,“只要对我有利就可以了,这就是帝国,这就是所有人存在的价值。” 安瑟看了伊沃拉好一会儿,那玩味的眼神让后者逐渐不快起来。 “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伊沃拉微皱起眉:“在嘲笑我吗?” “不。”安瑟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希望伊沃拉你明白一件事——很多时候,人所遭受的灾祸并非来自外界的恶意,而是单纯的……咎由自取。” “我感觉你只是单纯想拐着弯骂我。” 虽然这样说着,但大皇女的眉头却舒展了少许:“不过我不介意你的这点任性,安瑟,你的那些奇思妙想在我的容忍范畴之内……哦,原来是这样。” 伊沃拉露出了然的神情:“以前没怎么细想,现在坐下来和你聊会儿天之后,原来不难猜出原因——你的小玩偶在异想天开的领域,跟你有不少共同语言,对吧?” “我像是只会因为仅仅这种原因,就对某人投以关注的人吗?”安瑟反问。 伊沃拉愣了愣,随后愉快地大笑起来:“说的也是!没有价值充足价值的话,你可不会付诸行动的,理想主义者这个词跟你可没有关联,这样一想……你跟那个脑子好像都已经有点坏掉的小玩偶,有着根本上的差别。” 话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既然如此,明芙萝到底有什么值得安瑟看重的价值?炼金的才能他不可能缺少,而善于炼金的帮手,就更别提了。 而安瑟却在此刻突然轻笑起来,他微微偏头,凝视着伊沃拉的眼睛: “你这么深究明芙萝对我到底有没有用,是想试探些什么呢,伊沃拉?” “你好像……很眼馋那个东西啊。” 安瑟说的是什么,双方都很清楚,自然只能是明芙萝刚才展现的炼金虫群,尼德霍格。 年轻的海德拉将酒杯放下,单手托腮,笑眯眯地说道:“怎么,想着暗示她对我没什么实际作用,接下来再打算用什么东西,把她从我手上弄走吗?” “啧……你这家伙为什么总是这么敏锐狡猾。” 伊沃拉皱着眉道:“我这么正常的试探,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才对。” 这跟破绽什么的当然毫无关系,而是我们的大皇女小姐会联想到这方面,说出这句话,她的整个思路,都是安瑟在刻意夸大明芙萝才能的情况下,引导而出的。 安瑟自然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着说道:“所以,你的确很想要她,对吗?” “准确的说……是那个特殊的炼金器械。” 既然已经摊牌,伊沃拉也不装了:“那个东西,很有趣,我的确想要,你能给我吗,安瑟?” “你大可自己去找阿萝。”安瑟悠然道。 “但她是你的东西。”伊沃拉如此说道,“只要得到你的同意就可以了,不是吗?来做个交易吧,就跟以往那样。” “我向来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什么,假如你能得到阿萝的同意,我就接受这个交易。” “你可……真是麻烦。” 伊沃拉也将酒杯放下,颇为不快地双手环胸:“你的小玩偶对我颇有怨言,现在有你做靠山,她怎么会答应我?要拒绝我可以明说,安瑟。” “谁告诉你我在拒绝了?” 年轻的海德拉语意深长道:“又是什么让你觉得,阿萝一定会拒绝你呢。” “呵,你想让我去利诱她?她这种人,除了脑子里的哪些妄想之外,还在乎什么?你的意思是让我帮她去实现哪些妄想?安瑟,你可真是——” 伊沃拉神情微冷,她看着笑而不语的安瑟,先是一脸漠然地说出这一串话来,但说到一半,却又突然停下。 明芙萝·泽格,这个人无比在意的东西,除了她那不切实际的妄想,承载着那妄想的巴别塔以外,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泽格……” 大皇女喃喃自语着,眼神逐渐亮起。 “说起来,那个老东西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也没有去在意过。” 她将视线移到安瑟的脸上,语调微微拔高:“安瑟,你说,我们的小玩偶会不会在意这个消息?” “这都是你的想法。” 安瑟重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轻笑起来的时候,一副置身事外的轻松样子: “与我无关,不是吗?” 这就是安瑟给明芙萝准备的礼物。 一个更加安全的,不会危及生命,就能得到她无比渴求的答案的方法。 否则,安瑟何必刻意等明芙萝展示完尼德霍格之后,才让伊沃拉停止窥探呢? 至于代价…… 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她早已付出过无数次,不过只是继续出卖自己的灵魂和信念而已的……代价。 恶毒的蛇凝视着杯中的酒液,心中低语着: 好好收下这份礼物吧,阿萝。 * 等到明芙萝赶到希塔娜所在的位置时,少女正蹲在溪水边洗脸。 “喔,你来啦。” 希塔娜转过头来,眼眸微微睁,本来就水盈的眼瞳现在更湿漉漉的,看起来灵动万分:“都已经被你处理掉了吗?” “还剩下一些,但突然就失去行动能力了,我就猜是你完成了狩猎。”明芙萝将视线移到希塔娜周边,“所以,唤溟者的下位种呢?” “哈哈,在这呢!” 少女猛地站起身来,晃晃头甩掉脸上和发丝上的水珠,万分得意地高昂脑袋,单手叉腰,然后掏出了一只半透明的蓝色水母,从自己的……口袋里? “就是这玩意!已经死透啦!” 希塔娜捏着这个能够随意支配操弄生物的诡异生命体,像是捏着一团软球,那随意的样子,感觉她似乎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什么神灵种的。 “这就是……唤溟者吗?”明芙萝凝视着希塔娜手中的半透明蓝色水母,“一只水母?” “别看它这么软,被我逮到的时候,它直接就蹦我脸上来了,恶心死了!” 希塔娜一脸嫌恶地搓了搓脸颊:“差点就没忍住把这家伙直接捏爆,要是没有尸体,就没法跟安瑟炫耀了。” “你是怎么在……不使用物理手段的情况下杀死它的?” “这个啊……”未来的兽王挠了挠头,“我往它的身体里灌了点以太,它就暴毙了。” 这样说着,希塔娜的身体周围便有红黑色的气流时隐时现。 在击杀康拉德时,希塔娜进一步地理解了如何支配操纵体外以太的流动,现在已然得心应手。 明芙萝沉默不语,她的脑海中浮现起刚才走过来时,躺在地上的一具巨大尸体,那是一头足足有五米高的黑毛猩猩,显然是唤溟者最后做的殊死一搏。 但最后的结果是,被希塔娜活生生打死,只留下一句半个身体都被轰烂的尸体。 这就是……希塔娜的力量,连安瑟都认可的力量。 不,不只是力量。 虽然和希塔娜同行的时间很短,但这个过于纯粹的少女,太容易被人摸清,她的性格在明芙萝眼中一览无余。 忠诚,坚定,率真……安瑟看重她,甚至是,甚至是喜欢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明芙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希塔娜,后者则正低头摆弄着唤溟者的尸体,小声嘀咕该怎么向安瑟邀功,向安瑟说自己玩的又多开心,她的眼眸闪闪发亮,就像夜色的帷幕上最耀眼的星辰。 明芙萝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安瑟既然如此信赖着希塔娜,那是否说明……希塔娜有可能知晓安瑟的秘密? 就连那个马琳娜都能得知那个消息,虽然是从安瑟母亲口中得知的,但假若希塔娜和安瑟的关系真的那么亲密……她没理由对此一无所知。 既然机会在这里,那就要抓住,假如说有误会存在,那就第一时间想办法解决这个误会,这个问题,而不是就让它梗在那里——既然不知道,不清楚,那就去问,这就是明芙萝的作风。 “希塔娜。” 明芙萝深吸了一口气,此刻,没有人在注视着这里,安瑟也不知道她的想法,好像上天都在帮助她完成这次问询。 哪怕希塔娜最后大概率会告诉安瑟自己的问题,但这跟直接被安瑟发现截然不同。 “……啊?”希塔娜把唤溟者的尸体随手揣进口袋,歪头问道,“怎么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 明芙萝死死盯着希塔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够强迫安瑟做出改变的存在吗?” “!” 希塔娜瞬间变了脸色,但几乎也是本能地否决道:“你,你再说什么啊?你疯了?这世界上有谁……有谁能强迫安瑟?你想说皇帝吗?” “……不,我知道了,谢谢你,希塔娜。” 答案是如此鲜明。 这个藏不住自己情绪的女孩,把答案写在了脸上,也即是……玛琳娜曾对她说过的,即便被她验证过并非谎言的话语,在此刻,已然足以定论。 明芙萝用不停颤抖着的手,十分勉强地推着眼镜。 她感觉到眼前一片白茫,手脚变得无比无力,耳边全是一阵杂音,随着时间推移,那杂音又变成了心跳声,沉闷的,越发急促的,心跳声。 当回过神来时,明芙萝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不停喘息。 【安瑟先生,被迫放弃了什么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 这是……真的。 ——真有什么更加恐怖的存在绑架了安瑟,胁迫了安瑟,而安瑟放弃了重要的东西,那重要的东西,是否就是……他们曾经历的一切,他们曾许下的诺言。 假如是的话—— 在这一瞬间,明芙萝内心的空寂与茫然,达到了顶峰。 这三年来的怨怼,敌视,纠结,都是为了什么? 从最开始不断联系安瑟,想要再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对仍抱有些微期待,到与安瑟重逢后,揣摩他的计划,不停地与他对抗,接着再变得无比被动,无比麻木,直到到现在。 这么漫长的时光里,她对安瑟所怀有的负面情感,到底……到底…… 我到底……做了什么? 同样达到顶峰的,并不只是这份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空寂与茫然。 还有那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殆尽的悔意。 第五十三章·暴风将临 6K “安瑟!” 当希塔娜跨过血焰门扉,看到不远处的安瑟时,立刻欢呼着飞奔了过去。 “站住。” 冷冽傲慢的女声迫使希塔娜停了下来,站在安瑟身边的伊沃拉蹙起眉头。 “太臭了……说你是安瑟的小狗,你还真的跟我猎场里的野兽们没有区别吗?用法术收拾一下自己都不会?” “你——” 希塔娜目露凶光,灵魂中越发高涨的兽性,使她几乎本能地向伊沃拉散发出残暴凶戾的气息,而伊沃拉自然能轻易感知到这种敌意,眼中的不快越发鲜明。 “过来,希塔娜。” 就在伊沃拉抬起手来,看样子想给希塔娜一个教训时,安瑟突然开口,轻笑着说道:“不用管她,你身上的味道比她好闻多了。” “……”希塔娜愣了两秒,随后眨眨眼睛,轻哼一声,欢快地小跑到了安瑟身边,偷偷对着伊沃拉的后背做了个鬼脸。 少女身上的确都是丛林猎场中的痕迹,血腥味,泥土味,还有各种杂乱刺鼻的气息,被这么说了的希塔娜在站到安瑟身边之后,其实还有些忐忑地嗅了嗅自己的手臂,直到看见安瑟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之后,才露出安心的神情。 “你维护自己小狗的时候都不讲逻辑的吗,安瑟?” 伊沃拉双臂环胸,冷笑一声:“现在的你看上去就像个刚谈恋爱的白痴小男孩,是不是太丢人了些?” “因为比起某种浓过头了的雌性气息,我果然还是喜欢希塔娜身上的野性。” 安瑟揉了揉狼小姐的脑袋,后者舒服的直哼哼。 “与其说我像刚谈恋爱的小男孩……”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偏头,打量着衣着华丽耀眼,露着修长雪白大腿的伊沃拉,忍不住笑道:“倒不如说,我们的大皇女殿下,像个没有男人,欲求不满的家伙。” 被摸的开心的希塔娜一听这话,偷偷赶忙拉了拉安瑟的衣角,不想让安瑟因为自己又起什么争端。 伊沃拉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身形便化作火焰消失。大殿门口只剩下安瑟,希塔娜,还有微低着头,神情麻木茫然的明芙萝。 安瑟看了明芙萝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而是看向希塔娜,握着她的手,温和说道:“玩得开心吗?” “开心!” 希塔娜用力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化不开的喜色。 在狩猎掉唤溟者之后,她又在伊沃拉的猎场中打闹了好一会儿,还额外杀死了两只四阶魔物,甚至遇到了一头五阶的大乌龟,我们天不拍地不怕的希塔娜小姐壮着胆子打了它一拳,结果发现对方理都懒得理,就悻悻然的走开了。 总之,从来没过上这么一个奢侈完美的生日的希塔娜,玩得的确非常开心。 “和安瑟在一起之后……每天都很开心,一天比一天开心!” 希塔娜红着脸蛋,微低下头,似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想去亲吻安瑟,但又反应过来身上脏兮兮的,脑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但安瑟却直接揽住了她的后脑,把少女粉润而带着几分野性气息的唇瓣,印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怎么?” 安瑟微微松开希塔娜,扬起眉毛道:“嫌弃我吗?” 希塔娜愣了一会儿,随后立刻用力抱住安瑟。 狼小姐的技巧早已被安瑟锻炼得无比熟练,在旁人看来相当过激,令人脸红心跳,而希塔娜显然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更何况…… 更何况,现在这里的“旁人”,只有一个。 明芙萝的困顿和失控,源自玛琳娜的话语,始于安瑟的考验,而在希塔娜的口中,终于成为了她自我的崩解。 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犹豫,疑惑,反复,思量,全都指向了她最不愿看到的那个结果。 她也曾想过,希塔娜虽然不可能骗到自己,但会不会是安瑟欺骗了希塔娜?是安瑟将这一层也计算在其中? 但悲哀的,荒谬的,让明芙萝的心脏感觉到抽痛的是——她认为,安瑟不会欺骗希塔娜。 是的,哪怕在她眼中,希塔娜一定是被安瑟设计了之后才被他所驯服,但现在的安瑟,也绝不会去欺骗希塔娜。 ——安瑟·海德拉,不会为了这样微不足道,已经被放弃了的自己,去欺骗他在意的,深爱的人。 如此冰冷残酷的现实,明芙萝却无法逃避,因为她太聪明了,当事实摆在她眼前时,答案便会不受她控制的浮现。 在她眼前的少年少女,明明看上去只是在释放欲望,却又交换着谁都能看清的纯粹爱恋,那份真实有些刺眼。虽然对明芙萝来说,刺眼的并不是安瑟和希塔娜的爱恋,而是那种……不可取代的感情。 不可取代……曾那么切近,但现在却又无比遥远的词语。 “好了,真么想要的话,晚上回去再说。” 安瑟扶着希塔娜的腰肢,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笑道:“今天都随你的意。” “嗯……嗯……” 粗重喘息着的希塔娜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安瑟的嘴角,体内的燥热和力量并没有因为刚才剧烈的狩猎活动而消耗,反而越发高涨。 她牵着安瑟的手,整个人腻乎乎地,像小狗围着主人转圈一样贴在身边,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来。 “待会儿休息一下之后,你就跟玛琳娜一起回村子去看看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安瑟捏了下希塔娜的脸颊:“但是记得晚上准时回来,知道吗?” “知道啦!” 少女喜滋滋地又亲了口安瑟:“真希望每天都能这样。” “嗯?如果希塔娜你想的话,那也不是不行。” “啊……啊?不不不不……那还是算了。” 看着安瑟似乎有些当真的样子,希塔娜使劲摇头:“不行不行,这样我会变成笨蛋废人的!我可是,咳嗯!安瑟最强的契首……啊!安瑟你看你看,这是唤溟者!被我搞定了喔!” 收获猎物的忠犬开开心心的邀功着:“这家伙可难对付了,但还是不是我的对手,哼哼哼哼!” 安瑟看着希塔娜手中的半透明的水母尸体,笑着说道:“我知道希塔娜能做到的,区区唤溟者的下位种,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呢?” “嘿嘿……也,也不是完全是我的功劳啦,明芙萝也帮了我呢,明芙萝……明芙萝?” “……我在。” “你站在那发什么呆啊。”希塔娜有些困惑地看着不远处那个会被他一只手提溜起来的娇小术士,“你也蛮厉害的嘛,那个‘滋滋滋’‘biubiubiu’的东西……唔,看起来还挺好用的。” 来自希塔娜的肯定并没有让明芙萝感受到任何喜悦,她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但仍伫立在原地,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她该干什么?接下来有什么事是她要做的?她是不是已经没用了?希塔娜的游戏已经结束,安瑟的又一轮考验她好像也已经通过了?安瑟会让她留下来,给了她更多的考验,还是只打算继续他的羞辱,他的报复?而自己……又该做什么,又该做出怎样的应对? “走吧,希塔娜。” 安瑟温声道:“回去让玛琳娜帮你好好打扮一下,让你的父亲母亲和朋友们看到一个全新的希塔娜。” “嗯……喔。”希塔娜点了点头,看安瑟好像完全没有提起明芙萝的意思,又回头看了眼那个一动不动,沉默无言的女人。 她突然想到了明芙萝之前询问她的问题,想到了安瑟曾在那个夜晚对她说过的话语。 计划之内……命运的可怕让希塔娜也明白,不是所有东西,都真的会在安瑟的计划之内,而安瑟在逼迫着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所以在认识明芙萝之后,她总能从这个冷漠理智的女人上身,体会到一种既视感。 安瑟到底是怎么看待明芙萝的,希塔娜其实一点也不知道,但她觉得,安瑟应该……并不希望把明芙萝推入毁灭之中。 于是,希塔娜拽了拽安瑟的衣服,轻声问道:“唔,安瑟,那个,明芙萝呢?” “……”年轻的海德拉眉宇微扬,转头看了眼孤零零的人偶小姐,嘴角微微上扬的同时,语气随意道。 “不好意思阿萝,差点忘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先会庄园休息一下,跟希塔娜在里面跑来跑去,你也累了吧。” 换做是以前,明芙萝的心中早就升起对抗心理,想也不想就拒绝安瑟了。 但她现在看着安瑟的那双眼睛,那双海蓝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只是看一眼,便失去了继续对视的勇气。 害怕,明芙萝感觉到了……害怕。 安瑟所行的一切是那么相扣,当他宣告要将明芙萝推入理性的深渊时,明芙萝就不得不选择尽可能拾起感情,而当她略微习惯了自己的情感波动之后,却又迅速面临了安瑟降下的审判。 ——你我之间,已不再如同往日。 而即便如此,安瑟也没有解释原因,他并没有告诉明芙萝自己到底承受了什么,他只是用行动表明了这句为诉诸言语的话。 明芙萝不敢去看安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可能蕴含的任何情绪——温和,宽容,平淡,漠然……都不是她能接受的,最荒唐的是,她唯一能接受的情绪,似乎就只有……憎恨了。 现在能让明芙萝感觉到不那么冰冷僵硬的,好像只有来自安瑟隐含的憎恨与愤怒。 但……安瑟会是那样的人吗? “好……我知道了。” 所有一切,最后只能归于这么一句,空洞而无力的回应。 明芙萝·泽格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人偶,任由安瑟摆布。 她跟上那依偎在一起的少年少女,机械地维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每当好像要靠近了那么一些,明芙萝都会僵住步伐一会儿,再跟上去。 自认为人生中除去理想外便再无他物的人偶小姐,从另一个层面,感受到了那种遥远。 甚至于,在明芙萝眼中,她所坚持的理想哪怕再如何虚幻遥远,她也有将其实现的决心与信心。 但现在,就在她眼前的这段距离…… 确是如此,触不可及。 * 空荡荡的大殿里,王座上的伊沃拉撑着侧脸,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光幕上呈现的场景。 她跟安瑟在猎场外的对话当然是逢场作戏,毕竟要时刻表演出彼此敌对的模样,否则连续被安瑟帮了几次的伊沃拉就算再如何跋扈任性,也不至于继续对希塔娜恶语相向。 但……有些真心话,却就是在逢场作戏时说出来的。 “你明明已经变得足够让人着迷……怎么又变成了这副令人不快的德行?” 暴虐的未来女帝低声轻语,画面上,那张俊美面庞上毫不作为的温情,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伊沃拉作为人类,在神灵种中拥有最充沛且算作正常的情感,虽然现在对于安瑟的欲求,或者说……对于其子嗣的欲求凌驾于一切,但在伊沃拉眼中,安瑟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人选。 作为看着安瑟从小长大,无比了解他的才华,天赋,以及魅力的人,伊沃拉根本不对除安瑟之外的任何雄性抱有期待。 理所应当的,虽然安瑟很好,但傲慢如她,当然希望安瑟能变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随着安瑟的成长,伊沃拉逐渐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神灵种应该有的自我和傲慢,已经与年幼时的他全然不同了。 一想到年幼的海德拉,即便现在已经将安瑟默认为自己未来丈夫的伊沃拉,都会感到一阵作呕。 “果然……跟他的父母脱不开关系吧。” 女人颇为厌烦的呢喃着:“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正常人’?真不知道弗拉梅尔是怎么想的,毁掉自己的继承者很有趣吗?” “好不容易等到安瑟觉醒自我,现在却又……” 她的视线钉死在那张傻乎乎的可爱笑脸上,那双仿佛燃烧着血焰的眼眸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这就是你要为自己的愚行付出的代价,弗拉梅尔……你的儿子竟然爱上了这样一个蠢物,竟然如此暴露自己的弱点。” 伊沃拉冷笑一声:“没有你那可笑荒诞的教育,他怎么可能会跌落到这样的境地?” “既然如此,海德拉与飨焰的脆弱平等就从我这里开始终结吧,爱……呵呵呵呵,你会后悔自己拥有这么软弱的东西,安瑟。” 她挥了挥手,光幕于空中消散,同时,一个道漆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大殿里。 “怎么。”大皇女慵懒地说道,“找到情报了。” “是的,请您过目。” 那人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张散发着荧光的卷轴,伊沃拉抬指轻勾,卷轴便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伊沃拉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在安瑟给了她建议之后,她就派人去调查了厄利恩的死因。 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翻阅资料,虽然直到现在,那位炼金巨匠的死都是未解之谜,但在支配着帝国一切的飨焰眼中,不过只是记录在案的一个,嗯……用来在茶余饭后当作消遣的小故事而已。 伊沃拉打开卷轴,阅读起有关厄利恩之死的消息,随着视线快速扫过卷轴上精要的记录,她的神情逐渐精彩,嘴角不断上扬,以至于看到最后……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泽格……泽格!原来你们一家竟然是这样的小丑,有趣,太有趣了!” 王座上的皇女愉快至极地放声大笑起来:“这就是你追逐的东西?我已经开始期待你得知真相后的表情了,啊……安瑟那个魔鬼,也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吧。” 伊沃拉脸上兴奋而扭曲的笑容更加炽烈了:“如此一来,就能将你的小玩偶的一切彻底摧毁,而后完全将其纳入掌控。在这之中,你反而没有刻意地去做任何推动,你甚至可以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厄利恩到底是怎么死的,反正这一切,都是那小玩偶自己的追逐,自己的选择……美妙,真是美妙!” 女人的呼出灼热而欲求的吐息,她一挥手,将送来情报的人以血焰包裹,不知送往何处,而自己干脆掀开分叉长裙的下摆,坐在王座之上,扬起雪颈,闭着眼睛,开始兴奋地幻想着那个魔鬼跪在自己面前,努力舔舐的场景。 “我真是……爱死你的恶毒了,安瑟……啊……” 伊沃拉的声音变得颤栗而断续,随着幻想场景的越发激烈,她的动作也越发狂乱起来。 “很好……你果然在骨子里还是我喜欢的样子,那就让我来帮你一把,我也要好好欣赏欣赏,你那小玩偶……绝望崩溃的神情。” * 同样是大殿之中,但这座大殿可与伊沃拉那只是单纯华丽的宫殿截然不同。 地位,身份,权柄,以及……最重要的力量。 “以上……便是这次实验的全部了。” 双膝跪地的苏丝伦将额头紧贴地面,低声道:“很抱歉,母帝,我没能完成您的命令。” “……那种事,无所谓,我本来也没指望你能成功。” 永世不熄的源焰之中,传来艾菲桑徳的苍老声音:“唤溟者……哼,依靠那个东西得到的延续,甚至不如死亡,我只是把弗拉梅尔那家伙送来的东西废物利用罢了。” 她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高亢了一些:“更何况,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 “……如此,苏丝伦恭喜母帝。” 虽然不知道艾菲桑徳究竟得到了什么,但苏丝伦还是立刻给出了回应。 “那么,另一个任务呢?”老迈的皇帝如此问道。 是的,除了表面上的,培育唤溟者,破坏伊沃拉的猎场以外,苏丝伦……还有另一个任务。 “按照您的要求,我一直在观察那位兰斯小姐。” 苏丝伦恭敬回答:“您给我的炼金器具,我也用上了,最后能够确定,她并没有任何沾染深渊的痕迹。” 苏丝伦不知道艾菲桑徳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给她这么一个任务,但她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揣摩的事情。 “……没有?” 源焰里传来的声音变得有些轻。 苏丝伦瞬间感觉不妙,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没有……除了因为契首的链接,而必须为海德拉分担的侵蚀以外,不存在任何深渊侵染的痕迹。” “没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 暴怒至极的沙哑咆哮从火中传出,苏丝伦娇嫩的肌肤上瞬间出现烫伤,进而变成得皮开肉绽,分外骇人。 少女青筋绽起的额头渗出汗珠,依然死死贴着地面,她将这非人能承受的痛苦咽下,艰难万分地说道:“抱歉,母帝,可能是我——” “……不,没什么。” 过了两三秒后,那仿佛炼狱般的高温瞬间消退,火苗在苏丝伦的肌肤上燃起,却并非是灼烧,而是替她弥补伤口。 “也许是弗拉梅尔的手段,不……肯定是他的手段,呵呵呵……他怎么可能让我知道,安瑟觉醒的灵质?” 艾菲桑徳低笑起来:“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能够承受两种契首之力的人,凭那不自量力的,可笑的兽要素吗?” “你果然足够谨慎,弗拉梅尔。但我比你更谨慎……我绝不会主动去窥探安瑟那只忠犬的一分一毫,绝对不会给你发现我已经知晓这个秘密的机会。” 跪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动弹的苏丝伦将艾菲桑徳这些疯癫的自言自语死死牢记于心,在这地狱的夹缝中,倘若要找到那宛如蛛丝般脆弱缥缈的一线希望,那她就不能遗漏任何机会。 安瑟的……灵质? 他的灵质,能够帮助母帝摆脱疯狂?那和深渊又有什么关系?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就是他这份力量的受益者? 假如真的有这种能力,他是不是可以…… “好了,苏丝伦,退下吧。” 艾菲桑徳漠然的声音传来:“记得留意安瑟和他的忠犬。对于伊沃拉的惩罚……你自己看着办,不要来频繁打扰我就可以。” “好的,母帝。” 苏丝伦这才站起身来,低着头,向大殿外走去。 等到离开行宫,她脸上的崇敬,服从,在瞬间变成了极度的森冷和怒意。 伊沃拉,艾菲桑徳……姐姐,母亲…… 我怎么会,拥有你们这样的血亲。 帝国,怎么能被你们这样的疯子所支配。 我会改变一切,那个王座,那顶王冠,该由最正确的人拥有! 关键在于……关键就在于,那位年轻的海德拉,他拥有……改变着一切的能力。 自我者顺从着内心的所有欲求,追逐着一切能让她愉快满足的事物;衰亡者用尽一切抗拒着即将到来的毁灭,在混沌与癫狂中寻找一线生机;卑微者行走于摇摇欲坠的细线之上,即便踏错一步便会毁灭,也渴求着那对她来说遥不可及的权柄。 而这一切……全都与那个少年有所关联。 那么此时,处在风暴中心的安瑟·海德拉,究竟在做些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呢? 第五十四章·一个母亲的请求 8K 海德拉庄园的传送室里,希塔娜抱了抱安瑟,提起行李箱,欢快的说道:“安瑟,我和琳娜就先走啦!” 安瑟微笑着点头回应:“玩得开心些……玛琳娜,回去之后你也不必在意赤霜领的事,陪希塔娜好好休息吧。” 娴静的雪发少女微微低头,温声回应:“是的,安瑟先生。” 希塔娜本来最开始是想把自己的父母叫来帝都的,但正是被玛琳娜阻止了。 细腻的玛琳娜语重心长地告诉希塔娜,他们的父母不会因为来到帝都,来到海德拉庄园而开心,反而会感到莫大的不安和惶恐,不带他们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希塔娜对此似懂非懂,但不会认为自己的姐姐有错,所以才在安瑟完美的安排下,又有了这一个下午的时间,去跟自己的亲朋相处。 少女提着装满礼物的行李箱,先往传送阵里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又一个回头,哒哒哒地跑到安瑟身边,亲了他脸颊一口,然后才微红着脸,跟玛琳娜一起踏进了回到村庄的传送阵里。 安瑟摸了摸自己的侧脸,轻笑一声,转身走出了传送室。门外,如塑像般静立着的明芙萝沉默不语。 “好了……现在就剩下你和我了,阿萝。” 年轻的海德拉倚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精致美丽的娇小人偶:“你从来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看起来心事很重,要和我说说吗?” 如此宽容大方地说着良善仁慈的言语,好似两人现在还是亲密无间的好友,彼此托付的同行者。 安瑟看到明芙萝的肩膀微不可察的轻轻抖了一下,一股充沛的愉悦感油然而生。 明芙萝,是几乎没有弱点的怪物。 并不正常的童年,和过于恐怖的天赋,铸就了现在的明芙萝·泽格,她能在任何时刻保持理性,做出选择,思维层面上,她甚至能在信息差极大的情况下,跟上安瑟的思路。 可以说,除了单纯的胁迫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令她就范的方法。 虽然听起来简单,但安瑟最不可能做的,就是单纯的胁迫。 侵蚀人格,俘虏心智,是细腻,精致,复杂的艺术,粗暴的胁迫不仅毫无成效,而且还丑陋万分。 当然了,虽然在漫长的铺垫之后,这几段衔接紧密的驯服工作卓有成效,但安瑟也并不认为胜利就在眼前。 还是那个道理——倘若明芙萝是像希塔娜一样,感性几乎大于一切,能够将安瑟视为所有的人的话……早在三年前,安瑟就成功了。 继续这样下去,她会对安瑟满怀愧疚,她会慌张不安,她甚至会更加温驯服从与自己,但依然绝不会将她的理想置于安瑟之下。 想让明芙萝单纯因为感情而完全服从于自己,是不可能的。 正是因为完全认清了这一点,安瑟才会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花费三年时间,做了更充分的准备,更完善的计划,用以彻底击溃明芙萝。 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在三年前因为对明芙萝的友好感情,而并未选择告诉她厄利恩之死的真相,否则现在,他就会失去一张足够强大的底牌。 接下来,过不了几天,伊沃拉就会找上明芙萝,而他亲爱的人偶小姐会做出的选择显而易见,届时,就可以顺利推动下一个计划了。 “怎么,不想说吗?” 见明芙萝仍在沉默,安瑟轻笑起来:“那就算了,我们来换个方式沟通,跟我来吧。” 他重新推开传送室的门,踏入传送阵里,一直低头,沉默不言的明芙萝紧随其后,随着光芒闪烁,两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幽暗的大殿里。 “欢迎来到诺统号,亲爱的阿萝。” 安瑟看了眼神情微变的明芙萝,嘴角上扬道:“既然不想诉诸言语,就用你最喜欢的方式交流好了……父亲使用的炼金工坊,可不是你那简陋的工作室能相提并论的。” “……安瑟。” 明芙萝终于开口,与外形不符的成熟嗓音略显沙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嗯?”安瑟微微挑眉,“什么叫我要你做什么?我有做过什么命令或是强迫你的暗示吗,阿萝?” 他的语气其实并不如何咄咄逼人,反而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但正是这种漫不经心,反而让明芙萝越发无法接受。 “噢……” 看到女人更加僵硬的神情,安瑟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了,他前倾身子,附在她耳畔轻声道:“你想激怒我吗?阿萝。” 明芙萝立刻回答:“我没——” “不,你就是想激怒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明确的负面反馈,以此来确定我还是在意的。” 年轻的海德拉轻抚着人偶小姐白皙滑嫩的脸颊,轻笑着说:“这一点也不像你,阿萝。 “你怎么变得这么脆弱了?像只发现自己被丢在路边的猫一样可怜,要用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现在的处境。” 明芙萝的大脑混乱而疼痛,当希塔娜的话语,完全击穿了她最后残破不堪的阵线时,这段时间以来被她一直克制的理性并未占据上风,反而是源自内心的本能获得了控制权。 刚才……自己怎么会说那种话? 我真的是想用那种话激怒安瑟,是想确认他还会愤怒,还会对我有所怨怼,才这么做的吗? 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事情。 正如安瑟所说的那样,明芙萝自己都不认为自己会软弱到这种地步。 明芙萝的表现让安瑟很满意,虽然他实际上并不在意明芙萝现在的驯服程度,因为有了命运在其中推波助澜,他对于明芙萝的驯服进度,已经比之前快上太多,但明芙萝现在所表露的茫然和畏怯,却还是让安瑟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愉快。 哪怕安瑟并没有对明芙萝抱有太多怨恨,回首过去,安瑟认为,他曾今的失败,并不仅仅只是明芙萝不近人情,更多的是他太过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的认为,单纯凭感情就能折服一个,为理想可以付出了全部人生的女人,认为自己能破开她身上的桎梏和枷锁,用自己取而代之,他以为自己做到了,但最终仍不过是一厢情愿。 欣赏完明芙萝的神情后,安瑟直起身来,语气悠然道:“放心,我不会生气的,我早就不在乎了。” 他如实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三年前的事,是我太过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现在想来,阿萝你坚持自己的理想,错也不在你,不是吗?” 从不掺杂任何因素的客观角度来看,假如是两个为了同一目标而走到一起的志同道合之人,其中一人因为另一人的背叛而选择与之决裂,那无论如何,也不该把错误归结到选择坚持的人的头上。 当然,这仅仅只是“不掺杂任何因素”的角度。 两人之间的裂痕存在于那里,但倘若因为这裂痕而受到伤害的人不止明芙萝一个,甚至于……另一方的伤口,更加深重,更加疼痛,更加无法弥合呢? 而这样的他,又在现在,对你说着“错不在你”时,那种席卷而来的负罪感,就好像海潮咆哮,天穹倾颓,带着一种窒息的,无可抵抗的重压,让人连头都无法抬起,甚至不敢与其对视。 而那种似乎已经遗忘,已经毫不在乎的态度,更是另一把锋锐冰冷的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宰割着明芙萝的灵魂。 明芙萝本以为,当自己和安瑟对峙时,能拿出足够的理智和勇气。 可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倘若自己真的有足够的理智和勇气与安瑟对峙,又怎么可能……茫然犹豫如此之久,一直将玛琳娜所说的那句话视作梦魇? ——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相信了玛琳娜所说的话,但她无法面对自己的错误,更无法面对……安瑟因为这个错误,而选择将她放弃的事实。 “安……瑟。三年前,我们——” “呀,阿瑟!” 在明芙萝开口之时,大殿的尽头突然传来了无比惊喜的声音。 一身华丽长裙的美丽妇人十分活泼地朝安瑟招了招手:“你怎么到诺统号上来了?小希塔娜呢?不去陪她玩吗?” “……”看着出现在这里的艾妮丽莎,安瑟神情微不可察的晦暗了一些,他沉默片刻,随后平静回应道: “希塔娜回村子去看望父母了,我不适合过去,她晚上就会回来。” “喔……这样。” 艾妮丽莎双手背在身后,轻快地蹦跳着来到了安瑟身边,她先是看了看安瑟,又看了看他身后低头不语的人偶小姐,微微歪了歪头:“那阿瑟带着小泽格来,又是做什么呢?” “借用一下父亲的一个炼金工坊。” “嗯……” 成熟知性的海德拉夫人似乎做出若有所思状,她注视着两人好一会儿,突然一展笑颜: “阿瑟,很着急吗?” “……什么?” “我是说,用梅尔的工坊,很着急吗?” 安瑟微怔了下,随后摇头道:“不,并没有。” “那就跟我来!” 艾妮丽莎欣喜地拉起安瑟的手,似乎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 女人拉了一下,但安瑟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您想去哪?母亲?”他如此问道。 “一个好地方,小希塔娜总算把你的时间空出来了,陪陪我不可以吗?” 艾妮丽莎理直气壮地说道:“梅尔还想着今晚带我去迷途海散心呢,晚上我们都特意给你空出空间了,你现在就不能陪陪我啊。” “父亲很乐意做这件事。” “他陪我的时间又不少。”任性的海德拉夫人撇撇嘴,“哪像你啊,要么就有什么事,要么就跟小希塔娜腻歪在一起,每天忙来忙去……” 听着自己母亲的絮叨,安瑟最后还是叹息一声,顺从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了,母亲,走吧。” “嘿嘿,这才对嘛,好阿瑟!”艾妮丽莎笑弯了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跟我来吧,你好久没去过那里了——啊,对了,小泽格,你也过来吧。” 明芙萝有些茫然地看着艾妮丽莎:“……我吗?” “当然了,你是阿瑟的客人嘛,怎么能把你给冷落了呢。” 女人扭过头来,朝明芙萝露出灿烂温柔的笑颜: “阿瑟他,可不会把外人带到诺统号上来哦。” “母亲。”安瑟沉声叫了艾妮丽莎一下。 “咳嗯,没什么没什么,总之……先跟我来吧。” 握着安瑟的手的艾妮丽莎轻哼着歌,脚步轻快地往四通八达的大殿的某处通道走去。 明芙萝怔怔地看着安瑟和艾妮丽莎的背影,直到拉出了有些远的距离,她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了上去。 安瑟不会把外人带到诺统号上……吗? 在诺统号里七拐八拐,艾妮丽莎很快带着他们来到了一扇十分普通的门扉前,女人一脸欣喜地转头看向安瑟:“阿瑟,你来开——” “我不去了,母亲。” 毫无征兆地,安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把自己的手从艾妮丽莎的手中抽出,那张俊美的面庞好像在刻意维持某种……平静。 ——假如安瑟要伪装什么情绪,那他是绝不可能给人一种刻意的感觉的,明芙萝很清楚。 因此,注视着安瑟的她才有些恍惚,假如安瑟的伪装都显得刻意,这说明……他已经有些没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这世上有什么能让安瑟无法自控?那扇门后面会是什么东西?按照夫人的态度,不应该是对安瑟有害的才对,为什么他—— “怎么又不想去了?” 艾妮丽莎不高兴地说道:“不是说好了要陪我一会儿吗?就这么讨——” “我有些累了,母亲。” 年轻的海德拉微垂眼眸,打断了艾妮丽莎的话:“很抱歉食言了,现在,请容我去休息一会儿。” 艾妮丽莎没有说话,她大可继续按照她平日里的性子撒娇或是说些奇怪的话来让安瑟就范,但她没有这么做。 一位母亲站在那,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许久,最后温声道:“那好吧,阿瑟你去好好休息……不过,小泽格能借我一下吗?” “……您随意。” 安瑟微微低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明芙萝看着她的背影,一时茫然无措。 “他还是老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艾妮丽莎托着侧脸,轻声叹息:“阿瑟到底在苦恼什么,我却一点也不清楚。小泽格,你说……我这个母亲,是不是很失职?” “夫人,抱歉,我……”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回答这种问题,会让你为难的,忘了吧。” 女人温柔地笑了笑:“先跟我来吧,你肯定好奇,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因为在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很多事情……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拧开门把手,推门而入,紧绷着的明芙萝紧随其后,在跨入门扉的那一瞬间,一束强光便刺激的她下意识眯起了眼。 等明芙萝适应光线,慢慢睁开眼后,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在被伊沃拉传送到那生机勃勃的丛林里时,明芙萝都没怎么震惊,但眼前的这一切,却给她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冲击——纯粹的,美的冲击。 展现在她眼前的,是片一望无际的花海。 是真真正正的,花的海洋。 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花朵铺向地平线的尽头,似乎永无止境,悬于天空的太阳虽然第一时间看起来耀眼,但在适应后便显得晴朗的务必合适,将每朵花照耀出各自的缤纷色彩。 就在他们不远处,有一座木屋,木屋边上有张长长的吊椅,它们伫立在那却不显得突兀,反而和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 安瑟抗拒的……就是这种地方。 “梅尔他年轻的时候,总是做些自以为很浪漫的事情。” 艾妮丽莎漫步在花海中央,她华丽而宽大的裙摆恰似最鲜艳靓丽的花朵。 “有时候我会想,他这么做不会觉得尴尬吗?” 这样说着的女人蹲下身子,轻嗅着清新的芬芳,双手托腮,轻笑起来:“有时候又会想,他怎么就这么能讨好到我。”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栓在他身上,哪也去不了了。” 海德拉夫人如此叹息着,脸上却又是甜蜜的笑意。 她抚摸着娇嫩的花瓣,温声细语道:“阿瑟继承了梅尔的很多优点,聪明,自信,勇敢,果断……但也继承了更多缺点,其中,玩弄女孩子的心灵,他肯定已经青出于蓝了。” “小泽格。”艾妮丽莎歪头看向明芙萝,“你的心,被阿瑟栓住了吗?” “我……” “你没有。” 她替明芙萝给出了回答。 在人偶小姐沉默时,艾妮丽莎侧腿坐到了花田里,她的指尖泛起微光,花儿在接触那光芒时仿佛直接“活”过来了一般,好像有自主的灵智那样,绕着她的手指欢快摇曳。 “我能看出来,你的眼里有更加重要的东西。” “……” “啊,别害怕,这在我看来,是件好事。” 海德拉夫人笑了笑:“安瑟的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人,单纯喜欢他的女孩太过无用——小希塔娜嘛是个例外。” “夫人……”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现状的明芙萝低声道,“您想……告诉我些什么?是关于安瑟的事情吗?” “你比小希塔娜聪明很多啊。”艾妮丽莎微微挑眉,“跟小玛琳娜有点像……唔,不对,你跟小玛琳娜在本质上有区别呢。” 她朝明芙萝招了招手:“过来吧,先坐下。” 明芙萝很乖巧地坐到了艾妮丽莎身边,女人打量了她一会儿,随后表情略显微妙地捏了捏人偶小姐的脸蛋。 “虽然我也知道安瑟的爱好很广泛,但是也不太能想象……他对你出手的样子呢。” 如此调笑之后,艾妮丽莎稍微正经了一些,她轻声向明芙萝询问: “小泽格,你觉得,阿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不要思考太久,告诉我你的第一印象。” “他是……天才。” “嗯,然后呢?” “天才,恶毒,善于玩弄人心,有强烈的控制欲,但……” 明芙萝低下头,在沉默了一两秒之后,嗓音沙哑,无比艰难地继续道: “但的确是唯一一个,能与我看到同一副光景的人。” “同行吗……” 艾妮丽莎的眸光微微闪动:“究竟是你单方面这么认为,还是阿瑟他……也这么承认了呢?” “……我不知道,夫人。” “嗯?” “安瑟,否决了这一切。”明芙萝的声音逐渐开始带上了几分颤音,“他告诉我那一切都是虚假的,都是他为了驯服我而做出的伪装,但是……但是我又得知,他好像——” “他好像被迫放弃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对吗?” 艾妮丽莎凝视着明芙萝的眼眸,那双瑰丽的紫色瞳孔中满是困顿与挣扎。 “小玛琳娜……真是个全心全意为阿瑟着想的好姑娘,跟小希塔娜相比也毫不逊色呢。”她如此感慨着说道,“她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你,是吗?” “……是的,夫人。” 随后,两人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艾妮丽莎才重新开口道:“小泽格,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希望安瑟将你收为契首,即便你有着这样的资质,你有着被阿瑟认可的能力和……信念。” “但你……背叛了他。”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重重敲击在明芙萝的心口。 “当然了,我这么说肯定是不客观的,站在你的立场,应该是阿瑟背叛了你才对。” 抚摸着花瓣的女人轻声道: “可作为母亲,我又怎么能变得客观呢?”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小泽格?我只看到,我的儿子受到了伤害,无法弥合的,让他往更深的地狱里坠落的伤害。” “六年前,阿瑟十岁的时候,他就发生了某种变化……我说不来,因为那孩子太聪明了,他总是能把自己的情绪掩盖的很好,我只知道,他好像变得孤僻,变得……不再愿意信任别人。” “直到三年前,他试图将你收服为契首,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坏心眼的孩子肯定进行了伪装,对你做了很多欺骗,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艾妮丽莎摘下一朵花,语气变得悠远。 “但在这个过程中……阿瑟他也有了改变,那一年里,我跟他相处的时间依然不长,但我能感觉到,他好像有了某种确切的愿景,即便似乎在承受什么重压,也有了能够追逐的东西。” “然后在某天。” 她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那种刺骨的,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寒意,根本不像是这个永远温柔笑着的美丽妇人会散发出的。 “某天,他告诉我,他要离开帝都了。” 艾妮丽莎看向明芙萝,她眼眸中蕴藏的情感,让明芙萝无法承受。 “阿瑟他,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女人手中的花朵肉眼可见的凋零,枯死。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我感觉到,他放弃了,他死心了。” “他很难过。” “那一刻,我真的有想过,要不要杀掉你,小泽格。” “你让我的儿子受到了伤害,我不会去管对错,我只想宣泄我的愤怒。” 温和的花田似乎变为了刀剑林立的战场,弥散开来的凶戾与杀气让明芙萝的身体无比僵硬。 “但我并没有那个资格,这本就是阿瑟的选择,我不会去干预他的想法,哪怕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痛恨你。” “痛恨你自诩为他的同行者,却没有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我在想,倘若你那时站在他那一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是不是在今天……他就会愿意陪着我,坐在这里?” “……但从愤怒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之后。”艾妮丽莎叹息一声,“我也知道,责怪你并没有道理,你也是受害者,只是在我眼中,阿瑟受到的伤害,更加严重而已。” 那份肃杀之气就这么散去,似乎从来都不存在一般,花田仍是花田,美好得如同梦幻。 “小泽格,你觉得,我现在和你独处,是为了批评你,为了宣泄一下我心中的怨气吗?” “我……您不像是这样的人。” 死死攥紧拳头,身体都微有颤抖的明芙萝,嗓音沙哑道:“但倘若您真的有这样的想法,我……我会,为此高兴。” 艾妮丽莎欣慰地笑了笑:“看起来你的内心在这段时间也饱受煎熬,这很好,说明安瑟并没有完全错付自己的感情,放心吧小泽格,我不是来批评你的。” “恰恰相反,我是来……寻求你的帮助的。” 明芙萝茫然地看向艾妮丽莎:“我的……帮助?” “看到你,我就知道,安瑟利用了小希塔娜的生日,用来驯服你,对吗?” 明芙萝似乎明白了艾妮丽莎要说什么,她低下头,轻声回答:“我只是顺带而已。” “顺带,没有顺带,小泽格。” 艾妮丽莎摇摇头:“阿瑟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小希塔娜,对于她的生日,这么重要的一天,他做了很多安排,所有事都力求最好,不允许出现任何瑕疵。” “可就是这样的一天,他都要利用,作为驯服你的手段,而为这么纯粹的一天增添瑕疵,这怎么会是顺带呢?” “您想告诉我,安瑟他在乎——” 话说道一般,明芙萝突然顿住了。 即使是这样喜欢,这样爱着希塔娜,安瑟也要利用她的生日来驯服自己,哪怕只是顺带。 这是安瑟在乎自己,看重自己吗?不……不,这是,这是他—— “是他……连这份情感都能利用的证明。”明芙萝如此呢喃着。 “是无意识的利用。”艾妮丽莎纠正道,“在阿瑟眼里,这算不上利用,就如你所说的那般只是顺带而已,但实际上……就是利用。” “他已经能将自己的感情作为牺牲的一部分,并已经形成本能,将其视作理所当然。” 明芙萝的身体开始不断颤抖。 又一个更加强而有力的,她完全无法反驳,无法质疑的证据摆在了眼前。 安瑟·海德拉,未来的神灵种,有什么事是需要他牺牲的?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做出牺牲?这理应是不可能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甚至于……这种利用,这种牺牲,已经成了安瑟的习惯,成了他的……本能。 已经深刻到,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牺牲了什么,只将其视作理所当然。 要形成这样的本能,安瑟他到底……到底做出了多少抉择,多少牺牲? 是不是在更久之前,在和她相遇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咕……呜!” 明芙萝的胃剧烈痉挛起来,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如艾妮丽莎说的那样,安瑟在决心和她决裂的那一刻,到底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小泽格。” 艾妮丽莎扶住了明芙萝的肩膀,她轻声说着:“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对阿瑟满怀愧疚,不是想让你怎样重新忠诚于他,因为你也不会因为这种愧疚就忠诚于他,你的忠诚,想来不是那么廉价的。”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阿瑟他……一直过的很艰难,他需要有人帮助他。” “我和梅尔都很想亲自做这件事,但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给我们,我们只能这样看着,无能为力。” “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同行者,是能够理解他的人的话……哪怕你不会忠于他,哪怕在你眼中,有比他更重要的事情。” 艾妮丽莎凝视着明芙萝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也希望,你能够帮助他,不要让他再这样下去了。” “这是我……身为一个母亲,对你的恳求。” 她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花海,脑海中浮现起那张稚嫩面庞上的笑颜,难过地呢喃着: “我多想看他,再对我真心实意的笑一次啊。” “哪怕一次都好。” 第五十五章·失去资格的人偶 艾妮丽莎的谈话结束后,明芙萝还没有从那种浑噩中缓过来。 海德拉夫人的话,对她来说太有冲击性,不仅进一步证明了安瑟怀有苦衷,更向她说明,安瑟现在的境况,不仅仅只是有所苦衷而已。 伫立在大殿中的明芙萝靠着柱子,不停深呼吸。 紫色眼眸中的茫然和混沌很快变成了明晰的冷静,她微攥起拳,随着情绪的平复,呼吸也逐渐平稳。 现在,不应该任由情绪,被毫无意义的慌张与软弱纠缠。 既然得到了答案,那就要开始行动起来,立刻,马上。 “喔,你好啊,泽格小姐。” 稚嫩的嗓音在明芙萝脚底下响起,晃悠着尾巴的劳伦斯朝少女打了个招呼:“少主让我给你带路,跟我来吧。” “……好的。” 明芙萝轻缓吐息,脑海中纷飞的思绪正快速拆解她已拥有的全部情报与消息。 让安瑟感到威胁的事物……让他不愿告知与弗拉梅尔先生与夫人的恐怖。 安瑟没有告诉弗拉梅尔先生和夫人,但是他好像……告知给了希塔娜? 只是分秒之间,明芙萝就抓住了一个关键节点。 这不可能是感情上的倾向,对安瑟来说必定不是,而是一种……一种必要。 假如可以的话,安瑟是绝对不会吝啬身边的任何力量,如果能依靠弗拉梅尔先生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他早就这么做了。 也就是说,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安瑟他和他的契首,只有他……本身。 不,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弗拉梅尔先生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未必是解决不了,而是让弗拉梅尔先生去解决的话,会对他极为不利,或者……会迎来最糟糕的结局。 明芙萝的脚步突然顿住。 “怎么了,泽格小姐?” 觉察到她那突然动静的劳伦斯转过小小的鼠头,诧异道:“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请继续带路。” 如果将以上几点结合在一起,那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 皇帝。 在力量上能与弗拉梅尔先生势均力敌,而且双方一旦彼此厮杀,不论结果如何,留下的都只有地狱。 安瑟受到的压力……来自皇帝? 可为什么,皇帝有什么理由去威胁安瑟?她现在所渴望的,明明就只有延续性命而—— 明芙萝的瞳孔猛然收缩到极限。 安瑟他……掌握着能够让皇帝从那疯狂中,幸存下来的力量? 假如是这样,假如是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甚至连皇帝从安瑟小时起,对他那莫名的强烈青睐,也能得到解释。 帝国的所有高层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对于年轻的海德拉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密,这种亲密从安瑟小时候就已经开始。明芙萝不关注这个,自然不可能知晓具体时间,但在十岁左右开始的可能性绝对不小。 安瑟怀有某种可以让皇帝从疯狂中解脱的能力……但如果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先帮助弗拉梅尔先生?那能力存在风险?代价?应当是代价非常非比寻常,这么说来……安瑟似乎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真正展现过自己的力量。 与热衷于彰显自己那绝对暴力的伊沃拉不同,安瑟在公共场合展现自己力量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有,也从不涉及根本。 种种事实都在指向这一点,更何况……也不存在其他可能。 光是“可以威胁到安瑟”这一点,就已经能排除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其他选项。 剩下来唯一的不解,就只有安瑟为何会放弃曾和她许诺的一切了。 来自皇帝的威胁,让他必须竭尽所能强大自身,这一点明芙萝能够理解,但按照艾妮丽莎所说的,安瑟被迫放弃了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按照语境,按照时间,她大概率指的就是安瑟也曾怀有和她一样的期望和理想……皇帝的阴影,会影响到这一方面吗? 关于这一点,明芙萝暂且无法完善出足够自洽的逻辑,但前面的推论已经足够充分,逻辑也并无问题,由此导出的结果也不算有太大偏差,不必再深究下去。 安瑟的敌人……是皇帝。 神灵种之间的争斗,不说明芙萝这样的仅仅只是顶着个“天才”名头,实际力量也就那样的学者,就算是整个帝国的全部大公绑起来也不够看。 在这参与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不自量力,痴人说梦这么简单了,而是脑子有没有坏掉的问题。 “喏,到了。” 把明芙萝带到一扇厚重大门前的劳伦斯悠然道:“少主等你有一会儿了,进去吧,泽格小姐。” “……谢谢。” “你倒不用跟我客气什么。” 劳伦斯人立而起,双爪环胸,歪头打量了明芙萝一小会儿,随后呵呵笑道: “而且,看在你还是蛮有潜力的份上,我先给你个忠告好了。” 它那双猩红刺目的兽瞳微微眯起:“不管大姐跟你说了什么,你都要记住,千万,千万,千万别在少主面前,主动提起有关大姐的任何事情——她对少主的感情也好,她说的一些话也好,总之,别自作聪明。” “除非是少主自己先问的你,否则……后果自负。” 劳伦斯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语让明芙萝的思绪再度构建起诸多事项……安瑟对于艾妮丽莎的态度,也是极其反常的要点之一,他对那片明明什么问题也没有,怎么看都像是给海德拉一家休息放松的地方,怀着连情绪都无法自控的极度抗拒,更是个巨大谜团。 炼精工坊的大门缓缓打开,没有留给明芙萝多余的思考时间。给她提醒的劳伦斯已然悄无声息地离去,娇小的女术士深吸一口气,走进了炼金工坊里。 一进去,她就看到安瑟正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来得正好,阿萝,过来帮个忙。” 安瑟的声音十分轻快,跟刚才和艾妮丽莎对话时的平静截然不同,明芙萝沉默着走到他的身边,发现他正在细致地雕刻着以太回路。 “我刚才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东西。” 年轻的海德拉抬起头来,看了明芙萝一眼,笑眯眯地说道:“但我果然不太适合进行实践,还是由你来比较好。” “这里的设备你可以自由使用,先跟你说说我要做什么吧,我想——” “安瑟。”明芙萝轻声打断了安瑟的话语。 “嗯?怎么了?”安瑟微微挑眉。 “你能帮我个忙吗。” 明芙萝抬起头来,凝视着安瑟的眼睛。 “这可真是……稀奇。” 安瑟略显诧异:“谨慎防止自己支付不起代价而不愿恳求我的你,现在竟然要我帮你个忙?不过……我当然乐意了。” 他愉快地笑了起来:“什么事?总不会是你爷爷的事吧?想清楚了,那代价可是你支付不起的。” “不,暂时……不需要。”明芙萝摇摇头,“我希望你,能够设计一把武器。” 在安瑟微微凝滞的注视下,人偶小姐平静地说道: “一把能够杀死神明的武器。” “……” 炼金工坊内,两人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安瑟突然笑了起来:“杀死神明?那种东西,你做得出来吗,阿萝?那可不是你以前制造的那些民用的炼金器具,或是能够批量制造的枪械。以太院有了陛下的支持才制造出械装这样的拥有五阶战力的武器……你怎么会想着制造那种东西?” “而且,你不是最讨厌制作武器了吗?” “但现在有必要了。”明芙萝如此回答。 “什么必要。” “杀死神明的必要。” 娇小的女学者,凝视着安瑟的眼睛,视线没有丝毫移开的意思。 “有这个必要,我就会去做,至于能不能做到……对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杀死神灵,杀死皇帝。 这种无谋的,荒诞的,可笑的,愚蠢的决定,明芙萝做的没有丝毫犹豫。 从理性的层面讲,皇帝或许将是她实现理想的最终障碍;从感性的层面讲,她有太多继续站在安瑟身边的理由。 ……哪怕他,不需要,也不在意。 明芙萝不知道这是赎罪,还是别的什么,她只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你还真是自信啊……” 安瑟微微偏头,看着虽然还是维持着那淡漠神情,但其坚决之意十分鲜明的明芙萝,语气悠然道: “但我做不到,杀死神灵的武器,那种东西,我也弄不出来,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不要妄想了,明芙萝。” 安瑟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意思,这种随意的拒绝只是在表明他的态度——我不需要你。 就如他所说的那般,“不要妄想”。 这是理所应当,有谁会轻易接受一个背叛者的帮助呢?更何况……现在的明芙萝,也的确没有那个资格。 至于能力,这个东西,谁又能说的明白?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又问道:“那么,你现在需要什么?” “……” 安瑟看了眼他刚才在做的东西,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了,我需要你回答我,刚才,母亲跟你说了些什么,阿萝。” 明芙萝微微愣住,劳伦斯的警告犹在耳边,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应验。 如果是安瑟问的,那就没有关系……女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回答道: “夫人告诉我,你有……” “我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我有十分巨大的压力,我的处境极为艰难,所以需要你好好帮我,是这样吗?” 年轻的海德拉语气十分随意。 “……是。” 明芙萝愣了愣,她没想到,安瑟会是这个反应。 “那你呢?”安瑟反问,“你相信她说的话了吗?” 明芙萝凝视着那双澄澈却又深不见底的海蓝色眼睛,低声回答:“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没有吗?我觉得那可太多了,我事先欺骗了你,背叛了你,你也是受害者,从立场上讲,你完全没有和我共情的理由,不是吗?” “还是说……”安瑟微微歪头,嗤笑道,“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你觉得,我比你所坚持的一切更加重要?” 看着明芙萝沉默的样子,安瑟颇为无趣地说道:“当然,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如果你真的变成这样,就不是明芙萝了,不是吗?” “但假如,我能帮到你的话。”明芙萝的语气变得有些急促,“假如那威胁你的存在被解决了,你也不会再——”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亲爱的阿萝。” 安瑟无比诧异地说道:“在炼金领域能够超越父亲的炼金之神吗?第五个神灵种?你拿什么帮我?你……” “有什么资格帮我?” 资格这种东西,你在三年前就已经失去了,明芙萝。 那双眼眸中冷意,将这句残酷话语印刻在明芙萝心底。 明芙萝还想说话,但在与安瑟眼眸对视的那一瞬,她所有的话语便哽在喉间,再也无法说出。 当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下定决心,要帮助安瑟的时候,安瑟却满不在乎,情绪淡漠地拒绝了。 这是惩罚?不,这是理所应当的代价。 就好像安瑟说,明芙萝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出这个选择;而安瑟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没有任何道理,去宽容谅解,去重新信任一个……不可能绝对忠诚的人。 即便他们曾无话不谈,即便他们曾彼此信赖,即便他们……曾是仰望同一片天空,期待着同一个未来的同行之人。 他们不会,也没有必要再站在对方的立场去考虑问题了。 看着沉默的明芙萝,安瑟扯了扯嘴角:“想明白了吗?” 大概只有一两秒的沉默,明芙萝平静地点了点头:“想明白了。” 不等安瑟开口,她便继续说道:“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即便安瑟不需要。” 安瑟愣了愣,随后扶着额头叹息一声:“你就这么喜欢自作多情吗,阿萝?” “不是自作多情,而是,自私自利。” 明芙萝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既没有显露痛苦,也没有体现内疚,那淡漠的声音,只是坚定到让人无法对她的话语产生任何怀疑: “我一个人能实现那个光景的可能性,远低于你我一起,所以我想要解决你的问题,终归是在为我自己考虑。” “我就是这样自私冷漠的人,安瑟。没有对你心怀愧疚,真是抱歉。” 人偶小姐说着这般冷漠的话语,却在这一刻没有再与安瑟对视。 “……这样啊。” 安瑟低头看着明芙萝,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这倒也……的确符合你的性格。” “只不过,你就没有想过,哪怕你有能力帮助我,哪怕那个问题真的被解决了,我依然不会选择帮助你,甚至于……你帮助我这件事本身,就和你的理想有所冲突呢?” “……” 这个问题明芙萝的确没有考虑过,在她眼中,这是不成立的问题,既然安瑟是被迫放弃了他所坚持的事物,那么问题解决,他自然会选择重新拾起,而假如帮助他就和理想本身有所冲突……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等等。 假如不是因为这种情况,三年前,安瑟倘若向她寻求过帮助,那她也……不可能不答应啊。 除非安瑟并没有选择透露自己的苦衷,可安瑟怎么可能……那一天,他们决裂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遗失的记忆在此刻撕裂着明芙萝的思绪,变成了明芙萝将真相拼为全貌时,最致命的缺口。 看着明芙萝迷茫的神情,年轻的海德拉垂下眼眸,像是慨叹,又像是讽刺地轻声道: “你看,你这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阿萝。” “和三年前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所以,我才从未对你抱有期待过。” “……不,安瑟,我,我记不起——” “好了,你先走吧。”安瑟挥了挥手,意兴阑珊道,“我现在没兴趣跟你闲聊了。” 安瑟打断了明芙萝的话,让张开嘴想做出解释的娇小人偶,陷入了空寂无力的苍白。 她的所有决心,所有决意,都抵不过安瑟三言两语所揭露的现实。 ——在最关键的抉择时刻,你不会选择我。 这当然是无比任性,无比自我的说法,但对安瑟来说,他需要的就是这种任性,这种自我——因为他遭受的胁迫让他放弃了那么多,让他连牺牲都习以为常,他怎么还有空闲,还有余心,去在乎其他人的价值与尊严? 他向来如此,也从没有为自己的目的,增添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和伪装,即便到现在,安瑟也没有用“朋友”的名义来压迫过明芙萝哪怕一次。 他们只是……陌路而已。 明芙萝看着安瑟的脸,那副她永远看不透情绪,永远猜不出心绪的面庞这么切近,却又那么遥远。 他们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着对自己来说,无比正确的事情,却又在无时无刻地伤害着彼此。 残酷,荒唐,像是来自命运的,无比恶毒的玩笑。 “安瑟……” 明芙萝还想尝试说些什么,但安瑟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我记得我刚才已经请你出去了,明芙萝小姐。” “……” 一直尽力表现得足够镇静,足够平静,足够坚定的明芙萝微低下头,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是,我知道了,安瑟。” “在后面,加上阁下。” 安瑟漫不经心地说道:“以确保你,不会再有那些自作多情的想法。” “……是的。”明芙萝的声音微有咽住,“安瑟……阁下。” 她安静地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等等。” 安瑟突然又叫住了她,但那扬起的恶劣笑容,显然不是为了给明芙萝希望的。 “我突然有了个有趣的想法,作为刚才你冒犯我的惩罚。” 他轻笑着对明芙萝颁布了自己无可违逆的命令,随后再度挥了挥手:“去吧,记住,搞清楚自己的地位。” “好的……安瑟阁下。” 明芙萝再度低头,单薄纤弱的身影向炼金工坊外走去。 等到明芙萝离开,炼金工坊的大门缓缓合上时,安瑟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失,并且开始变得越来越……暴戾狰狞。 “命运……” 他低声呢喃着,海蓝色眼瞳中涌动的漆黑如海啸般意欲将万物吞没,那浸染一切的颜色化为具象,在炼金工坊内涌动,狂舞,宛如……深渊降临。 “命运!!” 年轻的海德拉突然癫狂地咆哮起来,他身体开始不自然的畸变,扭曲,连声音也变得粗厚,沙哑,重叠,带着十二万分的诡谲与恐怖: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三番四次的利用她……你怎么敢——” 安瑟死死抓着自己的脸,原来的海蓝色眼瞳不知何时间已经变为漆黑深沉的蛇瞳,跟他现在言语和眼神间散播的暴虐相比,希塔娜的兽性都称得上温顺,那双竖瞳中歇斯底里的癫狂的凶残,证明着海德拉体内流淌的疯狂,证明着……最接近深渊的怪物所持有的魔性。 “哈啊……哈啊……” 随着安瑟那与命运斗争无数次的强大心智,所做出的强迫冷静,他眼中的扭曲开始消退,具象的深渊气息也快速化为虚无,他的身形不再膨胀,逐渐稳定在人类的形体。 但那双漆黑的蛇瞳,仍然没有变成原来的样子。 “利用母亲,再为明芙萝的驯服提速,目前为止所有的一切,都在加速明芙萝向我靠拢……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他嗓音沙哑地低语着:“想要把希塔娜身上发生过的事再制造一遍,想让我因为对明芙萝的错误感情,再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真是……可笑!” 这种本不可能发生的错误,安瑟不会再犯第二次。 希塔娜这样的例外,一个就够了,假如……假如真的有那种倾向,真的出现了那种可能—— 蛇瞳中,那深沉的黑暗似乎要将一切吞没。 那么,就算打破自己的教条,直接从灵魂层面将明芙萝抹杀成没有任何自主意识的绝对工具……也在所不惜! 至于朋友,同行者,理想……那都是过去的碎片,是无意义的尘埃。 是完全可以,牺牲的东西。 第五十六章·真正的生日礼物 7K 今晚的海德拉庄园显得十分安静。 庄园的主人带着他的夫人,打算去迷途海做个短程旅游。仆人们也十分规矩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贴心的弗拉梅尔先生,给自己的儿子留了十分充足的空间。 安瑟正躺在沙发上阅读着书籍,封皮上暗金色的古老文字,彰显着这份知识的珍贵。 “飨焰作为神灵种,以‘火’为标识,但代表的却不只是【元素】的力量。” “飨焰所持有的【火】,即被他们所掌控,也唯有他们能掌控的【源焰】,所象征的概念,是【一切的基点】。” “因此,以源焰为食的飨焰一族,拥有操纵源焰,拆解一切事物的力量,即便是海德拉所持有的深渊本质,他们也能够将其焚烧,并化作自己的食粮。” “所以在四位神灵种之中,飨焰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开辟出那根本不存在的第七阶段的神灵种。而飨焰始祖,也正是这样做的。” “通过焚烧神灵种之中,最为庞大,复杂,最接近深渊的海德拉所持有的概念要素,解析出那条……或许能抵达尽头,成就永恒的升华之路。” 安瑟轻声讲述着书中的内容,却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他摩挲着纸张,低声说道: “作为最后诞生的神灵种,却偏偏拥有这样的能力,真是奇妙啊……命运。” 在安瑟话说完时,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年轻的海德拉将书合上,脸上浮现起温和的笑容。 “进来吧。” “安瑟!” 话音刚落,门就被屋外的人急吼吼地推开,和家人朋友们度过了一个愉快下午的希塔娜,一眼就锁定了沙发上的安瑟,欢脱的向他冲去,一个飞扑直接扑在安瑟的大腿上。 “才一个下午没见,怎么好像分开了两三个月一样?” 安瑟笑着揉着希塔娜雪白顺滑的发丝。 “嘿嘿嘿……没怎么样啊,就是看到安瑟就很开心!” 希塔娜舒服地半眯起眼来,身形高挑的她趴在安瑟腿上,就像一只活泼的大型犬:“今天一整天,都好开心!” “下午做了些什么?” “村子里的人做了好多好吃的,还带我去周围逛了逛,现在整个村子都不一样了!唔……好像不能叫村子了,叫,小镇?听村长爷爷说,村子会变得越来越大……对了,大家先问过我要不要把村子建的更大,我跟他们说,只要大家能过得开心些就好,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这样说着的希塔娜,自己却有些小心地抬头看了眼安瑟,小声说道: “但琳娜又跟我说,不能放任大家,这样是不对的。” 安瑟抚摸着希塔娜柔嫩的脸颊,轻声道:“玛琳娜说的不对,不是会给我添麻烦,希塔娜。” “咦,是这样吗?”狼小姐略显惊讶,“我还以为琳娜就是这个意思呢……她以前总是说,我不能仗着安瑟喜欢我,就这么,这么,唔……为所欲为。” “你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了。” 安瑟愉快地大笑起来:“倘若我的宠爱连让你为所欲为都做不到,那我这十六年过的未免也太失败了。” 他轻轻捏了捏少女脸上软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管是什么事,希塔娜你只需要贯彻自己的意念就好,在我眼中,在你面前,不存在阻碍。玛琳娜也很清楚这一点,她已经不会在这件事上劝说你了。” “更何况,我比谁都要了解你,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凝视着脸蛋逐渐泛红的少女,轻声慨叹着,那语气中,带着希塔娜这样单纯的女孩,无法觉察的复杂。 “你是个善良的人,即便能够‘为所欲为’,也会时刻约束自己。” 没有经历原定未来的各种惨痛,没有饱尝人世间的恶毒冰冷,没有浸没于深沉血恨中的希塔娜,依然怀有着大众意义上的,最质朴纯粹的良善。 这种良善与她的性格相连,并不会为外物所动摇,在某种程度上,就跟明芙萝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一样。 “我,嘿嘿……我也没那么好啦。” 希塔娜欢喜地蹭着安瑟的肚子,笑声里满是掩不住的幸福和甜蜜:“因为我太笨了……总是做错事,要是没有安瑟和琳娜,不知道要犯多少错呢。” 一说到这里,她的情绪稍微显得有些低落,显然还因自己在赤霜领犯下的错误而心怀愧疚。 不过,像是为了不让安瑟觉得她不开心一般,希塔娜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好奇问道:“那琳娜为什么跟我说,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好……是不对的呢?”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希塔娜。” 安瑟的声音温和而耐心:“准确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才是极少数。” “你的家人和朋友困苦半生,如今得到了他们想都不敢想象的繁华富贵,而且是几乎无节制的,疯狂增长的繁华富贵,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其实在我看来应该是所有人,都不可能控制住滋长的欲望。” “他们会逐渐变成对你而言越发陌生的模样,你上次一个人回到村庄的时候,不就已经有那种感觉了吗?” 希塔娜沉默了,她有些恍惚地回想着家人,长辈,朋友们为她庆祝生日时的欢欣模样,却没曾考虑过这一点。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希塔娜小声说着,“应该,应该不会……” “他们对你很好,希塔娜。”安瑟摇了摇头,“能在你得到这样的跃升时,对你仍怀有足够质朴纯粹的情感,而非谄媚与讨好,已经很了不起了,但他们也只是普通的农民,普通的,挣扎在贫寒和困顿之中的穷苦者。” “这巨大的变化,会因为他们并不宽广的眼界和思维,摧毁他们原有的观念,把他们变成另一副模样。最糟糕的情况,不外乎是……他们变成了你最讨厌的人,你最讨厌的……压迫者。” “不会的!”希塔娜几乎是本能地反驳,语气都变得有些焦急,“大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大家都是很善良的人!” “所以我说了,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安瑟如此安慰着希塔娜,但当然……这也只是安慰而已。 拥有了滚滚财富和资源的他们,不可能会再让自己的生活局限于那座村庄,滋长的欲念会使希塔娜眼中的善良之人,从贫瘠苦寒之地走向这个繁华却畸形的社会,以希塔娜为背景的他们所要面对的困境将越来越少,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安瑟从并不报以乐观的态度,除非—— 年轻的海德拉看了眼衣柜,继续温声说道:“所以,玛琳娜才要你控制他们,希塔娜。” “普通人没有眼界也没有能力,在面对这种跃升时,他们是完全不可能控制好自己的。” “所以他们需要引导,需要约束。你所怀有的好意,你所带去的恩惠,你所制造的变革,未必会成就你期望的光景,不加以管理,最后反而会造成……你不愿看到的灾难。” 安瑟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但希塔娜当然听不出这样的话外音,她只是紧张地抓住安瑟的衣服:“那,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大家变成讨人厌的恶心贵族……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过上好日子之后,就去欺负别人呢!” 一想到陪伴自己度过十余年人生的最亲密的家人,长辈,朋友……可能会变成自己最憎恨的压迫者,希塔娜的心就一阵揪紧,甚至为之反胃。 “没关系,你听玛琳娜的就好。” 安瑟温柔地拍了拍希塔娜的背:“她之所以当时没跟你说清楚,就是不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看,她考虑得向来周全,不是吗。” 就像希塔娜对玛琳娜怀有着绝对的信赖一样,安瑟对玛琳娜的信赖也差不多。 一方面,基于少女那可怖的成长能力,她在这方面的事情上已经完全得心应手,再学习一两个月,处理一整个大型领地的事物,玛琳娜应该也不在话下。 另一方面,玛琳娜……的确是绝不可能背叛安瑟的人。她给希塔娜的建议,的确是以安瑟所说的为主,但其中也不乏希望希塔娜能少给安瑟添麻烦的念头在里面。 因为调教时的特殊原因,玛琳娜对于安瑟的忠诚已经高于对希塔娜的姐妹之情,更遑论……与村民之间的感情。 假若把村子和村民的发展交给玛琳娜来管理,约束,那么任何会给安瑟带去麻烦,甚至哪怕会给他名誉带去些微污点的行径,都会被玛琳娜在根源上抹除,而且……绝不会像希塔娜那样,犹犹豫豫,碍于情面。 “那,那就交给琳娜?”希塔娜还是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好,总感觉像是把她推出去做坏人……” 安瑟忍不住笑出声来:“玛琳娜把话跟你说了,意思就是让你交给她来处理,难道希塔娜你觉得,玛琳娜会指望你处理好这些是吗?” 希塔娜愣了两秒,心想好像也是,但想想突然又一阵不爽,再想想……玛琳娜这么想,也的确没问题。 虽然如此,她还是有些气鼓鼓地锤了安瑟一下:“不准这么说!琳娜……琳娜……哼!反正我是笨蛋,你们两个都欺负我。” 少女嗷的一口咬在安瑟的手上,表现得颇为愤愤,但心中却又有种满满的安心感。 不管有什么事情,安瑟和玛琳娜总会帮她解决,那些自己不擅长的,讨厌的,乱七八糟的思考,现在也根本不需要去做了,每天都过得通透又自在,这就是,嗯,幸福的感觉! 被安瑟养着的感觉真是太好啦!唔,不对,我,我是会出力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而已! 心中因为刚才话题产生的苦恼烟消云散,希塔娜又恢复到了平日里开朗欢乐的样子,躺在安瑟腿上的她扭了扭,先是往茶几上看了看,又直起身来,往卧室的各个角落东张西望,不知道在干什么? 很清楚希塔娜在找什么东西的安瑟忍不住笑道:“在看什么呢?偷偷摸摸躲起来的小老鼠吗?” “才不是!安瑟你明明就知道!” 希塔娜看着安瑟脸上的笑意,羞恼地又咬了他脖子一口:“礼物,我的礼物!你说好的,今天晚上就给我的!” 虽然安瑟今天带来的惊喜,安排的活动,已经让希塔娜开心得找不着北了,但那个一直神神秘秘,怎么也不肯说的礼物,还是让她心痒痒的记着,认为今晚才是重中之重。 在回来的时候,希塔娜的脑海中已经有了各种可能性的预言——就连礼物是安瑟自己她都妄想过了,至于之后的荒唐场景,希塔娜小姐一想象起来,就既腰软又兴奋,脸蛋都变得潮红起来。 安瑟一只手托住希塔娜纤细又紧致的腰肢,在她耳畔轻声道:“先坐好。” 少女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合拢双腿,暗红色的眼眸不复丝毫凶戾,反而润得快滴出水来,她轻咬着嘴唇,又是紧张又是期待的面对面坐到安瑟腿上,双手自然搂住他的脖颈,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那,那个,安瑟……” 希塔娜的声音变得细嫩又轻柔,可爱得像是幼犬在呼唤:“我今天真的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过过这么开心的生日。不管……不管你给我的礼物是什么,我都会喜欢的,就算,就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就算你打算用,用触……” “你想到哪去了?”安瑟失笑着轻轻戳了下希塔娜的额头,“我是在给你过生日,怎么突然要以我为主了?” “你……谁让你那么奇怪的。”希塔娜软绵绵地哼唧道,“按照你的性格,不就是这种可能嘛……” “真不知道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年轻的海德拉这样摇头说着,脸上却满是笑意:“好了,不是那方面的事,但是你刚才的话我可记住了……以后就不会再给你反悔的机会咯。” 不等希塔娜回答,安瑟便捧住了她的脸颊,柔声道: “好了,闭上眼睛。” 那温柔的,好像在抚摸自己肌肤的声音让希塔娜的心颤了颤,她乖巧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微幅抖轻抖,彰显着她的紧张。 安瑟……安瑟到底会给我什么?闭上眼睛……他是要亲我吗?这就是礼物?唔……虽,虽然有些随便,但如果是满怀爱意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接—— ……诶。 脖子,凉凉的,安瑟怎么把项圈摘下来了? 心上人修长指尖滑过肌肤的感觉让希塔娜忍不住轻微颤栗,正当她困惑安瑟为什么要解下项圈的时候,脖颈上的轻微紧束感,很快又回来了,但是…… 但是,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不是她平日里戴着的那个电击项圈。 等等,这不会……这不会就是—— “好了,睁开眼吧。” 脸颊开始变得滚烫的希塔娜重新睁开眼睛,她刚好看到……安瑟正在把自己脖颈上的项圈给扣好。 “安,安瑟……”少女的声音因为异样的情绪而有些颤抖,“这是……这是……”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安瑟握住希塔娜的手,将其引向项圈一侧:“摸摸看,这上面的纹路。” 脑袋有些空白的希塔娜按照安瑟的指引抚摸起项圈上的纹路,那似乎是一行凹下的字痕。 “奉献吾爱。” 安瑟单手环住希塔娜的腰,轻声说道:“这是项圈外边刻下的字。里面还有……啊,应该先让你看看再戴上去的,太想给你这个惊喜了,没考虑到这一点,抱歉,希塔娜。” 少女急忙解开项圈,那着急又兴奋的样子显得她有些手忙脚乱,还是安瑟笑着替她解了下来。 心脏怦怦直跳的希塔娜急不可耐地看向项圈内侧,里面的字迹刻痕比外面的要长很多,几乎占了项圈内侧的大半。 “致我最爱的希塔娜,这是你永归于我的证明,亦是我永不弃你的约定……” “……安瑟·海德拉。” 希塔娜用颤抖的声音呢喃着项圈内的字句,眼中逐渐蓄满了闪亮的晶莹。 “希塔娜,我曾说过,当你戴上契首的戒指后,我的心跳,就在你的指尖。” 安瑟轻柔地抚摸着希塔娜的面庞:“那是虚幻的比喻,但现在,我将它化作现实。” 他重新为希塔娜戴上项圈,认真,细致,随后无比温柔地说道: “透过这个项圈,你能时刻感受到我的心跳,我的脉搏,我永远活在你可以触及的地方。” 当安瑟将这句话说完时,项圈内壁的文字微微发热,随后……希塔娜便感受到了,让她无比安心,那种即便现在睡去,也不会提起丝毫警惕的,安然无比的,轻微的搏动。 那种搏动,与自己脖颈的脉动似乎相融在一起,一股希塔娜无法描述的幸福感,安全感自那项圈传递出的搏动,传递至她全身。她伸出手,放在安瑟的胸膛上,掌心传来的,与脖间丝毫不差的跳动,让希塔娜……从未感觉到这么贴近安瑟过。 她喜欢在疲惫后枕着安瑟的胸膛,听着那有力沉稳的心跳声沉沉睡去,而现在,那种跳动时刻陪伴着她,每一次起伏,每一次震动,都给希塔娜带去了她不知道如何描述的,让她整个人血液澎湃起来的力量。 安瑟抱住呆呆的希塔娜,在她耳畔轻声说: “希塔娜,只要你还存在,就是我活着的证明。” “安……瑟。” 此时,希塔娜反而说不出什么话了,她没有如何激动地深吻,没有高兴地大喊大叫,反而只是死死抱住安瑟,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安瑟的名字。 “安瑟……安瑟……” 项圈……一个对希塔娜来说,意义非同寻常的东西。 安瑟对她的驯服由此而始,也由此而终。 这是她即便舍弃性命也要向安瑟展现自己忠诚的觉悟,也是安瑟对她那份不需要讲任何道理的偏爱所存在的理由。 她对安瑟的奉献与帮助,同样由此而始,但……绝不会迎来终结。 少女再次伸手去触摸项圈外侧的字迹。 【奉献吾爱】 这就是她对安瑟的奉献所得来的,应有的回应。 抱着安瑟的希塔娜,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的脑海中已经不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感受着那平稳脉搏的她,甚至只想在安瑟怀里,幸福安然地睡上一觉。 原来……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没有激动的情绪,没有燃烧的欲望,只有觉得世间万物如此美好,如此让人安然的宁静。 “安瑟……”依靠在安瑟肩头的希塔娜梦呓般地呢喃着,“你,你换个称呼叫我好不好?” “……嗯?” “你都叫明芙萝阿萝了,怎么不把我也叫的亲密一点?” “这样啊……”安瑟笑着摸了摸希塔娜的头发,“那我叫你……希儿?” 少女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扭了扭,更用力地抱紧安瑟,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安瑟的身体里。 “再叫一次好不好。”她可爱兮兮地咬了咬安瑟的耳朵。 “希儿。” “嗯!再,再叫一次!” “希儿。” “嘻嘻嘻嘻……我还想听,还想听!” 这一次,房间里没有发生任何过激的场面,只有两个笨蛋一样的少年少女,一个耐心重复着亲昵的称呼,一个傻乎乎乐此不疲地让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下去。 但此刻,抱着膝盖坐在衣柜里的娇小人偶,却闭着眼睛,不去看眼前的场景。 哪怕那时被安瑟强迫着注视他和希塔娜一晚上的战斗,明芙萝都没有这么不情愿过。 可同时……她现在的感情,却又不仅仅只是这种区别对待所带来的疼痛。 她不是那种永无止境自怨自艾下去,除了哀叹自己现在的愁苦以外就什么也不会做的人。 恰恰相反,现在的明芙萝感受到到更多的,更让她无法接受的,反而是……安瑟那不曾向任何人坦言,希塔娜不知晓,甚至就连安瑟本人也不知晓的……伤害。 伤害…… 一切就如艾妮丽莎所说的那样,即便利用起自己对希塔娜的感情,安瑟也没有犹豫,甚至……不曾有所觉察。 假若把自己丢在这里,只是单纯的报复,只是他的恶趣味,明芙萝反而不会如此……无法接受。 但偏偏,安瑟偏偏不会是这种人。 他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即便在这一刻,再他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向希塔娜表露心迹的这一刻,他仍不忘了……用这种感情的间隙,来算计自己,算计其他,算计他所有视为敌人的存在。 甚至于,明芙萝觉得,艾妮丽莎都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核心,谁都没有触及到这个问题的核心。 但她却又偏偏是不被需要的,是被人厌弃的,是没有资格的。 明芙萝不觉得自己凄惨,她很清楚自己是咎由自取,让她困苦的,让她无力,让她疼痛的,是她……什么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但即便如此,你仍要去做,明芙萝。 即便安瑟不需要,即便没有资格,你也有必须要做的理由。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去看现在的安瑟,去看那个明明全心全意对怀中的女孩投注感情,但却依然若有似无地,将戏谑视线投来的海德拉。 这种戏谑,这种无意识,这种不正常的变化……就是你必须行动的原因。 在这间卧室里,有一对脉搏相连的恋人,和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第五十七章·命运的涌流 巴别塔内,结束了一场会谈的亨德瑞克揉了揉太阳穴,轻呼出口气。 数据系统给巴别塔带来的冲击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前来沟通交涉的势力与个人,直到今天依然络绎不绝,而明芙萝一如既往地当不参与这种事项,让亨德瑞克应付起来十分吃力。 有关圣辉大公遗产的争夺,已经逐渐接近尾声。在至高九席中向来保持中立的索伦目前拔得头筹,不过他许诺会把其中大部分用于以太院的发展;次之的也是一系在立场上并无太大偏向的纯粹学者派系。 而势力最大的几个派系,声音反而小了很多,与圣辉大公的领地同在南境的魔素大公和源树大公,竟也基本上没占到什么便宜,这种发展……颇有些耐人寻味。 圣辉大公代表着以太院最激进的派系,他的陨落和势力拆解,意味着以太院向外对其他学术组织的压迫得以收敛,而接手这些遗产的,偏偏又以中立派系为主,在这样变动中,巴别塔竟然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受益者之一。 只能说,明芙萝当时的表态的确挽救了巴别塔,虽然代价是巴别塔将真正意义上成为安瑟的附属品……但整个巴别塔内,好像没人对此有所异议。 因而,亨德瑞克并不为自己的劳累而感到不快,恰恰相反,巴别塔肉眼可见的壮大,让他发自内心的感到欣慰。 “假如老师能看到这副光景……该有多好。” 男人揉了揉鼻梁,闭眼轻声慨叹着:“明芙萝她,也按照您所期望的那般,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学者了。” 说道这里,他的语气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复杂。 “如您……所期望的那样。”亨德瑞克低声呢喃着。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亨德瑞克的思索,他理了理思绪,回应道:“请进。” 娇小的女学者推门而入,向来效率至上的她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一些生物炼金方面的书籍,亨德瑞克。” “……生物炼金?”亨德瑞克愣了愣,“你要那方面的书做什么?明芙萝你应该从没有涉及过这个领域才对。” “我有个……想法。” 明芙萝少见地有些含糊其辞:“只是在初始阶段,需要一些资料作为参考。” 虽然有些奇怪,但亨德瑞克也并没有多想,他认为这大概跟那个尼德霍格有所联系,在创造这个“炼金虫群”的时候,他也出过一些力。 “是想从生物炼金领域入手,试图另辟蹊径,创造尼德霍格吗?” 男人饶有兴趣地说道:“这方面我倒没考虑过,但……嘶,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捕捉大量虫类魔物进行改造,从制作成本和难度上讲,说不定会比直接制造要来得低很多。” 明芙萝并没有否认,只是说道:“我对于这方面没有太多涉猎,所以需要亨德瑞克你给一些参考资料上的建议。” “嗯……你可以先去看看罗伦奈特的《血肉变造》,再去看凯尔琳的《魔物支配论》,如果那两本都没问题了,就去看弗拉梅尔先生的《生命·物质·以太——三重解构》,假如这本也能吃透,那么在生物炼金领域,你也算有东西能拿出手了。” 亨德瑞克一挥手,桌上凭空摞起五本极厚的书籍:“《三重解构》分成了三个部分,里面不光有生物炼金的知识,还有很多极其精深的炼金知识……弗拉梅尔先生当时只向外发行了六十六本这系列的书籍,算作一套,也就只有二十二套。为了拿到这东西……可算是耗费了不少心血。” 弗拉梅尔·海德拉的著作,在炼金领域可以和无价之宝划上等号,这位炼金领域的神灵,并不吝啬于传播自己的知识,他既创造过连五阶超凡者都未必能看懂的深奥法典,也编写过最基础的炼金入门教学,估计往后数百上千年都会被当做最完美基础教程。 但偶尔,他也有其微妙的恶趣味——比如有时会刻意只流传出数量极少的书籍,欣赏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强者,为了争夺这些书籍拼的头破血流的狼狈模样,以此取乐。 对于这份书籍的珍贵,明芙萝了然于心,但也没有做出什么表现,只是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换作以往,说完这句话的明芙萝已经不说任何废话,直接扭头就走了,但这次,她在沉默片刻后,突然问道: “巴别塔现在……怎么样?” 亨德瑞克显然没想到明芙萝会问这个问题,脸上的错愕是那么鲜明,但很快就变成了欣慰。 “很好,明芙萝,一切都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是吗。” “是的,托你的福,托安瑟阁下的福,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可悬在明芙萝头顶的利剑却从来没有撤去,缠绕着她的梦魇也始终未曾消亡。 安瑟或许仍在进行着将她彻底驯服的谋划,因为他不会信任自己,只有当现实抵达他所规划的结局,他才会停下。 她也还是没有得到厄利恩之死的真相,与苏丝伦决裂之后,唯一线索也彻底断开,假如想要继续追查下去,只能选择请求安瑟帮助,但那代价……她未必支付得起。 而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考虑怎么样才能帮助安瑟,对抗皇帝。 既要提防安瑟的谋划,又要寻找爷爷死去的真相,还要想办法协助安瑟去完成这世上最不可能事……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荒诞,如今却堆叠在一起,让明芙萝成为了这个已经不必再承受压力的巴别塔里,压力最大的人。 但她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只是微微颔首,平静道:“那就好,我先走了,亨德瑞克。” 手下那五本珍贵的书籍后,她转身离开了亨德瑞克的办公室,往自己的炼金工坊走去。 巴别塔已经没有任何地方需要她去操心——虽然说来荒唐,一个坐拥数个五阶超凡者的学术组织,需要区区三阶超凡者来操心,但事实就是假如没有明芙萝,几次力挽狂澜,巴别塔早就解散了。 ……或者说,假如没有安瑟屡次作为幕后推动者,让明芙萝能够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巴别塔早就解散了。 现在,明芙萝也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上,安瑟隐秘的谋划,爷爷的死因……以及如何对安瑟提供帮助,这三点在她的规划下,可以同时进行下去。 现在的安瑟并不会相信我……不,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相信我了,除非他的计划成功。而安瑟的计划一旦成功,就代表着我会……失去对那个未来的坚决追求。 所以,必须尽可能和维持在合作——不,是现在的上下级关系。 哪怕是从属也好,哪怕会一直被安瑟戏弄,羞辱,甚至玩弄也罢……只要能够暂时维持住这个脆弱的平衡就可以。 明芙萝一边想着,一边将书籍的内容录入数据系统当中。 在此基础上,想办法尽可能减少从安瑟那里探寻爷爷死因的代价,他一定会把这件事,视为计划的一环,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苏丝伦给出的信息看起来毫无用处,但实际上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留给明芙萝的时间,大概率不多。 凶手留在帝都,代表他随时有可能离开,而一旦失去这个线索,下一次找到尾巴,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明芙萝必须抓住时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假如自己真的能够帮助安瑟解决掉那个威胁,所有的一切,都将迎来缓和,甚至是和解。 ……会吗? 明芙萝沉重地询问着自己,她与安瑟之间的和解,真的会到来吗? 假如真的像安瑟说的那样,即使安瑟承受的威胁解除,他也不会再帮助明芙萝,甚至是……这件事本身,就跟她的理想有所冲突呢? 人偶小姐不愿再细想下去,她只知道现在不该是动摇的时候,既然下定决心帮助安瑟,那么不管前路如何,她都会继续下去。 进入炼金工坊,前两本书籍的录入已经完成,明芙萝准备开始将弗拉梅尔的那三本书同样录入,但在开始的一瞬间,她的身形便僵住了。 “这是……什么?” 镜片上闪过的流光显示着一片混乱的字符,输入进数据系统中的根本不是那本书上的知识,而是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 明芙萝若有所思,翻开那三本书中的其中一本,同时拿起笔在纸上记录书中内容,结果手直接不受她控制的胡乱写画起来——甚至于,她根本没有“不受控制”的感觉,而是完全认为自己就打算写出这些东西。 “……这就是,神灵种的力量。” 明芙萝神情复杂地低语着:“无论何种方式都无法将他授予的知识,脱离他定下的载体吗。” 就算是数据系统这种新事物,也无法逃脱影响,这种近乎在世界的基座上铭刻规则的能力,荒诞恐怖到让人难以用言语形容。 “即便是这种力量,也无法解决安瑟的问题。” 她喃喃着,将那三本厚厚书籍摆在桌上。这样的现实,像是再度替安瑟向明芙萝发问: 【你有什么资格?】 明芙萝·泽格,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如此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能够帮助安瑟? 资格…… 我的确是,没有资格的。不管是现在的能力,还是和安瑟的关系。 如此想着的明芙萝,却还是拿起了那本厚重的书籍,翻开了第一页,没有丝毫犹豫。 但这和我去不去做,没有关系。 一回想起安瑟对希塔娜的感情,合在那份感情中所掺杂的,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牺牲,以及艾妮丽莎哀伤的神情和话语,明芙萝就认为,自己必须去做。 倘若自己是让安瑟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那么,弥补错误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个时候……安瑟是在告诉我飨焰的强大吗?” 明芙萝喃喃自语着:“一切基点之火,拆解焚烧万物并化为自己养料的力量,要对抗这种力量,到底该怎么做?” “假如飨焰之火能够焚烧一切,那么无论采用什么要素,什么手段都是没有意义的,方式毫无意义,那么……” 就在她自言自语之时,一股恶寒感从她尾椎急速窜向后脑,女人猛然转身,发现一个全身笼罩在黑影中的幽灵……竟凭空出现在了她的炼金工坊里! “你——” “明芙萝·泽格。” 黑色的幽灵语气冷漠,声调几乎没有起伏,像是个低劣的炼金人偶,但那诡异的外形和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能力,却让明芙萝的心跳都瞬间停止了。 “奉吾主大皇女殿下之命,我来向你传达殿下的邀请。” “大皇女……殿下?” 冷静下来的明芙萝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殿下……找我?” “只是一次交易的邀请,殿下对你的数据系统,很感兴趣。” 黑色幽灵漠然说道:“出于对安瑟阁下最基本的尊重,殿下愿意与你做个交易。只要你将整个数据系统的全部彻底交出,殿下愿意为你提供,厄利恩之死的真相。” “!” 本来已经稍微调整好些许的情绪再度瞬间失控,明芙萝几乎是本能地拔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厄利恩之死的真相,全部,所有,你需要的任何细节,殿下都可以告诉你。” 幽灵维持着那毫无波动的死寂声线:“前提是,交出数据系统。从这个特殊炼金造物的构建基础开始,将它的全部,奉给殿下。” 有一个……机会,而且是不同于苏丝伦的,能够直接获得真相的绝佳机会。 并且从表面看,她不需要付出无可承受的代价,比起和苏丝伦合作时以性命为赌注的疯狂行径来说,简直合算到不能再合算,而且无论怎样想,也会比向安瑟求助要来得好些。 解决她眼下最渴望解决之事的机会,近在咫尺。 而这显然也不会是安瑟的计划,他和伊沃拉的矛盾那么鲜明,按照那位大皇女的性格,她是绝对不可能帮安瑟做事的。 而这件事假若也在安瑟的算计之中……自己暴露出数据系统,然后被伊沃拉盯上?也不现实,这中间产生变数的可能性太大了,安瑟是不会做出这么容易产生变动的计划的。。 那么这就不是陷阱,而是……切实的机会。 真相—— 明芙萝的身体微微颤抖,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她的人生中,除了对那个虚幻未来的追逐,就只剩下……对往昔真相的寻求。 她最尊敬的,那个意欲改变帝国,要让这个静滞千年的世界,向更加高远的未来进发的,如此伟大的爷爷,被人斩下头颅,剖出心脏,死在了她的面前。 以最凄惨的,仿佛是要嘲笑他不自量力般的死状,死在了明芙萝的面前。 从那一刻起,憎恨和恐惧化为了明芙萝前进的动力,也成为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现在,终结梦魇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交出数据系统,只要交出这个东西,就可以…… 就可以…… 明芙萝心中澎湃的情绪,突然冷寂了下来。 交出……数据系统。 就像以前……制造出枪械那样吗? 交出,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 枪械也好,数据系统也好,都是明芙萝制造出来的。 但她比谁都清楚,倘若没有安瑟,她根本拿不出能让巴别塔被伊沃拉看重的新式武器;倘若没有安瑟,她也不可能制造出这个给自己带来无数便利,同时也将巴别塔带到新高度,甚至连伊沃拉都投来视线的数据系统。 “还没想好吗?”幽灵的声音变得更冷了一些,“不要浪费殿下的恩典。” “……我。” 娇小的,宛如人偶般精致的女人低着头,嗓音微微沙哑: “数据系统的根本,我不能用作交易。” “那是……安瑟的东西。” 明芙萝的脑海中,浮现起安瑟在谈及这个东西时,眼眸中闪烁的光彩。 【一张能够连接起整个帝国的网络,让无数人能够超越无数限制,从而击穿知识的铁壁】 那时的安瑟……曾是那么热切欣喜地,向她描绘着梦幻般的光景。 所以,即便在把数据系统暴露出来时,明芙萝也在竭力隐藏着它能产生的更多作用,它那足以颠覆任何人想象的伟大未来。 不,不能…… 这不是枪械,不是……不是让巴别塔生存下去的暴力,即便它的真正用途,不可能被大皇女那样的人觉察,也不能把它的全部用来交易。 在和魔素大公交易时,对方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但那时的明芙萝只是单纯认为,交易的价值并不对等,可现在……她却有了全新的想法—— 这是……承载着安瑟理想的东西。 恐怖至极的胁迫,孤立无援的困境,已成习惯的牺牲……这一切一切,都让明芙萝无法做出那个选择,无法做出那个对她来说,站在她的立场上,理所应当的选择。 因为她无法接受,曾闪烁着安瑟那璀璨光辉的事物,就这样被自己当作筹码,换来只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她绝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无耻下贱的玷污! “愿殿下原谅我。” 明芙萝·泽格凝视着那黑色的幽灵,声音轻微,却又无比坚定: “我……拒绝这场交易。” 即便在安瑟眼中是不可原谅,卑劣的失格者,背叛者…… 明芙萝·泽格,你也有必须坚持的东西。 第五十八章·人偶小姐道歉的诚意是…… 6K 长宽高皆为百米的巨大方形空间内,支着手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从容而立的安瑟,正仰头看着一条翼展八十米,差点连这处巨大空间都塞不下的,通体纯白的巨龙。 它谨慎畏惧地凝视着地面上那个对它而言渺小如蚂蚁的“人”,明明有着如此威慑力的庞大身躯,却怎么也不敢落地,即便脑袋都贴到天花板上,双翼振动的都有些勉强,也不肯降下自己的高度。 晶白巨龙,每次西国的龙灾中,它们都会带来巨大威胁,喷出的龙息连法术都能够【晶化】,是龙种之中最强大分支之一。 但现在……它却表现得像个缩在角落里,尽可能摆出凶恶姿态,试图威慑什么凶兽的可怜大孩子。 实际上,能做出这副色厉内荏的表现已经算好了,龙族的底蕴让它在面对安瑟时,多少还有那么些微依仗。换做其它魔物,早就在第一时间伏下身子,整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或是当场昏厥过去。 但它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畏惧的,可不是海德拉作为兽的那一面的恐怖,而是更加深沉,更加无可抵抗的……绝望。 年轻的海德拉抬起手来,海蓝色的眼眸涌出吞没一切的漆黑,将他那令人沉醉的眸子变为蛇的竖瞳,与此同时,这处巨大无比的空间,墙面,地板,天花板……以可怖至极的速度被凭空狂涌,无法看到任何光彩的黑暗覆盖,在这一刹间,晶白巨龙立刻发出了惊恐至极的吼叫: “rooouuu——” 它发了疯般扇动双翼,撞向天花板,然后又向左向右拼命撞击,像是无比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但那黑暗已经将一切浸没,此处也不再有半点光明。 那双硕大的青蓝色龙瞳,开始同样被那种绝对的漆黑侵染,它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咆哮,全身闪烁起刺目的光芒,像是要在此刻做出殊死一搏。 然而……为时已晚。 在那漆黑毫无保留的侵蚀之下,晶白巨龙身上散发的光芒逐渐消散,原本疯狂扇动的双翼也缓和下来,它缓缓落于安瑟身前,散发出的情绪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巢穴,就像是找到了无比安全的地方,就像是……有了真正的归属。 好像刚才的恐惧,癫狂,铭刻在灵魂深处的逃避,都只是虚幻。 骄傲的巨龙在此刻无比温驯地垂下自己硕大的头颅,那双没有任何色彩,像是被黑暗完全包裹,浸润,最后与其完全相融的纯黑眼眸,令人不寒而栗。 同时,它的肉体也开始发生仅仅只是眼见,便让人毛骨悚然的突变——脊椎撑大,直接破开血肉与鳞片,像是将整个脊骨抽出一样突出,胸腔两侧的华美鳞片不停剥落,其下的肉块鼓胀凸起,形成肉瘤,还在一阵阵鼓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破出。 面对着畸变的可怕魔物,安瑟却微笑着伸手抚摸它硕大的脑袋:“好孩子,好孩子……” 畸变的魔龙呼出舒畅驯服的鼻息,全然没有最开始的疯狂和抗拒,而安瑟则眯眼说道:“可惜是失败品……自裁吧。” “……” 魔龙脑袋微歪,似乎愣了一下,但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抗拒,甚至是对此感到困惑的神情。 反而无比利落,甚至近乎于欢喜地,直接一口咬向自己的身体,硕大的龙爪径直掏向胸膛,那种决绝和暴戾,简直像是在毁灭敌人,而不是毁灭自己。 “呼……” 安瑟闭上眼,轻缓叹息一声。 “还是没能成功?”弗拉梅尔的声音,先他的身形一步出现在这处空间里。 身形挺拔,姿容英俊的中年贵族手握怀表,笑着看了眼自己的儿子:“隔着空间我都听到了你的叹气声,阿瑟。” “我也并未抱有太大期待。”安瑟摇摇头,“一如既往而已。” “但这头晶白巨龙潜力非凡,它吃过这代龙王的蛋壳呢。” 弗拉梅尔如此鼓励道,同时拨弄手中的怀表,于是原本已死之龙身上的时间开始倒流,仅仅是几秒之内,重新复原到了最开始并未被黑暗浸染的模样,被定格在空中。 男人把手放到了怀表上方的按钮上,挑眉道:“所以……再试试?” “不必了。” 安瑟转身,看样子是打算离开这里:“没必要继续浪费精力。” “好吧。”弗拉梅尔耸了耸肩,“那我就把这个小家伙拿去做个东西好了……你妈妈好像缺件漂亮的长裙,嗯……她穿起来一定会很好看的——啊对了安瑟,你先别急着走。” 他轻打响指,周围的一切要素被尽数封锁,安瑟也不得离开此地。 年轻的海德拉转过身来,凝视着笑意盎然地弗拉梅尔,轻声问道:“怎么了,父亲?” “那个小姑娘。”弗拉梅尔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让你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麻烦我的小姑娘,进度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安瑟平静回应,“您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你的契首,我当然需要关心。” 弗拉梅尔一脸理所应当:“而且这里是艾菲桑徳的地盘,你计划的很多东西,未必能如愿下去。” “我从来不会将期望寄托在某件事能绝对成功上。” 安瑟向弗拉梅尔阐述着自己的行事准则:“那本身就不切实际,父亲。” 弗拉梅尔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笑着说道:“你有信心就好。最好快一些。” “……”安瑟眼眸微垂,“为什么?” “因为再过段时间我就要走了啊。”成熟的海德拉如此说道,“我可是很忙的,阿瑟。关于那个能够改变一切的药剂,我已经有眉目了,到时候一头钻进零点迷界里,你也联系不上我。所以最好快点拿下那个小姑娘,我好在走之前给她量身定做个礼物。” “我会的。” 安瑟轻声回应:“那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父亲?” 弗拉梅尔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好好加油,争取让她抱着你痛哭流涕。” “对了,伊沃拉她在外边等你,你又跟她商量了些什么?” “……伊沃拉?” 安瑟眉宇微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我知道了,再见,父亲。” 他的身影消失于此处,随后又出现在了诺统号的走廊上。 安瑟一眼便看到,鲜烈如火的女人正双臂环胸,倚靠在不远处的墙边,凝视着自己。 不等她开口,安瑟便先说道:“怎么,明芙萝那边的事,没有谈妥?” “……”伊沃拉的神情危险了几分,“你算计好的?想玩我?” “你突然来找我还能有什么事?” 安瑟悠然道:“简单的推论而已——她是怎么说的?” “……哼,单纯拒绝而已。” “没讲理由?” “没有。”大皇女冷笑一声,“看起来,有了你的庇护后,胆子大了不少啊。” 听到这里,安瑟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伊沃拉:“那么,你还打算继续?对那个数据系统就这么感兴趣吗?” “不是因为那个东西。” 女人向前走了两步,突然伸手拉住安瑟,让两人紧贴在一起。 “安瑟,我的手下……当时听到她在自言自语些有趣的东西。” 年轻的海德拉扬了扬眉毛:“这么凑巧?” “呵,就是这么凑巧,你猜她在说什么?” 伊沃拉握着安瑟手腕的手逐渐施加力道,呼出的吐息炽烈而危险: “她在自言自语怎样才能对付皇帝,对付……飨焰。”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绝美面庞,安瑟漫不经心地回答:“所以呢?” “所以……管好你的小玩偶,安瑟。” 伊沃拉扯了扯嘴角:“我现在,可是有着能够完全不顾你的面子,把她烧成灰烬的理由,知道吗?” “这次,只是鉴于你我之间的小小情谊,和你之前帮我不少,我暂且无视了那些自寻死路的狂妄话语。” “可但凡你的小玩偶再做出那么一丝让我不快的举动……嘭~” 女人一脸愉快地做出了盛放的手势:“她就要变成漂亮的火花了。” 安瑟只是笑道:“你可别一而再再而三的错估明芙萝对我的价值,伊沃拉。” “究竟是重要……还是不重要,还是只是处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他那随意悠然的态度并非作假,反而真实到让伊沃拉心里没底:“我知道你很想赢我一次,毕竟你从来没赢过。” “……我到底是该说你好像的确不那么重视那个小玩偶,还是太重视你的小狗?” 伊沃拉松开了安瑟,颇为不快地啧声道:“换成那个小狗,你应该已经给我甩脸色了……她竟然连影响都影响不到你吗?真是废物一个。” 安瑟对此只是笑而不语,这就更让伊沃拉满心不爽了。 她与安瑟间的复杂关系不是能用三言两语形容的,伊沃拉既欣赏着安瑟的才能和强大,却又不愿他能事事超过自己;既渴求着如此出色的雄性,却又无时无刻不想着榨取安瑟的价值。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在敌友之间随时切换,而最关键的是……安瑟总是先一步完成转换,并永远能提前做好应对的那个人。 正如安瑟所说的一样,在他面前,伊沃拉从来没有赢过。 “亏我还以为,你打算顺带利用我去驯服她,但看你的样子……似乎又没有这个打算了。” 伊沃拉收敛起些许进攻性:“安瑟,你到底打算对那个小玩偶做些什么?看完厄利恩·泽格那个脑子坏掉的老东西为什么死的情报后,我不相信你会放过这个机会。” “机会不就在这里吗?”安瑟微笑起来。 “……嗯?” 安瑟的眼神,让伊沃拉突然有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她很讨厌被安瑟用这种视线盯着,这些年来,她跟安瑟的合作不多,但多少已经熟悉了这种模式。 只要被这样看着,她就会处于一种“明知道安瑟在利用自己,但因为对自己也有好处,所以不得不被利用”的境地,这伊沃拉分外不爽。 当然,还有另一种伊沃拉更无法接受的情况——那就是自己明明被利用了,却对此毫无所觉,甚至还乐在其中。 “我不相信,你不想报复你那有些逾矩的妹妹。” 这一次,换安瑟充满进攻性地将手穿进伊沃拉那华贵长裙从腿部叉开的下摆,他低笑着说道:“但她总是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又有你母亲的庇护,所以……无从下手,对吗?” 伊沃拉的喘息粗重了一些,既因为安瑟的手让她欲动,又因为这番话语令她心动。 不要说强者不会在乎蝇虫的烦扰,像伊沃拉这样的人,被蝇虫烦到,别说那只虫子,她得把自己方圆几万米内的虫子全都烧干净才罢休。 作为艾菲桑徳用来打压她的工具,苏丝伦可谓是在短时间内,吸引了极大部分伊沃拉的仇恨。假如说伊沃拉期望自己母亲越早死越好也只能是想想的话,那她对苏丝伦的杀意可谓不加掩饰,只要逮到任何机会,又或者真把她惹急了,那苏丝伦必定十死无生。 只是就像安瑟说的那样……苏丝伦总是滴水不漏,让伊沃拉对此感到无比烦闷。 大皇女的神情略显阴晴不定,她不想被安瑟利用算计,却又无法抵抗这种诱惑。 “放心,我跟某个被拒绝就要把人烧死的恶毒女人不一样。” 安瑟手上微微用力一捏,在伊沃拉的低呼声中轻笑道:“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考虑,不答应也无所谓,不用着急,伊沃拉。” 他抽出略显湿腻的手,眼神玩味的用火焰将其灼净,随后转身离开。 当安瑟转身的那一刹那,脸上和眸中的笑意又消失殆尽。 你好像越发按捺不住了,因为最关键的节点即将到来,所以打算引爆所有可能出现的矛盾和问题? 在这个我无法完全掌控的城市里,你能掀起的风浪,的确无法想象,但是…… 年轻的海德拉握紧狰狞而庄严的蛇首手杖,他的脸上浮现支配者独有的冷硬与坚稳。 按照局势的改变,现有的资源,调整计划的走向——安瑟最不缺少的,就是这个能力。 即使在雷霆暴雨,惊涛海浪中与命运对弈,他也拥有……劈开滔天海潮的力量。 “那么……第一步。” 安瑟的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却显得有些冷酷。 “是时候对亲爱的明芙萝小姐,来一次久违的驯教了。” * 起初,明芙萝不知道自己被安瑟叫来庄园是为了什么。 但当安瑟把她带向庄园地下的这座炼金工坊之后,她就隐约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遭遇什么了。 安瑟翘着腿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这里的物件休闲的不像是炼金工坊该有的,也证明这地方当然不是什么单纯的炼金工坊。 “明芙萝。”他撑着侧脸,笑容和煦地看着站在原地,微低着头的娇小人偶,“今天,伊沃拉突然找到了我,她显得,嗯……很不高兴。” “是关于数据系统的事吗?”明芙萝低声回应。 “是啊,她认为你有些过于不知好歹。” 安瑟摇头道:“竟然连拒绝的理由都不给,而且……” “而且她还说,你那时在念叨些什么,杀死皇帝的事情?” “……!” 看着身子微颤了一下的明芙萝,安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但语气却显得无奈而烦恼: “亲爱的明芙萝,你知道你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吗?” “我——” “我当然不介意你继续自己的奇怪妄想。”他的语气明明风轻云淡,但言辞却如此尖锐冰冷,“这是你的权力,更何况我也不在乎,但你因为如此莫名其妙的话语和想法,给我增添困扰……” 年轻的海德拉轻轻敲打扶手:“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呢?” “我……知道了,我很抱歉,安瑟……安瑟,阁下。” 披着白大褂的娇小身形,在此刻显得无比单薄。 她那如此纯粹的决意不仅不被安瑟重视,反而成为了他的负担,那宏伟坚决的愿景甚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给安瑟平添了麻烦。 真是……荒唐可笑。 “道歉的话,多少讲一些诚意吧,明芙萝。” 安瑟微昂起下巴,语气悠然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的,不是吗?” “……” 明芙萝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安瑟为什么要叫他过来。 这是……敲打,不,是调教吗? 久违的,试图剥解我的内心和人格,让我一步步沦陷于安瑟手中的调教。 原本让明芙萝愤怒,甚至为之抗拒的事情,现在反而令她感觉到不那么紧张。 因为这就代表……安瑟还没有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放弃她。 那一线可能,依然存在着。 没关系……这种情况,不算意外。该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也已经有过考虑。 虽然如此想着,但明芙萝的手依然有些颤抖。 安瑟那个宣言,那个让她跌入理智深渊的宣言,反而成了最大的限制,让畏惧着那种可能性的明芙萝,一步步从纯粹理性中解放,让她不再会事事都在第一时间,想着用绝对理性去解决一切。 所以,现在的明芙萝,在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而万分紧张着。 她深呼吸,先褪去身上的白大褂,将其工工整整地叠放好。 然后解开内里的衬衣,再将其工整叠好,放到白大褂上。 然后是再裙子,是更加紧贴身形的衣物,到脚上的高跟鞋,娇小的女学者都将其端正的摆到身边。 最后,只穿着半透黑色连裤袜的人偶小姐,闭上眼睛,摘下眼镜,身上的肌肤都因涌动的鲜血,泛起鲜嫩的粉色。 她呼吸略显急促地弯下膝盖,最后彻底跪伏下来,将头贴在手背上,将腰臀翘起。 明芙萝·泽格,她的确知道安瑟最喜欢什么,她也的确在用最顺遂安瑟心意的方式。 那个在最开始处处与安瑟作对,怨怼着,愤懑着,最后漠视着安瑟的女人,在此刻表露着自己的卑微和软弱。 “请您……原谅我,安瑟阁下。” 毕竟这是我的错误,如果能让安瑟高兴的话,这么做也无妨。 同时,最重要的……还是维持我和安瑟之间的脆弱平衡。 所以这种献媚,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吗? 对于这一点,明芙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 但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未对这件事,怀有太大的抗拒。 关于全订群的超超超超紧急单章! 内容正在手打中,请在10-30分后重新进入阅读,如果还是没有正常内容,请点击右上角的问题反馈,我们会第一时间处理! 第五十九章·人偶小姐试图得到原谅 留给命运的时间并不多了。 在原定世界线上,明芙萝成为英雄的转机和升华,尽数被安瑟所抹除。 从三年前,用枪械为巴别塔强行续命开始,到眼下巴别塔又处在危如累卵的险境时出手,将巴别塔从危险的伊沃拉手中巧妙夺来,且再将其上升至一个台阶,此后万分稳固,前途一片光明的现在……明芙萝已经失去了离开巴别塔的可能。 她会一直被桎梏在这座高塔里,那为了理想而能够牺牲所有的冰冷理性,自然也难以得到纠正,并足以被安瑟完美利用。 所以到目前为止,不管命运做出什么调整,整个大体走向仍在安瑟的把控之中,更何况他还有一张三年前埋下的绝杀底牌,不论命运掀起怎样的风浪,那张底牌都能一锤定音。 它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个劲地加速明芙萝倒向安瑟的速度,用安瑟对明芙萝产生感情的可能性,来制造在安瑟意料之外的威胁……虽然这种事在安瑟看来并不可能,但命运的力量,他比谁都清楚,真的发生什么让明芙萝的自我彻底碎裂的意外,也不奇怪。 而这时,安瑟要做的事当然只有一件——那就是,吸取希塔娜身上的“教训”。 ……他得承认,由于诸多原因,在情感这一方面,他的确存在某些缺失,存在某种隐性的渴求。 而绝对理性思考这条路,在希塔娜身上已经验证过了,是行不通的,这只会将他逼上一条自我毁灭的绝路。 所以,感情是安瑟唯一的弱点,也是命运锋刃的指向。 而它加速明芙萝的驯服度,自然是打算利用某种契机,再重演一遍希塔娜身上的事,或许……做的更绝,不给安瑟反应的机会。 那么自然地,只要控制好对明芙萝的感情,那便万事稳妥。 这件事在安瑟看来,即便充满诸多不确定因素,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明芙萝和希塔娜的差距,太大了。 虽然在最开始,希塔娜的确相当相当惹人生厌,她那彻头彻尾的愚蠢和自我,甚至是她在让人血压爆裂这件事上,有着远超明芙萝的能力。 但在调教中后段,在她逐渐向安瑟靠拢,越发归心于安瑟时,那种纯粹的温驯,娇憨,忠诚,是明芙萝永远不可能做出来的。 安瑟又不是在最后那个关头才心动的,在和希塔娜相处的过程中,他就已经有动摇的倾向。 但明芙萝显然不可能做到这种事,安瑟对她知根知底,曾经的期望和感情也毁灭在了三年前的决裂当中,更何况,他现在有了预先准备。 既然如此,那就将命运的推动,视为自己的助力就好。 安瑟俯视着跪伏在自己身前的人偶小姐,视线沿着她纤长的脖颈,雪腻的脊背,一直来到被半透黑色裤袜包裹的臀上。 明芙萝虽然身形略显娇小,但比例却不是幼态的,和纤窄腰肢相比,骤然阔开的臀线因为她现在的姿势更为显眼,饱满桃形一览无余。 因为在欲望这方面,安瑟向来是杂食动物,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喜好。而明芙萝小姐也只是胸前有些贫瘠,从整体轮廓上讲,尤其是腰部及腰部以下,其实十分有诱惑力。 安瑟伸出手杖,轻轻挑起明芙萝的下巴,凝视着那双紫色的眼睛。 希塔娜的暗红眼眸,让人第一时间联想到危险的野兽,凶暴的怪物,与她对视,对大多数人而言,需要极大的勇气。 而明芙萝的眼睛……则显得高贵而神秘,就像是被冻结在纯净冰晶里的紫色宝石,既有诱人的美,却又被拒绝一切的凛冽和寒意包裹着。 只是现在,安瑟并没有从那双眼眸中看出刺骨的冰冷,只有几分闪躲和犹豫。 他有些感慨,明芙萝的态度软化到这种地步,和命运的推动脱不开关系,她知道了太多本不该知道的事,按照正常的进度,现在的明芙萝,应该还处在和自己的冷战与纠结之中,她应该是被迫接受这一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得情愿。 “所以,你想通过自己制造出杀死皇帝的武器,然后来帮我?” “……是的,安瑟阁下。” 明芙萝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细腻纤长的脖颈也很适合戴上项圈……不,那种丝绸的颈环更加合适。 安瑟另一只手托着侧脸,戏谑笑道:“明芙萝,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自信和勇气?” “如果什么事都需要自信和勇气才愿意去做。” 人偶小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倒是与她现在的处境不符:“那么迟早会有来不及的一天。” “……”安瑟的眉宇微扬了一下,“哪怕这么做,更多的可能是提前招致失败?” “如果有必要的话。” “哪怕面对着没有任何胜算的对手?” 明芙萝还是那个回答:“如果有必要的话。” 看着她的安瑟突然笑了一声,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却没说什么。 但娇小的女学者却完全会意,她微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转了个身,坐到了安瑟腿上。 片刻犹豫之后,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腰臀抵到最深处,脊背紧贴着安瑟的胸膛。 安瑟把下巴搁在明芙萝的肩头,手揽住她细嫩纤窄的腰肢,一一半手掌触及着柔嫩的肌肤,另一半手掌享受着连裤袜的丝滑。 “那么。”年轻的海德拉在人偶耳边轻语,“我对你来说,就是那个必要?” 如此说着的同时,他的指尖轻轻探进明芙萝粉嫩的脐穴,让怀中的人偶小姐猛地一个哆嗦,常年不受光照而无比嫩白的肌肤,迅速泛起煽情的红色。 明芙萝对于各种触觉是十分敏感的,这一点安瑟很清楚。 平日里雷厉风行,冷冽如霜的女学者,此刻尽可能按捺着自己的喘息,努力维持住声线的平稳:“是的,安瑟……阁下。” “你的觉悟来得太突然了。”安瑟温声说道,“你厌憎着我的背叛,不是吗?” “但我所听所见的一切,都指向……安瑟阁下,存在苦衷。” “所听所见?你见到什么了?除了玛琳娜和母亲的话以外,你有亲眼看到过我做过什么,与那些话相符的事吗?” “明芙萝……明芙萝……” 他轻声叹息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意,仅凭别人的话语,就能改变自己的意志?” “如果你连她们的话都愿意听——” 海德拉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他掐住明芙萝的脸,让她转过头来与自己对视,那双海蓝色眼眸中的残酷没有丝毫掩藏。 “那么为什么,不愿在三年前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而是现在……惺惺作态地要替我扫清障碍?” 明芙萝所表露的服从和媚态在此刻被安瑟的话语撕成粉碎,他直指着问题的核心所在——假如明芙萝真的如此为安瑟考虑,那么三年前,他们又为何会分道扬镳呢? 要么,就如安瑟所说的,明芙萝现在的表现不过是纯粹的虚伪,要么…… 就是存在什么,即便明芙萝再怎么为安瑟考虑,也使她不会站在安瑟这边的事情。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安瑟当时什么也没说,无比突兀地就与明芙萝决裂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明芙萝很清楚,没有明确的理由,她绝对不会发自内心地将安瑟视作背叛。 是啊,假如她现在能因为安瑟受到的威胁,而连弑杀皇帝的狂妄念头都有的话,以前的她……没道理无法拥有这种决意。 那么,那场决裂的根本原因,到底是—— 一旦仔细回想,明芙萝的头脑便传来无法抑制的剧痛,那种连灵魂都被割裂的痛感,让她根本无法去回忆那本就几乎空白的记忆。 偏偏……她又失去了有关那天的记忆。 迈隆明明说静养就会逐渐恢复,为什么都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安瑟看着沉默不语的明芙萝,扯了扯嘴角,突然松开了明芙萝,把她放到了地面上。 娇小的人偶小姐下意识地掩住身体的关键部位,但在几秒钟的犹豫后,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手,包裹在黑色裤袜里的纤足略有不安地踩着地面。 “你看,明芙萝,你所谓的决意,如此不堪一击。” 安瑟满不在乎地说道:“欺骗自己,很有趣吗?” “是因为我……我失去了那天的记忆,安瑟……安瑟阁下。”明芙萝本能地做出解释,但她也很清楚这样的解释有些苍白。 因为事实就是—— “但这有影响吗?” 魔鬼漠然地俯视着眼前柔弱无助的女术士:“三年前,曾与我那么要好的你都不愿意信任当时的我,那么现在的你,又有什么理由,因为我母亲的说辞,就改变自己的想法?” “哈,这倒是理由充分了——看来当你想起那个缘由时,就会做出和三年前同样的选择了,不是吗?” “你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明芙萝。”他站起身来,走到明芙萝身前,轻柔地握住女术士纤细的脖颈。 “但我,变了很多。” 已不再是孩子的海德拉如此轻语。 他手上用力,没有怜悯地将明芙萝提起,这点力道对于第三阶的超凡者来说不是问题,但安瑟施加的窒息感,对于十分敏感的明芙萝来说,显然有些难以承受。 但安瑟又很快拖住明芙萝的腰,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这样一来,为了保持平衡,不从半空中掉落的明芙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那比例惊人的修长双腿缠住了安瑟的腰,手环住了安瑟的脖子。 “咳……咳咳咳咳!” 就这么挂在安瑟身上的明芙萝咳嗽了两声之后,也没有什么大碍,但在以如此暧昧的姿势紧贴在一起时,明芙萝却看到……安瑟眼中的一片冰冷。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到了艾妮丽莎的话——安瑟伤透了,死心了。 自己当时没有相信安瑟,没有站在他那一边,到底是……为什么? 只能是他们之间的矛盾完全无可调和,已经跟信任与否无关了,不可能出现第二个选项。 但假如是这样的话,她现在,真的有去帮助安瑟的立场和理由吗? 可如果不是,那时的她,也绝不可能不信任安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两种无论如何,都让现在的明芙萝,再也无法让她那份觉悟立足的情况,将她进一步推向了黑暗的深渊。 究竟是本就没理由去帮安瑟,还是……自己在三年前甚至都没有做出信任安瑟的选择? 为什么想不起来那时的记忆,为什么我之前没有想到……我应该想到的,我应该提前就能考虑到这种情况,为什么…… “我的脸上,应该没有写着‘请你帮我’这四个字才对。而且明芙萝……你所要的,你的出发点,也从来都不是单纯为了‘帮我’吧?” 安瑟单手托住明芙萝身体最柔软的部分:“你跟我说过,是为了能够拥有一个更好的帮手,嗯?” “……是。” “我明明随时都可以帮你。”安瑟愉快地笑了起来,“只要你能付出代价。何必想着去做那么荒唐的事情,想着去解决不存在的问题呢?” 明芙萝的腿下意识地缠紧了一些。 她低着头好一会儿,随后才轻声道:“但我想要的,不是构创和想法,而是——” “三年前的我?” 安瑟扯了扯嘴角:“你不适合说这种话,明芙萝。” 明芙萝没有说话,这近似威胁的话语让她不知何以应对,而同时,她也逐渐反应过来,自己心态在安瑟引导下的变化。 她的态度,从最开始的愤怒,疏离,冷漠,混乱,迷茫,到现在的……已经默认“需要安瑟”这件事。 “安瑟背负着无可抵抗的苦衷”,这让明芙萝的内心重新燃起希望,同时也因为之前对安瑟的态度所产生的落差,怀有越发深沉的愧疚。 这一切,明芙萝看得很清楚,她已经发现自己在心态和想法上的潜移默化,但却……无法阻止。 她怎么阻止?难道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安瑟的陷阱,那些曾发生过的事实就不存在了吗? 恰恰是因为自己的确犯了这些错误,所以才让安瑟有了这样的利用机会。 “你还要这样抱着我多久?”安瑟语气懒散地说道,“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明芙萝。” “……我该怎么做。”明芙萝突然道。 “嗯?” “我该怎么做。”人偶小姐凝视着安瑟,“你才会原谅我?” “原谅?即便我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打算做些无意义的自我安慰吗?” 安瑟毫不掩饰自己的漠视与不在乎:“比起这样浪费精力,我还是建议你想想怎么恢复自己的记忆,明芙萝。” “如果情况真的那么……糟糕。”明芙萝低声回答,“到时候反悔,也不迟。因为我能做到的,对你来说本就有限至极。” 安瑟愣了下,随后大笑起来:“你还真是一点也不藏啊,不试试欺骗一下我,说我现在暂时比你的理想更重要之类的话?” “你会信吗?”明芙萝反问。 “……呵呵,是啊,我也不会信的。” 安瑟微微前倾身子,额头抵住明芙萝的额头,语气漠然地回应:“否则,你就不是明芙萝了。” 他们以这么暧昧的姿态,诉说着立场如此分明的话语。 “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安瑟话锋一转,语气轻快地跟上一秒判若两人:“我倒也不会浪费这么一个有趣的机会,取得我的原谅,嗯……” 他打了个响指,笑容灿烂道:“陪我出去逛一圈,怎么样?” “……好。” 明芙萝松开安瑟,跳到地上,准备捡起自己脱下的衣服穿上,虽然她不知道安瑟要做什么,但只要别太过分,她就会选择服从。 “哦,等等,这可不是你该穿的衣服,亲爱的明芙萝小姐。” 安瑟制止了明芙萝换上自己的衣服,同时眯眼笑道:“这趟出行,你和我要扮演一下角色,可别露馅了。” 明芙萝动作微顿,她看了安瑟一眼,语气略显不自然:“是……情侣吗?” “情侣?” 安瑟哈哈大笑起来:“明芙萝,你也想太多了,怎么可能会是情侣呢?” 少年贵族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手杖点地,他将身上那种朝气和活力收敛,只是瞬间,气场便变得沉稳内敛,从容大气,即便看上去非常年轻,却给人一种二十多岁的错觉。 这般做派的年轻海德拉微笑道: “当然是……父女。” 第六十章·女儿当然会相信父亲 8K 黑色女士小礼帽斜戴在头顶,典雅的黑色百褶连衣裙显得她十分端庄,黑色蕾丝手套包裹住柔嫩娇小的双手,和能隐约瞧见肌肤的半透黑色连裤袜紧贴着略显肉感的双腿,让她为数不多显露在外的肌肤也被黑色所覆盖,脚底的圆头小皮靴算是为这一身打扮,增添了一丝俏皮感。 这整套黑色系的衣物,专注于凸显腰线以上的部分,而撑开的宽大裙摆,则遮掩了明芙萝身为女性最具诱惑力的饱满臀腿。这一来二去,使我们的人偶小姐从身材上看,真的有点像个……嗯,小女孩儿了。 安瑟低头打量衣着保守而禁欲的明芙萝:“好像……还差点东西。” 他伸手抹过明芙萝的额头,一块朦胧黑纱头饰便遮掩住了明芙萝那看起来一点也不幼态的成熟面庞。 如此做完,他后退两步,再打量了明芙萝一会儿,才满意点头道: “这样就很完美了。” 年轻的海德拉笑眯眯地朝明芙萝伸出手:“谁见到你,都会幻想这个女孩四五年后会成长为怎样的美人。” 明芙萝默不作声地将包裹在黑色蕾丝手套中的手递给安瑟,老实说,她半点也不能接受这种穿搭,但也没什么选择。同时心里想着,安瑟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黑色。 “那么——” 邪恶的魔鬼愉快地拉长调子:“首先,让我们去见见你平日里的同僚。” 他感觉到,被自己握在手心里的那只柔嫩小手微微抽动了下。显然,明芙萝小姐完全不愿接受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安瑟的笑容因此更为灿烂:“知道要叫我什么吗?” “……父亲。”明芙萝抵着头,回答带上了些许颤音。 “乖孩子。” 安瑟摸了摸明芙萝的头发,在安瑟法术的加持下,她的蓝灰色的长发变为黑色,同时也没有扎起平日里干练的高马尾,而是柔顺的披散在脑后,使得明芙萝身上的大小姐气息,更加浓厚了一些。 端庄,矜持,娇柔……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雷厉风行的冷酷模样,甚至说话的声音都会因为情绪波动而起伏鲜明。 老实说,这样反差的明芙萝的确非常诱人,虽然她完全无法像希塔娜那样,但单从可口程度上讲,现在的人偶小姐让安瑟颇有食欲,不过…… 不过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明芙萝已经愿意如此屈从,但根植于她心中的理念却依然没有动摇分毫,在最终抉择关头,她依然不会选择自己。 这让安瑟的情绪……有些微妙。 纯粹的人值得称赞,这份纯粹足够正当甚至高尚的人,更值得敬佩。 毫无疑问,不管是厄利恩还是明芙萝,他们所坚持的理想单从动机出发,是没有任何指摘余地,完全配得上“高尚”二字,甚至能被称为伟大的。 但这伟大,跟他无关。 年轻的海德拉,现在只想一边增加驯服度,一边取悦自己,同时为后续做好铺垫工作的时候。 他拉着明芙萝走出了炼金工坊,试图获得安瑟“原谅”的明芙萝小姐十分乖巧,但乖巧却没法让她显得自然,似乎已经遗忘怎样做一个女儿的明芙萝,只像个被安瑟拉着的人偶。 巴别塔的一角,所有分配出去的炼金工坊都集中在一个区域,以方便学者们彼此交流,互相帮助。明芙萝的炼金工坊处在这个区域最偏僻的一角,她鲜少与其他学者交换意见,因为从来没有人能抵达她所在的高度。 这是件十分奇妙甚至于荒诞的事情,在这个超凡支配一切的世界,更高的阶位,代表着更强大的力量,更卓绝的眼界,更丰富的知识。像明芙萝这样以三阶层次,拥有凌驾于诸多四阶甚至五阶术士才能的人,稀少到纵览历史也屈指可数。 当然,这里面也有特殊原因——毕竟将自己的研究领域放在普世化,大众化的炼金器械上的人寥寥无几,而这种在力量上没有太大需求,并不不追求传统意义上的“强大”的器物,自然只对构想和创造的才能,有着更高的要求。 这也是为什么明芙萝在巴别塔的地位如此特殊,因为在这方面,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都足以证明,明芙萝有着超越巴别塔内所有人的,绝对的才能。 当明芙萝把各种类型不同的订制数据系统交给这段时间以来,巴别塔谈好的“客户”之后,这些客户无一例外地对这东西进行了深入研究,他们有的本身就是最顶尖的术士,有的手下人才济济,但不管是谁,都发现这个数据系统本身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构建它的基础……是一套完全独立于现有法术体系的,完全未知的独立逻辑! 也就是说,除非掌握这个独立逻辑,不然谁都没有办法逆向拆解数据系统。 现在已经有人试图从零理解分析这个独立逻辑,毕竟五阶术士的强大毋庸置疑,或许真的迟早有一天能被他解析出来,不过到那个时候……明芙萝又能把她的数据系统升级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清楚。 就连安瑟都没有想过,明芙萝真的能把这东西做出来——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提供具体的创造方式,只给了一个虚幻的想法,一个算得上是莫名其妙的点子而已。 这就是连命运都认可的,愿意将筹码倾注其上的才能。 而此刻,拥有这般才能的人偶小姐,却浑身僵硬的,被安瑟带到了一座炼金工坊前。 “第一站。”安瑟轻声道,“向来关爱你,保护你的荣葛尔女士,可别被发现了,不然……我就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解释了。” 年轻的海德拉眨了眨眼睛,弯下腰在明芙萝耳边说: “我的……好女儿。” 明芙萝身体微颤,下意识紧紧抓住安瑟的手。 被发现了……要怎么解释?安瑟会怎么解释?自己又该怎么面对荣葛尔女士? 这一切想法都随着炼金工坊大门的缓缓打开,而冻结了。 “没想到您竟然有空驾临,安瑟阁下,没能第一时间迎接您真是抱歉……” 原本在忙碌着的荣葛尔直接迎了上来,以太院事件后,巴别塔的高层在面对安瑟时,都会极力放低姿态,时刻保持自己的谦卑。 “没什么,我打扰你们才显得突然。”安瑟如此回应,同时看到荣葛尔那略显困惑的视线落到身边的娇小人偶小姐身上,嘴角便扬起愉快的笑容来。 “对了,给荣葛尔女士你介绍一下,她是海伦,我的……女儿。” “……” 荣葛尔显然是被这句话给弄懵了,过了三四秒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大概五六秒之后,她才缓过神,恍然大悟道: “这是您……制造的炼金人偶,是吗?” 安瑟笑而不语,自然被荣葛尔当成了默认。 这默认让后者松了口气,被吓到骤停的心脏也快速跳动起来。 创造者把自己的造物视作另类的“子嗣”并非怪事,这如果是安瑟创造的人偶,那称作女儿也很正常,只是…… 她真的……是炼金人偶吗? 那张被蒙在黑色面纱下的面庞明明朦胧不清,但荣葛尔却隐约有种难言的既视感。 “要碰一下吗?”安瑟突然把“海伦小姐”被她牵着的手,递给了眼前这位姿容端庄的贵妇人。 “……什么?” “我优秀的女儿。” 翘着嘴角的安瑟笑眯眯地说道:“一个了不起的姑娘。” 虽然有些一头雾水,但既然安瑟都这么说了,荣葛尔当然不会愚蠢到拒绝,于是便伸出手去握这位海伦小姐的手。 在触碰到对方指尖的一瞬间,荣葛尔便感觉到,海伦小姐的手本能的往后缩了缩。 ……怕生吗?人格化傀儡?也是,像安瑟阁下这种人,从来不缺少单纯的工具,拥有人格的傀儡对他来说应该更有价值。 荣葛尔还是握住了海伦小姐的手,蕾丝手套让她没法分辨肌肤的触感,但那灵活柔软的五指,娇嫩细腻的掌心所传来的反馈,让荣葛尔颇为震惊。 制造傀儡是个极其细腻的工作,像巴别塔这样的,嗯……平民组织,养不起也没必要养一个顶级的傀儡大师,人家也不稀罕这个地方,不然明芙萝也不用自己造傀儡。 但荣葛尔出身名门,她有着远超大多数巴别塔成员的眼界,可即便如此,她也能确定……仅从躯壳上讲,她从没有见过,拟真度比这个人偶更高的傀儡。 简直就是……真正的生命。 “真是……了不起的工艺。” 学者的求知欲顿时上涌,荣葛尔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握住明芙萝的手,细细感觉着这只手,但越感觉……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个手型,怎么……怎么跟明芙萝这么像? 荣葛尔脸上的震惊与困惑之色越来越浓郁,在轻握住“海伦小姐”的手时,她紧盯着那张黑色面纱一会儿,思绪逐渐纷乱。 “安瑟……阁下。”她轻声问道,“能允许我稍微……探查一下海伦小姐的情况吗?” “当然。”安瑟笑得更开心了,“不过最好收敛些,这孩子很怕生的。” 荣葛尔点点头,十分小心谨慎的,这只对这条手臂施展了最低限度的探测法术。 下一刻,海伦小姐直接把手从荣葛尔手里抽了出去。 贵妇人愣愣地看着眼前后退一步的娇小人偶,听见对方用,用一种……有些刻意的,好像故意变得稚嫩的声音说: “我不想被探查……父亲。” “怎么,你讨厌荣葛尔女士吗?”安瑟如此说道。 “不,只是,我……对不起,父亲。” 听着这个小姑娘这么糯糯地跟安瑟道歉,荣葛尔没有由来地一阵心疼,赶紧替她说话:“安瑟阁下,我没——” 话说到一半,荣葛尔又反应过来,她是这里最没有随意开口的资格的人。 “你就这么怕生吗,海伦?”安瑟叹了口气,随后偏过头,把手递了过去,眼中却满是笑意。 “怕生”的海伦小姐,只能立刻去握住安瑟的手,为了做出相应的掩饰,还往安瑟身边靠了靠。 “不好意思,荣葛尔女士。”安瑟转回头来,对荣葛尔说道,“这孩子的心智还不健全。” “……”心智不健全的人偶小姐没吭声。 “人偶……尤其是人格化人偶,可以理解。”荣葛尔点点头,“能做成这样,在我的认知内,已经……非常恐怖了,安瑟阁下,不愧是您。” “不不不,更多的是我父亲的功劳。”安瑟如此笑着,被荣葛尔当作谦虚的言辞,被明芙萝视为增加可信度的谎话。 她的心跳到现在都不平稳,在差点被荣葛尔用法术探测的那一瞬间,那种冲击……在这世上极少数和自己关系匪浅的长辈面前,被另一个人当作玩偶,当作“女儿”来介绍,让明芙萝的喉咙变得有些干涩,变得有些……灼热。 “啊!您先坐一会儿。” 一直站着和安瑟聊天的荣葛尔现在才反应过来,但安瑟摇了摇头:“不必了荣葛尔女士,我只是来简单的和你聊些事情,没必要这么客气。我想想……你最近在往哪方面发展?” 见安瑟的确没有客气的意思,单纯的女学者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回答道:“您也知道,我对于炼金这方面没有太大的才能,最近基本上都在进行单纯的教学工作,偶尔……也就是刚才,负责给炼金部门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她指了指加工桌上散落的零件:“负责强化一下炼金熔炉,如果有别的什么特殊需求,我也尽可能进行改造。” “也就是……后勤工作。” 安瑟了然点头,随后颇感兴趣地问道:“荣葛尔女士早些年间,可是以十分激进的风格在帝都的术士领域著称。我记得二十几年前,你还因为在以太院的课堂上和一位高级讲师发生直接冲突,然后被开除了。” 成熟的贵妇人挽了挽发丝,略显不好意思地无奈笑道:“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做老师的学生有段时间了,所以越发看不惯以太院的作风,被那地方开除,只是迟早的事。” “厄利恩先生啊……”年轻的海德拉做出慨叹状,“有次我和父亲谈及帝国炼金领域的杰出人物时,他也说过,假如厄利恩先生没有死去,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这句话让在场的两个人都有些没能控制住情绪,明芙萝紧握住安瑟手,而荣葛尔则更为明显,声音有些颤抖道:“弗拉梅尔先生……真的这么说过吗?” “当然。”安瑟一脸坦然道,“他的能力,我想应该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是啊。” 激动过后,反而是一种寂然的消沉,荣葛尔的神情有些晦暗:“老师的能力,他的能力……” 不知为何,这位贵妇人的眼神好像变得有些苦痛。 “说起来,关于厄利恩先生的死因,大部分人认为是源自他所追求的……超凡普世化。”安瑟则微眯起眼睛,继续用根本无法让人起疑的自然语气,追问道,“荣葛尔女士,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呢?” 荣葛尔愣了愣,她看了眼一言不发,低着头的海伦小姐,沉默片刻后,低声回答道:“我的想法吗……站在我的角度,我当然是支持老师的,只是……” “只是?” 邪恶的魔鬼于此扬了扬眉毛,而他的“女儿”,则因这两个字而浑身僵硬。 “只是……安瑟阁下,您应该能理解的。” 荣葛尔叹息一声:“我和亨德瑞克还有余下几个同学都曾讨论过,在最后那个关头,老师的选择……太跨越了。” “跨越?你是指,步子迈的太大了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贵妇人苦笑道,“我们最开始跟随老师,是因为他为我们展现了更广阔的可能——突破了以太院那绵延近今年的法术体系,有着无限希望的可能,没有哪个术士能拒绝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老师在最顶峰的时候,能有那么多学生和追随者。” “而随着时间推移,老师逐渐把自己的重心,从‘超凡的更多可能’,转移到了‘超凡给世界带来的更多可能’上。” 安瑟微微颔首:“也即是从利己到利他的过程。” “是的,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到达他那样的高度。” 荣葛尔的语气有些失落:“因此,很多人选择离开老师,而随着那个想法,也就是……您刚才说的‘超凡普世化’的提出,大批大批的人选择离开,只剩下了我们这寥寥几人。” “这么说来,荣葛尔女士你应当是理解认定厄利恩先生的理念的,为什么还会认为,他的选择太过跨越了呢?” “因为那……” 荣葛尔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十分艰难地说出道: “那……不现实,或者说,根本不可能。” 安瑟能感觉到,并不锐利的指甲死死嵌进自己的掌心。 可他却只是诧异问道:“不可能?荣葛尔女士是这样想的吗?” “因为这……的确不可能。”荣葛尔摇头,“无法驱使以太就不可能使用炼金造物,创造出能够让普通人也使用的炼金造物,意味着拥有了能让普通人也短暂驱使以太的方法。” “这就完全不是炼金领域的问题,而是颠覆了整个……整个世界的事了。” “这种事……即便是老师,也做不到的。” “嗯……我们到有能让普通人变成超凡者的方法,但让所有普通人都有驱使以太的能力,这确实匪夷所思。”安瑟这样顺着荣葛尔回答。 “是啊。”荣葛尔低垂眼眸,神情显得有些疲惫,看起来并不愿意回想那段黑暗的往事。 “但这位女士,还是在坚持这件事,是吗?” 说话的并不是安瑟,而是他的女儿,海伦小姐。 她的语气控制的很好,并没有让人觉察出那细微的,希望能得到她期望的答案的渴求。 荣葛尔微微一怔,她不知道这个怕生的人偶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还是下意识答道:“毕竟这是老师的遗愿,我们也的确向往着他描述的光景,那个充满可能的世界。” “但却不相信它能到来?”安瑟伸手按住了女儿的脑袋,低笑着说道。 “……是啊,很难看吧,安瑟阁下。” 虽然这样说着,但荣葛尔却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明明巴别塔的很多部门都在为这个方向努力,但其实我们没有谁……相信那个未来会到来,甚至于,现在的很多巴别塔成员,都不是特别在意这个理念。” “假如以改变世界,继续以老师的目标为口号,我们根本无法吸纳人员,壮大到现在这个地步。所以更多的是以‘开拓以太与超凡的新的边界’为主旨。” 安瑟十分体贴温柔地安慰道:“认清现实不是软弱,荣葛尔女士。” “软弱吗……或许吧。”荣葛尔无奈地笑了笑,“大概,更多的是对老师的惭愧,还有对……明芙萝那孩子的惭愧吧。” “明芙萝?” “您应该了解她的,她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坚守着老师的信念,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这样说着的荣葛尔,神情既骄傲,又愧怍:“她所创造的那么多东西,都切实出于改变这个世界的想法,巴别塔里的绝大多数人,应该是说所有人,都没办法创造出跟她一样的东西……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她也为此……付出了太多。”女人低垂眼眸,言语中的愧疚无比鲜明,“假如她知道,巴别塔里,只有她一个人坚信着那个未来的存在,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视野超越时代的,与疯子无异的天才呢? 荣葛尔,亨德瑞克,最后一些追随者厄利恩的,建立起巴别塔的学者们,他们虽然向往着厄利恩所描述的那个时代,但能力,眼界,以及思维,却注定他们……不可能会相信它真的能够实现。 倒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依然能够在重重艰苦之中,建立承载厄利恩遗愿的巴别塔,为大众化的炼金器械做努力,已经是一群十分了不起的理想主义者了。 “所以,巴别塔未来的方向会发生改变吗?” 安瑟理所应当地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是当然的。”荣葛尔点点头,“既不能给您添麻烦,也要保证巴别塔的运作……这一点亨德瑞克应该能给安瑟阁下您更精确地答案,我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模糊,大抵就是……一边尝试创造适用范围更广的炼金器械,一边培养理论型和创造型的人才。” 年轻的海德拉思索片刻,随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么看来,巴别塔的方案的确合理得多,厄利恩先生的想法,的确有些……过头了。” “你说是吗?女儿?” 他像是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被死死掐住一般,优哉游哉地说道: “但这样。”人偶小姐海伦语气有些空寂,更像是个人偶了,“控制权,还是在超凡者手中,什么也没有改变。” 这个社会,只是会向前进步那么些微的一小步,然后再度陷入一滩凝固的死水——创造的炼金器械只会成为超凡者进一步支配凡人的工具,这一点,明芙萝比谁都要清楚。 因为她看过太多次,自己创造的炼金器具因为触犯更多超凡者的利益而被封锁绞杀,又或者被迫和“大人物们”达成交易,成为他们手中的工具。 而最后……那些东西,有帮助到它应该帮助的人吗? 明芙萝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样下去,看不到她想见到的那个未来。 在她眼中,这只是个过渡的方式,给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注入活力,让它能更好适应变革到来的铺垫和准备。 她没有想过,自己眼中的过渡,却是这个继承了爷爷遗愿的组织眼中的……终点。 她更没有想过,原来所有人,原来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根本就不相信爷爷所描绘的未来能够实现。 “……但这更为合理,毕竟普通人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人偶的声音微微拔高,“身为创造者,应该去解决不可能的事,为什么向所谓的不可能低头?” 荣葛尔愣住了,而安瑟则把手搭在了海伦小姐的肩膀,温声说道:“要有礼貌,海伦。” “……” 面纱下的唇瓣微微翕动,那些越发激烈,情绪波动越发明显到话语,最后之沦为了一句短短的回应。 “很抱歉,父亲。很抱歉,荣葛尔……女士。” “不,我……” 心中的异样感越发鲜明,那个娇小的形象,也在跟眼前这个漆黑的少女重叠在一起。 “不好意思,荣葛尔女士。”安瑟微笑起来,“看来是父亲的自信影响到了她,我想您应该能理解。” “……见识过弗拉梅尔先生的能力,也的确会有炼金术士无所不能的这种想法。” 荣葛尔强笑道:“我没有怎么生气,请您别在意,安瑟阁下,你的……女儿,她很灵动,很鲜活。” “呵呵,我也这么觉得。” 安瑟亲昵地抚摸着自己的女儿:“海伦,礼貌一些,说说你对厄利恩先生和现在的巴别塔的看法。” “按照之前谈论的,厄利恩先生的,理念。” 人偶小姐低着头,此刻的她维持着语气的漠然,似乎已经变得不困难了。 “巴别塔现在的选择,只是过渡的手段,不应该是,最后的终点。” “嗯……”安瑟微微歪头,“所以你还是觉得,有人能做到这种不可能的事啊。” 一旁的荣葛尔唯有苦笑。 “是的。” 明芙萝·泽格,绝不会死去的理想主义者,将自己的视线,从爷爷的旧徒,自己寥寥无几的亲近长辈身上移开。 “我相信这样的人存在,相信存在,与厄利恩先生怀有同样理念的人。” “那么……” 魔鬼蹲下身子,亲昵地贴着她的脸颊,柔声说道:“那个厉害的家伙是谁呢?我认识吗?” 短暂的沉默后,人偶小姐微微掀开自己的面纱,露出粉色水润的唇瓣,轻轻印在安瑟的脸颊边。 她伸手环住安瑟的脖颈,却看向有些怔然的荣葛尔,一字一顿道: “是你,我的……父亲。” 第六十一章·魔鬼所赐的正轨 6K 宽敞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但无论是衣着普通的平民,还是首饰华丽的贵族,几乎每个人都会将实现投向街道中央的一男一女身上,即便是擦身而过,也会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 牵着女儿的手漫步在帝都街头,安瑟的心情十分轻快。 “亲爱的海伦。”年轻的海德拉微笑道,“对于荣葛尔女士的话,你还有别的看法吗?” “……没有。” 明芙萝轻声回应:“即使没有安……即使没有父亲,我心中也早就有了答案。” “否则,我不会认为,只有……父亲,是能够与我同行的人。” 朦胧黑纱下的视线微微垂落:“才能和眼界,不是谁都能拥有的。我也从不曾……对荣葛尔他们,抱有过高的期待。” 虽然说着这样否定的话语,但不管是没法控制好情绪的语气,还是细微的肢体反应,都在无言诉说着明芙萝现在的心情。 “你当时的表现,可不像现在说得这么轻松。” 安瑟捏了捏明芙萝的手,指尖轻微触碰她的掌心,模仿着人偶小姐刚才死死掐住自己手的动作。 明芙萝不说话了,大概是她也没法给出,能够继续说服自己的答案。 这是一个不需要什么复杂设计,就能揭露的真相。一个明芙萝的确心里有所准备,但却从来没有主动揭开过的真相。 ——即便是在厄利恩最艰难的关头,还坚定追随着他的学生们,也不曾相信那个未来能够存在。 在这浩大神秘,奥妙无穷的超凡世界里,明芙萝·泽格在自己爷爷死去之后,就变成了孤身一人。 荒谬的是,这世上所剩无几的,与她关系亲密的人,无法站在她身边;而把她当作“女儿”,如此玩弄的魔鬼,却是唯一一个与她处在同一高度的人。 更荒谬的是,在成为魔鬼之前,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而自己也曾有过从那份令人窒息的孤独中解放出来的机会。 假若他们未曾决裂,假若他们至今仍在联手,哪怕只有三年,哪怕只有三年……整个帝国的面貌都能焕然一新,那个在荣葛尔口中不可能存在的未来,也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触手可及的实景。 但那个未来的确不可能存在了,现在有的只是一个被束缚成玩物,称呼魔鬼为父亲的可怜人偶罢了。 明明在那一刻,在安瑟无情戳穿了荣葛尔他们对于厄利恩理想态度消极的那一刻,明芙萝的心中曾在一瞬间燃起怒火,但这种怒火却没有办法继续燃烧下去。 她反而是那么真心实意地……说出了那句话。 “那声父亲说出口之后,是不是有种宣泄怨气的叛逆快感?” 安瑟眯眼笑着,摩挲起明芙萝裹在黑色蕾丝手套中的细嫩小手。 在说出安瑟会相信着那个未来的那一刻,显然有些失控了的明芙萝,算是头一次毫无抵抗念头地说出了“父亲”两个字。 年轻的海德拉能感受到娇小学者在搂抱住自己时,微微颤栗的身体,这让他非常愉快。 “……或许吧。”明芙萝低声回答。 “我要听的是确切的答复,亲爱的海伦。” 乖巧的人偶小姐沉默片刻,随后回应道:“有……那么一瞬。我的确因那个回答,而产生了一瞬的快感,禁忌,叛逆的快感。” ——即便不需要这个,我也有更好的,这种无论是谁心底都或多或少存在的想法,是明芙萝所描述的这份快感的来源。 但当然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因为…… “因为,安……父亲你,也不会行走在那条道路上。” 她亲近的人看不见,也没有能力踏上那条道路。 与她决裂的人,明明在那条道路上甚至遥遥领先于自己,却想主动将这条道路毁灭。 真是……荒谬的世界。 这就是安瑟想让我看到的吗?看到我是如此孤立无援,看到我假如没有和他分道扬镳的话,说不定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比起希塔娜,明芙萝总能在第一时间看清安瑟的目的——起码是最表面的目的。 但大多数时候却无法带来任何帮助,在最开始时,她好歹还能以此和安瑟做出抗争,但现在……除了让明芙萝更进一步感觉到现实残酷以外,什么作用也没有。 毕竟,她也已经从“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安瑟奴役”,变成了现在“尽可能维持与安瑟关系的平衡”。 人偶小姐无法抵抗那个诱惑——如果能够帮助安瑟解决他的问题,那么一切都将迎来最美好结局的诱惑。 那么……就继续下去,父女也好,主仆也罢,甚至宠物也无所谓。 不过是尊严而已,完全可以牺牲。 她的心中,那个渴望,那份期盼,哪怕现实再如何消极,也未曾熄灭闪烁的明光。 时刻在关注着明芙萝一切的安瑟,将她那微小到难以觉察的情绪波动纳入眼底,就好像明芙萝了解他一样,他也太了解明芙萝了。 了解到有些失望。 既失望于明芙萝毫无变化,也失望于这场驯教既定的终局。 说实在的,虽然安瑟讨厌一切脱离轨迹的事,尤其是在结局之时发生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剧变,但……如果是希塔娜那样的改变,他倒也不是很讨厌。 可明芙萝……为了那个理想而生,为了那个理想而活的明芙萝,她的性格和思维所铺就的道路,安瑟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二站了。 我多希望你能给我带来惊喜,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明芙萝。 “熟悉这里吗,海伦?”牵着明芙萝,看似在大街上无意义散步着的安瑟,来到了一家店铺前。 “……” 明芙萝沉默着环顾了下四周,她没有来过这里,但这个区域……在以太院的控制范围内。 以术士塔尤克特拉希尔为中心构建的高级区域,居住着大量术士,贵族,还有来自全国各地,贩卖各种素材或是珍贵物品的商贩。 这里离尤克特拉希尔有些远,算是最外层的一处区域,在这里的商贩都是没什么底子的不入流家伙,能拿出来的东西肯定算不上多好。 她不知道安瑟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我……没来过这里,父亲。”明芙萝轻声回答。 “不熟悉?没关系,那个店铺里,有你熟悉的人。” 安瑟支着手杖,牵着明芙萝悠然走进店里,一推开门,热情殷切的声音便立刻传来。 而这声音,也让明芙萝瞬间僵在了原地。 “两位客人,有什么需要的吗!” “……” 人偶小姐呆立在原地,怔怔看向柜台处站着的,朝他们打招呼的那个衣着朴素的男人。 他笑容谦和甚至接近讨好,那张明明算是英俊的面庞,却因为并不好的脸色和细节上的瑕疵而显得粗糙,衣物虽然不能说廉价,但也的确好不到哪去,总体上看,倒也的确很切合身份。 ——一个在以太院势力边缘,没什么本事,找不到关系,只是混混日子的普通店主。 但却根本不符合他自己的身份。 因为他的名字是莱登·泽格,是厄利恩·泽格的儿子,继承了那昔日炼金巨匠庞大遗产的幸运儿。 是……明芙萝真正的,父亲。 “你们这里,提供些什么东西?”安瑟饶有兴趣地和殷切的莱登交谈起来。 “一阶二阶最需要的施法材料和炼金素材都有,也提供一些简易的炼金器具订制。” 那个曾在泽格庄园内痛斥明芙萝的绅士,此刻无比殷勤地为安瑟介绍着:“客人需要哪方面的?” “我先看看吧……海伦,在这里站好,等我。店主先生,麻烦你照看一下我的女儿。” “……啊?好,我会的,请您放心。” 莱登连连点头,随后将视线放到了柜台前那个僵住不动的娇小女孩身上。 她黑色系的神秘装扮倒没有太让莱登在意,在识人能力上,莱登颇有自信,进来的那个青年虽然样貌上相当年轻,甚至还有些少年味,但不管是气场还是气质,都有种令人敬畏的高深感,不说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起码绝对非同一般。 有实力的超凡者,怪异点也很正常,他的……女儿打扮成这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样想着的莱登,又下意识地看了眼眼前的女孩。 她的身形,让莱登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明明知道自己该管好嘴,不应该多说什么,但那种既视感,却还是令他忍不住开口道: “这位小姐,请问你的名字是……” 头戴面纱,宛若人偶的女孩就这么静立着,一动不动。 莱登自知失言,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主动往柜台后面走了两步,缄默不言。 但过了没多久,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孩却又突然开口,清冷孤寂的声音,又让莱登下意识地产生了联想。 “从形体和仪态上看,你……不应该是这里的店主。” 她的声音很轻:“所以是在,体验生活吗?” “……体验生活?”莱登愣了愣,随后无奈摇头道,“不,是为了生活。” “你身上,有贵族的痕迹。”维持着嗓音清冷的明芙萝逐渐握紧拳头,继续说道,“家道中落?” 这四个字让莱登的神情变得复杂,很难让人想象,怨怒和庆幸这两种情绪,竟然能交织着出现在脸上。 “家道中落……算是吧。” 男人靠着墙壁,低头说道:“确实败落在我的手中。” “但就算……败落。” 明芙萝移开视线,没有去看那个男人:“曾经的贵族,也不应该会沦落于,要在这种地方,为了生活,贩卖一二阶的素材。” 莱登张了张嘴,这个女孩显然有些……过于深入了,好像很想知道他的具体情况一样。 然后下一秒,他就听到女孩说: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贵族,比父亲差远了,我很好奇。” “……” 原来如此,大小姐对狼狈的下层人的好奇心吗。 莱登倒没有生气,他一没有那个资格,二也没有那个心气。 男人只是笑笑,说:“我的父亲……倒是留了不少资产,但我不能用,因为那不是留给我的。” “……你没用?”神秘的,宛如人偶的女孩,语气终于出现了鲜明的波动。 莱登只将其视为单纯因不理解而产生的诧异,继续回答:“是的,不管是遗嘱,还是……现实,我父亲,都没有打算将他的遗产留给我,那是……是我……” 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那个称谓,让他十分难以开口。 “是……留给我女儿的。” 但最终,莱登还是低垂眼眸,嗓音略显沙哑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两人之间,陷入了好像无限延长的沉默。 时间好像在他们两人身上陷入了凝滞,眨眼间的一秒,却走过了六十声滴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直没有去看男人,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孩才说道: “这样的话,你的父亲应该很讨厌你。” “……呵呵,确实如此。” “没有哪个父亲会讨厌自己的孩子。” 明芙萝转过身,紧盯着靠在墙边,低着头的莱登,声调微微拔高的同时,语气十分笃定: “所以,你一定做了什么,让他无法原谅的事。” 莱登霍然抬头,男人眼眸中闪烁的怒意是如此鲜明,但在看到那张朦胧面纱时,他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地位,将所有情绪全都敛藏在心底。 “你说得对,小姐。”他自嘲地笑着,以此来遮掩心中的怒火。 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但却有用,只是对自己有些残忍。 “我的确做了他无法原谅的事——因为我太愚蠢了,太无能了,这就是他最无法原谅的事。” “……你确定。”明芙萝的声音甚至都已经有些难以自控,“是因为这件事?怎么会有父亲因为这种事无法原谅——” “小姐,你的父亲应该很爱你吧。” 似乎已经难以忍耐的莱登打断了明芙萝的话:“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适合,都配做父亲。” 说到这里,他又垂下眼眸,有些疲惫地低声道:“包括我。” “我的……父亲。” 人偶小姐的嗓音已经有些变形:“他——” “怎么了,小海伦,找我有事吗?” 年轻的贵族从货架的一边探出头来:“和店主先生相处的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女孩像是从喉间挤出回答一般:“……不好。” 这让莱登的神情微变,他立马向安瑟解释:“这位先生,我向您保证,我没有任何冒犯您女儿意思,请您……”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父……亲。” 明芙萝走到安瑟身边,主动握住他的手:“我想走了。” “嗯?可我还没找到想买的东西呢。” “但我不想……我……” 娇小的女学者看了眼男人那错愕,慌张,甚至有些无助的神情,随后闭上眼,强迫自己说出那令她作呕的话语: “求求您了……父亲。” “……哎,好吧,既然小海伦都这么说了。” 安瑟无奈地揉了揉女孩的脑袋,随后看向莱登:“我得走了,店主先生,很抱歉没能买点什么。” “啊,不……不不不,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我可能的确做了什么令海伦小姐不适的事情,请原谅我的失礼……” 莱登立刻以更加卑微的语气做出了回应,而安瑟只是笑道:“说不定只是海伦太任性了而已,但这也没办法。” “毕竟,满足女儿的要求是每个父亲的义务,不是吗?” “……”莱登的神情微微一僵,但他仍是堆笑着回应,“您说的对,先生。” 安瑟微微颔首,牵着明芙萝离开了这家店铺。 走到外边,走在街上,很长一段路,明芙萝都低着头,没有说话。 “怎么了,小海伦?”走早一条行人稀少的街上,安瑟悠然说道,“你好像很不高兴啊,跟莱登先生聊天就这么痛苦吗,我的女儿?” “不要,再这样,叫我。”明芙萝的声音冰冷,一字一顿地如此说道。 “哦,生气了。” 恶毒的魔鬼这样说着,脸上却满是笑容。 愉快的,轻蔑的,漠视的笑容。 “但你有资格生气吗?告诉我,是谁主动提出要帮我解决问题?是谁给我带来麻烦?是谁想要取得我的原谅?” “我·的·女·儿?” 如果安瑟会因为明芙萝现在的困苦而心生怜悯,那么希塔娜在赤霜领能提早不知道多少天过上整天傻乐着的幸福日子。 “你都……知道些什么?关于他,关于爷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芙萝的呼吸有些急促,嗓音更是体现着不受控制的情绪:“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你就是想让我问你这个问题,好让我付出代价……你赢了,安瑟,你赢了,我认输。” “你看,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亲爱的明芙萝小姐。” 安瑟伸手捏住明芙萝的脸颊:“即便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在第一时间想同关节要害,认清自己的位置,在大多数时候,这都是难能可贵的,十分了不起的品质。” “——除了,自己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的处境。” 他的手指探进面纱,指背感受着面纱的摩挲,指面享受则肌肤的细腻触感:“但这种处境,我也很喜欢。” 年轻的海德拉笑容灿烂道:“因为你明明知晓答案,却依然只能选择屈从于我的场景,无论看几次,都让人身心愉悦。” “但你现在……还是差了一些,明芙萝。” 安瑟的神情,又冰冷了下来:“你没搞清自己现在的位置,不是吗?我要你开口求我?到底是我需要你,还是……你需要我?” “你觉得,将代价支付给我的资格,是谁都能有的吗?” “……” 看着一言不发的明芙萝,安瑟的脸上很快又重新扬起笑容。 “不过,这样我也很高兴,因为你的情绪化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嗯……虽然离我期待的理性深渊也越来越遥远,但这种事,谁又能说的清楚究竟好是坏呢?” “来。” 他亲昵地环住明芙萝的腰,低笑道:“知道该怎么称呼我吗?比起你那什么都给不了你,背叛了你爷爷的男人,我是不是更加适合那个称谓,更加适合被你叫做……嗯?什么来着?” 但这次,明芙萝却没有说话。 安瑟微微歪头:“怎么了,连这点诚意都给不了吗?这样我会很为难啊。” “父……亲。” 明芙萝揪紧安瑟的衣服,即使透过蕾丝手套,也能看见那颤抖的手,指节泛青。 “请……帮帮我。”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明芙萝……是处在女儿的立场上吗? 是谁的女儿,又为了谁而说出这样的话呢? 安瑟对此一清二楚,就好像明芙萝现在的选择,完全没有逃开他的预料。 不管是出于对真相的寻求,还是对安瑟服从的必要,她都会这么做,所以才让安瑟觉得失望。 但只是看着明芙萝现在的样子,还是能有一时之趣的。 莱登……厄利恩,看啊,我们的明芙萝小姐,再度有机会切入有关她爷爷死亡的真相,而这一次,她只能选择求助于她最不想求助的人。 哪怕命运的扰动,让她暂时拒绝了伊沃拉的交易,让她脱离了那个轨迹,但我还有额外的棋子可以使用,不是吗? 假如当时没有阻止莱登夫妇说出自己的苦衷,假如没有让明芙萝和莱登夫妇之间的关系彻底破裂,假如明芙萝当时就已经对往昔之事起意,那么……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效果。 虽然当时跟着明芙萝,只是为了防止命运利用她的父母,将明芙萝的感情更多投入到他们身上,但谁说……已经结束的短暂交锋,已经闲置的落子棋盘,不能再重新利用? 只是能想不想得到的事情而已。 你还是回到了正轨上,亲爱的明芙萝。 我给予你的,正轨。 第六十二章·人偶的虚无 这场在安瑟眼中乐趣十足的驯教正走向最后一站,就如第二站一样,明芙萝绝对想不到的最后一站。 诺统号内,走在通往传送室的路上,握着明芙萝手的安瑟悠然道:“亲爱的海伦,还记得灵湖领和沃森领吗?” “……” 明芙萝的身形微僵,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声回应:“记得。” 她当然记得,记得那场疯狂而残酷的战争,那场病态而荒谬的游戏。 以太院的械装堂堂登场,本该大杀四方,却突然暴走,将一切毁灭殆尽;巴别塔倾力做出的反制手段又被对方提前悉知,本该一败涂地,却又荒唐至极的取得了“胜利”。 那场战争……留给明芙萝的印象太深刻了。 不管是死去的人,付出的代价,被迫的牺牲;还是连续不断的逆转,最后的翻盘……明芙萝都不会忘记,更无法忘记。 那一次,她决心将巴别塔的延续建立在本可避免的战争与毁灭之上,最后也的确取得了成功。 那个抉择可谓是无比关键的节点,正是因为那场战争游戏的“胜利”,巴别塔才得以从伊沃拉的残暴控制中解脱。 巴别塔内部,也鲜少再出现批判明芙萝当时选择的声音,对于这个事件,大多数人都保持了缄默。 现在,来到传送阵前……安瑟突然问了她这个问题。 那么接下来要去哪,已经没有疑问了。 安瑟……要带我去沃森领吗? 他想让我去看沃森领战后的情况? 不……不会这么简单的,那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没有影响到双方的领地本土,没有破坏,没有额外的伤害,安瑟不可能会只想凭借这种东西就让我产生负罪感。 那他会做什么? 明芙萝下意识地捏紧安瑟的手,像是亲昵的行为却暴露着她紧绷的心弦。 现在,从头开始回顾,最开始和女士的谈话,以及刚才和那个男人的交流,安瑟要的是—— 是……我的孤立吗? 他在强调我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不用有,能依靠的,只有他吗? 即使看到了最大的可能性,明芙萝的心还是一阵麻木。 因为事实并不会因为她的认清而改变,反而是在认清事实之后,她的意志却会受到更大的动摇。 不需要安瑟说出口,不需要安瑟做任何多余的算计,身为聪明人的明芙萝就能认识到这个冰冷的现实——她能依靠的,只有不再认可她的安瑟。 这就是什么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猜。” 安瑟突然开口道:“你刚才在想,我接下来打算给你带来一个怎样的惊喜,从头分析了,我到底想借着这个机会,对你的意志进行怎样的改造,对吗?” 并没有听到回答的安瑟微扬起笑容:“你比以前好猜多了,小海伦。看来我这段时间的努力卓有成效。” “……那句话。” “嗯?” 明芙萝抬起头,凝视着安瑟的侧脸:“说着将我推入理性的深渊……但你最后,其实是抱着这个意图吗?” “那你可太高看我了,亲爱的海伦。” 热衷于父女游戏的安瑟,仍以这明芙萝无法理解是否有特殊含义的名字称呼这她,语气显得十分无辜:“我只是说了句话而已,怎么想的,怎么做的,都是你的选择,不是吗?” 但我并没有什么选择——明芙萝本想说这句话,最后还是沉默了。 因为她知道,安瑟如果真的怀有把她扭曲成工具的心态,那么无论自己做什么,自己的人格,心智,往那方向偏转,他都能够从中得利。 而在希塔娜生日那天,她所经历的一切——希塔娜受到的偏爱,自己遭到的冷遇,都足以证明这种可能,是绝对存在的。 ——如果你不能成为我乖乖听话的附庸,那就只能变成好用的工具了。 安瑟的一言一行之间,无不透露着这则消息。 接下来……安瑟应该继续想在这方面着手,试图驯服我。 尽可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的明芙萝维持着思绪的顺畅:那么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保持这个状态,既不能被安瑟蛊惑,也不能让他认为……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可以被驯服的可能。 从极端的对抗心理到现在尽可能的服从,明芙萝现在也没有时间回头复盘自己对安瑟的情绪为何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她只是低着头,真的像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一样,握着安瑟的手,跟在他身边。 但她的顺从并不会让安瑟有任何成就感,更别提为之所动,这种一眼便知的,出于利益考量而做出的行为,无法与和希塔娜坦白直率的情感流露相提并论。 但是…… 但这种熟悉感,却又让安瑟感到一种微妙的安然。 他低头看了眼明芙萝,视线似乎能轻易穿透朦胧的黑色面纱,落在那张漠然的面庞上。 纯粹的利益选择,客观的理性思考……到底是你跟我一样,还是我和你相同呢?明芙萝? 怀着不同心思的两人踏入传送阵,身形消失在光芒里。 当再度睁开眼睛时,明芙萝便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条阴暗的小巷里。 她没有功夫去惊讶诺统号的定向传送效果如此恐怖,而是紧绷心神,准备注意安瑟说得每一句话,尽力维持两人现在脆弱的平稳。 “这里是沃森领的边缘地带的一座普通领城。” 安瑟悠然解释道:“和帝国里绝大多数的领城没什么两样,城民们的生活不好不坏,得过且过,环境么也说不上太差,各方面都中规中矩。” “既不是少见的,被英明城主统治,平民生活稳定安乐的领城;也不是那种内外分明,上下割裂,混乱争斗不休的罪恶土地。” 这样说着的安瑟,着明芙萝走出了小巷,街道上行人不多,但从精气神上看,也的确像他说的那样,称不上过得有多好,但也没有什么地方特别糟糕。 这让明芙萝内心的谨慎和疑惑瞬间放大——没有激化的矛盾,就意味着没有能够冲击她情绪的地方,安瑟绝不可能带他到一个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地方来。 难道安瑟的目的,不是为了继续让我感到孤立和割裂? 怀着这种疑惑,明芙萝又被迫被安瑟拉着,在行人零散的街道上走着。 “老旧的平房,朽损的老屋……” 年轻的海德拉将视线掠过街道两侧一栋栋房屋,它们的外形没有任何美观可言,只满足最基本的居住需要,甚至有极少数房屋,老旧破损到连居住需要都未必能满足。 他突然笑了起来:“看惯了上城区那些华美的建筑,下城区富有朴实美感的平民居住区……再看看这些破落的屋子,海伦,你有什么想法?” 明芙萝的视线同样扫过街道两侧的房屋,她沉默片刻,随后回答道: “如果能够利用——” “如果能够利用那种可以迅速构造好房屋的炼金器械,这里就会大不相同。” 明芙萝只是说了个开头,安瑟就径自补完了后面的话语。 他笑眯眯地低头看向明芙萝:“是这样,对吧?” “……是。” 明芙萝有些恍惚,她突然反应过来,这种东西的构思……好像就是安瑟给她的。 他说过人最基本的需求就是衣食住,他说住房能让平民获得一种发自内心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哪怕那栋房屋再怎么破落,狭小,只要是属于他们的,他们的身心就拥有了一处温暖的港湾。 他还说,房屋本身的成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用法术建造一个单纯用来居住的,足够牢固,舒适,安全的房屋,简直轻而易举。 想要制造一个能自动建造房屋的炼金器械,也的确简单至极,毕竟房子说白了就只是木头或砖石搭建的大号积木而已,就算是炼金学徒,只要在构造学上有点基础,一天之内都能给你弄出一栋合格的屋子。 用法术制造石头,更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不管是技术门槛还是成本限制,都低得可怜——而实际上,明芙萝也做过这个东西。 虽然有一些城主,贵族采购过,但最后并没有能够推广下去, 原因很简单,这个在她眼中代价微乎其微的房屋建造炼金装置,在大多数掌权者眼中,成本还是……太高昂了。 【用以太,用魔晶去置换一栋屋子,这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难道他们现在的房子是不能住吗?难道他们不会自己去努力工作,赚取财富,给自己买一栋,建一栋房子吗? 什么?用更小的费用就能买到更好的房子?不不不……那这不是就更不行了吗?他们付出的费用少了,那谁来给我创造财富呢? “哦,还有这里……这气味。” 在明芙萝思考的同时,安瑟又开口了,他微蹙着眉,伸手在鼻端扇了扇:“随意堆放的垃圾,积淤的污水……真是糟糕的卫生条件,亲爱的海伦小姐,你肯定也有改善的方法,对吧?” “卫生系统……”明芙萝低声道,“规划好区域,放置空气净化设备,按照线路布置垃圾处理装置,污水定向排放到净化工具进行处理……更多还要设计整体布局,但总的来说没什么困难的。” “你记得很清楚啊。”安瑟扬起眉毛说道。 “当然,我——” 明芙萝突然顿住了。 因为她又反应过来,这套卫生系统,包括其中的各种新奇设备,也是安瑟提出来的。 只是这套体系,依然没有能够在帝国成功推行,虽然在帝都以及一些极其富裕的领地或城池有所应用,但绝大多数地方依然完全不在乎这个东西。 “……” 人偶小姐沉默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逐渐扰乱她的心神,好像在警示她,安瑟正在用事实……变成某种能强烈攻击到她的武器。 年轻的海德拉只是眯眼笑着,继续和他现在的女儿在街上散步,他们华丽的衣着引来不少觊觎窥视的目光,但那不可进犯的气场又让大多数让人望而却步。 “说起来……” 安瑟现在说出的每个字,都让明芙萝的思维紧绷,但他却一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记得巴别塔一直在推进,关于土壤强化药剂的研究吧,海伦,你知道具体进程吗?” “……不太清楚,我不是负责这一块的。” “嗯?”安瑟微微歪头,“但这应该是你提出来的吧,毕竟……” 他的嘴角上扬起来,露出良善无害的笑容: “这也是我给你的提议,不是吗?” 改变土壤性质,让原本贫瘠的土地变得无比肥沃,能生产出更多,更优质的粮食……这种事,不管是利用法术,还是使用炼金物品,都算不上难事,而这,能够使得更多人免于饥饿,一旦研究成功,灾荒将彻底远离帝国的子民。 这个东西……也是安瑟提出来的。 所以,明芙萝如此珍视安瑟的才能,当然是有理由的。 虽然不至于每次提出的构想都有出色的实际意义和价值,但他随意流泻的一线灵光,都是推动帝国前进一步的可能。 当时的明芙萝……并没有对此感到奇怪,她认为这就是安瑟的价值所在,而安瑟自己显然也乐在其中。 但现在回想起来,明芙萝心中的那种不安感,那种荒谬,空无都感觉,越发鲜明。 好像很多……很多东西,都是安瑟—— “咦,真奇怪啊。” 年轻的海德拉突然发出困惑的咦声: “这样看来……具体能落实到这个帝国的事物,能够切实做出改变的东西,怎么好像,大多数都是我提出来的呢?” 不知为何,明芙萝突然感觉到指尖有些冰冷。 “海伦……我曾经有个朋友,她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拥有谁也无法企及的眼界和信念。” 她听到魔鬼在自己耳畔温柔轻语: “她觉得,以太拥有万能的力量,那么就应该用来推动整个世界向前进步,而不是让几十数百个明明拥有一身力量,却满脑子想着如何进一步探究真理,几乎从不用这种珍贵的力量为现实带去改变的老家伙们,把这个世界弄得一片死寂,没有前进的声音与可能。” “了不起的想法,不是吗?” 明芙萝已经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但却被安瑟牢牢握住,无法挣脱。 “但有时候,我也会困惑于一件事,海伦,你能给我做出解答吗?” 恶毒的蛇,十分不解而茫然地看着情绪逐渐开始波动的人偶小姐却又微笑道:“我的那个朋友,她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有一个虽然迟暮癫狂,但同样能力超群的爷爷,她爷爷的几个学生,也能无条件给她帮助。” “她的成长可谓一帆风顺,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帝都,去往别的地方,甚至连帝都的上城区都没离开过。” “所以,我很不解——” 传入耳廓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可在递至更深处时,却冰冷的像是要封结她的灵魂。 “生活如此完美,优渥的她,所怀有的那份宏伟和热情,究竟是从哪来的呢?” “她甚至连平民缺少什么,需要什么都不清楚……如果不是我的提醒和帮助,哎,她该走多少弯路?你说对不对,海伦?” “她怎么会那么锲而不舍的,想要以超凡之力,去改变这个世界呢?” 凝视着明芙萝逐渐开始颤抖的肩膀,安瑟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你说,她到底是真的想要让以太和超凡来使所有人的生活变得更好,还是单纯想看到拥有更多可能性的未来,并不在乎其他人过得如何,亦或者……” “就连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追逐那虚无的幻影呢?” “呵呵,我不是说生活优渥的人就不能拥有伟大的念想,但是——” “但是我曾经的朋友,她既从不曾走进过平民的生活,不清楚他们所需要的事物,更别提感受那真正的苦难,那她……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 还有一句话,愉快笑着的安瑟,并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他的朋友假如没有他的干扰,本来会走入尘世,走入那茫茫苦难之中。 但身为魔鬼的他,摧毁了这个可能。 第六十三章·一个谁也不会受伤的游戏 安瑟比谁都要了解明芙萝。 了解她如有必要便足够绝对的理智,了解她绝对理智下足够充分的漠然,了解她在这漠然后所蕴藏的偏执,了解这偏执所意味着的,令人无法理解的异常。 以及……隐藏在所有外在之下的,真相。 厄利恩虽然死去,但他的遗产却很奇怪地保留了下来,几乎没有被在帝都盘踞的贪婪恶兽们瓜分殆尽。 他将泽格庄园留给了明芙萝,同时还有一笔十辈子也挥霍不尽的钱财,而炼金方面的遗产,则被他最信赖的学生亨德瑞克接受,成为了建立巴别塔的启动资源。 而即使明芙萝拒绝了泽格庄园,没有接受那笔在她看来不仅没有意义,还沾染了爷爷鲜血的钱财,但她也还有亨德瑞克,荣葛尔等厄利恩坚定追随者们,全心全意的帮助。 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即便她过得从来不奢靡,甚至称得上苦修,也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去认识人间疾苦,倒不如说……从童年到现在为止,生活永远只有学习与研究的明芙萝,别说人间疾苦,就连正常的社会都鲜少踏足。 她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但她到底要改变什么? 安瑟的问题直指核心,他甚至十分贴心地,给了明芙萝一个足够明确的选择。 ——那就是明芙萝·泽格根本不在乎帝国的平民如何,她只在乎这个世界能否迎来变革,只在乎利用超凡,利用以太来改变整个社会的“光明未来”,能否到来,仅此而已。 至于这场变革引发的震动,那个未来是否真的光明,在这样的宏大改变中,帝国的平民又会遭受些什么……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不过显然,这个选择也不正确,因为明芙萝不久前还以海伦的身份,痛斥荣葛尔的软弱,认为他们的想法“最终也无法给平民带来益处”。 可如果这也不对……那么,明芙萝·泽格这个个体,这个存在,究竟在“追求”什么? 答案是,的确什么也没有。 年轻海德拉那穿透命运和未来的视线,早已将现在的明芙萝的本质,看得干干净净。 那绝对理性下的决意,既是冰冷残酷的偏执,也是透明虚幻的空无。 就和没有经历过那种地狱的希塔娜,是个愚蠢透顶,自以为是家伙一样……不曾因巴别塔倾覆而流亡人间的明芙萝,也是个存在重大缺陷的,不正常的理想主义者。 “……” 道路两旁的房屋,各色的石砖遍布着各式的污渍与裂纹,木质表面爬满青黑的霉菌。萧条的街道上弥散着安瑟刚才提到的腐臭气息,来往的行人头来好奇的目光,但又很快畏怯地收回。 他们的衣着不算简陋,只是十分正常的朴素,脸上也没有什么麻木痛苦的神情,生活显然也算是正常,得过且过。 ——在这座每一处可见的地方,都透着残旧和贫瘠城市里。 代表着帝国平民们现状的城市里。 看到这一切的明芙萝,心中没有第一时间燃起所谓的斗志,而是一片茫然。 “这里才是,帝国的真实,亲爱的小海伦。” 在她头脑空白的这一刻,安瑟搂住了人偶小姐的肩膀,在她耳畔轻声道:“这里就是,你想要改变的地方。” 现在应当是最适合乘胜追击的好时机,明芙萝的动摇和颤栗是肉眼可见的,但安瑟此刻却并没有这样做。 他反而……给了明芙萝喘息的机会。 “所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他如此笑着,像是刚才的话题,只是个随口一说的闲谈而已。 “游……戏?好,好……游戏。” 呼吸越发急促的明芙萝,声线唯有颤抖,安瑟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她从那恐怖至极的怀疑中拉了出来,甚至可以说不管安瑟用什么话题岔开刚才谈及的事物,明芙萝很有可能都会本能答应下来。 只要能把她暂时从那份虚无中拖拽出来,什么都好。 “既然看了沃森领,那么,我们再去看看灵泉领。” 灵泉领……灵泉领不是已经被并入,不,是已经因为源树大公的实验而毁灭了,怎么会……等等,是要去海德拉的领地吗? 明芙萝迅速将自己的思绪放到安瑟现在提及的话题上,但那虚无的阴霾,仍徘徊在她的脑海当中。 【你为什么追逐那虚无的幻影?】 这句话如魔鬼,如幽灵,如无法磨灭的梦魇,即便明芙萝再怎么不去想,也难以阻止它在自己的心神中低语。 握着明芙萝的手的安瑟,将女人此刻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挣扎尽数纳入眼底,这让他有些愉快,但也仅此而已。 作为驯教者的他,比谁都要明确的一点事,眼下的进度究竟如何,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在接下来的环节里做出最合适的安排。 这场父女游戏,在安瑟眼中,仅仅只是铺垫,他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明芙萝再怎么动摇,她对于变革的追求,是绝对真实,毫不虚假的。 就好像希塔娜做了那么多蠢事,但归根到底,还是出于她那淳朴至极的善恶观一样;现在的明芙萝无法认清这份求索的源头,不代表追逐的念头也是假的。 现在并不是贸然进攻的时机,更何况在这场驯教中,安瑟所要的,可不单单只是摧毁而已。 更何况,在没有充足铺垫的情况下,用简单的谈话就将一个人的信念和人格摧毁……安瑟可从不会有这种搞笑的幻想。 年轻的海德拉轻缓摩挲着那细嫩的小手,另一只手上突然出现了一只哨子,他将哨子放在嘴边,轻轻吹响,那声音没什么特殊的,但明芙萝却隐约从哨声中,感知到了某种特定的以太波动。 “这种小领城的传送阵,肯定没法直达灵湖领。” 像是彻底把刚才的话题丢到一边的安瑟笑着眨了眨眼:“有体验过飞行的感觉吗?海伦?” “……什么?” 微有愣神的明芙萝话音刚落,脸上的面纱便微微颤动了一下,只过了一两秒,立刻飘扬了起来。 她全身上下的衣服不停颤动,没有束起的长发也飘摇起来,盖因……天穹有狂风袭来! 在路人的尖叫声中,狂烈的飓风如滔天浪潮,将地面上的一切都席卷而起,明芙萝下意识抬起头来,便看到了遮蔽太阳的黑影,这飓风的来源,正极速俯冲而下。 呼——! 它落地时,那无尽狂风瞬间敛伏,流动的气息哪怕再如何凶烈狂暴,似乎都尽在它的掌握之中。 这是一只撑开双翼,能够将太阳都遮蔽的巨大鹰隼! “好久不见,游隼。” 安瑟伸手摸了摸它的巨大脑袋:“还在忙那件事吗?都没有来帝都一趟。” “是的,游隼还在寻找主人需要的东西。” 这巨大的鹰隼没有开口,但声音却随着流动的气息传入安瑟和明芙萝的耳中:“如果仅是见您一面就走,实在过于失礼,游隼便继续执行主人的命令了。” “你有任务在身,这就不必强求了。”安瑟笑了笑,“倒是要麻烦你载我们一程,我要回一趟领地,准确的说,是领地那边,新并入的灵泉领。” “明白了,少主。” 游隼温驯地底下头颅,伏下身子,让安瑟爬上它的身体,但明芙萝却在它低头的那一瞬间,与那双高贵的圣青色眼眸对视了。 只是一刹那……甚至是比那更短暂的时间里,明芙萝就知道自己什么都被看穿了。 因为看着自己的存在,翱翔于天际的俯瞰者,洞悉万物的灵兽,无可束缚的青色狂风,弗拉梅尔的风之首。 外界对它的称呼是“洛特卡拜尔”意味着窥密者,不过海德拉一家和其他契首都用游隼这个更为简单的名字称呼它。 “少主。” 奇怪的事,那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明明能一眼轻易看穿明芙萝全部的当代风之首,竟然问道:“您可否允许我,重新看一遍您身边的这个女孩。” 安瑟笑了笑:“没关系,海伦不会在意的,对吧,我的女儿?” “……” 不管是明芙萝还是游隼都沉默了,后者过了大概两三秒之后,颇为困惑地说道:“这是……您和她之间的,情趣吗?” 已经坐到游隼背上的安瑟朝明芙萝伸出手来,同时笑道:“你这样理解,也不算有错。” 明芙萝一言不发地被拉倒游隼背上,同时被安瑟十分自然地拉进怀里坐着,游隼舒展双翼,轻柔回答: “我明白了,小小姐,请你坐稳。” 这个称呼让安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小小姐……游隼,你从哪学来的?” “劳伦斯和游隼某次讨论过您子嗣的事,虽然我们都不觉得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但不妨碍我们进行些有趣的幻想。” 只是刹那间,明芙萝便眼前一花,原来眼前贫瘠的街道,一下子变成了澄澈蔚蓝的天空。 但她却什么都感受到,别说急速拔升的狂风……她甚至连上升感都没有,同时也没有任何空间传送的感觉。 “嗯……你们倒的确过得比托拉多他们要快乐得多。” “呵呵,即便获得智慧,也难有您和主人的高度,对于我们来说,能满足一些基本需求就可以了——需要游隼第一时间将您送达吗,少主?”游隼柔柔地回答。 “不着急,我还想问问你一些事情。” 安瑟抚弄着明芙萝的头发:“父亲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快了。”游隼说道,“不稳定的零点迷界虽然难以窥探,但终究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它流动的气息,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将它送给主人。” 它的声音变得有些兴奋而雀跃,似乎这个任务对游隼来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安瑟也温声说道:“你从六年前开始,就在寻找相关的素材了吧,虽然不知道父亲在制作什么,但所有东西都是你找到的,辛苦了。” “这是游隼的义务,也是游隼飞翔的理由,少主。” 游隼空灵的声音让人感到心神放松:“能为主人和您贡献自己的力量,游隼感到很幸福。” 那种自然的,仿佛渗透到灵魂中的忠诚和眷恋,让安瑟怀中的明芙萝沉默不语。 这就是……海德拉的契首。 仅仅只是奉献力量,就能够为此感到幸福的存在。 这种似乎连自我都放弃的感觉……真的好吗? 明芙萝其实很少,应该说几乎从不去管他人选择的道路,但这一次却莫名其妙地有了这个想法。 “说起来,您的‘女儿’。”游隼突然点名道,“她很有趣。” “你也这么觉得?”安瑟笑着回答。 “在您眼中应该是别的方面,游隼认为的有趣,是……仅从游隼所看到的方面出发。” 这句话让明芙萝的心神瞬间有些不宁,她犹豫片刻,随后轻声道:“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安瑟的许可,游隼当然不可能会多说什么,明芙萝也没指望它给出什么回答,但这只声音空灵,并不如它外表那般凶悍的鹰隼,却答道: “并不是问题,而是有趣,有趣在……您和少主的确关系密切。” 然后,它说了句相当莫名其妙的话:“少主很少求助于主人,越困难复杂的事,反而越不愿求助主人。” “游隼。”安瑟微微挑眉,示意它不该再说下去了。 “是游隼僭越了,少主。” 翱翔于天际的鹰隼温声回答,但这一人一鹰之间的话语,怎么看,怎么像双簧。 正常来讲,明芙萝不会为这么简单一唱一和所动摇,但今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所发生的这么多的事,让她混乱的头脑根本无从分析。 安瑟是在故意扰乱我?不……他是知道我会这么想,所以才故意说出了真相?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求助于弗拉梅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芙萝竭力思考着,用思考来回避那个问题,当安瑟没有逼迫她直面那份虚无的恐怖时,在最开始,在这种恐怖完全渗入进她的思考之前,明芙萝当然会下意识地选择回避。 安瑟非常善良的,给了她逃避的余地,甚至十分贴心地又给她带来了新的,能够思考的问题。 “灵泉领,我们到了,少主,您要下去哪?” “找一个贫困点的领城吧。”安瑟如此回答,“罗拜厄带着他的领民来这里没多久,正百废待兴——隐蔽一些,不要像刚才那样直接落在大街上。” “好的,游隼明白了。” 游隼带着明芙萝与安瑟俯冲而下,它庞大的身形被气流包裹,街上的行人依旧往来,无人觉察到一只恐怖的巨大鹰隼落到了一栋楼屋上。 “少主。” 游隼低下头颅,轻声对安瑟说:“如果您还需要游隼话,请时刻吹响哨笛,游隼一定会第一时间来到您的身边。” 安瑟摸了摸它的脑袋:“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无拘无束的风轻吟一声,随后冲入云霄,瞬息难觅踪迹。 年轻的海德拉看向下方的街道,语气感慨道: “灵泉领刚并入海德拉的领地没多久,一些人涌入了其他领城,另一些人嘛……在罗拜厄的带领下,打算从零开始,建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城市。” “有我的支持,新城的建起倒也不难,只是他不愿意接受太多帮助,希望能够凭自己还有灵泉领原本领民的力量,建造好他们的城市。” 他微微颔首:“所以,部分领城在建好之后,我就暂时停止了援助,他们的条件,嗯……比刚才那座城市稍微好一点,但也仅仅就只是没太大差别的一些而已。” 明芙萝的视线也落在下方的街道上,与刚才那座领城见到的光景的确差不了太远,如果说那边是有些贫瘠的话,这里就是相当朴素,同样不够富裕,十分贫穷。 但街道上的每个人,似乎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活力与朝气,这是那座领城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而明芙萝的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又再度诡谲轻笑起来。 如果有了炼金器械的帮助,这座领城的人是不是也一样能很快就过上更好的生活? 为什么我从没有更深入细致的考虑过?为什么都是安瑟在告诉我? 为什么…… “我跟你说了,要玩个游戏的,对吧。” 在明芙萝的身体隐约颤栗起来之时,安瑟突然开口,又一次协助她才那虚无中脱离出来……明芙萝已经完全不知道,安瑟到底要做什么了。 “……是。” 她只能疲惫而无力地回应,任由安瑟摆布,如同一个真正的玩偶。 “你看,沃森领和灵泉领,这两个颇具缘分的领地……各自有一座当前情况近似的领城。” 安瑟温声说道:“我们的皇帝陛下给了我灵感,我想再次让他们成为参与者,啊,不用担心,我可不会用陛下那么粗暴的手段,也没兴趣欣赏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残杀。” “恰恰相反……我要给他们一个,莫大的机遇。” 他握起明芙萝的手,抬起来指向下方:“你看,这里也有那么多……那么多能依靠实用炼金道具,改造,提升的地方,那座领城也一样。” “不如……” 魔鬼在人偶的耳边,呢喃着让她无法拒绝的诱惑轻语: “从这里开始,从这两座领城开始。” “我来帮你实现你的愿望,怎么样?” 明芙萝的瞳孔微微收缩,耳边在短暂的嗡鸣后,反而最先听到了心脏的剧烈跳动。 安瑟他刚才……说什么? “不用担心有超凡者插手利用那些器械,道具。” “我来保证它必定使用在每个平民身上,我来保证平民一定能拥有自主权,我来保证……一切顺遂他们的心意。”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悲悯良善的……说着几乎让人落泪的宽宏言语。 “至于游戏的胜负,很简单。就看起点几乎一致的双方,谁能发展的更好。” “没有伤害,没有痛苦,只有你期待的变革,你期待的……未来。” 安瑟捧住她的脸颊,脸上纯良的笑意越发灿烂了: “亲爱的女儿,要来和我玩这个游戏吗?” 第六十四章·搭建完毕的舞台 ⑦K 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洋上,身披华贵焰色长裙的伊沃拉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 “迷途海……” 她轻声呢喃着:“你会是那个该死的老女人,做出最后挣扎的关键吗?” 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一阵阵涟漪,那碧蓝澄澈的海水下方,逐渐有诡异的庞大黑影缓缓游弋,宛如一张来自深渊的巨口,将纯净清明的尘世吞入腹中,只带来最深沉的漆黑恐怖。 “呵……被烧到不敢踏足陆地,只能依靠寄生来摄取力量的蠢物和垃圾,也敢威胁我?” 那张明艳绝美的面庞上,浮现起与之容颜截然不符的暴戾笑容,就连她吐出的字句,都带着能够焚烧万物的炽烈: “来。” 伊沃拉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向天空,轻蔑霸道地俯视着下方的黑影,她头顶的空间开始疯狂扭曲形变,而在那扭曲空间的边缘,象征着纯粹飨焰之力的血焰正熊熊燃烧,如此看来……简直就像是她用飨焰之火,硬生生在这世界上,“剜”出了一个不稳定独立空间一般! 空间是给予超凡者莫大帮助的要素,意义重大的传送阵也好,哪个超凡者都离不开的储物空间也罢,它给超凡者们带来的便捷是所有人公认的。 由于皇帝的威压,超凡者们不会往死里开发杀伤性的法术或能力,类似于空间这种功能性极强的要素,术士们自然更是对它在毁灭一途的应用,少有研究。 但这不代表,它所带来的毁灭不恐怖。 不稳定空间的崩塌,用一个词语就足以形容——湮灭。 生性暴戾的伊沃拉对于制作这个简单的小炸弹,可谓是得心应手,受到了唤溟者警告的她毫不犹豫地还以颜色,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她就这么冷笑着和海面下的阴影对峙,也很清楚,真正的大家伙还在最深处待着,但就算它敢上浮,伊沃拉也没有任何畏惧。 但那庞大的阴影似乎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海面上掀起的涟漪逐渐开始变为波涛,晴空万里,并无风雨的情况下,包容万物的海洋,却还是在神灵种的支配下掀起怒火。 就在两者似乎将发生令世人颤栗的恐怖碰撞时,伊沃拉突然眉宇一扬,抬头看向西方,帝都所在的方向。 “……什么意思,我那下贱的妹妹,又打算做什么?” 如此自言自语着的她眉头逐渐蹙起,接着又瞥了眼下方游弋的阴影,面露不快:“算你好运,杂种。” “——才怪。” 女人突然扬起放肆又嚣烈的狂妄笑容,头顶那庞大的扭曲空间被她径直甩向下方,随后,她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了海洋上。 一个小时后,东港的三座最接近迷途海的繁华港城同时遭受海族的凶残袭击,坐镇东港的三位大公同时出手才将其镇压,但依然带来了巨大损失。 这一点,刹那间边回到帝都的大皇女殿下是不会知道的,或者说,她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 火光明亮的大殿里,瞬息便从迷途海回到自己王座上的伊沃拉单手托腮,看着底下的女侍,面无表情道: “刚才你说,苏丝伦想干什么?” “她联系了巴别塔和以太院,打算从巴别塔那边交易到一个……可塑性很强的数据系统,然后由以太院接受改造,并打算将其开放运用在超凡者的培养上。” 伊沃拉的眸中爆燃起一簇焰花,她先是低笑,随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苏丝伦,苏丝伦,我到底是该说你胆识过人,还是该说你,愚蠢透顶?” 伊沃拉是怀着统治帝国的心态,与艾菲桑徳作斗争的,虽然随着时间推移她必定会越来越不在乎帝国的一切,但起码现在,她的确是想进行一个正常的“统治”的。 听命于自己的臣子,效忠于自己的贵族,爱戴着自己的人民,还有一片亟待征服的土地,每次想到这些,伊沃拉都会热血沸腾。 这就是帝国存在的最大意义之一,以人类最无法抗拒的至高权欲,锚定飨焰的人性。 当然了,说在乎,伊沃拉也未必真在乎帝国子民,能让现阶段的她在乎的,也只有超凡者,因而理所当然的,在和艾菲桑徳对抗的过程中,她在不停收服完全听命于自己的超凡者,扩大自己的势力和基本盘。 而苏丝伦的动向……无疑代表着她想在这方面,横插一脚。 她这种试图跟自己分蛋糕的行为,让伊沃拉的愉悦大于不快,因为这实在是太好笑了,就像是看着一个三岁孩子,拿着木剑在自己面前比划,嚷嚷着要抢劫一样可笑。 不过,笑完之后,她的表情还是逐渐冰冷了下来。 毕竟那个讨人厌的小贱种有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撑腰,能做到什么地步,谁也不好说。 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苏丝伦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和冒犯。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怕了那个老东西?” 齿缝间逸散的炽烈气息让大殿的温度瞬间升高,眸中隐约燃烧着焰火的伊沃拉冷笑道:“看来,这一次得让痛上一次,到底是把你的脸烧烂,还是把你扒光了扔到广场上好呢……” 如此想着的她,脑海中突然浮现起那张人畜无害的俊美面容。 【我不相信,你不想报复你那有些逾矩的妹妹】 “安瑟……” 女人脸上的冷意微微收敛,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不仅能够让苏丝伦付出代价,而且还可以让那个老东西,根本抓不到把柄。但代价是会被他利用,在我可能根本无法觉察的地方被利用…… “哼。” 伊沃拉突然轻哼一声,却不带着什么冷酷暴戾的意味,反而显得十分愉悦。 “偶尔给你尝点甜头也不错……利用就利用吧,说不定,还能顺便找到你的弱点。” 一想到这里,伊沃拉的心情便瞬间愉快了起来。 至于安瑟的计划是什么,究竟该如何施行,成功的可能性又有多少,自己又要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伊沃拉,半点也不考虑,不操心于这种事。 因为这个世界上被她唯一认可的雄性,绝不会让她失望。 * 回到巴别塔内,明芙萝向安瑟再度确认了,有关游戏的事宜。 “所以,你也好,我也好……都不会,也不负责插手这个游戏的运转?” “当然。”安瑟微笑道,“如果海伦……嗯,现在是明芙萝了,如果明芙萝你想试着自己处理安排的话,我也不介意。” “不,我不会去插手……自己根本不对其怀有任何能力的事物。” 明芙萝冷静地回答:“管理安排一座领城,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插手任何对自己来说完全未知的领域,只会带去灾难,明芙萝很清楚这一点。她对一座领城究竟该如何维护,如何运作,完完全全一无所知,怎么可能会愚蠢到主动插手其中? 她是在担心,安瑟有意强行要将运作领城的事按到自己的头上,所以才有这个问题。甚至有些奇怪于,安瑟怎么会觉得她能有想要插手的念头。 真的有人会蠢到,光凭“自以为”,就去染指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领域吗? “那么……胜负的判别,既然以两座领城的发展为基础。” 明芙萝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谨慎:“那么,我需要选择自己的立场?” 她小心翼翼地模样把安瑟逗笑了:“我们只是在玩个游戏而已,明芙萝小姐,我看起来是那种特别在乎输赢,还非要预设奖励和惩罚的人吗?” 年轻的海德拉悠然说道:“你选立场也好,不选,只是看着发展也无所谓,重点在于这两领城,重点在于,他们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胜负输赢,是他们的事。” 不需要自己安排调控,不需要自己预设立场,同时也没有任何惩罚…… 明芙萝谨慎至极地排查着这场游戏中,任何一处可能被安瑟埋下伏笔的地方,她坚信安瑟不会单纯只是为了玩个游戏才提出这件事,就好像……他在那场“父女游戏”当中,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给自己带来了接二连三的巨大冲击一样。 一想到这里,明芙萝就立刻终止了自己的思考。 那个已经寄宿在她灵魂深处的梦魇,还是会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十分突兀的挥下那把镰刀—— 【你到底在追逐什么?】 那种刺骨的冰冷感从明芙萝的灵魂蔓延想向身体,她微微颤栗了一下,再度强行压下了这个念头。 这场游戏……安瑟可能埋下了别的什么伏笔,但从规则上看,对那两座领城和平民没有任何坏处。 提供的炼金器械和道具不会被超凡者征掠,自主权在平民手中,我也不需要被迫做出安排,同时也不需要在哪一方投注…… 没有,问题。 明芙萝轻呼出口气,点了点头。 “好,我没有疑问了,父……安瑟阁下。” 如果有安瑟的保证,那这一次,说不定能成为很好的试点。 明芙萝对荣葛尔等厄利恩学生的否定,并不是在否定他们的行为,而是否定他们的动机——假如只把研究一些零零散散的炼金器具作为最终目的,那么注定什么都改变不了。 帝国需要的,是变革,巨大的变革。 没有这种决意是不行的,是软弱的,是…… 【……都是虚幻的!】 “!” 明芙萝的身子猛地摇晃一下,差点向后跌坐,向来漠然的娇俏脸蛋上,竟然浮现了几分……惊惧?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声音……是真实的声音,是……安瑟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的眼前甚至浮现起了那张稚嫩面庞的虚影,受到惊吓的明芙萝根本没法清晰辨认,但在转瞬即逝的一瞥中,那张面庞上的愤怒……是如此鲜明。 是……记忆? “明芙萝,怎么了?” 关切的声音在明芙萝耳畔响起,让她暂时得以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 年轻的海德拉微扬起眉毛:“好像见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怎么……你口中缺失的记忆,回来了吗?” 他的语气很随意,一副事不关己,毫不在乎的样子。 “……有一些。” 明芙萝捂着额头,神情复杂地低语道:“我看到你,愤怒的样子。” “哦,那就是我跟你决裂的时候了。” 安瑟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毕竟我只在那时候,对你生气过。” “……”明芙萝没有说话,也没法接这句话。 安瑟的牺牲,遗失的真相……这都让她很难再升起与安瑟完全对立的情绪。 “那么,关于给这两座领城提供的援助……” 安瑟没有继续在那个话题上为难明芙萝,转而说道:“你想给他们提供些什么?巴别塔里,应该有不少那种没能成功推动的便民类炼金器械吧?” 明芙萝的脑海中,浮现起安瑟和她交谈时所说过的话。 衣食住行…… 明芙萝很想全都尝试着利用超凡力量进行改造,但她也很清楚,掺杂的东西越多,事态便越复杂,越难以控制。 她仍时刻不忘着,安瑟一定在这场游戏中做足了准备。 就算不是如此,假如自己一股脑的往这两座领城中投放了太多炼金器具,最后因为无法预计的失控而导致更糟糕的结果……那便是得不偿失。 对,安瑟在给你机会,未必不是在迫使你坠入更深的深渊,明芙萝。 一旦这两座领城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崩溃,尤其是因为那些本该带去变革的新式炼金器具而崩溃……明芙萝都不敢想象,那时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必须规避这种风险,最好……只暂时投放一种类型的炼金道具,以确保可控性和稳定性。 娇小的女学者冷静思索着。 如果只是一种的话,应该是那些平民们最需要的东西,最需要的…… 果然,只能是粮食了。 “关于土壤强化药剂……”明芙萝回应道,“我可以去问问亨德瑞克,假如那边已经接近完成,我希望在确认效果后,把它投入进那两座领城里。” “只有这个?”安瑟微笑着,似乎并不意外明芙萝的选择。 “只有这个。” “好,那就这样吧。” 安瑟轻快地点了点头,似乎没打算再继续做点什么,准备离开了:“准备好了就通知我,我可是很期待这场游戏的。” 他脸上的笑意,让明芙萝心中的不安越发壮大。 安瑟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从这场游戏里……他又能得到什么? 荣葛尔,那个男人,他们…… 想到这里时,明芙萝的心突然一颤。 还有那件事,那个男人和爷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以一副受害者的口吻,说出那种话?为什么明明窃取了爷爷的成果,在以太院换来荣华富贵的他,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安瑟说过……会帮我的,为什么他又完全不提起这件事了? 同时,她还忽略了,或者说……可以忽略了,能将那场父女游戏里,三个站点给她带来的冲击,全都串联起来的事。 ——安瑟口中的【虚无的追求】,会不会……也跟自己的爷爷有关系? 荣葛尔等人的软弱,莱登的困境,以及她自己的混沌……这三点,都与厄利恩,或者说厄利恩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答案…… 必须要知道,答案。 当时站在安瑟那边,从而被迫放弃自苏丝伦身上得到厄利恩之死线索的明芙萝,再度燃起了追寻真相的渴望,甚至……更胜往昔。 “……安瑟阁下。” 明芙萝叫住了正欲离去的安瑟,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沉声道:“我之前……请求过您了,关于,关于那个男人,和我爷爷之间的事。” “嗯,怎么了?”安瑟微微偏头,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我想知道……我该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安瑟打量她许久,最后愉快地笑道: “代价暂且不论,因为看起来……还想要更多东西,不是吗。” “……是。” 明芙萝低下头,让自己那冷漠疏离的声音,尽可能变得谦卑:“我想要知道,爷爷死亡的……真相。” 年轻的海德拉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你之前可是认为,自己不能支付这样的代价,宁可去跟苏丝伦合作也不来找我,不是吗?” “现在,想通了?” “如果说,不是完整的真相,而是像苏丝伦一样,只是让我自己追查的线索呢?” 卑微的人偶小姐低垂眼眸:“这样,您能否……” “好啊。”安瑟笑眯眯的回答。 明芙萝愣住了,她抬起头来,对上那双令人沉醉的,完全看不见底的海蓝色眼眸, 他就这样……答应了? 这件事上,安瑟明明可以想尽办法刁难我,戏弄我,但他为什么就这么简单的答应了? “线索呢,我现在没法给你,因为我没调查过。不过……” 已经往外走出几步的安瑟,突然又转过身来,走向了明芙萝。 他伸手抚摸着人偶小姐细嫩的脸蛋,语调愉悦道:“代价,我倒是可以先告诉你,你可以自己考虑,能不能接受。” “……请说。” “当我用海伦这个名字称呼你的时候——” 安瑟微俯下身子,脸几乎要和明芙萝的脸贴在一起,两人都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你必须,用父亲来称呼我。” 他戏谑的声音,让明芙萝的身体微微僵住。 “只是……”人偶小姐有些犹豫地问道,“只是这样而已吗?” “海伦。” “……啊?我,我是说,父,父亲。” 明芙萝立刻下意识地回应,每当她说出这两个字时,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便涌上心头。 剥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反应还不错。”安瑟笑着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很好,要记得时刻支付这个代价,你要的线索……我也很快就会给你。” “亲爱的海伦。” “谢谢您……父亲。” 低着头的明芙萝,神情有些恍惚。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一刻,她能依赖的好像就只有这么一个,出于“情趣”的……“父亲”? * 刚踏进海德拉庄园主屋的大门,安瑟便看到希塔娜一脸警惕地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 “安瑟安瑟。”少女愤愤道,“那个女人霸占你的卧室,还把我赶出来!” “伊沃拉?”安瑟笑着揉了揉希塔娜的雪色短发,“所以呢?你是跟她打了一架,还是就这么出来了?” “我……我现在打不过她。” 希塔娜显得有些悻悻然:“感觉会一下子被她烧成烤肉。不过……不过我迟早能跟她碰一碰的!” 狼小姐昂起头来,万分自信道:“绝对不会让这家伙,骑在安瑟的头上。” “我等着那天,希儿。”年轻的海德拉捏了捏希塔娜的脸颊。 “嘿嘿嘿嘿……” 这亲昵的称呼哪怕在生日之后已经听了无数遍,希塔娜还是会开心到像猫猫一样扭来扭去,傻笑了一阵后,她轻咳一声:“那我就不打扰安瑟你了,你……你去跟她说话吧。” “你也可以来啊。” “唔……” 希塔娜似是意动,但最后还是艰难摇头:“算了,她突然来找你,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我怕我听了,对安瑟你不太好——我先去锻炼了!今天有提尔大叔给我做陪练!” 为了防止自己忍不住跟着安瑟一起去,希塔娜一边这样喊,一边一溜烟的跑远了。 安瑟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轻松淡然地往自己卧室走去。 一推开门,迎面而来的硕大雪白便遮蔽了安瑟的视线。 “哦,你回来了?” 只穿着半透睡衣的伊沃拉打了个哈欠:“我刚在你床上补了个觉。” “随意霸占别人的卧室可不是好习惯,殿下。” “怎么,你的小狗找你告状了?” 大皇女双臂环胸,托起那团纺锤状的挺翘丰软,笑容妖媚道:“那她有没有跟你说,她这么不爽,是因为我突然出现在你卧室里的时候,看到她正在拿你的衣服——” 高挑的女人食指和中指并拢,做出了勾抠的动作。 “父亲给殿下你庄园的通行权限,可不是让你来窥探我的隐私的。” 安瑟无视了眼前的雪亮光景,径直往卧室的沙发那边走去:“如果殿下你不收敛收敛的话,我可能会考虑收回这个权限。” “……一上来就想压一压我?” 伊沃拉倒也不生气,只是挑眉道:“知道我是来干嘛的了?” “这个时间点,也没有别的可能了,不是么?” 安瑟笑意盎然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考虑的如何?” “哼……跟那老东西斗起来,果然还是需要你。” 伊沃拉大步走到安瑟对面坐下,拿过酒瓶,翘起丰满且修长到让人咋舌的白腿,给自己也倒了杯酒:“苏丝伦打算利用你那个小玩偶的数据系统,给超凡者创造一个……呵,培养体系?野心不小,脑子不多。” “我有一万种方法击碎她的妄想,但……想来想去,还是你出手最合适。” 女人晃悠着酒杯,单手托腮看着安瑟:“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安瑟失笑道,“亲爱的伊沃拉殿下,你也说了,这很简单。所以首先我反而要确定一点,那就是你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让我那该死的贱种妹妹明白,三番五次和我作对的下场。”伊沃拉毫不犹豫地回答,“同时,也不能给那个老东西借题发挥的把柄。” “简而言之。” 安瑟抿了口晶莹的酒液:“就是在不被陛下施以惩罚的前提下,让苏丝伦感到痛苦。” 伊沃拉眼眸雪亮,身子微微前倾:“没错……就是这样,你有想法了?” “嗯,很简单。” “我就知道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安瑟。” 女人愉悦地向前抿了下嘴唇,做出亲吻状,安瑟的唇瓣上便留下了一圈晶莹的痕迹。 “那么,我该向你支付什么,又该怎么做?” 伊沃拉万分期待舔了舔嘴唇:“如果苏丝伦的下场够惨,我不介意追加额外报酬。” “苏丝伦想要利用数据系统,但归根到底,数据系统自始至终都掌握在明芙萝的手上。” 安瑟悠然道:“在这一方面,明芙萝能决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你想让明芙萝去算计苏丝伦?”伊沃拉略显诧异,“她可不像情愿做这种事的蠢家伙。” “再聪明的人也有软肋。”魔鬼微笑道,“我跟你说过了,不是吗?” “……你说她的爷爷?可她之前还拒绝——” “那是之前。” 安瑟意味深长道:“现在,不一样了。” 伊沃拉注视了安瑟一会儿,随后哼笑道:“虽然不知道你又做了什么……但她看起来已经没什么逃走的机会了。哼,无所谓,你想增添几个小玩偶还是几条小狗,都是你的自由,反正最后,都不可能与我相提并论。” 万分自信地做出了这个宣言的大皇女,将酒液一饮而尽,面色潮红道:“那么,我是找机会去接触你的小玩偶,还是做点别的?” “别着急,伊沃拉。” 恶毒的蛇晃悠着自己的尾巴:“过段时间之后,我跟她……要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呢。” 苏丝伦,伊沃拉,巴别塔,以太院,你,我—— 演员已经就位了,亲爱的明芙萝。 你在寻求的真相,你所追逐的愿景……我,一一给你。 但能不能接下它们,可就是你的事了。 第六十五章·海伦·浮士德·其一 6K “土壤强化药剂?” 庞大的炼金工坊内,指导规划着生产线的亨德瑞克略显讶异地转头看向明芙萝:“完成度倒是已经差不多了,再多做一些稳定测试就好……明芙萝,你想试着推行那个东西吗?” 男人略显犹豫:“这个东西,除非安瑟阁下愿意替我们站台,否则推到明面上……很容易脱离我们的控制。” “脱离控制”已经说的足够委婉,巴别塔这几年来做出努力,最后付诸东流的例子实在太多,多到即便现在他们已经明确有安瑟作为靠山,亨德瑞克也不敢稍微激进一些,生怕又犯什么错。 “没关系。”明芙萝平静回答,“安瑟阁下会保证,它能够用在该用的人身上,超凡者不会插手其中。” “真的吗!” 亨德瑞克眼睛顿时雪亮起来,脸上浅浅的疲惫之色也一扫而空:“安瑟阁下……愿意为我们站台吗?” “但……只是两座领城。”明芙萝的回答有些模糊。 这话让亨德瑞克微愣了下,但他随后也立即反应过来:“是简单的试点吗?对,对,操之过急也不好。” 男人脸上的神情从振奋变为雀跃,由雀跃再转化成狂喜,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起拳来,手臂上下挥舞,来回踱着步,整个人洋溢着一种仿若新生的希冀。 “太好了……太好了!” 亨德瑞克再难抑制,用力挥舞起拳头,拔高的声调甚至惊到了炼金工坊内的其他术士,他们诧异地看着这位任劳任怨,几乎在每条生产线上都会奔波忙碌的领导者,不知道他为何欣喜到难以自持。 “明芙萝……这就是希望!” 苦苦追寻着导师遗志,在无限重压下坚持了整整十五年的男人,眼中竟然闪烁起晶莹的光芒来。 “这是,这是我们能给帝国带来变革的起始!” “……”明芙萝看着心绪澎湃的亨德瑞克,并没有说什么。 她已经从荣葛尔那里得知,他们早就已经放弃了去实现厄利恩真正追求的事物,去追寻更容易实现的……进步? 总之,那绝不是所谓的变革,不是厄利恩,也不是她所期望的,所预见的那个变革。 但明芙萝也没有否定亨德瑞克等人的想法,她始终没有想过要把这个理想强加在任何人身上,因为这不仅愚蠢透顶,而且极度自私,极度软弱。 ——无法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决意的人,根本不配追逐那种崇高。 即便…… 人偶小姐的眼眸微垂,在那梦魇般的低语掠过脑海中时,与指尖平齐的指甲划割着掌心。 说来也可笑,作为连自己为何追逐那理想都不知道的人,她反而看起来更没有资格去指摘他人的放弃……哪怕她的决意是真的,但这更显得事实荒谬不堪。 【你连自己为何追逐都不曾知晓,那决意又从何而来】 安瑟那天的轻语,换了无数个方式,无数种说法,在明芙萝的脑海中浮现起无数次。 逃避不是好的选择,但本就面临着诸多问题的明芙萝,没有选择。 爷爷的死,自己曾经的“父亲”和他的矛盾,安瑟所面临的威胁,曾经遗失的记忆,自己心怀的愿景,还有无数要做的工作…… 思想上的宏大命题,自我上的执念渴求,对于过去的茫然困顿,对于现在的举步维艰,在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当下,最渴望目睹那未来的人……却满身枷锁,不得前行。 从安瑟回来开始,她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陷入了各种泥淖当中,无法自拔。 但回头复盘,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和安瑟……有直接关系吗? 不,没有,他只是把问题,“揭露”给了自己而已。 从头至尾,安瑟真正称得上在算计她的阴谋几乎没有,因为明芙萝总是能很敏锐的意识到绝大多数陷阱的关键所在。 但问题就在于,安瑟·海德拉,这个魔鬼的“阴谋”,似乎从来都不以成功算计到她为首要目标。 就好像那让现在的明芙萝进退两难的宣言——让她成为理智怪物的宣言,结果如何,对安瑟来说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明芙萝不管怎么选都是错的,她也的确不管怎选都错了。 而更多的阴谋,反而就恰好要让她认清关键,认清……现实。 认清她就算看得再清楚,也什么都无法改变的现实,又或者…… “这只是个开始,只要这次成功,从今往后……有安瑟阁下的帮助,老师的愿景,也不是不可能了,明芙萝!” 亨德瑞克那激昂的声音并没有带动明芙萝的情绪,反而让她变得有些恍惚。 如果他要的,就是这个呢? 【是我太软弱了,阿萝……明芙萝。我不该认为,用这么柔和的方式就能够——】 “唔!” 娇小的女学者踉跄着后退一步,灵魂深处传来的撕裂阵痛,令她下意识伸手捂住额头,面庞也微微抽搐。 高楼,暴雨,灰色的……天空。 稚嫩的金发男孩站在雨帘之中,那双她熟悉的海蓝色眼眸,变成了她未曾见过的漆黑蛇瞳。 那道视线……那道失望的,愤怒的,麻木的视线,穿透雨帘,撕裂失控,落在了明芙萝的灵魂上。 被那视线注视的明芙萝又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跌坐到地上。 在这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狂落暴雨的冰冷,飓风呼啸的刺骨。 却怎么也冰冷刺骨不过,那双漆黑蛇瞳的凝视。 “明芙萝,明芙萝?” 亨德瑞克被明芙萝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搀扶,但被后者摆手拒绝了。 “……我没事。” 捂着额头的明芙萝微低下脑袋:“是,记忆的事。” “记忆……之前被放到傀儡里损坏的记忆,终于逐渐修复了吗?” 这让亨德瑞克松了口气,但还是略显担忧地说道:“但你看起来很不舒服,要不要找——” “不用了。”完全站稳了的明芙萝摇摇头,“荣葛尔女士曾经的那位迈隆导师告诉我,回忆的突然闪回和不适症状都是正常现象,说明我在好好恢复。” “……好,但如果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们说,知道吗?” 面容已经有些显老的中年男人认真说道:“现在一切都在步入正轨,明芙萝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这是老师……咳。” 亨德瑞克突然咳了一声,随后声音似乎变得有些低沉:“这是老师,不愿看到……的。” 正在思考那段记忆的明芙萝并未觉察到这份异样,但话题谈到了厄利恩,她的思绪也立刻回到了现实。 关于厄利恩的事……到底该不该告诉亨德瑞克和荣葛尔他们,明芙萝也在犹豫。 一开始她是私自行动,代价巨大,所以不希望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但现在……安瑟能提供线索,代价也比苏丝伦那堪称疯狂的代价要实惠的多,加上亨德瑞克他们对安瑟的信任,他们应该不会在代价这件事过度深究。 亨德瑞克他们……应该跟我一样,等待着那个真相太久太久了。 明芙萝张了张嘴,刚想跟亨德瑞克说这件事,却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但现在只是线索……如果要揭露真相,果然还是要由我亲自来。 等得到答案的时候,再告诉他们吧。 按捺住心底的冲动,明芙萝平静道:“那么,土壤强化药剂的完成度检测结束之后,交给我来对接,我去跟安瑟阁下沟通。” 亨德瑞克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了,这件事我觉得也只能交给你,明芙萝。” 他无比郑重地把手放到明芙萝肩上,甚至忘了她对于肢体接触的抗拒,眼中满是期盼与光彩。 “你一定是,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人,老师是如此相信着你,我们也对此深信不疑。” “……谢谢,亨德瑞克。” 自厄利恩死后到现在的十五年来,亨德瑞克,荣葛尔,还有另外几个厄利恩的学生,将明芙萝抚养成人,给了她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教育。 虽然这里面……几乎没有什么慈爱之情的倾注,即便是颇具母性的荣葛尔,也时刻把控着和明芙萝的距离,但这对明芙萝来说也刚刚好。 她的人生当中,不再需要那种类似父亲母亲的角色,单纯的引导者……比什么都来得有用。 凝视着人生中所剩无几的重要之人,明芙萝轻声回应着自己的决意: “我会的,亨德瑞克,不管是爷爷,还是你们,不管是该迎来改变的帝国,还是那些平民。” 【你到底在为什么会追逐这些?】 哪怕那头梦魇再次挥下镰刀,人偶小姐也没有犹豫地说道:“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人失望。” 亨德瑞克欣慰地笑了笑:“我知道的,你一定能做到,明芙萝……啊,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本来应该是我先找你才对。” 他拍了拍额头:“你告诉给我的这些事让我头脑都不清醒了……苏丝伦殿下,记得吗?那个小皇女殿下。” “……”听到这个名字,明芙萝心中瞬间升起不妙的预感,她微蹙起眉,“她?怎么了?” “她也在向我们订购一个订制的数据系统,根据她的说法……她对这个系统的要求很高,要和你单独见面谈一下。” “苏丝伦……” 明芙萝回忆着有关这位小皇女的事情,若有所思地低语道:“她要数据系统,是想做什么?” 是又按照皇帝的意思,继续打压伊沃拉?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卷入他们之间的争斗,这对巴别塔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会给安瑟带去不小的麻烦。 但不论如何,最起码见还是要见上一面的。 “她要什么时候跟我面谈?”明芙萝问。 “我帮你联系一下吧,她说只要我联系她,就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亨德瑞克呵呵笑道,显得十分高兴:“这位苏丝伦殿下很看重你啊,明芙萝。” “……殿下。”咀嚼着这个字眼的明芙萝冷笑一声,但也没多说什么。 “那我就去你的办公室等她好了。” 明芙萝转身走出炼金工坊,走到一半时,她又回头看了眼亨德瑞克,看到他那张因为长期的精神压力,而让五阶强者都显得苍老的面庞。 “……亨德瑞克。”她突然说道。 “怎么了?明芙萝?”男人很快转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她。 “你也,好好休息。”明芙萝小心斟酌着措辞,“巴别塔已经好起来了,你也不必再这么……给自己压力。” 亨德瑞克愣住了。 但明芙萝却不再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可亨德瑞克的视线仍定格在那里,十五年来……那个在他眼中永远是个孩子的娇小女孩,看起来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 却又已经,变成了另一副谁也无法想象的模样。 明明是让人心暖的言语,可亨德瑞克在明芙萝走后,眼神却显得痛惜而恍惚。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垂下眼眸,轻声自语: “老师,假如您能看到这一幕的话,您有一定会……很欣慰的吧。” * 办公室里的明芙萝,没多久就等到了跟她来谈生意的苏丝伦。 小皇女依然是一身纯白典雅的高贵长裙,如绽放在花田当中的高洁鸢尾花般纯净美丽。 她斜并拢双腿,优雅坐在明芙萝对面,笑容温柔中又带着平易近人的俏皮。 “泽格小姐,你应该从亨德瑞克先生那里,明白了我的来意。” “你的要求……” 明芙萝翻动着手中的资料,纤长的眉毛越发紧蹙。 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个要求的时候,明芙萝的心跳瞬间停止了一拍。 因为她看到了“打造可分流出子体的数据系统,让多数人同时持有该数据系统”这一点,还以为安瑟提出的,数据系统的真正价值,已经被人发现了。 但苏丝伦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发现了这个,而只是单纯的接近了那一点而已。 但能想到把数据系统用在这上面,进行这样的扩展……不愧是被皇帝钦定为与伊沃拉对抗的皇女。 “怎么,很困难吗?”苏丝伦微微歪头,“我觉得按照泽格小姐的水平,应该不成问题。” “……我现在只是三阶术士。”明芙萝将资料放到茶几上,推到了苏丝伦面前,显然是没有接下这场交易的打算。 这是理所当然的,明芙萝不会放任任何可能导致数据系统真正作用败露的事情发生。 至于理由,找个说得过去的,随便推脱一下就好。 但苏丝伦似乎并没有就这样放弃的打算,她挑了挑眉:“但就我所知,数据系统的打造,依靠的完全是泽格小姐那超凡脱俗的理解认知能力,还有自己独到的逻辑体系,至于对力量的要求,反而没那么严格,不是吗?” 不等明芙萝回答,她便轻笑起来:“拒绝我也不必找理由,你可以直说的,泽格小姐。”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平静回答,“那么,我可以拒绝吗?” “我当然没有强行命令你答应的能力。” 苏丝伦脸上的笑容亲和有力,平易近人:“更没有那个念头,因为我可不是我那位危险的姐姐。” “但是……在拒绝之前,你不打算听听,我会开出什么价码吗?” “这不是价码的——” “厄利恩。” 苏丝伦半眯起眼睛:“除去丰富的资源,以太院四个派系的青睐与支持以外,我还愿意提供一条,关于厄利恩之死的关键线索。” “第一点或许可有可无,但第二点,以及第三点……” 她看着神情僵住的明芙萝,笑意越发明朗起来:“我想,应该够泽格小姐你好好考虑的吧?” “……不。” 深吸一口气后,明芙萝再次拒绝道:“除非你对订制数据系统的要求进行更改,否则我不会答应,因为价值不对等。” “关于……爷爷的死。” 像是为了向苏丝伦施压那般,明芙萝沉声道:“安瑟阁下,会帮助我的。” “嗯?但这跟我给你提供线索有冲突吗?” 苏丝伦却丝毫不恼,反而仍笑意盈盈地劝告诱惑道:“安瑟阁下给你的,应该也只是线索吧?因为你支付不起一次性从他那里得到答案的代价。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从我这里凑一点线索,再从安瑟阁下那里凑来线索,以最小的代价,换取真相呢?” “你看,我要的,只是个数据系统而已。” “……” 明芙萝沉默了。 是啊,假如有苏丝伦提供的线索,再加上安瑟提供的线索……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爷爷的死因,找到凶手,找到真相了。 但数据系统……不,绝对不行。 只是简单的订制都好,但会威胁到安瑟那个构想,威胁到以太网的可能性,不该存在! 见明芙萝还是沉默,脸上那自信甜美的笑容也一点点消失了。 “你是不是……有些太贪婪了,明芙萝小姐?”苏丝伦的语气微微变冷,“安瑟阁下的支持,就给了你这么大的勇气吗?你真觉得,安瑟阁下有多么看重你吗?” “我只是,的确无法按照你的要求,做出那个东西而已。” 明芙萝凝视着苏丝伦的眼睛,如此回答。 “……什么?” 小皇女殿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真的做不到?” “从数据系统中分裂出共通的子体,太困难了,现在的我根本做不到,自然也不可能有除我以外的人做得到。” “……” 苏丝伦微微眯眼,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后,又问道:“那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够完成?” “起码以年为单位。” 听到这里,小皇女将眼睛闭上,过了几秒种后再度睁开,又重新变回了刚才柔和清丽的样子。 “那好吧,我更改条件,子体的事就算了……就按照最开始的基础要求来,稍微加强一点——把这个数据系统,打造成最稳定,最庞大的法术记录图书馆,可以做到吗?” “这个没问题,但录入工作,需要你自己完成。”明芙萝想也不想地回答。 她的果断回答让苏丝伦脸色更好了一些,鸢尾花般纯净的少女微微抬头,笑容灿烂道:“很好,我喜欢你的干脆。账款和资源会第一时间送给巴别塔,以太院那四系的人回过来交流学习,算是最简单的表示诚意的起始——­当然,不是来挑衅闹事的。让你们的人也注意点。” “至于最后……” 苏丝伦顿了顿:“我也不多卖关子了,这个信息的确非常珍贵,对你来说也很有价值,我退了一步,你本来应该也拿不到这个情报,但……” 小皇女无奈地叹了口气:“但谁让你,搭上了安瑟阁下呢?” 威胁时是“你以为安瑟阁下真的看重你?”,合作时就是“谁让你搭上了安瑟阁下”,有时候……比起伊沃拉,明芙萝更讨厌眼前这个虚伪的小皇女。 而此刻,这个虚伪的小皇女,却将会是……她走上不归之路的起点。 “听好了,明芙萝。” 苏丝伦站起身来,走到明芙萝跟前,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道: “杀死你爷爷的凶手。” “——就在他最亲密的人里面。” 第六十六章·海伦·浮士德·其二 5K 土壤强化药剂,一个听起来十分不起眼,但实际效果却强到让亨德瑞克不敢推到台面上的东西。 这个世界是畸形的,神灵种支配所有,超凡者支配凡俗,即便如此,在由人类统治的疆域里,超凡者扭曲的价值观念,也依然会受到人类社会漫长演化后诞生的规则的影响。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明芙萝都可以靠服用营养药剂而保证无需进食,甚至连口味都可以调配,高阶的超凡者则更不用说,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超凡者真的就不吃饭了。 皇帝的绝对统治,导致天途山脉以东的这片大陆,无法掀起任何战火,超凡者们将力量倾泻在暴力上的方式只有两条——一条是向其他超凡者或游荡在大陆上的魔兽发起挑战,另一条则是顶着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失踪率,进入未知恐怖的零点迷界之中。 因而,大多数超凡者会把这无从发泄的暴力,转化为其它的欲望:支配,享乐,或是发起对超凡的更高追求……所以他们并没有因为生命层次的跃升而脱离人类社会,神灵种的压制,导致他们只能向下求取,向凡人那里求索着能满足内心欲念的事物,因而更无法离开这个社会。 良善者救助他人满足自我,凶恶者释放暴虐畅享原罪……很难想象,如此情绪化,甚至极端化的超凡者,假如某天真的失去了神灵种的束缚,到底会在这片大陆上掀起怎样的可怕风浪。 言归正传,正因为超凡者对世俗一切有着极高的需求,那么作为民生当中重中之重的粮食,自然有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 即便对局势不敏感如亨德瑞克,也知道把这东西放到明面上,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有了这东西,超凡者就能更加深度的奴役平民,更加随心所欲地支配他们,一想到那个场景,亨德瑞克就有些不寒而栗。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有安瑟阁下的帮助……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这里面的药剂,就是最终成品。” 亨德瑞克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吊坠放到明芙萝手中:“功效,稳定性,全都经过反复测试,没有问题。剂量分配我也做了详细的说明图,就算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平民也一定能看懂。” “……明芙萝。” 男人轻呼出一口气,神色无比郑重道:“巴别塔,还有老师所期待的那个未来,就交给你了。” 明芙萝没有回应,只是牢牢握紧手中的吊坠,轻微点头。 她转身离开了亨德瑞克的办公室,门口,一身黑色长裙,姿态端庄娴静的少女正向她微笑。 “可以出发了吗,明芙萝小姐?”玛琳娜温声问道。 “走吧。” 明芙萝将吊坠环在脖颈上,神情平静:“安瑟阁下他,已经在目的地了吗?” “是的,安瑟先生正在小鹈鹕城。” 虽然衣着典雅,姿态曼妙,容貌在这段时间更是成长到无可挑剔,玛琳娜也依然站在明芙萝的侧后方,如侍者一般十分恭敬地回答:“关于土壤强化药剂的使用,牵扯到的东西比较多。按照安瑟先生的说法……灵湖领里的那座微风城,他们平民的务农水准和热情要比小鹈鹕城高上一些,为了保证这场游戏的公平性,他正在做出一些调整。” 明芙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短暂地沉默后向玛琳娜问道:“安瑟阁下他……告诉你具体的步骤和流程了吗?” “是的。”少女微笑起来,“因为就是我来代替安瑟先生负责督促监管这场游戏。” “……方便透露给我吗?” “您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安瑟先生了。”玛琳娜声音平缓地说道,“去询问安瑟先生,不是更好吗?” 那令人身心放松的舒缓语气和悦耳声音,却让明芙萝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偏头看向玛琳娜:“你似乎……意有所指。” 玛琳娜只是笑笑:“是您多虑了。” 这个曾向她透露安瑟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少女,现在却又保持了缄默,不再对她说些有关安瑟个人的事情。 似乎是失望,然后放弃了。 明芙萝的视线从她的笑脸上移开,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这样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想过很多次,假如把我换成她,安瑟就能得到拯救。 由此,明芙萝进一步想到—— 如果我像她这样纯粹,那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别误会,明芙萝眼中的足够纯粹,并非是足够纯粹的站在安瑟那边,而是……足够纯粹的坚持她的理想。 如果她真的足够纯粹,就不会被安瑟左右,玩弄,支配到这个地步。 正因为自己没办法将安瑟在那辉煌的光景中留下的影子抹去,她现在才回这般深陷泥泞。 但这个想法,对明芙萝来说也只是一闪即逝的念头而已,假设没有意义,事实就是……她的确做不到清楚安瑟对她的影响。 不仅做不到,而且还越陷越深。 遗落的记忆与真相…… 每当明芙萝的脑海中闪烁过那破碎的言语和画面,当回过神来之后……她总有一种,无法描述,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 也不是说那段记忆是虚构的,而是……而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述的,一种不自然的错位。 当看到那些隐约的片段式,她越发不愿让精于灵魂之道的术士帮助自己修复灵魂,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段过去。 能做的,只有等待。 “……!” 玛琳娜的脚步因为突然顿住的明芙萝而立刻停下,她微愣了下,随后十分关切地问道:“明芙萝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明芙萝微微晃动的身子稳定下来,“去传送阵吧,不要让安瑟阁下久等。” 除了连续闪回的记忆之外,还有……灵魂对身体间歇的排异感吗。 都被迈隆女士说对了,还好有她的帮助。 虽然最关键的静养,明芙萝根本就没有做到,说不定这也是她这段时间灵魂和身体出现各种异样的源头,但既然不是大碍,也就无伤大雅了。 该进行第一步,改变这世界的第一步了。 虽然只是两座小小的领城,虽然只有一样东西能够给他们提供帮助。 但只要有了这个开头,那宏伟的光景就不再是虚幻,而是踏上了无比坚实的土地。 你一定要成功,明芙萝。 你一定会成功。 * 小鹈鹕城的城主办公室里,沃森伯爵站在安瑟身后,谦卑至极的弯腰说道: “安瑟阁下,您的安排我已经全部办妥了,沃森领各地比较出色的农民我都已经挑好,其他东西也已经置备妥当。” 他的声音激动到有些颤栗,那样子看起来,恨不得直接把这座小城的城主给做掉,自己来当城主。 能得到安瑟青睐的机会是何其稀少……上一次,他一步登天,清除了领地内的忧患,顺带从灵湖领那里弄来不少战利品,成为了这片领地绝对的支配者。 现在安瑟又来到了这里,沃森伯爵都无法想象,只要老老实实,无比严谨,按部就班地完成安瑟吩咐的所有事,自己能从中获益多少! 想到这里,沃森伯爵便有些羡慕灵湖伯爵。 那个一败涂地的家伙,不仅没有被皇帝惩处,反而因祸得福,被并入了海德拉的领地……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 什么?失去了贵族的尊严,失去了传承的领地和荣耀? 在海德拉面前提尊严,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疯了? 只是命运难测,羡慕归羡慕,沃森伯爵还是把重心都放在做好自己的事情上。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沃森伯爵还没来得及说话,安瑟便已经开口道:“进来。” 木门推开,娇小的女学者走进办公室,她站在离安瑟有点远的位置站定,开口道:“安瑟阁下,兰斯小姐带着一半药剂去了微风城,另一半药剂在我这里。” “我们什么时候开……” “站的那么远干什么?”身形被宽大椅背遮挡住的安瑟轻笑道,“我很可怕吗?海伦?” “……”明芙萝身子微颤,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稳着自己的声音,继续向安瑟那边走去。 “当然不是,父……亲。” 一旁的沃森伯爵直接懵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安瑟的后背,又看了眼眼眸微垂的娇小女孩(?),心底突然泛起一股凉意。 自己不会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然后莫名其妙就死在这吧? 安瑟听着脚步声越发靠近,直到明芙萝走到他身边,脸上便扬起笑容来。 年轻的海德拉一边望着前方阳台外的领城景象,一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没有说话。 “……”明芙萝默默无言地走了过去,合拢衣摆,并紧双腿坐到了安瑟的腿上。 单手环住人偶小姐的腰,安瑟轻笑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药剂的效力已经经过多次试验,不存在任何副作用,能把原本荒芜的土地在三天内改造成适合种植的肥沃土地,而且能够适应任何植物,不管是栽种那种农作物都可以存活。除了定期浇水以外不需要投入任何肥料,一季一熟的农作物,可以加速到一星期一熟,每次收割的产量和质量,都能提升三到五倍。” 安瑟微微挑眉,并没有说什么,但作为领主的沃森伯爵在听完这段描述之后,大脑直接宕机了。 一季一熟的农作物加速到一星期一熟,还能再提升产量和质量,能种植所有农作物,并且没有任何副作用? 这……这是什么见鬼了的东西! 毫不夸张的说,这玩意要是能够投放到整个帝国使用,那么理论上讲,帝国在一个月内就能消灭所有饥饿。 这东西,要用在自己的领地上? 沃森伯爵顿时血冲脑门,激动地差点直接昏过去。 “这么听起来,效果还不错。” 安瑟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能省去不少等待时间,做的好,海伦。” “……这是我的职责,父亲。” 明芙萝抗拒着这种称呼,却又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抗拒。 父亲这个词,当它不是以戏谑或玩笑的口吻说出之时,那就是万分伟大的,但可惜,明芙萝的人生当中,从未感受到这份伟大过。 所以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理应抗拒的她却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抗拒。 “很好,把药剂交给沃森伯爵吧。” 安瑟轻轻拍了下明芙萝的肩膀,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但在离开安瑟怀抱之前,明芙萝还是万分谨慎的,又问了那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问题。 “我不会插手,你也不会,没有任何超凡者会,这座领城,按照原有的规则如常运转,对吗?” “当然。”安瑟笑得十分纯良,“这就是我想看到的。” “……好。” 明芙萝深吸一口气,将脖颈上的吊坠摘下,从安瑟怀中起身离开,走到了沃森伯爵身边。 “这里面,有所有药剂,还有药剂的使用说明图,药剂不会再进行补充,所以你们要按照规划好的进行分配。” “我……我明白,海伦小姐。” 沃森伯爵直接干脆利落地跪下来,双手接过那枚吊坠,狂跳的心脏让他的手都有些不稳。 “我一定会按照安瑟阁下的要求,绝对严格,绝对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请您务必放心。” “安瑟阁下。”随后,他又声音微颤地向安瑟问道,“那么,我就先……” “去吧,可别出错了,伯爵先生。” 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沃森伯爵一眼的安瑟,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是,是!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一定!” 等到沃森伯爵匆忙离开,安瑟才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 “那么就是等一个星期,然后再验收成果了。”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偏头,看向明芙萝:“你觉得,第一个星期,他们会过得怎么样呢?” 明芙萝沉思了一会儿,随后轻声回答:“狂喜,幸福,不可思议……大概是这样吧。” 说着说着,她的神情在不知不觉间软化了下来。 “当粮食的问题解决,得到安慰的就不只是农民了,原本贫困的贫民能吃到不仅更加便宜,质量还能更好的粮食,所有人的生活都会肉眼可见得变好。” “只要不再挨饿了,只要能真的吃饱了,人就会对生活充满希望。” 人偶小姐看向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安瑟,微垂眼眸道: “这是你告诉我的,安瑟……阁下。” “你不要总是把我说的话记得那么牢,明芙萝。” 安瑟扬了扬眉毛:“这样会显得你有些过度眷恋我,哦不对……过度眷恋那个,已经不会再出现的安瑟·海德拉。” “这有些愚蠢而恶心,你觉得呢?” “……安瑟阁下。” 明芙萝向前一步,直视着安瑟的眼睛:“对你来说,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吗?” “你想来能把大多数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安瑟则十分坦然,面带微笑地与她对视:“这一次,为什么不再继续用你的智慧去猜,去看呢?” 凝视着那双海蓝色眼眸十余秒,那双冰冷至极的漆黑蛇瞳突然在明芙萝眼前闪过,让半惊的她下意识避开了视线,干脆利落地败下阵来。 “我……放弃了。” 最后,她只是如此轻声说:“能够给这一切带来改变,主动给这一切带来改变……安瑟阁下正在做着这样的事,我不愿,也没有资格做出质疑。” “只要能够实现——” “只要能够实现你期望看到的愿景。” 安瑟的嘴角不断上扬,就像有蛇的信子在嘴唇两边游弋。 “从不改变,从不改变……这就是你,明芙萝,不过……无伤大雅。” 他的视线投向阳台外的领城,投向领城外的原野。 七天后,那里会是一片繁茂,万物勃发的景象。 但……第二个七天,第三个七天,第四个七天之后呢?到了最后的最后,留在那里的,又究竟会是什么? 感觉应该撑不到第四个七天,那就……第三个七天吧。 去野蛮,茁壮,任性,自由地生长吧,亲爱的庄稼们。 去给我亲爱的明芙萝,亲爱的海伦小姐,带去她想要看到的那副美好光景,带去你们,最好的祝愿。 第六十七章·海伦·浮士德·其三 7K 亨克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被征召而来的他世代务农,他今年二十五岁,却已经在农田里待了十五年。 不过即便作为农民,他看起来也算是身体强健,南境这块帝国最肥沃的土地的优势,一览无余。 比起年年收成惨淡,还要遭受税务官盘剥的北地,南境农民的境遇可以说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亨克现在正和老乡在城主府门前排着队,被从各个领城调来这里的农民们皆是一头雾水,亨克也是如此,他想不到,像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地方值得贵族老爷大动干戈。 “劳瑞尔。”随着队伍的缓慢前进,亨克显得越来越紧张,“你说……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比起亨克,劳瑞尔倒是显得没什么所谓:“应该就只是单纯要用到我们而已……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些大人物们,要我们这些只会在泥地里打滚的家伙有什么用。” 亨克微吸着冷气:“不会是把我们抓来,当作法术的材料的吧……你记得罗伊吗?被术士弄成半人半猪的那个倒霉鬼,我可不想——” “那就别想。”劳瑞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要是打算做这种事,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更何况这不是满城的人吗。” 矮小的农夫冷笑一声:“术士大爷要找材料,遍地都是,干嘛特意来找我们?” 他们的讨论声压得很低,而看排队的农民们那惶惶不安的样子,和亨克抱有相同想法,或者类似想法的人,看来不在少数。 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他们来说,大人物们投下的一缕视线,都是那么难以承受。 轮到亨克时,这位年轻朴实的农民,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高台上面无表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拿好这个,带回去。” 高台上的男人将一个黑盒子递给亨克:“按照里面的说明要求,处理好你负责的那块田地,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开始,如果看不懂,会有人到场教你们,假如这样了,还出现什么错漏……” 他没说什么,但那居高临下的冰冷视线,让亨克膝盖有些发软。 “我,我一定会完成您的命令,大,大人。” 站在他后面的劳瑞尔微低着头,比起亨克那由内而外散发的惊惶和软弱,这个矮小粗壮的农民脸上,却隐含着几分不甘。 不过他还是很老实地接过了那个黑盒,低声回应了男人重复的话语,和等着他的亨克一起离开了城主府。 抱着盒子的两个农民走在小鹈鹕城的大街上,偶有零散的路人头来诧异目光。 “这地方,感觉比我们那好一点。”亨克看着左右两侧低矮的老旧房屋,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起码给我们住房子好多了……劳瑞尔,我们真的只是来种地吗?” “就算不是,你又能怎么样?”劳瑞尔斜看了眼自己的这个老乡。 “我只是想……最好这样。”亨克讷讷道。 劳瑞尔和亨克之前就认识,但也不算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只是有些交集而已。劳瑞尔对亨克这种老实甚至有些懦弱的性格早有认知,他喜欢不来,所以对亨克的态度也有些冷淡。 两人很快来到了给他们安排好的屋子里,劳瑞尔没说什么,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本来想跟他再攀谈两句的亨克则尴尬地挠了挠头,也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看着怀里的黑盒子,对于神秘莫测,邪恶危险的术士的恐惧一度占据上风,让亨克不敢打开盒子,但一想到那男人的阴冷眼神,亨克又哆嗦了下,颤抖着手掀开了盒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盒子里面既没有用血涂成的法阵,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动物残骸,只放着两罐药剂,一张纸,就这么简单。 亨克纳闷地将盒子放到床边,随后拿起纸张阅读——纸上面并没有文字,这让亨克很庆幸,他可不识字。 上面的图像画的简洁明了,大意是先把药剂上的盖子摘掉,然后对准土地,用力按下盖子下的按钮,按一次就可以了。 这里亨克看得明白,但后面又画了七次日升月落,接着土地上莫名其妙就长满了麦草,图画示意他在收割掉麦草之后,重复一遍最开始的动作……这就让亨克有些迷惑了 “七天之后,重新往农田里倒这个东西吗?” 皮肤黝黑的青年看着黑盒子里那两罐绿油油的奇怪药剂,又看了看说明图纸,满脸不解:“可麦草怎么会在七天就成熟?哎……还是等明天吧。” 这样想着的他,心里更加不解了。 为什么要把这种事给自己做?这看起来就很珍贵的药剂……要是浪费了,是不是就完蛋了? 一念至此,总是表现得懦弱的亨克,心中也有些埋怨。 这不都应该是那些老爷们派人做的吗,我只会,只会种地啊。 关于这个问题,小鹈鹕城的城主也十分不解。 “领主大人,所以我们真的不……不把那东西,拿在手里吗?” 其实城主也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为了确保农民能正确使用,知道了使用方法,但就算这样,他也知道这东西是安瑟给的,因为谨慎的沃森伯爵为了不出任何意外,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安瑟的名义警告了城主。 而城主也的确被沃森伯爵吓到了,他提出这个意见,倒不是胆大包天到想私吞,因为沃森伯爵已经凶狠至极地警告过,任何超凡者,任何权贵,都不能侵占这个东西。 他只是觉得,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那帮连字都不识一个,说不定连图都看不懂的蠢物们,实在太危险了。 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接手处理这事儿,反而还要多此一举,让他们去教那些农民怎么用呢? “这是安瑟阁下的要求,别让我再重复。” 年轻的沃森伯爵死死盯着城主:“我再重复一遍,你要保证,城里的任何权贵,不能以强占的方式,掠夺走他们手中的药剂。” “……强占?” 城主愣了两秒,他看着沃森伯爵,试探性地问道:“那如果不是强占……” 沃森伯爵理了理衣领,淡定道:“正常的交易,合理的规则,当然没有什么指摘的地方。” 说到这里的他,想到了那个年轻海德拉的微笑。 那种让自己有些不寒而栗的微笑。 【实验?不不不……谈不上实验,伯爵先生,只是场游戏,过家家的,小游戏而已】 【游戏的规则也跟过家家一样,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不管,但所有人都要在有道德的规则下做事,就这么简单】 过家家的……游戏。 沃森伯爵是什么人?他能看不出来,在安瑟这种“过家家”游戏规则之下,小鹈鹕城,甚至整个沃森领,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而他对安瑟的畏惧,却也不是源自这种手段,而是当安瑟说出“过家家游戏”的时候,沃森伯爵……没有从安瑟的脸上,看到任何愉快的情绪。 他说着残酷冰冷的话语,可那张明明是笑着的,温良的,任谁看了都心生亲近的脸上,既没有愚弄低等平民时产生的快意和喜悦,也没有吞吐释放暴虐时的恶毒和残忍。 就算不是单纯为了愉悦或发泄,也多少应该有点情绪波动才对,但安瑟·海德拉,那个怪物……他就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因此,那张笑脸才让沃森伯爵毛骨悚然。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他到底在笑什么?还是说,露出那种表情已经成为他的本能,那已经是他的……另一张脸了? 沃森伯爵一阵颤栗,他没有再想,也不敢去想。 “总之。”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维持那种明面上的‘正当’规则,就是关键,伦纳德,你也不是个蠢人,知道该怎么做。” 小鹈鹕城城主伦纳德慌忙点头:“我明白,我明白……领主大人,我一定不会为您,为沃森领蒙羞!” “跟沃森领无关,别搞错了,伦纳德。” 沃森伯爵冷眼看着城主:“这一切,是为了安瑟阁下。” “……是,是!为了安瑟阁下!” 伦纳德深深低头:“一切都是为了安瑟阁下!” “我会看着你的,伦纳德。” 沃森伯爵向办公室外走去,声音冷冽:“你也不要浪费这个,你此生都不可能再遇到的机会。” 机会…… 等沃森伯爵走后,伦纳德死死握紧拳头,他现在用尽力气,只为了站稳身子,不让自己腿软着倒下。 这些贱民就是自己的机会……虽然不可思议,虽然荒唐可笑,但没关系。 本来就是重复利用的资源,农民这种要多少有多少的东西,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利益,反而是惊喜中的惊喜。 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陷入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因为除了明芙萝之外,没有人在乎那些农民,包括农民自己。 * 早早起床的亨克,提早了足足一小时来到农田,生怕大人物们故意提早了时间,然后自己因为迟到而死的不明不白。 但好在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到来,不过……跟他怀有同样畏惧的农民不在少数,他们早早地抱着盒子,或茫然,或无助,或思索地站在,蹲在,坐在田边,等待着城主派来的人。 劳瑞尔也很早到了,亨克便抱着盒子凑了过去,在他身旁蹲着:“劳瑞尔,你看懂里面的图了吗?” “差不多。” 劳瑞尔也抱着盒子,倒不显得紧张。 “那这图后面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滴完一次之后,等七天,把麦子收了,再滴一次啊。” “可麦子怎么会七天就熟呢?” 劳瑞尔这个五大三粗的矮壮农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亨克:“说明那个药水的作用,就是让麦子七天就能熟,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这都想不到?” 亨克愣了好几秒,随后惊叫起来:“真的?!” 他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声音变得尖声扭曲,足显得他现在的情绪有多么……波澜起伏。 其他农民都将视线投向亨克,让后者讪讪地摸了摸脑袋,却又无法按捺激动的心情,忍不住继续问劳瑞尔:“劳瑞尔,真的是这样吗?真的能七天就——” “你他妈太吵了。”劳瑞尔烦躁地骂着,就像有亨克这种朴实纯良的农民一样,他这种粗鄙凶恶的农民也不在少数,准确的说……数量更多,“少来烦我,我跟你也没那么熟。” “……啊,哦。” 亨克只能尴尬地应了几句,然后老老实实地离了劳瑞尔远一点。 他有些不解,昨天,还有来的路上也聊了不少,劳瑞尔也没这么不耐烦,怎么一问有关这个盒子的问题,他就这么不高兴了。 一个小时对于农民来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城主府的人也准时抵达,他看着这大片田地上分散的农民们,既没做什么耀武扬威的举动,也没有说什么废话,这在农民们眼中十分不可思议。 “你们昨天应该都看过那张图纸了,今天我再给你们说明一遍,把药剂拿出来。” 代表城主的大人物发言,农民们哪敢不听从,立马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盒子里拿出药水。 “都回到自己分配好的田地上,把盖子掀开。” 亨克很快走到自己管理的田地上,老老实实照做,掀开盖子后,他的确看到了图纸上表明的按钮。 “对准田地,用力按下按钮,等药水不再往下流了为止。” 劳瑞尔并没有动,反而眯眼观察着其他人,当他发现,第一个按下按钮的人,手中那罐药水的液面下降了三分之一,就不再往外流出液体的时候,才按下手中的按钮。 “够简单了吧,都给我记住。”代表城主伦纳德的男人面无表情道,“七天之后,还是这个时间,等你们收完农作物,就把刚才的步骤重复一遍。” “记住,第二次,是完全重复一遍,不准多,不准少。” “好了,播种去吧,每天按照你们的习惯浇水就行,不用施肥。以及……” “这片农田,归你们所有,农作物,也归你们所有,不用上缴。伦纳德城主,不需要你们上缴。” 说完之后,男人便径自离开,看起来一点也不想跟他们这帮农民待在一起。 亨克愣愣地看着男人的背影,过了好几秒,才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七天,真的能让小麦熟了?” “劳瑞尔,你说的是真——” 他刚激动去叫劳瑞尔,发现对方已经扛着锄头,吭哧吭哧开始干活了。 亨克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壤,在洒下那些药水之后,他看不出这突然有什么改变,但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除了开垦播种以外,还能做什么? 燃起热情的亨克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农务之中,假如……假如真的七天就能收获一批小麦,假如这些小麦能由自己支配…… 哪怕挥动锄头几百下也纹丝不动的手,才刚刚开始劳作,竟然就有些颤抖。 亨克哆嗦着嘴唇,感觉心跳声穿过咽喉,透过骨骼,在他的脑海中咚咚回响。 他的家庭并不贫穷,但也只能算作温饱,世代务农并没有让他的家族积累起任何财富,越发辛勤的劳作,也没有换来报酬的增长,税收反而只取决于当代领主的心情,如果是不是这一代的沃森伯爵还算有些远见和能力,亨克的日子其实不会好过。 但倘若有了这一片农田…… 我是不是可以给父亲买个更好的烟斗,给大哥买一件全新的大衣,甚至……甚至也许可以给珊纱买双好看的鞋? 青年握紧手中的锄头,只感觉到身体涌起了无尽的力量。 就像他眸光如此闪亮,像是蕴藏着璀璨晶莹的不灭希望。 * 对于他们这些被沃森伯爵从沃森领各地招来的务农好手来说,一天之内完成播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于,由于满怀希望,亨克甚至还想再开垦出一块田地。 不过他不敢越界,在播种结束,浇水完成之后,就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田地。 今天他按照算准了的时间,准备进行第二次浇水,却发现有个人已经早早到了,正蹲在农田边上。 “……劳瑞尔?” 亨克愣了愣,随后颇为欣喜地凑上前打招呼:“劳瑞尔!你块地怎么样了?劳瑞尔……劳瑞尔?” 没有听到回应,亨克便有些纳闷,又突然想到,对方好像有些抗拒与自己交流,便只得无奈地往自己开垦的田地走去。 而走着走着……亨克便明白,为什么劳瑞尔一言不发,像木头一样蹲在那里了。 因为他看到了,农田上抽开的嫩芽,大片大片的……嫩芽。 仅仅只是半天加一个晚上,仅仅只是……一些水。 “……” 亨克腿一软,哆嗦着跪倒在地,颤抖着手去触碰那抽出的嫩芽,如此鲜嫩,翠绿,仿佛能滴出水来的新鲜嫩芽。 他从来没有见过,鲜嫩完美到这个地步的芽儿。 而后,有农民陆陆续续地赶来农田,他们的反应,跟劳瑞尔与亨克一样。 甚至有人跪拜在地,将脸埋进那一夜之间就肥沃得宛如来自仙境的土壤,泣不成声。 而后,直至深夜,才有人依依不舍地离开这片农田。 第二天,翠绿的麦苗又肉眼可见的拔高了一大截,已经隐隐有长出叶片的迹象,这一次,所有农民都带了一天的粮食,每个人依旧蹲守在农田边上,寸步不离,到了夜晚,甚至有人从包裹里翻出了被褥,直接就铺在农田边上,直到困意渐浓,才盖上被子入睡。 第四天,拔节到几乎有亨克胸口那么高的,让每个农民都呆滞的小麦,已经开始孕穗,农民们开心得搂在一起,不管认不认识彼此,无论年龄上有什么差距,此刻,他们怀揣的希望和涌动的欣喜,是那么的一致,他们曾饱尝的辛劳和疲惫,又是如此完美地共鸣在一起。 第六天,小麦已经抽穗开花,翠绿的颜色也已经往丰收的金黄转变,那无比饱满的麦穗让农民们又一次欢庆起来,他们将水泼向彼此,脱了上衣,让黝黑精赤的皮肤在太阳下变得如他们的心脏般炽热滚烫。他们高唱着简单质朴的歌谣,粗粝沙哑的歌声带着幸福与欢喜,飘向远方。 第七天,从小鹈鹕城的城门,城墙上挤满了人。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领城外远处的农田,已经化为了一片金色的海洋。 亨克跪在农田前,不停亲吻着手中的麦穗,亲吻着脚下的土地,眼中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流淌而下。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饱满,这么鲜亮的麦穗,不仅如此,原本应该只由一株麦苗生长而来的小麦,挂着的麦穗可以说是密密麻麻,产量不知道翻了几倍! 亨克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情感,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幻,他甚至害怕这真的只是梦幻。 可麦穗的香气,泥土的芬芳,泪水的湿热……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想要痛哭一场。 他的人生将迎来改变,不仅仅是他,他身边的人,乃至整个小鹈鹕城,整个沃森领,都将迎来改变! 有这样的农田,怎么可能还会有人饿死,不仅不会饿死,每个人家里,都会有无比丰盛,各式各样的粮食! 亨克甚至愿意把很多小麦免费送给周围的人——因为这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身为老练农民的他,根本无法估算产量,毫不夸张的说……他最近三四年来种的粮食,可能都比不上这七天的多! “收割……收割!”亨克兴奋地站起身来,“快点收割掉这一批,然后马上就能种第二批了……第二批种什么好呢?可以——” “亨克。” 身后传来的低沉声音,打断了亨克的自言自语。 年轻人转头看去,发现了自己那个矮壮的,脾气好像有些暴躁的同乡。 “……劳瑞尔?” 亨克先是愣了愣,随后十分高兴而爽朗地说道:“你那边的收成应该也很好吧!我们真是太幸运了,竟然能收获这么多粮食……不知道能赚多少钱!” “哼。”劳瑞尔冷笑一声,“你真以为自己能赚到很多钱?” 他用力拉过亨克,指着周围不远处一圈圈喜极而泣的农民们,又指了指他们那比之亨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丰收农田,面色阴沉道: “这么多粮食,多到这种程度,你觉得还能卖出去多少钱?” 亨克呆住了,他质朴单纯,但并不是愚钝之人,很快明白了劳瑞尔的意思。 “太多了……就不需要了?”青年喃喃自语。 “你倒也不是单纯的傻子……小鹈鹕城绝对吃不下这么多粮食,这是肯定的。” 听着劳瑞尔的话,亨克想了一会儿,随后笑道:“那也没关系,大家都吃得饱,不是好事吗?” “呵,你不想赚钱吗?”劳瑞尔盯着亨克的眼睛,“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就够了,你觉得他妈的,一辈子在田地里打滚,有着只觉得吃饱了就他妈的够了?” “如果卖得出去……” 男人言语中的贪婪没有丝毫掩饰:“如果卖得出去,这得是……多少钱!” “……”亨克望着金灿灿的麦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如果……这些全都卖出去。 烟斗,大衣,鞋子……不,不不不……他能买更好的,给父亲,给大哥,给他尚未表白的心上人,更好东西。 而且,仅仅只花了七天! “我……劳瑞尔。” 亨克紧张地压低声音:“我,我想赚钱,我该怎么做?” 劳瑞尔看着这个上钩的质朴青年,嘴角缓缓咧开笑容: “小鹈鹕城卖不出去,可谁说……这么多粮食,只能在小鹈鹕城卖?” 第六十八章·海伦·浮士德·其四 人头攒动的城墙上,年轻俊美的贵族少爷和娇小可爱的人偶小姐,正望一车一车推进来的,仿佛形成一道金色长河的小麦。 “感觉怎么样?”安瑟把手放在明芙萝的肩上,声音轻柔。 “……很好。” 眼眸中倒映着那片麦草海洋的明芙萝,如此喃喃自语。 “为什么觉得很好。” 安瑟的手抚上了明芙萝的侧脸,体会着指尖那令人爱不释手的细腻触感,他轻笑道:“因为你看到了可能和改变,对吗?” “是。”明芙萝根本没有去管安瑟摩挲着她脸蛋的手,“完美的成功,仅仅只是这一小片土地,通过土壤强化药剂都能有这样的产出,那么放到整片帝国……” 女学者的声调升高,语气兴奋而急促:“一定……一定能——” 她突然话语一顿,微低下头,在片刻沉默后回应道:“抱歉,安瑟阁下,我有些失态了。” 安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的兴奋是理所当然的,怎么会算作失态呢,只是……我没想到一件事。” 他的视线望向欢呼着的民众,望向坐在推车上激动挥舞双臂的农民,嘴角微微上扬: “我原以为,你会先为他们,为这些明明就在你眼中的平民们高兴,高兴于他们可以免受饥饿的烦扰。” 明芙萝微愣住,直到现在,她才把视线从那一车车饱满金黄的麦穗中移开,落在那些好似凯旋英雄般的农民们身上。 ——哪怕这些农民,就坐在她的“成果”旁边。 “我——” “当然。”不等明芙萝说话,安瑟又笑着说道,“身为创造者,首先要关心的当然是自己的造物,这不代表你在情绪平复下来后,不会真的完全不去关注那些激动的农民和平民们,对吗……” “海伦?” 他紧贴,包裹着明芙萝脸颊的手是那么温暖,甚至能从有些贴过来的手腕上,感受到平缓的脉搏。 “……”望着农民们的明芙萝,没有说话。 “海伦?” 安瑟悠然地再度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才让后者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获取厄利恩之死的情报所需付出的诡异代价,让明芙萝不得不再次吐出那个词汇。 “抱歉……父亲。”人偶小姐微垂眼眸,“我无法给出答案。” “是吗?那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就好了。” 安瑟给了明芙萝莫大的宽容,那无微不至的态度,好像真的是在对待自己女儿一般。 他眺望着丰收的队伍,一边轻柔抚摸着明芙萝的侧脸,一边温声道:“等到下一个星期,应该是更有趣的景象了,你期待吗,明芙萝?” “是,我期待着,父……安瑟阁下。” 毫无征兆地称谓切换,让明芙萝有些无所适从。那个永远能冰冷,理智,高效处理一切的天才学者,已经被缠绕于身的无数锁链,束缚成了如今这个举步维艰,无比迟钝的模样。 外在的压力,内在的茫然……假若不是心中仍存留着那永不磨灭的道标,明芙萝怕是早已真的成为完全任由安瑟摆弄的人偶。 “对了。” 安瑟撤开抚摸着明芙萝脸颊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微俯身子在她耳畔轻声道: “厄利恩的死因,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明芙萝的呼吸一滞,那娇小的身形仿佛如剪影般定格住,紫色的瑰丽眼眸在此刻如同琥珀,眼眸上倒映着的景象,好像是她的意识从现实抽离时凝固的最后光景。 “现在要听吗?” 没有在私密的房间,没有在隐秘的场合,就在此处,在这一群人看热闹的城头,安瑟像是说着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对明芙萝如此说道。 “……是。” 明芙萝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按照我和安瑟阁下的约定,您只需要告诉我……一条线索就可以。” 从苏丝伦那里得到一条关键线索的明芙萝,在安瑟面前,始终保持着冷静。 即便这个线索对她的意义来说……过于重大了。 杀死厄利恩的人,就在他最亲密的人里面。 明芙萝有问过苏丝伦,这所谓的“最亲密”的人,究竟是指现在,还是指曾经所有。苏丝伦虽然避而不谈,但却用另一种方式告诉给了明芙萝答案。 她意味深长地对明芙萝说过—— 【知道的不那么清楚,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 【这能让你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仍有放弃的余地】 ——假如真的是厄利恩身边最亲密的人杀死了厄利恩,那么苏丝伦说这句话,就没错。 因为厄利恩周围最亲密的人,同样也是对明芙萝来说,最亲密的人。 苏丝伦的话意味着……明芙萝,绝对无法接受那个人成为凶手。 但……也未必。 明芙萝的心中,还有一个答案,一个当她冷静下来之后,便将其排在首位的答案。 假如是那个人,从血缘关系上讲,他的确是爷爷最亲密的人,而我即便跟他已经没有瓜葛,我也无法接受他杀死爷爷。 而且…… 在此刻追逐着,背负着太多东西的人偶小姐,呼吸变得低沉而急促。 而且,他憎恨着爷爷,他背叛了爷爷,抛去那层身份,他有那么多理由……杀死爷爷。 从店铺的那场“巧遇”中感受到的迷茫,在此刻化为了尖锐的利刃。 从他那时对爷爷表现的恨意来说,他绝对……绝对有可能做出这件事。 明芙萝在心中如此强调着,可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强调?为什么曾说过莱登再怎么无耻也不会弑杀父亲的她,还是把这个罪名扣在了自己的生父头上? 到底是真的认为事实如此,还是不希望那最残酷的可能发生?或许明芙萝自己也不清楚。 在这件事上,她现在要的,只有能够更进一步揭露真相的线索。 而安瑟,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他轻柔揽住明芙萝的肩膀,对这个在重重事项与压力下举步维艰的娇小学者说: “虽然不是很想触及你的惨痛回忆,但是你还记得,厄利恩是怎么死的吗?” “……剖出心脏。”即便语气的波动并不大,但那纯粹的憎恨,却如同无声缠绕的荆棘,遍布在明芙萝的每一个咬字里,“斩下头颅。” “嗯,非常……令人痛惜的残忍手段。” 安瑟颇为慨叹,但在明芙萝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却微微上扬。 那种笑容,是沃森伯爵为之恐惧的,既不是被什么东西取悦,也不像是在倾泻恶意的,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笑容。 “谁能想到,做出这么残忍之事的人……”安瑟摇头道,“曾被厄利恩,寄予无比热切的厚望呢?” “……” 被爷爷,寄予厚望? 明芙萝茫然了,假如是被厄利恩寄予厚望的人,那怎么可能会是……自己那即便出卖厄利恩,也没能在以太院取得地位的,如今混得如此凄惨的无能父亲呢? 而假若是被爷爷寄予厚望,同时又是爷爷最亲密的,也让我无法接受他是凶手的人…… 满身枷锁的人偶小姐颤抖起来,抿起的唇瓣之间,隐约可见死死咬住下唇的牙齿。 “能算作被厄利恩寄予过厚望的人少之又少。”安瑟微笑起来,“而这和明芙萝你的圈子算是重叠,找起来也不算太困难,不是吗?” “但假如真要完完全全揪出他,让他的罪行曝光,致他于死地,这似乎又,嗯……不太够用。” “要继续吗?” 安瑟的手往下滑落,握住明芙萝纤细柔弱的腰肢,就像条用尾巴……死死缠绕住猎物的蛇。 他大方地,温和地,宽宏地,在明芙萝耳边轻语:“一点小小的代价,换来接近真相的线索。” “我同——” “啊,不不不,不是现在。” 安瑟伸出食指抵住明芙萝的嘴唇,他俯视着怀中迷茫的,焦躁的,甚至隐隐有些恐慌的精致人偶,微笑道: “等到下一个七天,再回答我。” “下一个七天?” 明芙萝迫切地拉住安瑟的衣摆:“为什么要下一个七天?现在不可以吗?安瑟……阁下,安瑟阁下,你应该知道答案的!” “你肯定……知道的答案的,我可以付出代价,我可以……父,父亲,请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揪住安瑟衣摆的手也逐渐无力松开,直至垂落。 那曾经在安瑟面前那么独立,那么顽强,那么坚忍不拔的天才小姐,在此刻卑微软弱成了这副模样。 答案很明显了,当苏丝伦把那个可怕的线索交给明芙萝时,她对于真相的追求,就已经不仅仅停留在“真相”上了。 她不愿接受,无法接受,那个自己憎恨了十五年的凶手,那个夺走了爷爷的生命,毁去了最后的希望的恶魔,是她身边最亲近的,曾被爷爷寄予厚望的人。 所以她现在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得到更进一步的答案,一个能够否决掉这个可怕现实的答案,她已经……濒临失控。 即便如此,在短暂地失控之后,明芙萝还是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没有谈条件的资本,也知道假如再这样央求下去,只会让安瑟把代价开的更大。 她只能在恐惧中保持沉默,在惊惶中维系乖巧,扮演好自己……现在的角色。 “很难理解吗?”安瑟微挑起眉来,他伸手抬起明芙萝的下巴,让她的视线投向小鹈鹕城的街道,让她看向那越发远去的农民和平民们。 “你现在应该把重心放在这里,不是吗?这可是明芙萝你梦寐以求的变革时机,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事物,都是可以放下的,不是吗?” 魔鬼的声音钻入人偶的耳畔,如锋刃劈裂,镶嵌进她的灵魂: “包括你的爷爷,就算是他,也不能妨碍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浪费你的精力和时间。” “这可是你的理想啊,怎么能因为一个死人分神呢?我说得对吗……海伦?” 现在最重要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观测,确定,保证土壤强化剂的效用,是绝不能错失这个机会,让帝国迎来变革之始的机会,哪怕这在安瑟眼里,只是个游戏,但它的意义注定非凡。 是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为了那个可能性,为了那个未来…… 但爷爷,但他们—— 我明明可以更进一步知道真相,我真的非要因为这段无法插手任何事的时间,而白白等待七天吗? 但我也等待的够长久了,为什么现在就不能等了?父……安瑟说得对,不能因为……不能因为已经逝去的人,影响到现在分毫,在这个节点上,哪怕什么都不能插手,牢记下每分每秒的改变,也都弥足重要。 但那是……那是你的爷爷,是教会你那么多东西,告诉你未来该怎么做,该如何前进的—— 这就是他教给我的! 狂乱,越发对立,越发撕裂的狂乱。 缠绕于明芙萝身上的冰冷枷锁,开始长出尖锐的铁刺,深深扎进她的血肉,她的骨骼当中。 一边期待着理想实现的开端,是如此大好的局面;另一边却又是至亲之死所存在的恐怖可能性,让她无法冷静,不敢深思。 而把持着这一切的人,却又偏偏……偏偏温柔,大方,良善地支持着明芙萝,支持着她身上最坚固的枷锁,支持她,告诉她去履行最该做的事,去履行她身为追逐者的职责。 同时……将她如此渴求的另一件事,微笑着割裂开来。 光明远大,令人兴奋到颤栗的未来;冰冷彻骨,让人恐惧到几近绝望的现在。 它们彼此纠缠,交杂,碰撞,像是两股巨力撕扯着明芙萝,撕扯着……她的灵魂和自我。 她该笑吗?在自己最亲密的人可能是杀死爷爷的凶手的情况下,她该放声大笑吗?这怎么应该呢? 她该哭吗?在明明已经有机会看到那宏伟未来一角的情况下,因为个人情感绝望到低泣吗?这也不应该啊。 如果明芙萝·泽格不该哭,不该笑,不该做这个,也不该做那个……那站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她又该做什么? 紫色的眼眸中的空寂反复浮现着,如再三上涌又快速褪去的海潮,如此无常。 “该做的事……只有一个。” 她的耳畔,浮起魔鬼的声音。 “你的理想,重于一切,对吧,海伦。” “……是。” 那份空寂,缓缓地,彻底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坚韧,无与伦比的坚定。好像那个无论被安瑟怎么算计,怎么折磨,也绝不低头的天才学者,在此刻又重新回来了。 可她现在的坚韧和坚定……又到底是谁赋予的呢。 “是的……父亲。” 明芙萝眺望着远方的麦草,眺望着欢腾起来的整座小鹈鹕城。 是的,这就是……她要看到的光景,这副光景,比一切都重要。 比一切都重要。 “现在要做的事情。”她轻声回应,“只有一个,关于爷爷的事,我七天之后,再来问您。” 人偶小姐微微低头,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平静:“刚才的失态,还请您谅解。” “谅解啊……”安瑟嘴角微微上扬,“没问题,我本来也不在意,不过,我有个小小的问题。” “请说。” “海伦,你觉得什么才是父亲?或者说,父亲这个词,到底包含了怎样的要素?” “……我,我不知道,父亲。” 安瑟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就当是我留给你的一个任务,也许某一刻,我会再度问你,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有答案了,能做到吗,亲爱的女儿?” 他停下了抚摸,转而去牵明芙萝的手,将她柔嫩纤细的小手牢牢握在掌心。 明芙萝没有抗拒,反而从未感觉过这么……冷静。 是冷静吗?明芙萝无法确认自己此刻的情绪,但她觉得,自己的确非常……非常宁静。 至亲之死,理想之逐,求赎之路,往昔迷雾……在这一条条缠绕着明芙萝的冰冷锁链上,每一条,似乎都有安瑟的印记。 好的坏的都无所谓,在这一刻,仅仅在这一刻,六岁便目睹爷爷惨死的人偶小姐,即便仍时刻保持着对他的警惕,仍没有遗忘他试图把控自己,但…… 但不论彼此是否对立,不论心念是善是恶—— 在这个对明芙萝来说单调的,没有任何多余色彩的灰色世界中,安瑟·海德拉,他一直都在这里。 第六十九章·海伦·浮士德·其五 6K 作为一个略显贫瘠的城市,小鹈鹕城简陋的平民区,在今天陷入了狂欢的海洋。 小鹈鹕城的粮食来自周围散落的村庄,村庄里的农民基本上都被叫来开垦农田,而就连那些农民都没有见过如此夸张的丰收,更何况只是从商铺那里买米的平民呢? 这样的丰收比一切都来得令人兴奋,鼻端飘扬的小麦香气和眼前炫目的灿然金黄,是不会骗人的。 南境的丰饶土地,使这里的大多数平民不会遭受可怕的饥荒,但虽然平民们不至于饿死,却也不可能过上日日饱足的生活。 毕竟,贫穷是无药可医的绝症。 但现在,眼前的光景却让城里的平民们兴奋的难以自持,因为这些粮食实在太多了,多到农民们甚至愿意直接捧起一大把,随手塞给街边的路人,多到推车每前进一点都有麦草掉下,他们也都不在乎。 在这沸腾欢庆的氛围当中,位于队伍中间的亨克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和他推着同一辆推车的劳瑞尔,脸上却没有什么激动的神情。 “这么多人……”他低声自语着,粗粝的嗓音压低声调时很不好听。 “劳瑞尔,我们简直就和英雄一样!” 亨克兴奋地这般说着:“看他们的眼神……天啊,我从来没有被这样注视过!” 青年兴奋地朝路人挥手,想捧起一大团小麦送给路人,却被劳瑞尔抓住了手腕。 “你想干什么?”矮壮的农民瓮声瓮气道。 “送,送路人一些啊。”亨克愣了愣,“毕竟有这么多——” “送了又有什么用,他们知道怎么把小麦变成面粉吗?” 劳瑞尔面无表情地说道:“送给他们扔橱柜里发烂,还是让他们拿去卖钱?” “多,多多少少也算是我们的心意……” “什么心意,我们种出来的小麦跟他们有关系吗?” 男人用力推着木车,冷冷地看着亨克:“我种田是为了让我自己吃饱,亨克。” 亨克挠了挠脑袋,也没说什么。 劳瑞尔说的不错,帝国哪有怀着“让所有人吃饱”这个念头的农民?耕作,不过只是个谋生手段而已。 不过,亨克还是不太喜欢劳瑞尔这般不近人情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个老乡为什么是这种性格。 等回去之后,问问老爹和大哥好了,说不定他们知道。 一想到这里,亨克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心中的喜悦之情甚至都被压下不少,他前后看了看,发现农民们正沉浸在丰收的幸福当中,才压低声音对劳瑞尔说: “劳瑞尔,你说把这些粮食卖到小鹈鹕城之外的地方……那到底该怎么做才行?” 劳瑞尔说得简单,可没什么见识的亨克怎么想也想不出,该怎么把这么多粮食卖到别的地方去。 劳瑞尔看了亨克一眼:“为什么要我们去卖?” “……啊?” “这座领城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富裕,但不管怎么说,也一定有富裕的商人。” 劳瑞尔捏紧推车的把手,粗粝沙哑的嗓音盖不住那份热切:“我不相信,有人想不到我这个农民都能想到的事。” 亨克也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找商人帮我们卖?可——” 他对粮食商人没有半点好感,那些吝啬狡诈的家伙总是极尽所能压低价格,盘剥他们,一想到要跟他们做交易,亨克就浑身不自在。 “可跟他们打交道的话。”青年有些急切道,“那帮该死的家伙,恨不得把我们的血都抽出来!” “……不。” 劳瑞尔抬头看向小鹈鹕城的最高处,看向领城城主的城堡。 这个接近四十岁的农夫低声自语: “这次,可能会不一样。” * 罗佐凯拉坐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 作为小鹈鹕城最有钱的富商,他的势力在这座城里可谓极大。 “……以上,就是有关城外那一大片农田,还有那些农民们的全部消息了。” “呋……” 叼着雪茄的罗佐凯拉呼出口浓烟:“那片田,那些药水,搞得到来历吗?” “抱歉,老爷,我们没能……找到。”汇报的下属低着头,看起来十分紧张。 体态健硕的中年男人微微眯眼:“都已经七天了,还找不到?一点线索都没。” 低着头的下属颇为惶恐地回答:“是……是我们的失职,我们一定——” “行了。”他摆了摆手,“下去吧,不是你的问题。” 下属如获大赦地离开了办公室,而能做到一城首富的精明商人则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看来是哪个大人物,把小鹈鹕城当作试验场了啊。” 一个星期前,城主伦纳德那莫名其妙的警示就已经让罗佐凯拉心有警惕,而七天后,这连他都不敢相信的盛大丰收,以及无论如何刺探,都永远如石沉大海,不可得知的消息,让他彻底确定了眼下的情况。 “只能按照‘规则’交易吗……” 男人皱眉敲打着办公桌:“那可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啊。” 伦纳德给小鹈鹕城所有的富商权贵都下了指示,那种搬不到台面上的手段,一个都不能用,按照他的意思……甚至是最基础的压价,都不能过分。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 他面对的,可是一帮愚笨至极,见识短浅,但却一夜暴富的农夫,如果能够手段齐出……罗佐凯拉觉得自己能在这时候,赚到人生中最大的一笔钱。 但伦纳德那几乎要把刀插在谈话桌上的严肃模样,和大人物不可知不可测的威压,还是让罗佐凯拉打消了铤而走险的想法。 “让蜜拉去接触下那些农夫好了……呵,他们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真正的女人吧。” 罗佐凯拉靠着椅背,语气感慨道:“虽然赚不了原本该赚的数额,但也不能任由这些金币从我眼前……” 咚咚咚—— 敲门声让富豪先生微微挑眉:“进。” 门口的护卫推开门:“老爷,有两个……农夫,他们说要找您谈笔生意。” “……农夫?” 罗佐凯拉先是微愣,随后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有意思,让他们进来。” 护卫点头,随后转身朝外头呼喊:“老爷叫你们进来!” 两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外形不错的高大青年神情局促不安,反而是不起眼的矮壮男人,表现得相当沉稳。 “你们……”罗佐凯拉翘着腿,并未露出什么轻蔑的表情,只是懒洋洋道,“要和我做生意?嗯?” “我们听说。”劳瑞尔紧盯着办公桌后吞云吐雾的男人,“赫格先生,是小鹈鹕城最富有的人。” 罗佐凯拉·赫格哈哈大笑起来:“是又怎么样?我看起来很像什么慈善家吗?” “如果您是,那就代表,您应该是够聪明的人。” 亨克被罗佐凯拉的笑声吓得哆嗦了一下,劳瑞尔却神情自若道:“不够聪明的人,不可能在这个该死的世界,守住庞大的财富。” “……” 商人取下叼在嘴上的雪茄,身子微微前倾,咧嘴笑道:“有意思,继续说。” “而您既然是聪明人,就应该知道,小鹈鹕城,不……是整个沃森领,将会迎来怎样的变化。” 劳瑞尔深吸一口气,微颤抖着的指尖证明他其实也不像现在表现的那般冷静:“您肯定已经知道城外那充满魔力的农田了……仅仅七天时间,就能收获数量翻四五倍也就是说,在短时间里……小鹈鹕城能够向外产出大量农作物。” 他上前一步,而跟着他们进来的护卫立刻把手放到腰间的剑上,罗佐凯拉却摇了摇头,示意护卫不要有动作。 “请您……仔细‘品味’一下这个小麦,只需闻闻它的味道就好。” 劳瑞尔先是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擦掉掌心渗出的手汗,然后再从口袋里拿出一捧麦穗,放到办公桌上。 罗佐凯拉颇为好奇地抓了一小捧,放到鼻尖嗅了嗅,只是一瞬间,瞳孔便收缩起来。 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气扑鼻的小麦!哪怕是从哪怕是从最富饶的农田那边采购来的小麦,都未必能弥散出这种芳香。 本来只是觉得有趣的罗佐凯拉,呼吸逐渐开始变得急促。 “看来,您也明白,这种小麦的质量。”劳瑞尔如此说道,“这种质量,加上它恐怖的产量,能在短时间内……”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罗佐凯拉已经喘息着说道: “庞大的产量能满足普通的平民,极高的质量也能供给高层……如果这种小麦以低廉的价格,在短时间内疯狂涌入市场……” 罗佐凯拉以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如此恐怖话语,神情好似一头饥渴至极的饿狼。 “……毁灭,然后,支配。” 他如此低语着,身体微有颤栗,却完完全全,只是因为兴奋,极端的,不可控的兴奋。 这让旁观的亨克脊背发凉,他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这样子看,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是好事。 而罗佐凯拉则掐灭雪茄,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劳瑞尔: “你想跟我谈这个生意?想把这些小麦,输送到整个沃森领?” “是的,我相信您有这个能量。” 罗佐凯拉继续以那寻常人绝对无法承受的眼神盯着劳瑞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 “你不害怕……我把你们所拥有的一切尽数掠夺?” “如果您,如果您这类人会这么做的话,那我们从一开始就该一无所有。” 劳瑞尔如此坦然地回答:“那片田地不是属于我们的,那瓶药剂不是属于我们的,甚至,就连种出来的粮食,都不会是属于我们的。” “但……这些却又莫名其妙的,全都属于我们。” 在亨克茫然的注视下,劳瑞尔捏紧拳头,他微低着头,嗓音挠沙哑道:“所以,我在赌,赌您因为某种原因……不会,或者,不能强行掠走我们现在拥有的东西。”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亨克紧张而茫然,劳瑞尔低头不语,罗佐凯拉的办公桌上,升起最后几缕雪茄的烟雾。 “呵呵呵……哈哈哈哈!” 商人愉快至极地放声大笑起来:“你是个农夫?你这种人,竟然是个农夫?真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 “了不起!” 他欣赏地看着劳瑞尔,大声道:“这个生意,我跟你做了。你们两个人这七天里所有的粮食,我全都收下,价格,随便你们开!” “我们不直接售卖,我们要,分成。” 劳瑞尔盯着眼前这个原本他这辈子可能都攀不上的富豪的脸,一字一顿道:“我和您说了这么多,也希望您,不要把我当作……蠢货来看待。” 罗佐凯拉看了劳瑞尔一会儿,随后咧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劳瑞尔,劳瑞尔·莫拉莫。” “很好,莫拉莫先生。” 罗佐凯拉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整盒雪茄,递给劳瑞尔。 “我喜欢聪明人,更喜欢和聪明人合作,你的确不是蠢货,更不像农民,这身份配不上你。” “起码我现在还是。”劳瑞尔接过雪茄,同时强调道,“如果那片农田一直属于我,我或许会做一辈子的农夫。” “哈哈,不会有人试图去抢走你们的东西的,放心吧。” 罗佐凯拉从办公桌后绕了过来,也不嫌弃劳瑞尔还沾染些许泥土的衣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命运给你们的赠礼,谁也无法夺走。” “一个既幸运又聪明的人……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莫拉莫先生。” “关于这一点,我想提一个过分的请求。”摩挲着雪茄盒的劳瑞尔低声道。 “哦,说说看。” “我希望您,能预支一些报酬。” 男人这般说道。 * 小鹈鹕城的城主城堡内,安瑟和明芙萝,正在伯纳德安排好的房间里,看着投影出劳瑞尔等人的光幕。 “看起来……有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啊。” 安瑟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明芙萝:“那位罗佐凯拉先生,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好商人。” 明芙萝凝视着光幕上握着手的两个男人,沉默许久后,轻声回答: “没关系,只要这些粮食,能正常流入市场就可以了。” “因为疯狂的产速和产量会注定使它的价格无法高昂,从而能让更多的人吃到更好的粮食?” 年轻的海德拉笑眯眯地如此说道。 “……是。” 人偶小姐依然在看着光幕上的画面,她并不是在强撑着,而是的确抱有这样的想法。 ——只要那些粮食能流入市场,能出现在更多人的餐桌上,那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倒不如说……这样更好。”她低声道,“如果农民们的粮食全都积压在小鹈鹕城,反而是种浪费。而且只有他们把粮食往外卖的话,也不可能做到影响整个粮食市场才对。” 安瑟笑而不语,光幕上的画面倒是切换了一下,来到了处在海德拉领地境内,原属于灵湖领的微风城那边。 哪一边,目前倒是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但全城兴奋欢悦的氛围倒是与此处别无二致。 “看来第一个星期,效果很好啊。” 安瑟靠着沙发,语气悠然道:“沃森领这边,先不提那两个农民的事,小鹈鹕领的粮食情况,估计在几天内就能得到解决。只要一个星期,家家户户都能吃上松软香甜的面包,而到那时,第二批农作物也培养好了,真是,嗯~了不起。” 他歪头看向明芙萝,笑意盎然道:“作为这杰作的创造者,有什么感想吗,海伦?” “……创造者不是我,是你……父亲。” 明芙萝微低着头:“土壤强化剂的构想是你提出来的。” “呵呵……那么,就只说说感想吧。”安瑟也没有否认明芙萝的话,只是半眯着眼如此说道。 “感想……” 明芙萝望向窗外,即便是在这座领城的上城区,她也能看到平民们欢庆的场景。 在安瑟保证没有超凡者干预,甚至连秩序都保持明面上的正当的情况下,毫无疑问的,这座小鹈鹕城的居民,无论贵贱,都能吃上最优质的粮食,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为此发愁。 这就是超凡存在的意义,这才是,超凡存在的意义。 当那【你为何追逐】的恶意梦魇在她脑海中浮现时,明芙萝终于有了对抗的方法。 “我觉得,我能回答父亲的那个问题了。”明芙萝如此说道,灰色镜框内的紫色眼眸,有光彩微微闪烁。 “这就是,我追逐那未来的理由。” 她的声调微微拔高,情绪波动是如此鲜明。 “哦……这样啊。” 明明更加坚定了决心,看起来似乎去除了一条枷锁,但安瑟却只是微笑。 他伸手卷住明芙萝的发丝,漫不经心道: “可假如,明芙萝你是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才有了现在的决意。” “那不就更证明……” 魔鬼凑到她的耳畔,轻语道:“你之前的执着,都是没有由来的吗?” “……” 只是一瞬间,明芙萝心中燃烧的热情,被彻彻底底地冻结了。 本来好像要断裂的锁链,瞬间缠绕的更紧,甚至好像扼住了她的咽喉。 “不过没关系。” 安瑟的手顺着明芙萝的后脑,轻抚过她雪白的颈子,停留在那柔软的腰肢上,将娇小的人偶小姐揽入怀中。 “何必那么在意过去呢。”他温柔地把下巴轻轻垫在明芙萝的头上,“现在的决意,现在的你,都是真实的。” “对吧,海伦?” 明芙萝·泽格微微颤栗起来。 当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面对那无可回避的苦痛和绝望,总能爆发出惊人的意志与觉悟。 但倘若……在有选择的时候呢? 而且是一个,如此美好,如此幸福,如此让人安心,完全满足了她的意愿,她的渴求,满足了太多东西的选择呢? 明芙萝不是软弱的人,她连自己的感情都能牺牲,当然不可能软弱。 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她软弱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不做影响。 因为,这在否定明芙萝在厄利恩死后,苦苦追逐十五年的坚持,否定她能够将人的性命都置于天平之上用以牺牲的决意,否定……她的根本,她的全部。 所以明芙萝无法面对这件事,而安瑟,则在这无法面对的另一端,给了她一个温暖,甜蜜,恶毒的怀抱。 海伦小姐枕在安瑟的胸膛,茫然轻语道: “是的……父亲。” 平民的欢呼,小麦的香气,即将远去的饥饿…… 是的,现在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一定是真实的。 第七十章·给你一点小小的超凡经济震撼 小鹈鹕城外能有那种几乎被金色海洋环绕的夸张景象,是因为领城城主按照沃森伯爵,其实也就是安瑟的要求,给每个农民划分了足足十亩田地。 在亨克与劳瑞尔所劳作的二十亩田地上,这七天里,总共产出了……五十吨小麦! 南境最肥沃的农田上,一亩田地的小麦,一次收成也就五百公斤左右,而同样是一亩地,被土壤强化药剂改造的农田,能翻上五倍,达到整整二点五吨。 五十吨小麦是什么概念,整个小鹈鹕城的人口也就一万出头,这七天的产量,就算减去小麦制成面粉的损耗,再减去面粉制成粮食的损耗,每个人也能分到三至四公斤的粮食。 对于个人来说,三到四公斤的粮食,吃半个月都算作富裕。 七天时间,两个人,能耕作出让全城吃半个月都有所剩余的粮食。 这已经不能算做耕作,而是在施法了……理论上讲,也的确是在施法。 所以在第八天,也就是刚完成收获的第二天,小鹈鹕城的粮仓被挤爆了。 整个领城的粮食产业彻底沸腾,粮食商人购入大量粮食,迅速送往城中唯一的面粉厂和其他能处理小麦的地方,面粉厂产出的粮食又即刻送往所有商铺,烘焙坊,点心店,还有普通杂货店……这座贫瘠的领城疯狂运转,竟然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旺盛活力。 毕竟那小麦的产量和质量,的确太过惊人,小鹈鹕城里稍微有点头脑的商人,都隐约觉察到了,这是他们暴富的机遇所在。 ——那片田地,将会吸引整个沃森领,甚至是帝国的视线。 不过,即使在小鹈鹕城绝大多数商贩合力之下,第一批小麦,还是没能被完全吃进去了,因为那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小鹈鹕城的人口,根本没法消耗掉所有产出的小麦,但最后投入的数量,也已经十分恐怖了。 商人们手握的大量现金,纷纷涌入小鹈鹕城当中,成为了农夫的报酬,工人的工资,面粉厂食品店的收益……让整座领城充满了活力,在这种情况下,大批大批的粮食,也涌上了平民们的餐桌。 这几天里,小鹈鹕城的每个居民,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会时不时望向城门外,以希冀期盼的视线凝视远方。 这场丰收给平民带来的不止是粮食,还有大量的工作岗位,新的面粉厂紧急加盖,诸多店铺也为了能贩卖更多粮食,急着扩张,大量劳动力被需求。而在技术层面,小麦的加工和面粉制粮的环节也急缺人手,提供了不少岗位。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 而在小鹈鹕城沉浸在欢庆的海洋中时,有五十吨小麦,在收获的第二天,就已经被悄然运出的领城。 五十吨,单拎出来数量可怖,但对比起总产量而言不算如何的小麦,无声无息之间,侵占了沃森领中心领城一小部分的粮食市场。 “完美,莫拉莫先生。” 罗佐凯拉大笑着和劳瑞尔碰杯:“你们的小麦在运到青岭城的当天就被那里的粮食商人抢购一空。三天时间,那些小麦加工成的所有粮食全部售罄!那些粮食商人们发了疯一样追问我到底是从哪弄来的小麦……估计没多久就会找到这里,但可惜,已经晚了。” 男人舔了舔嘴唇:“对市场进行了初步试探之后,我们可没有必要再把这样的珍宝送到这些家伙手上,我会在青岭城建立起一整条独立的粮食产业链……天啊,七天时间,七天时间就能产出这么多粮食。” 小鹈鹕城首富的嗓音有些干涩,他喝了口酒,润润嗓子,感慨道: “我从商已经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惊人的金山。这种效率会把青岭城的粮食产业撕碎,他们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就会被我们摧毁!” 面对慷慨激昂的罗佐凯拉,坐在劳瑞尔身边的亨克既有些畏怯,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窃喜,很是矛盾。 他无法理解罗佐凯拉所说的“粉碎”和“摧毁”到底是什么,但那一听就很不好,可……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那天,劳瑞尔要求提前支付金钱时,亨克被吓坏了,从来都只是被商人压榨的他,哪有向商人,还是这种首富提前预支报酬的时候? 但罗佐凯拉却在短暂的愣神后,干净利落地答应了下来,然后拿出了一笔亨克从来没有见过的,要把他眼睛给晃瞎了的钱。 那是金币!亨克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一枚金币! 虽然劳瑞尔很快就把这笔钱用掉了,还用在了亨克无法理解的地方,但不妨碍他为那笔钱感到震惊。 更不妨碍他……为劳瑞尔跟他描述的以后而心情澎湃。 “不过……” 罗佐凯拉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了一些。 仅仅只是嘴角微微挂下的表情,便让亨克心跳停了两秒。 “仅仅是两位的产量,虽然时间一长,占领青岭城的粮食市场肯定不是问题,但想要扩张到整个沃森领……还是有些难度的。” “你可以去找其他农夫。”劳瑞尔粗短的手指握着酒杯,看起来有些滑稽,但能与罗佐凯拉对峙的姿态,亨克自认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我当然找过了,我相信,这段时间里,有不少商人也找过了,但是……” 罗佐凯拉微眯起眼:“他们都拒绝了,他们都让我,让其他商人……” “来找你。” 听到这里,亨克微愣了下,随后立刻转头看向了劳瑞尔。 因为在劳瑞尔和罗佐凯拉谈好生意,提前拿到一大笔钱的当天,他转头就拿着这笔钱,去找了……其他农民。 劳瑞尔告诉农民们,商人是不可信的。 商人当然是不可信的,但劳瑞尔知道,因为某种原因,现在的商人,是勉强可信的。 但,不是所有农民都能像他一样,这么快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绝大多数农民这辈子都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而绝大多数农民这辈子也都在厌憎着商人。 劳瑞尔告诉他们,商人压低了购买这些小麦的价格,他告诉他们,这些高质量的小麦,本来可以卖得更加高昂。 农民们当然清楚怎样判别小麦的质量,他们也都清楚,自己在这片充满魔力的土地上耕种出的小麦,究竟有多么不可思议。 于是毫无意外地,他们相信了劳瑞尔所说的话,他们相信自己的小麦应该能卖出更高的价钱,相信自己又被压榨了。 但他们没有勇气去和商人们抗争,对他们来说,能守住这片农田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没有谁想着去跟商人抗争。 于是,劳瑞尔便告诉他们: “我来代替你们,拿到你们本该有的报酬。” 他把从罗佐凯拉那里得到的预支金钱,展示给了其他农民们。 毫无疑问,罗佐凯拉要比小鹈鹕城里的任何一个商贩都来的大方,因为他倾售这种特殊小麦的地方,可不是区区小鹈鹕城,而是在沃森领的中心领城,青岭城。 这意味着他完全能以更高的定价来出售这批小麦,而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也给了劳瑞尔和亨克一笔对农夫来说足够夸张的报酬——甚至是提前支付,这个时间点,农民们还在跟商贩讲价呢。 而这件事,显然刺激到了眼看小麦被小鹈鹕城的其他商贩以较低价格收购,甚至在后期还会因为粮食饱和而被二次压价的农民。 最后,劳瑞尔还给了农民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小鹈鹕城装不下这么多粮食,我们的粮食一定会卖到沃森领各地,这么好的质量,一定能卖的更贵,为什么要任凭商人贵族压榨?如果你们担心,你们害怕的话,那就交给我,让我来谈。” 于是,现在坐在这里的劳瑞尔,拿到了农民们的供粮权。 因为他真的拿到钱了,而且是提前拿到了很多钱,更何况假如把谈价的事交给他,出了事,也不是自己负责啊。 假如这家伙想搞什么花样,那到时候不跟他合作就好了,反正七天就能种好一批粮食,成本还低得可怜。 农民们有太多理由,让劳瑞尔替他们讲价了。 但这对农民来说全然无所谓的事,对于每个商贩来讲,却截然不同。 ——因为他们不能用任何“不正当”的手段,从劳瑞尔身上夺取这些小麦,以及后续粮食产出的控制权。 更何况,劳瑞尔现在搭上的是罗佐凯拉,小鹈鹕城最富有的人。 从哪个方面讲,这个矮壮的农民,都棘手的要命。 “出于无法理解,我仔细调查了一下你的背景,莫拉莫先生。” 罗佐凯拉突然道:“你的父亲花光了所有积蓄,把你送到了一个二阶的超凡者身边,只为了让你当他的助手……不,是打杂才对,只是单纯做个苦工,做个仆役,但起码比当个农夫要好。” “所以……”男人的身子微微前倾,“你比起其他农夫,才聪明这么多,超凡者,哪怕只是二阶的超凡者,从指尖漏出的些微知识,都够你受用终身,不是吗?” 罗佐凯拉微笑起来:“我能想象你一边做着卑微下贱的工作,一边想尽办法偷学知识……或者恳求你的主子随手给一本他完全不在乎,但对你来说与珍宝无异的书籍的样子。” “……”劳瑞尔放在桌下的拳头紧握而起,脖颈上隐约有青筋暴起。 显然,罗佐凯拉说中了,而劳瑞尔明显也不想回忆那段时光。 “哦,请别生气,我并不是在嘲笑你,莫拉莫先生,我是在惊叹于你的毅力和决意。” 富商碰了碰劳瑞尔摆在桌上的酒杯:“能下定这种决心,努力到这种地步,并且有现在的水平……很了不起。” “……我很感谢你的认可,赫格先生。” 劳瑞尔缓缓呼出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 他其实已经有了准备,就好像自己之前说过,能成为一城首富的人绝不愚蠢一样,既然罗佐凯拉并不愚蠢,又怎么可能不会去查他的底细? “但在这里,我们总需要谈一些,更实际的东西。” “你有资格说这句话。”罗佐凯拉大笑起来,“这一招,令我都只有赞叹的份。” 劳瑞尔从农民手中得到了整个农田的产粮控制权,真正致命的,在于对时间的把控。 因为即便商人们想主动加价,试图从劳瑞尔手中夺回议价权,也根本不可能。 他们在短时间内吃进了太多粮食,手中的资金根本不够加价吃进下一周的粮食了,而在这段时间里,销售范围只局限在小鹈鹕城的粮食商人们,是来不及资金回拢的——几十上百吨的粮食,这座小城的人能在七天内吃光吗? 即使中途醒悟过来,试图把粮食卖到其他领城,资金的回流也需要时间,总之,绝对不够他们在下一次拿出够高的出价,诱惑农民们。 更何况,提高购入价格意味着提高售价,提高售价意味着存在不买账的风险……至于提高收购成本却保持售价不动?这种商人可不存在于世界上。 但罗佐凯拉可以,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小鹈鹕城的首富,更是因为他只收了劳瑞尔和亨克的粮食,且第一时间倾销至其他领城,不仅没有资金缺口,反而已经赚了一笔。 而沃森领其他领城,比小鹈鹕领这地方显然更有消费力,且他也没有一次性出售太多粮食,按照青岭城对于这小麦的需求程度,即便加价也有大批人购买,罗佐凯拉自然能无压力地,以更高的价格收购农民们的小麦。 而当其他农民,真的因为劳瑞尔的“议价”,取得了更高的收入之后…… 就再也不会有人,以较低的售价卖出粮食了,他们只会认定这个价格,只会认定……劳瑞尔。 “仅仅是几天时间,你就成了他们的代表,在有人以更高的价格收购这些小麦之前,没人能够影响你的地位。” 罗佐凯拉摇头笑道:“可是,产量和产速恐怖到这个地步的小麦,又有谁会蠢到以更高的价格去收购呢?现在的价格稍微再高一点,都已经快逼到极限了。” 在合理的规则内,价格波动是正常的,小鹈鹕城的商人们以“合理的低价”购买了大多数农民的小麦,但罗佐凯拉,却能给出“合理的高价”。 在没有谁能强迫农民的情况下,掌握了售卖决定权的劳瑞尔,等于掌握了……小鹈鹕城外的所有田地。 “不仅仅只是小麦,赫格先生。”劳瑞尔喝了一口酒,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 他父亲花了全部的积蓄,把他送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二阶超凡者那里当仆役,他跟着那个超凡者,有了眼界,有了知识,但仍是一个仆役,仍是一个农民。 劳瑞尔也清楚这一点,他……痛恨着这样的自己。 明明有了如此强势的主动权,却连完全冷静都做不到。 “那块农田,什么都可以耕作,不同粮食的收获期也不同,也就是说……我们极有可能在比七天还短的时间里,收获到其他粮食。” 罗佐凯拉愣了愣,随后洒然道:“你不用再跟我强调那片农田的厉害了,我很愿意为它做出一场豪赌。既然你愿意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跟我交谈,那就说明……你也做出决定了,对吧。” 劳瑞尔点头,十分干脆地说道: “所有粮食,全都可以供应给赫格先生你,这样一来,占领整个沃森领的粮食市场,就再也不是问题。” “我们会,拥有一切。”心脏狂跳,外貌粗鄙,身形矮壮,看起来一无是处的男人,如此沙哑着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莫拉莫先生。” 两个投机者,在此刻达成一致。 于是,第十三天,罗佐凯拉的粮食商会在青岭城建立。 第十四天,二个七天到来时,在小鹈鹕城外种植出的所有粮食,没有哪怕一颗,留在这座还没能完全消化之前产粮的城里。 第十七天,罗佐凯拉的粮食商会侵占了整个青岭城的小麦市场,占有率百分之一百,同时开始向沃森领其他领城进军。 同样是第十七天,只建立了四天的“鹈鹕商会”开始在青岭城建立完整的粮食产业链,他们购买了多家面包店,并直接拒绝给其他面包店提供那种廉价的特殊小麦,且以更低廉的价格,给自己的面包店无限供应。 于是,他们的面包店只用了四天时间,客流量便碾压了青岭城最老牌的面包店,后续可见的,不仅仅只是面包店,任何与小麦有关的粮食产业,鹈鹕商会都能完成毁灭性的碾压 第四天之后,也就是第二十一天,第三轮收获完成。 事实证明,这片土地能够无视条件,种植任何农作物,鹈鹕商会在今日向整个沃森领地产出海量的土豆,青菜,萝卜……各种蔬菜。 沃森领的中心领城青岭城,整个粮食产业几乎已经要被鹈鹕商会完全侵占,并且它还在无时无刻不向整个沃森领各地输送粮食——当农民们开始种植生长周期短的蔬菜时,几乎一天就能够产出上百吨! 因此,到了第二十二天。 垄断开始。 第七十一章·魔鬼所要的序幕 6K 食物,人赖以生存的基础条件。 超凡者并不强烈依赖于此物,但大多数却也对满足口腹之欲有着不小的需求。 实际上,也的确有超凡者为了获得更好吃的食物,改造农作土地,培育特殊牲畜,但这些东西,可从来不会出现在平民们的餐桌上。 青岭城,沃森伯爵的餐桌上,精心烹制的蛋糕散发着诱人清香。 年轻的伯爵平静品味完之后,接过管家递来的餐巾擦了擦嘴,轻声叹道: “真是,可怕。” 在沃森伯爵眼中,那些小麦,不,那片土壤,可怕就可怕在……能生产出连他都觉得十分不错的粮食。 沃森领即便说不上如何富裕,但作为身处南境的领地,其资源优渥自然毋庸置疑,沃森伯爵从小在食物上的享受更是不必多言。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用那些小麦做出的成品食物“很不错”。 对沃森伯爵而言的不错,放在平民们身上,只能用无与伦比来形容。 他已经能理解为什么那所谓的“鹈鹕商会”能够以完全违反逻辑的速度,占领青岭城的整个粮食市场——因为它产出的粮食就是最违反逻辑的东西。 不仅仅只是那种让任何粮食商人都头皮发麻甚至几近绝望的产粮速度,这种质量,让平民们吃上一口,就绝对无法再忍受那种廉价小麦及其制品的质量,将注定他们没有任何对手。 而由于七日一熟,甚至种植短生长周期农作物,能将成熟时间压到更低的效率,所带来的低廉价格,则为毁灭的到来,敲响了震碎所有商人耳膜的丧钟。 不过,沃森伯爵也只是在感慨而已,他可不在乎占领粮食市场的人是谁。 因为他只是在这场游戏中,暂时不会对小鹈鹕城,对那片田地出手罢了,等到安瑟的游戏结束,该是他的,一个也逃不了。 就算是现在这种情况,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谁缴税不是缴税呢? “老爷。”管家在沃森伯爵身后轻声说道,“莱伦先生刚才寄来了一封求见信。” “莱伦……” 沃森伯爵稍微收敛起了刚才的轻松神情,因为这个莱伦,来自帝都的商会,而这个商会的主人……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心念着大展宏图的伊沃拉殿下。 当然了,来到他这地方发展的负责人,在原来商会里的地位如何可想而知,估摸着就职到现在都没见过伊沃拉一次,但他可不得不谨慎应对。 “这倒有些麻烦……” 沃森伯爵喃喃自语:“要是他代表了殿下的意思,那安瑟阁下那边,岂不是……等等——” 青年十指交错,眼眸中闪烁起犹豫却又冷厉的光芒。 因为他想到了灵湖伯爵。 ——那该死的幸运儿,能凭借安瑟阁下一飞冲天。我凭什么不能……找到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个能按照明芙萝的意思,拿所有超凡者的性命当做工具,只为博取获得战争当中那一线胜机的年轻伯爵,轻声呢喃着: “假如,殿下的视线投向此处……” 沃森伯爵不知道安瑟在这场游戏结束后,会不会将那片神奇的土地收回。但……按照伊沃拉的性格,假如她知道了这种东西,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 哪怕我们的大皇女殿下向来只注重暴力,对于民生从不在乎,但这东西……能赚钱啊! 更何况,通过把控粮食,继而掌握平民们命脉的那种“支配感”,那位对皇帝权柄已经如饥似渴的大皇女,也定然不可能拒绝。 这样,就可能把这片土地留在沃森领,甚至有可能……搭上大皇女那搭乘了无数大人物的战车。 哪怕只是蜷缩在那辆战车最微小的角落,对自己来说,也是受益无穷! 在那场战争中死去了所有超凡者手下的他,即便借此终结了沃森领的内乱,根基也是如此浅薄,但现在…… 青年的喘息逐渐粗重,他的眼中逐渐出现了一条,比自己孤守一座普通领地,更高效,也更危险的晋升之路。 钻营,算计,利益权衡,选择博弈…… 在这个混沌扭曲的世界,处在不该属于他们位置上的无能愚笨者,都已经早早死去。 “让他来吧,尽快。” 沃森伯爵站起身来,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生来便立于至高顶点的,这世界上也只有那寥寥几个存在。 即便是超凡者,在渴求着向上的过程中,也可能要面临孤注一掷的选择。 而他们做出的选择,往往大同小异。 毕竟,超凡的本质,就是生命的跃升。 而对这种跃升的渴求,会裹挟超凡者……不惜一切追求更进一步的可能。 * 安瑟和明芙萝走在青岭城的大街上,作为沃森领的中心领城,和同为中心领城的赤霜领相比,这里实在繁华热闹太多。 明芙萝不知道安瑟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这里,那场游戏明明只局限于小鹈鹕城和微风城,不过不管怎样,她也没什么选择。 “明芙萝。”牵着明芙萝手的安瑟悠然道,“你觉得,世界的变革,到底是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明芙萝微愣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这个问题。 惊人的记忆力很快让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有某种既视感——因为安瑟在三年前曾问过她这个问题,内容分毫不差。 人偶小姐看了眼安瑟,他似乎并不是有意在提起这个问题,而只是随口一问。 短暂的沉默后,明芙萝望着繁华的街道,轻声回答: “世界的变革,是……如同超凡者晋升,可以看到更多可能性,拥有更强力量一样的事。” “有趣的形容。”安瑟微微挑眉,“虽然有些抽象,嗯……但我能理解你的意思。” “通过超凡来让这个社会延展出无数的可能性,让它的‘质量’变得更好,也即是在这个社会中的个体,能有优渥的生活,差不多是这样吧。” “……是。” 当安瑟把她的话具体解释出来之后,明芙萝自己却反而不确定了,那个抽象笼统的概念令她感到踏实,但这样清晰简明的解释……却让她不知如何回应。 “那么……” 年轻的海德拉似笑非笑着说道:“你现在,到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基础目标了,不是吗?” 他微抬起头,用像是在赞颂什么伟业般的吟诵语气感慨道: “让所有人都得到饱足……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伟业,明芙萝。” 安瑟随手指向一个路人:“你知道是什么东西,才能让他这种人露出这样的笑容吗?” 被他指着的那个人正扛着三袋货物,艰难地在路边行走,显然是最底层的苦工劳力,这种人的脸上,除了因发力产生的狰狞,就只有劳累堆积的麻木。 但不知为何,他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十分纯粹的笑容。 明芙萝看了那个苦工好一会儿,低声回答:“心中……的希望?” “希望?不不不,亲爱的海伦,抓不到的希望对他们来说是残忍的诅咒,是无言的蔑视,是刻薄的讽刺。他们不会因虚无缥缈的希望感到快乐,反而会无比痛恨这种希望,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自以为给予他们希望的人。” 安瑟语重心长道:“让他们能露出这种,绝不是希望,而是能够切实抓住的东西。” 年轻贵族指了指自己的腹部:“比如,不再空荡饥饿的肚子。” 他望着劳工逐渐远去的背影,眸中渐染上了些微不同的色彩。 那并不是同情怜悯,也不是蔑视不屑,而是某种……谁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只是这色彩一闪即逝,连安瑟自己可能都不曾觉察。 “对他们来说,这一点,比你口中所谓的‘希望’要强上千倍百倍。” “但只是吃饱……”明芙萝轻蹙起眉,“还远远不够。” 安瑟脚步微顿,他看向明芙萝,嘴角微微上扬: “你说得对,这还不够,必须要给他们更好的……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这种苦力,完全可以用最低级的傀儡代替,没有人该这样通过损耗身体来赚取报酬。”明芙萝想也不想地回答。 安瑟脸上的笑意更盛了:“有机会,我会让你试试的。” ——他却完全没有向明芙萝询问:假如让傀儡取代这些劳工,那他们又该做些什么呢? 明芙萝是天才,这是无可置疑的,但天才也不可能在任何自己从未学习过的领域,有着足够深刻的见解。 娇小的女学者并未看出安瑟笑容中的深意,只是在微微沉默后,低下头来,轻声回答:“不了,能够维持好这次……游戏,我就已经心满意足,父亲。” “现在所得到的一切成功,也不是我的功劳,都要归功于您。” “你什么时候学会讨好人了,海伦?”安瑟笑声爽朗地说道。 “只是在陈述事实。”明芙萝却显得十分认真,“他们能够吃到足够便宜且高质量的粮食,并不是因为我们制造出了土壤强化药剂,而是因为您处理了最大的麻烦。” “超凡者……拥有摧毁现在一切成果的资格与力量,没有您的约束,在最开始,这场变革就不可能发生……更何况,这个药剂本身,就是您提出的构想。” 说到这里,明芙萝的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是啊……安瑟给出了构想,安瑟又约束住了其他的超凡者。 不只是才华,还有……力量。 三年前的自己,为什么从没有认识到,安瑟能给自己提供的,从来不仅仅只是才能上的援助呢? 而后,明芙萝很快也明白过来,因为她是在这三年里,才更加深切地认识到,超凡者们的扭曲和残酷。 就算不是超凡普世化,就算只是单纯能够为平民们提供便携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支持,要么选择强行占有,要么选择出手毁掉。 至于原因?原因太多了——他们的利益受到了侵扰,他们想要以此独吞更多利益,甚至于……看不惯平民能从超凡力量中收益也能成为理由。 蝼蚁凭什么站在巨像的肩头,与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 而势单力薄的巴别塔无法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他们理论上的靠山大皇女,更是全然不在意这种事,如果在意了,就说明……她只是想单纯利用这些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只有安瑟…… 只有安瑟,会愿意做出这种事,有能力做出这种事。 明芙萝捏着安瑟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如果我当时站在安瑟那边,那么现在……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只是游戏? 而假如这不是场游戏,假如这是现实,那该有多—— “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街道上响起,打断了明芙萝的思考。 走在那条路上,都是安瑟引导着她的,可惜现在的明芙萝,并没有也不会把心思放在思考这种事上。 一种她无法觉察的,潜移默化的改变,正悄无声息的发生着。 人偶小姐的视线瞬间穿过骚乱的人群,落在了骚乱的中央。 她看到一个人满身是血,一脸茫然地瘫坐在地,他身旁就是一个摆满蔬菜的小摊,那光泽鲜亮到让人挪不开眼的蔬菜上,撒满了摊主的鲜血。 握着明芙萝手的安瑟凑到围观者旁,轻声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嗯……啊?好像是说,这两个买蔬菜的摊子对着摆了三天了。被杀的那个摊主啊,他的蔬菜都是那个什么商会?哦对,鹈鹕商会的!又便宜又好吃!” 回答者砸吧砸吧嘴:“确实好吃,我昨天还买了捆萝卜呢,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到了萝卜,价格还只比平时的市场价贵一个铜币。” “也就是说……”安瑟看着死在摊位上的可怜摊主,语气感慨道,“另一家摊主卖不过他这家,就把他给……杀了?” “哈,何止卖不过!那摊主三天里一个客人都没!现在所有人都只在集市里找有鹈鹕商会标志的摊子买,看都不想去看别的一眼。” “他们有这么多货吗?”少年语气纯良困惑地问道。 “这谁知道!他们的菜简直就是凭空变出来的!反正一天到晚都有人运过来。” “嗯……又好吃又便宜,没人怕吃出事吗?” 听到这里,回答的人一脸古怪,同时有些警惕地看了眼安瑟:“你是鹈鹕商会的对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都是那帮家伙的说法啊。” 旁观者一脸不爽地双手环胸:“说鹈鹕商会的粮食肯定有问题,吃了必定要出事之类话……一开始还有不少人信,结果最早开始买的家伙都吃爽好几天了,一点事也没有!现在谁还信这种鬼话,谁就是傻子!” 他气呼呼地说道:“分明就是想让我们吃他们那些差的粮食,嘿,想得倒美,我脑子缺根筋了才去买他们的粮食呢!” “这样啊……”安瑟如此说道,“这摊主真是可怜,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谁说不是呢。”旁观者撇了撇嘴,“那个杀人的家伙,真不是个东西。” “他在这里卖粮食多久了?” “啊……好像有十来年了吧,我小时候就看到他在这里卖蔬菜了。” 说到这里,旁观者的语气也微有变化:“他也不是这么凶暴的人啊,三天没卖出去一颗粮食……可怜归可怜,也用不着杀人吧,而且这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吗,谁让他没法种出那种粮食,怪得了谁。” 他身边的不少人开始附和,嘈杂的讨论声和喧闹声越来越大,而在这样的讨论当中,有些人的神情越来越阴沉,有些人干脆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开了这里。 他们刚才,大都再用复杂的神情看着案发现场。 不是在看死去的摊主,而是在看那个颓然坐在地上的杀人者。 “你们知道老诺的女儿得了重病,急需要钱吗?”有一个皮肤粗糙黝黑的男人忍不住说道,“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农夫来说,连着三天没卖出一颗蔬菜,一粒粮食,意味着什么?” “难道这样就可以杀人了吗?”立马有人驳斥道,“再说了,这有关我们什么事,你们自己种不出来那么好的粮食……实在不行,帮鹈鹕商会卖不也可以吗。”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愤怒的大吼起来:“他们的粮食就是有问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粮食卖得这么便宜,质量有这么好,还一直卖不完!” “又来了……你也是鹈鹕商会的对头吧,哦不对,你就只是个根本卖不出自己粮食的废物农民而已,哈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 刚才交谈的人动手互殴起来,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斗殴,人群顿时又陷入混乱。 此刻,青岭城的上城区,沃森伯爵正站在落地窗前,他通过望远镜,轻易看到了下城区集市当中的混乱光景。 “很好……” 沃森伯爵轻声呢喃着:“该被淘汰的垃圾们,就让你们……发挥点最后的作用吧。” 和来自伊沃拉名下商会的那个莱伦探过之后,沃森伯爵知道了伊沃拉暂时还没有将视线投向此处,但已经隐隐有了那个迹象。 而沃森伯爵此刻要做的,就是……用尽方法吸引到伊沃拉的目光。 那么,方法是什么呢? “还不够快,不够多……必须要有更高的产量,更快的产速,要让整个帝国都知晓这件事,才能吸引到殿下的注意力。” 年轻伯爵舔了舔嘴唇:“那让我来给你们这些幸运儿……添把火。” 原来的农民们距离彻底崩溃,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但倘若……自己提前把这个矛盾引爆呢? 只要引起两边的憎恨,小鹈鹕城的农民为了更快碾死其他普通农民,会更加疯狂的增产,以更加恐怖的速度,去摧毁原有的粮食市场,去毁掉所有普通的农民。 沃森伯爵微笑起来,他想着,这帮没有脑子的东西,太容易被煽动了。 农民只是农民,不管是种普通田地的,还是种强化田地的,始终都是农民。 都只有一条……能够被轻易掠夺的命而已,不是吗? 此刻的沃森伯爵认为,自己真是个天才。 你可真是愚蠢透顶,沃森伯爵。 安瑟轻叹一声,这种刻意激化,强行加速的矛盾,人为干预的痕迹太明显,手段极为拙劣,实在是不入流。 假如自己认真的话,完全可以当做沃森伯爵已经冒犯了自己,违背了他的要求,现在就能抬手一枪把几千米外的伯爵先生当场打死。 你真该庆幸…… 安瑟看向身旁的人偶小姐,而她茫然看着斗殴,嘶吼,叫骂着的人群,又看了眼摊子上的尸体,看着尚未干涸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新鲜饱满的蔬菜上。 看着她的神情,魔鬼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真该庆幸,我要的,就是这个。 序章结束,接下来就该是狂风暴雨了。 准备好了吗,我的亲爱的海伦? 第七十二章·蛇的缠绕逐渐收紧 7K “按照小鹈鹕城现在的粮食产量和产速,两个月的时间就能完成对整个沃森领的粮食供应,三个月就能在保持全领去除饥饿的前提下,仍有余力向外供给粮食。” 接待室内,沃森伯爵正恭敬地站在安瑟身前,低头进行汇报。 他不敢去看这个正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摆弄着怀中女孩发丝的少年,甚至在此刻维持语气的冷静都已经万分艰难。 这位不声不响来到他大本营的年轻海德拉到底想做什么?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在有意推动农民之间的矛盾?他会不会进一步发现自己想要以次来攀上伊沃拉的高枝? 莫大的恐惧笼罩着沃森伯爵,但他能做的也只剩下保持镇静,因为假如被发现异样,那他就真的完了。 “这么看来……青岭城现在的粮食供应情况应该非常乐观吧。” 在沃森伯爵感到无比漫长的安静中,安瑟微笑着开口道。 年轻贵族如获大赦,立刻回答:“是的,即便是最贫瘠的贫民区,基础的粮食供应也不是问题,但凡是有手有脚的人,都能买得起粮食。” “嗯……”安瑟环抱着明芙萝,把下巴搁在人偶小姐的头上,“我猜猜,因为鹈鹕商会的冲击,导致原生的农民不得不把种植出的农作物以低廉到不能再低廉的价格贱卖出去,才能有那么些微的收入,所以,贫民区的人才也能够吃饱?” 说到这里,安瑟能感觉到怀里的柔软身躯有了那么一瞬明显的僵硬。 而沃森伯爵更是心跳骤停,喉结鼓动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 “是……是的。” 感觉自己正处在生死关头的伯爵阁下硬着头皮回答:“目前来讲,鹈鹕商会对原有的粮食市场冲击太大了,即便只是有十几天时间,但他们的产量,质量,供应速度几乎是碾压式的。虽然目前没能力供应全沃森领,但整个青岭城,已经不可能存在和他们抗衡的粮食商会了。” “除非以比鹈鹕商会低廉数倍的价格卖出粮食,否则是绝不可能有人往散户农夫,或者其他粮食商会那里购买粮食的。” 毕竟假若真便宜到跟白送没什么区别的价格,那也还是会有人去买的——就比如那些穷到饭都吃不起,可能连鹈鹕商会的廉价粮食也买不上的贫民区居民。 “这不是很好吗。” 安瑟万分欣喜地说道:“让最贫困的贫民都能吃上一口饱饭,沃森伯爵,这可是连陛下都做不到的事啊。” 沃森伯爵双腿一软,当场跪在地上,方才还勇毅睿智,自诩天才,敢于为了自己的前路而孤注一掷的超凡者,此刻却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到连话都没法说出口。 “哈哈哈哈,不要这么紧张,伯爵阁下,陛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年轻的海德拉愉快大笑着:“我只是在认可你的功绩,别这么害怕。” “这……这怎么能说是我的功绩呢。” 沃森伯爵强笑着,勉强站起身来:“这分明就是是巴别塔的功劳,是您的功劳,是您让他们能够吃饱,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有幸沾染了您的光辉所洒落的一点点星屑罢了。” 他极尽可能地赞颂着安瑟,以此来掩盖心中的惶恐。 “所有生活在贫民区的贱民,都该认识到您的伟大!我觉得……” “我想去看。” 此时,明芙萝突然开口道。 “伯爵阁下说,即便是贫民区的人也能吃上一口饱饭……父亲,我想要亲眼看到。” “……”沃森伯爵先是微愣,随后眼眸深处浮现出混含着紧张与狂喜的色彩。 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说谎,也不敢说谎,贫民窟真的人人都能吃饱饭,这在青岭城是绝对真实的事。 而沃森伯爵让紧张且狂喜的是,假如安瑟没有做出任何敲打,就这么离开了的话,说明他……已经过关了! “想要去看吗?也是,我们本来就是带着这个目的来这里的。” 安瑟将明芙萝放到地上,从容起身,朝沃森伯爵微笑:“那么,我和海伦就先离开了,伯爵阁下。这段时间,你做的很不错,好好努力吧。” “是……是!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沃森伯爵的脖颈都变红了,他声音高亢,语气激昂,不同原因产生的相同情绪,让他完美掩盖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来送您去——” “不必了,这种事得隐蔽点做,继续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吧,伯爵阁下。” 如此说完,安瑟便带着明芙萝离开了。 直到安瑟离去约莫五六分钟,沃森伯爵才虚脱地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喘息着。 明明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话,明明看起来根本什么都没有觉察,沃森伯爵却感觉到,自己好像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不过,已经熬过去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安瑟会觉察到他的异动,而现在他在可能见证了自己一手推动的农民矛盾的前提下,也没有做出警告,就说明最后的威胁也消失了。 “再推一把,再推一把……” 谁也不知道安瑟的这场游戏会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游戏结束之后,沃森领是否还能拥有这片充满魔力的田地,既然安瑟并没有把农民们过于激化的矛盾放在心上,那么就再推一把,再快一些! 沃森伯爵捂着脸,狂热至极的呢喃着:“只要取得殿下的好奇,只要能让殿下将整个沃森领收入囊中……” “资源,前景,还有……力量!” 一切,为了那更进一步的可能! * 通过认知法术做好伪装的安瑟和明芙萝,在贫民区的街头漫步。 这里贫瘠,破落,弥散着难闻的臭气,每个人破烂的衣着和凌乱的容貌,无不体现着“穷困”二字。 但他们的精神面貌,却和之前安瑟与明芙萝在集市上所见的一样。 那是一种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热切,就好像一团火从他们心口燃烧,传遍全身,让他们整个人透一股着并不滚烫,而是温暖的鲜活。 “……父亲。”明芙萝轻声说,“你说,只是吃饱,比所谓的希望,要强上百倍。” “还不能理解吗?” “不……我能。” 人偶小姐低下头,回忆着不久前,自己给安瑟的回答,有关“变革”的回答,同时凝视着脚下这片脏污狼藉的街道。 “对于他们来说,我曾想过的一切,都太遥远了。” 她如此轻声呢喃着,若有所悟地再次抬头,看向前方的贫民。 “理想,信念,甚至是尊严……都是过于遥远的东西,他们需要的是果腹,是活着。” “除此之外,任何高高在上的宣言,对他们来说都是……践踏。” “……”安瑟微低着头,看着眸中翻滚起情绪的明芙萝,眼睛微微眯起。 在四位英雄当中,谁最受世人追捧自然无可争议,只能是那位至仁至善的勇者。 但受追捧和受尊敬,却并非一定能划上等号。 创造新时代的四位英雄里,明芙萝·泽格,才是那个最受世人尊敬的人。 因为她是天才,真正的天才——这种天才不仅仅体现在她对以太学的颠覆开拓上,更在于对世事的认知,吸收,转化,理解上,有着无与伦比的禀赋。这种天赋,从她对安瑟的心理与计划上的解构洞悉就能看出。所以即便到目前为止,明芙萝在这个未曾涉足的领域所做出的选择上,表现的十分青涩甚至笨拙,但她对这方面的理解却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不断加深着。 革命军曾为了需要安瑟作为新世界架构的开创者,而逼迫希塔娜自杀,足以见得他们当中有人持有着相当长远的眼光,并极度渴望一个拥有这种才能的人。 那么在安瑟并未改变的原定未来中,到底是谁担任了这样的重任呢? ——答案是那个在巴别塔倾覆之后,于尘世中行走多年的天才术士,洞悉了这世界扭曲症结所在的明芙萝·泽格。 在那个未来,她真真切切地寻找到了,能建立起新世界的【真理】 从她现在所表现出的理解和领悟,便可见一斑。 太快了,亲爱的明芙萝,这可不是我要给你的礼物。 安瑟微笑着揽住了明芙萝的腰肢,在她耳畔轻声道: “海伦,繁华和喧闹所在的地方不过是虚幻的表象,贫瘠和困苦支配的领域,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而在这真实当中,你也做到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能真正意义上让所有人吃饱,是件全然不可思议的事,哪怕在帝都,都有被饿死的人。 甚至在安瑟所见的那个,有着更完整,更严密的社会架构的世界中,饥饿也依然会带去谁也无法抵抗的死亡。 但超凡的力量,作为无视任何常理的存在,在理论上,能够击碎人们认知中的任何“定律”。 现在,它就做到了。做到了让一个领地当中,最繁华的大型领城,不存在任何一个人挨饿,即便是贫民也能够得到生理上的饱足。 明芙萝下意识地回应:“这不是我——” “你该为此高兴,不是吗?”安瑟打断了明芙萝的话,“这就是你期待的光景,对吧?” “……” 明芙萝沉默不言,她望着眼前的景象,在破落的街道上,穿着老旧布衣的孩童们欢快嬉闹,身形瘦削的成人们即便面色蜡黄,也挂着对明天充满期盼的笑容。 那向来清冷面庞上的冷漠神情逐渐软化,高贵瑰丽的紫色眼眸也酝酿着柔和。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单纯能够吃饱而已,这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而自己,巴别塔,有能力给他们在这之上的幸福,这个世界,也会变成更加完美的模样。 假如有安瑟的帮助,那就更不是虚幻的空谈,而是……而是像现在所发生的,自己见证的一切一样,是能够触及的现实了。 安瑟…… 人偶小姐转头,刚开口想要对安瑟说些什么,但后者却又微笑着再度开口: “所以,那就不是问题了,对吗?” “……什么?” “我是指,那些农民,” 安瑟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既然海伦对现状如此满意,那么那些农民,就是可以舍弃的东西,对吧?” “既然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他的声音是那么轻柔,那么平缓,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那么,他们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不是吗?” “……” 明芙萝微微张嘴,脑海中浮现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争吵,暴力,还有在这之下的……绝望。 一个女儿重病,但却无法卖出任何粮食的农夫,他该有多绝望?可多绝望,也不是杀死竞争对手的理由,那么这……恰好反映出了一件事。 他已经在这种绝望中疯狂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三天卖不出粮食,而是从今往后,再也卖不出任何粮食了。 “活下去的方式……不止一种。” 明芙萝下意识地说出这种话来,但又陷入了茫然。 活下去的方式不止一种……吗? 他们真的有很多种……活下去的方式,有那么多选择吗? 不,不对,不该这样,他们—— “我只是在问,他们是不是能被舍弃的。” 温柔的“关怀”打断了明芙萝的思考,恶毒的蛇捧住明芙萝的脸颊,凝视着那双紫色眼眸:“你明明做过这种事无数次了,这一次,为什么要犹豫呢?海伦。” “我……” 【你明明做过这种事无数次了】 舍弃,牺牲,哪怕是擅自地,不义地,将他人作为祭品,这种事,你也做过无数次了。 她的内心在此刻翻涌着,告诉她应该能找到别的选择,别的方法,但眼前那双海蓝色眼眸,却让明芙萝内心涌动的一切冰结。 这不是……现实。 这是安瑟的一场游戏,一场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最后结局如何,完全由安瑟决定的游戏。 她没有多余的选择余地,思考余地,安瑟让她做什么,她就必须做什么。 “……是的。” 明芙萝下意识地垂下眼眸,但余光在捕捉到贫民们的笑颜时,却又抬起头来,与安瑟对视。 在那宛若绞肉机的战场上,决意牺牲所有士兵,只为让巴别塔继续屹立的她,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坚决。 因为比起那未知的可能性,眼前的少年,给她展现了真实的变革。 所以,如有必要,那就牺牲。 “他们是能被舍弃的,父亲。” 明芙萝如此回答。 “那么再进一步……假如,他们想要阻碍,甚至想要破坏你的愿景呢?” 安瑟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但却吐露出泛着阴冷气息的言语。 “……他们,破坏?” 明芙萝的心中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可面对着安瑟的笑容,却也没办法说什么。 既然安瑟说过,他也不会主动插手这场游戏中的任何事,那么明芙萝也愿意相信,安瑟不会撒这么低级的谎。 他一定不可能主动插手做些什么,那么就是……预见了什么? 预见农民们破坏……现在的一切? 可这怎么可能,他们有能力做到吗? “海伦。” 安瑟再度开口,不给予明芙萝冷静思考的时间:“回答我的问题。” 人偶小姐沉默片刻,随后凝视着安瑟的眼睛,说: “如果有谁想要破坏现在的一切。” “我会用尽方法,清除他们。” 想象着那个景象的明芙萝,语气冰冷地回应。 得到这个回答的安瑟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决意才像你……很好。那么现在是要回去,还是再在青岭城这里多待一会儿,多看些别的东西?” “再……多停留一会儿吧。” 明芙萝望向远方,沿着贫民区破落的街道,一直看向领城中央的林立的精美楼房。 她又有了些许领悟,想要改变这个世界,超凡的力量,或许只是其中的关键之一。 别的关键……究竟是什么呢? * 游戏开始的第二十八天,土壤强化药剂的使用周期已经到了第四轮。 在小鹈鹕城外开垦农田的农民们,已经全都改头换面了。 昂贵奢侈的穿着只是最粗浅的改变,更鲜明,更重要的,无疑是精神面貌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哪怕是最老实,最胆小的农夫,走在小鹈鹕城的大街上,也是那么意气风发,即便皮肤粗糙黝黑,样貌粗粝平凡,那种透出形体的自得和昂然,确实怎么样也无法掩盖的。 “亨克先生,早上好。”“亨克先生,您好!” 淳朴的农家青年亨克,如今已经换上了一身上好的大衣,他不懂这身衣服贵在哪里,但被店家推销得心花怒放,便买了下来。 现在,他已经是小鹈鹕城有名的大人物了,因为名声迅速传遍全沃森领的鹈鹕商会里,就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个曾经被打招呼,都只是羞涩点头回应的青年,现在已经能从容颔首,面带微笑地做出应对。 在问好声中,他走上楼梯,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休息室。 在那里,鹈鹕商会的真正主人在等着他。 “进来吧。” 随着应答声传来,亨克推门而入,一进门他便看到罗佐凯拉和劳瑞尔正面对面坐着,桌上摆放着一叠文件。 “坐吧。”劳瑞尔看了亨克一眼,随后继续跟罗佐凯拉说道,“接下来,我们该以这几座领城为节点,快速向周围倾销我们的粮食……” “这会不会太快了。” 叼着雪茄的罗佐凯拉呼出浓烟:“这几座领城,我们还没站稳呢,要是一下就把粮食分流出去,会不会……” “没问题。”劳瑞尔直言道,“多开垦几片农田,扩大产量就好了。” 身为商人的罗佐凯拉耸了耸肩:“你是内行,你说了算。” 劳瑞尔点点头,随后才重新看向亨克:“亨克,你去找合适的人选来接管新的农田。” “明白,还有,呃……什么事吗?” 在这两个人面前,亨克依然还会紧张,一个他越发高不可攀的大富豪,一个是改变了他人生的恩人,对这两人,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 “确实有,关于接下来……” 罗佐凯拉刚想说什么,突然眉头一挑,低头看了眼口袋。 “通讯魔晶……你们先聊吧,我出去一下。” 男人挥了挥手,先走出了休息室,劳瑞尔则低头看着桌面文件,没什么聊天的意思。 亨克沉默片刻,随后小心翼翼地对劳瑞尔问道:“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了……劳瑞尔,为什么是我?” “嗯?” “仅仅是因为,看我们是同乡吗?你就选了我跟你一起合作?” 亨克看着这个矮壮的男人,他至今仍无法理解,甚至还为此感到惴惴不安——为什么,劳瑞尔会选择自己呢? 劳瑞尔放下文件,转头看向亨克,语气平静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啊?” “你是那种最典型的农夫,除了种地以外什么也不会,胆小,有点善良,所以值得信赖,很好利用。” 亨克愣了好几秒,随后竟然长出了一口气:“就,就只是这样吗?” “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能提供的粮食不够多,能预支到的报酬也不够有说服力,就没法那么轻易,从其他农夫那里,拿到售卖粮食的商议权。” “而且,一般农夫在听到我的解释之后,通常会心怀贪欲,自己偷偷和罗佐凯拉交易,这样他就能利用这种短视,轻易掌握我们。” “再加上……你比我更适合跟其他农夫交涉沟通,这件事上,这些天来你确实做得不错,还要我给出更多理由吗?” 劳瑞尔站在非常理性功利的角度给了亨克回答,但后者却没有显露出多少不快,反而越发放心了。 “不不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劳瑞尔……你真的太厉害了!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商人!” “……大商人,哼。” 劳瑞尔虽然不置可否,但却莫名其妙地轻哼一声。 “总之,接下来我们要推动鹈鹕商会对整个沃森领粮食市场的占领,越快越好……越快越好,明白吗?” 亨克没有觉察到劳瑞尔言语中的狂热和急切之情,只是欣然答应道:“没问题,我会跟他们沟通——” 咚咚咚! 门外的急促敲门声让两人皆是一愣,罗佐凯拉进来可不需要敲门,那敲门的人会是谁? “进来。”劳瑞尔微皱起眉。 门被推开,一个普通商会员工战战兢兢地走进休息室,手上还捧着一个……布包? “莫拉莫先生,亨,亨克先生,有人……有人把这东西送到了前台,说这是……这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 亨克一脸不解,从员工手上接过了布包。 一入手,布包内的东西的形状,便让他有些恶寒。 怎么摸起来,像一只……像一只手呢? 青年惴惴不安地解开布包,当包裹被掀开的那一瞬间,他当即惊叫起来,直接把布包个甩飞了出去。 咚—— 物体落地,在地上滚了滚,劳瑞尔也瞳孔微缩,因为这真的是……一只手! 他神情严厉地看向员工:“是谁送来的!” “我……我不知道!他蒙着面,丢下就走了。” 亨克却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只手好久,眼中的惶恐越来越盛,直接覆盖了最开始的惊惧。 他猛地向前踉跄了两步,跌倒在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想那只手,苍白的嘴唇不断颤抖。 “这是……这是……” 亨克捡起这只断面已经没有鲜血流出,看起来已经砍下来有段时间的手,看着大拇指上的木制戒指,声音恐慌无比: “这是我老爹……这是我老爹的手!” “……”劳瑞尔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立刻站起身来,走到亨克身边,“给我看看。” “劳瑞尔!”亨克没有把手掌给他,而是惊恐又愤怒地叫喊道,“谁!谁会威胁我老爹!他……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不会——” “我说了让你给我!” 劳瑞尔烦躁地夺过亨克手里的那个苍白手掌,只是一翻过来,便看到了皮开肉绽的掌心……所刻下的词语: 【代价】 第七十三章·他们并不淳朴 7K 亨克的父亲被人抓走,被砍断了手掌,掌心刻下的“代价”一词。 由于手段过于凶残,罗佐凯拉封锁了消息,目前只有他和亨克以及劳瑞尔三人知道这件事。 “该来的总该会来。” 老练的富商面色阴沉,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他所感到棘手的,并不是亨克父亲的事,对他来说,这个农民就是劳瑞尔的挂件,这家伙那本来就差不多快入土的父亲是死是活,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罗佐凯拉所担心的,是来自其他势力的盘外招。 他虽然是小鹈鹕城的首富,就算放到整个沃森领,也算是有些资本,但跟沃森领真正有财力的家族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 就像劳瑞尔在赌商人们因为某种约束,而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举一样,罗佐凯拉也在赌,鹈鹕商会,不会因为沃森领其他富商大贾的阴狠手段而支离破碎。 他原以为自己赌对了,毕竟是个人都看得出鹈鹕商会的前景,别说是那种了不得的庞然大物,就是青岭城本地的粮食商会,倾力反击之下,都能用各种手段打击鹈鹕商会。 但鹈鹕商会却无比顺利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了起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这证明,他赌对了。 可如果赌对了……那亨克的父亲,到底是谁绑架的? 模样平凡的庄稼汉劳瑞尔同样皱着眉,他显然也想到了罗佐凯拉所想的事,同时也为此感到不解。 “如果是……其他商会的人动手。”他低声自语道,“为什么要挑现在?” “但如果不是他们,还能是谁?”罗佐凯拉呼出一口雪茄烟,“还是说,那个大人物玩厌了?打算取消规则,看我们像野狗一样互相撕咬?这倒是符合那些大人物的性格。” 他后面的话让一向冷静的劳瑞尔身体一颤,但恐惧惊惶的亨克与心事重重的罗佐凯拉,都未发现这件事。 矮壮的男人深吸口气,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掌,重新看向掌心刻下的词语——代价。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疯狂驱赶一样,劳瑞尔不停挤榨着自己的思维,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知过了多久,死死盯着这个单词的他突然脱口而出道: “如果不是为了利益,是为了……报复呢?” “……报复?”罗佐凯拉微愣了下,“商会在建立过程中可没有得罪……等等。” 他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是指,别的农民吗?” “除了这种情况,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劳瑞尔如此回答,同时转头看向亨克:“亨克,你有没有跟你家里人书信来往过。” “……啊?有,有,我让人帮忙带笔,给我老爹和大哥寄了封信,还有,还有一些东西……” 不明所以的亨克慌乱地回答着,随后无助而恐慌的对劳瑞尔说:“劳瑞尔,我,我的老爹,我大哥,他们——” “你冷静些。”劳瑞尔打断了亨克的话,“我们现在正在想办法。” “你是不是在书信里告诉自己父亲,你现在过的有多好,地位怎么样,并且把鹈鹕商会的事说出去了?” 无比担心家人的亨克自然是知无不言:“是,是的,这样……不行吗?” 劳瑞尔和罗佐凯拉,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然后,他们竟然……同时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呵呵,我倒是差点吓到我。”罗佐凯拉咧嘴笑道,“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只是一次报复而已,不过要多注意一些……” “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两人完全不在乎自己父亲安危的模样,让亨克不自觉地拔高了声调:“老爹他到底为什么会被这样,他到底……到底怎么样了?” 同时显得放松下来的罗佐凯拉和劳瑞尔一起看向亨克,他们的眼神让亨克变得畏缩,也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却只能按捺的……愤怒。 最后,还是劳瑞尔开口道:“很简单,大概率就是你的父亲在收到了你的信件之后,在你老家那边大肆宣扬,被人知道了你的身份,然后……就被其他农民抓走了。” “怎么可能!”亨克难以置信地大叫道,“村子里的大伙都是好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快要完蛋的家伙里面,哪会有好人?”罗佐凯拉不屑嗤笑一声,“亨克,你老家在哪,种出来的粮食都送到哪卖。” “在,在青岭城周围。” 然后,劳瑞尔便十分贴心地给亨克上了一课。 粮食市场,侵占,毁灭,以及最后的结果……听完这一切的亨克愣在原地,很久很久。 “总之,我们会想办法救出你父亲的,放心好了。”劳瑞尔象征性地拍了拍亨克的肩膀,“商会现在有的是钱,救出你父亲还是不难的。对了,赫格先生,你刚才的通讯是……” 耳边那些不在乎他的声音逐渐飘远,亨克的脑海中,只回荡着劳瑞尔刚才说的话语。 过了好久,他突然一言不发地冲出休息室。 “你的朋友,看起来受的刺激挺大,莫拉莫先生。”罗佐凯拉耸了耸肩。 “帮他报个仇就好了……找人把绑他父亲的人全都杀掉,他也不会有太多怨言。”劳瑞尔语气平静道。 “就算有,也无所谓,他如果太不识好歹,换个人就行。” “哈哈,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莫拉莫先生,你真是个好合作伙伴。” 两人再过多关注那个跑出去的青年,继续聊着有关生意的话题。 十分奇妙的是,之前还在讨论到底要不要扩大生产的两人,竟直接达成了一致: 加大产量和产速,同时也不仅仅只是加大产量和产速。 要从各方面提高鹈鹕商会的名声,要把他们能产出的魔幻至极的粮食,推广到……整个帝国。 于是,没过两天,一个帝国闻名的美食家路过了沃森领。 “机缘巧合”之下,他来到了一家食材特殊的餐馆,在品尝了那家餐馆的蔬菜米面之后,顿时惊为天人。 【单从厨艺的角度讲,这家餐馆的水平可谓惨不忍睹,但就是在这么惨烈的厨艺之下,食材本身却还是轻而易举地打动了我,可见其品质究竟有多么卓越】 【一个普通领地的普通餐馆,不应该有这么完美的食材,通过了解后我才得知……这样的食材,竟然能以低廉到和普通食材几乎等同的价格,在沃森领随意购买】 【我原本是不相信的,知道我在这座小领城里的集市上,买到了一颗新鲜到让我落泪的番茄。】 这位美食家在帝国声名显赫——当然了,是在那些权贵的圈子里声名显赫,他的文章一在帝都发表,便引起了巨大轰动。 轰动到让人有些……无法理解的地步。 “明芙萝!” 巴别塔的公共餐厅内,亨德瑞克笑着朝端着一盘素菜的明芙萝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人偶小姐脚步微顿,沉默两三秒后,安静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公共食堂,也用上了土壤强化药剂种出来的食材。”亨德瑞克十分高兴地说道,“感觉味道怎么?” “还可以。”明芙萝低头轻声回应,“我对食物的味道,没有什么评判标准。” “而且我也没见过你来公共食堂过……是为了试一试新食材吗?” “……算是吧。” ——她不会说,是某个人以父亲的名义,勒令她必须完成每日三餐的食用。 亨德瑞克早习惯了明芙萝的性子,依然神情喜悦,将手边的报纸递给她:“明芙萝……我们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明芙萝瞥了眼报纸,封面正上方多少有些耸人听闻的巨大标题,让她的眉头深深皱起。 【来自巴别塔的奇异药剂,消灭饥饿的神圣奇迹?】 可亨德瑞克却还是兴奋无比地滔滔不绝道:“我其实也在时刻关注小鹈鹕城和微风城那两边的情况……微风城不知道怎么回事,并没有太大声音,但小鹈鹕城……天啊,他们的效率,不只是种植,而是将粮食送往领地各处的效率,太高了!” 中年男人的眼中,满是期盼得以实现的光亮:“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整个中小型领地几乎都要实现消除饥饿,而且,而且我们只给他们提供了剂量那么少的药剂,如果给他们更多药剂,开垦出更多农田,那么整个帝国的饥饿问题都能——” “这已经有些偏离预计了,亨德瑞克。” 明芙萝冷静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亨德瑞克:“我们本来只打算局限在那两座领城当中,现在让整个帝国都知道了这件事……你觉得,真的好吗?” 亨德瑞克怔了怔,随后苦笑着揉了揉额头:“你说的也是,现在这事突然就变得火爆,安瑟阁下那边……应该会很麻烦的。” 不……问题就在于安瑟那里。 握紧刀叉的明芙萝沉默不言。 在短暂的独处时间中,在能脱离开安瑟的环境下,她总能勉强找回往昔那个足够理智,冷静,能够清楚剖析眼下局势的自己。 因为在跟安瑟待在一起时,她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自己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主动思考,或被引导着思考,思考眼下发生的事情,而不是思考安瑟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其实是好事,但又……不是那么好的事。 因为在这种高压之下,明芙萝几乎已经快遗忘了自己一直坚持的一个理念,那就是安瑟始终对自己“不怀好意”。 或者说,她似乎,的确已经……放弃了这个理念。 因为安瑟在扮演“父亲”的角色时,做的实在太完美了。 完美到人生当中缺少这个重要角色的明芙萝,在和他相处时,即便再怎么受到压力,也渴望着他的指点,他的教导,渴望着能够真切接触到“变革”二字的知识。 即使现在冷静下来时,她能清楚认识到这一点,可也已经……无力回天。 她没办法离开这种感觉,或者说,这就是海……这就是明芙萝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理性选择。 在和安瑟相处时,她已经没有余力去考虑这些事,唯有在还是明芙萝时,她能勉强从这异样中,窥见可能到来的危险。 这场由安瑟主导的游戏……其胜负在于,两座领城,最后到底是谁的发展更好。 按照常理来说,领城的发展是漫长的,别说一个月,就算是一年,都未必能看出鲜明变化。 但……小鹈鹕城却像是一架被喂下药剂的烈马拉扯的马车,越发肆无忌惮,几近疯狂地在原野上狂奔。 太快了。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拽着它,拉拽着它奔向深不见底的渊中。 吸引来太多目光绝对不是好事,可明芙萝却无法说出,这到底不好在哪。 安瑟约束住了所有超凡者,那么就无人能凭借暴力肆意摘取掠夺这颗果实,未知的问题,她怀着的不安……究竟出在哪里呢? 明芙萝默默地将一根西蓝花送入嘴中,她有些庆幸,安瑟没有时刻把自己绑在他的身边,否则,自己又哪来的时间和心思,去考虑这些东西? 在这庆幸之余,明芙萝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即便能够思考,能够想到问题,她却什么也无法改变。 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父—— 人偶小姐的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身子微微僵住,连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荒唐。 她的心中如此低声说着,继续进食。 但白大褂口袋传来的震动,又再次打断了她的动作。 这次明芙萝没说什么,干净利落地端着盘子站起身来,也不管盘内还有大半粮食没吃完,就准备离开了。 “明芙萝?怎么就走了?”亨德瑞克不明白明芙萝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关于……小鹈鹕城那边的事,我们再聊聊,还有土壤强化药剂或许仍有改进——” “安瑟叫我了。” 仅仅只是这样一句话,亨德瑞克便没法再多说什么了。 他笑了笑,欣然说道:“那还是安瑟阁下那边更重要,快去吧。” 明芙萝微微颔首,但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亨德瑞克却又突然叫住了她。 “……明芙萝。” 这个对明芙萝来说亦师亦父,是她人生当中寥寥几个重要存在的中年男人犹豫许久,最后轻声道: “你现在……快乐吗?” 明芙萝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只是想了解。”亨德瑞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知为何紧张,“能看到小鹈鹕城,看到沃森领发生这样的改变,你会因此高兴吗?你觉得……自己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吗?” 明芙萝静静凝望着亨德瑞克,那双紫色眼眸中的平静,让后者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我很好,亨德瑞克。”明芙萝声音轻柔的回应,“如你所说的,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你,荣葛尔,还有其他人,在爷爷去世之后,就一直这样教导着我,不是吗。” “只是想确认而已。”明芙萝的回答让亨德瑞克安心下来,“你承担的东西……太多了,直到最近,我和荣葛尔他们才有些……后悔,认为给你的期望和压力,可能有些太大了。” “并不存在这种事,亨德瑞克。” 明芙萝·泽格嘴角上扬了微不可察的些微弧度:“我现在很好,往后,会做得更好,放心。” “嗯,你果然是……了不起的天才,明芙萝。” 看着明芙萝离去的背影,亨德瑞克万分欣慰而庆幸的轻语着: “你没有因此感到痛苦……实在是,太好了。” 明芙萝不知道亨德瑞克的轻语,但她的脚步却不自觉的轻快起来。 就连她自己也不曾觉察,她在一次一次的……越发期待与安瑟的会面。 当背叛成了无奈的误会,当她面临诸多困境举步维艰……明芙萝已经越来越想,重新和安瑟待在一起。 只是曾经的男孩已经不再年幼,他也不再如往昔那般,如对待朋友一样,亲近温和地对待自己。 现在的少年,在看似温柔的表象下,掩藏着明芙萝能隐约看清的冰冷。他高高在上,无时无刻不掌握着绝对的主导权。 他们不再是朋友,就如那场演讲中,他抱着疲惫的希塔娜离去,却将自己扔在废墟里时,所表露的态度一样。 但没关系,这样就好,这也……也很好。 * 休息室内,明芙萝正在通过安瑟给她的影映水晶,观察着海德拉领地里,有关这次游戏的另一座领城的景象。 搬迁至此处的灵湖领内的微风城,也出现了和小鹈鹕城一样的情况——产量产速过高的高质量粮食横扫了市场,给其他农民带去了巨大压力。 但奇怪的是,微风城仅仅是有这个迹象,既没有像小鹈鹕城那样出现一个将支配整个领地粮食市场的商会,也没有彻底把农民逼上几近疯狂的绝路。 抱着膝盖坐在沙发的娇小学者微皱起眉,轻声呢喃着:“这里面……有什么差别?是因为微风城没有出现像劳瑞尔一样,将所有强化农田统合在一起的人吗?不……也不对,到底是……” 在她思索的时候,安瑟已经端着一盘水果拼盘走了进来,他脚步轻快,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 “在想什么?” “在想为什么,微风城那边好像没有什么动静……”明芙萝老实回答。 安瑟却只是笑着说道:“先吃点水果吧,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拿起一颗鲜甜草莓的明芙萝摇了摇头。 “因为小鹈鹕城要发生一件大事了,我需要你来做见证者。” “……大事?” 明芙萝对于小鹈鹕城以及整个沃森领的观察,从来没有停下,但她不可能事无巨细,任何事情都看在眼里,只能按照自己的思考需求来进行观测。 可如果是大事,应该有相应的征兆才对,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觉察到过? 明芙萝思索之时,安瑟已经悠然走到她身边坐下,同时拍了拍自己的腿。 人偶小姐十分乖巧且熟练地坐到安瑟怀里,后辈和臀瓣传来的熟悉温暖,让她整个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让我想想……从哪边开始好呢,算了,哪个都行。” 安瑟这样说着十分奇怪的话,随后轻打响指,光幕便在两人面前展开。 “……” 光幕上,显示出了一对男女交媾的景象。 明芙萝偏头移开视线,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问道:“这就是……大事吗?” “不要只看到表象,亲爱的海伦。” 安瑟温柔地托住明芙萝的侧脸,却又十分强硬地逼迫她扭头看向那光幕:“仔细看,那个男人的身体特征,手指,皮肤,形体。” “指节粗糙,老茧密布,皮肤黝黑……”明芙萝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农夫吗?” “准确的说,是现在整个小鹈鹕城乃至沃森领人人羡慕的幸运儿农夫。” “……可他,跟大事有什么关系?” 确认了这人的身份之后,明芙萝的脸才被安瑟松开,她撇过视线,继续说道:“这样的农民,在小鹈鹕城还有不少。” “是啊,但没多久,就剩不下多少了。” “什——” 话音刚落,这个农夫和女人激烈交战的卧室窗户,突然碎裂开来。 一个高壮的男人突然翻进窗户,三两步就冲到傻愣住的农夫和女人身前,从怀中摸出匕首,神情暴虐凶戾地捅进农夫的胸口。 一下,两下,血肉被穿刺切割的声音回荡在休息室内,农夫胸膛处溅撒的血液,似乎也落到了休息室的地面上。 明芙萝愣愣地呆坐在安瑟怀中,头脑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安瑟则微笑着再一挥手,更多的光幕出现在明芙萝眼前。 有已经被乱刀砍死的农夫,有正在和凶徒搏斗的农夫,有目前没什么事,但是也不知道他会遭遇什么的农夫。 “这是……怎么回事?” 明芙萝捏紧拳头,几乎要站起身来。 她看得分明,那些刺杀者,那些暴徒的身体特征,明明就跟小鹈鹕城的农夫们一样! 他们……也是农夫! “怎么回事……很难理解吗?”安瑟翘起嘴角,语气悠然道,“中间可能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可能关注到的事,导致这些农夫和小鹈鹕城农民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既然活不下去……” 年轻的海德拉抚摸着明芙萝的脸颊:“那为什么不顺带让害得自己活不下去的家伙们,陪葬呢?” “可这……不可能,矛盾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激化到这种程度。” 明芙萝下意识地反驳:“最起码也要两个月,不,三个月……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激进凶残到这个地步,而且他们——” “你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很好,亲爱的海伦。” 安瑟万分满意地说道:“不过,在此之前……让我们先看看,这起事件的结局会是什么。” 他拉大了其中的一个画面,那画面中的主人公,赫然是让整个沃森领风云变幻的源头……曾被自己父亲花重金,送去给一个二阶超凡者当仆役的劳瑞尔·莫拉莫。 这个男人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写着什么东西,而安瑟的光幕则同时立体呈现着两个手持刀具的农夫,刚好破门而入的景象。 劳瑞尔听到了楼下的异动,立刻警觉地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叫了一下仆人,却听到了一声惨叫。 他神色大变,左右翻找房间里能用的东西,却没有找到武器,推开窗户想要跳窗,但当一只脚踩在窗台上时,却始终没有跳下去的迹象。 当粗暴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竟然缩回身子,坐到了书桌前,深吸一口气后,死死盯着门口。 不多时,两个浑身染血的农夫踹开房门,神情暴戾残忍的逼近。 明芙萝能看到这两个农夫眼中的兴奋,狂喜,以及那种终于能有机会是以报复的……释然。 好像能做到这件事,他们就了无遗憾了一样。 但坐在那的劳瑞尔却没有丝毫恐惧,他任由两人逼近,然后,十分平静地说道: “你们……也是农夫,对吧。” “也?呸!我们跟你这巫师,魔鬼,不是一样的东西!” 持刀农夫吐出口血水,恶狠狠地呼出口中的腥气:“你要付出代价了……该死的东西!” “我不这么觉得。”劳瑞尔摇摇头,“因为你们还有机会。” “哈哈哈,你现在是被吓疯了吧,机会?你现在跪下求我,说不定——” “应该已经有不少人死了吧。” 劳瑞尔身子微微前倾,语气诚恳道: “那么,我把死掉的人的田地,那块充满魔力的田地,送给你们,怎么样?” 这两个农民脸上的暴虐,就这么凝固了。 而后,明芙萝亲眼看着,他们那种视死如归,只为复仇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在几度怀疑,犹豫,挣扎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越发鲜明的,几乎要从他们脸上跳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狂喜与……贪婪。 在这一瞬间—— 所有仇恨,烟消云散。 第七十四章·虚假的乐园 6K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固定的答案。 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都会给出不同的回答,也因此……无法站在其他人角度看待世事,就注定无法理解他人为何会做出某种选择。 就好比现在的明芙萝,无法理解这些农夫,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改变了态度。 他们刚才所散发的所有残忍暴戾,凶狠癫狂,好像都只是不存在的幻象,溅撒在他们身上的鲜血全都是玩闹般的涂鸦,手上握着的短刀匕首,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一样。 注视着这一切发展的明芙萝,是那么深切的感受到了他们的悲愤,狰狞,暴怒,还有终于能达成目的的解脱。 仅从情绪上讲,明芙萝能感觉到,他们是绝对抱着只要能杀死劳瑞尔,一切就都无所谓的态度,来到这里的。 对于这栋屋子里的仆从都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已经如此疯魔的他们,仅仅只是因为劳瑞尔的一句话,就放下了全然疯狂的杀意? 这种疯癫的觉悟,连无辜者都要杀死的残忍,就这么廉价,这么……荒唐吗? “不……你说了不算。”一个农夫喘息粗重地说道,“现在放过你,你就会找人抓住我们!” “但如果其他农夫死光了,谁来耕作呢?” 劳瑞尔反问道:“我们的时间非常宝贵,既然眼下有现成的,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别的地方找农夫?”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微抬起下巴,那看起来跟其他农夫没有半点区别的粗糙面庞上,浮现起轻蔑笑容: “更何况,我不在乎。” “到底是谁负责耕种,到底是谁掌握着农田,我一点也不在乎。就算是你们这些想杀了我的人也一样,我只在乎,粮食能不能按时产出。” 他拿捏住了最能让两个农夫犹豫的地方,同时给上了击垮他们那份意念的最后一击: “杀了我,你们必死无疑;但听我的话,却有那么一点可能……改变自己的一生。” “如果我是你们,现在已经做出选择了。” 劳瑞尔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如果能被连这种希望也能放弃的人杀死,那我也无话可说。” 明芙萝怔怔地看着画面中的三人许久,最后下意识地呢喃道: “他们……不该答应。” “为什么?”安瑟微笑着问道。 几乎是随着思绪流淌,就自然而然说出这句话的明芙萝,在沉默片刻后,轻声回应:“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他们就这样答应下来,就太荒谬了。不,不是荒谬,而是……无法接受。” 年轻的海德拉低头看着娇小学者思索的神情,思绪也不经意地按照他自我深处的心念流露:“无法接受?但劳瑞尔不是受害者吗?这两个农夫无论如何都不该有胡乱屠戮的理由,谁对谁错如此鲜明,为什么你会无法接受他们选择接受劳瑞尔的提议?” 他有些期待着明芙萝的回答。 “如果是这个情景,当然不正确,但……” 但在凝视着那两个农夫丢下手中的刀具,神情逐渐谄媚的向劳瑞尔跪拜下去时,明芙萝似乎看到了某种更加形而上的,扭曲的情景。 “但如果只是按照这种意象,他们的行为是一种……背叛。” “对他们自身的背叛。” 听到这里,安瑟愉快地大笑起来,他似乎很满意明芙萝的回答:“自身?那你觉得他们的自身又是什么?他们只是农夫而已,他们的自身,不过就是通过耕作赚取金币吗?他们不正是因为无法做到这件事,才疯狂到想要杀死劳瑞尔他们吗?他们所做的选择,不正完美符合——”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觉察到自己越发滔滔不绝的安瑟半眯起眼,停下了刚才的话题。 他要做的是引导,而非真正的教诲……让明芙萝这样的人学得太多,从来不是好事。 这种事本不该发生,但奈何明芙萝……有这个能力。她有着能够跟上自己思路,跟上来自另一个世界积累上千年的思维体系的可怕才能。 “那只是他们的身份,身份不代表一切,他们本身,应该是某种……团体,一种……” 虽然安瑟停下了他微有不自控的教导,但明芙萝却还是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但由于眼界和知识的限制,终究无法再进一步,即便如此,也已经恐怖万分。 安瑟看着陷入沉思的明芙萝,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觉得,劳瑞尔身为农民,但已经和他们不是同样的人了么?” “他……怎么能算是农民呢,他已经是个商人了。” 明芙萝摇摇头,她看着画面中俯视跪下的两个农夫,笑容越发肆意的劳瑞尔,若有所思道: “在他通过那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变相掌控住所有农田之后,他就已经,不再是农夫了。” 在安瑟沉默的时候,明芙萝再度问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吗?父……安瑟阁下。” 人偶小姐看向其他光幕,看着那疯狂血腥,无比原始的搏杀,又看着劳瑞尔面前跪下的两个农夫,只觉得……无比的荒诞。 如果安瑟想给她带来冲击,那明芙萝必须承认,安瑟做到了。 她已经开始有些担心,甚至有些害怕,这片本应该用来消除饥饿的农田,到底会给小鹈鹕城,给沃森领……带去什么东西。 从未真正踏足这尘世的人偶小姐,不自觉地揪紧了自己的衣摆。 【在你眼中,变革究竟是什么?】 【你到底,在追逐着怎样的虚幻?】 这两个问题在此刻纠缠在一起,那个明芙萝畏惧万分的恐怖梦魇再度袭来,并且变得……更加强大。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坚持着那理想,如果我甚至连追求的变革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究竟—— 当明芙萝如此恐惧,却又尝试向下深究的时候,安瑟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真的觉得,到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吗?” 他将明芙萝从最无法面对的恐怖中拽出,但又丢进另一个让明芙萝浑身冰冷的深渊里。 “……”明芙萝张了张嘴,尝试着分析眼下的局势,“大多农民都被……杀死,少数幸存,劳瑞尔依然掌控着农民——” “不,亲爱的海伦,你应该很清楚了。” 安瑟亲昵地贴着明芙萝的脸颊,他温柔的话语如蛇的信子,舔舐着明芙萝的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起来。 “你应该清楚,农民,从来就不是关键,甚至于一开始就……可有可无。” “重要的,是什么?”他笑意盎然地这般问道。 “重要的是……药剂。”明芙萝有些困难地回答,“药剂才是改变这一切的关键,药剂才是——” 在这一瞬,在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哪怕安瑟的怀抱再如何温暖,明芙萝的整条脊骨,也被森冷至极的寒意贯穿。 她看着劳瑞尔脸上那无法按捺的笑意,在此刻,真正明白了……这个男人,究竟为何如此欣喜。 杀死小鹈鹕城农夫的外来农夫,只是不知从哪得知了这里存在着大片充满魔力的农田,只知道这里有一批因此受益,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农民。 但他们却根本不可能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农田变成这样。原来知道秘密的农夫,也所剩无几。 而在这些存活下来的农夫当中,有一个家伙,他充满野心和能力,可以说是将小鹈鹕城和沃森领变成这副现状的主因之一。 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 今天,小鹈鹕城本土的,和从外地带来的,持有农田和药剂的原生农民,只剩下四人。 而在收服那两个农夫之后,劳瑞尔在第一时间,通知了罗佐凯拉,对城中展开了清剿,他本人就在清剿的队伍当中。 只不过,他不是在清剿杀人的农夫。 而是在……清缴,剩下的药剂。 安瑟说的一点也没错,今天的小鹈鹕城,的确发生了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 因为劳瑞尔不仅仅是掌握了那虚无缥缈的议价权。 他已经将改变农田,将“消除饥饿”的真正关键,握在手中。 而在这个“超凡者不许涉足,所有竞争必须正当”的游戏规则之下…… 究竟有谁,能够限制这个曾是超凡者仆役的农夫?如果没人制约的了他,他又会凭借这个能够改变整个沃森领,夸大点说,甚至能改变整个帝国的恐怖砝码……做些什么? 所有的一切,在短暂的美好之后,将朝未知的深渊狂飙而去。 到底是什么让一切……变成了这样。 明明所有人都已经能吃饱了,这明明是谁都不可能否定的好事。 被圈养在巴别塔里的明芙萝小姐无法开口,嘴唇微微颤抖着,她已经觉察到了,这场游戏,已经开始失控。 还是说,即便安瑟都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限制…… 她所期盼的愿景,从一开始就已经处在失控当中? * 第五轮周期,转瞬即达。 而在这短短时间里,发生了很多广为人知的事,比如鹈鹕商会宣布能够在将来一个月内实现对沃森领整片领地所有粮食的完全供给,震惊了整个帝国,比如南境的两位大公已经正式投下视线,代表他们的大商会与鹈鹕商会接触之后,却诡异的没了消息。 而最轰动的,莫过于大皇女殿下在某天与群臣的谈话中,主动提及到了这件事,将其称为“有意思的东西”。 总所周知,假如大皇女觉得某样东西有意思,那么这东西距离落入她手就已经不远了。 而知晓鹈鹕商会,知晓小鹈鹕城外那片神奇田地本质的大人物们,则已经个个抽身离开,准备以不同的态度迎接接下来将发生的大戏。 当然,还发生了许多……或是被刻意隐藏,或是上不得台面,或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 “真打算就这么走了?” 亨克位于小鹈鹕城居所的门口,劳瑞尔抽着和罗佐凯拉同款的雪茄,吐着烟雾说道。 “……嗯。” 亨克看着帮他整理行李的仆人们,轻轻应了一声。 他是那场袭杀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平时的良善和人缘,给了他很大帮助,那天亨克是到了另外两个农夫那边做客,因此凭着人数成功反杀了来袭杀他们的暴徒,可惜的是只有他活了下来。 “你大可继续在商会拿分红,哪怕不耕作也一样。”劳瑞尔看了眼亨克,“就这么反感我的做法吗?” “反感……”亨克怔怔地望向远处,望向小鹈鹕城那高高的城墙。 他依稀记得,在一个月之前,他望着那丰收的场景,心中迸发的激情和眼中饱含的热泪,是那么纯粹而真挚。 “不是反感你,劳瑞尔。” 青年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太……” 没什么文化的他憋了很久,最后苦涩地说道:“太不合理了。” “我只是在耕作,我们赚到了更多的钱,喂饱了更多的人,却害得老爹被砍下一只手,被救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害得整个沃森领的其他农民没有饭吃,让他们发疯到要来杀我们。” “还有……还有那些明明杀了我们朋友的人,却还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在死掉的人的田地上耕作,赚被他们杀掉的人本该赚的钱……” 亨克如此说着,满脸疲惫地看向劳瑞尔: “劳瑞尔,这几天,我每晚都会梦到外边的田地被血浸透,看到考斯特,富凯拉他们的尸体从田地下爬出来……我不是反感你……或许有些吧,但最重要的是,我受不了这里了,所以才想离开。” 劳瑞尔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雪茄,轻缓吐出。 “劳瑞尔。”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亨克忍不住问道,“你就没有哪怕一天……做过噩梦吗?” “没有。”劳瑞尔回答,“我这几天的确越来越睡不着了,但跟噩梦无关。” “……这样啊。” 亨克低声说着:“那么,再见吧,我很感谢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多财富……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恩人,这一点,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改变。” 劳瑞尔挥了挥手:“你也帮了我不少,这种话,就不用说了,否则我也不会来送你。” “谢谢。” 看着仆人们已经把包裹行李全都整理完毕,亨克也打算离开了,但在走向不远处准备好的马车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劳瑞尔。 这个矮壮的,面容拙朴粗糙的男人,亨克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能这么机敏地抓住关键,却似乎……根本没有在享受现在得到的一切。 亨克无法理解劳瑞尔,但完全将他视作恩人的青年,最后还是认真告诫道: “劳瑞尔,那片农田,不是恩赐,也不是财富,而是……诅咒。” “它产出了那么多,但最后……最后会吃掉所有人。你要小心些,一定要小心些。” 如此说完,他便乘上了马车,准备启程离开这片“奇迹之地”。 劳瑞尔只是站在居所外的街道上吞吐着雪茄,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他才自言自语道:“人这种东西,果然是只要经历的事刺激够大,就会有所成长,连亨克那种没什么脑子的白痴,都能说出这种话来,不过……呵。” 男人冷笑一声:“只有把一切都指望在那片田地上的家伙,才会被吃的一干二净,我可从来没有把希望放在一团烂泥上过,亨克。” 在护卫的护送下,劳瑞尔很快来到了鹈鹕商会,今天罗佐凯拉特意有事找他,劳瑞尔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等他走进房间,便看到名声大噪的鹈鹕商会主人此刻正神清气爽地靠着沙发,热情地朝自己打招呼道:“已经把亨克那小年轻送走了吗?” 劳瑞尔点点头,沉默着坐下。 “哈哈,托那个不知道哪来的傻子的福,我们现在赚的钱可是成倍成倍的涨!” 罗佐凯拉愉快地大笑着:“被你换来的农民,分成能压多低就压多低,他们不仅没有怨言,还以为自己赚了!多亏那个不懂规矩的家伙,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哪来的胆子,但既然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估计已经是被上头的大人物弄死了,真是完美!” 商人打了个响指,示意房间内的女侍倒酒,同时说道: “不过,劳瑞尔,有件事情……我非常好奇。” “怎么了?” 罗佐凯拉盯着劳瑞尔许久,最后问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端着倒好的酒,站起身来,说: “现在,那些药剂都在你的手上,你想找谁合作就找谁合作,整个帝国,到处都是想跟你合作的人。” “但你依然停留在小鹈鹕城,停留在这里……是害怕触犯到那大人物定下的,未知的游戏规则,还是别的什么?” “你对金钱的需求远低于我的预料,甚至于……你对它好像根本就没有需求,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很重要吗。”面对罗佐凯拉的疑问,劳瑞尔平静回答,“我能给你带来的金钱就够了。” “呵呵呵……钱,确实够了,太够了,够得……我他妈已经开始想办法逃命了!” 最开始向劳瑞尔夸耀商会现在能赚多少钱的罗佐凯拉突然咆哮起来:“我现在才发现,你这疯子在把鹈鹕商会推到不属于它的位置!不是小鹈鹕城,不是沃森领,是他妈的整个帝国!而且只是在这么一个月的时间里!” 他狠狠地把酒杯摔到地上,脖颈泛红的怒吼着:“它已经不受控制了!谁知道这个游戏会什么时候结束!但凡有任何错漏……我会摔得粉身碎骨,你也一样!” 是的,在那位大人物的约束下,一切商业行为,都必须正当进行。 鹈鹕商会没有遭遇恶性竞争,没有遭遇什么强行收购,恰恰相反,各路商会对它趋之若鹜,在这段时间里,罗佐凯拉不知道见了多少可以称为庞然大物的组织的领头人,掌控者,这些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大人物们,跟他和和气气的谈生意,讲行情,甚至愿意拿出大把大把的钱做投资。 而罗佐凯拉,则从最开始的受宠若惊,到欣喜若狂,再到现在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个游戏终有结束的一天,他无法想象等那天到来时,鹈鹕商会,他自己,究竟要面对些什么。甚至在游戏结束前,在这个时候,他已经为此恐惧万分了。 而劳瑞尔那目的不明的态度,无疑大大加深了他的恐惧,罗佐凯拉甚至在害怕,害怕这个劳瑞尔是不是就是大人物的棋子,是不是自己已经被玩弄到必死之境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劳瑞尔对罗佐凯拉的暴怒态度,依然无动于衷。 盯着这家伙许久,罗佐凯拉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歇斯底里,像是在释放自己这段时间积累的全部恐惧和压力。 “哈哈哈哈哈……想说什么?不,没什么,没什么了,我只有一句话。” 男人像是卸下了所有重担一般,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炸弹,你自己拿着吧,我退出。” “鹈鹕商会归你这个疯子了,劳瑞尔。” 说完,罗佐凯拉如释重负地一脚踩在酒杯的玻璃碎屑,浑身舒坦地低吟道:“他妈的……终于……终于,结束了。” 但劳瑞尔依然平静,好像根本不在乎现在已经名震帝国的鹈鹕商会,落入了他的手里。 罗佐凯拉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随后摇头道:“怎是疯了……我当时怎么会想着跟你合作,劳瑞尔,你到底……嘶,怎么越来越热了?” 男人不解地脱去身上的外套,但热度却丝毫不减,而正当他疑惑之际,刚才一直平静地如雕塑般的劳瑞尔,却猛地站起身来。 “喂,你怎么——” 在与劳瑞尔对视的一刹那,罗佐凯拉瞬间闭上了嘴。 因为他看到了,他从这个完全不在乎金钱的农夫眼中,看到了让人头皮发麻,完全疯狂的……渴求。 下一刻,房间的整个天花板,被血焰焚烧得一干二净。 傲慢高贵的声音,自那高天传来,在整个小鹈鹕城回响: “这里就是所谓的……奇迹之地?” 与此同时,一位俊美的贵族少年,来到了小鹈鹕城的城门口。 他牵着精致如人偶的可爱少女,不仔细看的话……真的会以为这个少女就是个人偶。 因为她那高贵神秘的紫色眼瞳,黯淡无光。 第七十五章·你应该这样死去 1W 在小鹈鹕城的血案结束之后,安瑟和明芙萝进行了一趟短暂的旅行。 在开始之前,他们先从小鹈鹕城出发,来到了它周边的一座领城。 这座领城比小鹈鹕城还小,但内里却十分繁华,男爵城主年富力强,手腕高明,而且体恤平民,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比小鹈鹕城居民的精神面貌要好上不少。 而作为小鹈鹕城的邻城,它自然不可能免于鹈鹕商会的粮食倾销。 “你的心情好像很糟,海伦。” 普通的平民餐馆里,安瑟看着握着刀叉,却没有吃过一口盘中餐食的明芙萝,温声问道:“在担心什么?” 人偶小姐紫色的眼瞳中满是迷茫: “我……不知道。” 她握紧餐叉,怔怔地看着盘中香气四溢,色泽鲜亮的食物,又看了看旁边周围愉快用餐的平民,脑海中盘旋的无数问题挥之不去。 在这场游戏中,自己的目的是尽可能的消除饥饿,而自己……不,是利用安瑟构思出的药剂,这一点也的确做到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让人们免于饥饿,这是件伟大的壮举,安瑟曾数次这样称赞她。 但直到现在,明芙萝依然浑噩,她明明一直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却发现一切都不在她的认知与预料当中。 当回过神来时,所有的事物,已经如一架失控的马车,朝着更加无法预计的混沌疾驰而去。 如此,一切回归到明芙萝最恐惧的原点。 ——假若你既不知道自己为何追逐理想,又不知晓该如何实现变革,那在厄利恩死后的十五年中,你究竟……在做什么? 你根本就不曾知晓什么才是变革。 因此,这场能够载入帝国史册的宏伟变革越是发展,明芙萝就越感到……空虚,恐慌而空虚。 本该迎来的喜悦也湮灭于这空虚之中,不仅仅是因为,这只是安瑟的游戏,更是因为,她没有办法从中看到任何希望。 即便如愿的向尘世投下了超凡的伟力,即便那无可用常理揣度的力量没有任何阻碍的推行下去,明芙萝也没法看到那束她期盼的光芒照耀而下,她的前路,仍旧一片迷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唯一让她感到不那么绝望的是…… “你不是在做正确的事吗,海伦。” 在这永无尽头的混沌之中,明芙萝唯一能触及的人开口道: “既然在做正确的事,为什么要感到不安呢,小鹈鹕城,沃森领发生的改变,都是你期盼的,对吧。” “但有什么……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在发生,父亲。” 明芙萝的嗓音微有颤抖:“我看不清……” 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会有更多的农民因为无法忍受现状而发狂吗?除了农民以外,还会有人受到波及吗? 不……不,如果只是少数,是可以牺牲的……是可以牺牲的。只要能够维持粮食的产出就可以,维持粮食的…… 粮食…… 劳瑞尔,那个已经掌控了所有药剂的人,他又会做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父……亲。” 明芙萝凝视着安瑟,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劳瑞尔·莫拉莫,他……是你安排的人吗?” 安瑟切割肉排动作微微顿住,他将视线投到明芙萝的脸上,那张不解,茫然,疲惫的娇俏面孔上,嘴角微微上扬,接着笑意越发鲜明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那旁若无人的愉快大笑有些惊到餐馆的其他食客,也让明芙萝变得越发不安。 “所以,亲爱的海伦,你是觉得,我没有在遵守游戏规则,是吗?” “我只是——” “好了。”安瑟打断了明芙萝的话,接着用口袋里的丝巾擦了擦嘴,语气平静道,“差不多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结束,游戏的结束。 明芙萝的瞳孔猛然收缩,这句毫无波澜的言语,令她的心跳几乎停滞。 哪怕再怎么对前路感到迷茫,明芙萝内心根植的渴求,还是不希望这场变革就如此突兀的结束。 因为她的确看到了沃森领绝大多数人都能够吃上饱饭,名为饥饿的杀手即将在这片土地上消亡的光景。 她害怕着这份成果之下,自己本身的虚无,却也绝不想让这份成果消失。 而假如游戏结束,假如……假如父亲不再对这片土地施以庇护。 超凡者会掠夺一切,毁掉所有,没有超凡者会在乎平民,没有…… 当脑海中浮现起这个念头时,安瑟的嗤笑仿佛又在自己耳边响起: 【你二十一年来的人生既然如此优渥,甚至从未离开帝都,又怎么会与平民产生这么强烈的共情?】 明芙萝的指尖轻颤着,她看着安瑟的眼睛,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澄澈透亮,充满令人沉醉的魅力。 但明芙萝只能从这双眼睛里,看出居高临下的冰冷。 已经……逃不掉了。 不管做什么,都会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安瑟那足以动摇她坚持的话语,不管怎么做,都会从中看出自己无从认知变革,对一切无能为力。 而即便终结一切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游戏结束,自己就能解脱,但自己却……不可能答应。 不能坐视闪烁的希望就此陨灭,否则对于爷爷,对于亨德瑞克他们,对于巴别塔,对于自己所坚持的一切,都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于是,自己必须要向将自己推入深渊的魔鬼求助,祈求他的宽宏,乞求他的良善,乞求他继续维持这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价值的游戏。 这一次,就是她自己将自己送进虚无的绝望里了。 一个无解的……死局。 没有……关系。 明芙萝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她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强化药剂对土壤的改造存在时限,只要等到所有药剂被使用完,现有土壤上的药剂褪去,就不会被其他超凡者反向解析,只要拖一段时间,再一段时间…… 至于别的什么,继续扮演他的女儿,尊严,自我,都可以抛弃,就算要面对那种自我否定的折磨……也没有关系。 明芙萝不会允许那无尽混沌中的唯一道标,就此失落。 牺牲……没有谁是不能牺牲的,包括我。 即便再如何恐惧那种将她的执着连根拔起的虚无感,明芙萝也想维系住那已经点燃的火苗,不被盗火者掠走。 “父亲……对不起。” 曾那么骄傲,那么自信的天才学者,在此刻心甘情愿地扮演着“女儿”,向眼前这个冷漠看着她的少年,尽可能摆出一副谄媚的姿态,细声哀求:“这场游戏,能再延长一段时间吗,只要一段……最后再延长一个月就可以。” “延长?” 安瑟微微挑眉:“你是以为,我打算主动结束这场游戏吗?不,不不不……明芙萝,结束这场游戏的,可不是我。” 他站起身来,径自朝餐馆外走去,明芙萝只能被迫跟上,安瑟刚才的话语让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结束这场游戏的不是安瑟……那会是谁? 年轻的海德拉来到餐馆门口,店主此时正抽着土烟,望向街道对面的餐馆,神情愁苦。 “怎么了,老板。”安瑟与他攀谈起来,“你的生意明明还不错。” “什么还不错……这已经是这几天最好的时候了。” 老板苦笑道:“对面那家店把全城的客人都吸走了,是那个什么鹈鹕商会开的。最开始啊,我们还没从鹈鹕商会进食材的时候,他们就用质量那么好的食材做出来的低价菜,把客人都拉走了,等到我们也不得不跟着往鹈鹕商会那里进食材的时候已经晚啦,价钱没法压到他们那么低的。” “餐馆这地方,总归还是靠厨师的实力说话。” “哪来那么多厉害的厨师,大多数人也吃不出来什么差别。” 老板丧气地把土烟扔到地上,两脚踩灭,叹息道:“鹈鹕商会的店又便宜,食材又好,已经够吸引人了。要不是我在这开了五六年,有不少老顾客,现在可能都已经眼红到要发疯了。” 这般说着,他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颇为艰难地笑了笑:“其实已经快疯了。鹈鹕商会那边开始提进价了,可我们能不买吗?不买的话,去哪找跟他一样质量的这么多食材?那还更贵!可照这样下去……谁知道那帮家伙会把价格拉的多高?” 男人转头看向自己的店铺,神情中流露出些许不舍:“听老卡恩说,只要同意归于鹈鹕商会名下,每个月固定分收入给他们,就能用更便宜的价格收食材……以后要是想继续开下去,大概也只能用这个方法了吧。” “也就是说,要把经营这么多年的餐馆,拱手让人吗?”安瑟诧异问道。 “那不然能怎办,破产关门吗?”老板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算好的了,还能有挣钱的机会……农民才叫惨呢,菜烂地里都没人要,城外的村子里,昨天好像又有个农民上吊了。” 安瑟对此表示惋惜,随后便往这座小城的城门口走去。 快步跟上安瑟的明芙萝,眼瞳因餐馆老板的话语而动荡着。 不只是……农民? “很奇怪吗?”走在明芙萝前面的安瑟突然说道,“明明能因为更廉价,更优质的食材而受益的餐馆,却沦落到那个老板口中这么不堪的境地?” 还没等明芙萝开口,安瑟便已经说道: “你太天真,或者说……太自以为是了,明芙萝。” 安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已经完全失去了那天才风范,真的宛若孩子一般,茫然无助的人偶小姐,嘴角上扬,笑声讽刺: “你眼中的变革是世界的跃升,宛如凡俗自超凡的蜕变,那它到底……该怎么视线呢?难道你觉得,这件事就像你在研究时所写下的公式一样,只要把某个数字填进去,最后就能自动得到完美无缺的答案吗?” 他不再温和,不再耐心,不再给明芙萝提供任何指导和教诲,而是这般冰冷漠然地指出她的错误。 如此纯粹极致的落差,从刚才开始,就让明芙萝没缓过来。 即便安瑟没有再用“海伦”称呼明芙萝,她也些微慌乱的说道:“父亲,我没有——” “你没有?可你分明什么都不了解,不是吗?” 少年有些粗暴地掐住人偶小姐的脸颊,他脸上那居高临下的轻蔑是如此鲜明,这种态度简直就像是……“我已经受够了和你玩过家家游戏”一样。 “你以为粮食的产出只会仅仅影响到农民吗?你知道有多少产业跟粮食死死绑定在一起,随着它的波动而起伏吗?” “你知道当一个商会在无任何威胁的情况下彻底垄断了所有资源,它在这个行业以及相关行业,将有多么恐怖的支配力吗?” “你知道这些产业里有多少从业者,这些波动会给他们带去什么影响吗?” “你真的觉得……” 毒蛇显露出他残忍狰狞的面貌,向无助的人偶倾吐毒液: “在没有超凡者干预,在规则受到我限制的情况下,只要生产出足够的粮食,那么所有人就都能吃饱吗?” 凝视着瞳孔收缩且不断颤抖的明芙萝许久,安瑟突然笑了起来: “真好。” 他亲昵地伏下身子,贴着明芙萝的脸颊,轻声道:“我期待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亲爱的明芙萝。” “恐惧,惊惶,不知所措,无能为力。似乎是因为之前我对你的态度让你产生了些许误会,可那对我来说,只是出于好玩而已,别忘了——” “早在三年前。”安瑟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如此暧昧的动作,却做得让明芙萝心脏抽痛。 “你就抛弃了我。” “……” 娇小学者的紫色眼眸,在这一瞬失去了些微的神采。 这段时间以来安瑟所表露出的所有亲昵,所有热情,所有孜孜不倦的,令自己沉迷甚至依赖的教导,被他现在的三言两语撕成粉碎。 这无比剧烈的冲击让她的头脑产生了片刻的空白,而正当此时,零碎的记忆如劈裂的闪电,无情残酷地带着难以抵抗的剧烈痛楚,轰击开她的脑海。 【你相信灵魂能被塑造吗,明芙萝?】 【超凡的根基,每个超凡者独一无二的源头,它……可以被塑型,创造。】 【——最杰出的炼金巨匠,连这种事也能做到】 “呃……啊!” 迈隆没有告诉过明芙萝,记忆的恢复是如此痛苦,痛苦到根本无法忍受。 简直不像是在恢复所谓的记忆,而是在,在被灌注着灵魂的……碎片? 那难以抑制的剧痛让明芙萝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脑袋,她努力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吟声,但生理的本能却毫不留情地暴露着她此刻的凄惨。 而站在她身边的安瑟,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怎么?”他轻笑一声,“想起你与我决裂的那一晚了吗?想起你所痛恨的背叛,究竟因何而起了吗?” “……不,我,安瑟……父亲。” 娇小的学者艰难踉跄着爬到安瑟身边,抓紧他的裤腿。 对帝国所有术士天才不屑一顾,能跟五阶术士交换灵感和创意的明芙萝·泽格,何曾这般狼狈过? 可这次,她似乎又不单单只是狼狈,她不是没有选择才这么做的。 因为人偶小姐害怕了。 唯有失去才能体会到珍贵,明芙萝曾经常怀念安瑟陪伴在她身边的日子,那种两人心有灵犀,无论如何难题都能迎刃而解的畅快。 但这种怀念也仅限于怀念,对于十分现实的明芙萝来说,三年前发生的一切已然逝去,而现在的安瑟,也不会愿意伸出援手,那这些怀念也没有什么好散发出去的了。 但是现在,就在此刻,曾在这一个月内体会过安瑟的温柔,关怀,尤其是,尤其是他在自己那未曾涉足,毫无了解的变革领域上,无比深刻明晰的见解,让明芙萝……根本无法放下。 她不能失去现在的安瑟。 如果失去了,那她就要独自一人面对那恐怖,面对无法理解自己即便对所谓的变革毫无认知,也没有任何与平民共情的基础,却仍想要改变帝国,追逐理想的,极致虚无,否定她存在意义的恐怖了。 这一刻,明芙萝甚至忘了,她现在的处境,就是安瑟亲手缔造的。 “起码让我……”记忆恢复的痛苦让明芙萝仍紧皱着眉,她艰难无比地说道,“起码让我和你一起……走到这场游戏……结束。” 安瑟低头看着抓紧自己裤腿的可怜人偶,轻声叹息道:“你现在真是软弱到让人看不下去,明芙萝。” 说着这种话的安瑟,脸上却露出笑容来。 “好吧,我答应了,到游戏结束为止,你还能待在我身边。不过,可别指望我还会像之前那样,跟你玩过家家的游戏。” 他拉起明芙萝那娇小轻飘的身子,兴致盎然地轻声道: “恰恰相反,我想看你再一次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究竟有多么浅薄,多么……虚无。” 于是,他们的短暂旅途就此开始。 第一站,两人来到了一座较为富裕,在沃森领里也能排的上号的领城。 由于底蕴不错,在这里,鹈鹕商会的势力不算庞大,几个本地商会勉强保护着粮食产业不被鹈鹕商会的恐怖倾销摧毁,但却已经捉襟见肘。 “这个商会的会长是个罕见的好商人。”上城区的露天咖啡馆外,安瑟轻轻摇晃酒液,看着正在路边做宣讲的中年男人,悠然道,“即便农民们的粮食已经根本卖不出去了,他还在用自己的钱为他们兜底,企图用更低的价格和鹈鹕商会的粮食进行对冲,这的确起到了减缓本地粮食产业彻底毁灭的作用,但他又能这么撑多久呢?” “你看,明芙萝。” 安瑟笑容灿烂地说道:“一个有良心的商人,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比有良心的贵族还要稀有的物种,也许在十几天后,就要因为自己对农民的庇护行为而破产。” “哦对了,这不过是大趋势下的个人,可以牺牲的个人……嗯,让我们无视他吧。” 明芙萝看着路边那个面色憔悴,呼吁着让人们多帮帮本地农夫的商人,看他嗓音沙哑地呼喊着“他们也曾给你们提供过粮食”许久,最后无声垂下眼眸。 被牺牲的个人……不必在意。 在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明芙萝听安瑟说,这个商人死了。 他死在民众和农夫的冲突之中,农夫们抱怨自己辛苦劳作数年,最后不仅没得到任何感激,反而被当成垃圾甩到一边,民众则认为自己购买廉价而高质量的粮食没有任何问题,你们种不出来是你们的事……两者的矛盾在某天爆发,进而一发不可收拾,这位商人亲赴现场进行调解,最后死于混乱当中。 第二站,他们来到了一座非常贫瘠,明芙萝所见过的最贫瘠的小领城中,而令人吃惊的是,这座领城里不仅完全没有鹈鹕商会的踪迹,那些售往沃森领各地的粮食,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所以你连农夫的土地究竟归谁都不知道,对吗?” 站在城墙上的安瑟这般嘲笑明芙萝:“有些农民能够得到足够多的自主权,能独立和粮食商人,粮食商会交易。那是因为他们的领主没有染指农田的打算,只是进行最基础的税收。” “但理论上讲……” 年轻的海德拉眺望着远处矗立在这贫瘠领城中的豪华堡垒,眸中的厌恶一闪即逝:“农民的农田属于统治他们村庄的领城城主,他有权支配农田上的粮食,农民不过只是他的劳力。在这种情况下……粮食本身,就是他的财产。” “即便鹈鹕商会能提供不少税收,甚至有可能比他自己售卖粮食赚的更多,但这种自私自利到极点,有极具掌控欲的贪婪领主,怎么会允许这种既把他的财产弄得一文不值,又完全毁灭他对平民控制权的东西出现呢?” 不能产生不正当的竞争?好啊,那就不给你任何竞争的机会,直接拒绝鹈鹕商会入驻进自己的领城。 “所以我才说,你以为真的所有人都能吃饱吗?” 安瑟抚摸着明芙萝的脸蛋,望着她那空寂暗淡的紫色眼瞳,悠然道:“我不相信以你的能力,推算不出来这种可能,你只是……单纯不知道而已。” “对,你只是单纯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运转的,却还想着进行变革……噗,呵呵呵,我没有别的意思,亲爱的明芙萝,只是觉得很有趣。” 人偶小姐原本就有些黯然的眼眸,变得更加暗沉了几分。 你什么也不知道,就妄图改变一切。 安瑟毫不留情地揭露着这份虚无,不留任何温情,也不给明芙萝任何指导,只是在单纯揭开明芙萝最不敢面对的东西。 “啊对了,我记得我问过你,假如面对阻碍你的人时,你该怎么做,对吧?” 望向领城内那座城堡的安瑟突然开口,他神情期待,笑意盎然。 “来。” 年轻的海德拉握住明芙萝的戴着手环的那只手:“做给我看。” “……”明芙萝沉默着抬起这只手,微型虫子尼德霍格从手环飞出,形成了一把狙击步枪。 人偶一言不发地将枪口抬起,透过背景,看到了正坐在城堡露台外晒太阳的肥胖贵族。 利益,权力,欲望。 当农夫在为生存而豁出性命,当平民为一口饱饭而苦苦祈求时,他却为了这些东西,直接断绝了无数粮食的进入。 而且这样的人,在帝国还有很多很多。 从农夫到商会,从商会到城主,在再往上,还有什么? 还有领主,有更强大的贵族,更庞大的商会,以及……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超凡者。 明芙萝……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拿什么改变这一切? 眸光越发暗淡的人偶如此想着,无言扣下扳机。 血花在倍镜中飙洒,这是明芙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亲手杀人,而她却毫无感觉。 “什么都不会改变,对吗?” 收起尼德霍格的明芙萝,声音寂然道。 “就算杀了他,他的子嗣也大概率不是好东西,这座领城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安瑟微愣了下,随后半眯起眼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明芙萝。” “……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父亲。”明芙萝低声说着,“什么也改变不了。” 安瑟没有回答,只是带着明芙萝,前往旅途的下一站。 第三站,他们没有进入领城,而是来到了一座普通平凡的村庄。 说平凡,却也不太平凡,因为这座村庄里,有个农夫成了被挑去小鹈鹕城的幸运儿。 他往村子里送了很多东西,理所当然大多都是送给他家人的,进行过伪装的安瑟和明芙萝正在这人家中做客,给他们端汤的农妇絮叨道:“所以说……他们真是疯了,要不是亨克现在是大人物了,老爷子恐怕就没了,我的家格尔也有危险,哎……” 农妇鄙夷的批判着隔壁村和同村一些农夫的暴力和疯狂,他们试图通过绑架亨克的父亲来向他施压,让他感到恐惧,但被鹈鹕商会花钱雇来的打手解决了事情,打手还毫不心慈手软地杀了好几个农夫。 自那之后,村子里仅剩下三两个年轻人守着那块没人耕种的田地,其他的农夫发疯的发疯,离开的离开,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安瑟和明芙萝都知道他们去了哪,他们杀了一批自己的同类,然后死在了那座被称为奇迹之地的小小领城里。 “村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要搬到青岭城里面生活了,住在很大的房子里,能远远离开这帮疯子!” 农妇如此畅想着,然后又对安瑟和明芙萝露出和蔼笑容:“你们慢慢吃,我也有段时间没见过客人了。” 吃饱喝足后,两人在显得空荡的村庄中闲逛,农田几乎都已经被废弃,只有几块田地还有人耕种。 恰好有两个年轻人正大汗淋漓的劳作着,安瑟站在田垄旁,大声问道:“怎么就你们两个在种田,其他人呢?” 有个小伙子抬起头来,看了眼安瑟,瓮声瓮气道:“没人种田了,都跑了,或者死掉了。” “死掉?” “亨克那个混蛋,不仅用巫术把我们逼得卖不了粮食,还找人把村里人打死了!” 另一个挥舞锄头的年轻人低着头,言语中满是憎恨:“该死的杂种……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那个杂种!假如大哥他们三天之后还没有回信,我就自己去!” “……我也去,反正老爹病死了,大哥如果没回来,我们就一起去把亨克给宰了,顺便再把那些被施了巫术的田给毁掉!” “说起来,你又是谁,跑我们村子里来干什么?” “我啊……我是来确认一件事的。” 安瑟如此笑着,转头对明芙萝说道:“还不动手吗?” 人偶小姐还没从这两个年轻人的家庭惨剧中缓过神来,下意识问道:“……什么?” “没听清楚,他们两个刚才说的是什么吗?”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挑眉:“毁掉那些田地,虽然这不可能,但万一他们做到了呢?” 他把手放到明芙萝的肩头,语重心长道:“这是威胁,明芙萝。” “怎么处理,威胁到你理想的东西?” 迎着那两个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困惑的目光,明芙萝的身体……逐渐颤抖起来。 “这……不对。” 她开始尝试辩解:“假如他们也有那片田地,肯定就不会——” “假如他们有?那其他农民呢?难道你要给帝国的每一个农民都配上那样的农田吗?” 安瑟忍不住笑道:“那粮食产量该有多夸张?吃不掉的粮食有人买吗?最后亏损的又是谁呢?” “你看,亲爱的明芙萝。” 年轻的海德拉凝视着逐渐僵硬的人偶小姐,语气瞬间变得漠然冰冷: “你不知道那片田地会毁掉农民,现在知道了,又幻想着让所有农民都有这片田地,却又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后果。” “你想让农民不至于在失去耕作价值后仍有依靠,却根本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安排,如何实现。” “真是一如既往的浅薄,一如既往的……空无。”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微昂起下巴:“那当然就要按照最朴素的原则来——需要我说第二次吗?面对会威胁到你理想的人,你是……怎么选的?” 魔鬼的嘴唇微动,无声说出了那两个字。 牺牲。 砰,砰 当明芙萝回过神来之后,农田中努力生长的蔬菜,被浇灌上了滚烫的血水。 她呆滞地看着漂浮在自己肩头浮游炮,看着它冒出些微烟雾的炮口,暗淡的眼瞳不停震荡着。 为什么我会……我明明没有,没想过…… “真好。”安瑟愉快地轻笑起来,“这已经是你的本能了,明芙萝,清理危害,扫除威胁,以及……” “牺牲,一切能够牺牲的事物。” “唔……呕!” 娇小的学者瘫软跪倒在地,眼瞳中倒映着那两具被两炮打碎的尸体,和遍布碎肉的农田,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们的父亲……死了,死于疾病,或许正是因为没钱了,才死的。 他们的大哥死了,为了去杀掉让他们没有活路的其它农夫,死掉了。 他们……也死了,因为会危害到那片农田,所以被我杀了。 他们全家……都是因我而死吗? 这种事,是个例吗? 不停呕吐,呕吐到开始干呕的明芙萝,如此问着自己。 我为什么会这么……无法接受呢?我明明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吃饱,我明明是在做对的事,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安瑟歪着头,他的言语化作利刃,贯穿了明芙萝的后心。 “如果明芙萝你知道这样的‘变革’会带来什么,就会想办法提前做好准备,如果你提前做好了准备,那么很多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但你没有,你对所谓的变革……一无所知,满脑子都是那虚无理想的你却从来不考虑将它化作现实,需要做出除了技术以外的其他准备。明芙萝,你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清楚……” “什么也不是。” “而这……”魔鬼慨叹道,“这就是你那荒诞而可悲的虚无,就好像……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追逐那理想一样。” “呕……咳,咳咳咳……” 明芙萝的双手,像是完全断开控制,宛如一般,自然下垂。 她的身体本能地咳嗽着,却没再有多余的反应,任由秽物从嘴角流下。 娇小的女人茫然的望着天空,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 在那之后的事情,明芙萝都记得,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世界已经是一片灰色,就好像她的童年,不……甚至比她的童年要更加死寂。 安瑟带着她去了一座座领城,一处处地方,看了很多人。 死掉的,活着的,狂喜的,疯掉的,抓住机会的,全然麻木的…… 原来沃森领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原来这么短的时间,足够把人变成这副模样。 明芙萝现在才认识到这一切,可是已经太晚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吃饱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受益了,破坏,伤害,甚至是毁灭……在她所期盼的拯救中,无时无刻不发生着。 而她本有机会避免这一切,假如她真的有了解过,有思考过何为变革,假如她真的有观察过,有见证过,她打算改变的世间。 可明芙萝·泽格,既没有思考,更没有见证。 她只是在追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追逐。 于是,当这趟短暂旅行结束,当安瑟带着她,回到小鹈鹕城时—— 精致而美丽的人偶眼中,已经没有了光,那瑰丽的紫色眼眸,就像一颗死去的宝石。 第七十六章·没有人值得拯救 6K 第二轮太阳在小鹈鹕城的上空燃烧着。 突然降临此处的大皇女陛下并没有控制她散发的高温,反而像是要以这份令人痛苦的滚烫,向所有人宣告她的到来。 虚坐在半空中翘起腿的伊沃拉,满意地看着下方朝她跪拜下去的平民,视线投向小鹈鹕城外的大片农田。 “奇迹之地……呵。” 她面露不屑:“奇迹什么时候是这么廉价的东西了?” 暴虐的太阳收敛起灼灼火光,自天穹落下,直到看向领城的入口处,她的脸上才重新扬起笑容来。 这一个月对伊沃拉来说很是无趣,没有新鲜的事物可供玩乐,没有有趣的东西可供消遣,虽然这些事物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本就占比不多,但在每天漫长的自我锤炼结束之后,总是不得不面对无趣的世界,这让伊沃拉很难高兴地起来。 唯一的休闲项目,大概也就只有静静看着安瑟的这场游戏,最后会演变到什么地步了。 “真是多余。” 遥远距离外的那两道身影映入伊沃拉的眼帘,她那仿佛熊熊燃烧的眼瞳定格在娇小纤细的身影上,颇为不快地低语着。 “如果不是你的话,这场游戏……应该更有趣才对。” 限制超凡者?保持正当竞争? 开什么玩笑!就该让这帮家伙像鬣狗一样不择手段,你争我夺,互相撕咬……这才有趣! 这个月以来,沃森领发生的一切虽然能算作一场不错的戏码,但在伊沃拉看来,还不足以真正取悦到自己。 不过,一想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伊沃拉的脸上又露出了愉悦至极的笑容来。 “你还没玩够吗,安瑟。” 她的声音穿透街道,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落入了刚踏入城门口的安瑟和明芙萝耳中。 不待安瑟回答,伊沃拉便伸手做出拉拽的动作,下一刻,安瑟和明芙萝便瞬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这不请自来的性格真不讨喜,伊沃拉。”安瑟如此叹息。 “不请自来?这里是你的领地吗?” 伊沃拉轻蔑地扬起嘴角:“这片大陆之上,能让你对我说出‘不请自来’的地方,只有海德拉的领地。” 她抬起手来,又虚空一抓,小鹈鹕城的城主便一脸茫然地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回答我。”大皇女头也不转,只是傲慢地抬着下巴,看向安瑟,“这里是属于谁的?” 这位还没反应过来的城主愣了老半天,根本搞不清楚情况,于是几秒种后,理所应当地凄厉惨叫起来。 “是,是您的,是您的!殿下!” 被血焰灼烧的城主满地打滚,他一边如此回应,一边痛苦哀嚎。 “看到了吗?” 伊沃拉满意地挥了挥手,城主身上的血焰散去,但他已经气若游丝,能否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但伊沃拉当然不可能在乎这些,她只是双手负在身后,与安瑟针锋相对: “不请自来的,是你才对。” 如此宣告主权的霸道皇女挑了挑眉毛:“所以,你来我的领地,想做什么?” “我没兴趣在这种小孩子才会产生争执的归属权上,跟你争论,伊沃拉。” 安瑟十分自然地流露出不满神情:“你影响到,我的游戏了。” “你的游戏……关我什么事?” 在伊沃拉那肆无忌惮的话语落下之时,整个小鹈鹕城便瞬间坠落进了灼热地狱,无需火焰的实体降临,周围的空气都能让人皮肤烫伤,每一次呼吸对他们来说都宛若酷刑。 “安瑟,我有什么,必定要对你让步的理由吗?” 如此直言着心中那份几近扭曲的绝对自我,大皇女向前一步,踩着细长高跟鞋的她比安瑟还要稍高一些,这种居高临下的快乐让她非常满足。 在外人看来,这是两人之间水火不容的正常表现,而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这不过是演给那帮自以为是的蠢物看的而已。 但安瑟却更清楚——现在的伊沃拉,可不是在演戏。 这个恨不得要让整个世界都投入她掌心熔炉中的女人,正在假借着演戏向他挑衅。 但论力量,现在的安瑟,并不是伊沃拉的对手,从正常情况讲,在双方都继承那份六阶神灵伟力之前,他都一直不会是伊沃拉的对手。 安瑟的十六年人生中并未放下对于力量的锤炼,这件事在他的计划表中,重要性是最低的。 从那个世界的记忆中,不停汲取能够改变一切的知识,并由此制订对抗命运的计划,这才是安瑟人生中最重要的。 而伊沃拉就显得十分……纯粹。 纵观历史,伊沃拉·飨焰,是整个飨焰皇族里,对力量和权柄最具渴求的血裔,没有之一。 她无时无刻不对力量保持着澎湃炽烈的欲望,哪怕飨焰抵达七阶的希望就在于此,但也没有谁像她这样,从出生开始直到现在,从未有哪怕一天中断过对力量的打磨。 在双方产生的对峙当中,安瑟也很少在真正意义上显露自己的力量,而这一次…… 吞灭一切的漆黑取代了他们所站立的地面,三人就好像站在一块庞大的,“不存在的黑暗”上一样,而这漆黑所逸散而出的,令人颤栗的恐怖气息,远比伊沃拉散发的高温所带来的生理痛楚,更令人感到绝望。 安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伊沃拉。 就像一头盘踞而起,高高抬起身子,俯视着猎物的巨蟒。 “……你想跟我来真的?” 伊沃拉微眯起眼,这种气息,飨焰皇族可再熟悉不过——这是海德拉作为终末之物,深渊尽头的本质气息。 简直就是……深渊行走于人间的实体。 这种与深渊的契合,恐怕在所有海德拉中也是最惊人的。 傲慢的大皇女最后还是收敛起了那分刻意的残忍,她从安瑟的眼中读出了警告的意味,先有些不悦的冷哼一声,随后呼吸又因为兴奋而略显急促起来。 她不悦于安瑟连自己本质都要搬出来进行警告……伊沃拉并不喜欢安瑟对于平民的过分看重,她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散发出那种对超凡者来说无关痛痒,但对凡人来说却无法承受的高温作为挑衅。 至于兴奋……自然是兴奋于安瑟的力量,安瑟的特殊。 这样强大的我,和如此贴近深渊的安瑟,我们之间的子嗣……究竟会有多强大! 安瑟无视了那双眼眸传来的炽烈渴望,声音漠然道:“你没有对我让步的理由,我也没有向你低头的道理,伊沃拉。” 年轻海德拉的精致手杖在机扩拧转声中化为手炮,那沉重而华丽的枪身,便是炼金术士领域之神的杰作。 “所以,你想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游戏,跟我在这打上一场?” 伊沃拉露出了危险至极的笑容:“我倒不介意把这里,把更遥远的一切都化作焦土。” 她抓起安瑟的手,将枪口顶在自己的额头上,那泛起潮红的兴奋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来,现在就开始!” 两个未来的神灵种在此对峙。 没有焚烧天际的火焰,没有撕裂万物的雷霆,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天崩地裂……他们未曾彰显自己的力量,但足以令任何人感到发自内心的颤栗。 那是本能的臣服,是对生命层次远凌驾于自己之上的怪物……最纯粹的畏惧。 而在这样的对峙之中,眼瞳无光的明芙萝·泽格,显得那么渺小。 她看着满脸兴奋,没有在乎这座领城,没有在乎这里的平民,没有在乎任何人,眼中只有安瑟的伊沃拉,明白了安瑟为何会说,游戏已经结束了。 因为,安瑟可以控制住任何人,可以限制住任何不怀好意的超凡者,但唯独……不可能限制伊沃拉。 当暴虐的大皇女将视线投向此处,并对此颇感兴趣时,那么这场游戏,也就到结束的时候了。 安瑟完全没有理由,为这场游戏和伊沃拉翻脸,虽然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足够尖锐,但无论如何,海德拉与飨焰都不可能真正彼此敌对。 安瑟现在……只是在维护必要的颜面,这场游戏对他来说本没有价值,他并不在乎什么变革,他只是想借此,摧毁我而已。 明芙萝这样想着,死寂的眼眸却没有产生任何波澜。 因为想清楚又能怎么样呢?就和过去每一场安瑟精心安排的算计一样,即便自己最后能够看清,却无力改变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的毁灭不同以往,安瑟摧毁的……是她在茫茫迷途中赖以前进,视为信念的道标。 现在,那道标已经支离破碎,勉强维系着最后的形状。 可明芙萝,已经不敢再往前走了。 因为这早已不是牺牲与否的事情……而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她根本不知道,那条路才是正确的。 如果不是真的有不少人从中获益,如果不是这样的事实,为那道标做了最后一丝加固,她恐怕早已经湮灭于茫茫虚无之中。 这样就……结束了吗? 她空寂的眼瞳中,倒映着安瑟将手指搭在扳机上的景象。 双方各退一步,就当无事发生,但伊沃拉一定有能力逆向解析出现在这片田地的特殊之处,然后,然后……最糟糕的事情,就此发生。 明芙萝想说话,想要回避这种让人绝望的可能,但她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张嘴。 ——你知道该怎么说吗?你知道怎么说才是正确的吗?这样插入其中对无辜的平民来说真的是好的吗?你想做出的恳求……真的能给他们带去帮助吗? 那种虚无的绝望,封闭了她的一切。 所以,她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步入最糟糕的—— 嘭! 暗淡的紫色眼眸中,倒映着格莱普尼尔枪口的焰光,明芙萝像是老旧的,迟钝的木偶一般,过了三四秒,瞳孔才猛然收缩。 刚才,安瑟……开枪了? “安瑟!!!” 暴怒的咆哮声回荡在小鹈鹕城的上空,伊沃拉的身形出现在几十米开外,她捂着鲜血汩汩流淌的侧脸,神情狰狞万分: “你竟敢……你竟敢!” 嘭! 又是一声枪响,面无表情的海德拉没有丝毫犹豫地扣动扳机,而这一次,小鹈鹕城的天空,已然在顷刻间便被滔滔血焰遮蔽,就连太阳的光耀,都无法穿透那招来毁灭的火光! “安——瑟!” “伊沃拉,我对你的态度是不是过于温和得体了些?” 安瑟这般说着,微微歪头,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这是否让你真的误以为,你是凌驾于我的,飨焰,是凌驾于海德拉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象征着海德拉身份的那枚庄严蛇戒散发出漆黑的光芒。 “要试试看吗?”年轻的海德拉微笑起来,“当我的父亲和你的母亲降临此处时,谁会站在你这一边。” “你这个……疯子!” 站在不远处的伊沃拉神情有些癫狂:“你别以为,我这样就会……” 说着说着,她却自己沉默了下来。 那颗本该击碎伊沃拉头颅的子弹最后却只是划上了她的脸颊,但哪怕只是划上,伤口那不正常的出血量和仍未愈合的状况,证明了第一枪的威胁性。 而让伊沃拉沉默的当然不会是这个,是安瑟的后半句话。 当沉默开始时,谁进谁退,一目了然。 “伊沃拉。” 明芙萝的耳边,响起安瑟的声音。 “我想要看到这个游戏圆满结束,而不是在你手里,莫名其妙的毁掉。” 安瑟…… 那暗淡死寂的眼瞳中,突然迸发出一线希冀的光彩。 安瑟他……不只是把这当作随意玩乐的游戏? 是啊……他,他其实也想看到这一切,他也想看到这样的改变……他不是从来都不在乎,我明明知道的……他一直都很在乎! 否则,否则他怎么会这么清楚到底该如何应对,如何处理?他其实早就研究过了,早就做过了准备,只是因为那个他无法抵抗的问题,最后才放弃了。 “走吧,伊沃拉。”安瑟为微抬起下巴,“别打扰我的游戏,我喜欢它。” 安瑟他……一定是想改变这一切的! 在万般虚无的绝望之中,明芙萝·泽格,找到了那缕能够将她带出无尽迷途,照破所有混沌的曙光。 如果是安瑟,假如有安瑟,那一切都可以—— “等……等等!殿下,大皇女殿下!” 而在这一刻,一道不和谐的声音,闯入了被安瑟扭转至完美的局面当中。 明芙萝怔然地将视线投去,她看到了一个狼狈至极的矮壮男人,正跌跌撞撞地跑向伊沃拉。 他的神情是那么激动,那么兴奋,有些皮开肉绽的焦黑面庞,也无法掩盖他此刻的激情。 劳瑞尔·莫拉莫,他怎么会—— 当明芙萝看到这个男人怀中的东西时,瞳孔瞬间收缩到了极点。 那是被他收集起来,最后所剩无几的……土壤强化药剂! 他要做什么……他要做什么! “卑贱的东西,给我……嗯?” 神情凶戾的伊沃拉本来准备一眼就将这个男人烧成灰烬,但当她的视线落到男人怀中的瓶罐上时,眼神瞬间明亮了起来。 “这个东西……” “这是,这就是改变这一切的秘密!” 这个有着那么过人的智慧,能力,手腕,心计,耐性……作为凡人,放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注定能有一方作为的人才,在身为农夫,面对罗佐凯拉时也依然宠辱不惊的家伙,在此刻,毫不犹豫地朝伊沃拉跪下。 他双手捧起剩下的所有药剂,用因激动而颤抖的声线大喊道: “请允许我……请允许我,将这一切进献给您!” 他说……什么? 明芙萝空寂暗淡的眼眸,映照着劳瑞尔卑微如尘埃的身影。 他说,要把剩下来的药剂……送给伊沃拉?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方才暴怒癫狂的大皇女,在此刻愉悦至极地放声大笑起来: “安瑟……安瑟!这就是你的游戏?这是你专门为了取悦我,而设计的游戏吗?” 而劳瑞尔则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再说道:“还请您……请您放过小鹈鹕城,放过沃森领。” 在劳瑞尔眼中,这是完美的,不会有错漏的。 他并不知道伊沃拉想要什么,在他看来,既然这两位大人物之间的矛盾在与“破坏游戏”,那么伊沃拉要做的,自然只有毁灭。 而假如他说出了这句话,就相当于表明了立场,绝不是与安瑟对立恰恰相反,是想以此来恳请伊沃拉。 至于这个药剂……那位安瑟阁下,显然是更看重游戏本身,对于药剂,他明显没有太放在心上。 所以……这是他唯一的,最后的,最完美的机会! “放过这里?这就是你向我进献这东西的要求?” 伊沃拉松开了捂住伤害的那只手,任由鲜血流淌而下,现在的她在笑起来时,有种令人心悸的诡谲妖艳美感。 “不,不只是……请您原谅我的贪婪,我,我想要的是……” 劳瑞尔抬起头,他眼中的光芒是那么纯粹,璀璨。 “——我想要得到,成为超凡者的机会!” 超凡者…… 明芙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他用能够消除饥饿的希望,让整个帝国,整个世界的人都能够饱腹的希望。 只为了换来一个……成为超凡者的机会? 像条狗一样,换取这样一个机会? “真是贪婪……不过,很好……很好!” 伊沃拉畅快至极地大笑起来:“就是要这种渴望,对于超凡,对于力量的渴望……这就是我最欣赏的东西!” “安……安瑟……不,父亲……父亲!” 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开口的明芙萝,嗓音艰涩而沙哑,她握紧安瑟的手臂,声音依然不复往日的淡漠和镇静。 “不可以……如果伊沃拉拿到了药剂,她会完全掌控土壤强化药剂,到时候一切都……都……” 安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怜悯地看着她。 明芙萝仰起头,对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逐渐麻木地松开了手,摇晃着向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倒在地。 这就是……他的选择。 是我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不……不是的……” 明明能够改变这一切,明明对所有人都是好的,劳瑞尔,这种人……这样的人,他只是特例……只是特例而已。 没有他,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没有他,一切就会—— “明芙萝,你问过我,劳瑞尔,到底是不是我安排的人,那时我没有给你回答。” 年轻的海德拉掐住了明芙萝的脖颈,逼迫她看向那个跪拜在地,向着自己期望的超凡奉献一切的凡人,一字一顿道: “我没有,也从来不需要安排这样一个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排……他安排的人?哈哈哈哈,你真是昏头了,可怜的小玩偶!” 伊沃拉大笑着挥手收下了所有药剂,然后随手丢给劳瑞尔一瓶漆黑黏稠的药剂,劳瑞尔手忙脚乱的将其接下,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将其死死抱在怀中,同时用出所有力气,不停地磕头: “感谢您的仁慈,感谢您的伟大,感谢您的宽宏……感谢您,感谢您的一切,殿下!” 伊沃拉并没有理会这个一无是处的凡人,而是继续对明芙萝发起嘲讽:“这该死的混账要是这么善解人意,安排一个能让我这么开心的角色……我早就好好疼爱他了。倒是你……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会看重蠢成你这样的家伙,刻意安排这种人……呵呵呵……哈哈哈哈!” 超凡的顶点放声狂笑道: “只要是个凡人,只要他有脑子,那他就一定会做出这种选择!他也好,别人也好,不管是谁……都是如此!” 伊沃拉轻蔑而愉悦地如此讥讽: “把这些小玩意,和成为超凡者的机会摆在凡人眼前,一万个人里面,有一万个会选择后者。” “——这个世界上,遍地都是渴望成为超凡的可怜虫!” 第七十七章·你能做出的救赎 在安瑟一改常态的强势之下,伊沃拉本该无功而返。 但最后,她却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如此……轻而易举。 而让伊沃拉得到这些的,不是安瑟,不是明芙萝,不是任何不怀好意之人。 而是在这场变革中……最大的受益者。 是明芙萝所希望的,能够迎来更好的生活的人。 人偶小姐抬头看向安瑟,发现他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回想着这一路上发生的一切,安瑟对所有事物的了若指掌,她终于明白,游戏的结束,旅途的终点,究竟是什么。 “父……亲。” 眼眸一片灰寂的明芙萝,恍惚着说:“你已经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了吗?” 那刚才所抓住的一缕希望,就这样彻底毁灭了。 “这很难预料吗?”安瑟反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劳瑞尔会急着加快推动让鹈鹕商会出名?” “因为他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他想用这些药剂,交换到成为超凡者的机会。” “他最开始当然没想过找上伊沃拉,他可能想着其他会对这东西感兴趣的大人物,但由于我的约束,没有任何人主动找上他,再加上药剂已经快要用光,所以他不得不放手一搏……想尽办法,将鹈鹕商会加速推向毁灭。” “而显然……” 年轻的海德拉看着流泪亲吻着那瓶药剂的劳瑞尔,慨叹道: “他赌赢了。” “站在我个人的角度。”安瑟双手支着手杖,眼神竟然略带满意,“我欣赏能有这种决意的人,他还算不错。” 安瑟并没有对劳瑞尔的能力多做评价,只称赞了他的胆识,同时也并没有对他最后的这种行为表露出任何不悦。 “而且你觉得……在这个游戏里,追逐超凡的,只有他一个人吗?” 安瑟微微低头,看着浑噩的明芙萝:“农民过于快速的暴动,是鹈鹕商会加速的开端,劳瑞尔那时可没有这个能力,也不会有这种想法,那么……到底是谁推动的这件事呢?” “答案是我们的沃森伯爵,他同样也希望借此吸引到大人物,尤其是伊沃拉的视线……试图以此乘上她的战车。这段时间他到底在背后出了多少力,谁也不知道。” “他违反规则了吗?当然没有,他对那片农田,对于药剂药剂,没有任何想法。他这么做,甚至反而还促进了粮食的产量……真是讽刺,不是吗?” “超凡……超凡。持有它的人渴望更进一步,未能拥有它的人豁出一切也想得到一个机会。” 安瑟把手放到明芙萝的头顶,温声细语道:“你觉得,伊沃拉说对吗,亲爱的明芙萝。”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会做出和劳瑞尔一样的选择。” “……” 在明芙萝身子一颤的同时,用血焰烧灼伤口的伊沃拉扯了扯嘴角:“你就这么喜欢跟你的小玩偶过家家吗?安瑟?算了……” 那枚子弹撕裂的伤口总算弥合,留下了一道醒目的,正在缓慢蠕动修复的疤痕,但伊沃拉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而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愉快而傲慢地宣告道: “不管你还想玩什么游戏,但这些小玩意,是他进献于我的。” 女人的眼神中,透出暴戾狰狞的色彩:“你要是还打算挑衅我,那就试试看,我和那个老东西联手……能不能把你们两条毒蛇杀光!” 她扔下这样一句杀意十足,扔下这一句能够将整个帝国甚至整片大陆都付之一炬的狠话,随后化作火焰,消失在了原地。 咚—— 明芙萝娇小的身子,终于无力瘫倒跪下,她看着血焰消失的地方,双臂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垂落下来。 结束了。 这场游戏……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 本以为会坐视它走向最糟糕局面的人,以那么强硬的姿态差点将结局引向完美,但在其中的受益者,最后却亲手毁了这一切。 伊沃拉拿到药剂之后究竟会做什么,一点也不难猜。 听命于她的强大术士能轻易逆向解析出药剂的构造,然后批量制造这种药剂……既然伊沃拉对此感兴趣,那么她就必然会将药剂用于实际。 当一个随心所欲,绝对自我,对平民乃至超凡者都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暴虐储君,掌握了整个帝国的粮食命脉时…… 不……最可怕的不是这个,最可怕的是,当伊沃拉对它失去兴趣,当伊沃拉“玩厌了”,把它随便交给某个人之后……整个帝国,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这场游戏就不应该开始,如果它不开始,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最后也不可能迎来这样的结局,如果一开始就—— “你现在在想,假如一开始没打算跟我玩这个游戏的话,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对吗?” 安瑟感慨的声音,传入了明芙萝的耳朵。 “明芙萝……明芙萝,你不觉得,这种想法,会显得你更加可悲吗?” 他伸出手,捏住明芙萝的下巴,抬起那张已经完全麻木的脸,怜悯地说道: “你甚至连你对追逐理想的这个信念,都已经无法守住了吗?” 那双已经晦暗的,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光彩的紫色眼瞳,细微的颤动了一下。 对……不应该,我不应该这么想,尝试实现它是没有错的,只是……只是我…… “还是说,只是你在忽视,在躲藏,在试图逃避,你眼中的‘理想’只不过是苍白的词汇,是空洞的口号,是毫无意义的……幻象?” 魔鬼猛然拽起瘫坐在地上的可怜人偶,原来温和悲悯的神情瞬间一片冰冷,方才柔软亲昵言语的无比残酷,紧握着明芙萝肩膀的手像是要将她的骨骼给捏断,向将毒液注射进猎物血管中的蛇一样,要将他现在所有的恶意与残忍,以痛苦为载体,尽数灌注。 “你在逃避自己根本不曾理解到底该如何实现变革,你在逃避自己为何不知道追逐理想的原因,你在逃避……这份虚假空洞之下所代表的真实,你在逃避——” “我没有……我没有!” 明芙萝嗓音嘶哑尖叫起来,曾永远冷静,永远坚定,永远不可击垮,难以摧毁的她,现在如此不堪,如此凄惨的在安瑟手下挣扎着,发了疯一样想要脱离安瑟的钳制,但换来的,只有更加剧烈的痛楚。 理想主义者本身是难以被毁灭的。 即使被阻拦,被击垮,被打倒,再如何遍体鳞伤,也只会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燃烧起绝不屈服的斗志。 既然如此,那就不毁灭他们本身,而失去毁灭……他们的理想。 “你的坚持没有由来。” “你对变革一无所知。” “你期望的拯救最后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甚至就连你想要拯救的人,都不愿领受这样的恩情,反而亲手将一切推入深渊。” 年轻的海德拉轻轻挥舞起冰冷的刀锋,将明芙萝·泽格的存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肢解,将她的人格拆分得支离破碎。 “告诉我,亲爱的明芙萝,亲爱的……海伦。” 魔鬼的话语又变得温柔,变得怜悯,如此极端而分裂的切换,让他的面孔在明芙萝眼中变得恍惚,变得重叠。 到底哪个是要毁灭自己的魔鬼,到底哪个又是能教育指引自己的……父亲? “你愿意承认自己的虚无吗?你愿意接受自己……如何改变一切,一无所知,愿意接受自己的软弱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个在这段时间里,耐心,温和地指引,教导她的少年,似乎又重新回来了,他轻抚着明芙萝的脸颊,关切无比地呢喃着: “我就给予你,改变这糟糕结局的机会。” “……!” 明芙萝的唇瓣不停颤抖,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朝自己露出温柔笑容的少年,死寂的眼瞳在数次希望和绝望的反复之间,迸发出最后一线飘摇的,易碎的光彩。 “改变……机会?” “没错。”安瑟柔声道,“我会想办法,把那些药剂,从伊沃拉的手中取回,但代价……很有可能需要你自己支付。”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在吞没一切的狂风暴雨中寻得陆上灯塔,于浩然无际的黑暗中瞥见一线天光……一无所成,一无所能的可怜人偶,见到了能够实现救赎的可能。 即便在崩溃的那一刻都没有流出眼泪的她,此刻泪流满面地抓紧安瑟的衣袖,哽咽道:“如果能够阻止伊沃拉,如果能改变这个结局,什么代价都好……什么代价都好。” “代价?不不不,我问你是否愿意,不是指代价,代价是伊沃拉会向你索取的,我向你索取的可不是代价,海伦。” 安瑟温柔地擦拭着明芙萝滚烫晶莹的泪水,用最细腻关怀的声音,吐露着最残忍恶毒的言语: “我只想得到,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 ——如果我能认识到粮食暴涨后会带来的一系列的影响,就能在游戏开始时选择干预,如果我能从中干预,那么整个局面,就不会这么疯狂的加速到现在的地步,伊沃拉也不会将视线投向一个在帝国到处都是的普通领地,那么那个恐怖的未来就不会发生。 如果我能了解这场变革会带来什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都是……我的错。我就像安瑟说的一样,即使追逐了理想十五年,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将其实现;我就像他说的一样,到现在也没找到自己坚持至此的理由。 我就像他说的一样……虚无。 “我……” 凝视着那双温情的,真挚的海蓝色眼眸,明芙萝发现自己在接受这个事实时……并没有那么绝望。 她明知道这是安瑟的诡计,这是安瑟在趁虚而入,可她却没有任何拒绝的办法,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这是为了……拯救,为了避免让结局,落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这是最后的,唯一的,不可错失的机会。 安瑟的注视,和这样的结论,让明芙萝心中的那份恐惧,一点一点消散了。 当她伸手触及到那份不敢面对的空荡与虚无时,她发现……这个事实,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这漫长的痛苦经历,早已为今日做好了铺垫,这段时间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推动着她,承认这个事实。 “是的……” 不再流泪的明芙萝轻声呢喃:“我……什么也不曾理解,我既不理解什么才是变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追逐着它。”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芙萝感觉到的……只有放松。 缠绕在她身上的重重枷锁,随着这种近乎自毁的崩塌,一同粉碎了。 她扯了扯嘴角,竟然有些想笑: “我就是……这样的虚无。呵……呵呵呵……就是这样的虚无。” 安瑟凝视着她许久许久,最后扬起眉宇来: “但即便如此,你似乎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坚持……呵呵,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听到我想要的了。” 他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吻明芙萝的唇瓣: “放心,亲爱的海伦,也会得到你想要的。” “这一次……” 魔鬼意味深长地说道:“就是最后了。” * 砰! 曾在小鹈鹕城对蔑视众生的大皇女扣下扳机的安瑟先生,此刻被前者按在了床上。 “混账东西……” 女人面色阴沉地指了指脸颊上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疤痕:“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让戏剧的冲击性与合理性……很难理解吗?” 躺在松软床铺上的安瑟,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对没有被束缚住,因此如巨型水滴般垂挂在自己眼前的丰硕。 “该死,你开枪就已经够疯,够让人信服了!” 伊沃拉并没有因安瑟的说辞而消减怒气,反而更加怒火冲天:“那枚子弹如果打中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它怎么可能击中全帝国最厉害的空间术士呢。”安瑟挑眉道,“能擦破你的脸颊,不也都是因为你在配合我吗?” “因为我不知道你那枚该死的子弹,还有强化到这种地步的附魔!见鬼……弗拉梅尔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伊沃拉低吼着,眼眸吞吐着熊熊火焰:“你的理由不成立,我现在需要你的补偿!” “……你又来了,伊沃拉。” 安瑟一眼就看出她眼中的火焰是什么火焰,叹息着将手抵在对方的肩上:“看来我今天暴露的一些东西,让你对我的欲求更加壮大了。” “……” 伊沃拉愣了愣,随后摸了摸脸颊和嘴角,确认自己没露出什么饥渴的笑容后,颇为狐疑道:“有这么明显吗?” “你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就想把我绑到床上,我太了解你在这方面到底在想什么了?” 安瑟稍用力就推开了伊沃拉,他从床上坐起,理了理衣领,慢条斯理道:“那条疤痕三天之内就会复原,小事而已。更何况,我还没有向你索取报酬呢。” 他看了眼神情不悦的大皇女殿下,轻笑道: “明芙萝很快就会来找你,想办法换回那些药剂。” “……哼。” 伊沃拉扯了扯嘴角:“可怜的小玩偶,她肯定都以为这是自己的错吧……哈哈哈哈,真是愚蠢到让人发笑!嗯……不过说起来,好像也的确能算作都是她的错误就对了。” “记住,表现得恶劣一些,显得我争取到你的同意十分艰难。” “你在怀疑我的演技?”伊沃拉冷哼一声,“这种事情,不用你提醒我。” “那我就提醒你一点实际的。” 安瑟站起身来,凝望着落地窗外一片光明的景象,漠然道: “我知道你会想着开出更高的价码,但别太过分,伊沃拉。” 他转头看了眼翘起腿来,显得十分散漫随性的大皇女,海蓝色眼瞳中的漆黑一闪而逝: “别忘了,我一直在看着。” “……那个小玩偶,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地方?” 安瑟这没有丝毫掩饰的冰冷威胁,令伊沃拉眉头蹙起:“你到底……算了,反正你也不会说。” 似乎是因为马上就能摧毁苏丝伦的计划,而且还能得到什么好东西,收获颇丰的伊沃拉舔了舔嘴唇: “那我要给你个忠告好了,安瑟——这道疤痕,我记下了。” “迟早有一天……” 她摸着自己的犬齿,肆意大笑起来:“我会在你那玩意上,也留下一样让你又爱又恨的伤口。” 伊沃拉炽热的笑声回荡在卧室当中,人却已然不见踪影。 重新看向落地窗外那明媚景象的安瑟,懒得对伊沃拉的言语发表看法。 他对于这个忠于欲望,但明显过头,满脑子都已经被各种欲望填满的女人,没有丝毫兴趣。如果有,那也只是在将她完全废掉之后,单纯当作压力排泄器来使用。 这种没有任何思维高度可言的人,在安瑟看来,完全可以和垃圾划上等号。 不过安瑟现在,倒也还在思考伊沃拉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我到底,在惦记明芙萝的什么呢? 他这样想,并不是为了自省,而是单纯为了思考,命运究竟会从哪方面入手而已。 但其实……也许安瑟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是怀着这样的目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思索着这个问题的安瑟只是觉得,在那一刻,在最后明芙萝即便愿意承认自己的虚无,也仍对那所谓的“理想”有最后一丝支离破碎的坚持时…… 他感到一种由衷的厌恶,乃至……憎恨。 而这厌恶和憎恨究竟是朝向谁的,或许他也不清楚。 “在这场救赎完成后,距离我为你准备了三年的终幕,仅剩一步之遥了。” 最后,安瑟暂且放下了那些纷乱的思绪,微笑着轻语着: “海伦,明芙萝……” “谁才会是,最后的胜者呢?” 第七十八章·唯一的色彩·其一 巴别塔内,亨德瑞克的办公室里,伊沃拉正随手把玩着亨德瑞克放在书桌上精致道具。 她的对面,微低着头,姿态谦卑的明芙萝沉默不语。 “想要把那些东西换回去啊……” 单手托腮的大皇女殿下上下扫视了一眼娇小的人偶小姐,突然轻蔑一笑:“你能拿出什么东西?” “……您需要什么,我会尽力满足。” “口气倒是不小,你会跟安瑟说这种话吗?” 棱角分明的机械在伊沃拉的指尖拧转,这个小玩意似乎是那种转动拼接成某种具体形状的益智玩具,但其构造之精密复杂,早早脱离了玩具这个范畴,也不知道亨德瑞克的桌上为什么会放着这种东西。 明芙萝没能回答伊沃拉的这个问题,而这也让向来随心所欲的恶劣皇女有了发难地借口,她嘴角一扬,却又冷声道: “听不懂说什么?谁允许你保持沉默的?” 女人随手将这玩具烧得连灰烬都不剩,直接前倾身子,抬手拽住明芙萝的头发,一把将她揪离地面。 看着对方那微有吃痛的狼狈模样,伊沃拉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让她想要当场呻吟出声来的愉悦。 对安瑟在乎的人进行施虐,能让伊沃拉取得莫大的极乐,只不过希塔娜得到了安瑟的太多关照和宠爱,令伊沃拉无从下手,不过,眼前这个嘛…… 暴虐的大皇女看着被自己肆意支配凌虐的人偶,有些满意地想着—— 安瑟,这个注定要被你玩坏的东西,我先来玩一玩,也不算过分吧。 “抱歉……殿下,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哼。” 伊沃拉随手把明芙萝丢到地上,懒散地重新后靠着椅子:“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了,两个条件,你如果答应,我就把那些药剂还给你。” 默默从地上爬起来的明芙萝卑微地低着头:“请您告诉我。” “第一,我那该死的妹妹,找你做过一个数据系统,对吧?” 伊沃拉的舌尖滑过上扬的鲜红唇瓣,鲜烈如火的笑容中,恶意昭然若揭。 这是她和安瑟达成一致,演下这场戏的根本目的,为了避免和艾菲桑徳起直接冲突,她需要用更加迂回的方式,摧毁苏丝伦的布置。 明芙萝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伊沃拉想要做什么,沉默片刻后,她低声回应:“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在苏丝伦殿下的数据系统之中埋下只有我能发现的漏洞。” “嗯……” 伊沃拉敲打着桌面,她本来是想让明芙萝直接废掉那个不知所谓的玩意,但如果是埋下这种随时随地都能阴苏丝伦一手的漏洞……好像也不错。 在她自以为有所成就的时候,将一切付之一炬……这不是更快乐吗? “很好,那就这样。” 伊沃拉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那肆意张扬的笑容在这张纯粹美艳的面庞上,显得那么诱人,即便她侧脸上的那道疤痕仍未消除,也难掩这份令人血脉贲张的绝美。 只是,见证过这份绝美之下的残忍与暴虐的人,就不可能再对其又半点非分之想。 对明芙萝来说,第一个要求非常简单,简单到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代价。 硬要说有什么代价的话……无非是在道德上没能履行和苏丝伦之间的契约,以及事后假若被苏丝伦发现,可能带来的危险。 但谁都看得清楚,一旦皇帝死去,苏丝伦别说给其他人带去危险,她自己能不能留个人样都不好说。 但明芙萝不相信,眼前这个极度自我,无限贪婪的女人,会这么轻易就把药剂交给自己。 第二个要求,可能才是重点。 “至于第二个要求……” 即便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明芙萝还是因为伊沃拉吐露的话语而微有愣神。 “械装。” 伊沃拉双手撑着书桌,站起身来,眸中燃烧着的渴求令人不寒而栗:“那个东西,我要你,不……我要整个巴别塔,倾尽全力,为我打造。” 伊沃拉……为什么会想要械装? 明芙萝一时间无法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艰难回答道:“如果这就是您需要的话,我尽可能——” “而且,我要的不是以太院造出来的那堆废铁。” 这句话才让明芙萝真正陷入呆滞。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谁创造的,泽格。” 伊沃拉前倾着身子,她的阴影将娇小的明芙萝完全遮蔽,居高临下的大皇女没有丝毫掩饰地释放着自己的威压:“以太院?呵……这分明就是你和安瑟的作品。” “我要的,可不是安瑟糊弄以太院那帮老蠢物的玩具,而是更强大的,能够供我全力驱使的武器!” 看着神情越发僵硬的明芙萝,如同正在狩猎的掠食者般,伊沃拉显露出她的獠牙: “把它给我,那我就把你的小玩意,还给你。” 伊沃拉……怎么会知道这些? 械装是安瑟和明芙萝联合开发的,在武力上无可置疑的最强造物。 以开拓危险的零点迷界为目的,根据现有的知识,技术,材料,还有炼金术士的整体水平,划分为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也就是以太院所制造的【黑骑士】,如同锻造武器一般,制造出一个供人驱使的“强大独立个体”,由于以强大稀有的素材为主体,被安瑟命名为物质武装。 而这第一阶段,就已经快抵达当前炼金技术的极限。 第二阶段的械装,则不是将用大量的珍贵素材堆出一个可控制的独立个体,而是强调对使用者自身的极致强化,根据安瑟的思路,通过这种装置,极限增幅使用者对于以太的操纵和掌握,对要素的理解与支配。 也就是说,第二阶段的械装并非是让普通的超凡者也能使用的强大武器,而是让本就已经掌握庞大力量,甚至登临顶点的超凡者,凭此在纯粹武力上,更进一步的作弊器! 其名为……以太武装! 这个阶段的械装,唯有整个帝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最顶尖的炼金巨匠才有锻造成功的可能,它对炼金术士所有层面的要求是无比恐怖的,起码巴别塔没有能力把它做出来。 而至于第三阶段的械装,那早已超越了现有炼金技术的界限,整个帝国……甚至是往后几千年,也只有一个人能够创造出来。 那就是弗拉梅尔·海德拉。 伊沃拉到底是怎么得知械装的具体情况的,明芙萝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因为在听到这个要求时,她的第一本能就是拒绝。 虽然无论是实力还是地位,都足以令伊沃拉在帝国横行无忌,但对力量有着极度渴求的她,怎么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而倘若真的创造出了能适配伊沃拉的以太武装,她会用这股力量做些什么? ……安瑟。 明芙萝的内心瞬间一片冰冷。 她想到了安瑟,想到了在小鹈鹕城里,年轻的海德拉冷静而疯狂的那一枪。 人偶小姐下意识地看向伊沃拉的侧脸,那道被她用飨焰之火强行灼烧才弥合的伤口,依然留着鲜明的疤痕。 这对伊沃拉而言,必定是不可原谅的耻辱。 安瑟与伊沃拉之间的矛盾,整个帝国都已经知晓。而对于做出破坏和毁灭根本不需要理由的暴虐皇女而言,她的复仇,恐怕早已提上日程。 因为在忌惮弗拉梅尔阁下为安瑟制造的武器,所以她想要通过以太武装……增强力量,报复安瑟吗? 是了,伊沃拉本就不需要什么更强大的力量,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值得她在这个阶段,以更强的外力去应对的家伙,除了……安瑟。 绝不能答应她,绝对不能。 “……殿下。” 明芙萝闭上眼,低声道:“如果您需要的是以太武装,很抱歉……以我和巴别塔现在的能力,是没有办法创造出来的。” “嗯?” 伊沃拉的尾音微微上扬,眸中燃起的焰花让办公室的温度陡然上升,烧灼刺痛着明芙萝的肌肤,连吸入空气都成了一种折磨。 “你在……拒绝我吗?” 她俯视着明芙萝,那令人颤栗的暴戾自眼底浮现,下一秒,明芙萝突然神情苦闷,踉跄着跌倒在地,身体剧烈痉挛起来。 火焰……脏腑…… 伊沃拉往她的内脏里,塞进去了一团火焰! “咳……咳咳!” 明芙萝呕出一口滚烫的红黑色血水,炽烈的蒸汽足以证明此刻的她到底在经受怎样的折磨。 但倒在地上,不停痉挛抽搐的娇小可怜的人偶,却只是佝偻着,艰难无比地回应:“非常抱歉,殿下,我没办法……” “所以,你还是在,拒绝我?” 伊沃拉露出了更加残忍的笑容。 或许是折磨明芙萝的愉悦,或许是被明芙萝这般不识好歹的拒绝之后所产生的不满,总之……一股无法言说的无名怒火驱使着她忽视原定的计划,而伊沃拉这个人,向来如此。 她的手探向空中,没入火焰,消失不见,而明芙萝娇小的身体却突然浮向……不,是被硬拽向半空中! 伊沃拉的手,直接穿透空间,拽住她的脊骨,将她整个人活生生拉起。 “回答我,被安瑟当垃圾玩弄的可怜人偶。” 伊沃拉死死盯着明芙萝,一字一顿道:“你在,拒绝,我吗?” “想跟我做交易,你就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 焚烧内脏,拉拽脊骨,这种非人的痛苦让摧毁着明芙萝的意志,但她却没有任何松口的迹象。 不希望伊沃拉支配整个帝国的粮食命脉,不希望迎来如此黑暗的结局,但如果……如果要以安瑟为代价—— 温柔和残酷,教导和讥讽,热情和冰冷,以及……曾在他眼中闪烁的辉光,和被那抹深邃海蓝吞没的所有。 无数的碎片,纷乱的记忆,糅杂在一起,拼凑出无数张安瑟的面孔,尚且年幼的他,已经成长的他;总是向自己嬉笑的他,平静凝望着自己的他;那么热情洋溢的他,再也无法理解的他。 他的问候,笑声,关怀,指引,好奇,怒声,咆哮,以及最后归于漠然的沉寂。 “咳啊!” 明芙萝再度呕出一滩逸散蒸汽的红黑色血水,她能感觉到自己离死亡还很遥远,因为伊沃拉并没有想下杀手,只是在单纯地折磨自己,灼烧着自己脏腑的火焰好像蔓延至全身,紧攥着脊骨的那只手仿佛要将她的脊椎捏断,可意识已经因为痛楚都有些濒临崩溃的明芙萝,却依然没有开口。 为什么呢……如果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救赎,为了理想,那么安瑟,也应该是……可以牺牲的东西。 安瑟也说,一切都能牺牲。 三年前,我不是已经,做过相同的选择了吗? 可为什么这一次……不能再牺牲安瑟呢? 在几近崩塌的思维当中,明芙萝的脑海中再度回忆起安瑟所说的话语,所流露的神情,自己未曾察觉的细节,却在此刻却纤毫毕现。 以及艾妮丽莎那句,悲伤的呢喃: 【他很难过】 在这瞬间,比肉体折磨更加难以承受的灵魂痛楚再度袭来。 混沌不明的记忆凿穿她的颅骨,劈开她的大脑,残忍无情地钻入她最深层的意志,连同那只为折磨的焚烧一起,将明芙萝残存的思绪,毁灭殆尽。 她的意识坠入了最深的深渊里,而在那之前…… 明芙萝好像看到,有谁从后方凶猛扑向了伊沃拉,同时感觉到有什么漆黑冰冷的恐怖东西,从后方将自己包裹。 可明明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大恐怖之物,明芙萝却在昏迷前完全安心了下来。 因为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伊沃拉,你要付出代价。” * 当明芙萝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灰白的房间里。 家具,装饰,还有坐在书桌前的那个娇小身影,让明芙萝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处在往昔的记忆里。 卓绝的记忆力让她认识到,她现在,应该是在观看自己四五岁左右的记忆。 明芙萝·泽格,一岁,准确来说,是十一个月时就能够与常人进行流利对话,并且进行一定程度书写的,天才中的天才。 同时,她还是天生的超凡者,无需使用仪式进行辅助便可实现晋升。因此,无论是身为“人”的天赋,还是身为“超凡者”的才能,明芙萝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拥有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伟大宝藏。 这样的天才本该注定风光无限,在无数人的簇拥下成就极致的辉煌,拥有一段完美幸福的人生,但她的幼年……却并非如此。 那段虽然短暂,却在她生命中最具意义的时光,与幸福二字毫无关联。 第七十九章·唯一的色彩·其二 1w “你怎么又来了,我没同意你来我家里过!” 门外传来的愤怒声音,吸引了明芙萝的注意力,同样也让坐在书桌前不知写着什么东西的幼小女孩转过头来。 “我只是来看我的孙女,这是我身为祖父的权利。” “你不配做她的祖父,现在,立刻,离开!” 越发激烈的争吵,让脸上还带着鲜明婴儿肥的女孩垂下眼眸,而注视着这一切的人偶小姐,也做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反应。 “在那之前,你不打算征求阿萝的意见吗?” 听到这里的小女孩犹豫片刻,随后跳下椅子,小跑到门口把门拉开,朝外边的走廊上探出小小的脑袋,发出稚嫩的呼唤: “爷爷……” 走廊尽头的楼梯边,正在争执的两者同时转头看了过来,英俊的男人神情苦闷,而慈祥的老人则面带笑容。 “阿萝,爷爷来带你去学习了,要跟爷爷一起走吗?” 小明芙萝的紫色眼眸中先是绽放起亮光,但在看到自己父亲那晦暗的神情后,又无声地消弭了。 抓着门框的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于是,男人和老人的神情在同时一滞之后,几乎像是掉转过来一般,只不过名为厄利恩的老人还能很快便维持着自己的得体,他笑着点了点头:“那我下次再来找你……啊对了,差点忘了每次来见你时要送的礼物。” 他点了点握着的平平无奇的手杖,一个正十二面体便在小明芙萝眼前凭空形成,女孩小心翼翼地伸手接住,随后便听到厄利恩说:“这是我这两天想到的小玩具,花了点心思,玩得开心些,阿萝。” 小明芙萝好奇的把玩着正十二面体,发现它竟然能够随意拧转拼接,在自己的转动下很快就变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想要按照记忆扭回去,却发现它的内部还有更精密的自动构造,而且需要注入以太才能进行梳理。 女孩很快便玩的不亦乐乎,紫色的漂亮眼睛盯在这个小玩具上,还有些肉乎的小手灵活的扭来转去,她欣喜地抬起头,柔柔说着:“谢谢爷爷。” 老人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走下了楼梯。 而他身旁的男人没有任何送他一程的意思,而是快步走到小明芙萝身前,蹲下身来轻声问道:“阿萝,怎么不想跟……不想跟你祖父,一起去学习了?” 小女孩停下摆弄玩具的动作,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因为爸爸妈妈会不高兴。” “……”莱登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因这句话而流露出什么欣喜的神情。 他反而神情复杂地问道:“所以……你还是想和你祖父待在一起,是吗?” 幼小的明芙萝尚且无法理解父亲此刻的情绪,她歪了歪头,最后诚实回答道:“是的。” 莱登沉默片刻,随后发出了疲惫的叹息。 明芙萝看着他的样子,想了想,伸手把那块正十二面体递给莱登: “爸爸,玩具。” 小小只的可爱女孩眨眨眼睛,只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自己的父亲。 莱登看着双手把玩具捧给自己的女儿,怔了许久,眼底浮起深深的温柔来,他伸手抱住明芙萝:“谢谢你,阿萝。” 他笑了起来,像是为了让明芙萝知道心情好了不少一般,开始试图把那个玩具拧转回原样。 可是不到半分钟,他脸上的笑容就逐渐僵住了。 仰头看着自己父亲的小明芙萝微微偏头,看了好一会儿后,出声提醒道:“爸爸左手中指对准的那块,按进去,再换到左上角的那一面,挪开右侧的立柱,可能,唔……需要注入以太……一个标准单位?” 听到提醒的莱登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这样僵在那里。 直到明芙萝有些不安地叫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强笑着把玩具还了回去。 “……抱歉,阿萝,爸爸太笨了。” 四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懂得委婉和掩藏,年幼的小明芙萝只是歪头不解道:“可是我觉得,如果只是变回去的话,很简单啊,它好像还能变成不同形状……” 她这样嘀咕着,一边摆弄这个玩具,一边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徒留夹在天才父亲和怪物女儿之间的普通男人,孤独地站在走廊里。 明芙萝平静的注视着这一切,时至今日再度回顾,她多少能理解莱登的窒息感,但在她看来,这不能怪任何人,只该怪莱登的平庸。 而平庸也不是罪恶,可倘若要因为平庸去妒恨才能,那就是令人不齿的。 在她眼里,自己的父亲就是这般令人不齿。 这灰色记忆世界的景象快速变幻,空间拼接重组,物件消散融合,记忆里的时间加速流失带给人一种冰冷诡谲的荒谬感……同时,明芙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倘若是恢复记忆的话,她最该看到的,难道不应该是有关安瑟的记忆吗? 这些记忆她并没有遗失,每个细节都明晰万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回忆起这些? 人偶小姐注视着逐渐精细的画面,在厄利恩将那个十二面体送给自己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段记忆究竟是处在哪个节点了。 很快,她看到了趴在院子草坪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捣鼓零件的自己。 幼小的明芙萝似乎有些累了,她抬起头来准备放松,却恰好看到,三楼卧室的窗户上,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似乎发生了争执。 女孩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晶石,注入以太之后,自己趴在草坪上的样子便被投影出来,而她则轻手轻脚地走回屋内,往三楼爬去。 “莱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是你的女儿!你到底是在怀疑她还是在怀疑我!” 海坦纳的眼眶通红:“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海坦纳,我不是在怀疑你们任何一个人,你冷静点听我说。” 莱登揉着太阳穴,神情疲惫的他深深吐出口气: “你知道他送给阿萝的玩具是什么吗?那是炼金协会今年三级会员考核的压轴题!能在两分钟之内还原就能成为炼金协会的中级会员……可阿萝……阿萝她只是上手五分钟,五分钟就把那东西解析完成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她是天才!”海坦纳拔高声音,“这很奇怪吗?难道你现在才知道你的女儿是天才吗!” “这根本就不是天才的问题!” 莱登也变得愤怒起来,他挥舞着双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她现在才四岁,四岁!她一岁零两个月开始阅读,到现在还不到还不到三年!正常的孩子大脑才开始发育,她就已经能够解决三阶炼金术士才会着手处理的问题……哪怕是大公的孩子,这时也只是在学习礼仪!” 男人双手握住自己妻子的肩膀,疲惫而悲哀地说道: “告诉我……海坦纳,你真的觉得,这是能用天才二字解释的事情吗?” 女人本想张口反驳,可当她从身为母亲和妻子的愤怒中冷静下来之后,同样也感到一阵寒意。 “……可阿萝她,或许就真的……” 她有些无力地想解释什么,但莱登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熟悉他,海坦纳,我太熟悉那个疯子了,他一定——” 莱登突然一顿,他先是探头谨慎地看向窗外,发现自己的女儿仍趴在草坪上摆弄东西,在用力拉上窗帘后,才继续郑重道: “他一定不会放弃那不知所谓的,该死的理想……他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所以……”海坦纳的声音颤抖起来,“所以你才说,阿萝她,她——” 莱登捏着妻子的手松了下来,他艰难而苦闷地闭上眼睛,沙哑道: “她……不正常。” 海坦纳捂着嘴,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眼中已经开始积蓄起泪水。 “我们的孩子……被厄利恩先生他,被他做过什么手脚……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是五阶的炼金术士!就算现在已经颓废到这个境地,整个帝国也找不出三个比他更强的炼金术士!如果……如果他真的要做什么,我们根本无法察觉,还有他对阿萝的态度,阿萝对他的态度……这都不正常,不是吗?” “海坦纳,听我的,以太院……不,以太院也不可信,我会想办法找到能够鉴别……” 后续便再也没有声音了,因为在明芙萝的记忆中,此时的自己早已经无声息的走开,走出自己的家,然后跑向自己爷爷所在的那间普通小屋。 明芙萝看着灰色房间里神情苦痛的父母,知道这不过是自己在回忆中主动构建的景象。 可为什么—— 在这虚幻的场景当中,我会把那两个人的悲伤和无助,体现得这么淋漓尽致呢? 明芙萝抚摸着自己虚幻身影的胸膛,她并不曾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因这两个人而起伏。 经年怨怼,最后终归于漠然。 这个疑问还未来得及得到解答,画面便已然流逝。而明芙萝更不曾知晓,在那真实存在的过去当中,在她没有听完的最后话语里,环抱着海坦纳的莱登即便再如何疲惫,也依然无比坚定地说着: “即便阿萝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依然是我们的女儿。” 这混沌的记忆只是无情变换着,冷漠,残酷地揭露明芙萝最不愿接受的伤痕。 “爷爷。” 看着厄利恩如乐团指挥一样优雅支配着炼金工坊内的一切,明芙萝轻声问道:“所以,我真的不正常吗?” 在那次之后,明芙萝已经很少再回到自己家中,她与自己的祖父常住,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和自由。 因为厄利恩能解答她的所有问题,也能够对她的任何话语给予回应。跟随着祖父的明芙萝,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精彩纷呈与无限神秘,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年幼的孩子无法拒绝这样的美好,伟大的天资令她难以忍受寂然的平庸,于是,慈祥温柔而学识渊博的祖父,很快便取代了父母的身影。 厄利恩摸了摸明芙萝小小的脑袋,温声道:“你很正常,阿萝,只是你的父亲没有办法理解你的天赋。就好像我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平庸。” “平庸。”女孩低声重复着厄利恩的话,“那是父亲的过错吗?” “……不,孩子,那不是。” 老人叹息着一声,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小明芙萝直勾勾地看着厄利恩,又问道:“我听亨德瑞克叔叔说,父亲和母亲……背叛了爷爷,是真的吗?”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所以,是他们导致爷爷你现在……” 明芙萝环视着朴素的炼金工坊,一个如此伟大的五阶炼金术士,竟然只能待在这么简陋的环境发挥自己的才能,她不能理解,自己的爷爷为何会落魄至此。 “不是的,阿萝。”老人的声音依然十分温柔,“不要去责怪你的父母,我的沦落于他们无关。” “那为什么——” “这只是我的选择,孩子。” 炉火燃烧,金属鸣响,以太流动着串联起种种素材,无需刻刀雕刻出回路,一样杰作便宛若浑然天成般锻造而出。 它落在厄利恩的手中,那是一个构造复杂的圆柱体,明芙萝看着它释放出微风,又喷薄出火焰,转而又激荡起滋滋雷电,被看不见的能量场包裹,很是神奇。 但没过多久,它便轰然爆炸了。 微小的轰鸣被厄利恩限制于掌心,他凝视着这爆炸很久很久,那种麻木和颓丧。 “我选择了……放弃。”老人垂下眼眸,“这不是我能完成的功业,我的界限,就在此处。” “爷爷也做不到吗?”明芙萝有些无法相信地问道。 “我已经看到了我可能性的尽头,孩子。” 厄利恩·泽格轻声回答:“那里没有我想要的希望。” “但……” 他将视线移到了娇小女孩的身上,那浑浊昏黄的眼瞳中,迸发出那么热切昂然,扫去刚才那迟迟暮气的鲜活神采。 老人将双手放到明芙萝的肩头,郑重道: “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阿萝。” “……我?” “是的,你。你是我所见的,在这世界上,仅次于弗拉梅尔先生的天才……不,假如不是弗拉梅尔先生那作弊般的灵质……” 厄利恩语气越发狂热地呢喃着:“你或许有……超越他的可能!” “唯有像你这样,能够超越界限的天才,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 “所以孩子,你又何必担心,你父亲说的那些昏头的话。” 他笑着揉了揉小明芙萝的脑袋:“如果我能够让你成为这么了不起的天才,让你有能力实现那个可能,我又何必选择放弃呢……啊,说了那么多,我还没有真正想你提及它吧。” 他看着十分迷惑的小明芙萝,笑着说道:“好奇它是什么吗?” 年幼的孩子并没有在此刻理解这句话的重量,她只是单纯好奇地,以一个孩提的身份,向这个世界所有她不能理解的地方,投向欣喜而热情的目光。 “嗯!”小明芙萝用力点头。 “那么,我会教你的,孩子。” 老人凝视着女孩眼中的璀璨光芒,欣然回应道: “有关世界,有关未来,有关……一切的变革。” 而后,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明芙萝在以谁也无法想象恐怖速度成长。 她理解了超凡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的特殊,也在厄利恩的指导之下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凝固,更对厄利恩所描述的那个未来充满了畅想。 【孩子,试想一下,当超凡的力量,当以太甚至是要素能够随时随地,不分对象的利用到任何一个方面……】 【饥饿将不复存在,苦役将得到解放;孩提可以与动物花草成为朋友,彼此交谈;残疾者能重新完整,甚至张开翅膀飞向天空】 【成千上万的钢铁列阵,能够支持我们探索海洋,揭开迷雾,即便是那万分危险的零点迷界也能征服,也许我们能发现新的大陆,新的疆域,甚至是新的世界】 【阿萝,那样的世界,才是真正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才是真正伟大的,光明的……未来!】 当其他的六岁孩子还在和邻居小孩过家家时,同样幼小的明芙萝·泽格,已经在厄利恩的熏陶下,期盼起那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处在回忆空间之中的明芙萝注视着年幼的自己,神情有些恍惚。 实际上,这段时光也并不快乐。 因为莱登总是会来寻找自己,试图用各种方式将自己带离厄利恩的身边,她总能听到永无休止的争执,厄利恩对莱登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平和退让,到后面的批评针对,乃至于在极少时候,甚至出现动怒的情况。 而这也让明芙萝更加投入进正常一二阶超凡者都不可能理解的无尽学习当中。 因为比更早得认识这个世界,所以幼小的明芙萝比起其他的孩子,对父母的依赖性更低,但同时……也能比他们更清楚的看到父母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爱。 父亲和母亲是爱着自己的,幼小的明芙萝在童年中一直这么认为,因此她更加无法理解,无法面对父亲和爷爷的争吵——因为爷爷同样也爱着自己,而且他更能理解自己,给自己展示了如此美丽的未来。 女孩在这样令人麻木的两难中无从选择,于是她沉浸在知识带来的美好,用来逃避现实的荒诞。 因而渐渐地,除了知识的瑰丽以外,所有事物都褪去了色彩。 记忆变幻,明芙萝看着刚和父亲争执完的爷爷回到书房,他坐到椅子上,安静地凝视着年幼的自己。 那个幼小的自己无比专注的阅读着书籍,甚至没有觉察到厄利恩进来。 老人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随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发出细微动静被小明芙萝所觉察,女孩抬起头来看他,语气茫然: “……爷爷?有什么事吗?” 厄利恩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即使看向自己,双手也紧紧抓着书本的明芙萝,沉默了一会儿,慨叹道: “假如莱登像你一样……那你应该会快乐很多,孩子。” 还没等明芙萝说华,厄利恩又摇头道:“我不是在批评莱登,阿萝。这不是他的错,这是我的错。” 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老人拄着手杖,闭目呢喃着: “如果我能更坚定的培养他,而不是十余年后因为他的平庸而选择放弃,让他放任自流;如果我能给他提供更好,更有感染力的成长环境,让他坚定内心的信念……” “如果我曾经这么做了,那即便莱登是个庸才,他也是个有信念,有理想的庸才,他不必去实现那样的伟大,只需去做力所能及之事就好。” “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他。” 厄利恩叹息一声:“他活得很痛苦,童年,少年痛苦于自己的平庸。如今又痛苦于对我的憎恨,和对你的爱。” 小明芙萝没说什么,她无法理解厄利恩的话,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对于那时的明芙萝来说,还是太过复杂。 她只觉得,自己的爷爷好像有些伤心,所以尽可能地说着安慰的话: “可是……爷爷还有很多学生,有亨德瑞克叔叔,荣葛尔女士他们……” “是啊,他们都是我骄傲的学生,是被我寄予厚望的人。” 厄利恩睁开眼,向小明芙萝露出微笑来。 他的话语里,带上了凝视着这份回忆的明芙萝,也仍未觉察的重量: “所以,我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我向你保证,孩子。” “同时……你也要向我保证一件事。” 那枯瘦的,遍布皱纹的暗黄手掌紧握着手杖,已经垂垂老矣,没有半点五阶术士影子的老人,无比郑重道: “你要答应我,一定,一定不要放弃追逐那个未来,追逐你期盼的可能,追逐你坚信的……理想。” 在这灰色的世界中,厄利恩的身影好像变得凝实,好像是真正在明芙萝的眼前活过来一般,说出了这句话。 而这句话,本该让明芙萝感觉到充满力量,让此刻坠入回忆的她,重新坚定信念才对。 可明芙萝却只是怔怔地看着祖父的身影,看着那张在自己记忆之中如此鲜明的苍老面庞,心中无论如何都泛不起什么波澜来。 因为假如因为这一句话就重振旗鼓,那她的理想……到底成了什么荒谬的东西? 不知道缘由,不知道该如何实现,但仅仅因为记忆中的那句“你一定要坚定理想”就可以击破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所有迷茫痛苦,那不就证明……她的理想,就只是因为这句话本身吗? 太好了。 明芙萝甚至在庆幸,她在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厄利恩的话语而重拾信心,她在庆幸自己的信念,不是来自在六岁时听到的一句话语。 这是她在十几年的人生中确切体悟,不断积累,最后才得出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真实存在的东西。 画面再次开始变幻,除了学习以外,几乎是永无休止的争吵,父亲和母亲的,父亲和爷爷的,父母和爷爷的……还有爷爷的学生,父母的友人…… 自己的父亲始终没有放弃将她从厄利恩身边带离,而厄利恩也表现了绝不退让的姿态,幼小的明芙萝从一开始的两难无助,逐渐变为了漠然麻木。她开始学会只专注于学习和提升自我,于是这个世界那无趣的灰白在她眼中便越发鲜明。 接下来,似乎很快就会来到明芙萝绝不想再见第二次的场景,那个她想尽办法试图遗忘,但却又不敢遗忘,不甘遗忘,不愿遗忘的场景。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场景并未到来,她的回忆高速掠过,展现了她青少年的单调人生,跟随着厄利恩的一众学生学习,研究,继续钻研这个世界,寻找开拓未来的方法。 那是明芙萝这二十一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能称得上快乐的时光,一群有同样的理想和信念的人彼此帮助,对未来充满激情和畅想,而明芙萝也在这个热切的环境和氛围中,茁壮成长。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觉察到……虽然技法和实力上仍有着巨大差距,但在思维模式乃至高度上,自己和他们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差距。 年岁增长,她越来越能理解厄利恩,越来越厌恶这个单调,凝固,一成不变的灰色世界,厌恶着名为超凡的地狱和囚笼,却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能足够明晰的认识到这一点,又或者……完全没有能力做出半点改变。 明芙萝回想起了厄利恩曾说过的话,他说只有真正的天才,才有可能实现那个未来。 于是她便开始孤身摸索着自己的道路,而后渐渐习惯于此,越来越少和人沟通,往来。 她变得孤独,然后习惯孤独,直到某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 ——一个自称浮士德的人送来的交流信。 仅仅是几次书信往来,明芙萝便已经将其视为知己,只是没想到在见面时,会是那般…… 轰!! 剧烈的雷鸣几乎让明芙萝的意识消散, 当她回过神来时,看到了黑夜中翻腾的乌云,看到了乌云间的滚滚雷霆,雷霆下的无尽暴雨,以及暴雨之中的……自己和他。 “所以这一切,都是谎言?” 她看到自己,麻木地向同在暴雨中的男孩发问。 “是的,都是谎言。” 金发男孩支着手杖,即便在暴雨中也维持着从容镇定:“是我为了让你全身心的屈从于我,而撒下的谎言。” “……原来如此,原来你才会拒绝我成为你的契首,因为我不够忠诚,因为我不会把你放在绝对的首位。” 暴雨中的明芙萝,已不再是年幼时那娇柔可爱,懵懂幼嫩的形象,虽然外表上成长得不算特别多,但她的神情和气质已经变得冰冷,变得坚硬,暴雨倾泻在她的身上时,就像倾泻在一块钢铁上。 “原来你也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要实现我们的理想。” “……没有想过?” 站在她对面的男孩突然发问。 “没有……想过?没有想过,没有想过……哈哈哈哈哈!” 刚才还镇静从容的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黑暗和暴雨也无法遮挡那海蓝色眼眸的光彩,可现在,那光彩却不是美丽温柔,而是……暴怒疯狂。 “所以你的确认为,这么长久以来,我所做的一切,我所说的全部,全都是谎言,对吗?” “当我表示无法与你站在同一立场时,你就认为我为你做过的所有事尽数虚幻,我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作假,我对你……” 男孩紧紧抓着手杖,在暴雨中放声咆哮起来,那震怒的声音甚至盖过雷鸣,连天穹都在他的怒火下沉寂: “我对你倾注的想法和感情,也全都是谎言?!” “明芙萝·泽格……” “回答我!” 隆隆雷鸣再度响起,震裂了明芙萝的意识。 她想起来了。 想起了安瑟在那一刻所流露的情绪,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庞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还有那些话语中的……所有酝酿后喷薄着的,愤怒,悲伤,怨恨,不解,以及……无力。 那怎么会是……谎言呢? 为什么自己会认为,那是谎言呢? 还需要更清楚的,还差一点……最后一点! 明芙萝,现在的明芙萝,被暴雨穿透的幻影朝记忆中的安瑟大喊: “安瑟……为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你放弃了,如果是……如果你告诉了我,我怎么可能会不相信你,安瑟……安瑟!” 随着那深深的上浮感传来,明芙萝的语气越发慌乱,她着急地朝记忆中的虚影发问,却理所应当地得不到任何回答。 当意识逐渐从虚幻拔升向现实时,明芙萝仍在发了疯般问着自己—— 安瑟到底……有没有向自己吐露他的苦衷,他的苦衷,又到底是什么? “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明芙萝听到了耳边传来的声音。 不是虚幻记忆中的复现,而是仿佛能感觉到那温度的现实。 人偶小姐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痛,她有些艰难的睁开眼来,入眼便是一张白嫩嫩的大脸。 “哇……安瑟,她的眼睛怎么回事。” 捧着脸蹲在明芙萝身边的少女诧异道:“感觉像是连续一个月没睡过,好像死掉了一样诶。” “让一下,希儿。” “喔。” 希塔娜乖乖让到一边,于是明芙萝便得以和那个少年对视。 依然是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但却和那场暴雨之下的双眸截然不同。 明芙萝有很多话哽在喉间,却什么也没法说出来,而安瑟不知为何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许久,久到希塔娜小姐已经有些焦躁不安,安瑟才开口道: “明芙萝,我不是可以牺牲的东西吗?” “……什么?” “我是说,是什么让你情愿无法换回那些药剂,情愿承受那么非人的折磨,也不愿给伊沃拉提供以太武装?” 他指了指自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真的是我吗?” 明芙萝沉默片刻,随后轻轻点头:“是。” “……那就回到刚才的问题了。” 安瑟蹲下来,与躺在沙发上的明芙萝平齐视线,凝视着那双暗淡的紫色眼眸:“这一次,为什么不牺牲我?” 明芙萝的脑海中浮现起了那场暴雨,浮现起男孩在暴雨下的怒吼和神情。 浮现起了……艾妮丽莎悲伤的话语。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因为安瑟会……很难过。” 希塔娜愣了两秒,随后用一种警惕且狐疑的目光打量起明芙萝,而安瑟则嘴唇微微动了动,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那你还真是把我当小孩子了。” 年轻的海德拉爽朗笑道:“而且是当过头的那种……不过,你这个回答倒是有趣。” “但是。”明芙萝直勾勾地盯着安瑟,“我听到安瑟你说,要让伊沃拉付出代价。” “目前而言,你还算我的人,她这么随意欺辱你,自然是在挑战我。” 安瑟神色如常:“所以她当然要付出代价。” “这样……吗。” 明芙萝望着安瑟那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面庞,心却渐渐地安定下来。 哪怕在那灰色的回忆空间,在看着已故的爷爷时,明芙萝也没有这种安心感。 “而她,也的确付出代价了。” 安瑟指了指办公桌:“那些药剂,我帮你拿回来了,同时……” 在明芙萝愣神的这一刻,他丢出了一个,让人偶小姐更加头脑空白的消息。 “按照价值衡量,我从她那里,要来了厄利恩之死的真相。” 年轻的海德拉盯着微微振荡起的紫色眼眸,平静道: “不是线索,不是只言片语,而是,完整的真相。” 他将一张卷轴塞进明芙萝的手心,随后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 “不用感谢我,这算是你维护我应得的奖励,对了……我得提醒你一句,明芙萝。” 魔鬼单手托腮,看着整个身体逐渐颤抖起来的人偶小姐,嘴角微微上扬: “你现在,还有后悔的权利。把它还给我,然后将它彻底遗忘,当作它从不存在,继续安稳地生活下去。” 明芙萝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用发抖的嗓音问道: “这是……真的吗?” “我可以确保它的真实性。” 厄利恩的死……折磨了她整整十五年的梦魇。 即便是在刚才那事无巨细的回忆当中,明芙萝也恐惧到直接将其略过,她牢记着那份绝望,却不想再回忆起半点细节。 而现在,真相已经来到了她的手中。 不再是可有可无的线索,不再是故弄玄虚的话语,而是……真相。 能够让爷爷安息的真相。 而她怎么可能……就此退却? 人偶小姐无视了安瑟的警告,用难以稳定的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揭开了卷轴。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明芙萝就这么保持着打开卷轴的姿势,一动不动。 安瑟闭眼休憩,希塔娜则等的发慌,忍不住把脑袋探向明芙萝那边,想去看卷轴的内容,刚一靠近,她就听到了明芙萝细微的呢喃: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什么可能不可能,我看看——” “这不可能!” 尖叫声把希塔娜给吓了一大跳,明芙萝则发了疯一般将卷轴撕成粉碎,从沙发上跌落到地面,踉跄着爬向安瑟,抓住他的裤腿嘶吼着:“安瑟……这是假的,对不对?这是你骗我的,你想让我崩溃的手段,对不对?对不对!这是——” “你可以自己去验证这个答案,很简单的,不是吗?”安瑟轻描淡写地回应。 明芙萝愣了几秒,随后像个刚康复的残疾人一样,狼狈慌乱地逃出了办公室。 “她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希塔娜满脸不解地捡起卷轴的碎片,风之首将信息串联,拼凑全貌,“厄利恩·泽格,死于……” “嗯……嗯?!这什么啊!” 在希塔娜同样见了鬼的惊叫声中,安瑟半垂着眼眸,凝视着办公室的门口,似乎在凝视明芙萝那踉跄的背影。 他在刚才,其实有那么一瞬考虑过,不把这真相告诉给明芙萝,不完成这场驯教的,最后一环。 因为明芙萝刚才的表现好像已经够了,已经……不用再做到将其彻底摧毁了。 但果然……不可以。 年轻的海德拉在心中如此呢喃。 简直就像是你在告诉我,告诉我——看啊,这个姑娘她已经这么对你言听计从,她已经这么在乎你,在乎到连本被她放在第一位的东西都能舍弃了,你何必还要继续摧毁下去呢?这样不就已经够了吗? 呵……呵呵呵…… 如果是你想告诉我这已经够了,那么就绝对……还不够。 明芙萝,亲爱的明芙萝,真是抱歉。 你不愿意牺牲我,但我已经可以做到牺牲你。 更何况……我还是给你留了机会的。 安瑟闭上眼,轻声呢喃道: “这是一场,公平的赌局。” 第八十章·唯一的色彩·其三 7K 亨德瑞克和巴别塔的一众高层正在开会,讨论巴别塔未来的前进方向。 至于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开了个会…… 当然是因为抱着的大腿突然下了命令,要求他们在今天开的会议上,给出一个明确的,十年内的发展方针。 虽然这个要求提的突兀,但从要求本身来说,身为投资者和站台者的安瑟让他们这么做也正常万分,因而亨德瑞克他们也并没有多想,反而十分兴奋,满怀憧憬地开启了会议。 “除了新的炼金器具和道具的制造领域以外……我们应该把更多目光放到教育上。” 荣葛尔十指交错,如此提议道:“帝国目前的低阶超凡者仍旧众多,他们为了得到资源和知识,不得不为贵族和更强大的超凡者卖命……这既是一种浪费,也容易使他们走上歧途。” “吸纳更多的低阶超凡者吗……那要把不少人手从研究开发领域调到教学领域啊。安瑟阁下既然想让我们做出成绩,重心果然还是应该放在实际开发领域上吧。” 有人皱眉提出反对意见,也确实在理,荣葛尔揉了揉太阳穴,没办法反驳,只能无奈说道:“但我认为,安瑟阁下不是那么短视的人,更好的时代需要更多的人才去支撑,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反而认为,继续开拓最前沿的以太学理论比较重要。”一个看起来老成持重的男人有些激动地挥舞着双手,“荣葛尔也说了,我们在学术界的权威已经今非昔比……我们应该开拓新的疆界,新的领域。明芙萝的数据系统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整个术士领域都在为这无与伦比的构创而疯狂!” “巴别塔里最不缺的就是激情和创想!我们完全可以打造新的工业体系,能源体系,甚至……” “不不不,巴克,你想的太远了,太不切实际了。我支持米科凯夫,为了保证安瑟阁下会继续支持我们,重心必定是要放在实物开发领域的,我们必须保证能在每个周期都拿出让安瑟阁下眼前一亮的东西,才可以……” 会议室内的讨论声逐渐激烈起来,所有人各抒己见,洪亮的,镇静的,激情的声音充斥在会议室里,这吵闹喧哗的景象理应是让人头疼的,但亨德瑞克却无比安然欣喜地注视着眼前的光景,在十余的艰难跋涉后,他从未如此放松过。 “为什么不都试试呢?” 在无尽的争吵中,亨德瑞克大声说道:“所有领域……一起进发!” “让巴别塔成为集培养超凡者人才,成熟的炼金工业体系,以及开拓超凡学术疆界为一体的组织!” 他站起身来,神情热切,眼眸明亮,昂然的声音盖过了所有讨论声:“土壤强化药剂的实验大获成功,那个小鹈鹕城,那个沃森领已经变成了奇迹之地,我想大家应该都一直在关注着那里。” “在安瑟阁下的帮助下,没有任何人来试图窃取我们的成果,这不仅证明了安瑟阁下的力量,影响力,也说明……他一直就对我们的方向很感兴趣。我们完全有理由更有勇气一点,安瑟阁下要的或许不是成果,而正是这样的勇气,这样的……野心!” 在以太院,在伊沃拉,在帝都太多势力,太多强者下卑躬屈膝了十多年,终于得见那道曙光的亨德瑞克,在如此激情宣讲的同时,眼眶微微泛红。 他并不是为自己终于能够挺直腰来说话而激动,而是因为……终于在如此漫长的煎熬之中,看到了那几乎要被他放弃的可能性。 帝国的改变……也许真的能够实现! 男人看着会议室里安静下来的人们,他们大多数都是自己的至交好友,都是互助坚守十余年昔日同窗,巴别塔能一路走到今天,每个人都付出了难以计量的努力与代价。 “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些,如果巴别塔能做到这些。” 他闭上眼,似乎在幻想着那个未来,无比满足的说道:“那他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嘭——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 方才那激昂向上,充满希望的氛围也微微凝固,所有人将视线投向那个闯入会议的不速之客。 “……明芙萝?你不是说大皇女殿下有事……” “你们刚才,在谈论什么?” 死死握着门把手的明芙萝,嗓音沙哑地说道。 “关于巴别塔未来的发展……明芙萝,你怎么了?” 荣葛尔如此回应,同时已经发现明芙萝的状态很不对劲,有些担忧地站起身来:“你好像很——” “不要过来!” 径直的门把手在人偶小姐的手中被生生捏碎,她死死盯着荣葛尔,然后用那让人心悸的冰冷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亨德瑞克身上。 “巴别塔的……未来。” 她轻声呢喃着,暗淡的紫色眼瞳在颤动时所显露的,那种几近崩溃的情绪,让荣葛尔心中升起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那你告诉我,亨德瑞克。” 明芙萝那清冷漠然的嗓音变得嘶哑,有些颤抖:“告诉我,你觉得巴别塔该是什么样子的?” “……明芙萝,你到底——” “告诉我!” 人偶小姐那无比异样的状态,让会议室里的绝大多数人都站起身来,他们注视着站在门口的巴别塔的最高天才,眼中满是不解与困惑。 亨德瑞克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明芙萝的他只能无奈回答:“我想从多个领域发展巴别塔,教育,理论,还有实际生产……有了安瑟阁下的帮助,我们是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 “……然后呢?”木屑在明芙萝手中嘎吱作响,那张向来没有情绪波动的娇小脸蛋,不知为何已经有些扭曲。 “然后?然后当然是……实现我们所有人,实现老师,实现你爷爷的理想。” 亨德瑞克试图以此来让明芙萝冷静下来:“想想,明芙萝……想想,当我们培养出大批大批的超凡者,当我们在更多领域卓有建树,有了更多惊人的创想,再将其完美实现,应用于社会……帝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在小鹈鹕领的实验不就是证明吗!有了安瑟阁下的帮助,最后的结果是如此完美,我们成功了!” 他的话语,完美戳到了已经濒临崩溃的明芙萝内心深处的最大绝望,一脚践踏在被安瑟瓦解成粉碎的……名为理想的废墟上。 “那是成功?你觉得……那是成功?” 嘭! 明芙萝一拳砸在门板上,她姣好的面容因崩溃和暴怒而扭曲,清冷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从来没有……哪怕在面对厄利恩之死时,也从未这么失态的明芙萝,如今就像个,就像个……一无所有的疯子。 “那根本就不是成功,你们什么也不懂!不只是你们……就连爷爷,就连他也……呜……” 在那一瞬间的发泄之后,她像个被抽掉丝线的玩偶一般,颓然无力地跌坐在地,一只手捂着双眼,嗓音扭曲哽咽着。 荣葛尔终于忍不住了,她满心焦急地走向明芙萝,朝她伸出手:“到底怎么了,明芙萝?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可以……” 啪—— 手掌被拍开的清脆声响回荡在议会室中,荣葛尔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拍开自己,仍在颤抖的手,而后……对上了缓缓抬起头来的明芙萝的眼睛。 她看到了那湿色与晶莹之下的……死寂。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突然没有了波澜,就好像一台说着固定念白的傀儡。 “我想问你,问你们……荣葛尔,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爷爷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在这一瞬间,在场的大半人出现了无法抑制,无比鲜明的神情变化。 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厄利恩最后的,最坚定的追随者,提及他的死亡,有情绪波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明芙萝现在的状态,却让他们的情绪波动,并非往恩师之死这件事上靠,而是她所说的……死因。 “老师……他……” 荣葛尔是把情绪控制得最好的,但她的指尖还是不受地微颤了一下:“我们……不知道啊,这十几年来还没能找到答案……明芙萝,你是想老师了吗?” 她试图伸手去拥抱明芙萝,却被那死寂到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制止,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贵妇人只能勉强露出温和的笑容来:“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有这么光明的未来,老师他一定会高兴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应该再继续惦记。” 明芙萝用那空洞的眼神看着荣葛尔,看向其他人,最后看向神情越发不对的亨德瑞克:“你们这样告诉我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了。” “原来,你们不是为了让我向前,而是不想让我回头……找到真相。” 对于厄利恩之死的话题,他们无论是谁,在面对明芙萝时,总会选择避而不谈,总会告诉她,不要再沉溺于过往的痛苦之中。 原来……是为了不让她找到那痛苦的真实所在。 “明芙萝。” 亨德瑞克同样朝明芙萝走来,他维持着神情和语气的镇定,无比严肃地说道:“你可能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老师的死因……但你确定那是真的吗?而不是某些人为了影响你,影响我们,而设计的——” “你怎么知道,那个真相,会影响到你们?” 明芙萝抬头看着亨德瑞克,那死寂晦暗的眼神如利剑贯穿了他的胸膛,让他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半句话,同时,心中的不安和恐慌也抵达了顶峰。 而后,所有人便听到巴别塔的理念,厄利恩的理想的最坚定的追逐者说: “因为是你们杀死了爷爷。” “……不。” 人偶小姐低下头,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并不长的指甲划开皮肤,嵌入脸颊的肉里。 “是爷爷……让你们杀了他。” “厄利恩·泽格,死于他十一位最出色,最坚定的学生之手……” 希塔娜念叨着自己从破碎卷轴上拼凑出的信息,同时难以置信地看向安瑟:“他……那个谁,明芙萝的那个爷爷,他……他是被自己的学生杀掉的?!而且还是……” 少女忍不住回头再看:“是他命令学生这么做,并且要砍下头颅,剖开心脏……他疯了吗!” “不,他没有疯,恰恰相反……这是厄利恩在他身为炼金术士的生涯中,最完美,最无与伦比的一次创造。” 安瑟望向窗外,看着巴别塔那充满活力的繁盛景象,有些佩服地喟叹道: “他创造了一个只针对一人的,无懈可击的完美谎言,一段同样只针对一人的……足以改变世界的虚假人生。” 希塔娜则忍不住接着用风之首去拼凑卷轴上的信息,这卷轴给出的情报内容十分详尽,少女很快便看到大抵是记录者给出的具体分析: “厄利恩暮年时的失败和沦落,并不来自其他势力的针对,因为他的能力能够使他超越这种针对。术士领域容不下他,但超凡世界却并不由术士主宰。因而他的坠落,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无法实现那荒诞的,可笑的理想,因此失去了前进乃至生存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在追逐那【超凡普世化】的过程中,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抵达终点,因而将希望寄托于子嗣莱登·泽格身上,他花了十多年时间,倾尽一切培养莱登,但事实证明,在创造的领域,天赋决定一切。” “而莱登是这世界上最不缺少的人——最不缺少的庸才。认识到这一点的厄利恩,放弃了逼迫自己的儿子,但在此之前,他已经逼迫了莱登二十余年,这样的放弃不会让莱登感到解脱,而是会令他越发憎恨厄利恩。” “所以说……”跪在沙发边拼碎片的希塔娜挠了挠头,“明芙萝的老爹是个笨蛋?那明芙萝为什么会这么聪明?” “希儿的爸爸妈妈都是普通人,为什么希儿你能有这种天赋?”安瑟如此反问。 希塔娜愣了老半天,最后才恍然大悟道:“所以安瑟的意思是,明芙萝跟我一样……啊!她本来就跟我一样,是主角来的。” 因为有着能够颠覆时代的天赋,才能,力量,才会被命运选中,成为时代的英雄。 明芙萝的才能并没有什么阴谋,就好像希塔娜在战斗上的天赋也不是被人赋予,这只是千年来,在无数次反复的诞生与消亡,在数千万亿的可能性中所诞生的……唯一。 “但莱登的女儿,明芙萝·泽格却显露了非同寻常的天赋,于是厄利恩自然而然地,便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孙女身上。”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吸取了对莱登教育失败的教训,不再进行任何学习上的逼迫,将重心放在加强与明芙萝之间的感情,以及思维和信念的塑造上。” “而他的孙女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在那不知所谓的理想上怀有极大热情,于是厄利恩便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让他的学生们杀死了自己。” “……等等。” 一头雾水的希塔娜转头看向安瑟,手左右摆动:“这个,明芙萝……没辜负她爷爷的期待,跟她爷爷自杀……有关联吗?” 安瑟托着侧脸,笑意盎然道:“假如我现在死掉了,希儿会做什么?” “你,你干嘛啊!” 希塔娜猛地站起来,一个猛跳蹦到安瑟怀里,恼怒地捂着他的嘴:“不准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安瑟无奈地拨开她的手:“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行!” “……总之,如果这种事发生了,希儿会怎么办?” “我……我……” 希塔娜的语气肉眼可见的变得慌乱起来:“我肯定会救安瑟,不对……我才不会让安瑟死掉!总之……啊啊啊啊!反正肯定要先把害了安瑟的家伙打死!不对……是打断四肢,把他的手脚塞进他嘴里,然后——” “除了报复以外呢?”安瑟忍俊不禁地打断了希塔娜的凶恶话语,“假如在那时候,我有托付给希塔娜什么呢?” “当然是想尽办法完成啊。”希塔娜想也不想地回答。 “再加上一点,假如那件事,本身就是我一直在追求实现的事物……也就是说,我在那时候告诉希儿,无论如何,也要击败命运呢?” “哼!那我迟早有一天,把那个什么狗屁命运吃到肚子里去!” 希塔娜双臂环胸,气哼哼地说道。 而安瑟则笑而不语,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希塔娜才反应过来,脸上逐渐露出了然,继而化为震惊的神色。 “所……所以。”回过味来的少女难以置信,磕磕绊绊道,“她爷爷,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天啊!他有病吧!” “但不可否认,效果卓绝。” 年轻的海德拉轻抚着希塔娜微有凌乱的发丝,眼神却还在注视着窗外的景象,他轻声道:“那时的明芙萝可不是什么有人生阅历的青年,她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她那时的人生当中,就只有对知识无尽的渴求,和对厄利恩所描述的那个未来的期待。” “而在这种情况下……能给她带来这些东西的爷爷,就这么死了,凄惨无比的死了,或许死之前,还刻意用什么方式,留下了名为希望,实为诅咒的寄语。” “你说……” 安瑟把下巴搁在希塔娜的肩头,半闭着眼睛道: “明芙萝的人生在那时,还能剩下什么呢?” “无非就只有被托付的信念与……刻骨的仇恨罢了。” 而对理想本身的信念也好,对凶手的仇恨所激化的坚定也罢,都会将明芙萝引向厄利恩期望看到的那条道路。 “这就是厄利恩在莱登身上吸取的教训。”安瑟扯了扯嘴角,“有一点,我不赞同这个卷轴的记录者。厄利恩并没有变得温和,他不是在用温情去感染明芙萝,恰恰相反,他是觉得,莱登的崩溃和憎恨,全都源于自己做的还不够果决,不够彻底,不够极端,所以……” 年轻的海德拉耸了耸肩:“他对自己的孙女,做到了绝对果决,彻底和极端。” 抱着安瑟的希塔娜只觉得遍体发寒,她觉得,自己要是有这么个爷爷,嘶…… 自己必须得快一步,把这臭老头的腿先打断! “那……那他为什么又要叫自己的学生来做?”希塔娜又忍不住问道,“恶心自己孙女一个还不够……他还要恶心这么多人吗?跟他关系亲密的家伙未免也太倒霉了!” “这才是这个计划……最精妙绝伦的地方。” 安瑟摇头笑道:“希塔娜,你会允许自己的房间里出现蟑螂吗?” “才不会!” “那么,有只小蟑螂把蟑螂首领的尸体拖给你,并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蟑螂出现,你会允许他活动吗?” “这个……” 少女迟疑了一下:“我觉得我还是会把他拍死。” “但那也只是因为它是蟑螂而已,人不会对蟑螂产生多余的情绪,可换做是人……就不一样了。” “在帝都的术士领域……”安瑟把玩着希塔娜顺滑细腻的发丝,“厄利恩·泽格,就是那只蟑螂领袖。” “而亨德瑞克,荣葛尔,还有其他学生……就是进献尸体的小蟑螂。” 在希塔娜逐渐若有所悟的眼神中,安瑟再度将视线投向窗外,在远处,巴别塔那富有简洁艺术感的建筑,路上往来交谈的学者们,都将这个组织欣欣向荣的现状展示的一览无余。 “稍微想想就知道,一直追随着厄利恩的他们,怎么能被帝都的术士领域所接受?这样的他们,怎么可能有机会和资源建立起巴别塔?” 唯一的理由自然只有……他们用厄利恩的尸体,用那被斩下的头颅,被剜去的心脏,悄悄告诉术士圈层里的几个大人物——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悔改了,我们不再是那个疯子的学生,您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便如此。” 安瑟颇为感慨地说道:“亨德瑞克也花了整整七八年时间,才在帝都站稳脚跟,建立巴别塔……然后建立才没几年,就又摇摇欲坠,假如不是靠上了伊沃拉,早就灰飞烟灭了。” 听完安瑟说的话,呆了好久好久,最后才憋出一句话来: “这个老头,真是……危险。”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啊?” “换句话说。”安瑟笑呵呵地掐了掐傻芙芙张大嘴巴的希塔娜,“你觉得,厄利恩以自己的头颅和心脏铸就了巴别塔的基石,但巴别塔在他心中,真的是改变这个世界的主力吗?” “别忘了……在创造的领域,只有真正的天才,才能做到无与伦比的变革。” “这座通往天空,向超凡沉淀了数千年的规则发起挑战的叛逆高塔,不仅仅只是个载体,同样也是……” “将名为‘明芙萝’的人偶拼凑起来的……冰冷工坊。” 跪倒在地的人偶,扫视过在场的所有人,将他们的闪躲,惊愕,慌乱,恐惧,茫然……尽收眼底。 她踉跄着,摇摇晃晃地站起,印刻着诸多神情的眼眸泛不起光。 “只是起始的决意,是不够的。” 她轻声呢喃着:“要长久,持之以恒,日复一日,从不间断的感染和影响,要让我日积月累,每时每刻地积累信念,因而……便要将我至于一个永远在热切追逐那理想的环境中。” 看着这群亲切的,在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长辈们,人偶扶着门板,露出讥讽的笑容: “就在……你们当中。” 用自己的死,来锚定明芙萝那灰色童年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唯一存在的信念。 而后,用自己的死换取巴别塔诞生成长的土壤。 最后,再以这片土壤,反向培养,促进明芙萝的成长,让她终日浸润在那热切的养分之中,日复一日地加深着对那理想的追求。 不会动摇,不会背叛,不会放弃,没有尽头。 所以,为什么自己明明从未真正认知过这个世界,从未亲眼目睹真正的苦难,却还想着带来能够让平民过得更好的变革? 因为这就是她成长的环境——这就是她在那除了信念和憎恨之外,就一无所有的六岁之后直到现在所接受的……一切。 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这样告诉这她,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在这样告诉着她——去怀着激情和热切改变这个世界吧,这是你爷爷的遗志,这也是你存在的意义。 你就是……为此而生的。 于是,整整十五年的苦工,终于拼凑出了如今的明芙萝·泽格。 从不认为自己所行的一切有丝毫错误的明芙萝·泽格;理智果决到能够牺牲所有的明芙萝·泽格;即便被安瑟几乎在根本上摧毁,也未曾彻底放弃的明芙萝·泽格;以及…… 为了那个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而被抹杀了所有可能性的,明芙萝·泽格。 第八十一章·唯一的色彩·其四 1w 从明芙萝朝这个世界投去好奇而热诚的视线开始,她就失去了其他的可能性。 失去了人生的所有选择。 而当她从未有半分疲惫厌倦,如此甘之如饴地追逐了十几年后,才在那张轻飘飘的卷轴上,看到了最沉重的真相。 她的人生,是被塑造的。就如安瑟所说的那般……明芙萝·泽格这十五年的人生,才是厄利恩最高的杰作。 一个连亨德瑞克他们自己都畏惧的理想主义者。 人偶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长辈们,她能叫出他们所有人的姓名,专长领域,研究方向,她在这十五年里向他们每个人请教过无数次,从他们每个人那里,得到了宛如钢铁的信念和力量。 现在,回忆起亨德瑞克,荣葛尔,回忆起这些长辈们在自己做出那些牺牲的决议和选择时,所表露的愤怒,震惊,不解,悲伤……明芙萝才明白,自己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了。 那些情绪,并不是出于“明芙萝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的人”,而是……“明芙萝你为什么没有变成我们所希望的那个人”。 ——因为厄利恩从来不会牺牲他人,他只会牺牲自己。 还有……自己的亲人。 娇小的学者无力靠在门板上,她嘴角抽动着,荒诞的现实令她想要发笑,而崩塌的自我又使她想要发狂,那精致姣好的面容因这样的矛盾变得狰狞而扭曲。 她曾认为,厄利恩的失败就在于他太过良善,他不愿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而牺牲他人,可原来……原来自己就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明芙萝……你先,你先冷静一点。” 嘴唇微颤,脊背发寒的亨德瑞克尝试安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完全崩溃的明芙萝:“听着,这不是真的,真相不是这样……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欺骗你,老师他更不可能——” “你们……的确从来没有欺骗我。” 人偶的紫色眼眸无焦距的倒映着每个人的面孔,却没有将名为视线的东西落在任何人身上,就像是一颗镶嵌在孔洞处的,没有任何光泽的珠宝。 “因为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厄利恩这场长达十五年,能够让安瑟都为之称赞的“创造”,其精妙就精妙在,这是……并非建立于谎言之上的谎言。 在亨德瑞克他们眼中,厄利恩的自裁是为了创造让巴别塔诞生的机会,为新世界的到来开辟前路,他不需要说任何有关明芙萝的话语,这批追随着他的学生,就会让明芙萝生活在除却那理想以外就再无他物的环境之中。 他们所有人对明芙萝可能产生的,任何类似于“让她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的想法,都会被恩师之死,以及明芙萝自身执着打消,他们会乐于见到那永不磨灭的信念根植于明芙萝的心中,而明芙萝也因他们的放任而更加投入其中…… 如此往复,直至疯魔。 这样的虚假人生比一切都来得真实,不存在任何破绽,无懈可击。 那么是这件事本身,这个真相本身,让明芙萝如此绝望吗?显然不是的。 因为她很清楚,亨德瑞克他们并不是被厄利恩命令着演了一场十五年的戏,而是同样对那份理想怀有真挚的热诚。厄利恩为她构建了虚假的舞台,但登台表演的所有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在演戏。 她是没有选择,被理想的碎片拼凑出的人偶,但每一个碎片,的确闪烁着熠熠光辉。 那么……毁灭她的,究竟是什么?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你们没有对我说谎。” 人偶小姐轻声呢喃着:“你们放弃了它。” 在所有人惊慌且一头雾水的瞬间,唯有荣葛尔神情一怔,随即立刻变得无比苍白,她慌张地开口想要解释:“明芙萝,听我说,我的意思不是……” “亨德瑞克。” 人偶无视了荣葛尔的话,只是木然地看向亨德瑞克,重复了她闯入会议室时,所问的问题: “告诉我,在你眼中,巴别塔,该是什么样子的?” “明芙萝,我……” 亨德瑞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被明芙萝那已经空寂到渗人的眼神给制止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叹息道:“巴别塔……当然是为了改变帝国,改变世界,为了实现老师,实现我们所有人的理想而存在的,这就是它的样子。” 他自认为自己的回答不应该存在问题,甚至很现再说点什么,但在看到荣葛尔那失去血色的面庞时,内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明芙萝会知道当年的事情,荣葛尔的表情又是—— “实现爷爷的理想……” 荣葛尔痛苦地闭上眼睛,而其他人则注视着如此呢喃的明芙萝,每个人在看到那双仿若死去的眼瞳时,都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你,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她言语中的情绪波动归于虚无,开合的唇瓣只是在吐露音节,就像最死板的自律人偶。 “明芙萝!我们怎么可能——” “让平民,让所有无法触及超凡的人,也能拥有驾驭超凡的力量。” 明芙萝的话语回荡在会议室内,她的声音是那么机械而漠然,但却像是响起了雷鸣。 “你们真的,还抱有这种想法吗?” 咚—— 荣葛尔无力地跌坐在地,永远骄傲,永远神采飞扬的贵妇人,在此刻颤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而当这个巴别塔高层内无人提及,但却又被所有人默认的话题,被明芙萝提出时,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是的……这才是真相。 为什么说,这是一个并非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谎言? 因为巴别塔所有元老的信念和热情都是真实的,但这份信念和热情,早已随着时间推移,换了方向。 十五年的举步维艰,让所有人都看清了现实——那个并非理想,而是妄想的现实。 尽可能创造提供便捷的炼金器具,而不是想着让所有普通人都能驾驭超凡……这才是脚踏实地,这才是真正能实现厄利恩理想的方式,他们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而这句话,是身为元老的荣葛尔,在安瑟的诱导下……亲口说出来的。 巴别塔里,已经没有为厄利恩真正渴求的那个未来而前进的人了。 ——除了明芙萝。 除了她这个被拼凑而出的,追逐着幻影的人偶。 倘若说,曾经的明芙萝认为自己没有同行者,是因为没人能够跟上她的脚步,而现在回头,当真相明了,她才发现,不是他们跟不上自己的脚步,而是…… 而是这条路上,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所有人都已经悄然改变了方向和想法,并且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认为自己还是在实现厄利恩的理想时…… 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可怜,如此可悲,如此可笑的……朝着永远不可能抵达的终点,豁出一切,牺牲所有。 这是巴别塔的高层们,除了对厄利恩之死的隐瞒以外,对明芙萝所说的唯一谎言,却也是在她得到真相后,将她送入毁灭的谎言。 当她抬起头来,询问着“你们还有谁坚持爷爷的理想”时,得到的只有沉默。 ——从那十五年的热诚中诞生的人偶,反而被那份热诚抛弃了。 她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即便不曾目睹尘世困苦,也期望改变一切的意志,但他们却放弃了开辟那个新世界的可能。 “我们……明芙萝……不要这样。” 上一次恐惧到几近绝望,还是伊沃拉想要随手毁灭巴别塔时,亨德瑞克几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我们不是这样想的,不是……不是放弃了,而是改变……是用……用另一种方式,去……” “创造炼金器具和炼金道具,然后改善平民们的生活……吗?” 明芙萝替亨德瑞克说出了他想说的话,随后像是知道对方会说什么一样,用那幽灵般的声音,轻声道: “什么也不会成功,最后只有失败。” “哪怕有安瑟的庇护,哪怕没有超凡干预……也一样。” 安瑟……已经给她看过了。 看过了那自己未曾理解,也无法改变现实。 社会本质的复杂,人心人性的混沌,以及…… 整个世界,早已在超凡的扭曲下极度畸形的事实。 甚至在绝对公平,在连任何规则外的手段都不能使用的情况下,沃森领的繁荣在短短一个月内便走向了终末。 手握奇迹的凡人不会想要让奇迹恩泽众生。 他们只会想成为奇迹本身。 她欲意拯救的一切,想要吞噬她施以拯救的援手……仅仅这一点,自己就已经无法解决,那么人心的复杂呢?社会的复杂呢?而在此基础之上,还有凌驾于一切的超凡的虎视眈眈呢? 什么也无法改变。 人偶最后看了眼会议室内的所有人,将他们逃避,茫然,踟躇,悲伤的种种神情映入眼中,随后垂下头,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明芙萝……等等,等等!” 跪倒在地的荣葛尔颤抖着朝娇小学者的背影伸出手:“我们没有想伤害你……我们,我们可以改变,我们还有时间,我们——” “……我们?” 明芙萝停下脚步,她所有的情绪好像已经收敛,不,不是收敛,而是……湮灭。 湮灭成了,灰色的虚无。一如她那双无光眼眸中倒映着的,不存在任何色彩的世界。 “这里,没有我们。”她如此说。 “这里,没有我,没有……明芙萝·泽格。” 人偶扔下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所有事,倘若独立抽离出来,单独发生,任何一件……都无法达到摧垮明芙萝的效果。 长辈们“背叛”的痛苦,源于自我虚无的恐慌,无法改变一切的绝望,甚至是信念与理想的被塑造,自己最敬爱的亲人将自己牺牲……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她那被锤炼了十五年的,几近疯魔的信念弥合,再如何艰难困苦,只要给予她时间,给予她思考的余地,都有可能被战胜。 但这些东西,明芙萝都没有。 ——因为安瑟,不打算给她。 从诱导荣葛尔说出他们对于厄利恩那理想的背弃开始,从确切的事实到虚无的谎言,魔鬼一步一步瓦解她的自我,瓦解比她的自我还重要理想,瓦解……她的一切。 当明芙萝的心中种下了那颗自我怀疑的种子,毁灭的连锁便已然开始,而以厄利恩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伟大创造”为终点,迎来了……最盛大的谢幕。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明明根本没了解过平民的苦难,却依然执着于改变这一切。 原来,这是因为爷爷用他的死来设计好了一切,设计好了我的人生。 但没有关系,因为亨德瑞克他们和我一样,他们同样在追逐爷爷的理想,我并不寂寞。 啊,原来他们已经放弃了,他们也都认为,爷爷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觉得用自己的方式会更好,他们觉得就此妥协也无所谓。 那也……没有关系,即便我所持有的信念是被塑造的,即便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可以前进,我也一定会前进。 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前进呢?路到底在哪里呢? 我到底该……怎么改变这一切? ……好累。 如果我的人生是被设计的,如果在这设计中,我还被舍弃了,如果……如果我连被设计起的目标该如何实现都不知道。 那么……我是什么? 明芙萝·泽格,到底为何存在? 从内之外,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明芙萝·泽格的整个存在,全都指向了虚无,孤独,以及……毫无意义,没有价值。 在最后,即便咽下人生虚假的苦痛,即便吞服永世孤独的绝望,她所能把握的唯一锚点——将那份追求化作现实,也粉碎了, 连设定目标都无法完成的傀儡,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 由此,失去了所有可能性的人偶,死在了失去所有希望的地狱之中。 她摇摇晃晃地前进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前进,不知道该走向何方,只是驱使着自己的双腿,只是让自己在移动,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最后像个连肢体都无法控制的残疾人一般,迎面倒在了地上。 没有流泪,没有哭喊,没有怒号,只是这样瘫倒着,身为人的全身上下,不存在任何名为人的气息。 宛如一具,被抽干能源的傀儡。 而不知过了多久,这具人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惊呼声。 “啊,安瑟,找到了!” 她听到脚步声切近,听到了少女古怪的嘀咕,但仿若凝固的眼瞳却没有移动半分。 “咿!” 半蹲下身,歪头打量着人偶的少女惊叫起来:“她死掉了?!不……不对啊,这不是还在出气吗?” 她想要伸手戳戳人偶,但被身后的少年拉住了。 “好了,希儿,你先回家吧。”他如此温声道。 “回,回家?”希塔娜先是愣了下,随后委屈至极地说道,“我……我是又做错什么事了?” “当然不是,只是有些事情……我要和她做个了结。” “这样啊……那我先回去了,安瑟安瑟,你也要早点回来。” 等到那欢脱的脚步声远去,人偶又听见那无比温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却不带什么安慰的意思: “我给过你反悔的机会,明芙萝。” 年轻的海德拉半跪在瘫到着的人偶身侧,轻抚着她冰凉的脸颊:“现在,有后悔自己没抓住那个机会吗?” “……” “还真是彻底啊。” 他笑了起来,食指轻轻刮过人偶的唇瓣:“这真是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了,不是吗?但对我来说……可不是。” 漫长的铺垫与等待,迎来了终幕前的高潮。 夺取巴别塔,唤起明芙萝的感情,让她对自己的态度摇摆不定,进而推着已经不复往日冰冷坚硬,无比软弱的她步入深渊……对自身的否定,对理想的茫然,认清自己的无力,以及到最后,一切的崩塌和虚假,将之前她所经历的全部绝望,重新引爆。 能实现这样的毁灭,安瑟需要感谢三年前的自己。 感谢那时的他,站在友人,站在同行者的角度,为了不让明芙萝陷入巨大的悲怆之中,并没有告诉她厄利恩之死的真相。 否则这场完美的毁灭,便缺少了最重要的演出。 “你对一切都已经失去想法了吗?” 安瑟伸手搂抱起人偶娇小的身体,在她耳畔轻语:“哪怕我在这里摧毁你,羞辱你,蹂躏你,你也全然不在乎了吗?” 被他抱进怀里,头枕着肩膀的人偶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微热的鼻息……证明她还是条生命。 “呵呵……开个玩笑,我怎么会对我重要的女儿,做这种事呢?” “你说对吧,海伦。” 年轻的海德拉低笑着轻语,而这个称呼,则让人偶的眼瞳微不可察的动荡了一瞬。 “刚才我说,这是你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但那……是对明芙萝而言的。” 他亲了亲人偶的脸颊,手中突然出现了一张传送卷轴,随着以太的注入而化为碎片: “对海伦来说,这一定会是,最美好的一天。” 当光芒闪过之后,安瑟和明芙萝……来到了一座城池的城墙上。 “还记得这里吗,海伦?” 他将人偶放到地上,人偶摇摇晃晃着,是紧挨着安瑟最后才能站稳。 那双紫色的无光眼眸中,倒映着这座城池的景象。 已经停止活动的意识,跳跃了那么一下。 这里,是…… “微风城。” 年轻的海德拉微笑着说:“我们那场游戏里的另一个参与者,忘了吗?” 微风城……微风城…… 是的,参与者,另一个。 死寂的眼神扫过远近的光景,将一切纳入眼中的人偶,脑海中跳出这样一个想法—— 这里是……微风城吗? 干净整洁的街道,完好漂亮的房屋,热闹喧嚣的街道,络绎不绝的行人…… 这里,怎么会是一个多月之前那座,贫瘠的领城? “因为小鹈鹕城那边闹得动静太大,游戏开始的中后期,你就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到这里过了吧?” 安瑟悠然笑道:“很好奇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轻打响指,城墙头远处,一个站在那里似乎许久许久,衣着华贵的青年,几乎是以与他姿态衣着截然不符的样子,急速飞奔而来。 在跑到离安瑟距离三米左右的位置后,他站定住身子,完全没有抑制脸上那近乎痴迷的崇拜,朝深深鞠躬道: “安瑟大人,龙拉纳·拜伦,向您问好。” 安瑟笑着挥了挥手:“多余的礼节就不必了,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是的!”青年昂首挺胸,像是宣告着自己的荣誉一般,对安瑟说,“向您汇报经济部门在这一个月内对微风城进行的调控情况!” 安瑟搂着人偶的腰,悠闲地靠到城墙上:“说吧。” “是!以土壤强化药剂改造农田那天为起始,第十六天,第二批收获,大量高质量粮食涌入领地内市场开始,部门便开始着手调查,并在七分钟十三秒完成所有调查工作。” “确定具体情况后,我们进行了一小时三十七分钟的方案讨论,并确定了反应方案。” “根据方案策略,我们吃进了市面上所有流通的粮食,并与农田持有者进行沟通,于当天完成对所有改造农田产出粮食的进货议价。” “而后,我们将所有粮食的价格与其质量匹配,而非产量匹配,通过精算师的估值,以更加高昂的价格,散装稀释,售往帝国全境各处。” “我们由此得到了……百分之三千二百一十的利润。由于利润大幅超出预期,我们将超出部分返还给了农田持有者,并重新确定了进货价格。” “而余下的利润,我们将其投入了微风城,通过雇佣超凡者来高速完成基础设施建设。同时,更多部分投入进全领境内农民新生产岗位的创建以及相应指导……” “因为可预见的,按照改造农田的生产速度,我们的销售策略无法维持太长时间,外部倾销会有饱和的一天,这些粮食迟早会占领所有市场,为了避免原生农民遭遇重创,我们需要提供更多岗位……克塔恩先生提出可以对农民展开多项技术职业培训……关于这些,就需要您在具体文件上了解我,我无法在口头上说明,十分抱歉。” 青年的面色虽然有些发红,但说了这么一大堆却根本都没有喘气,条理无比清晰,没有半点磕碰的地方,甚至还满怀期待道:“您现在要阅览相关文件吗?” “不,不用了。”安瑟满意地点头道,“做得很好,龙拉纳,负责这次粮食市场调整的所有人,发放半年的津贴奖励。” 青年激动地嘴唇哆嗦起来——不是出于后半句话,因为在安瑟说出“做得很好”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一副神情了。 “不,这是您……这全是安瑟大人的栽培!” 这种明明只是用来和上司套近乎的客套话,这位名叫龙拉纳的青年,却一副谁敢反对就把谁徒手打死的样子。 假如安瑟现在让他掏出心脏以表这句话的可信度,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说了很多次,龙拉纳。” 年轻的海德拉摇了摇头,用手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你,你们所得到的一切,地位,金钱,知识,眼界,能力……并不全是来自我的恩赐。” 他轻笑着说道:“这样否定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是在反过来说我……没有眼光吗?” “不……不不不不!” 龙拉纳慌乱摇头:“我绝无此意,安瑟大人,我……我为我的智慧,为我能够给海德拉领带来这样的改变,而发自内心地感到荣幸!” 当他说到后半句话时,脸上的慌张已经消失了,那种真挚的骄傲和将其视作性命的荣耀,是如此璀璨夺目。 而在他身前,还没有真正继承这片领地的十六岁少年只是温和笑道:“好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我就不继续占用你的时间了。” “是!” 龙拉纳干脆利落地回应,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他再度深深鞠躬,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等到他彻底离开,安瑟捧住人偶的脸颊,让她脑袋后仰,自己则笑意盎然地看向了那双紫色的眼睛。 本来已经死去,但在此刻……浮现起名为“茫然”的情绪的眼睛。 “听不懂龙拉纳刚才说了什么?”安瑟摩挲着她的侧脸。 “……”人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听不懂那个青年到底讲了些什么,但她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 “那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 安瑟微微低下头,温声道:“在这场游戏中,微风城里,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农田的持有者收到了大笔大笔的报酬,微风城得到了庞大的建设资金,原来的农民并没有被他们的粮食毁灭,由于龙拉纳他们的销售策略,帝国其他地的农民也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当然……这只是一时的,不过你也听到了,对于后续可能发生的问题,他们也已经开始筹备计划。” “对此……” 魔鬼勾起人偶的下巴,低着头的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唇瓣:“有什么感想吗?” 长久,长久,长久的沉默。 随后,在崩塌之后,在毁灭之后,人偶颤抖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是……可以改变的?” “当然。”安瑟愉快地笑了起来,“你无法改变,他们无法改变,或许……谁都无法改变。” 环住人偶纤细腰肢的手缓缓用力,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年轻的海德拉轻松而笃定地回答: “我一定可以。” 这是……可以改变的。 人偶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双本来已经死去凝固了的眼睛,颤动了起来。 不是迎来最糟糕的结局,而是……更好,最好的可能。 在最虚无的绝望里,人偶看到了那随时都可能消散的一束光亮。 “明芙萝……明芙萝……” 而后,这声叹息,这个称呼,瞬间将那光遮蔽了。 “这里……”人偶抓住安瑟拦住她腰部的手,嗓音麻木机械,“这里……没有……明芙萝。” “哦?那你是谁?” “……” 看着没能回答自己问题的人偶,魔鬼愉快地笑了起来,他更低下头一点,对着被自己搂抱在怀中的人偶的耳畔,轻声细语着: “真是可怜,明芙萝。” “被操纵的人生,被舍弃的追求,以及……毫无价值的自我。” “你的信念是假的,是被强行赋予培养的。” “你的同伴是假的,他们早已行背弃之举。” “你的自我是假的,搭建在所有虚假上的存在又怎么可能真实?” “你的追逐是假的,你的渴望是假的,你的所行所思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安瑟的话语化为绞索,死死套住了人偶的脖颈,可人偶又怎么会因为这些东西而痛苦呢? 因为这并不是需要安瑟提醒的,是她已经自己认识到的事物,是已经无所谓—— 在这一瞬间,那抹深邃的海蓝色,是如此突兀地映入了她的眼眸。 之前明明一直在看,明明已经看过了无数次,可这一次……这样的海蓝色,又宛如天空一样澄澈的蔚蓝,却几乎填满了人偶的眼瞳。 她听到那海蓝色在说: “但没有关系。” 她感觉到那海蓝色温柔的包裹自己: “在一切都是虚假的时候。” 她体会到,那海蓝色在渗入自己。 “我也一定是,最真实的。” 在这一刻,人偶的脑海中……轰然炸裂开无数记忆。 并不是她已经失去的,又是她已经拥有的,牢记着的回忆。 全都是……与安瑟·海德拉有关的回忆。 他的戏弄,他的调笑,他的关怀,他的认真,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语,他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那些往昔的畅想,快乐,自由,以及……幸福,全都一一展现在人偶的眼前。 “告诉我,怀有和你同样理想的人是谁?” 【安瑟他被迫放弃了什么,他很难过】 “……是,你。” “告诉我,愿意和你同行,能够和你同行的人是谁?” 【我对你倾注的想法和感情,也全都是谎言?】 “……是你” “告诉我,有那个能力,去实现你期望的光景的人……是谁?” 【但是,我一定可以】 “是……你。” 人偶的呼吸变得急促,变得滚烫,那双仿佛要烙印进她眼眸的海蓝色越来越近,越来越进,进到她的眼睛里……几乎容不下别的色彩。 不,她的眼睛,她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别的色彩。 “那么……”让她感到鲜活,感到炽热的海蓝色温柔地说,“我是谁?” “你是……” 人偶下意识地伸手去触及他的脸,在反应过来,瑟缩着要收回去时,又被他紧紧握住,放到了脸上。 当指尖的温度传来时,人偶梦呓般的呢喃着:“你是……安瑟。” “安瑟……只是安瑟吗?” 他笑着用人偶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还记得,我问过你,父亲究竟是什么吗?” “……” “父亲是教育者,引导者,是同行者,是……创造者。” “亲爱的,亲爱的。” 魔鬼磨蹭着人偶的脸颊:“我可以教育你该怎样创造了不起的炼金器具,我可以引导你该如何才能将其用作正途,我可以一直陪伴你永不离弃,我可以将你从那虚无的地狱中拯救出来……” “创造一个,全新的自己。” “所以。” 他吻了吻人偶的唇瓣:“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不……” 人偶恍惚着,迷惘着,她看到那束光,但毁灭的自我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毁去的才能和禀赋,让她洞悉着魔鬼的蛊惑,艰难回应: “安瑟……你……并不想……帮助……” 他已经放弃了,他已经不是—— “但你知道,我有苦衷,不是吗?” 命运推波助澜的节点,被魔鬼抓握,化作利刃,贯穿人偶最后的执着。 人偶喃喃着:“苦衷……” 是啊,苦衷,安瑟他受到了威胁,我想过,只要能够扫清威胁,就可以…… “只要你能帮助我,只要你能铲除我的敌人……” 魔鬼怜爱地如此倾诉着:“我不就是那个,永远不会背弃你,永远都站在你身边的人了吗?” “再回答我的问题,我……到底是谁?” 只要能够……帮助安瑟,只要能够,解决问题。 他就会站在我这边,永远……坚定,他比谁都要理解我,比谁都能帮到我,比谁都要……在乎我。 理想,也能得到……实现。 人偶的脸颊上,泛起了鲜明的红晕。 她伸出手来,搂住了魔鬼的肩膀,嗓音透出了……已经不再是人偶的情绪: “是……父亲。” 说出这三个字的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很好。”她的父亲满足而愉悦地问道: “那么,你又是谁?” 只要能站在父亲身边,只要父亲能站在我的身边,我就能实现我的价值。 我的存在……就是,有意义的。 “我是……” 沉醉在那海蓝色之中的人偶,取得了新的名字,如此雀跃地回应: “我是……海伦,是父亲的女……儿。” 安瑟·海德拉凝视着那双明明死寂无光,却又泛起热烈神情的眼睛,缓缓拥住她柔软的身体。 毁灭明芙萝?毁灭她的自我?毁灭她的一切? 不……安瑟要的,不是毁灭,而是取代。 取代她人生中的所有,取代她所坚持的全部,取代她那永不可毁灭的理想。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期望着实现自己的价值,追逐着那被塑造的幻影吗? 没关系,既然如此,那只需要让你知道……为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那理想所做的一切。 海伦,亲爱的海伦。 从今往后,我才是你的全部。 我才是你的……唯一。 第八十二章·狼与女儿·其一 “嘶……呼……” 海德拉庄园内空旷的草坪上,希塔娜正神情狰狞地艰难前进着。 她鼓起的肌肉不停颤动,修长双腿在每次弯曲时好像都再也直不起来,高挑少女白净可人的脸颊上已经满是汗珠,脖颈上根根暴起的青筋证明着她此刻承受的重压。 不远处,弗拉梅尔的契首三人组正打量着一步一步前进着的狼小姐。 “每次看都会觉得了不起。” 蹲在力之首提尔肩头的劳伦斯捋着自己长长的鼠须,如此惊叹道:“希塔娜小姐的天赋和灵质,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一些?” “适应,免疫……确实惊人。”托拉多点了点头,同时,这位顶级术士也微微眯眼,“但在我看来……她的灵质,应该不限于此。还记得上次提尔对她的考核吗?在重压之下,她似乎有某种‘蜕变’的可能。” “重点在于,心性。” 一直沉默不语的提尔突然开口,有如魔神般的高大战士,声音如低沉雷鸣。 “对胜利的渴求,对力量的追逐,将其驾驭驯服的信心,以及不可摧毁的决意……” “一个从偏远村庄走出来的女孩,却具备了踏上至强的心性,这才是最宝贵的。” “……这么说,也真是奇怪啊。”劳伦斯挠挠鼠头,“希塔娜小姐在遇到少主之前,不就是个村姑吗?虽然有了一段时间的求学经历,但还是村姑啊,她这种性格,到底是怎么来的?” “强者的素养与生俱来。”托拉多双臂环胸,用十分淡然的语气说着傲慢至极的话,“我在六岁就已经能创造法术,提尔四岁就能手撕郊狼,少主更是在几乎所有领域有着令人绝望的统治力……这需要理由吗?这不需要理由。” “才能跟心性可不是一回事,托拉多。” “当心性特殊到一定地步的时候,那就是才能。” 一人一鼠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而被讨论的焦点狼小姐则仰天咆哮一声,突然迈开步子开始奔跑起来,只不过才刚把三位契首弄得眼睛微微瞪大,就啪叽一下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起来。 “……三分五十六秒。” 托拉多抚摸着下巴说道:“比两天前又进步了六秒,按照这个进度,半个月之后就陷入瓶颈了。” “毕竟只是三阶御座嘛……等等,原来希塔娜小姐是三阶来着?” 劳伦斯搞怪地大呼小叫着,最负责的提尔则沉声道: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希塔娜,好好休息。” “喔……” 趴在草坪上半吐着舌头的狼小姐有气无力地应着:“我趴一会儿就好,提尔叔,不用管我。” 清新的草香在希塔娜鼻尖挠动,少女抽了抽鼻子,感觉脸上汗水带来的黏腻感也少了很多。 果然还是……努力锻炼完之后的趴窝最舒服了。 就跟和安瑟打一晚上之后,趴在他胸口睡觉,嘿嘿嘿嘿。 希塔娜半眯着眼哼唧起来,只是一幻想起那个场景,刚感受到的些许清凉又变成了燥热。 对于希塔娜来说,吞食变强的养料,和安瑟的快乐互动,就已经是生活中令她永不厌倦的幸福。 在某种程度上说,也的确跟狗狗一样,只要能够吃饱喝足,和主人玩的开心,就无忧无虑,没有忧愁。 幸福安逸的生活消磨心智,但说白了,能够这么安然自在地享乐,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去吃苦呢? 玛琳娜也从不批评希塔娜越发疲懒的性子,一来她从未在锻炼自我这件事上有所懈怠,二来……她们努力至今,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吗? 当然,这只是玛琳娜的想法,对于希塔娜来说,她要的东西,可不止这些。 蠕动了两下的希塔娜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舒展起高挑健美的身体,肌肉运动时,骨骼发出清脆响声。 “要不要再锻炼一会儿呢……安瑟不在的话,好无聊啊。” 已经只剩希塔娜一人的草坪上,少女卷起衣摆擦了擦脸颊,肌肉线条分明但却又不至于过分夸张的腹部遍布汗水,散发着诱人的莹莹光泽。 “说起来,他要是去找明芙萝麻烦的话……到底会怎么做呢?” 回想起明芙萝那一副已经彻底坏掉的样子,狼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以前在安瑟眼里,不会也是那样一副让人看不下去的可怜样子吧?” 希塔娜可没法接受自己露出那种,连眼珠子都变得好像玻璃珠一样的崩坏模样,真是软弱的不像话! 虽然在最开始时和明芙萝产生的冲突,使希塔娜非常想让安瑟狠狠教育教育明芙萝。但在几次相处,尤其是生日那天的狩猎活动中,明芙萝的配合让希塔娜玩得很爽,再加上她那很难让人完全升起厌恶的搞笑身材……希塔娜对明芙萝也没什么恶感了。 因此,当明芙萝露出那种心神毁灭的凄惨模样时,希塔娜对她多多少少也产生了些许怜悯之情。 她可是比谁都清楚,要是落到安瑟手上,且是恶意满满的安瑟,下场到底究竟会有多凄惨。 要不是我这么这么可爱听话,善解人意,把安瑟迷得神魂颠倒,说不定也要变成明芙萝那个样子了,真是好险…… 往庄园内走去,准备冲洗一番,爬到安瑟床上休息的希塔娜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自言自语道: “要不要劝劝安瑟,不要对明芙萝下手太狠呢……他其实也是有点看重那个小不点的吧,看她那样子,也够可怜了,没必要再做点什么了吧,要是完全坏掉了怎么办。” 如此思索着的狼小姐遂做出决定,劝劝安瑟给明芙萝留条生路,别把对方逼得太紧,这样对谁都好嘛。 这么宽容大度,不愧是我! 希塔娜骄傲又开心地点了点头,哼着歌,一路往庄园里走去。 走着走着,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不对起来。 嗅,嗅嗅—— 少女抽着鼻子,神情逐渐凝重,脚步越来越快。 她闻到了安瑟的味道,对于天天腻在安瑟身边的希塔娜来说,只要安瑟出现在周围五百米之内,哪怕不动用风之首的力量,光凭现在的本身能力,她都能轻易嗅到有关安瑟的气息,哪怕只有一丝。 安瑟回到海德拉庄园当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 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来找自己! 虽然……虽然也不是说安瑟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可是就算平时没有一起行动,但庄园里的话,他才不会把自己丢在一边呢! 是弗拉梅尔先生找到安瑟了?还是艾妮姐在找安瑟聊天?总不会是那个讨人厌的伊沃拉吧……不对不对,都没有他们的味道。 世界的呼吸亘久流动,将希塔娜希望得到的信息传递而来。 ……唔,奇怪的味道。 有点像是明芙萝,但好像……又不是她?这是怎么回事。 安瑟在和那个好像是明芙萝又不是明芙萝的家伙待在一起……没来找我? 希塔娜小姐的喉间发出“呜噜噜”的生气音调——这怒意当然不可能针对安瑟,而是针对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不知道从哪来的小偷……可恶!琳娜呢?琳娜在干嘛啊!怎么不好好看着安瑟身边有没有出现奇怪的家伙! 希塔娜一路奔跑起来,怀着深深地敌意奔向安瑟所在的位置。 主屋里,女仆们看着冲进大门,如旋风席卷而过的希塔娜,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这个在庄园里风评不错的可爱姑娘就已经没了踪影。 “三楼……安瑟的……卧室?!” 希塔娜瞬间瞪大眼睛,鲜红的眸子燃烧起熊熊怒火来。 安瑟的卧室,可是早就被希塔娜视为自己的领地,除了安瑟的家人,玛琳娜,以及神出鬼没,拿她毫无办法的伊沃拉以外……绝对不会让其他人随便出入的地方! 对于安瑟在那方面欲求有鲜明认知的姑娘,希塔娜其实不在乎安瑟哪天抱着谁睡在哪里,但是……不是哪个家伙都能躺在那张床上的! 我花了好长好长时间,好多好多努力,才让那张床上,全都是我的味道! 我才不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猫在那里撒野呢!就算安瑟……就算安瑟执意要这样也不许! 狼小姐的眼神无比阴沉,如果事情真的那么糟糕,那她就跟那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猫比耐力,这一方面,她是绝对不会输的!等那只野猫没劲之后,就把她抓起来绑住,吊在天花板上看着! 在领地的巡视上,希塔娜小姐又少去了狗狗的可爱,凶狠的狼性占据上风……虽然这种狼性多多少少有些用错了地方。 你最好祈祷自己没有被安瑟做点什么,否则你就—— 砰! 希塔娜猛地推门而入,大喊道:“安瑟!我来找,找……” “……找,你了?” 站在门口的少女,呆呆地望着里头的场景。 俊美的少年坐在床边,怀中坐着一个虽然略显娇小,但并不算幼态的女孩,他耐心细致地梳理着女孩柔顺的蓝灰色长发,正在把女孩那头及臀长发扎成可爱的双马尾。 希塔娜怔怔地望着那个女孩,女孩也抬头看向她,那双没有高光的紫色眼睛看得希塔娜一阵心悸,但在心悸之后,又是回过神来的羞恼。 明芙萝……怎么会是明芙萝! 虽然嗅到了那像是明芙萝,又不像明芙萝的奇怪味道,但在希塔娜看来,显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因为安瑟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小矮子有想法嘛!自己哪里不比她好了,就算是琳娜也比她强上好多的吧! 但为什么真的是这家伙!安瑟有这么饥不择食吗!就算是,是庄园里的女仆,也比这个搓衣板要强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屁股挺肉乎的……不对! 希塔娜气呼呼地说道:“明芙萝,你怎么会在这里!” “……”乖巧坐在安瑟怀中的蓝灰发女孩歪了歪头,没有回答。 见对方装聋作哑,希塔娜只能瘪着嘴,不开心地问安瑟:“安瑟,你……你怎么回来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嗯?” 安瑟短暂地把注意力从怀中的女孩上移开,他看着希塔娜,忍不住笑着问道:“吃醋了?” “我才不会吃这个小不点的醋呢!”希塔娜双手环胸,撇开脑袋哼了一声,“只是不想让来路不明的野猫爬到我天天要睡的床上。”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在沉默两三秒,且瞥了瞥虽然眼无高光,但反而因此有了种异样魅惑感明芙萝——俏皮的双马尾发型和她那将可爱与成熟完美融合在一起的脸蛋相得益彰。 “安……安瑟。” 越看越心虚,总觉得明芙萝好像开辟了一个了不得赛道的希塔娜,支支吾吾地说道:“你应该不会对这种小不点……” “第一,按照正常标准来讲,海伦只是稍微娇小了一点,算不上小不点;第二……” 年轻的海德拉用手背轻贴着女孩的柔嫩脸颊,后者微闭上眼,神情安宁地主动握住安瑟的手,把主动贴了过去,看得希塔娜眼神发直。 “重新认识一下她吧,希儿。” 安瑟任由女孩像猫儿一样磨蹭他的手背,笑意盎然道: “我的女儿,海伦。” 此时,海伦小姐才睁开眼来,有些不舍地松开安瑟的手,但仍坐在安瑟腿上,认真得体地向希塔娜微微低头: “你好,希塔娜小姐,如父亲所言那般,我已经不再是你印象里的那个人偶了。” 已经傻掉的希塔娜,听到她说: “我是海伦,是父亲的女儿。” “……” 少女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的场景却没有任何改变,如此真实。 她分明看到,眼前这个以往冷若冰霜,从不流露感情的女人,在此刻……竟露出令人目眩的笑容来。 海伦……女儿?! ??? “同时有一点,我需要纠正父亲的错误。” 扎着双马尾的海伦小姐突然微微后仰脑袋,伸手勾住安瑟的脖颈,无光的紫色眼眸中,浮现起一切都有所托付之后,即便堕入深渊也再无所谓的狂乱色彩。 当舍弃了明芙萝的身份,拾起被安瑟赋予的,名为海伦的人生后,三年前封存的,对安瑟的所有感情—— 父亲能实现我期望的一切,那么父亲就是……我所期望的一切。 我能为我期望的事物奉献所有,那么理应…… 我也能向父亲,奉献所有。 那对这世间,对所有一切分崩离析,支离破碎的感情,在魔鬼的恶毒筹谋之下,获得了扭曲的新生。 “因为没有血脉。” 疯狂的海伦小姐亲吻着安瑟的喉结,随后转头看向额头暴起青筋的希塔娜。 “所以,就算是父亲,也没有大碍,不如说……” 她以并非挑衅,而是真的期望那种扭曲关系发生的痴迷语气,梦呓般呢喃着: “那样,更好。” 第八十三章·狼与女儿·其二 这是挑衅。 虽然海伦小姐完全没有任何挑衅的意思,但在希塔娜眼中,这就是纯粹的挑衅。 你这只有屁股肉乎一点的矮子,就只想着用这种歪门邪道吗! 竟……竟然用这么不要脸的称呼叫安瑟! 她死死盯着坐姿乖巧的海伦,一字一顿道:“你给我起来!” 海伦小姐则没有理她,而是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安瑟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纤细的腰肢,分明比安瑟还大上五岁的“女儿”,就安安静静地从安瑟腿上下来。 “希儿。”安瑟身子前倾,单手托腮,“你好像很讨厌海伦,能告诉我原因吗?” 希塔娜一言不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安瑟身前,先是傲慢地瞥了眼身旁的海伦,用自己的视线标明二者之间的海拔差,随后轻哼一声,直接坐到安瑟腿上,环住他的脖颈,得意地磨了磨挺翘软嫩的屁股。 但海伦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神情,她只是静静看着安瑟的侧脸,那无光的紫色眼眸中,容不下任何其他存在。 这种无视让希塔娜只感觉到一阵胸闷,完全没有把刚才的愤愤之情给发泄出来。 狼小姐沉默联科,随后突然把脸凑到安瑟面前,粉润的舌尖触及到安瑟的唇瓣,随后大胆而灵巧的如蛇钻入,她一边享受着令自己身子发软的湿热交缠,一边用余光去瞥站在一旁的海伦。 野猫小不点,你就好好在边上看—— “哇啊啊啊!” 希塔娜猛地推开安瑟,哇哇大叫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在她用余光去看海伦的那一刻时…… 她一眼就看到,海伦几乎要把她的脸给贴到两人的唇瓣之间。 “你……你干嘛!” 面色通红,脸颊滚烫的希塔娜看着凑得如此之近的海伦,大声嚷嚷道:“靠这么进干什么!” “希塔娜小姐。”海伦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光紫眸缓缓转动,视线落在希塔娜的脸上,“您应该是想向我,宣誓对父亲的主权,为何不继续了?” “我……你……你跟鬼一样盯着,我继续什么啊!” “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海伦缓缓道:“您就是想让我看着才对。” 那分明可爱,但又带着鲜明成熟气息的娇媚面庞上,竟浮现起无比认真的神情来: “请您务必继续,务必让我认真观摩,研究……” “究竟如何,才能取悦父亲。” 从未见过这阵仗的希塔娜小姐,人直接就懵了。 这……这不对啊! 你不是应该因为看到我和安瑟恩恩爱爱,但自己却被丢到一边,然后认清现实吗?研究是什么意思! “你……你……” 希塔娜张大嘴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她盯着那张娇俏的小脸许久,随后恶狠狠地说道:“我才不要,你想得到美!” 她直接站起身来,反正就是不想这么便宜海伦。 但狼小姐却在惊呼声中,又坐到了安瑟腿上。 伸手握住希塔娜手腕的年轻海德拉眯眼轻笑:“想坐就坐,想走就走……” 他轻咬着白嫩的耳垂,微热的呼吸让希塔娜的身子一下就变得绵软无比。 “希儿,我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安……安瑟。” 面对海伦时气势汹汹的高挑狼女,此刻呼出像小狗一样的软弱低吟:“我……我错了嘛,起码不要……不要现在,晚上再……再……嗯啊!” 安瑟的手在希塔娜肌肤表层软嫩,但其下肌肉又坚实弹性的腹部揉捏摩挲,他的指尖轻轻戳弄,微妙的力道似乎贯透肌层,按摩着腹内的某个器官。 “你如果不乐意的话。”享受着怀中香软的安瑟轻笑道,“我现在去找玛琳娜来也可以。嗯……或者说,她应该才是更合适的老师,能教海伦很多东西。” !!! 我……怎么反而是我要被排除了啊! 不行,眼巴巴看着的那个人绝对不能是我! 煽情的殷红从希塔娜的脖颈一路蔓延向面庞,她轻缓喘着气,用再小不过的声音,弱声弱气地回答:“我……我教,我教就是了。” “好女孩。”恶毒的蛇满意地吻了吻她的后颈,“那么就先从……” 他的指尖抚过希塔娜的唇瓣:“从这里开始吧。” 少女先是一愣,随后那几乎要软倒在安瑟怀里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大概三四秒钟之后,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脸,不让海伦看到自己现在的神情,磨磨蹭蹭地从安瑟腿上离开,然后在安瑟腿前跪下身来……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挑眉,“其实,我的意思是从接吻开始。” 已经扶着安瑟的膝盖,将他双腿打开的希塔娜浑身一颤。她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逐渐从难以置信,变为羞愤欲绝。 她刚想站起来,脑袋就已经被安瑟按住,微向前弯腰的海德拉托着侧脸,微微歪头,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从这里开始,也不错。” 于是,海伦那无光的眸子里,倒映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新事物。 “……” 获得新生的娇小学者认真凝视,在仔细端详了一阵后,又低下头,比量起腹部到腿心的距离,随后眉头微微蹙起。 在低沉的喘息声中,海伦小姐凑近了一些,再凑近了一些。 此刻的希塔娜正捂着自己的侧脸,不给海伦看自己的表情,但海伦也没有在看她的表情,而是细细凝视着她鼓起蠕动的咽喉,过了几秒种后,抬头看向安瑟: “父亲,我可以摸一摸吗?” 遮掩着脸蛋的希塔娜瞪大了眼睛,而安瑟则轻笑着点头道:“当然了。” 于是,海伦的手便已然覆在了希塔娜的喉咙上。 “……好烫。”她低声轻语。 怀着无比认真严肃的研究态度,她开始缓慢摩挲希塔娜的脖颈,同时用另一只手,比划着自己雪颈的长度。 “有些……勉强。” 海伦小姐如此说道。 “也不用全都……希儿,说起来,是你要教海伦才对。” 安瑟轻抚着仿佛红到能滴出血来到细嫩脸蛋,调笑着凝视那双燃起煽情火焰的双眸:“不要光顾着做事啊。” “咕……哈……” 希塔娜用自以为十分凶恶的眼神瞪了眼安瑟,随后轻缓吐出一口气,在呼吸了几秒种后,盯着眼前的事物,只感觉全身都变得滚烫。 “那个,我……你……” 狼小姐眼睛一闭,心一横,脑袋再度微微前倾,又羞又燥地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和矜持。 就……就算没办法搞定这小矮子,也得让她明白先来后到,谁是老大! 她含糊不清地说道:“安瑟他……喜欢……这里……你要……呲溜……” 海伦认真凑上前来,连鼻尖都能感受到那份荒唐的灼热。 由于希塔娜的小小心机和莽撞行为,海伦小姐今天在极近距离下,上了一堂生动至极的教学课。 第八十四章·狼与女儿·其三 4K 希塔娜最后是直接从安瑟卧室里逃走的。 将希塔娜今天展现的所有技艺和要点牢记于心的海伦,还是直直地盯着安瑟的某处地方。 “碍于身体条件。”她突然道,“如果是现在的肉体,我可能没办法……” “你现在需要做的可不是这个,海伦。” 安瑟笑着摸了摸坐在自己怀里的娇小学者:“有想好当前的目标吗?” “父亲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海伦轻声回应,“您是一定不会错误的。” 被塑造了人生,却连这被塑造后的期望都无法实现的人偶,找到了能够贯彻她全部的注定之人。 安瑟那通过漫长准备,让她一步步拾起感情,放下对自己的戒备,再借由命运的推波助澜,最后彻底取代海伦心中那绝对锚点的计划,得到了最完美的实现。 安瑟温柔地笑着说:“那么,就先从履行与伊沃拉的约定开始好了。” “伊沃拉的,约定。” 海伦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我明白了,我会在苏丝伦需要的系统上做好漏洞,请您放心,父亲。” “不,不止如此。”安瑟摇摇头,“她要的械装,以太武装……你也要从中进行协助。” “……” 不到一秒的沉默后,海伦并未露出疑惑神情,只是认真道:“她不会威胁到父亲吗?” “不会,放心好了,目前为止……伊沃拉不会做出那么无谋的事情。” 得到这个答复的海伦不再有多余的疑问,只是点头回答: “那么,我会寻找能够打造以太武装的炼金术士,尽力完成伊沃拉的要求。” 伊沃拉掌控以太武装后可能给帝国带来的危险,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可能要付出的代价,这些原来的“明芙萝”一定会想到的东西,海伦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考虑。 因为,不需要。 如果父亲觉得没有问题,那就不存在问题。 “还有,在外界,除了我最亲近的那几个人面前……我希望你依然以明芙萝自称。” 这句明明十分简单的话语,却让海伦的神情出现了无比鲜明的变化。 她转过身来,用力搂抱住安瑟,紧贴着他的胸膛,低声道:“我能拒绝吗,父亲?” “才刚开始当女儿,就想要做点任性的事吗?”安瑟轻抚着她的长发。 “我不想现在的自己,被往昔的残骸玷污。” 不用再为任何苦难而忧虑,不必再苦苦寻觅任何无解问题的答案。 舍弃了那荒诞残破的过往后,自己既能实现已经铭刻进灵魂深处的渴望和追求,又能得到……真正完美的人生。 海伦不愿回头,也绝不回头。 “但我不会介意,海伦。” 安瑟轻轻磨蹭着海伦的脸颊,柔声说道:“在我身边,你就永远是我的女儿。” 海伦娇小的身子逐渐柔软下来,心中那份厌恶与抗拒,也因为这句话而有所消散。 “我明白了。” 她握住安瑟的手,细嫩无骨的五指紧扣着安瑟的手指。 “我会以那人偶的身份继续行动,父亲。” 如此说着的海伦,稍稍用力直起身子,学习希塔娜,吻舔着安瑟的耳垂: “一切如您所愿。” * 狼狈逃走的希塔娜站在走廊上,仍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疯了……真是疯了!琳娜都没有这家伙这么疯! 一想到自己刚才的荒唐表现和不堪言语,想到海伦那完完全全是在认真学习的表情,那种堪称魔幻的场景,让狼小姐的身体滚烫,头脑发昏,都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反应。 “安瑟……安瑟到底给那个小矮子施了什么魔法,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海伦无光的紫色眼瞳让希塔娜一阵心悸,每每回想起那双眼睛,她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少女因此而忧心忡忡:“我不会……来晚了吧?” “安瑟这是打算,不对,是已经彻底把她给弄坏掉了吗?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吗?” 有了新念头的希塔娜总算从刚才的燥热记忆中脱离出来,她在长廊上来回踱步,脑子里依然都是安瑟的样子,只不过这一次,她想到的,是安瑟和自己诉说有关驯服明芙萝的计划时的场景。 她分明记得,安瑟亲口说过……并不是真想完完全全摧毁明芙萝的,安瑟说过,会给她一个机会。 可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现在的明芙萝……不,是海伦,她甚至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变成了这么一个……一个更像人偶的东西。 希塔娜可不在乎明芙萝,或者说现在的海伦怎么样,她只在乎,安瑟是不是发自内心的想要这么做,又是什么导致他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可恶……我根本搞不明白啊!” 少女烦躁地跺了跺脚:“最讨厌这种猜来猜去的事了,我又不是琳娜……嗯?” 她的眼眸瞬间雪亮起来:“对啊,琳娜说不定能想到呢!唔……可是她现在在哪啊?” 狼小姐抽了抽鼻子,一脸狐疑:“怎么闻不到味道……算了,去问问女仆吧。” 在走廊上随便逛了一会儿,成功逮到一个女仆的希塔娜连忙问道:“琳娜她现在在哪?” “玛琳娜小姐应该在地下图书馆,要我为您带路吗?希塔娜小姐?” “哦……图书馆,不用了,我知道在哪。” 玛琳娜曾带着希塔娜去海德拉庄园的地下藏书馆里,但讨厌看书的希塔娜走到门口就反悔,当场跑路了。 少女兴冲冲地一路往下方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很快就来到了庄园地下的藏书室。 咚咚咚—— 希塔娜敲了敲沉重的青铜大门,大门上方的深蓝色水晶便射出光芒,落到她的身上,在确认完身份后,大门便缓缓打开。 “琳娜!” 一走进图书馆,希塔娜便大声嚷嚷起来:“你在哪啊!我有事找你!” “……希儿。” 巨大无比的图书馆内,某个角落响起了少女的叹息声: “虽然这里没多少人有权限进入,但也不代表你能大喊大叫,而且……你不是能闻到我的味道的吗?” 循着声音一路小跑,很快找到玛琳娜的希塔娜嘿嘿笑道:“这样显得我热情一些嘛。” 正翻阅着厚厚书籍的玛琳娜满脸无奈:“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学习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可不能匀出来跟你玩闹。” “才不是玩呢,是很严肃的事情!” 希塔娜有些不开心,因为玛琳娜说得她好像整天就想着玩一样:“是跟安瑟有关的事。” “……”玛琳娜的神情立刻郑重起来,她将书签夹好,抱着书籍,认真道,“安瑟先生,怎么了?” “不是不是,不是安瑟怎么了,是那个明芙萝……明芙萝啦,你知道的吧,琳娜。” “明芙萝小姐……她怎么了?” 于是,希塔娜便叽叽喳喳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明芙萝身上的惊悚变化,一股脑地讲给了玛琳娜听。 “……所以啊,这是不是哪里不对啊。” 狼小姐满脸忧愁:“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安瑟了吗?他怎么会突然下这么狠的手呢?” 听完希塔娜的描述,玛琳娜的眉头先是微微皱起,但又很快舒展开来,她先是对希塔娜露出欣慰的笑容,赞扬道:“希儿这次为安瑟先生考虑得很细致,很好,以后也要好好保持。” “嘿嘿嘿……那当然,我可是安瑟……不对!” 刚露出傻笑没两秒的希塔娜用力摇头:“你夸我做什么琳娜!我还不知道安瑟到底怎么了呢!” “你要搞清楚一件事,希儿。” 玛琳娜悠然地重新开始翻阅起书籍,同时平和地回应道: “安瑟先生做的所有安排,都是精密,完美,环环相扣的。” “但凡他的目的有所变动,就意味着要在原有的计划上做出新的延伸和改变,但显然……据我所知,目前为止,安瑟先生在明芙萝……啊,现在是海伦小姐了,他在海伦小姐身上投入到精力,准备的计划,显然是早已做好的安排。” 作为参与进那场游戏些许,并且在微风城的建设中出了一些力,在经济部门那边受益匪浅的人,看起来默默无闻,但却无时无刻不抓住机会提升自己的玛琳娜,在明芙萝这件事上,比希塔娜要了解太多内幕。 按照她所能见的一切,这些计划,绝不是安瑟突然起意,由某个关键点拐向其他道路的延伸,而是安瑟早已确认的,完全受他支配的定局。 看着仍旧一头雾水的希塔娜,玛琳娜只能再度解释道: “也就是说,这本来就是安瑟先生的目的。假如安瑟先生,真的想给海伦小姐机会,那么就代表……现在,仍不是定局。” 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纸面:“安瑟先生的计划,仍未结束。” “这……这还没结束啊?” 希塔娜瞪大了眼睛:“那家伙恨不得把眼睛粘到安瑟的那……那活上,她整个人都废了,还能有什么变化?” 玛琳娜忍俊不禁道:“你刚被安瑟先生驯服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我才没有!” 狼小姐脸色通红地大声尖叫:“我可没……可没这么夸张!我起码是有挣扎那么一下过的!哪像她这么……这么……” “海伦小姐对安瑟先生的感情被冻结封存了三年。如今她取得新生,那些憎恨化为愧疚和激情,导致反冲来得如此凶猛,也并不奇怪。” 玛琳娜如此理性地分析着,同时眨了眨眼睛:“小心她把你的位置抢走哦,希儿。” “哼!绝对不可能!安瑟怎么可能会对那种矮子,那种,那种……” 希塔娜的声音越来越小,心也越来越没底。 因为她想起来了,安瑟可没有什么爱好不爱好的——他一向是只要好看就来者不拒的啊! 越想越心虚的希塔娜神情越发精彩,随后,在对上自家姐姐那似笑非笑的视线之后,突然大叫一声,猛地扑了上去。 “琳娜琳娜!我的好琳娜!帮帮希儿吧。” 狼小姐可怜兮兮地摇晃着姐姐的胳膊:“我才不要输给那家伙呢!” 不想输,就不要争——玛琳娜本想这样告诉希塔娜,但在犹豫了一秒后,却并没有讲这句话说出口。 这可是她如今能这般依赖安瑟的关键,她不想告诉给任何女人,哪怕是自己的妹妹也不例外。 “好吧。” 心机深沉的玛琳娜小姐故作无奈地叹息一声:“我会帮你想办法的,现在,让姐姐好好看书,行吗?” “好耶!琳娜最好了!” 希塔娜欢天喜地地亲了亲玛琳娜的脸颊,随后高高兴兴地往图书馆外走去。 但刚走没几步,她的脚步却又停了下来。 “……” 抽动着鼻子的少女缓缓回头,狐疑且困惑的视线,在庞大的图书馆内游移。 为什么,自己在这里,闻到了非常熟悉,但又没法确定是谁的味道? 她再用力抽抽鼻子,那味道又好像完全不见了。 无法得到答案的希塔娜挠挠头,最后将其当作错觉,蹦跳着离开了图书馆。 而约莫过了四五个小时,来到了晚饭时间,玛琳娜也一脸满足地合上书本,将书放回书架,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在青铜巨门缓缓合拢后,图书馆内的照明水晶灯一盏盏熄灭,直至一切陷入黑暗。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 本该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里,突然亮起了一盏灯。 第八十五章·刺杀者,鄙弃者 那场游戏带来的影响,悄无声息地消弭在了时间的流逝之中。 失去了那强化药剂的奇迹之地,再也没有诞生奇迹的可能,一切归于往昔的沉寂平凡,往昔的……毫无改变。 那场引来了伊沃拉注视的浩大讨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好像它从不曾发生,不曾存在一般,消失在了大人物们的话题里。 而此刻,身处炼金协会的海伦并没有去想过这件事,大概率往后也不会去考虑这些事。 她正在拜访炼金协会的会长帕拉·塞尔苏斯,忠诚无比地执行着安瑟的要求——为伊沃拉制作第二阶段的械装,以太武装。 整个帝国,整个世界,只有她和安瑟掌握着创造这种梦幻武器的知识,但由于能力限制,海伦必须找到起码三个最顶级的炼金术是,才能将构想化作现实。 “所以泽格小姐是希望我,协助你完成这个……以太武装吗?” 帕拉·塞尔苏斯揉了揉眉心:“从设计理念上讲,这可真是……了不得的狂想。” “强行擢升超凡者对于以太和要素的认知与理解,以此达到另类的‘升华’。这种做法的风险,你应该很清楚吧,泽格小姐。” 这位以性格温和,平易近人著称的炼金大师神情严肃:“按照你所描述原理,这是在将使用者推向深渊一侧。以天国之路修行的人极有可能坠入其中,而本就行走于深渊的超凡者将进一步被吞没……为什么你要制造这种武器?” 海伦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因为大皇女殿下需要它。” 帕拉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神情逐渐从认真严肃变为无奈苦恼。 老人深深叹息一声:“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到也无话可说了。所以……你是代表大皇女殿下来找我的?” “我不会代表大皇女殿下。” 灰白色镜框之下,那双沉寂无光的紫色眼瞳微微眯起:“我只会站在安瑟阁下那边。” “那为什么——” “您不想亲手创造出这种东西吗?” 海伦打断了帕拉的话,只是这样平静地问着: “跨越超凡者本身无可跨越的极限,意味着‘创造’的无限可能。” 这世上的大多数术士们,道路永远只有一条,那就是消亡在追逐真理的道路上。 而炼金术士作为术士当中的最顶尖者,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对此有最强烈的执着。 毕竟,没有什么比创造更能接近真理。 而帕拉的再度沉默,则证明了他也的确为此而心动。 实际上,海伦已经成功找到了两个愿意为创造以太武装而尽一份力的顶级炼金术士,他们在认真研究了海伦提供的以太武装的设计理念和具体构想之后,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像帕拉这种炼金术士反而是少数,而厄利恩·泽格这种炼金术士的存在,更可以算作是匪夷所思。 “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良久后,这位炼金协会会长轻叹着回答:“我承认我拒绝不了这个诱惑,泽格小姐。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以太武装,会掀起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老人看着眼前这位气质神采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的“明芙萝·泽格”:“就像你在三年前,制造出了以太枪械那样。” 海伦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我尊重您的选择,塞尔苏斯阁下,只是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尽快给我答复。” 如此说完,她便站起身来,平静走出了帕拉的办公室。 凝视着女学者的娇小背影,帕拉的眉头深深蹙起。 “这位泽格小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太武装……” 他闭上眼,脑海中重新浮现起明芙萝刚才与自己谈论的东西,指尖微微颤动。 “那绝不是,她能单独构思出的东西。” 重新睁开眼的帕拉低声自语:“并且,还参与进了伊沃拉和安瑟之间的争斗……厄利恩的孙女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望向巴别塔所在的方位,思索良久,最后还是决定联系亨德瑞克。 帕拉本不想横生枝节,但自己和厄利恩曾经有过的些许交情,以及对明芙萝·泽格这个天资横溢的后生的欣赏,这两种情绪刹那间的流转,令他改变了主意。 “神灵种之间的斗争,哪怕只是吹息都会让外人粉身碎骨,无关超凡与否……还是让你的长辈教育你吧。” 巴别塔在安瑟的支持下有了更卓越精进的技术,更海量众多的资源,与炼金协会的合作也越来越有底气,而炼金协会也乐于见到自己又收获了一个潜力惊人的合作者。 不管从哪个角度,帕拉都不希望巴别塔的发展突遭意外。 不过…… 对于继承了厄利恩遗志的明芙萝来说,不管怎么样,她都不可能主动让巴别塔陷入险境的吧。 * 高级炼金工坊内,海伦的无光眼眸中倒映着无数纷飞的细密黑点。 “基础强度提升百分之二十七,以太流动性提升百分之三十五,单位总数提升……” “……陷入瓶颈了吗?” 海伦摘下眼镜,伸手轻抚着半空中漂浮着的尼德霍格集群,陷入沉思当中。 想要帮助安瑟,就必须获得力量,晋级四阶的安排已经提上日程,而仅仅只是四阶还远远不够。 虽然还没从安瑟口中得到那威胁他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但在海伦看来,除了皇帝也没有别的可能。 问题回到了她在一段时间前一直在思考的东西上——如何创造一件能够弑杀神灵的武器。 只不过现在与当时相比,海伦已经不再需要去考虑任何多余的东西,也完全没有了半点苦恼,失去了所有负担,能够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 尼德霍格拥有无限的前景,开发到极限或许能与那不可能实现的第三阶段械装相提并论,甚至于…… “……” 海伦的眉头不经意间蹙起,她微捂住脑袋,下意识地呢喃着:“为什么……突然想不到?” 在她思绪流转起来的那一瞬间,一道无形的壁障瞬间将其截断,她只能坐视灵感流逝,却想不出自己刚才到底要怎样思考下去。 她凝视了眼前的尼德霍格集群好一会儿,随后摇了摇头,将刚才的异样抛到脑后,把它归因为灵魂愈合的征兆。 虽然……这个跨度长的有些诡异,比迈隆所说的时间要长上太多,但自己的记忆的确是在逐步恢复,且越来越完整,想来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完全复原了。 “知识,还是太少了。” 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尼德霍格如何运作的炼金术士如此呢喃着:“太少了。” 即便哪怕作为一个炼金术士,海伦在超凡层面的知识储备,也庞大到令人咋舌,可就是这样的她,却还是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或是能让尼德霍格变得更加强韧的新设计思路,或是直接使其质变的能量供给方式,或是…… 一边如此思索着,海伦一边将尼德霍格收入自己的手环之中,低语道:“只要能够解决父亲的问题,那么——” 她的话语,因面庞上浮现出的一道血痕而中断。 ——如果不是提前偏过了头,那留下的可就不是血痕了。 “……” 周身闪烁起透明屏障的海伦看着眼前的光景,瞳孔微微收缩。 尼德霍格……并没有受到她的控制。 这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无数机械小虫在半空中狂舞,没有顺着海伦的意念回到手环当中,刚才那狠厉到试图击穿海伦头颅的无形一击,就是来自尼德霍格的。 海伦沉默着缓缓后退,四架浮游炮凭空出现在她的身后,炮口闪烁起的光芒,代表着它们时刻准备倾泻火力。 尼德霍格是不可能暴走的——海伦在将它创造出来的时候,就做好了灵魂绑定的安排,尼德霍格就是她肢体的延伸,绝对服从于她,正常来讲,不存在任何暴走失控的可能才对。 但现在—— 轰! 海伦头顶左上方的浮游炮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迸裂的机械碎片和炽烈焰浪被透明屏障挡下,在海伦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就是一声……不,是三声几乎重叠在一起的轰鸣爆炸声响起。 也许只是个眨眼的刹那,四台浮游炮,尽数毁灭。 “没有别的手段了吗?” 沙哑艰涩到可以用难听来形容的声音,在炼金工坊内响起。 简直就像个几十甚至几百天没有说过话的人,在开口说话一样。 海伦没有愚蠢到反问这未曾现身的来者是谁,而是第一时间试图控制尼德霍格,但她投入那庞大炼金虫群集群之中的意念,缺如同石沉大海。 “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呼叫你的长辈们。” 在神秘人第二句话响起的同时,海伦看清狂舞着的尼德霍格,变成了一把把看似微小却无坚不破的锋刃, 他为什么能完全支配尼德霍格,精密到这种地步的操纵技艺,又是…… “这里能立刻支援你的,起码有三个五阶超凡者,但你却连一点求助的念头都没有。怎么……就算是性命受到威胁,也再也不想和他们多上哪怕半点牵扯?” 尼德霍格凝聚的锋刃,轻易撕碎海伦激活的防御力场,那无形壁障形同虚设,就在这狂风暴雨要将海伦彻底撕碎的刹那,红黑色铁壁瞬间凭空出现在了海伦的面前。 “……学得挺快。” 用手头上能掌控的,极少数尼德霍格构成的壁障将攻势挡下的海伦也终于开口,无光紫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既然你知道有这样的风险,为什么还敢来杀我?” “风险?有发生的可能才叫风险,而你……显然不会这么做。” 被海伦掌控的尼德霍格竟然开始“动摇”,这与她灵魂相连的炼金造物,竟然像什么桌上的摆件一样被人肆意掠夺。 尼德霍格在那场战争中出现过,巴别塔内也有不少人知晓,要是这个神秘人拿出类似于尼德霍格的东西攻击海伦也不奇怪。 可这个神秘杀手……却能完全支配所属于海伦,灵魂都已经完成绑定的尼德霍格。 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在对尼德霍格的理解上远超于我,他能做到这种事,但绝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那么是……水平极高的灵魂术士吗? 可他的目的如果是杀死自己的话,那么刚才说的这些话又有什么目的? 心念转瞬即逝,可对方的攻势却不会因为海伦的思考而停滞,原本在海伦手中无比驯服的尼德霍格,此刻无比凶残地向它们的主人倾泻从未展现过的暴力。 “真是丑陋。” 沙哑的低语声回荡在炼金工坊里:“从你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挖掉算了。” 细密漆黑的虫群在神秘人的指示下狂袭而来,几乎是刹那间就要钻入海伦的眼球,将那双黯淡无光,但依然瑰丽的紫色眼眸撕碎啃食殆尽。 海伦尽力维持的防御如薄纸一般被击穿,或者说……那些被她调动单尼德霍格,已经被神秘人支配倒戈,而等待着她的……只有任人宰割的结局。 即便是这样,你也不愿与他们再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神秘人在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冷漠而蔑视,但海伦却还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即使到这个境地,也没有做出任何求援的举动。 可那原本要把海伦眼眸绞烂的尼德霍格,却突然悬停在了她的眸前。 “你运气很好。” 神秘人嘶哑难听的声音再度响起:“但不会一直这么好……随时做好准备,人偶。” “我会把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你,毁灭殆尽,毕竟……” “你也觉得,你是毫无意义的多余存在。” 下一刻,漂浮在海伦眼前的所有尼德霍格瞬间消失不见,这些她投入了无尽心血才研究出的利器雏形,就像路边的石子一样被人轻易拿走了。 可让海伦那双无光眼眸泛起情绪波动的,却不是神秘人诡谲强大的能力,而是他消失之前留下的话语。 大放……厥词。 身子微微颤抖的海伦呼出一口气,将眸中不受控制的情绪磨碎敛藏。 重获新生的海伦小姐轻缓吐息,没有因为那完全戳在她最痛苦之处的话语而失控,反而最快速度的冷静下来。 他知道很多东西……他在这些方面,针对我。 这些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而他们也没有理由惹怒父亲,除非—— 是伊沃拉,还是皇帝,还是…… 还是……父亲他的考验? 想到这里,海伦的气息和情绪,反而越发平静下来。 对她来说,如果这是安瑟的考验,如果这是能够为她指引前路,能够将她那份被设计的虚假人生中,不知该如何实现的目标化作现实的父亲针对她所设下的考验,那么……就没有任何问题。 倒不如说,这样才好。 找到了归宿的海伦,还不知该如何向给予她归宿的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能力,如果这是安瑟的考验,那么……她就绝不该有失败的道理。 如果这是父亲的考验,就需要从中推导出父亲想要什么。从那个杀手的话语和行为……他刚刚,为什要离开? 正当海伦如此想着的时候,炼金工坊的门没经过她的同意就被突然打开,神情焦急的亨德瑞克快步走进: “明芙萝……到底怎么了?以太武装,伊沃拉……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 海伦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男人,自己爷爷最信赖的学生,也是亲手……砍下自己爷爷头颅的人。 那张卷轴里的情报和真相,让明芙萝死去,让海伦诞生,从这一点上,海伦倒是要感谢亨德瑞克,但也……仅此而已。 她不愿与这个拖累自己的往昔残骸,有半分多余的关联。 被海伦如此注视着的亨德瑞克,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他张了张嘴,神情逐渐由焦急变为苦涩。 “明……明芙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为什么要帮伊沃拉做事?帕拉先生告诉我,你好像……” “那与你无关。” 海伦漠然回答,她将满地的浮游炮碎片全都扔进熔炉里,制造出自己刚才只是在制作器具的假象。 而亨德瑞克也的确没有发现,并且因为海伦的话语而有些生气,可那份怒气刚升起,就变成了无法抒发的,梗塞在胸口的郁结。 他只能无奈地规劝着:“我们是在为安瑟阁下做事,我们的一切都是安瑟阁下给的……你怎么能帮伊沃拉殿下!谁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有多大!你这么做……触怒安瑟阁下了该怎么办!” “巴别塔……巴别塔或许会因此陷入比之以往更加无法承受的危险!” “……所以?” 海伦凝视着熔炉中化作铁水的碎片,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巴别塔的危险,与我有关吗?” 亨德瑞克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熔炉前的那个娇小身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回过神来时,后悔,痛苦,悲伤,愤怒,无助……种种情感糅杂在一起,将他所说的话语变得那么苍白: “明芙萝,你怎么能——” “一个放弃那个最光明的未来,将其视为合理的软弱组织。” 海伦微微偏过头,死寂暗淡的紫色眼眸,无声诉说着她的厌倦,她的厌烦,她的……厌弃。 “一个不过是为了将我束缚操纵,将我拼凑为一个虚假模样的工坊。” “亨德瑞克……” 舍弃了过往的她如此说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对这里,有所留恋?” 如果不是父亲要求我按照往昔的身份生活,我甚至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巴别塔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和往昔的我一样。 唯有父亲……才能引我走向正确的路。 第八十六章·幸福完美 7K 站在阳台上的安瑟低头摩挲着手中的格莱普尼尔,漆黑但光亮的枪身折射着阳光,也倒映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瞳,倒映着他那少见的,出神的样子。 “安瑟!” 少女兴奋的呼唤声从安瑟背后传来,他还没转过头,就感觉到一阵狂风吹向后背,而一对丰软挺翘的棉花便紧随其后地撞上了他的后脑。 高挑的狼小姐一跃而起,一把从背后抱住安瑟,双腿缠着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的背后,笑嘻嘻地说道: “要出发了吗?” “看父亲的安排。” 安瑟没有回头,伸手往后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轻笑道:“很期待吗?” “当然了!那个什么零点迷界……听起来就好厉害啊!弗拉梅尔先生还说,把我晋升五阶的机会留在那里了,我当然想去看了。” 就在昨天,弗拉梅尔在餐桌上问了安瑟一句“有没有告诉希儿零点迷界的事”,希塔娜才知道,原来弗拉梅尔今天要带安瑟去那个神秘的零点迷界。 弗拉梅尔在她生日时赠予的那枚海德拉徽记,既能抵挡六阶神灵种全力轰击十秒,还是开启能将希塔娜自四阶送至五阶的零点迷界的钥匙。 和自家姐姐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不学无术的狼小姐,可不知道零点迷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因此在弗拉梅尔允诺会带上她一同前往的时候,希塔娜显得分外兴奋。 “阿瑟,希儿。” 在两人亲昵地贴在一起时,成熟男性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希塔娜转头望去,成熟英俊的海德拉正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支着手杖,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准备好了吗?我们该出发了。” 希塔娜本想欢呼着好耶,但还是先下意识地看了眼被自己抱着的安瑟。 “可以了,父亲。” 安瑟轻轻点头,狰狞的漆黑手炮化为庄严手杖,隐约感觉到安瑟似乎有些情绪不对的希塔娜无声从他身上下来,老老实实地站到一边。 年轻的海德拉站在阳台上,站在光明中,与自己的父亲对视,如此说道:“去寻找您需要的东西吧。” 弗拉梅尔笑了笑:“只是一趟没有意外的短程旅行,还能给希儿增长见识,别这么严肃,安瑟。” 他的手杖轻轻点地,传送阵的纹路凭空在地板上勾勒形成: “那就走吧,还有个人在等着我们呢。” 如此说完,弗拉梅尔率先踏入传送阵中,身形消失不见。安瑟在驻足片刻后,很快便跟了上去,总感觉安瑟似乎有心事的希塔娜则紧随其后。 当那轻微的眩目感过去,再度睁开眼后,希塔娜直接吓得大叫起来。 “呜啊!这这这这……这里是哪啊!” 让肌肤都感到刺痛的呼啸狂风,澄澈蔚蓝的无际天幕,蔓延向地平线尽头的广袤大地,以及……大地上那万物渺小,几乎已经融为同一色调的景象,让希塔娜直接一把抓住了身边的安瑟,哆哆嗦嗦道:“安,安瑟,传送出错了吗?” “这里是天途山脉主峰阿尔灵峰的中上段,距离海平面大概一万令四百米的位置。” 清冷的声音从旁边的旁边,也就是安瑟的另一边传来:“而且,弗拉梅尔先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出错。” 刚才还哆嗦着生怕自己自由落体的希塔娜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瞬间瞪大了眼睛,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大叫道: “明芙萝!?你怎么会在这里!” “……请叫我海伦,希塔娜小姐。” 紧挨着安瑟的海伦微微蹙眉:“我在这里,当然是因为要和父亲一同进入零点迷界。” “你……安瑟把这件事告诉你了,没告诉我?!” 希塔娜愤怒的大叫甚至盖过了狂风呼啸的声音:“你骗人!” “是弗拉梅尔先生告诉我的。”海伦平静地回答,“这也是我自己的任性选择。” 听到这里,希塔娜才稍微冷静一点,原来安瑟也没告诉这家伙啊……哼,不请自来,一点分寸都没! 在希塔娜放下心来的同时,海伦却悄然看了眼凝望着天空的安瑟,心中低语着: 父亲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希塔娜……连希塔娜也不可以吗? 反而是弗拉梅尔先生,邀请了我,大概率也邀请了她? 这样想着的海伦才思索一会儿,就听到了上方传来的声音。 “不好意思,刚才去跟这里的主人聊了会儿天。” 弗拉梅尔的笑声穿透呼啸的飓风:“招呼打完了,做好准备,小家伙们,界门要打开了。” 成熟的海德拉落在三人眼前的半空上,衣摆都不为这能吹落山石的狂风动摇,他优雅从容地向前方伸出手杖,希塔娜和海伦则在同一时间感受到……质量和量级都恐怖至极以太,正在以一种仿佛要毁灭万物的灭绝气势,汹涌狂暴地凝聚在手杖尖端! 海伦专注于弗拉梅尔手杖尖端那自己连认知都无法认知的,操纵以太的技艺,而希塔娜则突然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寒,霍然扭头看向深入云层,全然不可窥探的更高处。 而安瑟则摩挲着蛇首手杖,异样到连希塔娜都能有所觉察的他,沉默不语地凝视着弗拉梅尔的背影。 不多时,弗拉梅尔的手杖尖端开始振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这波纹由小至大,振幅和频率也随着以太量的拔升越来越夸张,那笼罩着山峰的狂风都被以太凝聚的漩涡碾灭,而后—— 呯! 希塔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刚才听到的声音,有点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响。 但弗拉梅尔手杖尖端所展示的,可不是碎裂的玻璃。 而是……碎裂的世界。 “不要看。”安瑟轻声说着,同时伸手捂住了希塔娜和海伦的眼睛。 “本质,对你们来说还太早。父亲阻隔了所有侵蚀,但对现在的你们而言,仅仅只是目视,就会坠入深渊。” 而他自己则望着眼前的景象,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里既没有什么诡谲的五彩斑斓,也并非由抽象扭曲的色块构成,反而十分简单。 只是黑色而已。 包容一切,容纳所有……当世界碎裂之时,万事万物本质自然从中流淌而出。 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颜色,才是最正常的。 毕竟,当所有颜色全都融合在一起时,最后产生的颜色,有且只有黑色。 “照顾好她们,阿瑟。” 弗拉梅尔爽朗地笑道:“带着姑娘们前往零点迷界,这可是一场你以后肯定会向周围人提起的逸事。” 他率先步入进那无限漆黑之中,而安瑟在让两个女孩闭上眼后,则握住她们的手,在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们,同样步入那仿佛要将一切都归于虚无的黑暗当中。 “安……安瑟。” 希塔娜紧张至极的小声说道:“我能睁开眼睛了吗?” “可以了。”安瑟温声回答,“好好看一看吧,这里的景色……的确很美。” 稍微放松了一些的希塔娜眼皮微颤着慢慢睁开,而后,那双暗红色的眼眸,便映入了她终生不会忘记的光景。 首先是漆黑,无尽无垠,比天空和大地更加没有尽头,没有界限的漆黑。但在这漆黑之中……闪烁着数之不尽的光点。 他们正在这闪烁着光点的无尽漆黑中,漂浮着前行。 “这……这是什么啊?” 满眼亮光的希塔娜如此呢喃着:“真的好漂亮……” “海伦,跟希儿讲讲吧。”安瑟摸了摸海伦的脑袋。 “是,父亲。” 因安瑟的抚摸而微眯起眼的娇小学者回应道: “我们现在应该没有处在某个确切的零点迷界之中,而是位于前进的通道里。” “……通道?” “是的,希塔娜小姐,你看到的这些光点,看似有近有远,但实际上无论是那个光点,与我们之间的距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无限。” “所谓的零点迷界,在本质上就是一个个与我们所在的世界完全独立的另一个世界。但那里或许会没有生物,没有植被,没有陆地和海水,只有一片虚无,甚至可能连以太也不存在……有些狭小得如同一间楼屋,有的有可能庞大到超过整片大陆。” 海伦凝望着那浩瀚无尽的星点,那蕴藏着无穷可能性的浩大,让她那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多余念想的心灵感受到了如此炽烈的澎湃起伏。 这才是……可能性,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未来。 她握紧安瑟的手,继续说道:“零点,意味着初始,意味着拥有从任何角度发展的可能。” “啊?那,那零点迷界里面,还会有其他人吗?” “不,零点迷界可能诞生任何事物,出现生物也不奇怪,但唯独不会出现‘人’,或者与‘人’类似的拥有智慧的东西。” 安瑟回答了这个问题。 “……诶?咦?” 希塔娜万分不解道:“不是说存在无数种可能吗?为什么就偏偏不会出现人呢?” “你以后会知道的。” 这略显敷衍的回答让希塔娜撇了撇嘴,不过一想到安瑟现在的心情可能不好,她就又揉了揉脸,摆出灿烂笑容来: “那这里……不对,是这么多零点迷界,不是很好很好的地方吗!什么可能性都会存在……那是不是说,还会存在适合人生存的地方?如果那里没有别人,我们不是可以把人送进去住啊!” “……你以为,零点迷界为什么要加上一个‘迷’?” 海伦推了推鼻梁上的灰白眼镜:“理论上讲,任何主动进入零点迷界的行为都是送死,即使能顶住跨越世界的重压,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原路返回。” 希塔娜大为震惊:“还会回不去?” “是基本上都回不去。每个零点迷界的入口是随机的,开启时间是随机的,关闭时间是随机的……几乎不存在‘原路返回’的可能。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就需要极其昂贵的,连世界之间的‘无限’也无法阻隔的锚点来定位,而这东西一直都是消耗品,大部分探险家也用不起。” “可……可弗拉梅尔先生不是自己打开了那个什么界门吗?” 海伦没说话,只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希塔娜。 狼小姐先是一愣,随后自己也反应过来,面色涨得通红。 弗拉梅尔当然做得到,因为他是海德拉,是当世最强的四位神灵!击穿世界的壁垒,通往零点迷界,对他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但即便是父亲也需要找到正确的位置。” 安瑟如此说着:“神灵种能做的,也不过是提前开启界门,并且能确保通往零点迷界时不会出错而已。” 海伦很快发现了这句话的问题,她有些不解地看向安瑟:“只是如此吗……那么,返程呢?” “返程……” 年轻的海德拉微垂眼眸:“假如是最虚无,最混沌,没有确认具体目标的领域,即便是神灵种,也有迷失的可能。” “呃……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因为极致的混沌,同样意味着更加广袤的可能,那种零点迷界无比危险,但同样蕴藏着……” 那双海蓝色眼眸的视线穿透黑暗,落在前方那为他们引路的男人身上。 安瑟已经忘了这是自己今天第几次凝视自己的父亲,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注视过他了。 弗拉梅尔不可能连自己儿子的视线都感觉不到,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或许是在回避往昔,或许…… 或许只是,已经疯得也没有余力去感觉那么多东西了。 “……蕴藏着,连神灵种都需要的奇迹。” 说完这句话后,越来越感觉到这场“旅行”背后一定存在什么严重问题的海伦正打算问点什么,就听到弗拉梅尔的声音再次从前方传来: “做好准备,要到了。” 安瑟再度捂住了海伦和希塔娜的眼睛,而当他将手撤去之后,两个女孩的眼中便已经是另一副光景—— 天空,或者说应该是“天空”的上方,倒悬着密密麻麻的铁灰色针刺,而半空中则漂浮着一块块巨石,他们现在正好踩在一块巨石上,而往下看……下方竟然什么也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虚无。 从来没见过这阵仗的希塔娜呜呜乱叫,抓着安瑟的手臂,一副又激动又害怕的矛盾模样,而海伦则闭眼感受着周围以太的流动,眉头微微蹙起。 “这里的以太……太稀薄了,而且几乎难以操纵。” 娇小的女学者环顾四周,抬头看着那无尽针刺,有低头看向无底深渊,喃喃道:“这种世界……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就在下面吗?” 安瑟突然问道。 “嗯……差不多一百五十万米左右的位置。” 弗拉梅尔轻松回答道:“提尔他们已经在下面等着了,游隼正在上浮……哦,已经到了。” 这死寂的奇诡世界,突然掀起了一股自下而上的滔天飓风。 伴随着清脆的啼鸣,庞大鹰隼自虚无漆黑的深渊中冲出,它双翼上流动着的青色气流将令人不适的诡异黑色物质绞碎,最后平稳落在了弗拉梅尔的眼前。 “主人,抱歉,游隼来迟了。” 声音温柔好听的游隼发出了惶恐的致歉,而弗拉梅尔则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什么话,没有你,最后的素材不知道还要找上多久……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游隼。” 威武霸气的鹰隼,用欣喜而骄傲的语气回答:“这边时游隼的意义所在。” “提尔托拉多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在等您……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没有对猎物下手。” “还算老实,我还以为他们会忍不住先动手试试呢。” “……其实,劳伦斯已经试过了,在死亡二百六十七次之后才彻底放弃。” “那个小东西……”弗拉梅尔失笑着摇头,“算了,无伤大雅。重新下潜吧,记得保护好那两个姑娘。” “游隼明白……两位小姐。” 它振翅飞到安瑟三人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请坐在游隼的背上。” 两个女孩几乎是不分先后地看向安瑟,而安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跟游隼一起吧,我跟着父亲。” 说完,他便用手杖一点脚下的巨石,身子飞往了弗拉梅尔所在的石头上。 “……” 海伦望着安瑟的背影,很快又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爬上游隼那宽大的后背。 弗拉梅尔的风之首振了振双翼,周身包括海伦和希塔娜,都被青色的气流包裹,随后朝那无底深渊直接俯冲而下。 一百五十万米的深度应该需要不少时间,借此机会,双手抓住游隼羽毛的海伦出声问道: “游隼阁下,父亲他……似乎很抗拒这里——并不是此处,而是零点迷界。” “……” 急速俯冲的游隼扭过头来看了海伦一眼,那双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的青色鹰眼,海伦早就已经见识过了,但现在的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好隐藏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游隼如此回答。 “安瑟他……他今天好像的确心情不好。”希塔娜在一旁插嘴,“不过我也好奇,小矮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以及……理解。” “理解?” 希塔娜哼了一声:“你理解安瑟?你有我理解他吗?” 海伦缓缓扭头:“父亲今年多大,精确到天。” 这个问题当场就给希塔娜问懵住了,反应过来的她立马回应:“你有病吧!谁会记这种东西啊!” “十六岁十一个月零九天。” 海伦淡然地推了推眼睛:“我就会记这种东西。” “你……你记这种东西就能说明你很了解安瑟吗?我……我还知道——” 希塔娜嘴巴一张,突然就卡壳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虽然的确能很敏锐地捕捉到安瑟情绪的细微变化,却不知道也很难想明白安瑟的想法,更别提足够具体的事情了。 实际上,这样已经十分够用了,但奈何在此刻的交锋中……希塔娜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虽然能够十分准确地和安瑟产生共情,但……但还真没有那种最直观的“理解”。 ……姿,姿势和部位算不算?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考虑能否将床上技巧归纳进对父亲的理解当中。” 海伦面无表情地看着希塔娜。 “我没有!” “我没兴趣在这件事上跟你争辩……游隼阁下,我也并非想要为难于您,我只是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怼完希塔娜后,海伦微微垂下眼眸:“任何让父亲不快甚至难过的事情,都不应该发生。” “少主他,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 短暂的沉默后,游隼竟然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迹象。 “父亲他……并没有把今天要前往零点迷界的事情告诉给我或希塔娜小姐,我们能来到这里,是因为弗拉梅尔先生点破了这件事。” “因为主人已经将两位视作少主的契首了……海伦小姐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也是早晚的事。但少主那边的选择……” 游隼思索片刻,随后摇头道:“抱歉,游隼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因为这个零点迷界算不上危险,有主人的保护,两位是不可能出意外的。” 而另一头,就在弗拉梅尔身旁的安瑟神情沉静,他的确不希望海伦和希塔娜来,但原因倒也不复杂,反而十分简单。 因为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控制好情绪——在跟着弗拉梅尔的这趟短程旅途里。 而他更不想自己没有控制好的情绪,被海伦所觉察,成为被命运利用的武器……就像曾在希塔娜身上发生过的事一样。 但他不期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弗拉梅尔指定了海伦和希塔娜的同行,这里面没有命运的推波助澜,安瑟第一个不信。 “湮灭,虚无,吞噬,毁灭……” 弗拉梅尔半眯起眼来,双手轻快地挥舞着,如乐团的指挥家一样愉快说道: “真是……完美,如此之多的【湮灭类】要素糅杂在一起,最后却达成了极致的平衡,这就是我缺少的……最后的素材。” 他痴迷地伸手抓向什么也不存在,只流淌着漆黑物质的虚无之中: “最后的……引线。” 成熟海德拉的指尖微微颤抖,那双与安瑟几乎如出一辙的海蓝色眼瞳,闪烁着连那漆黑物质都要退避的癫狂,他随手抓握,这片由无尽湮灭毁灭类要素创造出的漆黑“海洋”便被直接挖了一个空缺,在瞬间被弗拉梅尔凝练成了确切的实体。 他想也不想地将这药丸丢进嘴里,随后整个身体颤抖的更剧烈了,不是因为受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狂喜。 “对……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连我都会受到的侵蚀和毁灭。” 疯疯癫癫的海德拉舒畅地叹息一声,随后扭头看向安瑟。 “快要结束了,阿瑟。” 在无尽的黑暗中,弗拉梅尔笑着摸了摸安瑟的头顶:“今天之后,一切都将走向我所规划的完美。” 仅仅只是一个瞬间,在他扭过头来的一瞬间,那双眸中的混沌与疯狂便顷刻散尽,只留下纯粹的慈爱和温柔。 “我答应过你的母亲,也答应过你。” 注定已无法得到任何拯救的迟暮神灵,如此轻语: “一定会给你……幸福完美的人生。” 第八十七章·家长与孩子 9K 一百五十万米,一个文盲希塔娜小姐完全无法认知的距离。 她只觉得游隼载着她和海伦,才说了几句话,就“嗖”的一下穿过了那无尽的湮灭类要素汇集而成的海洋。 “……风之首,连这种事也能做到吗?” 海伦突然开口道:“游隼阁下,你操纵的‘气流’,似乎连庞大到这个地步的毁灭聚合物也能规避。” 一听到与风之首有关,希塔娜立刻直冷起耳朵来,很快便听到游隼柔柔回答: “真正的强大总是殊途同归……一点小手段而已,跟主人赋予的力量没有太大关系,劳伦斯他们也有各自的手段规避这些要素,不然也没办法在最深层等待我们。至于风之首的特殊力量……” 游隼回头看了眼希塔娜,轻声笑道:“这趟旅程结束后,我的任务也告一段落了。希塔娜小姐,我会尽我所能,为你提供帮助的。” “嘿嘿,谢谢啦!” 希塔娜露出开心灿烂的笑容,同时十分挑衅地斜睨了眼海伦。 什么父亲不父亲的,你搞这种歪门邪道有用吗?不还是拿不到安瑟给的契首戒指? 我已经有两个了!两个了喔!还有弗拉梅尔先生的两个契首在指点我呢,你这辈子都别想赶上我! 海伦无视了希塔娜,她凝望着这片没有尽头的纯粹黑暗,倘若不是游隼自身散发着青色的光芒,她们现在跟瞎了也没区别。 “那么,接下来……我们是要见证一场战斗吗?” “战斗?不,那不是战斗,海伦小姐。” 语气一直温柔的游隼,以狂热而兴奋的语气如此说道: “那是主人创造的……艺术。” 它话音刚落,海伦和希塔娜便在这无尽的黑暗与毁灭中,看到了璀璨的光亮。 连毁灭本身都能毁灭的光。 * “啊,少主!” 肥硕的鼠鼠周身散发着血红色的光泽,以狗刨的姿势划动四肢,“游”到安瑟身边,落在他的肩上:“我等你好久了!你可没看见我刚才大发神威的样子,直接把那个怪胎按在地上暴打!” “是这样吗?”安瑟挠了挠劳伦斯的下巴,忍俊不禁道,“可为什么,游隼说你死了二百六十七次之后才放弃呢?” 半眯起眼的劳伦斯先是一怔,随后大怒:“那个管不住鸟嘴的家伙,它是污蔑我!你可不要相信它啊少主!” “对,它刚才其实又死了三十五次。”术士懒洋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托拉多,你闭嘴!” 劳伦斯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我本体没死就不算死!” 安瑟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洞穿黑暗,将这处在这极致湮灭要素中闲聊的契首们收入眼底。 力之首提尔,魔之首托拉多,灵之首萨维斯,噬之首劳伦斯,以及在不远处保护着海伦与希塔娜的风之首游隼,弗拉梅尔现有的七名契首,已有五名位于此处。 暗之首和渊之首,目前尚在天途山脉的另一端,在那个由协圣教会支配的大陆上,处理一些事情,而原属于八首之一的魂之首…… 魂之首,消亡于六年前,消亡于一场连弗拉梅尔都未曾预料,将安瑟,弗拉梅尔,艾妮丽莎,将现在的海德拉一族推至如今这个境地的……谋杀。 “少爷。” 萨维尔出现在安瑟的身后,轻声道:“您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萨维尔。” 年轻的海德拉转头看向陪伴着自己长大的老管家,笑着问道:“我的表情看起来很糟糕吗?” 老人沉默片刻,随后叹息一声:“很抱歉,向您提起了不知所谓的话题,请别在意。” 安瑟没有回答,他的视线穿过无尽湮灭,直抵这处零点迷界最深层的灭绝——倘若不是弗拉梅尔的加护,“注视”这个概念,都会被这几近无限的湮灭性要素而毁灭。 他看到,在这毁灭深渊的尽头,一个不规则的……多面体,正静静的悬浮在那里。 它吞吐着无尽的湮灭和毁灭,与这一百五十万米深的所有毁灭要素融为一体,或许已经在此处存在了成千上万年。 “概念存在。”安瑟说。 “有点往生命体转变的倾向……或许过上个十几万年?” 劳伦斯耸了耸肩:“不过在那之前,它迟早会遇到不怕死的冒险者。虽然有点难度……但三四个五阶填进去,也不是不可能拿下。所以我要是认真的话,咳嗯!可不会死这么多次……我的意思是失误这么多次。” “是将它击碎为单纯的要素没有难度,倘若要将它作成可以利用的素材……” 托拉多兴奋无比地说道:“这世界上,果然只有主上能做到。” 他魔怔般念叨起一大串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名词来,劳伦斯听得直翻白眼,萨维尔则笑着摇了摇头。 “主上,要开始处理这个东西了吗?” 提尔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开始吧,提尔,先跟这个小家伙……打个招呼。” 仍握着手杖,姿态优雅的弗拉梅尔微笑颔首。 于是下一刻,那无尽的毁灭要素中,一个庞大的虚影缓缓扬起头颅。 原本被黑暗包裹,没有散发光芒自然也无法被看见的提尔,他那如巨人般的身形突然显化,并且在以极其恐怖的速度膨胀,那隆起的块块肌肉如同高峰的山岩,仅仅只是纯粹的肉体力量……就已经盖过了此方炼狱之中无尽的毁灭! 而在这湮灭深渊的最深处,那不规则多面体在提尔散发出海德拉本体气息的瞬间,即刻疯狂颤动起来,蒙昧的意识因巨大的恐惧而将其力量毫无保留地轰击向四面八方,掀起毁灭的狂狼。 “畏惧,本能,存在的证明。” 可弗拉梅尔只是微笑着说:“很好……你有着成为独立个体的倾向,如果只是零散的要素集合,炼成起来可有些麻烦。” “单纯地驱使湮灭类型的要素,那么……” 炼金领域的神灵虚点手杖,只是一个瞬间,在这无尽的毁灭要素之中,凭空出现了数之不尽的正五边形片,它们每一个都对周围所有的正五边形保持绝对相等的距离,而它们之间看似存在的空隙,其实已经构成了一张绝对密封的网。 若有谁能从更高的角度观察,就能看到,这无数的正五边形……将这处毁灭深渊最深处的概念存在,封锁在了一个球体当中! 它因恐惧而震荡开来的毁灭振波,在触及这正五边形链接构成的无形障壁之时,便瞬间消弭无踪。 “嗯……侵蚀率比预想中低很多啊,因为有了意识的雏形,所以反而更难以纯粹本能,去驾驭你身为这个零点迷界核心的力量吗,真是可惜。” 弗拉梅尔凝视着剧烈颤抖的不规则多面体,喃喃自语道:“可不要让我失望。” 他的手杖微微前点,正五边形组合成的球状封锁便急速收拢。 “再生,永恒,调和,静滞……十七种要素在瞬间达成最完美的组合!” 托拉多双眸绽放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病态狂热:“创造的顶点,炼金的……神迹!” “又来了又来了。”蹲在安瑟肩头的劳伦斯撇了撇嘴,“一看到老大出手,托拉多就开始发癫,真受不了这家伙。不过虽然这么说,但是……” 它舔了舔自己的板牙,小小的眼睛里放出刺目血光:“老大果然是……这世界上最无敌的存在!” 这处由纯粹毁灭,湮灭这种要素构成的,极致的灭绝深渊,究竟有多危险? 它无时无刻不在毁灭着除了毁灭以外的所有事物,不局限于实体,还包括……概念。 光的概念,活着的概念,凝视的概念……甚至于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契首们连谈话都做不到,因为声音,交流,传递这些抽象至极的概念,也被一并抹除。 但就在这绝对的灭绝当中,弗拉梅尔却只依靠凭空创造的,奇奇怪怪的“正五边形”,就轻易将自这毁灭中诞生的概念存在,完全封锁。 一念之间,蕴藏着十七种复杂要素的炼金造物便凭空出现,没有谁看到炼造过程,别说过程,别说工具,甚至别说环境……弗拉梅尔他根本就连炼造素材都没有拿出来,这东西就这样出现了。 在极致的毁灭中施以创造,还如此……轻而易举。 而这份力量,正是弗拉梅尔·海德拉所持有的灵质,是他在炼金领域站在了前无古人,后大概也再无来者的境界的原因。 只要脑海中能搭建出足够精确的构成原理和构成效果,就可以无视任何公理,定律,世界运转法则,不需要工具,不需要过程,甚至连素材都可以舍弃,只需要输出以太……便可凭空创造出他想要的一切。 灵质·造物主! 当然,这个灵质受限于弗拉梅尔的思维和位格,距离真正的全能还有段距离,有些事物,他依然要通过正常的炼金过程才能够创造,但这种东西对弗拉梅尔来说少之又少,同样也意味着,这样的东西……到底有多么珍贵。 对于弗拉梅尔来说,创造已经是一种本能,是挥手即可实现的小事,只有难度极高,极为珍贵,又或者……对他来说非常有意义的事物,他才会按部就班的进行炼造。 弗拉梅尔静静地看着这处毁灭深渊的核心被自己一点点轻而易举地封锁,眉宇突然一扬。 “总不能让那两个姑娘在这一片黑漆漆里发呆啊,你说对不对,阿瑟?” 他转头看向安瑟,那双几乎相同的海蓝色眼睛里泛起笑意来: “你得和她们一起在光里,完成这趟旅行。” “那么……” 弗拉梅尔悠然挥手:“先来点光吧。” 于是,在创造领域已然登峰造极的神灵,在无尽的毁灭与漆黑之中,为自己的儿子和他在乎的人,创造光明。 * 返程之路比来时要热闹很多,五位性格各异但多多少少都还能算是平易近人的契首闲聊着,弗拉梅尔也从不对他们的散漫做出约束。 而手中抛弄着一个漆黑光团的弗拉梅尔,则对身后的三个年轻人说道:“这一趟短程旅行,感觉怎么样?” 安瑟没有说话,知识含量感人的希塔娜挠着脑壳,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还是海伦为了避免尴尬而先开口道: “增长了见闻,认识到了……世界真正的广大。” “呵呵,觉得我们可能只是无尽迷界的其中之一,便认为自己渺小了?” 唯四的神灵种爽朗大笑起来:“那倒不必,我们的世界是这茫茫迷界中的核心,这一点无可置疑。” “即便……零点迷界是无限的?” “零点迷界从来都不是无限的,只是在生灭循环而已。至于为什么我能如此确定我们的世界才是核心,你可以理解为……嗯,神灵种的知觉。” 弗拉梅尔宽宏地为海伦讲解着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听闻的隐秘。 娇小学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恭敬道:“受教了,弗拉梅尔先生。” “没有跟我谈论刚才那场炼造的事……很务实嘛,小海伦。” 弗拉梅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欣赏你这种脚踏实际的姑娘。” 随后,他又偏头看向有些怯了,半躲在安瑟身后,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希塔娜:“那么,小希塔娜你呢?” “我……这个……” 狼小姐尴尬地游移着视线:“我……我那时候其实很想上去,跟被弗拉梅尔先生你控制住的东西打一架,算感想吗?” 弗拉梅尔愣了一下,然后笑的更大声了: “这怎么能不算呢!厮杀和战斗的勇气……可是你身为阿瑟契首最大的价值所在,你该为此自豪才对,小希塔娜。” 这话当然让希塔娜开心万分,可她也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只会像野猪一样闷头乱拱的笨蛋了,少女尽力克制自己露出喜悦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但是……如果胡乱招惹自己惹不起的人,会给安瑟添麻烦的。” “哪有人一开始就是完美的呢?你总会成长的,小希塔娜。” 弗拉梅尔含笑着看向安瑟:“就算是阿瑟,也不是从小就是这——”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不远处闲聊着的契首们也在同一时间,全都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海伦和希塔娜同样也很快就觉察到了不对劲,这个永远彬彬有礼,优雅从容的男人,此刻怔怔地望着安瑟,他竟然因为自己说的话,而莫名其妙就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 一个神灵种,怎么会连这种自控能力都没有? “……” 海伦沉默着将弗拉梅尔的异样收入眼底,她努力尝试将现有的信息联系起来,但却得不出什么有用的结论。 父亲的异样……弗拉梅尔先生的异样,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啊,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阿瑟。” 回过神来的弗拉梅尔笑了笑,他那神情自若的模样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要留在诺统号上,制作我需要的东西了,花费了这么多时间,精力,总算搜集到了所有需要的素材,我可不想再浪费多余的时间。” “明白了,父亲。”安瑟轻轻点头,“我能理解。” “嗯……” 弗拉梅尔摩挲着下巴:“你就不好奇,我到底要做什么吗?” “父亲总是有自己的考量,在创造一途上,我的见解也并无什么多余的作用,您只需去做您想做的事就好。” 这番体贴他人的完美说辞让人跳不出毛病,但又给人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弗拉梅尔再度沉默,他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视线从安瑟身上离开,过了一会儿才又笑道: “我还要把你母亲带过去,你这段时间里可都见不到她了,回去之后,跟她好好打个招呼吧。” “……我知道了。” 这任谁都能看出问题来的低压氛围,让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的所有人都陷入沉寂,希塔娜神情焦虑,海伦微垂眼眸,她们都从各自的角度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该做什么,她们的眼睛里,也只有安瑟的身影。 只有那张,没法让人看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的沉静面庞。 海德拉一行很快穿越了两界之间的通道,重回原来的世界,还是那座高峰,还是飓风呼啸,不过弗拉梅尔只是挥了挥手杖,他们便又瞬间回到了海德拉位于帝都的华贵庄园里。 契首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十分默契地各自找理由赶忙散去,海伦和希塔娜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只能一个沉默,一个无措的站在原地。 最后,还是安瑟先开口,缓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那么,我就先去见母亲了,父亲。” “去吧去吧,我又不会催你。”弗拉梅尔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要嫌她太烦,她也到那个年纪了。” 安瑟没有回应,只是朝阶梯走去,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时,弗拉梅尔才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姑娘。 “小希塔娜,小海伦,我有些话想跟你们说。” 就在宽敞堂皇的大堂内,当代海德拉,凝视着眼前两个女孩,一个已经成为自己儿子的契首,一个将要成为他的契首。 “关于阿瑟。”他摩挲着手杖,声音十分轻柔,“你们其实,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啊,也,也不是吧。”希塔娜有些惶恐,“弗拉梅尔先生肯定比我们更了解安瑟的,毕竟您是他的——” “一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或许只要一天,小希塔娜。” 弗拉梅尔摇摇头:“但我和安瑟聚少离多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年。” “他现在是受人尊敬的英才,是我最完美的继任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 如此说着的弗拉梅尔,一步步走到大厅里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他双手拄着手杖,眼眸微垂: “阿瑟他,已经不是我眼中的那个孩子,他经历了很多我没有机会没有办法去感同身受的事情,既然如此,我怎么还能妄称对他有多少了解?” “身为父亲,总要认识到这一点。” 男人似是欣慰,似是愧怍地叹息着: “他长大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希塔娜和海伦都绷紧了心神,她们知道,弗拉梅尔接下来肯定要说一些很重要的话,或许是……能够帮助到安瑟的话。 “但这个过程,对安瑟来说过于残忍,过于……无情。” 成熟海德拉的眼眸中掠过几丝不受控制的狂乱,他紧握手杖的手也逐渐开始颤抖,但很快又在几个深呼吸之间被按了下去。 他望向希塔娜和海伦,神情前所未有地郑重: “姑娘们,我并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的童年,他的少年……承受了海德拉子嗣不该承受的苦难,我不希望,也不会允许他往后的人生中,不得不再次咽下这样的痛苦。” “因此,我会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和威胁。而往后……” 弗拉梅尔站起身来,笑容灿烂地说道:“往后,他就交给你们,以及其他的契首了。” “契首是海德拉的手足,是海德拉生命的延伸,比起我……你们一定,更能给安瑟,他想要的幸福。” 希塔娜被弗拉梅尔的话语鼓舞得面色通红,她用力挥舞拳头,无比认真地说道: “我会的,弗拉梅尔先生!不管未来会遭遇什么,不管安瑟要面对什么样的问题……我一定会陪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的!” 少女质朴单纯的信念让弗拉梅尔满意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他又看向海拉,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弗拉梅尔先生。” 可意外的是,海伦并没有表态,而是认真地问了弗拉梅尔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 “为父亲扫清所有障碍……我可以理解为,您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选择……兑掉皇帝,是吗?” 只有三人的大厅内一片沉寂。 希塔娜难以置信地看着海伦,而弗拉梅尔则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温和地反问道:“那么,如果我说是呢?” “我……站在我的角度,我支持您的决定。” 皇帝是威胁到安瑟的唯一可能,倘若这个威胁去除,那么安瑟便得到了真真正正的彻底自由,自己不用绞尽脑汁去思考足以弑神的武器,也能让安瑟重拾那被迫舍弃的理想。 但…… 海伦的脑海中浮现起一个念头。 但这,真的是父亲想要的吗? 她回忆着安瑟凝视着弗拉梅尔时的神情,回忆着刚才种种,不由得再度自问——看着弗拉梅尔先生兑死皇帝,真的是父亲想要的吗? 那种足以倾覆大陆的末日之战,真的是父亲想要的吗? “但……站在父亲的角度。” 海伦凝视着弗拉梅尔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虽然您可能以为我在自以为是,但我认为……父亲不会希望您做出这种事来。” “那倘若不这么做。”弗拉梅尔饶有兴趣地看着海伦,“你又该如何解决安瑟现在的危险处境?” ——两位神灵种皆是时日无多,所有五阶只待当代神灵彼此拼杀陨落后,联手绞杀还未来得及继承力量的神灵种子嗣,断绝神灵传承。 在此基础上,还要加上皇帝可能对安瑟虎视眈眈,伊沃拉将安瑟视为大敌,水火不容。 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解决安瑟的问题? 海伦想不出来,她现在只能苍白无力地回应:“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在一些人口中是软弱的逃避,但在另一些人口中……就是锲而不舍的坚毅。” 弗拉梅尔笑了笑:“我相信你是后者,小海伦,你的信念,我认可,不过……” “不过,我怎么会真的去跟艾菲桑徳那家伙拼命呢?”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放心好了,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不用担心这件事,替自己的孩子解决他无法解决的麻烦,这是我的职责。” 他朗声回应,英俊的面庞上,浮现起那般自信飞扬的神采,无法看出任何坠入深渊,心智癫狂的模样。 只要与安瑟有关的事,弗拉梅尔总是能表现得如此清明: “这就是父亲的职责,不是吗?” 另一边,安瑟来到了四楼的花室,他的母亲艾妮丽莎正坐在锦簇的花团中央,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花束,当安瑟踏进花室的一瞬间,她便立刻转过头来,无比惊喜道: “阿瑟,怎么有空来……呜呀!” 想要跑去拥抱儿子的海德拉夫人被脚下的花瓶绊了一跤,差点跌倒,安瑟看着滚落一地的花瓶和花束,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艾妮丽莎身边,帮她收拾起现场来。 “父亲说,要带您去诺统号上待一段时间。”安瑟如此轻声说着,“他让我来和您道个别。” “什么道别……怎么说的我好想不回来了一样。” 艾妮丽莎有些不悦地如此说着:“梅尔那家伙真不会说话……算了,阿瑟你也知道嘛,他很怕寂寞的,不然怎么会喜欢让劳伦斯那小家伙陪着自己?我也就跟他待一段时间,等梅尔把那个神神秘秘的东西弄好之后,就回来啦。” 她看了看儿子俊秀的侧脸,突然嘿笑着伸出手来捏了捏:“你要是怕寂寞的话,也可以来诺统号上找我啊。” “……那就不必了。” 艾妮丽莎罕见地没有耍些什么小性子,只是用更加温柔的语气回答:“那就好,即便我不在阿瑟你身边,你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安瑟收拾花束的手顿了一下。 “母亲。” 他微微加强重音:“你刚才还说,父亲不会说话。” “哈哈哈哈,只是觉得,小希塔娜和小海伦……以后还有更多的人会聚在你的身边而已,我这可不是在说什么丧气话哦。” 海德拉夫人哼了哼,昂起下巴来:“我可是非常怕死怕痛的!以前梅尔那家伙叫我去冒险,除非能保证百分之百不出事,不然我动都不会动呢,怎么可能会有事啊。” 她看着没有说话的安瑟,眨了眨眼睛,刚拉上去的音调,又放轻了一些。 “所以,阿瑟以后一定是不会寂寞的,是吗?” “……或许。” “不行,不能或许!”艾妮丽莎直直地瞪着他。 安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无奈叹息道:“感到孤寂的时候,我会来找您的,这样可以了吗?” 艾妮丽莎只是想要这个回答,想要自己独立的,也渐行渐远的儿子依赖自己的回答,安瑟对于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可这一次,他却听到自己的母亲说。 “不,不对,不是这个,阿瑟。” 艾妮丽莎捧住安瑟的脸颊,自鬓角垂落的金色长发熠熠生辉。 “我想听的是,你以后一定不会孤独了,不管有没有我在。” 安瑟与自己的母亲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摘下了她的手,平静回应:“您怎么突然和我聊起这么严肃的话题了,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了吗?” 这句话让艾妮丽莎愣了两秒,然后很快让她的眼睛变得清澈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不对!阿瑟你什么意思!我跟你聊严肃话题,就是发生严重事故了吗!你妈妈我要生气了!” 安瑟则神态自若地帮艾妮丽莎摆好花瓶:“已经打好招呼,那我就先走了,母亲。” “你——走走走,别来烦我了。” 海德拉夫人气呼呼地坐回了花团中央,双臂一环,看也不去看准备离开花室的安瑟。 可当安瑟一只脚已经迈出花室,准备把门给关上的时候,艾妮丽莎又突然转过头来,笑容温柔灿烂地说道: “阿瑟!等你好梅尔哪天有空之后,我们一起再去看花,好不好?” “……” 脚步停滞的安瑟没有回应,直接将门给合上。 可当他偏着头,透过门缝看到母亲那在最后一刻,也没有消极失望,那么包容而温柔的神情时,还是低着头,对着那一道门缝轻声回应: “好的,母亲。” “说好了哦!”艾妮丽莎朝门缝那里探头探脑,用力挥手。 “说好了,母亲。” 年轻的海德拉将门合上,转身离去。 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走廊,在此刻的他眼中,不知为何变得无比漫长。 父亲得到了最后的素材,海伦的驯教,也已经来到终幕。 安瑟·海德拉就这样走着,他走过刚好被阳光洒落到的,温暖的一段路上,又突然在没有被太阳光照射到的隐蔽节点欠停下。 因为他看到悬空走廊下方,希塔娜和海伦并排坐着,似乎在讨论什么。 命运,成败。 在他所目睹的那个既定未来之中,在他即将迎来的未知未来之中,最重要的拐点,即将到来。 安瑟早已等待许久,早已做好了准备,做好了……觉悟。 年轻的海德拉收回视线,他没有停留在那阳光下,而是毫不犹豫地穿过明暗的交界处,走进那无边的阴影里。 “……所以说,我打算这么先安慰安慰安瑟,喂……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我可是这么大度,跟你……跟你分享——” 面色通红的希塔娜在海伦耳边吵嚷着,而抬着头的后者,则是若有所思地收回凝视上方的视线,沉思片刻后,转头看向希塔娜: “不,这件事……还是你自己来吧,希塔娜小姐。” “什,什么?” “在取悦父亲这件事上,你有着远超我的能力——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贬低你的价值……能够让父亲完全得到心灵慰藉,舒缓放松下来的能力,我也期望拥有。” “只是……” 海伦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只是,这果然不适合我。” 弗拉梅尔先生是否真的会选择兑掉皇帝?他要研究的又究竟是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和弗拉梅尔先生口中的“六年前就聚少离多”的节点,又有什么联系? 海伦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幸运的是,她还有充足的时间。 距离皇帝和弗拉梅尔完全失控自灭的时间,起码还有两三年甚至更久,而在这段时间里,将所有注意力全都投入近弑杀神灵的武器当中……或许,就能够规避掉诸多糟糕的结局。 她心念一动,暗淡无光的手环上飞出寥寥一群聚在一起都只能勉强看到一小团黑点的尼德霍格,那个神秘杀手带走了绝大多数尼德霍格,但似乎是为了嘲讽她一般,还留下了没法再起任何作用的少许。 而且在此之前,还有别的威胁,或是……父亲对我的考验。 海伦让那细微的尼德霍格集群停留在自己的指尖,在心中轻声呢喃: 我一定会得到父亲的认可,成为他的契首,为他贡献自己的力量,一定能—— ……等等。 娇小的学者,突然觉察到了这残余的尼德霍格集群,似乎有些奇怪。 它们仍有些不受自己控制,并且在排列出…… 一组密码? 第八十八章·“赌局” 6K 休息室内,抚摸着希塔娜头顶的安瑟透过窗户,望着下方的工坊生产线。 “根据亨德瑞克先生的报告,盈能器的产量目前已经达到每日五百台,如果能解决材料和人手的限制,这个产量应该能再涨二分之一左右。” 站在沙发后方的玛琳娜拿着记录板,温声向安瑟汇报:“安瑟先生,第一批盈能器要投放进领地吗?” 轻挠着枕着自己腿的狼小姐的下巴,在她舒适的呼噜声中,安瑟轻笑道:“安排下去吧,会有人跟你交接的。” “是,我明白了。” 玛琳娜并不知道这个盈能器作用是什么,但安瑟似乎很看重它,因为在彻底掌握巴别塔后,安瑟鲜少来到这里,一般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什么项目,而是那个已经成为他“女儿”的海伦小姐。 让安瑟亲自过来视察的特殊项目自然罕见,玛琳娜将这件事的重要性调高了好几个档次,心中已经有所规划。 “对了,海伦小姐——” 她话音未落,外头便响起了敲门声。 “父亲,我能进来吗?” 方才一脸安适的希塔娜眉头一拧,如临大敌,在安瑟回应后,已经换了穿衣风格的娇小学者推门而入。 海伦小姐的上身不再是往日那一成不变的白大褂,而是一件灰色的长风衣,束腰的系带在将她那纤窄至极的腰身曲线勾勒得一览无余的同时,又凸显出她那鲜明的臀线,下身的包臀裙变为了黑色的热裤,半透着肉色的黑色裤袜将饱满的双腿包裹,脚上的绑带高跟鞋在将她身高努力撑起的同时,也带来一种别样的魅惑感。 明明是一副其外表和体型截然不同的成熟丽人的扮相,但海伦却驾驭地十分完美,或许这跟她那种乍一看有些娇小,但实则在某些部位,尤其是臀腿的饱满,又令她显得有种微妙色气的身材,有着密切关系。 “盈能器……您确定现在就要推动它的量产吗?” 海伦似乎有些紧张,而且她显然知道那个盈能器是做什么的。 她走到安瑟身前,轻声问道:“会不会太早了些?” “不,这样就很好,已经是时候了。” 安瑟一只手抚摸着仍枕着自己大腿,但用警惕眼神盯着海伦的希塔娜,另一只手伸到海伦头顶,揉了揉她的脑袋。 “看来那天给你的阴影太大了,你还没有走出来。” 他怜爱地轻语着:“放心,一切交给我就好。明芙萝犯下的错误,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你见证过的,不是吗?亲爱的海伦。” “……” 海伦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她眷恋地握住安瑟的手,呢喃着回答:“是的,父亲,如果是您,一定可以。” 这和谐过头的氛围让被夹在中间的希塔娜分外不爽,明明海伦在叫安瑟“父亲”……可为什么我反而更像个小孩儿?这不对啊! “咳……咳嗯!安瑟!” 希塔娜大声插进了两人之间:“所,所以那个……那个什么盈能器,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啊。” “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囊括了以太汇集,储存,提纯等大多数功效的设备,一个卓越,出色,效果惊人,但看起来却又不那么划时代的东西。” 不明白安瑟在说什么的少女迷迷糊糊:“如果不那么厉害的话,那安瑟为什么还亲自走一趟。” “因为它是重要的铺垫。” 年轻的海德拉微笑着,他看着生产线上那一个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特殊器皿,眼中的火光一闪即灭。 “它是……变革的前夕。” 如此说完,安瑟便站起身来,朝海伦伸出手: “走吧,海伦。我们一起去看看。” 娇小学者紧握住安瑟的手,希塔娜不甘示弱地抱住安瑟的手臂,位于后方的玛琳娜小姐则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却也不为并没有自己的位置而烦恼。 恰恰相反……她觉得,没有比安瑟的身后,更令她安心的地方了。 安瑟一行走出了工坊内的休息室,由于安瑟到来而正在生产线上指挥的亨德瑞克立刻迎了上来,恭敬道: “安瑟阁下!盈能器的生产很顺利!” 在亨德瑞克出现之前,海伦就松开了安瑟的手,她十分听话的履行着安瑟的要求,在外人面前,仍以明芙萝的身份活动。 “玛琳娜已经跟我汇报过了。”安瑟朝亨德瑞克笑了笑,“辛苦了,亨德瑞克。” “不不不……能为您效力是我,是巴别塔的荣幸和职责。” 亨德瑞克深深低头,尽力不去看安瑟身旁的明芙萝。 这个被他视如己出的女孩的话语,让亨德瑞克悲痛却无力,他扪心自问,自己从来没有哪怕一刻怀着欺骗明芙萝的想法,但在厄利恩的促成下,最后的现实却是如此冰冷而残酷,无关他的想法。 同时,他也在畏惧明芙萝私自为伊沃拉做事的行为,给巴别塔招来巨大的灾祸。 但令他庆幸的是,安瑟似乎不知道明芙萝的行动,他不仅给巴别塔投入了越来越多的资源,还会委托巴别塔完成他的一些需求,这种完全把巴别塔当作归属于自己的态度,让亨德瑞克放心了不少。 “亨德瑞克,你觉得……这些盈能器,它们的价值在哪。” 走到生产线旁的安瑟伸手触摸成品的光滑表面,突然这般问道。 “价值……”亨德瑞克微微一愣,随后谨慎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根据您提供的设计思路和构创原理,盈能器的价值应该在与以太的储存,如果是实际利用的地方……应该用于支撑某些对以太有大量需求的东西,毕竟盈能器的以太利用率和转化率十分惊人……” 安瑟身旁的海伦微垂眼眸,散发出有些鲜明的漠然与不屑,似乎看不上亨德瑞克的这个回答。 “亨德瑞克先生的回答倒也在要点上……呵呵,我只是随口一问,不用想太多。” 看着因为海伦的反应而又陷入沉思的亨德瑞克,安瑟轻笑着结束了这个话题:“总之,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找我就好。” 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承诺,让亨德瑞克心神大定,他再度躬身,无比认真地说道: “请您放心!巴别塔一定会为您实现您的要求,而竭尽所能!” 安瑟拍了拍亨德瑞克的肩膀:“我相信你们的能力,好好加油吧。” “是,安瑟阁下!” 亨德瑞克恭敬谦卑,但又那么真挚无比,心悦诚服的样子,和安瑟大气宽宏的态度与作风,让他们之间的氛围看起来是这么融洽——一个眼见卓绝,开明宽容的明主;一个能力超绝,忠诚坚毅的臣属,安瑟和巴别塔之间的合作……毫无疑问是段注定要在历史中流传的佳话。 但就在这万分和谐的氛围当中,却有人突然开口: “竭尽……所能。” “巴别塔到底为什么存在,你能告诉我吗,亨德瑞克?”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面无表情的娇小学者:“它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向强者献媚服务的工具?” “明芙萝,你——你立刻收回你刚才的话!” 亨德瑞克脸色一白,厉声呵斥道:“不可对安瑟阁下不敬!” 希塔娜张大了嘴巴,小步退到玛琳娜身边,在自己姐姐耳边嘀咕:“这小矮子疯了?” “只是受到安瑟先生的宠爱后,应有的任性权利而已。”玛琳娜笑了笑,同样小声回应,“你可是在天天挥霍这种权利,希儿。” “安瑟阁下是我口中的强者,你从哪里听出我对他有所不敬?” 海伦扭头看向神情悠然的安瑟,控制住那差点脱口而出的“父亲”,问道:“安瑟阁下,我冒犯到您了吗?” “嗯……我感觉还好。” 安瑟强忍笑意,配合着自己的女儿发泄怨气。 本来能为巴别塔牺牲一切的明芙萝,现在却如此厌憎鄙夷着这个组织,而在这份厌憎鄙夷之下,又是一个几乎已经完全臣服归属于自己的灵魂,同时还当着亨德瑞克这个对海伦来说亦师亦父的人的面…… 即便事务繁多,也不妨碍安瑟从中得到一种扭曲的快感。 在得到回应后,海伦立刻不做停歇地继续漠然抨击:“你的反应足以见得你究竟有多想讨好安瑟阁下,你对盈能器的理解也足见你早就忘了巴别塔建立的初衷……不,你们本来早就已经这样了,我早就知道了你们的真面目。” “……真是可笑。” 她径自往前走去,扔下这样一句话: “我的自我,竟然是被这样没有意义的虚伪之物塑造起来的。” 即便是被毁去所有,现在的海伦,也仍想要实现那个可能,或者说……那个可能,本身就已经是她的全部。 但巴别塔却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海伦本以为他们只是改变了初衷,现在看来……应当是连最初的目标都遗忘了,不仅仅遗忘了它,还如此发自内心的……臣服于安瑟,如此心甘情愿地成为工具。 站在海伦的角度,这是一件令她高兴不起来的好事。 好事是,安瑟能够拥有出色的助力;坏事是,曾经那个于她而言比一切都重要的巴别塔……也不再有价值了。 这一切安瑟都看在眼里,这就是他所期望的光景。 “这还真是……” 安瑟似笑非笑地看向亨德瑞克:“她对你们的怨气很大啊,亨德瑞克。” “我……” 亨德瑞克张了张嘴,不知该作何解释的他只能苦笑道:“抱歉,安瑟阁下,让您……让您看笑话了,希望您不要因此不满。” 安瑟只是摆了摆手:“你们内部的事情,我就不插手了,我相信你们自己能处理好——希塔娜,玛琳娜,走吧,回去了。” “哦!” “还有需要我和亨德瑞克先生交接的事宜吗?安瑟先生?” 姐妹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而已经完成此行目的的安瑟则干脆利落地带着她们离开了。 等到安瑟一行人彻底离开后,亨德瑞克深吸口气,他握紧拳头,神情变得无比认真而郑重,沿着“明芙萝”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这个叛逆的,孤愤的姑娘,并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亨德瑞克认为,他们需要正式而认真地谈一谈了。 在看到海伦那张冰冷的脸蛋时,亨德瑞克的心中不可抑制的升起愧怍和犹豫,但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又强行将这些情绪压了下去。 “明芙萝……我觉得,你和我们,你和巴别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想说什么?”海伦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神情就像是具镶上面皮的人偶,只有令人不适的生硬。 “我想说的是……不管你有多恨我们,多恨……恨那段时间,恨老师的设计,但你……仍是巴别塔的一员。” 亨德瑞克有些苦涩地说着:“我们所有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我们所有人也都清楚,你对巴别塔做出的贡献,付出的心血,怀有的感情,不必任何人少。” “所以……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不要再做会危害到巴别塔的事了,好吗?” 男人的神情无比真挚,又是那么小心翼翼: “如果你还恨我们,我们……我们可以想办法向你谢罪,我们会尽一切来求得你的原谅,但请不要再伤害巴别塔了,安瑟阁下是我们的支柱,不要在他面前说出那些话来,他或许可以宽容一次,两次,但不可能宽容无数次。” 自那场在以太院的演讲后,尝到了完全归顺于安瑟所带来的利益后,巴别塔已经无法离开这种不受限制,无拘无束的快感了。 “……你根本没有搞清楚问题所在,亨德瑞克。” 海伦站起身来,声音漠然的回应:“我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从一开始就没有。” 她的处境,其实与巴别塔的处境是很相似的。都怀着“只要有安瑟的帮助,那么所有问题都能得到解决”的想法。 但问题在于,巴别塔想要实现的目的,早已不是原来的初衷,而自我毁灭的海伦,却仍坚守着那飘摇明灭的信念。 行径看似相似,但最后的目的,以及最开始的出发点,却又截然不同。 同样是为了实现理念而依附于安瑟,这种对比是何等讽刺。讽刺到让本就海伦对巴别塔及其创立者心怀怨气的海伦,更不可能再对巴别塔有所眷恋。 如她所说的一般,巴别塔已经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了,因为有了安瑟,有了她的“父亲”,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不打算再继续谈下去的海伦,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等等——不……站住,明芙萝!” 但在她将手放到把手上的那一刻,办公桌后方的男人也站了起来,声音严肃,甚至有些……冰冷。 “我们现在,也不是商不商量的问题。” 亨德瑞克凝视着娇小的学者,对方甚至连头都不愿回过来,这也是亨德瑞克最后下定了决心。 “我,我们……不会坐视你威胁巴别塔,巴别塔已经不仅仅是我们和老师的毕生心血,它承载着年轻一代术士的理想,流淌着新时代的血液!它绝不能就此毁去,绝不!” “……明芙萝,倘若你还是巴别塔的一员,那么,我命令你——” 男人双手撑着桌子,一字一顿道:“立刻停止和大皇女殿下的合作,停止任何会触怒安瑟阁下的行动,如果你不愿意主动停下,那我们就出手阻止你!” 在亨德瑞克眼中,明芙萝偷偷为伊沃拉做事,无疑是一枚恐怖至极的定时炸弹,一旦被安瑟发现,那不仅仅是明芙萝,整个巴别塔都要遭受灭顶之灾,他绝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麻烦。” 对于亨德瑞克如此决绝的意志,海伦却只是厌烦漠然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为伊沃拉打造以太武装,是安瑟的意思。即便不清楚为何与伊沃拉有冲突的安瑟要这么做,但海伦也不会深究下去。 她没有义务为亨德瑞克解释这些,更何况安瑟告诉她,在外要以明芙萝的身份继续行动,那她就更没有理由向亨德瑞克说明“海伦”的见闻。 安瑟可能会假装不知,直到海伦完成找来的帮手完成以太武装为止;又或者为了不让人起疑,他的确会对巴别塔进行一番审判,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巴别塔,已经没有价值了,能够视线我理想的,只有父亲——在安瑟眼中,海伦一定会这么想。 比起口口声声说着要创造新时代,实则不过是坠入一个旧轮回的巴别塔,安瑟所做的事,才是真正在推进新时代的到来。 由此,就算让巴别塔付出代价,甚至于就算巴别塔就此倾颓,只要能够让安瑟的目标达成—— “那你就不用把我当做巴别塔的成员了。” 海伦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我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地方。” 她的毫不犹豫,让亨德瑞克的大脑几乎空白,想过很多种可能的亨德瑞克,唯独没想过这种可能,因为他认为,明芙萝即便再如何心怀恨意,哪怕再怎么说巴别塔虚假,毫无价值,也不可能真正将其舍弃。 可她……就是这么做了,并且还如此毫无负担。 “明芙萝!” 亨德瑞克下意识地伸手虚握,想让海伦停下: “你怎么可以——” 这一次,亨德瑞克的头脑,真的陷入了空白之中,他的意识真的被冲击到陷入了短暂的断档和凝滞。 因为在他眼前,刚走出办公室大门的“明芙萝·泽格”…… 她的胸口,爆开了一团血色的花朵。 * 刚走出以太院大门口的安瑟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挑眉道: “这么着急吗?” “……什么啊安瑟,又怎么——啊!” 希塔娜猛地蹦了起来,同时立马扭头看向安瑟视线所在的方向:“什,什么东西!吓我一跳!感觉好像有很厉害的家伙突然爆发了,这是和谁打起来了吗?” “不,没什么,不用太上心,希儿。” 安瑟悠然说道:“这只是一场审判,一场游戏,一场……赌局。” 【你会因为你的偏执,将巴别塔毁于一旦】 “赢家得偿所愿,败者一无所有,仅此而已。” 在亨德瑞克办公室的窗口,名为尼德霍格的炼金造物构成的鸟兽,将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悉数传递给安瑟。 而把玩着一枚不知从哪来的手环的他,如此微笑回应。 第八十九章·三年的了结·其一 海伦……哦不,是明芙萝·泽格在巴别塔内,在亨德瑞克眼前,遭到了将其置于死地的刺杀。 一道束流透过她的脊背,击穿一截脊骨,破开她的胸膛,距离将她的心脏完全粉碎,只有不到两毫米的距离。 而这两毫米,来自海伦做出的自保机制,在那场不曾被任何人知晓的暗杀发生后,海伦十分谨慎地为自己套上了更加完备的保护措施。 通过以太扰流来让致命杀伤偏转,然而这已经最后最后的防线,在此之前她还准备了足足六道各式法术和炼金器具构成的防御,但几乎在瞬间就被一道击穿。 这是一场连五阶超凡者都无法觉察到,甚至连攻击方式都没能确认的,诡谲至极的刺杀。 “这是真的?” 听完玛琳娜的报告后,盘腿坐在地上的希塔娜满脸震惊:“小矮子竟然在自己老窝差点被人杀了?!” “根据提供的情报来看,我跟倾向于是一种挑衅,或者……宣告。” 玛琳娜低头在记录板上写下自己的看法,同时对正阅读着书籍,似乎完全不在意海伦出事的安瑟说道:“如果杀手有着连五阶超凡者都无法察觉,或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手段,那他完全可以在海伦小姐落单时实现一击必杀。” “甚至于,就在那场刺杀中,假如他选择摧毁海伦小姐的大脑……那也有可能已经得手了。” 端庄娴静的黑裙少女双手交叠,将记录板放于腹前,若有所思地说着:“但……海伦小姐如今作为安瑟先生看重的人,作为巴别塔的核心人物之一,到底是谁会做出这种近乎取死的挑衅行为呢?” 希塔娜耳朵一抖,瞬间蹦了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鼻孔朝天的大皇女!她就是想恶心安瑟!” “……不。”玛琳娜摇摇头,“虽然伊沃拉殿下和安瑟先生的关系十分紧张,但她没道理做出这么……过界的愚蠢行径。” 安瑟合上书,微笑着看向玛琳娜:“那玛琳娜认为,做出这种事的人,会是谁呢?” 安瑟的注视和问话让玛琳娜立刻打起了精神,少女挺直腰身,似乎开始二次发育的胸脯微微挺起:“伊沃拉殿下一直在忌惮安瑟先生,虽然她屡屡做出挑衅,但其实十分清楚不可逾越的界限在哪。而倘若让这件事看起来像是伊沃拉殿下做的,那很有可能……就是有人试图挑起您与殿下之间的矛盾。” 希塔娜看了看笑容满意的安瑟,又看了看好像跟自己不是一个画风的姐姐,挠了下脸颊,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不知说啥。 “但是,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 玛琳娜又很快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说辞:“根据安瑟先生在离开巴别塔时所说的话……” 她想到了希塔娜给她做出的提醒,想到“海伦”这个个体,或许……并不是安瑟真正想要的存在。 在短暂的沉默后,少女鼓起勇气,认真地回答: “我认为,这更有可能是……您的安排。” 因为听不懂而趴到安瑟腿上,伸手去摘小圆桌上的水果吃的希塔娜,一口把嘴巴里的果肉喷了出来。 “安,安瑟怎么会叫人去弄死那个小矮子啊,琳娜你是不是搞错——” 希塔娜话说到一半,自己却又反应了过来,因为她也有这样的经历。 和当初那个操控时间的刺客展开的厮杀,其惊险程度,在希塔娜目前所经历的所有战斗中都是排在前列的。 自己当时可是差一点就死在那了,如果是安瑟的话……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来也不是不可能。 已经习惯用美化滤镜去看待安瑟的希塔娜小姐一想到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要知道,那场刺杀可是她在当时和玛琳娜决裂的导火索,现在回想起来,希塔娜都恨得牙痒痒。 她“嗷”一口咬了下安瑟的手腕,随后闷闷着说道:“安瑟,琳娜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是,也不是。”安瑟轻笑着抚摸希塔娜的柔软后颈,“我可没有安排人去伤害海伦,硬要说的话,只能算是……没有阻止而已。” 他虽然是轻声细语,无比柔和的说着话,但希塔娜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 当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姐姐,却发现对方似乎并不为安瑟话语中所透露的那份残忍所动,而是将其视作理所当然。 只要是安瑟先生的抉择,都是正确的——玛琳娜注视着安瑟的眼神,无声诉说着这样的话语。 但这……但这不对啊,这不是……正确的事情。 被温柔地抚摸着后颈的希塔娜忍不住说道:“可,可这样不会太过分了吗?她差点死掉了啊。” “如果海伦就这样死去,那这场赌局就以杀手的胜利告终,就这么简单。” 安瑟笑着说道:“希儿不是很讨厌海伦吗?怎么现在这么关心她了?” 希塔娜忍不住去看安瑟,看着他那张温和的笑脸,心神有些恍惚。 安瑟对她太好了,好到她那么轻易地遗忘了自己曾被安瑟施加的残忍和苦痛。 只不过这些残忍和苦痛,在希塔娜看来是她应得的,因为那时的她太固执,太傲慢,太愚蠢,她犯下了太多不可饶恕的错误,接受惩罚,理所应当。 可……明芙萝,她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需要付出安瑟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去对待她的代价吗? 如果不是,安瑟又为什么—— “安瑟……我,我不是关心她。” 希塔娜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安瑟的脸颊:“是你……你说过,会给她选择的,你说过……你其实是有些在乎她的。” “可为什么,你现在好像……” 安瑟微愣了下,随后忍不住愉快地笑了起来,他伸手捏了捏希塔娜的脸颊,声音温柔地回应: “你想得太多了,希塔娜。我一直在按照我跟你说过的话来安排一切,我也的确在给海伦,给明芙萝选择。” “不久之后你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不必担心,我很好。” “……真的吗?” “当然了。”年轻的海德拉微微歪头,“我有对希儿说谎过吗?” 听到这里,希塔娜才安心地露出笑颜,开开心心地亲了下安瑟的脸颊:“嘿嘿,那就好!我先去锻炼了,不妨碍琳娜跟你谈事情,走啦!” 放下心来的狼小姐从安瑟腿上跳下,快活地哼着歌,一蹦一跳地走出了休息室。 等到门被合上之后,托腮望着希塔娜离去方向的安瑟,才开口道: “玛琳娜,我是不是把希儿保护得太好了?” “……我想是的,安瑟先生。” “她把我想得太好了,这不是件好事。” 安瑟叹息一声:“总得找个时间,和她谈谈。” 诚然,希塔娜在赤霜领遭受的苦难全源自她错误的抉择,但这错误抉择的源头……却是安瑟的刻意设计。 来自安瑟的那份,不加任何掩饰的残酷,与身为恶党的决意。 ——想要战胜命运,就必须牺牲所有,因为面对那样的敌人,任何犹豫都是致命的。 安瑟·海德拉早已认清,自己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希塔娜担忧他的心理状态,担心本来说过有些在乎海伦,但现在又漠视她生死的自己,在心理上受到了什么冲击或是……伤害。 安瑟很高兴希塔娜能这样为自己着想,但实际上,希塔娜的担忧是完全多余的。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将那个娇小的天才学者,将自己曾经的同行者,曾经的朋友,拆碎,毁灭的准备,无论是明芙萝,还是海伦。 ——就好像他在最初,就没有在意过什么伦理道德,正义良善,用所有能够击垮希塔娜的手段,去驯服这头骄纵暴躁的幼狼一样。 谁都是能牺牲的,那个三年前将自己放弃自己的人,当然也在其中。 不过……他倒也确实没有对希塔娜撒谎,因为最后的赌局,最后的试炼,不管是海伦还是明芙萝,都有选择的权利。 至于原因—— “砰!” 房间的门被猛然打开,像是被一脚踹开来一样,玛琳娜皱眉看向门口,到底是谁这么嚣张无礼,竟然敢—— 在看到来者的面庞时,少女的神情瞬间凝固了。 她的思维在停滞片刻后开始疯狂运转,她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脑海中的所有可用信息,却找不出任何能够解答自己所见之物的东西。 虽然一模一样,但是,但是这种气质,绝对不是—— “你该讲礼貌些的。” 安瑟却一副悠然随性的样子,重新翻开厚重的书本:“怎么?暗杀失败之后恼羞成怒了吗?” “那不是暗杀,只是通知,给一个自以为是,没有头脑的可怜蠢物的临终通告。” 来者面无表情地如此回应,她声音清冽,却又森然如冰,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绝对冷漠和……理智。 “那东西,用起来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安瑟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臂,手腕上的暗黑色手环闪烁起莹莹光芒,“你的成品,比海伦的要强上很多倍。” “呵。” 不速之客冷笑一声:“别把我和那个被你驯服的女奴相提并论。”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耸肩:“随你的意,那么……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再动手?” “等她完全回忆起来自己是谁,等她能够看清你这恶毒陷阱的全貌,假如到那时……她还恬不知耻,下贱卑劣地称你为父亲——” 娇小的女学者推了推她的灰白色眼镜,一字一顿道: “我会把她的存在,从肉体到灵魂,毁灭成绝对的虚无。” 说完这句话后,她又将一份文件丢给安瑟,语气漠然道: “我需要的资源全都在这里,快点送来。至于工坊,暂时借用海德拉庄园的就可以。” “你很确定自己能赢?”安瑟笑着问道。 “我想不出我失败的可能性。” 她面无表情地如此回应,随后转身离去。 而此刻,已经完全懵了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的玛琳娜,十分少见地没能控制好自己,忍不住问道: “海伦小姐,你到底——” “不要用,那个恶心的名字,称呼我。” 娇小学者瞬间回头,那瑰丽神秘的紫色眼瞳中闪烁的冷厉光芒,让玛琳娜感到了些微窒息。 果决,冰冷,理性,坚硬,并且……强大。 深不见底的强大。 “这里没有自甘堕落,自我毁灭的废人。” 没有被毁灭自我,没有诞生新的意念的天才炼金术士,声音铿然如铁: “这里只有明芙萝·泽格。” 她看了眼只是微笑的安瑟,紫眸中没有半分畏怯与退让: “绝不会被你毁灭的,明芙萝·泽格。” * 巴别塔内的五阶超凡者,每日都有人驻留在这间病房里。 海伦已经昏迷了三天,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受到的伤也早早就被治愈了,但她的灵魂似乎似乎因为生死危及而受到了波及,并没能在第一时间醒来。 神情憔悴的荣葛尔坐在海伦床边,紧握着海伦的手的她,是唯一一个在海伦出事以后,从头至尾一直陪她到现在的人。 巴别塔用尽一切去追查那个杀手,可三天下来,一无所获。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要杀海伦,谁有这个胆子去杀海伦。 “为什么……”贵妇人悲戚地抚摸着海伦的脸颊,“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些?是老师的错吗?是我们的错吗?明芙萝她只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她明明才是……最没有错的那个。” “为什么受伤的,偏偏是她呢?” 在这般伤心的喃喃自语时,海伦的手指,突然颤动了一下。 荣葛尔先是愣了一秒,随后惊喜至极地呼唤道: “明——”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的娇小女人,便直接猛地挺起了身子。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暗淡的紫色眼瞳收缩着,似乎有些……应激? 而激动万分的荣葛尔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她几欲落泪地伸手去抱海伦,哽咽道:“明芙萝,你……你还好吗,你——” “啪。” “……” 荣葛尔呆滞地看着将自己的手拍开的海伦,呆滞地看着她逐渐冷静下来,那双死寂的紫色眼眸中,燃烧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热光彩。 “原来如此……” 海伦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呢喃自语着: “原来如此,这就是……父亲给予我的,考验。” “只要通过这一关,只要战胜她,我就可以——” “明,明芙萝!” 脸色苍白的荣葛尔,在海伦往屋外走了几步之后才反应过来,哪怕她此刻再如何心痛,也还是大声呼喊着:“你要去做什么?回来躺下,你要好好休息!” “休息……不,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寻找到新的人生锚点的迷途者,吐露着几近入魔的决意: “现在要……做个了结。” 第九十章·三年的了结·其二 “第六个型号……还是存在致命的瑕疵。” 工作台前,放下笔的明芙萝一脸倦色,几乎从不显露出疲惫神情的她,此刻有些无力地揉动着鼻梁,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安瑟。” 她扭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金发男孩:“你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安瑟漫不经心地回应着,“遇到瓶颈是很正常的事,阿萝。你难道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创造出你爷爷穷极一生也没能达成的功业吗?” “不是我,是我们。” 娇小的明芙萝小姐摘下眼镜,用口袋里的丝巾轻轻擦拭,平静回应道:“有你在,这也并非绝无可能。”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安瑟哑然失笑。 “可通用以太炉的研究进程,大都是你一人推动的。” 明芙萝走到安瑟身边坐下,认真看着他: “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已经褪去几分男孩稚气,隐隐有少年样貌的年轻海德拉愣了愣,随后忍不住笑道,“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阿萝。” 明芙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微微蹙起眉道:“我不能说这种话吗?” 从神情上看,她似乎也不是因为安瑟的话语感到不悦,而是真的在思考自己合不合适说这种类型的话。 “开个玩笑。” 安瑟伸手揉了揉明芙萝的眉毛,笑容灿烂道:“只是你平常很少说这种话,我很惊讶而已。” 明芙萝凝视着安瑟那双澄澈透亮的海蓝色眼睛,沉默了一小会儿后,轻声说道: “因为你最近似乎,心情不好。” 男孩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一瞬,他收回手,有些诧异地看着明芙萝:“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了解你。” 明芙萝想也不想地回答。 “了解……” 安瑟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一般,反复轻声呢喃着,随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了解我,我了解你;你支持我,我支持你。就如同你我现在的关系,在我眼中,这就是友谊】 明芙萝曾直白而坦然地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而事实也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她真的很了解自己。 哪怕他们相处的时间在严格意义上讲不算长久,哪怕自己最开始怀着阴谋与恶意而来。 “你好像永远都是这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想法,阿萝。” “因为没有隐藏的必要。” 明芙萝微微歪头,她有些不太能理解安瑟此刻的感慨:“除非有什么将它们隐藏起来的必要,否则我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必要就是……或许你可以因此而获得更多的尊重和……朋友。” “那种东西怎么会是必要的。” 明芙萝的眼睛里,倒映着安瑟的身影,她用一种理所应当地的语气回应:“尊重对我没有意义,至于朋友……” “我已经有你了,应该,不再需要别的什么朋友。” 安瑟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这算是什么,表白吗?” “……” 明芙萝愣了两秒,随后站起身来,神情和声音都无比严肃: “我比你大五岁,安瑟。” “所以……重点在于比我大五岁吗?” 金发男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会说,我现在只有十三岁。” “……因为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十三岁的孩子——你最近又长高了零点三公分左右。” “有吗?”安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我一直在看着你。” 明芙萝走到安瑟身前,用一种“今天午饭吃什么”的淡然口吻,说出了这番暧昧气息十足的话语。 她微微抬眸,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用更加确定的语气说道:“零点二七公分,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用不了多久……” 身高非常具有威严的学者小姐偏过视线,声音微沉:“用不了多久,就会比我高了。” 她那微妙的不快和别扭把安瑟逗笑了,目前跟明芙萝差不多高的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调笑道:“要是这么在意身高的问题,做一些特殊药剂不就好了吗?对你来说,只是增长身高的话,应该很简单吧。” “……我不会对我的肉体做任何改造。” 明芙萝先是拿开安瑟的手,随后皱着眉,无比认真地说道:“这是我在以自己的意志,支配并驾驭超凡的,最纯粹的证明。况且……只有天生的肉体,才是灵魂最完美的容器。” 她看向放在炼金工坊里的备用傀儡,望着那高挑完美的身形,眼中却没有任何歆羡和向往。 “假如长高的价值,只在于长高。且反而会影响到我的灵魂,那它就没有任何价值。” “真是纯粹的功利主义者……” 安瑟伸出双手抓捏着明芙萝的脸颊,后者虽然略显不快,但也没有阻止。 揉捏了娇小少女那柔嫩丝滑的脸颊好一会儿后,他突然说道: “阿萝,你对我……也是这么功利的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假如有一天,我没办法再给你提供帮助了,你会弃我而去吗?” “那时候的我在你眼里,会变成没有价值的人吗?” “……你这个问题的意思是。” 明芙萝直勾勾地看着安瑟:“在你因为某种可能而痴呆之后,我会不会照顾你?” 她似乎想不出安瑟没法给自己提供帮助的可能,只能假设安瑟莫名其妙变成了痴呆。 安瑟哭笑不得地回答:“你就当是这样吧。” “虽然那时候照顾你的人一定很多,肯定轮不到我。但既然你都这么假设了,那么……” 被安瑟捏着脸蛋的学者小姐平静回应:“我当然会照顾你,安瑟。” “即便我那时已经没有价值了?” “你对我而言的价值又不仅限于此。” 她瞥了眼安瑟捏着自己脸蛋的手:“你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对我这么肆无忌惮吗?” 金发男孩愉快地笑了起来,又揉捏了两下:“那我是不是该为此感到高兴?” “当然,但同样的……我也一样。” 明芙萝平静地回答:“看到你我就会高兴,安瑟。” 年幼的海德拉愣了两秒,随后狐疑道:“可你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点高兴的样子。” “……非要我露出那种会被你嘲笑的僵硬笑容,你才觉得我是高兴的吗?” 明芙萝叹息一声,同样伸手去揉捏安瑟的脸颊,两个人就这么对着揉来捏去,有些好笑。 “如果你到时候真的凄惨到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你,我到不介意把你放在我身边——虽然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就是了。” 她凝视着那双无论何时去看,都会为之心神摇曳的海蓝色眼眸,轻声道:“倘若你非要做出这种无意义的假设,那么,我的回答是——” “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安瑟。” “……不管发生什么?” “嗯。”明芙萝点头回应。 “那假如……” 将友人真挚的神情映入眼中的海德拉,轻声问道: “假如我说,我打算放弃呢?” “我打算放弃,你我所追求的未来。” * 海德拉庄园的炼金工坊内,庞大的炼金虫群如同漆黑乌云,遍布了整个炼金工坊的天花板。 推门而入的安瑟看着眼前的景象,神情略显诧异:“你的效率……还真是够高啊。” “是她太弱了。” 调试着尼德霍格的明芙萝头也不回地说道:“资源,背景,底力……她什么都有了,却只做出这样一个……半成品。从强度到功能性,没有一个达标,真是可笑。” “嗯……这三年的苦读似乎让你对‘你们’之间的境遇有了些许理解上的偏差。” 挥了挥手,将一群尼德霍格招来的安瑟悠然道:“把你和我亲爱的海伦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倘若是你去经历她所经历的一切,你最后也只会变成另一个海伦,或者爱丽丝,或者别的什么……看我想起什么爱称的女儿,不是吗?” 而对安瑟表现出强烈对抗欲望的明芙萝,却罕见地没有做出任何反驳,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话。 “所以,你这样高高在上地批判‘自己’,可是有失偏颇的,不过……” 将尼德霍格变为与格莱普尼尔在外形上几乎分毫不差的手杖,安瑟偏头笑道:“这也能说明,你现在的确相当相当的……气急败坏。对吧,明芙萝?” “不,不只是气急败坏。” 他慢悠悠地走到明芙萝身旁,用手杖挑起那冷若冰霜的小巧脸蛋,温声道: “你在害怕,一想到倘若是自己身处于我精心为你展示的炼狱中,你就发现自己也没有逃脱的可能。你害怕我是不是又在谋划着别的什么东西,害怕自己即便赢了那个在你眼中不堪入目,软弱堕落的废人,却依然有可能坠入与她相同的绝望,而后……” 魔鬼凑到她的耳边,轻笑着说: “而后,也不得不如她一般,放弃所有,依附于我,才能找到活着的意义。” “……” 明芙萝没有说话,但握着刻刀的手却在不停颤抖——她似乎也不是原来那个单纯的,会毫不犹豫地向安瑟表露自己负面情绪的明芙萝。换做是以前那个她,早就已经将安瑟拍开,推到一边,愤怒声讨,但现在的她……却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用微微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 “但你最起码是会履行赌约的人。” “这是当然的。” 安瑟笑眯眯地后退两步,同时像是为了找乐子般随意操弄着尼德霍格:“只要你能战胜海伦,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平等的合作关系——你给我创造我需要的东西,我就给你提供等价的东西,炼金资源,扫清障碍,都不在话下。” 明芙萝扯了扯嘴角,那僵硬的笑容使得其讽刺意味十足:“你真的会允许我杀掉你的‘女儿’。” “只有在战胜你之后,她才能真正算作我的女儿。” 安瑟漫不经心地将尼德霍格变成了手炮形态的格莱普尼尔,扣下扳机之后,弹丸轰击出的效果把他自己都逗笑了。 “如果没法战胜你。” 他面带笑意,语气温良: “那就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了,不是吗?” “……她的确是没有价值的东西。” 神情冷漠的明芙萝,有一瞬间避开了安瑟的视线:“而她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可能。” 她头顶上的尼德霍格骤然消失,那大片大片的黑云瞬间便不见踪影,但事实上……它们仍存在于此,它们无处不在。 “将尼德霍格从原本肉眼可见的大小直接压缩到几乎和以太等同的基础单位……” 为何亨德瑞克根本无法觉察,明芙萝到底是以什么手法攻击的海伦?因为经明芙萝改造升级的尼德霍格,其大小已经压缩到了接近一个以太单位的地步……它的运动,就如同以太的自然流动一般,虽然对于五阶超凡者来说同样有迹可循,可倘若从未见过这种手段,百分之一百会中招。 安瑟轻轻鼓掌:“你这三年所吸纳的知识,真是超乎我的预料。” “海德拉保存的典籍和秘法同样如此……随便往外泄露一本,都能造就一位大师级人物的典籍,竟然像垃圾一样被你们丢在地下室。”明芙萝冷冷地回答。 “我们好歹是把它们放在书架上的……虽然没人定期清理灰尘。” 安瑟耸了耸肩:“只能说,对我们而言,真正宝贵的东西,当然不会放在地下室里,这里也只是海德拉在帝都的庄园罢了。” “呵……我曾经竟然天真到想让你来帮助我,天真到认为你和我一样,对那个未来怀有同样的期盼。” 明芙萝抬起手,将大部分尼德霍格尽数收入进自己的手环里,只留给了安瑟一小部分,她看着神情柔和微笑着的安瑟,出言讥讽道: “明明真正桎梏着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我却一无所知,被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耍得团团转……真是可怜。” “你这是气昏头了吗?”安瑟微微歪头,“怎么总是骂自己呢?” “因为过去的我,的确愚蠢到值得唾骂。” 年轻的海德拉凝视着明芙萝良久,随后像是理解了什么一般,轻叹一口气后,温和地说道:“那么看来,你也觉得自己得到了新生。” “拜你所赐。” 明芙萝如此回应,随后抬起头来,她的视线似乎穿过层层障碍,落在了海德拉庄园的门口。 那里,出现了一个与她样貌分毫不差的人。 安瑟也抬头看去,脸上笑意渐浓:“没想到反而是我亲爱的海伦先来找你……看来,你们这场对决会变得很有意思。” 转身离开的他悠然说道: “好好做个了结吧,明芙萝。让我看看……谁才是这场赌局,最后的胜者。” 赌局。 在和“明芙萝”重逢后没多久,安瑟曾跟她说过,三年前,在离开帝都的时候,自己曾跟一个神秘人打了个赌。 安瑟赌明芙萝会因为她那偏执的思维,最终将巴别塔引入毁灭;而神秘人则赌明芙萝会将巴别塔带向一个……璀璨光明的未来。 而如今,现在的海伦已经决意将巴别塔抛弃,在她眼中,所谓的巴别塔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是生是灭,毫无所谓。 因此那个所谓的神秘人,不得不成为赌局的一部分,决定最后的输赢。 是的,和安瑟立下这个赌约的,不是什么能跟海德拉掰手腕的大人物,不是用来哄骗明芙萝,扰乱她心智的虚构存在。 她就是……明芙萝·泽格本人。 第九十一章·三年的了结·其三 9K 明芙萝最近总是被噩梦惊醒。 自从安瑟说出那句话之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宁。 虽然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最后笑着说只是开个玩笑,但明芙萝总觉得……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哪怕只是一瞬间,只要安瑟的情绪被她所捕捉到,她就能从中察觉出安瑟不愿诉诸言语的隐秘。 但这个明明只有十三岁的家伙,却老练的让明芙萝无从下手,她没法从平日的生活里观察到安瑟的任何异样,同时也不敢做出什么旁敲侧击的举动——因为她很清楚,那会被安瑟一眼看穿。 娇小的天才学者看了眼身旁安睡的金发男孩,沉默了很久,抬起手来,似乎想去触摸他的头发,但就在即将触碰到那柔顺的金色发丝前,手又悬停在了半空中。 她没有说话,无言地将手收回,从宽大的沙发上下来,戴好眼镜,准备开始新的研究工作。 至于两人为什么会睡在一起……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能追溯到安瑟第一次强硬要求明芙萝好好休息的时候。 只不过,他们两个人的睡相都很好,而且从外貌上看,不管对谁的不轨想法都有些犯罪,因而只是非常和谐自然地躺在同一张沙发上休息而已。 明芙萝用法术给自己做了个高效清洁,包裹在黑色裤袜里的小脚就这么踩在地板上,安静无声地走向工作台。 可当她拿起笔,准备投入进演算和研究中时,却无路如何都集中不起精神来。 “……哈啊,又起这么早?” 正当明芙萝呆呆地看着图纸发呆时,安瑟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我说了多少遍,要先吃早饭,阿萝。” 过了两秒钟后,没听到回应的安瑟睁开半眯着的眼睛,将明芙萝沉默凝滞的模样收进眼底,脸上的懒散和随性也逐渐褪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沉默笼罩着两人,直到明芙萝低声说: “今天早上……没什么胃口,你先吃吧。” 安瑟没有回应,只是托着侧脸,凝视明芙萝许久,最后无奈叹息一声: “看起来你很把我的玩笑放在心上啊。” “……我觉得。”明芙萝转过头,眼神十分认真,“那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东西。” “你还不了解我吗?” 安瑟一脸无所谓地说道:“对我来说,哪有什么严肃到不能拿来开玩笑的东西?还是说……”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轻,又有些飘忽,像是一个茫然游荡于世间的幽灵在低语。 那双澄澈透亮的海蓝色眼瞳,变得那么深邃,深邃到明芙萝根本无法看清。 “假如我真的打算放弃你我所追逐的愿景,你就打算……放弃我?” “不要做出这种假设!” 明芙萝的声调拔高,不管是语气还是神情,都透着显而易见的烦躁:“你明明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安瑟!为什么非要说这样的话?你是想惹我生气吗?想看我出丑慌张的样子?” “好,你成功了。” 她跳下椅子,一步步走向坐在沙发上的安瑟,大多数只有漠然色彩的眼睛酝酿着如此鲜明的怒意,和安瑟个子差不多高的娇小术士,一把将金发男孩摁在沙发上,脸几乎要和他贴在一起: “我现在被你搅的心神不宁,没法好好休息,甚至没法集中精神工作……不管做什么事,最后都会不受控制地去想你到底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你到底……到底会不会真的做出——” 将安瑟压在身下的明芙萝不停喘息着,她柔顺浓密的蓝灰色发丝垂落下来,如幕帘般挂在安瑟的脸颊两边,让他的视线只能容下明芙萝那张平日里永远冷淡,但在此刻却显得如此憔悴的脸。 “安瑟……” 她闭上眼睛,疲惫的轻语着:“你的那个玩笑,的确只是玩笑,是为了玩弄我,对吧?” 明芙萝没有睁开眼,她害怕自己一睁眼,一对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在顷刻间读出安瑟的情绪时,会得到一个令她崩溃的答案。 沉默究竟是短暂还是漫长,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知晓。 不知过了多久,明芙萝感觉到一只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我这算是,又抓住你的一个弱点了吗?” 在听到那戏谑的轻笑声后,娇小的女术士彻底软了下来,直接趴到了安瑟的胸膛上,两人脸贴着脸,体会着彼此的温度和触感,如此亲密无间。 “你真是个混账,安瑟。” 明芙萝有气无力地呢喃着:“你才十三岁,就这么会捉弄人了,真是无法想象……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不管是什么样子。”安瑟轻搂住明芙萝的腰,“你都会喜欢的,不是吗?” “……”娇小的学者小姐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后就没再动弹,只是用那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顾左右而言他,“我比你大五岁,安瑟……当然,你说的如果是朋友上的喜欢,那么我也不否认……” 安瑟只是在明芙萝耳边轻笑,没有回答。 而后者,应该庆幸自己刚才的选择。 她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在那一刻睁开眼,没有与安瑟对视,现在更是没有看到安瑟的表情。 那明明在发出如此亲近的笑声,却一片漠然的,诡异而恐怖的表情。 有些时候,痛苦并不一定代表挣扎,而是代表……已经做出的选择。 就好像明芙萝是那么了解安瑟一样,安瑟也再了解她不过。 ——她的痛苦,并非源自难以取舍,而是源自,假如安瑟真的打算放弃,甚至是背叛…… 那她就一定会,放弃安瑟。 “阿萝。” 轻抚着明芙萝腰背的安瑟温声细语: “我们再去,看看天空吧。” 仰望天空,仰望着那没有边际的蔚蓝,是明芙萝少得可怜的爱好之一,现在得到了慰藉的她,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是打算稍微安慰一下我吗?”紧贴着安瑟脸颊的明芙萝轻声说道。 “算是吧。”安瑟笑了笑,“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也是如此,阿萝。 所以,仅此一次……我想,再给你一个机会。 并非是由我主观推断,而是由你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我,还是那空有其表的虚幻执念…… 你究竟会,选择哪一个? 直起身来的安瑟依然搂抱着明芙萝,心中如此轻语。 他侧过头,像是在聆听明芙萝的心跳,又像是在聆听命运的低语。 但他只听到了遥远天穹上传来的,隐约的低沉雷鸣。 要下暴雨了。 * 当海伦穿过无人的空荡长廊,来到炼金工坊的大门前时,她的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自那场袭击之后,她终于回忆起了全部。 并非是遗失的记忆,而是被……抹除的记忆。 暗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她又为何要杀死自己,自己和她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而到底是什么,让局面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海伦已经一清二楚。 那是一场赌局,她作为参与者,而被迫遗忘的赌局。 如今,赌局已经来到了最后阶段,来到了尽数在安瑟规划和掌控之下的……终局。 赢家得偿所愿,败者一无所有。 “父亲……” 轻声呢喃着这两个字的海伦,将手放在门上,她闭上眼,伫立许久,脑海中所放映的,全是这段时间自己所见的,所听的,所经历的一切。 当再度睁开眼时,名为海伦的天才术士,已经下定决心。 沉重的金属大门缓缓打开,熟悉的光景映入海伦的眼帘,安瑟曾经在这里为她的傀儡做了些小小改造,在那之后,她也偶尔有借用过这里。 而在炼金工坊的深处,操纵支配着尼德霍格,宛如驱使躯干一般轻易自如的娇小女人,也抬头看向了门口。 两人完全在同一时间,对上了视线。 她们两人,仅从外观上看,从哪个角度都找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差别。 同样漠然冰冷的神情,同样略显娇小的身材,同样瑰丽神秘的紫色眼瞳……唯有细致观察,才能发现,其中一个寂然无光,是在毁灭后彻底新生的我执;而另一个则闪烁着有如钢铁的冷光,象征着无可毁灭的决意。 “在开始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明芙萝挥了挥手,炼金工坊的大门自动合上:“你到底——” “我是海伦。” 不需要明芙萝将问题说完,与她对视的,眼眸寂然的娇小女人便平静回答: “是父亲的海伦。” “……因为你就是我,所以我才会对你抱有最后的期待。” 明芙萝眼中最后的一缕沉静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极致的冷漠和……厌弃。 “没想到,你竟然堕落得这么彻底。” “没想到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海伦摘下手环,她能感觉到那全新尼德霍格遍布了整个炼金工坊,只要明芙萝意念一动,它们就会把自己撕成碎片,不……是血雾。 但她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一步向前,以不下于明芙萝眼中的厌憎情绪,开口道:“被洗脑到这个地步的你,比我要可怜的多。” “你明明……目睹了我所经历的一切。” 名为海伦的个体,吐露出如此深沉的痛恨和恶虐情绪: “却还沉浸在那虚构的荒谬人生当中!” 最敬爱的祖父甚至不愿相信她会坚持那个理想,疯狂到要以性命来为她施加深入骨髓的诅咒,不可摆脱束缚。 从未踏足人间的她,那份信念与理想毫无根据,并非来自实际,而是来自从幼时起就被设计,足足将她拼凑了二十一年的工坊。 最可笑的是,就连这座拼凑出她人生的工坊,也放弃了原有的目的,而被拼凑出的她,更是连那个目的也无法达成。 明芙萝·泽格这个个体,毫无意义。 而唯一能赋予她意义,唯一能施以救赎,唯一能认知她,理解她,引导她,帮助她的人……只有安瑟。 只有……“父亲”! 海伦那满腔的怨憎和苦痛,让明芙萝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她凝视着那双没有任何光彩的死寂眼眸,平静地回应: “如果,你我的角色调换……那么,我的确只可能会与你沦落到相同的境地。” “那你——” “但如果你是我。” 仅仅只是一瞬间,明芙萝平静的声线,便森然如冰,冷硬如铁,那双紫色眼瞳中,迸溅起熔炉燃烧时的底色,那能将极致的苦难,都熔作滚滚铁水的炽烈火光。 如此愤怒,绝不屈从的火光。 “你也会和我一样,站在这里鄙弃着被那魔鬼击垮的自己!” “听好了……接下来的话,我不会对你再说第二遍。” * “我不会对你再说第二遍,阿萝。” 暴雨中,似乎已经将所有暴虐情绪发泄完的安瑟微笑着:“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明芙萝的视线穿透雨帘,死死钉在他的脸上: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你,最大的愚弄,我真是输得体无完肤,安瑟。” 她的肌肤在雨水下透着失去血色的苍白,哪怕再如何愤怒冰冷的语气,都无法掩盖她此刻的摇摇欲坠。 “我不这么觉得,阿萝。” 安瑟半闭着眼,感受着雨水从肌肤上滑落的冰凉触感,轻声道: “我给了你这么大的机会,我向你坦白了这一切,这是我对我们曾经的友谊,所给出的回报,起码到最后一刻,我是如此的真诚,而从今往后……我也没有什么欺骗你的必要了,不是吗?” “我该感谢你吗?”明芙萝扯了扯嘴角,“感谢你的诚实和恩典?” “不不不……这种多余的事就不必了。” 依然半闭着眼睛的安瑟温和笑道:“只要你答应跟我赌上一局,让你我之间,画上最圆满而体面的句号就好。” “然后再被你当作玩物般作弄一次?你真的当我是蠢——” “明芙萝·泽格。” 年轻的海德拉睁开眼睛,他的声音浸满深渊魔物的可怖,透着支配者的威严与震怒。 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之中,已经是全然陌生的……高高在上。 “你为什么觉得,你有拒绝的理由?” “……” “你以为你得到这一切,你以为巴别塔能有现在,是因为什么?” 他手中的手杖轻点在地,却在明芙萝的耳畔发出响于雷霆的震鸣。 “是因为枪械吗?因为伊沃拉的注视和青睐?” 年幼的魔鬼嘴角微微上扬,他的笑意是那么令人心动,却又那么……残忍而恶毒。 “不,我告诉你,是因为……我。” “因为我在你的身边。” 他愉快地在暴雨中漫步,靴子踏在天台地面上时的声响清脆悦耳,但在明芙萝听来却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鸣响。 “因为我和你的关系模糊不清,因为你有可能成为我的契首……因为在他们眼中,你有着远超现在一切的,值得拉拢的价值。” “但假如,我离你而去了呢?不不不……不只是简单的离去,而是……毫不留情的抛弃,舍弃,甚至是……毁灭呢?” 安瑟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还记得,我让你在发布所有枪械,所有武器,所有特殊设计时,不要报上我的姓名,全都以你自己的名义发表吗?” “倘若我在离你而去时向世人昭告,创造这一切的是我而不是你,那么请问,亲爱的阿萝……” 年轻幼小的毒蛇,朝他最好的朋友,吐出自两人相遇便已然开始酝酿的毒液。 望着明芙萝彻底失去血色的面庞,他愉快地捧腹大笑起来: “你猜猜看,到那个时候……失去价值的你,失去价值的巴别塔,到底会遭遇什么?” “从一开始……” 娇小,无助,脆弱的天才学者,在暴雨中颤抖着单薄的身子:“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对我怀有过哪怕半点信赖。” “我曾予你信赖,无数次!” 方才残忍吐出毒液的幼蛇亮出獠牙怒声咆哮,但又在下一刻恢复到了刚才从容优雅的模样。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我很高兴,我的保险起到了作用。” “所以……你必须要和我赌。” 魔鬼以平易近人的口吻,宣告他无可违逆的恶毒命令: “赌你的……未来。” * 只有一人,且被完完全全封锁的书房里,坐在长椅上的安瑟,正偏头看着这对“双胞胎”对峙的场景。 不,用双胞胎来形容她们,是严重错误的。 因为她们两人,都是绝对的,百分之一百的,没有任何虚假成分的,明芙萝·泽格。 这,就是安瑟和三年前的明芙萝所提出的赌局的……关键。 他要证明,离开了自己的“明芙萝·泽格”注定一事无成,不仅一事无成,她最后反而会因为各种原因走向最极端的境地,也即是……连巴别塔都能够漠视,甚至是毁灭。 同时,安瑟并没有以能完全胁迫明芙萝主动洗去记忆的把柄,威胁她加入这场赌局,而是给了她无比优厚的待遇。 “你可以作为这场赌局的见证者,见证离开了我的你究竟会怎样变化,怎样发展,怎样前进。同时,我还能让你自己拥有更进一步的机会——直到赌局结束之前,你都能留在庄园的地下藏书库内,翻阅研究所有书籍。” 这不仅不能说是胁迫,反而是奢侈到极点的优待。 海德拉传承千年的密藏典籍……哪怕不是放在海德拉领,而是放在帝都庄园的,也足以令所有人为之癫狂。 而这样做的代价便是—— “在这个赌局中,我不会对你做出任何威逼或是胁迫,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是安瑟常用的话术,但明芙萝本人也很清楚,不做出威逼和胁迫,不代表安瑟不会做出引导和干预,但无论是安瑟最开始做出的威胁,还是开出的条件,明芙萝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因为她相信自己不会被安瑟奴役,相信自己不会屈从于这个魔鬼——现在的自己能做到,未来的自己凭什么做不到? 她怎么可能会癫狂到……连巴别塔也不在乎? 于是,赌局成立。 而最关键的,假如明芙萝作为隐于暗处的见证者,那么……到底由谁来参与进这场赌局,作为主角呢?创造一个拥有明芙萝记忆的人偶,为她构建出完全虚假的记忆? 不,安瑟要的,不是这个。 他要的……是完完全全的,明芙萝本人。 而这件事,世界上恰好,也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你相信灵魂能被塑造吗,明芙萝?超凡的根基,每个超凡者独一无二的源头,它……可以被塑型,创造——最杰出的炼金巨匠,连这种事也能做到】 是的,安瑟的父亲,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炼金术士,弗拉梅尔·海德拉,能够创造灵魂——并非是新生的,全新的,截然不同的,而是能与其原主一模一样,毫无区别,完全就是其本人的灵魂。 所以弗拉梅尔才会对明芙萝另眼相看,因为明芙萝是当初唯一一个,值得安瑟亲自找他帮忙的人。 所以托拉多和游隼才说明芙萝十分“有问题”,因为他们是这世界上仅有的,知道弗拉梅尔连灵魂也能创造,不仅见证过这个创造手法和过程,且一个是弗拉梅尔麾下的首席术士,一个是能洞悉所有隐秘的风之首。 只是这与奇迹无异的创造,同样有着极其苛刻的条件——那就是需要原主的灵魂碎片作为素材,并且是数量不少的灵魂碎片。 倘若数量不够,那么新生的灵魂无法维持太久便会崩解;而假如这世上还有存在着它原本的灵魂,那么,她的本能,她的一切,都会驱使她往原有的灵魂靠拢。 要么回归,要么……吞噬。 而在这个过程中,由于灵魂的回归和联系,假如存在记忆的缺失,那么就会与原有的记忆不停同调,直到达成无缺的和谐。 明芙萝自然不会为这个赌局付出太多的灵魂碎片,她切割下的碎片只够新生的明芙萝维持三年,当界限来临,被抹除更改的记忆就会不断苏醒,直至和尚存的灵魂记忆一致。 所以,才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当时的明芙萝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那一幕。 那就是——安瑟到底为什么要算计自己,把她的灵魂塞进人偶当中? 因为只有这样,安瑟才能借索伦的手,一步步为明芙萝制造出记忆受损的虚假幻象,来防止她在记忆恢复的过程中,发现了自身的异样,从而提前觉察到真相。 ——她的记忆,从来就没有受损。记忆的闪回,身体的不适……都是她作为纯度不够的灵魂,对于原本灵魂的渴求下的同调,是希望在完成彻底的记忆同步之后,要么回归原来的明芙萝,要么……吞噬掉原来的明芙萝。 荣葛尔的导师迈隆,也早就被安瑟命令索伦处理,她其实就是索伦的伪装,让明芙萝彻底以为自己记忆的异样,是源自当初的灵魂损伤。 直至今日,在事态已经不可控制,在赌局迎来终末之时,明芙萝,不……是海伦的记忆,才完全恢复。 “接下来的话,我不会对你再说第二遍。” 安瑟凝视着光幕中,神情冰冷,眼神炽烈的明芙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安瑟·海德拉,他在十三岁时,就已经在绝望的地狱中挣扎了整整三年。 那三年足以让他学会,让他认清很多东西——认清他必须足够残忍,足够狡诈,足够邪恶,认清他……没有任何选择。 与其说是明芙萝的理性思维让安瑟学会了冰冷的价值衡量,不如说……是促使了这一切的发生。 因为不需要明芙萝给安瑟提醒,他迟早也会领悟到这一点。 十岁的绝望毁去了男孩的天真温良,粉碎了他的家庭给予他的美好向上。 或许安瑟·海德拉曾有别的机会。 但在那天之后,他就只能做个恶党。 他的本性唯剩下邪恶和疯狂,因为正义和秩序,帮不了他。 价值判断,冰冷牺牲……哪怕没有给他灵感的明芙萝,安瑟也终究会走上这一条路。 所以,即便那时的安瑟只有十三岁,他也足够冰冷残酷,足够邪恶狡诈。 这场赌局,是跨越了这整个三年的计划的起始,也是……最重要的终结。 现在的海伦已经如此沉沦,连巴别塔都视作无物,将安瑟奉为至高,这够了吗? 不,这还不够。 英雄,到底为什么是英雄呢? “安瑟·海德拉用事实告诉我,我的人生是虚构的,我的存在是拼凑,我的追求是空无的,就连你……就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安瑟很清楚,假如明芙萝没有亲身经历这一切,而是单纯以旁观的视角来看,那么……她断然不会像海伦一样如此绝望。 因为旁观和身临其境,尤其是在这种几近毁灭自我的情景下,感触是天差地别的。 那时的海伦被一切绝望环绕,同时还有安瑟不予任何喘息的步步紧逼,但明芙萝……却有着独立,冷静的思考空间,却有着完全可以喘息的余地。 她能因此,脱离出当时几近绝望的氛围,用那能够理解安瑟,能够跟上安瑟思维的才智去剖析,去拆解,去认知—— 就好像希塔娜经历无数沉浮,无数血恨,即使成为追逐进化和力量的霸者,仍相信着纯粹的善良,坚守着心中的道义一样。 她能够从那无尽的绝望中,找到那一缕让她不再有丝毫动摇的微光。 “但凭什么就认为,我的信念,我的理想,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被赋予的?” 面对着怨恨着一切的,如此堕落的自己,明芙萝·泽格的声音没有丝毫迷茫和畏怯。 “又是谁能断言,被赋予的,就一定是虚假的?” “你又怎么觉得,现在的我无法实现,那么从今往后,我就都无法实现了?” 炼金工坊里的熔炉明明根本就没有启动,可却有一台活着的熔炉呼出滚滚热浪,以苦难和绝望为原料,锻造出百折不死的神兵。 “如果我现在无法做到正确的引导他们,那么我就去思考,去学习,我就走进他们,走近那个魔鬼所鄙弃我的,我未曾步入的人间。” “哪怕巴别塔是爷爷所设计的,刻意将我拼凑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工坊,但我没有哪怕一次怀疑过自己的意志和内心,哪怕这是赋予设计的人生,在这十五年中,我从未有一刻为此感到痛苦——倘若这不是我的真实,那我的真实又是什么?” “而我的信念从一开始就是虚无……” 明芙萝扯了扯嘴角,对着海伦露出了讥讽而傲慢的笑容: “真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即便是认为已经完成新生,自我毁灭了的你,不也还在追逐着它吗?假如那是虚无,那不是出于你的本愿而追求的事物,你又为何在新生之后,仍将其视作性命?” 注视着面色逐渐僵硬,死寂眼眸不停动荡的海伦,没有朋友,没有导师,没有任何人的陪伴,时刻不停的提升自我,吸纳知识,在无尽的黑暗与孤寂中……度过了整整三年的明芙萝·泽格,像是将铁锤高高举起的铁匠,将最后的定音一锤砸向铁毡,那迸溅而起的烈烈星火,就是她在绝对的绝望与困境中,找到的那缕微光! “在爷爷问出那个问题时,没有谁在引导,没有谁在预设,没有谁在给我设立虚假的道标。” 她一字一顿,向来漠然的声音是如此铿然有力,澎湃着如此炽烈的激情。 “在我将视线投向天空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 “‘我要,改变这个世界!’” “这是我,这是明芙萝·泽格,从来不被任何人创造,也绝不会被任何人毁灭的……自我的决意!” 安瑟看着明芙萝眼中那如此明亮的光彩,不由地佩服地叹息着。 正如自己有着必须成为恶党的现实一样。 这缕微光—— 正是明芙萝·泽格成为英雄的理由。 但是…… “真恶心啊。”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低语着。 英雄的光彩和伟大,与他无关。明芙萝未来究竟有何等成就,他也全不在意。 他只在意,自己的朋友到底在不在意自己。 而答案……是否定的。 那璀璨的光辉,容不下他这样阴冷漆黑的爬行动物。 在三年前,年幼的安瑟,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他明白了,明芙萝不会因为失去朋友而伤心,而是会因为“失去了能实现理想的助力”而伤心。 真是……伟大又自私的残忍啊。 因此,那时的安瑟也很清楚,作为见证者的明芙萝,是大概率……不会完全沦陷的。 而这,就是安瑟留给明芙萝的机会。 一个独立的,坚决的,不会被摧垮的,如此光芒万丈的,但却……将他彻底抛弃的明芙萝,她也有存在的机会。 至于另一个,至于海伦,那就要回到刚才的话题了——如今的海伦……足够忠诚了吗? 不,还不够。因为她也是明芙萝,她也有着……此时的明芙萝所拥有的特质。 或许某一天,在命运的推动下,她就会觉醒成为现在的明芙萝。 所以,安瑟要像厄利恩一样残忍,一样……绝对。 ——唯有自毁到连过去的自己都能杀死的海伦,唯有堕落到连说出这番话的自己都能杀死的海伦,才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是绝对值得信赖的女儿。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明芙萝活了下来,那么安瑟将得到一个足够强大的“合作伙伴”。虽然她厌憎着安瑟,但她的方方面面都受到安瑟的绝对钳制。同时,目睹了这一切她也清楚,只有安瑟,才是最能帮助自己的人,这一点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样的明芙萝距离成为契首反而更加遥远,但没关系,这是安瑟给曾经的朋友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成全。 自此往后,彻底了结。不仅如此,认清现实的明芙萝一旦成为他暂时的合作伙伴,那他就有的是时间,把明芙萝驯服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而倘若海伦活了下来,那么毫无疑问,她将成为比希塔娜更忠诚于自己的追随者,一个永远永远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女儿,而无论是天赋还是能力,她跟明芙萝没有半点差别,唯一的差别只有……她不再是英雄,也不再是明芙萝·泽格,而是海伦,只为安瑟一人而生的海伦。 无论最后的结局是哪一个,对安瑟来说,都只有好,没有坏,无非是……最后总要失去一些东西而已。 所以,在那个夜晚,安瑟才会对希塔娜说—— 从一开始,他就立于不败之地。 第九十二章·三年的了结·其四 7K 天空的阴色自远方蔓延向此处,天台上的两人一个站在栏杆边,一个倚靠在入口的门上,同时凝望着那抹灰色。 “阿萝,现在的天色,跟你的发色有些像啊。” 趴在栏杆边的安瑟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有些怔怔出神的明芙萝:“漂亮的蓝灰色。” “……”明芙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束成高马尾的长发,轻声道,“你好像很喜欢长头发。” “有吗?”安瑟歪了歪头。 “睡觉的时候。”娇小的术士小姐满不在乎道,“你偶尔会把脸埋进我头发里。” 年幼的海德拉哑然失笑:“别把我说的跟小孩子一样。” 明芙萝皱起眉强调道:“你就是小孩子。而且这种行为……可不像是小孩子会做的。”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继续抬头看着越发阴沉的天空。 明芙萝其实想问,安瑟对自己是不是有……那方面的感情,但一来觉得有些自作多情,二来觉得,他们之间也不需要考虑那种东西。 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的事物从来都不局限于那几种感情,明芙萝觉得自己和安瑟以朋友称呼彼此,但朝着一个共同目标前进的他们,是被更加紧密,坚定,牢不可破的纽带维系在一起的。 朋友,同行者,甚至是,嗯……恋人,都不过是外在的称呼,那没什么重要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明芙萝又不禁为自己这几天因为安瑟那句“玩笑”而产生的焦躁,烦闷,不安,而感到些许惭愧。 她没有理由去怀疑安瑟,怀疑那个不管是在想法还是行动上,无不展现着对新世界充满希冀的人。 一个能创造出各式利民炼金器具和道具,构思出数据系统来击穿知识壁垒,甚至帮助她创造通用以太炉的人……他在和自己交谈时眼眸中闪烁的光芒,怎么可能是虚假的? 安瑟他,一定比所有人都想要改变这个静滞不前的世界。 如此想着的明芙萝越发安心下来,她望着那个趴在栏杆边仰望天空的男孩,眼神中透着从未对任何人展现的柔和。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什么存在,能让安瑟放弃他如此珍视的事物呢。 如果安瑟真的……真的那么做了,就说明他一定需要—— “阿萝。” 年幼的海德拉转过头来,他支着手杖,神情温柔地注视着明芙萝。 一滴雨摔碎在天台的地砖上,明芙萝伸出手来,感受到雨珠的冰凉触感,先开口道: “要下雨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 “不,阿萝。这个问题,才会决定你我二人到底要去向何方。” “……”看着安瑟脸上逐渐消散的温情,明芙萝的眉头微微蹙起。 “你又要……捉弄我吗?”她如此问道,神情逐渐变得无可奈何,“刚才让我那么失控还不够吗?真想再说点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过来再说,雨要变大了。” 快速阴暗下来天穹上,那漆黑墨色中翻滚的隆隆雷鸣,预示着暴雨即将到来。 “阿萝,还是那个问题。” 可安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天台的边缘,看似年幼的身子,却挺拔的像是招来役使这片雷云暴雨的支配者,那侵吞蔚蓝天穹的漆黑明明飘在他的头顶,却又像匍匐在他的脚下。 在越发细密的落雨中,年幼的海德拉问道: “在我与你我的理想之间,你到底会选择哪一个。” 轰——! 闪电的白炽照亮两人的面庞于一瞬之间,而炸响的雷鸣却未能湮灭安瑟的声音,明芙萝将这个荒唐的问题听得十分清楚。 “已经用过的玩笑,就不要再说第二次了。” 明芙萝微微偏头:“你怎么会觉得这能有效果?” 可安瑟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既没有在捉弄人时流露的戏谑,也没有平日里那温和亲人的笑意。 雨越来越大,由线成帘,将漆黑阴云下的男孩笼罩其中,让他的身影在明芙萝眼中变得模糊,变得虚幻,唯独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明芙萝看得无比真切。 他是认真的——明芙萝这样想。 仅仅只是一眼对视就能读出安瑟的想法,她就是这般了解安瑟,只要条件充分,识破他的谎言也并不困难。 站在冰冷雨幕中的朋友,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为什么要做出选择?” 良久后,明芙萝直视着那双眼睛,如此回答:“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选择?你和它之间,存在什么矛盾吗?” “矛盾……” 安瑟呢喃着这两个字,随后失笑,大笑起来。 带着少年音色的笑声穿透雨幕,而那份深切的,连雷霆也无法掩盖的不甘和憎怒,鲜明地传入明芙萝的耳中。 命运到底要做什么。 安瑟从那位穿越者朋友浩瀚的数十年记忆中,发现了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之后,几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他在当天,就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苦难。 愤怒,恐惧,绝望……无数负面情绪缠绕了他很长时间,仅仅是将其摆脱就花费了安瑟太多太多的心力,更别提他后面想的,都只是单纯改变自己将要迎来的凄惨结局,他哪还有余力去思考命运到底想要什么呢? 而明芙萝的一句无心之言,在不经意间让安瑟找到了答案。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命运选择生而非凡的英杰,投下自己青睐的视线,让世界围绕她们旋转。 使桀骜者饱受苦难而知自我,使虚无者遍历人间而晓真理……祂拨弄着无形的丝线,将英雄们塑造成祂所期望的样子。 ——不,是世界所期望的样子。 是新世界……所需要的样子。 命运想要毁去这个畸形的帝国,想要清除这个扭曲的社会,想要通过四位英雄,建立起新的国度,新的世界。 霸者,智者,觉者,仁者……祂要以那四位英雄为凭,将所有的一切,推倒重来。 毫无疑问,这就是命运所要的。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答案,只需看这四位英雄最后缔造了怎样的伟业,就能够明了的简单答案——因为英雄们实现的事业,就是命运笔下剧本所化作的现实,她们的结局,就是命运眸光所抵达的终点。 而在和明芙萝的相处中,逐渐有心力去思考其它问题的安瑟,正是被这位友人的万分庆幸的慨叹所点醒。 【我们的相遇,简直是命运使然】 命运……使然。 是啊,命运想要缔造一个新国度,新世界,那么……比起那四位英雄,自己难道不是更好的人选吗? 拥有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学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思维观念,对腐朽僵化的帝国感到厌憎,制度,思想,观念……几乎无法忍受这个社会所有落后之处的自己,在取得有关这个世界的记忆之前,对改变帝国抱有熊熊野心的自己,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吗? 如果自己能改变这个世界,那么战胜四位英雄又如何?如果自己能比那四位英雄做得更好,那将青睐的视线投向自己,对命运来说,又怎么会是无法接受的事呢? 可命运能够接受,完全乐于接受,但安瑟却不会接受,绝不可能接受。 在越发瓢泼的大雨中,安瑟对自己的朋友说: “我和它之间存在的不是矛盾,阿萝” “那是,死结。” 他的声音比溅落在明芙萝身上的雨水更加冰冷,比嘶吼着的雷霆更加暴虐。 自绝望中挣扎了数年的年幼魔物,向友人吐露溶进骨血,刻入灵魂的狂怒和憎恨: “我与那所谓的新世界之间,只能存在一个!” 他是安瑟·海德拉,被操弄着人生的安瑟·海德拉;目睹了自己未来凄惨下场的安瑟·海德拉;绝望地看着父亲急速坠入深渊而日渐癫狂的安瑟·海德拉;以及……看着母亲死在自己怀中的安瑟·海德拉。 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任何所行所为,顺遂命运的心意;他绝不允许自己像条谄媚的家犬一样,在祂的青睐与恩典下实现祂的目的。 他绝不会……绝不会让命运所期望的愿景有实现的可能,哪怕他再如何厌恶这个畸形的帝国,哪怕他再如何不屑于贵族间的可笑守则,哪怕他也曾……幻想着那美好光景,并夜以继日地为之努力。 在那一刻,安瑟醒悟了,从那一天起,他要考虑的就不再仅仅只是延续自己的生命,改变那个结局,而是真真正正地……挑战那毁去自己人生,还妄图利用自己的,该死的命运! ——只要是命运想要的,就是我所要毁灭的。 如果命运想要让这个畸形,堕落,扭曲,混乱,邪恶的帝国毁灭,想要创造一个进步,正义,光明,秩序,良善的新世界,想要让这个世界从千年的静滞中解脱—— 那我……非要让这帝国以全盛的姿态,再度屹立千年万年不倒,哪怕让这个世界陷入绵延千年万年的死寂地狱,也在所不惜! 同样在雨瀑中的明芙萝,指尖微微颤抖。 她看着自己朋友被雨幕模糊的面庞,即便再怎么虚幻不清,明芙萝也看到了那极致的扭曲,那……癫狂的狰狞。 安瑟……为什么会这样? 这过凶猛的精神冲击,反而让明芙萝没有办法在此刻升起什么恐慌惊惧之感,她感觉到的只有……茫然。 无法理解的茫然。 ——换做是谁都无法理解,你最亲密的友人,最默契的同伴,曾和你无数次谈论过,畅想过未来的那个他,如今却对你们的理想表露出这般疯魔的憎恨。 “所以——” 安瑟又微笑起来,仿佛刚才的憎怒和疯狂从不存在一般:“回答我,阿萝,作为我的朋友,你究竟……选择哪一个?” 他就这么看着明芙萝,看着自己的朋友在暴雨中沉默,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是要溺死在着雨中的可怜人。 “……理由。”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低着头的明芙萝,缓缓抬起自己的眼眸。 没有什么歇斯底里的争执,大喊着“为什么!”;没有什么可笑滑稽的自我欺骗,说着什么“你还是在骗我对不对?” 她只是用沙哑的嗓音,如此沉静,如此冰冷地,麻木地……寻求理由。 “理由……啊。” 理由…… 安瑟凝视着明芙萝那在雨幕中动荡着的紫色眼瞳,嘴唇微微颤动。 他有一万种方法让明芙萝相信自己的言辞,相信命运的存在,他觉得……假如自己想要让明芙萝做出选择,那的确起码要给她一个理由才行。 只有让明芙萝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苦衷才行,否则自己在她眼中,只是在做出背叛而已。 可当安瑟打算在向明芙萝诉说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时,所有的话语却哽在了喉间。 一道惊念,如同闪电劈裂进十三岁的海德拉的脑海之中。 阿萝她……究竟会是选择理解我的苦衷。 还是……随命运而行? 如果想要要用这种方法来取得对方的信赖,那必须是一个在命运设计之下经历了无尽苦难的人,一个本不会经历那么多绝望,却因为命运的需要而陷入无尽绝望的人。 可假如让明芙萝·泽格,这个才智思维如此卓绝过人的天才,这个如此偏执的理想主义者,知晓了命运的存在,她真的会……奋起反抗吗? 不……她不会,因为命运所要实现的,就是她所追逐的。 她不仅不会奋起反抗,反而会因为自己所期待的光景成为了“注定”,而欣喜若狂。 实现这个理想的代价是牺牲巴别塔?不,知道细节的明芙萝能够推导出命运的目的是什么,她能做出更细致的安排,甚至实现规避巴别塔的倾塌,就像……自己在做的一样。 暴雨中,恍惚着的十三岁男孩,在那惊雷一般的念头下,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将真相告知给明芙萝,不会换来她的帮助。 只会让她,彻底成为自己的敌人。 理想主义者在得知自己的理想能够成为既定的事实时,就必然只会,站在能够将其化作现实的一方。 就好像当时自己说要放弃理想时,她的患得患失,不源自失去朋友,而是源自……失去助力一样。 就好像她在此刻,并没有关切地询问我是否有什么苦衷,而是如此冰冷地……命令我给出理由。 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阿萝就不会是我的朋友。 “理由……不存在。” 安瑟缓缓攥紧手杖,却是用轻慢而随意的语气,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一般,捧腹大笑起来:“没有理由,阿萝,没有理由!” “……你在掩饰什么,安瑟。” 暴雨中的娇小女人前踏一步,瞬间戳穿安瑟的她声音逐渐拔高:“别想欺骗我!想要我给你答案,就先给我理由!” 咚! 手杖重重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制止了明芙萝的前进。 理由……理由。 不是苦衷,而是理由。 安瑟扯了扯嘴角,仍是笑着:“我说了,没有,理由。” “你分明——” “没有理由,就给不了答案吗?” 他摊开手来:“那么我换个问法吧,亲爱的阿萝——最直接,最直白的问法。” “你不是一直想成为我的契首吗?条件非常简单,只要将你的理想,置于我的存在之下就好。” “如果我命令你去做什么事,那么就算这件事会威胁到你的理想,你也必须毫不犹豫的执行——你,能够做到吗?” “……” 明芙萝沉默了,那苍白而毫无血色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份沉默,便已然是她的回答。 “那么,再说点更直白的吧。” “我从没有想过要实现那所谓的理想,恰恰相反,我要阻止它,我要……毁灭它。” 在这一瞬间,安瑟感觉到了明芙萝投来的视线,那带着惊愕,震怒,不可置信的视线。 “你说……什么!”明芙萝从齿缝间挤出沙哑的话语。 “你看,你看啊,阿萝,在这个时候,你又不需要理由了。” 安瑟放声大笑起来:“你又不需要什么合理性,不需要我给逆理由,就能如此鲜明地对我产生敌意,将我视作……” “敌人。” 缓缓地,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两个字的安瑟,已经不需要再从明芙萝那里听到确切的回答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一个让他庆幸自己,没有那么鲁莽地向明芙萝说出“真相”的答案。 她果然……是我所想的那种人。 “知道为什么没有理由吗?因为这段时间,你我所经历的一切,全是……” 当从明芙萝的沉默中得到答案后,安瑟仿佛解脱一般,畅快地笑道: “我的谎言。” 他悠然地转了转手杖:“我欣赏你的才能,需要你的才能,你本该是我的第一位契首,本该是。” 在明芙萝呆滞地注视下,年幼的海德拉轻声叹息:“只是,你对那理想的执着……太超出我的预料了。 “你不能把任何东西,凌驾于我之上。” 他声音冰冷,眼神漠然,像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不臣者的君主。 “我本想用温和的手段驯服你,我成为你的朋友,为你提供帮助,成为你那孤独世界中唯一的同行者……我原以为,你会珍惜我,你会需要我,我能够成为你人生当中,最重要的存在。” “但是我错了。”安瑟摇了摇头,“我太过天真,天真到认为只需要这点时间的所谓的‘陪伴’,就能让你在乎我,重视我,直到超越那份理想。” “可事实证明……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你就是为那理想而活的,阿萝。” 年幼的魔鬼眼中,磨去了所有的温情,闪烁起残忍冰冷的色彩。 “必须……毁去,重塑。”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呢喃,“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你。” 在这磅礴的暴雨中,亲密无间的友人,志同道合的伴侣,就这么彼此对视着。 都无法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恳求和退让。 “所以这一切,都是谎言?” 明芙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好像能被雨珠砸成碎片。 “没错,这都是谎言,阿萝。” 安瑟微微颔首:“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如果在这段时光中,你曾表露出哪怕一星半点对我的偏向,我都不会像这样不予你分毫信任,可是你没有,阿萝。 我早该认识到这一点,我早该清楚,你需要的从不是朋友和同伴,只是……能够实现理想的助力而已。 啊,看看你现在的眼神……失望的,愤怒的,凝视着背叛者的眼神。 我太了解你了,阿萝,我从未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这么了解你过。 可你却从不真正了解过我……呵,这也不是你的错,谁让我们之间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谎言呢? 都是,谎言而已。 * “你还……真是伟大到令人作呕。” 面对明芙萝那份决意昂然的宣告,海伦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如此回应。 拥有着与明芙萝毫无二致的灵魂,自然也拥有与其相同决意的她,却说出了这番完全背离自我的话语。 “在你的宏伟蓝图里面,就不曾为父亲留下哪怕半分空隙吗?” “我为什要对背叛我,注定阻拦我的人留下位置?” 明芙萝冷声回应:“你还真是……疯的彻底。” “土壤强化药剂,便携治愈器,械装,数据系统……” 海伦死死盯着明芙萝的眼睛,说出一个又一个炼金器械或道具的名字。 “……盈能器,通用以太炉,甚至是你现在所操控的尼德霍格,哪一个,不是出自父亲的构思和设计?明芙萝·泽格,你以为,究竟是谁让你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哪怕是你现在所得到的知识和力量,都来自父亲的恩赐。” “你怎么有资格,有脸面……如此堂而皇之地撇下父亲为你付出的心血与努力,高高在上地否定他的一切?” “那是他的谎言!” 明芙萝怒声道:“你这蠢货!你难道还没有把所有东西都回忆起来吗!那是为了驯服我,为了驯服你而撒的谎!” “那从来都不是谎言!” 海伦以不低于明芙萝的声调,嗓音有些沙哑的震怒回应: “这句话本身,才是谎言!” “……” 书房里,正单手托腮通过光幕凝视着这一幕的安瑟,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句话本身……才是谎言。 他轻声呢喃着海伦的话,便又听到那个获得新生的娇小女人,冲着她的“自我”怒声说着: “父亲在你身上倾注的所有感情,为你所付出的所有努力,你们所经历的一切……从来都不是假的!他只是不想告诉你那个理由,他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苦衷……但你却宁愿相信父亲的‘谎言’,也不愿意认为父亲有所苦衷!” 她揪住明芙萝的衣领,十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色: 从那记忆中获取往昔全貌的新生灵魂,不再站在那崩塌的信念,而站在安瑟的角度,如此厌恨的宣告着: “你才是背叛者,明芙萝·泽格,你根本就……不配站在父亲身边。” 凝视着这一幕的安瑟,神情有些恍惚。 “海伦……阿萝……” 如果当时,阿萝不是如审判长裁决罪人一般,那么冷硬的命令他给出理由,而是像海伦这样……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会有所不同? “我不需要站在他的身边,只是单纯的彼此利用就好。” 海伦不曾为明芙萝的话语所动摇,明芙萝也不被海伦影响分毫,她只是冷漠地看着另一个自己,面无表情地回答:“即便你这么为他说话,他也不会在乎你,因为失败的你在他眼中,就只是个毫无价值的废品。” “而你……没有任何战胜我的可能。” “如果只是生死搏杀,那我的确没有机会。” 面对这场实力悬殊的博弈,海伦却没有任何畏怯甚至是紧张,她后退一步,将手放到了旁边的工作台上。 “但作为我,你不会用武力高低,来决定最后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哼。” 明芙萝冷哼一声,却并没有否决:“就算不是武力,你也没有半点胜利的可能。” 而她也转过身去,面对着工作台,开始拿取工具。 拥有两个绝对相同灵魂的人,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不管是海伦还是明芙萝,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用武力来决定这场赌局的胜负。 否则,明芙萝有一万次机会将海伦瞬间杀死。 她们要争夺的,不是谁活着,不是谁胜利,而是谁才是……真正的明芙萝·泽格,谁才是这个连命运都为之青睐的灵魂的,真正主导者。 因此,唯有在她们最渴求的领域取得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 而这个领域里,她们自十五年前就开始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自然是只能是一样东西,实现让凡者驾驭超凡的器物—— 足以颠覆世界的……通用以太炉。 第九十三章·三年的了结·其五 8.5K 【超凡普世化】,使厄利恩·泽格被几乎所有术士敌对,排挤,让他从世界顶尖的炼金巨匠彻底沦落的狂想。 而厄利恩只找到了方向,创造了雏形,却无法再往前更进一步。 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界限所在,他的才智和能力,不容许他去触及更高的领域。 因此……他将自己的一切希望寄托在了自己那拥有无与伦比的才能的孙女身上,用自己的死亡,将明芙萝塑造成了绝对忠于理想,不会因任何外物动摇的怪物。 那么,想要实现这悖逆超凡原理,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的狂念,到底要怎么做? 凡者想要晋升超凡只有两条路,一条通过天国之路,按部就班,实现生命层次的蜕变,而另一条,自然就是坠入深渊,自我觉醒。 而这两条路,都有着无比苛刻的条件。 天国之路需要成就超凡的资质,这个资质并非是生而注定的,自天国之路被创造以来,各种超凡仪式,特殊道具,都可以使凡者持有资质,甚至直接将其转化为超凡者,就比如协圣教会的救赎之水。 但问题在于,这些仪式和道具本身之稀有昂贵,就已经是比与生俱来的资质,更加苛刻的限制。 而哪怕在凡者的家庭中,有那万分之一得以改变命运的机会,诞生了天生便拥有超凡资质的孩子,他们也未必能够脱离桎梏。 天国之路是人造的超凡之路,仪式,材料,资源……绝大多数“平凡”的超凡者,只能通过将自己卖给更强大的超凡者,来换取更进一步的可能。 而坠入深渊的超凡者,虽然不受天国之路各种复杂需求的桎梏,但在资质上的要求却更加严苛。 作为真正意义上的“正统”超凡者,通过灵魂与深渊的直接接触,从无限的世界本源信息中汲取到褪去凡俗的知识和力量,倘若没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灵魂,就会如同安瑟为希塔娜讲解天国与深渊时所演示的,那张被浸泡在水中的白纸一样,被深渊的信息洪流侵蚀,步入癫狂,而后毁灭。 资质,天赋,资源……这些东西将超凡和凡者彻底隔绝开来,不存在任何相通的可能。 而无法驱使以太的凡者,又完全不可能使用将以太作为基础能量的炼金器具,因而所谓的超凡普世化,完完全全就是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厄利恩在无尽困顿中挣扎数十年,这位昔日的炼金巨匠,最后还是于日暮年岁之时找到了那条理应不存在的道路。 海伦看着满桌的材料,轻缓吐息着。 显然,不管是明芙萝还是安瑟,都早为这场赌局的终末,做好了准备。 无数次演算,无数次推导,无数次失败,无数次从头再来……目前海伦能抵达的最极限的可能,所需要的全部材料,都在这里。 她紧握手中的炼金刻刀,开始了也许是人生中……最后一次的创造。 厄利恩看清了那条道路的关键就在于,他明悟了一点。 想要让凡者驾驭超凡……何必去驾驭超凡本身? 这是巴别塔目前所沿用的路线,也即是创造不需驱使以太就能启动的器具,就能使用的道。然而这就将可能性限制在了十分狭小的范围内,厄利恩的本意,也从来不局限于此。 以太是超凡的血液,它能燃起火焰,呼唤风雨,招来雷霆,滋养大地……在超凡者的手中,它能做到任何事,能化作任何……能源。 因此,只要创造一个,能把“超凡者操纵以太”这个过程,化为一种内在进程,能够自动将以太,转化为任意所需能源的炼金器具…… 那凡者就无需驱使以太,也能驾驭超凡,享受超凡所带来的无限可能! 为什么明明超凡者几乎无所不能,但这个世界却还是这么落后,贫瘠的样貌? 他们能随手建造通天高塔,但遍地都是破落房屋;他们能跨越空间甚至前往别的世界,但马车却已经是最好的出行方式;他们能饲养出吞食其血肉能强健身体的牲畜,但还有无数人以最廉价的米糠和麦麸为食。 因为超凡的无限,以太的万能,从不曾流入真正的人间。 而倘若将以太作为媒介,输出一种绝对适应的能源,能量,在此基础上开发的所有器物,都将不再受到以太的直接制约,由此诞生的整个工业体系,建立在这个工业体系上的整个社会,就将拥有以太所代表的无限,驶向最光明璀璨的未来。 这就是通用以太炉,这就是足以将整个帝国,整个世界……彻底颠覆的创造! 炼金工坊开始运转,锻炉熊熊燃烧,钢铁碰撞嘶鸣,无处不在的以太在两个天才术士的驱使下,以她们各自所期望的方式流动,塑型。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厄利恩追逐数十年而未得的创造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能实现,决定这场赌局最后胜负的,显然也不可能是谁能在这种环境下做出真正的通用以太炉,而是谁的成果,更接近她们都未曾触及的完美造物。 “你能做到哪一步?” 本应专注于创造的海伦突然开口。 “……” 比起仍在使用炼金刻刀的海伦,正操纵尼德霍格的明芙萝比她要快上十倍不止,明显更有余力,但她却没有回答海伦的问题。 “不管能做到哪一步,真正的七型,你也没有完成的可能。” 海伦如此自语着,平稳有力地在炼金材料上铭刻下复杂至极的以太回路。 “——即便你在坐拥海德拉的密藏典籍整整三年。” “那么你呢?” 明芙萝冷声反问:“你又有多少完成度,又能抵达哪个领域?” “我也做不到,但我跟你的区别就在于……” 海伦手中的刻刀微微顿住,她偏头看了眼明芙萝,寂然无光的眼眸中满是对“自己”的厌憎。 “我已经认清,接受了这一点。” 她继续手上的工作,同时说道: “我认清接受了,在有父亲的陪伴下,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将通用以太炉改进完善到六型,可在父亲离开后……整整三年,举步维艰,毫无寸进的事实。” 如此说着的海伦,那素来冷漠的面庞变得柔和下来。 “你说得对,明芙萝。即使没有那十五年的设计,我的内心也渴望着改变这个世界,即使到现在……我仍然没有彻底将其放弃。” “但这……正代表,父亲才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 “他才是……”海伦的声音因不可控的激动和喜悦而变得有些颤抖。 “他才是,能引我走向那未来的……绝对的唯一。” 明芙萝没有去看海伦,尼德霍格在她的操纵下将材料或是细分,或是拆解,或是加工,在这特殊炼金工具的运用层面,她显然比海伦高上数个档次。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 孤身三年的明芙萝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丝毫不为海伦的话语所动摇,尼德霍格在完成一批次的材料处理后,竟迅速分出一大批,凝实成了一具无面傀儡,协助明芙萝再多创造出一条工作线来。 “比我想象中要厉害的多啊……” 透过光幕凝视着那无面傀儡的安瑟微微挑眉,身子前倾了些许。 “似乎还掺杂进了械装的部分构造逻辑……这三年里,你同时还考虑过对力量的追求吗?” 安瑟给了明芙萝充足的自由,地下图书室里的所有书籍都能任由她调阅,明芙萝究竟在这三年成长了多少,安瑟也没有确切的概念。 她这几年又在想些什么,安瑟也同样不清楚。只不过,看她现在的表现……显然跟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硬要说有的话,那就是现在的明芙萝大概比三年前,坚定了十倍百倍吧。 不过,虽然所追逐的事物没有任何变化,但现在的明芙萝,显然比按照正常轨迹成长的明芙萝……多了不少想法。 如果没有着重研究过械装,她绝不可能随手就能利用尼德霍格制造出一个掺杂了械装构造理念的傀儡。 明芙萝……如果你能战胜海伦,有想要做些什么呢?把巴别塔给武装起来吗? 还真是……一点也不放心我啊。 昔日友人所展现的戒备和冷漠,并未让安瑟有太多伤心——给予机会,遭逢背叛,他早就经历过了。 倒不如说,正是明芙萝此刻所表现的冷酷,疏离,防备甚至是……敌意,才足以证明,海伦这份死心塌地的忠诚的……珍贵。 明芙萝如此几近极端的对抗意图,让海伦显得那么贴近安瑟所需要的,完美的忠诚。 “研究初期的多次突破是常有的事。” 明芙萝在役使尼德霍格和傀儡,同时自己再进行加工时三线操纵的从容模样,已经有了几分炼金匠师的风范。 “对于七型的研究已经来到了末期阶段,并不是我离开了他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而是我和他都陷入了瓶颈。” 冷漠的理想主义者瞥了眼被她所唾弃的自我:“你连这种事都要拿来宣扬他对你的重要性,足以见得……你的确已经没救了,对你怀有奢望,是我的愚蠢。” 谈话间,明芙萝的工作台上已经搭建起了一整个庞大的平台框架,但海伦的手中,却只有一个小小的组件。 这几乎不在一个次元的恐怖差距,让人看不到海伦胜利的可能性。 而同时,明芙萝还开口道: “既然你想向我证明安瑟对你的重要性……那我也来让你认清一件事好了。” 她甚至有余力用尼德霍格拟造出一条九头蛇来,悬浮在半空中,而后漠然说道: “他用来击溃你信念的理由——是你,我,从来没有走进这人间,自然也没有道理对改变凡者的生活有那么强烈的渴望。” “这一点,我承认了。我承认我如他所说的那般,更渴望着改变世界,而不是……想要给他们带去更好的生活。” “但是。” 明芙萝神色一冷,尼德霍格塑造的九头蛇无声咆哮起来。 “你说,他曾对我说的一切并非谎言。那么还请你告诉我……” “安瑟·海德拉,自诞生便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神灵种,一个真正凌驾于众生万物之上的存在,他对改变这个世界的信念究竟从何而来,他想要让凡者脱离桎梏的热忱又从何而来?” 漆黑的九首巨蛇崩解于无形,而明芙萝则以疏离漠然的声音,告诉另一个自己: “听好了……这就是他所说的一切,皆为谎言的证明——安瑟·海德拉比起你我更不可能对世人产生共情,更不可能对法子真心的希望世界有所改变。” “身为神灵种的他,才是这个世界……最沉重的枷锁!” 炼金工坊内,唯有机械运作,熔炉燃烧的声响。 而庄园内那封闭的书房里,却响起了安瑟的大笑声。 他靠着椅背,仰着脑袋,手臂遮住眼眸,像是听到了什么绝妙的话语一样,笑得那么肆意,那么愉快,那么……解脱。 “对……你说的太对了,明芙萝,你果然是……最聪明的。” 手臂随着渐歇的笑声缓缓垂落,安瑟再度凝视着光幕中神情如此坚定不移的娇小术士。 只要神灵种尚存,世界就没有真正变革的可能。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厄利恩穷极一生,不惜牺牲后人,所追逐求索的可能性,那个名为通用以太炉的炼金器具…… 对于弗拉梅尔来说,只是个随手就能弄出来的玩具而已。 甚至于,只要他想,他能在一天……不,在半天之内,创造出一整套与之相匹配的,严密,完整的工业体系,只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能把帝国带向厄利恩求而不得数十年的“美好未来”。 同时,假如皇帝对此有所不满的话,将其毁灭……也只是几天,甚至更短的时间而已。 至于在山巅盘踞的龙王和潜藏于深海中的唤溟者又能做些什么,怎么说也是不会比这两个神灵种差的。 明芙萝的推断,结论,以及由此最后坚定的信念,没有任何问题。 ——身为神灵种的安瑟不可能真正与世人产生共鸣,不要说世人……就算是超凡者,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强壮一点的蚂蚁。 因此,他和自己所说的全部,真的都只是谎言,与他在那场暴雨中所吐露的一切,完美吻合。 如此简单,但却又如此严丝合缝的推论。 “原来你在这三年里,领悟到的就是这件事啊。” 安瑟仍时不时地笑着,可那嘴角时不时上扬的样子,与其说是不受控制的喜悦,倒不如说是一种……抽搐。 他垂下眼眸,呢喃着:“倒也……符合你的性格。那绝非我所要的性格。” 明芙萝的思维进程没有丝毫错误,按照正常情况来讲,站在她的角度去看……不,是站在任何人的角度去看,事实就是如此。 一个真正凌驾于所有存在之上的神灵,向一个愚顽不灵的存在投去戏谑视线,为了将她握于掌心,陪她演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关于友情,关于理想,关于未来的戏。 只是……唯独安瑟,唯独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去看,所体会到的只有那漫漫无尽的……孤独。 独自坐在书房中的年轻海德拉,只感觉无尽的孤独包围了自己。 即便希塔娜以决死的爱意将他从自我封锁的死境中拉出,这种孤独感也始终未曾消减。 因为希塔娜是单纯的,总是,也只是单纯的倾诉着爱意,她是那么纯粹,正是因为这样的纯粹,才无法触及安瑟那如此复杂的内心。 安瑟·海德拉,到底在等待什么,渴求什么,期盼什么……谁也不知道。 或许有人可能知道,但现在,一定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如今,这份孤独在他曾经的朋友说出“你才是这个世界最沉重的枷锁”时,达到了顶峰。 “你是对的,明芙萝。” 魔物的神情变得庄严冷酷,已经摒弃所有妄想的他漠然宣告着: “我就是这个世界,我一定会是这个世界,最沉重的枷锁。” 十岁的安瑟·海德拉早就已经死去,连同他曾被唤起的,对这世界的期盼一起。 炼金工坊内,明芙萝那无懈可击的“正确”推论让海伦陷入了沉默,仍在精细加工着零件的她,神情似乎出现了些许出现了些许迷茫。 但很快,她的表情就又平静了下来,那是一种无言却又绝对的平和与沉静,不显任何动摇。 “我会去相信父亲。”她如此轻声说道。 之前没有任何动摇的明芙萝,反而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愣住了,神情甚至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即便这显然是他的谎言?” “我会去相信那种可能,即便再如何微小。” 海伦低头处理着材料,她的神情越发安宁,动作也越来越平稳,专注。 “我不认为,那是父亲为了制造谎言的伪装,他在更早的时候,一定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想要做出改变。” “即便神灵种的确是世界的枷锁,即便神灵种是最不可能在意世人的存在。” 海伦抬起头来,那灰白眼镜之下的紫色眼瞳,即便死寂无光,也依然以没有半分动摇,退让的眼神,凝视着另一个自己。 “我也愿为父亲,对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可能,怀有百分之一百的信赖。” 尼德霍格停止飞舞,锋锐的刻刀也不再划动。 两个从灵魂到外表,没有任何区别,但在思维上……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明芙萝·泽格”,就这么彼此对视着,谁也不曾退让分毫。 没有根据,没有理由的信赖。 这是明芙萝,绝对,绝对不可能做出的事。 在得出“神灵种便是世界最大的枷锁”后,明芙萝就会认定安瑟必然是在说谎,所有的一切全都如安瑟所说的那般,皆为谎言。 因此,别说做出这种选择,她的思维模式,就根本不可能走入海伦的进程。 但这才是……最好的。 安瑟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孤立无援,看似必败无疑的“女儿”。 不是明芙萝·泽格会有的思维模式,绝非明芙萝·泽格会得出的结论,那毫无根据,毫无理由的……绝对的信赖,才是安瑟所要的。 他要的,本就不是明芙萝·泽格,他要的,正是,也只能是……现在的海伦。 “你会赢的,海伦。”年轻的海德拉轻声呢喃着,“你已经知道关键在哪了。” 第一日,海伦成功耐心打磨出了五个关键的零件,但操控尼德霍格的明芙萝,却已经将整个七型通用以太炉的基础构架搭建完毕。 第二日,都没有休息的两人大幅推进进度,海伦从内核开始完成了精细打磨,整个炉芯已经具有雏形,而明芙萝已经在基础框架上,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关键部位的填充。 第五日,只进行过营养液补充的海伦和明芙萝在极高强度的作业下都显露出了十分鲜明的疲色,而从现在已经能看出,海伦和明芙萝在七型通用以太炉上的研发方向,截然不同。 海伦仍在使用传统的手法进行构建,但在海德拉庄园地下书库苦读三年的明芙萝,却有了更加深刻精细的见解,无论是内在构造还是核心部件的打造,还是以太回路的铭刻方式,亦或是关键性的,将以太转变为万能能源的运作模式…… 在全身心研究足以让整个术士界为之疯狂的密藏典籍整整三年的情况下,明芙萝·泽格那足以令命运都青睐的才能,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卓绝之处——她甚至能将以太导流性极佳的尼德霍格,都融入七型通用以太炉中。 相比之下,这三年里只是在巴别塔研究,学习,甚至还要讲课的海伦,几乎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提升。 第八日,炼金刻刀从摇摇欲坠的海伦手中掉落,再也无法抑制劳累的她晕倒昏死过去,而明芙萝还在咬牙坚持,但一天后也同样陷入了昏迷。 第十二日,海伦和明芙萝的作品都已经接近完工,前者的七型以太炉在外壳上已经没有余力进行打磨,看起来十分粗糙笨重,而明芙萝在操纵尼德霍格的情况下,早已比海伦提早足足三天完成了大体工程,这段时间一直在仔细打磨细节。 第十五日,出自同一灵魂的两个奇迹造物,正式完成。 海伦脸色苍白,唇瓣泛青,而明芙萝此刻要好不到哪去,两人对视片刻,还是明芙萝用沙哑至极的嗓音开口道: “要我给你再准备三天吗?” “……现在就可以开始。” 她踉跄着走向放在工作台上的通用以太炉,手握着一枚以太魔晶,呼吸声逐渐不平稳。 没有谁知道此刻的海伦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沉默着将魔晶投入以太炉中,看着它开始运转。 通用以太炉的输出端口泛起淡淡白光,一股肉眼可见的波形传出,灌入它所链接的一个柱状特殊器皿之中,那器皿中明明什么也没有出现,但内在空间却变得不停扭曲起来,随着扭曲的不断剧烈,甚至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海伦和明芙萝同时屏息注视着这一刻,直到这光芒内敛,那迷乱的光彩也逐渐再度归于透明,并在器皿内形成一个因空间扭曲而显象的能量球时,才同时轻呼出一口气。 第一步,产出那能够带来伟大变革,但却又无需超凡,人人都能驾驭的“万能能源”,成功。 而接下来,就是稳定性的问题了。 毫无疑问,不管是海伦还是明芙萝,目前都没有能力做出真正通用以太炉,她们所要比试的,无非是谁制造的通用以太炉,更加稳定罢了。 海伦默然在心中读秒,同时死死盯着器皿中的能量光团,可在她读秒才到第三秒的时候,方才还十分稳定的能量图瞬间一阵剧烈扭曲,海伦的神情也顷刻发生了变化。 零点四秒后,器皿外壳出现裂纹。 一点三秒后,器皿瞬间爆裂,并不算特别狂暴的能量图将器皿的透明外壳炸碎得四处都是,用手遮挡面部,但晚了一些的海伦脸颊上,出现了一道鲜明的血痕。 “四点三三秒。” 海伦和明芙萝同时开口。 “比三年前进步了零点九二秒……真是荒谬。” 明芙萝低声自语。 而海伦却笑了起来,没有抹去鲜血的脸颊因笑容显得有些妖艳: “这就是,离开父亲的结果。” “你搞错了,我的意思是,没想到你还能进步零点九二秒。”明芙萝瞥了眼海伦,“被以太院打压,围杀,几乎碌碌无为的三年里,还能有这样的进步。” “但也……仅此而已了。” 明芙萝直接将以太魔晶丢入她那台显然更加精细,更加完备的通用以太炉,随后看了眼海伦: “你悲哀的人生,就此结——” 轰!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是……一瞬间的事。 在以太被熔炉吸收运转,产出能量的那一瞬间……整个通用以太炉由内自外,当场炸裂开来。 这是任谁都不可能想到的惊变,明芙萝从地下藏书馆内离开后,并不是没有动手创造过,更何况对她这种人而言,根本不存在什么手生的可能性,她到底……她怎么可能,连最基础,最开始的第一关都过不了? 在产出能量时就爆炸,那是四型以太炉的问题,早在三年前就被解决了! 而神情僵硬的明芙萝,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然后,她的神色,从僵硬,变成了极致的愤怒。 “你……在……做……什……么!” 她想要伸手去抓海伦的衣领,但那几乎已经完全失去力气的手腕,却被牢牢握住。 “不要输的那么难看,亲爱的明芙萝小姐。” 出现于此的年轻海德拉温和笑道: “你想对我的女儿,做些什么?” “这是……不齿的……作弊!”明芙萝嘶声低吼,“尼德霍格……你在尼德霍格里,不……你怎么还能操控它!” 可海伦却没有回答她,那好像一吹就倒的身体靠到安瑟后背,娇小的她,轻声至极地呢喃着: “父亲……您愿意,认可我了吗?” 安瑟侧过身,轻轻扶住海伦柔软的腰肢,柔声说着:“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之后,就到了挑选礼物的时候了。” “……不,再等一会儿。” 海伦踮起脚,眷恋地蹭了蹭安瑟的脸颊:“最起码,要向她说明,她到底为什么输,不是吗,父亲?” 看向神情森冷至极的明芙萝,安瑟轻笑起来:“那就按你的意思吧。” 倚靠在安瑟怀中的海伦轻轻点头,她看着那个情绪失控到不正常的自己,用刚才明芙萝看她的,那种怜悯的,悲哀的视线,同样看着对方。 “你有着远超我的能力,学识,即便是尼德霍格被你掠夺之后,我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但关键,就在……此处。” 万分疲惫的海伦轻缓喘息着,但语气却带上了鲜明的自豪:“尼德霍格……是父亲提供的创想,由我创造的工具。你作为我……当然能看到它的前景。” “——以前的明芙萝,会看到的前景。” 也就是,用作创造的工具。 拥有极致的以太导流性,无与伦比的可塑性,甚至能拆解成和以太单位等同的,微小到极限的个体……在被明芙萝升级后,尼德霍格的确是无与伦比的工具,这一点,从她对尼德霍格的高频率使用,以及将其作为通用以太炉的一部分就能看出。 “但它对我而言,工具的重要性,已经不那么高了。” 海伦攥紧安瑟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唯一能够帮助父亲,弑杀神灵的……武器!” “我能力有限,没有办法将尼德霍格的杀伤力拔升到那个层次,但最基础的破坏……并不困难。” “自……毁!” 明芙萝从齿缝间吐出这两个字来。 海伦笑着推了推眼镜:“这也是你……唯一无法在短时间内复刻的东西,也是父亲,给予我最重要的礼物之一。” 镜片上闪烁过的流光,表明了海伦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那自然是连安瑟都为之惊叹的杰作——数据系统! “我考虑过所有可能,在面对神灵种时,面对会威胁到父亲的强大存在时,尼德霍格的失控自然也在考虑之中。那么,最有效的杀伤,自然就是尼德霍格的自毁。” “为了不被发现这个秘密……数据系统,有且仅有自毁这一选项,与尼德霍格关联。除了自毁,尼德霍格的其他任何行为,都无法通过数据系统进行操控。以此来使数据系统与尼德霍格的关联性被压到最低……即便是你,也没能察觉。” 说了这么长一段的海伦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露出了浅浅的,无比动人的笑容来。 “所以……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明芙萝?” 决意杀死过去的自己的娇小女人,轻轻吻了吻安瑟的脸颊: “因为你自始至终都只在乎你自己,而我对父亲的眷恋……” “带给了我,这份胜利。” 第九十四章·命运的节点 ⑦K 海德拉庄园的主人和女主人,如今正在帝都万米高空的炼金要塞,能光临花园那张茶桌的人,自然只剩下未来的海德拉以及他的契首。 而现在,作为兼具两种契首之力,自认为坐拥第一契首宝座的希塔娜小姐,正毫无仪态地盘腿坐在椅子上,那气鼓鼓的模样倒是可爱的让人想捏两把。 在她的对面,娇小可人的女孩正沉静地品茶,那虽然称不上什么端庄娴静,但十分简洁大方的样子,倒也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假如她没有坐在安瑟怀里的话。 同时,站在安瑟背后的玛琳娜望着自己好像正在磨牙的妹妹,万分无奈地无声叹息了一下,而后又用歆羡无比的眼神,看着安瑟怀中的那位……海伦小姐。 她将是安瑟·海德拉第二,哦,严格意义上讲,应该是第三位契首。 “父亲,按照您给的方案,七型通用以太炉的能量输出时间,已经能达到九秒三六,增幅率超过百分之百。” 将茶杯放到茶几上后,海伦将双手平放在腿上,文静地说着:“果然唯有您……才是唯一的希望。” 安瑟摸了摸海伦的脑袋:“九秒三六吗?我还以为能更长一些。” “如果再精细加工的话,应该可以做到,但没必要了。” 海伦摇头回应:“通用以太炉的真正研发,是未来的事,现在我所需要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她那寂然无光的紫色眼眸中,浮现起让希塔娜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狂热。 “为您……扫清障碍。” 这正是,她能在那场赌局中,最后胜出的关键所在。 ——这是连安瑟……都未曾预想的意外。 年轻的海德拉指尖抚过海伦娇嫩的脸颊,曾经那个冷酷,漠然的娇小女人,如今是这么顺从而依赖地将脸贴上安瑟的手,露出安心的神情。 “海伦。”安瑟开口道,“我其实没有想过,你会用那种方式,赢下最后的赌局。” 靠在安瑟胸膛的海伦轻声回答:“父亲认为,我会怎么做呢?” 通用以太炉是“明芙萝·泽格”这个存在,铭刻在灵魂中的追求,无论是海伦还是明芙萝,都认可将其作为决胜的标准。 但从常理上讲,在苦修整整三年的明芙萝面前,海伦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我本以为,你会寻求我的帮助。”安瑟笑了笑,“但你比我想象中要出色的多。” 明芙萝能够得到阅览海德拉传承千百年的诸多秘典的机会,这个优势,是安瑟给予的。 为了赌局的“公平”,安瑟当然可以给自己的女儿,也赋予相应的优势。 而海伦的优势,就是她在真正意义上,拥有安瑟的支持,她将未来的希望寄托于安瑟身上,那安瑟……自然理应予以回应。 但同时,假若在这种对这两个相同灵魂而言,如此“神圣”的决斗上乞求安瑟的帮助,这对“明芙萝·泽格”的灵魂来说,是绝不可忍受的屈辱。反过来说……假如海伦真的这么做了,那就说明,她已经完全能做到,杀死过去的自己,杀死那个……往昔的灵魂。 但海伦却利用尼德霍格关联数据系统的自毁,来使明芙萝通用以太炉崩塌,这一点,从未出现在安瑟的预料之中。 “她理应不会犯这种错误,但她……太蔑视你,鄙夷你了。” 安瑟如此感慨着,随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鄙夷着如此‘堕落’的你,如此依赖于我的你。看来,任何涉及到我的事,她就不再透过你去关注了。” “宁愿承受自我毁灭的拷问,面对人生崩塌的灾难,也不愿让感情……和我有半点接触吗?” 少年眼眸微垂,如此轻声呢喃着。 作为见证者,作为两个相同灵魂的主体,明芙萝是能够体会海伦所经历的一切的。 但她却没有发现海伦在尼德霍格埋下的致命隐患,这个问题不难解答——因为显然,当海伦的脑海中冒出诸如“要为父亲竭尽一切”的念头时,明芙萝一定就主动切断了感知。 她有勇气去承受安瑟给海伦带去的绝望打击,去面对那虚假人生的真相,却不愿意接受另一个“自己”对安瑟怀有炽热诚挚的感情。 真是……讽刺。 安瑟甚至能想象到,明芙萝在感觉到海伦对他的感情时,会露出怎样一副厌恶的表情。 而正是明芙萝和海伦在对安瑟情感上的这种极端对立,让海伦用安瑟都未曾预料的方式,取得了胜利。 正如海伦所说的那般,一切皆为自己的明芙萝,最后败在了海伦对安瑟的眷恋上。 安瑟想让海伦用毁去往昔信念的方式来证明她的忠诚,但在最后交锋的过程中,海伦却给出了一张更加出色的答卷。 有明芙萝那对安瑟刻骨的冷漠作为对照,她所想的全部,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远超出安瑟的预期。 自此,安瑟终于真正拥有了与明芙萝·泽格有着相同天赋,但又绝对忠于自己的“女儿”。 三年的漫长谋划,而今迎来终点。 “不过,如果海伦想要以替我扫清障碍为目标,不完成这个目标就不打算戴上契首之戒的话。” 安瑟笑着揉了揉海伦的脸颊:“那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对面的希塔娜超不开心地哼了一声,就差直说“你这小矮子别模仿我”。 安瑟本来就已经打算将契首之戒交给海伦,但他亲爱的女儿却十分冷静的拒绝了。 【请让我向您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才有底气戴上那枚戒指】——这是海伦的原话。 对此,自是安瑟欣然应允,海伦显然是想证明,自己除了对安瑟的忠诚之外,在能力上也绝不逊色于那个明芙萝,才提出这个请求,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如果在某个时刻,我需要您的力量,那么我一定会请求您的帮助,父亲。” 海伦倒也没有那么固执,微侧过脸,吻了吻安瑟的脸颊:“请您一定要注视着我,父亲。” 狼小姐看得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把抓住海伦把她丢出八百米开外,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安瑟腿上,但玛琳娜的警告视线和自己算是有点成长的脑子,还是制止住了她当场嗷嗷乱叫,只能憋着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满脸不开心。 ——哪怕她明明每天晚上都跟安瑟连夜鏖战,而海伦却一直待在炼金工坊里,实际上从来没有受到过半点冷落,但希塔娜还是不想看见有人在安瑟怀里扭来蹭去。 “时间到了,父亲。” 没一会儿,海伦突然道:“我该去工坊了,您……” 她顿了顿,用十分轻柔地声音说:“您能陪我一起吗?” 安瑟看了眼焦躁难耐的希塔娜小姐,后者虽然表现得再怎么不开心,但还是老老实实说着:“我……我要去锻炼了,琳娜你跟我一起去!” 她站起身来,蹭蹭蹭走到安瑟后边,拽着玛琳娜就打算走。 可刚走出没两步,希塔娜的脚步就又停了下来,她转回来,“嗷”得一口轻咬在安瑟的另一侧脸颊上,同时用狼性十足的视线瞪了眼海伦。 等到用粉舌轻轻舔舐了安瑟的脸颊一会儿后,希塔娜才心满意足地拽着玛琳娜离开。 她的示威让安瑟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 希塔娜的占有欲不是单纯的“恋爱”上的占有欲,那是未来的霸者对于自己珍重之物的强烈独占欲……希塔娜的性格即便受过自己的驯教,但随着时间推移,那种强气与霸道,已经隐有端倪。 兽王的本质难以改变,结束了对海伦的驯教之后,寻找解决希儿灵质的方法,也必须提上日—— 这样想着的安瑟,突然感觉到刚才被希塔娜舔舐过的脸颊那侧,传来湿热柔软的触感。 海伦小姐正趴在安瑟肩头,眼神迷离地想要覆盖掉希塔娜留下的痕迹。 但很快,她的动作就被安瑟制止了。 安瑟用丝巾擦了擦脸颊,有些好笑道:“不是要去工坊吗?走吧,海伦。” “……”海伦怔怔地看了着安瑟,但又很快恭敬而乖巧地低下头,轻声回应,“是,父亲。” 另一边,希塔娜拉着玛琳娜走出老远,并且再三回头,确保连安瑟和海伦的影子都看不见后,才在自己姐姐面前暴露本性。 “琳娜琳娜!” 少女抓住姐姐的手臂,用力摇晃,满脸愤愤:“这不对吧!” “……”玛琳娜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哪里不对了?” “就,就那个明芙……不对,就那个海伦,她凭什么,怎么就,唔,那个——就成功了?” 情绪起伏过于激烈的希塔娜有些语无伦次,十分不甘心地伸手比划:“我吃了多少苦头,才成为安瑟的契首,她凭什么这么轻松,这么容易就……” 玛琳娜伸手点着希塔娜的额头:“那你为什么不好好想想,自己当初为什么吃那么多苦头?安瑟先生为什么要让你吃那么多苦头呢?” “这……这个……” 希塔娜顿时支支吾吾起来,但很快,她又大声说道:“虽然我那时候不太行,可是这个海伦,她最开始跟我比起来也没好到哪去吧!” “那就说明她一定经历了希儿你不曾知晓的绝望和痛苦,甚至……比你更加艰难的抉择。” 玛琳娜的神情从教训变成了温和,她抚摸着希塔娜的脑袋,语重心长道:“不要小看被安瑟先生选中的人,况且,你之前不是还想着帮她的吗?” “我那才不是帮她呢,我是帮安瑟!” 希塔娜气呼呼地说着:“谁知道她才没多久就能坐在安瑟腿上跟我示威了……可恶!对了琳娜,这就是那家伙最不正常的地方啊!” 她眼睛一亮,伸出手来,用力摇晃玛琳娜的肩膀: “——她怎么就莫名其妙,这么喜欢安瑟,恨不得整个人粘在安瑟身上了!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玛琳娜微愣了下,她对安瑟具体驯教海伦的手法一无所知,但可以从结果反推出来,大概是一种破而后立,且比希塔娜来的更加彻底的破而后立的手段。 但新生的“海伦”,也的确像希塔娜所说的一样,没道理这么轻易就粘上安瑟,除非…… “除非她以前,其实就非常非常在乎安瑟先生。” 玛琳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只是因为当初让他们决裂的那件事,而封存了这种感情。” “琳娜你这不是前后矛盾吗。”希塔娜一脸莫名其妙,“她要是很在乎安瑟,怎么会跟安瑟决裂啊。” “因为以前的明芙萝小姐是那种将理想高于一切,不……但是这样的话,的确又谈不上非常在乎安瑟先生,可……” 玛琳娜也因希塔娜的话而觉察到了某种异样,她微蹙起眉来,想要继续思索下去时,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 安瑟先生的选择,是不会有错的。 这个想法,让玛琳娜的眉宇舒展开来,同时也暗暗告诫自己,怎么能够这么随随便便就质疑安瑟先生的决定呢? “希儿,你是觉得,安瑟先生有错吗?” “……什么?我不是!我没有!” 希塔娜立刻拔高了声调:“我只是觉得那家伙有点奇怪……我可是风之首!我的直觉可灵敏了!” “但安瑟先生肯定能比你想到更多,考虑得更远,不是吗?”玛琳娜温声回答。 “……”狼小姐挠了挠脸颊,显得有些无话可说。 “承认自己其实就只是单纯吃海伦小姐的醋了,有这难吗?” 玛琳娜揪了揪希塔娜的脸颊,有些好笑地说道:“可海伦小姐都还没有和安瑟先生做过呢,你就这么没安全感吗,希儿?” “啊啊啊都说了不是,不是!” 在和妹妹嬉闹的过程中,玛琳娜虽然觉得安瑟肯定不会有错,但还是没有放下对海伦的思索。 安瑟先生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但海伦小姐…… 回想起海伦那双寂然无光的眼眸,想起她在看向安瑟时,那自然是绝对忠诚,但已经等同于……狂热的眼神,玛琳娜同时想到了艾妮丽莎曾对她说过的话。 安瑟需要绝对的忠诚,但能绝对忠诚于安瑟的人多得根本数不过来。 在那绝对的忠诚下,安瑟还需要追随者独立的自我,创造的可能,而非是全然沉溺于他那份魔性中的堕落之人。 想着海伦呼唤安瑟为“父亲”的模样,玛琳娜忍不住在心中自语: 海伦小姐,真的是安瑟先生需要的人吗? * 炼金工坊内,成群的尼德霍格有序运转,虽然不如明芙萝役使的高效且大范围,但海伦的操控水平也在飞速提高。 安瑟注视着这一切,露出欣然的神情,同时开口说道: “你觉得,等到海伦吞噬你后,她会有怎样的进步?” 这句话,显然不是问海伦的,那么只能是…… 被拘束装置牢牢束缚着的明芙萝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那天,得胜的海伦并没有杀死明芙萝,也没有吞噬她的灵魂,让自己的灵魂成为真正的主体。 因为海伦告诉安瑟,她担心如此直接的吞噬会让明芙萝的思维侵染自己,她不希望如今获得新生,如此纯粹的自己,被往昔的残骸玷污,想要等到弗拉梅尔有空之后,做一次足够精确的“手术”。 安瑟答应了,于是明芙萝得以苟延残喘。 没有听到回答的安瑟继续自言自语道:“这三年里,你除了在研究那些秘典,就是在透过海伦感知这个世界……所以我很好奇,明芙萝,到底是什么,让你在这三年里,对我的厌恨滋长到了这个地步?” 听到这里,明芙萝才睁开眼,冷声回答:“你不也一样吗?” “我不也……一样?” 安瑟微愣了下,随后捂着额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是啊……我也一样。” 他伸手抚摸着明芙萝蓝灰色的长发,言语温柔,眼神冰冷: “我也一样,厌恨了你整整三年;我也一样,从来没有在乎过你;我也一样……不打算给你分毫机会。” 年轻海德拉突然用力揪住明芙萝的头发,伏下身子轻语道: “如果我和你一样,不会有海伦,也不会有明芙萝,什么……都不会有。” 明芙萝的神情并未因痛楚而有所动摇,那双和安瑟对视着的紫色眼瞳,只闪烁着冰冷的光。 “你想把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伪装扭曲成对我的感情?即便亲口说过一切都是你的谎言,即便现在已经大获全胜,你还想强调,想要站在高处批判我?” “真是……虚伪,安瑟。” 安瑟没有说话,只是漠然地松开了明芙萝,不再去看她。 可下一秒,被拘束着的明芙萝突然发出痛苦的低吟声,安瑟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一眼便发现了问题。 “……海伦。” 他收回放在明芙萝身上的视线,轻声道:“够了。” 操纵着尼德霍格钻入明芙萝体内,啃食其血肉的海伦神色冰冷:“她必须为自己的无礼和傲慢付出代价,父亲。” 明芙萝痛苦的吟声越来越大,海伦显然没有任何留手,那死寂无光的眼眸中满是暴虐残忍的情态,安瑟在沉默了三四秒后,再度开口道: “我说,够了。” “……” 娇小的海伦立刻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她朝安瑟低下头,轻声回应:“明白了,父亲。” 看着她的样子,安瑟的眼神和语气很快柔和下来:“没必要因为她而这般动怒,海伦。进行创作的时候,可不能那么容易就被外物影响到心境。” “任何有关父亲的事,都不能算作外物。” 海伦回应道:“那就是我心境本身。” 安瑟瞥了眼紧咬嘴唇,额头满是汗珠的明芙萝,又看向凝视着自己的海伦,笑了笑:“那可不行,那会成为你的弱点……不要这么软弱,海伦。” “……”海伦张了张嘴,她微垂下眼眸,用很轻的声音问道: “在乎您,是种软弱吗?” “是过于在乎。” 安瑟就像是真的在教导女儿一般,无比认真地说道:“我需要你爱着我,忠诚我,我也很高兴你这般爱着我,忠诚我……但你要记住,海伦,切不可被这份感情奴役,必须能够做到即便心怀着它,也时刻可以做出——” 如此说着的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 年轻的海德拉移开视线,凝视着空无一物的角落,平静地说着: “也时刻可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我明白了。”海伦轻轻点头,“如果这就是父亲所想的。” 安瑟笑着说道:“那就好,继续做你的事吧,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要交付给伊沃拉的以太武装已经快完成了,但是那三位炼金大师,有两位似乎已经因此坠入深渊,并且濒临疯狂……” “我会处理的,做得很好,海伦。” 安瑟托着侧脸,半眯起眼睛说道:“很及时。” “关于尼德霍格的强化……我想要参考弗拉梅尔先生的造物主灵质,或许能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等父亲那边完成之后,我会告诉他的。” “好的,父亲,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问题。” 重新低头开始进行研发的海伦平静地问着:“父亲的敌人,就是皇帝吗?您从来没有直接告诉我,它究竟是谁,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海伦听到身后传来那温柔平和的声音: “现在,就当做是皇帝吧。” 她的父亲,似乎仍没有将真相告知于她的打算。 海伦很明显的听出了这句话代表的额外意思,但却没有丝毫不快,只是认真点头道:“我明白了,皇帝是您的敌人,那么……我一定会为您创造,足以弑杀神灵的武器,请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海伦。”安瑟笑着回应。 “劳烦您陪我这么长时间,如果您有什么事的话,不用再留在这里了。” 海伦转过头来,寂然无光的眼中透着对安瑟的眷恋:“即便没有您在我身边,我也会为您,为本能够改变世界的您,竭尽一切。” 安瑟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炼金工坊。 当走出那弥漫着钢铁和火焰气息的工坊时,明明已经确定一切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前进的他,却没有感觉到多少快乐。 明明已经有了一个绝对忠诚于自己,并且怀有连命运都为之青睐的才能的契首,在忠诚度上甚至可能比希塔娜还高的契首,安瑟·海德拉,在那无比满足的成就感和愉悦感消散之后,就再也抓不到他们了。 他的脑海中,同时浮现起了两张明明一模一样,神情却截然不同的面孔。 一个那么冷漠,那么疏离,带着刻骨的厌憎和排斥,却又那么坚定而鲜活。 一个那么眷恋,那么忠诚,弥散深切的依赖和亲和,却又那么……寂然而空无。 这场赌局,不论谁胜谁负,安瑟都不会输,他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同样的,不论谁胜谁负…… 他都真正的,永远的,失去了自己的朋友。 “明明才跟海伦说过那种话。” 年轻的海德拉失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又在想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只是一瞬间,他眼中的孤寂与茫然烟消云散。 做正确的事,安瑟,你的敌人正时刻注视着你,操弄着你周围的一切,甚至……包括你自己。 所以,毁去所有被祂丝线扰动的可能,去做正确的事。 安瑟抬起头来,他的视线似乎穿透层层天花板,直抵那万米高空的要塞。 改变一切的节点,就在此处。 “父亲。” 他轻声呢喃着: “我会战胜所有,我向你保证。” 第九十五章·他即深渊 8K 在对明芙萝的驯服计划圆满落幕之后,整个帝都似乎重回了往昔的平静,再也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但这种平静,反而让敏锐的大人物们,觉察到了什么东西。 艾菲桑徳的行宫安提切格外,伊沃拉眼眸微眯,盯着眼前封闭的大门。 她亲爱的母亲,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展开朝会议事,也没有处理任何政事了。 帝国的王公贵族们来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倒不如说,他们更乐于见得艾菲桑徳执政生涯末期的这般混乱,什么都不做的皇帝,就是最好的皇帝。 但作为将要继承神灵权柄的伊沃拉而言,她却从中觉察到了某种……极其不正常的气息。 从常理上讲,艾菲桑徳再如何濒临疯狂,也还有两到三年的寿命。一般而言,这个时期的历代皇帝,要么竭尽所能去从海德拉所背负的庞大要素中寻找突破的可能,要么就完全放弃,进行最后的纵情享乐。 但没有一个人像艾菲桑徳那样,匿藏于源焰之中,只是单纯的……苟延残喘。 以前,伊沃拉认为她只是想要延缓那癫狂终末的将近,但在越发临近那个界限的眼下,这种行为明显已经毫无意义。 正回想着往昔的伊沃拉伸手触摸安提切格的大门,炽烈的血焰瞬间将她的整个手掌包裹,女人轻啧一声,立刻抽手,但整个手掌已经彻底焦烂,只是刹那间,都能看到被烧灼到漆黑的骨骼。 伊沃拉拧着眉毛,另一只手化掌为刀,将整只手齐根砍断,新的手在血焰的燃烧下复原。 “你不是在苟延残喘……” 那凶烈暴戾的狂焰,让伊沃拉瞬间回想起自己幼年时所认识的那个母亲。 那份……睥睨世间的绝对强大。 她握了握新生的手掌,喃喃自语道: “你在……积蓄力量?” 生性暴虐残忍,但却从不愚蠢的伊沃拉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她的脸色顷刻间阴沉下来,神情犹豫不定。 过了两三秒后,她还是下定决心,身形化为焰花,消失在原地。 而安提切格内,永不熄灭的熊熊源焰之中,在此沉寂了整整半个月的垂暮君王,睁开了她的双眼。 “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的愚蠢东西,不过,没有关系。” 那双已经无比浑浊的焰色眼瞳中,依然遍布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混沌与癫狂。 “以后,我有的是时间教育你。” 而另一头,瞬息来到安瑟卧室的伊沃拉并没有在此处找到安瑟,反而看到了一个孱弱得可怜的女孩。 “安瑟在哪?”她不耐烦地朝眼前这个微有呆滞,留着一头雪色长发的女孩问道。 “伊沃拉殿下……您好——” 回过神来的玛琳娜先是向伊沃拉问好,然后立刻被粗暴打断: “我问你,他在哪。” 心情极其糟糕的暴虐皇女隔空握住玛琳娜的脖颈,面无表情地将她举离地面:“听不懂人话?” “安瑟先生……在……帝国……皇家剧院……咳咳咳!” 艰难痛苦的回答完伊沃拉的问题后,玛琳娜被粗暴地丢到地上,脖颈上那鲜明的灼痕无声诉说着她方才承受的痛苦。 “皇家剧院……他还有心情和空闲去那种地方吗?” 伊沃拉皱眉自语着,随后瞥了眼趴在地上,不停咳嗽的玛琳娜。 “你,是被安瑟刻意留在身边的那个凡人……玛琳娜,没错吧。” 玛琳娜挣扎着站起身来,无比卑微地朝伊沃拉深深鞠躬行礼,想要开口回答,可被烧透的嗓子已经沙哑到吐露不出完整的言语。 “真是脆弱……他留着你到底有什么用?也玩不尽兴才对。” 大皇女不快地挥了挥手,血焰抚过玛琳娜的咽喉,将她的伤势瞬间恢复。 “是我……感谢您的恩典,感谢您能记得我,大皇女殿下。” 双手交叠在腹部深深鞠躬的玛琳娜,用恭谦尊敬的语气回应着伊沃拉,没带有哪怕半点不快的情绪。 “行了,这种废话就不用讲,帮我给安瑟带个话——现在,立刻。” 虽然不知道伊沃拉到底要干什么,但玛琳娜还是很恭敬地说道:“请您吩咐,殿下。” “告诉他:那个老东西,可能要对你和弗拉梅尔阁下动手了,多注意一点。” 伊沃拉说这句话时漫不经心,但玛琳娜的心跳却瞬间停滞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在以有了长足进步的强大心性,克服了那极致的震怖后,少女冒着会被伊沃拉再度凌虐的风险,艰涩开口道: “能麻烦您……再说一遍吗?” “怎么?觉得我在胡言乱语?” 伊沃拉冷笑一声,倒也没再随手虐待玛琳娜,只是漠然说道:“我没有说错半个字,你也尽快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带给安瑟。” 随后,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安瑟的卧室里。 玛琳娜站在原地愣了足足有四五秒,随后像是发了疯一般,手足无措地跑向门外,学习了那么长时间贵族礼仪的她,此刻慌乱的像个根本无法协调手脚的残疾人,甚至差点踩到裙摆把自己绊倒。 五分钟后,站在海德拉庄园房顶上的伊沃拉双手环胸,目视着马车从庄园大门出发,疾驰而去,随后又看了眼帝都的最高处,眼神冰冷。 她本来是想直接把这件事告诉给安瑟的,但在见到玛琳娜之后,又有了别的想法。 在刚才接触安提切格大门的一瞬,伊沃拉就能确定,艾菲桑徳被自己惊动了。 虽然自己的母亲老迈昏聩,神志不清,但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到她的性命,那她一定无比清醒——毕竟她大概把所有意念,全都放在了这上面。 假如自己的猜想是真的,那艾菲桑徳必定会将玛琳娜杀死以作警示,她可不会让自己的计划横生任何波折。这样一来,有了警示对象的艾菲桑徳就不会把火烧到她身上,自己就不必以身犯险。 而假如玛琳娜毫发无损,那就说明……自己的猜想不正确,起码,不那么正确。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可能打算积蓄力量做别的事。 当然,理论上讲,还有另一种可能,一种糟糕透顶的可能。 ——那就是,艾菲桑徳有着百分之一百取胜的把握。 但这当然也只是理论上罢了。 伊沃拉抬头看向天空,在那视线无可捕捉的万米高空上,高悬着另一位神灵布置于此的利剑。 “认为自己必定能胜过弗拉梅尔那个怪物?” 大皇女不屑嗤笑一声: “你还没疯到那个地步吧,老家伙。” * 剧院最高处的私人包间内,托着侧脸摇晃酒杯的安瑟,正俯视着唯一光芒下独奏的女人。 她体态优美窈窕,那身点缀着晶莹钻石的黑色露背礼裙折射着点点光芒,精美诱人的蕾丝中指袖套修饰着她那双哪怕最顶级的人偶匠师,也未必能制造出的绝美纤手,修长白嫩且灵活纤细的十指在黑白键上轻快跃动,如仙灵起舞。 而这一切都不如她那双特殊的,完全漆黑的眼瞳来得更令人沉迷,那双仿佛浸润于纯粹黑暗中瞳孔带着难以言喻的摄人魔性,将一切光芒,注视,尽数吸引,深不见底。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走在大街上能让男女老少纷纷注视的绝美女子,但……唯有乐声的剧院里,似乎没有任何人沉浸在她的外在美丽当中,而是全然被那比她的外表更具数十倍魔性的音乐所俘虏。 尤拉·娜娜加,没几个月前,当这位毫无名气的女琴师登台演出时,大部分人还以为,这又是被哪位大人物捧上来的禁脔花瓶。 可如今,她已经是整个帝国最炙手可热的大钢琴家,连侯爵都需要预约才能听到她的独奏,这位娜娜加小姐的每次演出,门票都会在顷刻间告罄,她的美丽,她的音乐,她那莫名的魔性,使她成为了帝都无数青年才俊的梦中情人。 但这位好像没有任何背景的琴师小姐,却能在数之不尽的狂蜂浪蝶中保持着清纯孤高和自我独立,要是能牵上她的纤纤玉手都能算作吹嘘的资本,可时至今日也没人能做到这点——任何吹嘘自己做到了的,第二天不是消失,就是残疾。 当悠扬的琴声尾音缓缓消散于剧院上空,尤拉·娜娜加小姐优雅地站起身来,在如山呼海啸的掌声中微笑行礼,最后从容退场。 抿了一口酒液的安瑟向坐在怀中的海伦问道:“感觉怎么样?” “即使是我这种对音乐毫无了解的人,也感到些许震撼。” 海伦轻声回应:“但这应该不仅仅只是弹奏技艺那么简单,她似乎使用了某种法术……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 从未见过这种情况的天才术士小姐微微蹙眉:“作为超凡者,却对自己的能力毫无知觉与控制,像个新生的婴儿般单纯……她应该是那种极其稀少的,坠入深渊的超凡者,但好像又哪里有什么问题。” 说着说着,对于音乐的评价莫名其妙转变到了尤拉小姐本人身上: “她明明很不稳定,但又……微妙地维持着某种稳定,而且……” 海伦扭头看着安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在谢幕时,她似乎在……看着您?” 那双漆黑无光的魔性眼眸的注视,给人的印象显然有些过于深刻了。 “呵呵,因为她的确——” “安瑟先生!” 紧闭的门被突然打开,气喘吁吁,发丝凌乱的玛琳娜就这么闯进了包间里。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那个怪物契首的姐姐,但她在帝都权贵圈层的闻名,却从来不是依靠这个身份,而是她本身。 温和娴静,从容得体,落落大方……她完美得让最老派守旧的贵族也挑不出毛病,无论是从外表还是礼仪,从学识还是修养,她表现得,根本不像个来自寒冷边陲村庄的小小村姑,哪怕是自小便受到最标准贵族教育的大小姐,也未必能达到她的水平。 因为她的存在,权贵圈层一条默认的守则被打破了——那就是气度这东西是不可能被后天培养的,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培养,但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却做到了这件事。 作为目前安瑟与贵族们联络沟通的代表,玛琳娜可谓极尽完美。 大人物们当然不知道这个没有任何超凡资质的村姑少女,为了拥有今天的地位与能力,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不眠不休的学习都只是最基础的,自和安瑟相遇的那一天开始,玛琳娜就没有给过哪怕半点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半点也没有。 但现在,这个让大人物们交口称赞的少女,却如此慌张,如此恐惧,如此焦虑……就好像回到了最开始,回到了她还是那个生怕触怒安瑟,所有言行都无比畏缩的小小村姑的日子。 “安瑟先生……安瑟先生……” 玛琳娜不停地喘息着,焦急慌张的样子让海伦也略显诧异,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如此不堪的神情。 “冷静些,玛琳娜。”安瑟朝玛琳娜招了招手,无形的力量将她轻柔托到安瑟身边,坐在安瑟怀里的海伦无声而乖巧地让出位置,让似乎累到有些脱力的玛琳娜能趴在安瑟的腿上。 “很抱歉……安瑟先生,我……我太不像话了。” 枕着安瑟的双腿,玛琳娜的呼吸很快平复了下来,她闭上眼睛,花了两三秒钟调整情绪,随后轻缓喘息着,用尽可能镇静的语气说道: “麻烦您……确保不会有除了您和海伦小姐以外的人听见。” “放心,不会再有别人能听见的,说吧。” 玛琳娜点点头,有些艰难地把伊沃拉的话复述了一遍。 在仍未消散的掌声中,包间内一片死寂,只有玛琳娜的喘息声。 海伦紧抓着安瑟的一只手,那双无光的紫色眼瞳中,瞬间升起炽盛的……杀意。 “果然就是她……”娇小女人声音森寒的低语着,“必须……铲除……” 玛琳娜则神色忧愁地看着安瑟,超凡者的世界离她太过遥远,可即便再如何遥远,她也能明白……皇帝想要对安瑟,对海德拉动手,意味着什么。 看着那张自己终日思慕着的面庞,感受着汹涌而来的疲惫感,那种十足的孱弱,无力……让玛琳娜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为何这般无能。 而在作为核心的安瑟,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人。 平静到,他好像已经全然预知了这一切。 “不用担心,海伦,玛琳娜。” 年轻的海德拉温和笑道:“这件事情,会得到妥善的解决的。” 海伦在听到这句话后,不知为何紧紧凝视着安瑟,却没有说什么,而玛琳娜则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她们谁都不知道安瑟究竟是真的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们担心,因为她们所追随的这个少年,似乎从来……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软弱的情绪。 “父亲。”海伦仍然紧握安瑟的手,“弗拉梅尔先生的创造,什么时候能够完成?我想要尽快取得明芙萝的灵魂,她这三年积累的知识,一定能让我更好帮助到您。” 而安瑟还没有回答,包间的门……突然又被敲响了。 在两个女孩都不知来者是谁的情况下,安瑟微笑着说道:“进来吧。” 随着门被缓缓推开,一条雪嫩修长的腿从礼裙缝隙中探出,细长的黑色高跟鞋踩在柔软毯垫上,黑色的脚指甲油让她的足背显得分外白皙。 顺着雪腿向上,那浑圆的臀线,紧窄的腰身,还有饱满挺翘的峰峦,无不被贴合身形的黑色礼裙完美勾勒。 妖娆,窈窕,极尽魅惑……她分明就是,刚才还在台上奏响乐章,征服了所有听众的钢琴家,尤拉·娜娜加小姐。 她在正用那双漆黑的魔性眼瞳凝视着安瑟,带着令海伦眉头深深蹙起的……狂乱和狂喜。 “主人……我的主人……” 她双手抚摸着,又像是在掐着自己宛若天鹅的雪颈,发出迷乱而幸福地喘息与低语:“您终于又来找我了,您又来宠爱我了,对吗?” 这位名满帝都甚至帝国的大钢琴家,无数青年的梦中情人,每位女性理想中的自己,竟然像狗一样俯下身来,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摇晃着腰臀向安瑟爬去,那种渴求抚摸,宠爱,临幸的谄媚神情,足以让任何男性失去控制,她舔着红润的唇瓣,漆黑眼眸中的媚意是如此鲜明。 而不知为何,趴在安瑟大腿上的玛琳娜,眼神也逐渐迷离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喘息,将脸朝向了安瑟的腹间,呼出的气息越发灼热,双腿也不自觉地开始摩蹭。 “啊……玛琳娜小姐,还有这位可爱的小小姐。” 爬到安瑟脚边的尤拉那么眷恋,眷恋到甚至有些疯狂的亲吻,舔舐着安瑟的手指,同时痴痴说着:“你们是要和我一起被主人宠爱吗?我会让你们很快乐……很快乐……” 海伦凝视着那个好像真的完全把自己当成一条狗的女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后,她看向安瑟,投去询问的视线。 假如安瑟需要的话,那她就会放弃阻止尤拉凭本能释放的某种心灵侵蚀,委身于这个女人所说的快乐之中。 但安瑟只是用手抚摸了下尤拉的脑袋,平静道: “好了,尤拉。给我弹首曲子吧。” 用力蹭着安瑟手心,满脸痴狂渴求的尤拉小姐愣住了,她扬起脸,焦虑而惶恐地问道:“主人……您,您不需要吗?是尤拉哪里让您不满意了?尤拉……尤拉这段时间没有和任何男人待在二十米内,尤拉……” “冷静点,尤拉。”安瑟的手滑向尤拉的脸颊,而后轻轻勾起她的下巴。 他凝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轻声问道:“好好想想,你来帝都,来到帝国皇家剧院,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尤拉茫然地重复着安瑟的问题,随后小心翼翼的,像只幼兽一样轻声回应:“是……是为了您,是为了主人,主人告诉我要去皇家剧院——” 安瑟按住了她的唇瓣,没让她再说下去。 年轻的海德拉微垂眼眸,无声叹息,可那平静到有些漠然的神情,似乎又好像是他见证过这种场景……无数次。 “你是怀着对音乐的热爱与热情,才来到这里的,不是吗?” 他如此耐心地说着:“这是你挚爱的事业,这才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 “不……不,它怎么会,怎么会有主人重要呢!” 尤拉的情绪的剧烈波动起来,那双漆黑眼瞳中翻涌的魔性以及对安瑟的渴求,正肉眼可见的暴涨着,让人……不寒而栗。 仿佛她的眼中除了安瑟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就连世界,就连自己,也不复存在。 她恐慌地握住安瑟的手,甚至害怕到要哭泣起来:“请您不要放弃我……不要……不要抛弃我,我是为您而存在的,我是为您——” 安瑟将手放到她的头顶,刚才几近癫狂的女琴师,便沉沉睡了过去。 当尤拉陷入沉睡之后,玛琳娜也逐渐从那种不自控的状态中慢慢脱离了出来,逐渐回味起自己刚才表现的雪发少女,立刻站起身来,红着脸退到一旁,双手遮挡住腿心间变成深色的部位。 “……父亲,她——” “海伦,你能看出来,尤拉的情况吗?”安瑟摩挲着女人的发丝,温声问道。 海伦看了眼靠着安瑟的腿沉沉入睡的尤拉,说:“这位尤拉小姐,她似乎对您有着……极不正常的强烈渴求,甚至于,她身为超凡者的力量,好像就来自……这份渴求。” 这句话,让刚才还害羞万分的玛琳娜愣住了。 “……超凡者?” 她茫然地呢喃着,随后甚至不受控制地向海伦问道:“海伦小姐,您说……尤拉小姐她,她是……超凡者?” “怎么了?”海伦微微歪头,“有什么不对吗?” “不,可是,她……” 她在赤霜领的时候,分明就只是个普通人啊? 玛琳娜的异样被海伦尽收眼底,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昏迷的尤拉,却也没说什么。 安瑟倒也没在意玛琳娜的插嘴,只是慨叹着说道: “真是……糟糕透顶的情况,对吧?” “是的。”将视线从尤拉身上收回的海伦点点头,“她已经废掉了。无论是从意志还是灵魂,都已经被彻底……扭曲。如同深渊对超凡者的侵蚀一样,不……甚至比那更危险,这种对您的病态追逐,会将她彻底摧——” 海伦突然顿住了。 安瑟的存在,侵蚀着这个名为尤拉的个体,就好像深渊对超凡者的侵蚀,这就如同安瑟他…… 他本身就是……深渊。 迎着安瑟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海伦沉默片刻,随后轻声道: “这就是,您带我来这里的目的吗?” 安瑟只是笑着摇摇头:“你跟尤拉不一样,海伦。” 海伦和尤拉的状况当然不一样,海伦最多只能算作在心性上受到了安瑟的算计,而这种算计是无形的,是一种最后仍归于海伦自我的变化。 但这个尤拉……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直接改变。 “但您也因此,更不希望我变得像她这样,对吗?” 海伦握着安瑟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凝视着靠着安瑟腿的尤拉,低声道:“自我,尊严,甚至真正追求的理想,都能尽数抛弃,只为得到您的青睐。” 娇小女人凝视着那双深邃的海蓝色眼眸:“您不喜欢,也不会需要这样的存在。” “您在担心……我变成这样的人。” “希望你别觉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安瑟笑了笑。 即便人生是虚构的,即便信念是赋予的,明芙萝仍是因为“安瑟能够实现那个理想”,最后才成为海伦,她的追求始终没有改变。 听完这次演出,见到这个可怜的尤拉小姐,都是安瑟发自内心的认真告诫,他发自内心地希望海伦在极尽忠诚的同时,也能维持好自我,哪怕海伦也……不再是明芙萝。 可面对安瑟这般用心认真的提醒和告诫,海伦却在短暂的沉默后,十分平静地说道: “您的担心,的确是多余的,父亲。” “……” 在安瑟微愣的时候,海伦伸出手来,捧住了安瑟的脸。 “请您问我。”与那双海蓝色眼瞳对视着的海伦,没有丝毫闪躲。 “请您问我,那个问题。” 凝视着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紫色眼瞳,安瑟几乎是本能地微移开了一点视线,但又在下一个瞬间移了回来。 他紧盯着海伦的眼睛,不放过其中的任何情感,语气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沉凝而认真: “理想与我,你到底选择哪一个?明……海伦?”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父亲。” 海伦毫不犹豫地回答。 安瑟的嘴角微不可察的上扬些许:“可你终究要选一个的,因为我会背叛你,因为一切都是谎言。” “不,没有这回事,您绝不会背叛我,您所说的一切也绝非谎言。” “您一定有无法言说的苦衷。” “即便我什么都不愿告诉给你?” “那就说明您的苦衷,更加庞大,庞大到您无法承受。” 那张娇小的俏脸,越来越贴近安瑟,捧着他的脸的女人,轻轻印下一吻。 “我会用尽一切帮助您,哪怕您什么也不愿告诉我,或者说……正因为您什么也不愿告诉我,我才必须竭尽所有。” “我绝不会让您一个人承担苦难。” 那双寂然无光的眼眸中,绽放起一缕如此微小,但在安瑟眼中确实那么明亮的光彩。 她说:“安瑟,相信我。” “……” 安瑟再度凝视那双紫色眼瞳,刚才他看到的光彩,似乎只是某种幻觉,某种不现实的期待。 海伦依然是海伦,明芙萝依然是明芙萝。 但是……没关系。 “这样就好。” 安瑟将海伦搂入怀中,闭上眼轻声呢喃着:“这样就好,海伦。” 现在的海伦,也很好……失去了朋友,有这样一个女儿,也不错。 当他再度睁开眼时,往昔的年轻海德拉自是归来。 “哪一个都不想放弃,真是贪婪啊,海伦。” 安瑟笑着捏了捏海伦的脸颊:“果然是……我的女儿呢。” 海伦的脸上浮现起浅浅笑容:“理应如此,父亲。” “那么……走吧,今天这趟出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尤拉小姐呢?” “和我接触的越多,对她来说越糟糕,等她醒来后,会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玛琳娜,后续处理就交给你了。” 在得知尤拉成为超凡者后,就从头到尾一直盯着她的玛琳娜恍然回神,立刻点头回应:“我明白了,安瑟先生。” 牵着安瑟的手,海伦微抬头看着他:“那么父亲,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呢?” “你想去哪?”安瑟笑着问道。 海伦沉默片刻,随后轻声道: “去……墓园吧。” “去祭奠已经逝去的人。” 第九十六章·亲人·交易·故事 7K 以太与要素无所不能,但即便超凡,也无法在真正意义上跨越生死。 四位神灵种倘若不受世界信息的侵蚀,寿命或许有成千上万年,但假如不摄取那庞大的信息洪流,通过洞悉世界的本质来获得力量,它们又未必能有如此漫长的寿命。 终焉不可抗拒,它或许能被延迟,但终有降临之日。 帝都的公共墓地有不少,帝国最繁华的都城,给死者留下最后的体面总是能做到的。只不过躺在这墓碑杂乱林立,甚至歪斜破损的墓园里的人,怎么说都不应该有昔日名震帝都的炼金巨匠。 墓园的道路久未修缮,一场暴雨就能让突然化作烂泥,谁能想到在如此烂糟的土地下,埋葬着一个想要改变世界,在原定的那个世界中,于某种程度上……还真的改变了世界的狂徒。 海伦将手放在墓碑方形的棱角上,与墓地里诸多破损脏污,爬满青苔的墓碑不同,这个墓碑干净整洁到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墓园里。 安瑟看着海伦,看着这个决意深刻到连往昔自己都能杀死的女人,陪她来到此处后,并无言语。 现在的海伦到底是怎么看到厄利恩的,安瑟心中大抵有数,在他看来,他的“女儿”来这一趟,大概是想做个……最后的了结。 从巴别塔,到明芙萝,再到厄利恩。 斩断所有该斩断的事物之后,她便只是海伦,不再是其他任何人了。 海伦沉默地将手放在墓碑上,而安瑟也无声抚摸着她的头顶。 他最开始会用那种方式去驯服明芙萝,跟这位天才小姐那扭曲的成长经历脱不开关系。 按照安瑟原来的计划,只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向明芙萝揭露她人生的真相,那么……被生命中的所有事物背叛,废弃的她,就只剩下了自己。 具体情况,与当下其实大相径庭,但是明芙萝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太大伤害,并且她也始终是明芙萝。 但或许心中的不忍,或许是投入了并非作伪的感情,安瑟终究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时机,或者说……在找到那个合适的时机之前,他就认清了明芙萝的本质:除理想以外,再无他物。 即使自己,也没能改变她——在安瑟眼中,事实就是如此。 于是安瑟只能选择创造一个,符合自己期望的“明芙萝”。 “父亲。” 安瑟所期待的,完美的“明芙萝”轻语道:“神灵种,是不是无所不能?”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无所不能了。” “起死回生,可以算作无所不能吗?” 在这一瞬间,安瑟的神情僵住了。 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瞳在片刻凝滞后,被深沉而不稳定的漆黑颜色包裹住边缘,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 而海伦似是一无所察般,轻声呢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问一问爷爷。” “我想问问他,看到现在的我,他满意了吗?” 听到这里,安瑟眼中那不与对视便难以觉察的恶意才缓缓散去,他轻柔抚摸着海伦,那万分温柔的声音,完全没有刚才所显露的一瞬大恐怖。 “理论上讲,神灵种的确可以做到起死回生,假如是短时间内死去的人,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但对于那些已经死去已久,或者死的……非常彻底的人而言,所谓的‘复活’,即便是神灵种处理起来,也有诸多限制条件。” “而假如他真的复活了,或许并不会为此感到失望。” ……海伦她,是想知道什么吗?她想要借此……试探什么? 思维复杂,但对安瑟来说只是一念之间,他温声对海伦说:“假如得知你终有办法实现那个未来,那么不管如何,厄利恩都会感到欣慰。” “……是啊。”海伦微低着头,“爷爷就是这种人。” 身形娇小的术士略微挪动了身子,把头埋进安瑟的胸膛。 “父亲,如果我会为此难过,您会讨厌我吗?” 安瑟微愣了下,随后轻笑着说道:“为什么呢?因为海伦你仍残存着对过去的念想吗?不……我当然不会了,这是你自我的标尺,是你存在的证明。” 倘若海伦能不留任何情感地割离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祖父……那她的情况,已经跟尤拉的疯魔差不太远了,甚至比那更加糟糕。毕竟尤拉的疯魔是受自己能力的影响,而倘若海伦真坠入到那种地步,确是完全发自她的内心。 安瑟不需要那种的人,那种已经废掉的,不再有价值的可怜人。 年轻的海德拉搂住自己女儿的腰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毕竟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父亲……您认为,爷爷做的对吗?” 安瑟怀中,海伦低低的声音传来。 “他没有牺牲任何人,唯独牺牲我,牺牲父亲……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亲人呢?” “……” 短暂的沉默后,叹息声从海伦的头顶传来。 “他没能找到在自己眼中拥有足够潜力的人,便只能寄希望于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子嗣拥有更加强大的天赋。” “或许,他并非是只想牺牲自己的亲人,只是单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而已。” “而我就是那个合适的人?” “而海伦就是那个合适的人。” 这声叹息为告知给了海伦一个更加残酷,却也十分合理的现实。 ——那就是厄利恩在追逐那狂想的几十年中,从未真正看上任何一个人来继承自己的全部,直到明芙萝的出现。 可奇怪的是,在听到这句话后,海伦竟然没有表现得多么……难过。 她在安瑟怀中低语:“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反而好很多。” “为什么?” “因为爷爷只是想找到一个值得利用的人。” 海伦抬起头来,凝视着安瑟的眼睛,那双无光的紫色眼瞳中诉说着寥寥无几,但万分凝实的情感: “而不是在……刻意利用亲人。” 刻意利用亲人。 抛去那些在扭曲家庭中成长的可怜人,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最残忍的家伙,才能做出这种事。 而倘若这种人不够残忍,又很难让人想象……到底是什么天大的苦难,才能逼迫他们不得不做出这种事来。 可面对海伦的这句话,安瑟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表什么看法,他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过了很久很久,才突然笑了一声。 “是啊,那真是值得庆幸的事。” 在墓碑前如此拥抱着的“父女”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谁也没有说什么。 安瑟能够透过海伦的心脏那温热而有力的搏动,感受到那份温存和依赖。 他下意识地搂紧怀中的娇小女人,因为他是那么切实的认识到,自己的确已经是她……人生当中的唯一了。 任何曾有半分从属于明芙萝的部分,都被她一一剥离,那个往日在她心目中最高大,最伟岸,最光辉的身影,终也被安瑟所取代。 至此,名为海伦的存在,终于在真正意义上……彻底完成了新生。 拥抱结束后,安瑟握住海伦的手,他能感受到那只娇小柔软的纤手比平常更用力地紧握住自己。 “走吧。”年轻海德拉的神情柔软下来,他没办法不心生柔软,谁会对一个愿意为了自己将“舍弃”做到这个地步的女孩,不心生柔软呢? “我们回家。” “好的,父亲。” 而正当两人准备就此离去时,一束火光,在他们身前爆燃而起。 “安瑟阁下。” 那火光形成了一个火人,它低下头,朝安瑟行礼:“陛下,有请您去安提切格一趟。” “在陛下看来,伊沃拉殿下说了些……很不负责的混账话语,由此陛下认为……她有责任,同您讲清楚一些事情。” 被安瑟握于手中的那只白嫩小手逐渐发力,那种隐忍按捺,但又随时蓄势待发的状态,让安瑟欣然而满意——即使面对至高的神灵种也不会显露任何怯色,只要是海德拉的敌人就尽数抹除,仅在这一点上,海伦显然已经达标得不能再达标了。 而安瑟只是笑着握了握海伦的手,从容回应道:“那么,麻烦你带路了。” “马车已经为您备好。”火人恭敬道,“请吧。” 年轻的海德拉抬头看了眼天空,带着尚未成为契首的契首,接下了这个不知隐藏了何等危机的邀请。 * 当火人带着安瑟来到历代皇帝唯一的行宫时,它拦下了海伦,同时朝安瑟说道: “请进吧,安瑟阁下。陛下已经等您有些时间了。” 没有用什么传送手段直接把安瑟拉来,而是用马车将安瑟带到这里,我们的皇帝陛下似乎给足了安瑟尊重,也给了他充足的思考与准备的时间。 而从头至尾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的安瑟,则微笑着推开沉重无比的巨大宫门,没有半分犹豫。 在最后一刻,他都能感受到海伦的视线,始终印在自己的脸上。 行宫大门在沉重的摩擦声中缓缓闭合,而映入安瑟眼中的,却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安提切格。 他以前并没有来过这里,但也通过游戏记忆认识了这个地方。这里作为历代皇帝的至高行宫,虽然里面的各种装饰华贵至极,但实际上……十分空荡。 除了矗立的大柱意外,就只剩下行宫中心那熊熊燃烧,永世不熄的飨焰源焰。 但现在,在那源焰之前,却摆放了一张帷幕巨床,床前的长桌上摆放了琳琅满目的吃食和酒水,而床上……修长窈窕,曲线妖娆的身影在半透的帷幕后若隐若现。 “来了?” 帷幕后方传来了慵懒的女声,却全然不是那位皇帝陛下,往昔所发出的苍老,嘶哑的声音。 反而带着成熟女子最蛊惑人心的沙沙声,如熟透了的蜜桃般,级摄人心魄,又滴出水来的魅惑。 毫不夸张的说,寻常男性哪怕听到这种声音,都可能起反应来。 “陛下极少亲自找我。” 可安瑟在那令人血脉喷张的窈窕身影和魅惑声线下,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看来,是十分重要的事。” “呵呵……当然重要了。” 一截雪腻修长,泛着肉眼可见的璞玉光泽的小腿从帷幕中探出,那鲜红的脚指甲油将她的雪足衬托如盛开的莲花,毫无遮掩的长腿就这么踩在地面,帷幕后的人影也换了动作和姿态。 她此刻侧坐在床上,帷幕上透出的身形,便将那硕圆的桃形和违逆重力的峰峦勾勒而出,与那好像一折就断的纤细腰身形成了鲜明至极的视觉冲击。 “我的女儿,想要借我的手,害你的人,还要顺带说我点坏话。” 帷幕后的女人做了个挽发的动作,无奈叹息一声: “她真的把我当做,一点脑子也没有的老糊涂了。” “您言重了,陛下。” 安瑟始终站在门口,保持着距离,微微躬身道:“伊沃拉殿下,终究是您的女儿。” “正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那位陛下如此说着的同时,将另一条腿探出帷幕,双腿随意交叠时敞开的隙间,大方无比地展示给了安瑟。 “她才会发疯到这么……不择手段,不是吗?” 年轻的海德拉只是微笑:“对我而言,殿下的话语自然只是无稽之谈,您没有任何与我和父亲决裂的理由,因为您是圣明的,理智的陛下。”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帷幕后传来了女人畅快而愉悦的大笑,可那隐含着的不自控的几分癫狂,却又显得她根本不像自己刚才说的那样“不糊涂”。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安瑟?” 艾菲桑徳收回腿,改成侧卧的姿势躺在床上,她单手托腮,身体曲线构造的起伏是那么曼妙。 “我喜欢你的……阴冷。” 她这般颤栗地慨叹着,发出毫不掩饰的舒坦吟声:“让我想要狠狠烧灼你的阴冷。”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面对什么人物,什么情况,都能用这么温和大方,得体从容的姿态,来行残酷阴谋之事的阴冷。” “就像你现在能毫无阻碍,全然发自内心地说出‘我很圣明’这种话一样。” 被戳破伪装的安瑟却只是依然微笑不语,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表态。 “过来吧。” 感慨完之后,一只五指纤长细嫩的手自帷幕后伸出:“先坐下,吃点东西。不要显得我毫无待客之道,你可是……我最最重要的客人,亲爱的安瑟。” 安瑟也没有什么犹豫,走到那张长桌前坐下,此刻于帷幕后的煽情胴体,已是仅有几米距离。 半隐半现的纱幕已经起不到什么遮挡作用,安瑟已经能窥见那具肉体令人沸腾的完美和诱惑,可他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安静地抿了一口。 “……” 没能等来自己所期待的炽烈视线的艾菲桑徳沉默了一小会儿,却也没有完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能汇集起来的理智用一分少一分,再要积蓄,千难万难,不可用在无意义的事上。 “首先,我得承认一件事,安瑟。” 皇帝的玉臂探出帷幕,伸手拈住一颗葡萄,将其摘下,仰头送入嘴中,这个过程中,另外两个葡萄也鲜明地颤巍起来。 “我不对你和弗拉梅尔怀有什么敌意,但我的确对你……怀有想法。” 安瑟微笑着说:“在继承父亲的力量之前,我不太认为,只有什么值得陛下您,如此款待的地方。” “不……不不不,你值得我款待的地方太多了。”艾菲桑德扬起愉快的尾音,“并且,我也能认知到你真正的价值,真正的力量。”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语气也带上了那一听便知的……贪婪与欲求。 “你的……灵质。” “虽然,弗拉梅尔掩藏得很好,虽然你把它控制得很好,但这六年来,我所获得的全部情报,都指向了我想得到的那个答案。” 年轻的海德拉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您指什么呢?”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装傻并没有让皇帝不快,反而令其越发激动起来。 “可能性!” 那帷幕后的身子几乎要掀开半透的幕帘,皇帝则无比狂热,极致兴奋地宣告道: “超越这份绝望的……可能性!” 安瑟抿了口酒液,轻声叹息道:“可我没有那种能力,陛下,您高看我了。” “不,你有,只是那有着我不知晓的代价……对你来说,非常巨大的代价。否则,你早就帮助弗拉梅尔实现突破了。” 皇帝以微有颤抖的声线低语着:“这种力量,当然只有付出代价才算正常。” “所以……安瑟。” 帷幕中伸出双手,朝安瑟的面庞摸去,君临天下的帝王此刻无比痴狂地呢喃着:“我怎么会与你为敌呢,你可是我……最重要的珍宝啊。” “只要你能帮助我,我可以竭尽一切来消除那代价的影响,还可以给你一切你所需要的东西……帮助弗拉梅尔也好,最强大完美的契首也好,让你亲自惩戒调教我那愚蠢的女儿也好,包括这个帝国,我都能分你一半,甚至……” 那痴狂的声音转而变得靡靡起来,艾菲桑徳伸出双腿,其中一只用灵活的脚趾夹住酒瓶,随后那条腿高高抬起,将酒水淋撒到另一条腿上。 “甚至连我自己……你也能,肆意求取。” “你这个年纪,应当是欲念最为勃发的时候,不是吗?想想吧……想想仍尚未成为真正神灵种的你,能够在身为七阶的我身上肆意驰骋……那该是多么令人……嗯啊……心驰神往的……极乐!” 换做是任何人,面对这种疯狂至极的条件,恐怕早都已经握住艾菲桑徳递来的那条淋满酒水,散发莹莹光泽的雪腿,无法按捺地舔舐了上去。 但安瑟只是给自己换了一杯酒倒上,在悠然自得地喝下一杯之后,十分礼貌地回答: “我对您只有纯粹的尊敬之情,陛下。” “……” 帷幕后的女人沉默片刻,随后又略带疯癫地低笑起来。 “也好……你要是就这样舔上来的话,反而没有趣味了。那么……来一些正经的,你和弗拉梅尔,绝对不会拒绝的消息吧。” “那五个人。” 这四个字一说出口,安瑟手中的酒杯,瞬间就布满了裂纹。 “害死艾妮丽莎的那五个人,以及他们的背后。你和弗拉梅尔追查六年毫无收获,但我却……有了一些成果。” “请您……” 自深渊中生长的幼兽,轻缓吐露着他的冰冷:“不要开玩笑。” “啊……啊!” 凝视着安瑟那双浸染上漆黑的眼瞳,艾菲桑徳发出了狂喜颤栗的呼喊: “就是这个……就是它……果然……果然!深渊!深渊……就在你的深处!” 她难耐地朝安瑟伸出手,庞大的力量在行宫中汇聚,不由分说地将安瑟拖拽向她:“快过来,让我看……再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道路……” 而下一刻,那漆黑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只留下澄澈透亮的海蓝。 “……” 在艾菲桑徳呆滞时,安瑟理了理衣领,平静道: “到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我们之间存在交易的可能,陛下。” “安……瑟。” 回过神来的皇帝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声音:“我觉得,我已经足够有诚意。” “显然,对比起您所得到的东西,那还不够有诚意。” “呵……呵呵呵呵……” 艾菲桑徳的笑声越来越富含癫狂的意味:“所以你在期待,我和弗拉梅尔进行一场能够毁灭一切的死战吗?” “或许。”安瑟耸了耸肩,“您可以选择顺从于死亡。” “我连死亡本身都能焚烧!” 皇帝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它没有资格使我屈服,没有!” “那么,您也可以尝试开更高的价?” 年轻的海德拉微笑道:“找到一个能打动我的价码,也并非不可能。” “……” 在艾菲桑徳的沉默中,安瑟则站起身来,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既然谈话结束,我也该告辞了,要是在您这里逗留太久……” “父亲,会有所不满的。” 从头到尾,面对所有诱惑,恐吓,都没有出现任何剧烈情绪波动的年轻海德拉,洒然朝行宫外走去。 而当安瑟彻底离开之后,方才暴怒癫狂的艾菲桑徳,却在瞬间又换了个模样。 “他……很自信。” 女人轻声呢喃着:“即便被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也很自信……不对。” “那些漏洞,是他故意留给我的吗?从六年前开始,被他送入深渊的各种不起眼的人,包括现在这个女乐师……” “会不会是,他刻意送入我视野中的人?如果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可越想着,她残存的理智边越飞速消磨,始终无法找到正确答案的艾菲桑徳最后停止了思考,死死盯紧了一件事—— 那就是,安瑟的力量,是绝对真实的。 那仿若深渊本身一般的权柄……就是通往第七阶的钥匙! “交易也好,强夺也罢……安瑟……安瑟!” 女人紧抱着自己的身体,颤栗着,狂喜着,呼唤着那个少年的名字。 “你一定是……我的东西!” 行宫外,迎着关切视线的安瑟笑了笑,伸手握住海伦的手: “一切很好,放心。” 可平常听到这句话就会乖巧点头答应的海伦,却没有像往常那么做。 她朝安瑟的眼角伸出手,轻声说: “可是,父亲你明明很不好。” “……有吗?那是你的错觉,海伦,我怎么可能——” “可您真的很不好。” 感受到指尖那份细微湿润触感的海伦,无比坚决地说道:“请您务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安瑟沉默了下来,他看着海伦的指尖,又自己伸手摸了摸眼角,约有十几秒后,轻声说道: “有那么明显吗?” “因为我了解您,父亲。” 听到这句话的安瑟有些恍惚,在那一瞬间,海伦那关切的样貌,与明芙萝向来漠然的面庞,全然重叠在了一起。 “现在的我。”海伦踮起脚,搂抱住安瑟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道,“可以为您,分担一些东西了吗?” ……她果然想要知道。 安瑟知道自己猜对了,海伦想要知道更多,知道自己的秘密。 可不知为何,他却也……没有什么抗拒。 “那么……先回去吧,海伦。” 轻轻搂抱住海伦的安瑟如此回应:“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他或许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等待这样一个人。 能够让他说出往昔苦痛,能够诉说曾经绝望,同时又绝对忠于自己,绝对依赖自己的人。 最重要的是……能够,理解自己的人。 希塔娜足够忠诚,却不曾真正理解那份苦痛对于安瑟的沉重。 玛琳娜足够聪慧,却又没有与之匹配的地位和力量。 只有海伦,只有现在的海伦,如果是她的话,一定能够体会到那份最深沉的绝望,因为她,因为自己,因为他们两人,是哪么的……相像。 “一个无法改变任何事情的,愚蠢而无能的孩子的故事。” 第九十七章·男孩·其一 5K 被几乎没有行人的街头上,一个老人和一个男孩,静立在暴雨之中。 “少爷。”撑伞的老人问道,“该回去了。” “再等等,萨维尔。” 穿着优雅黑色礼服的男孩,凝望着街道对面那幢豪华庄园,轻声呢喃道:“再等等。” 萨维尔自是绝对忠诚于安瑟的命令,但他却不知为何安瑟非要在这舞会结束后刻意留下,不知道等待着什么。 而后,没过几秒,他的眼角便微微一挑。 老人的视线瞬间如鹰隼般锐利,在雷光的照耀下,他看到一间偏屋的窗户上,出现了持刀者的影子。 “白漫男爵应该死了。” 安瑟如此说道:“去看看,萨维尔。” “是,少爷。” 萨维尔的将伞递给安瑟,紧接着,下一秒的身形便和上一秒出现了断层式的不同。 他接过安瑟递来的伞,神情有些古怪:“他的确死了,而且——” “而且是被自己的妻子杀死的……走吧。” 年幼的海德拉垂下眼眸,转身离去。 老管家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家少爷,虽不解于明明只是来参加一场简单的舞会,之前从来没有跟白漫伯爵有所交集的少爷,为什么能一眼便知这场莫名其妙的凶杀,但萨维尔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啊,阿瑟!” 海德拉庄园门口,站在雨中的艾妮丽莎远远便望见了归来的安瑟,她开心地朝男孩招了招手:“要来和妈妈跳舞吗!” 现在的海德拉夫人,正和盛开在庄园门口的花草树木们在雨中起舞,显得快乐又自在。 她明明有能力让雨水从自己身上滑落而不留丝毫痕迹,却并未这么做,那头如太阳般灿烂的金色长发湿漉漉的,身上厚重保守的礼裙也不那么蓬松,白皙如少女的面庞布满水珠,但眼眸却在这阴雨天中,如照破阴云的星辰一样明亮。 女人跳起舞来,花草树木摇摆的声音便融入进这连绵暴雨中,奏起盖过这天气阴色的欢快乐曲,她伸腿踩入浅浅水潭,便有花朵盛开,将她的身子托起,海德拉夫人便如此踩着轻巧而精彩的舞步,哼着调子跳到了安瑟身前。 “锵锵!” 艾妮丽莎提起湿漉漉的沉重裙摆行了个淑女礼,脸上那灿烂又跳脱的笑容,却全然没有半分淑女该有的娴静。 女人眨了眨眼睛:“我跳得怎么样?” 安瑟用手摸了下脸:“你把雨水甩到我脸上了,母亲。” “多事!” 艾妮丽莎哼了一声,一把将安瑟从萨维尔撑着的伞下拉了出来,同时甩了甩手,说:“萨维尔,你先回去吧。” “……是,夫人。” 老人微微颔首,身形消失在原地。 被拉到雨中的安瑟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面无表情:“我想回去休息,母亲。” “不准!” 艾妮丽莎一口回绝,双臂环胸,毫无贵族气派,反而总透着几分市井气息的她如此说道:“你那不负责的老爸这么久没回来,所以你得负责起他平时被我捉弄的工作,阿瑟。” “……我觉得,没有这种道理。” “女人不用跟男人讲道理,母亲不用跟儿子讲道理。” 我们的海德拉夫人万分得意地昂起头来:“所以,我可以双倍的不讲道理。” 无可奈何的幼小海德拉只能叹息一声:“那么,您要怎么捉弄我?” “当然是跳舞啊。” “跟您吗?” “想得美。”艾妮丽莎一甩湿漉漉的金发,又把雨水甩了安瑟一脸,对自己的品味和舞步万分骄傲的她宣告道,“我不会跟除了梅尔以外的人跳舞,阿瑟你也不行。而且你才这么小只,跟你跳舞,就像拎着小猫玩一样……嘶,好像挺好玩的。” 女人托着侧脸,用一种想要折腾家养猫咪的眼神打量着安瑟。 但最后,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知道是因为和弗拉梅尔的约定,还是觉得把自己儿子当猫猫玩有点不太好。 她抬手一指,路边的一丛在雨中摇曳的鲜花便将根系拔出泥土,像是安瑟在那个世界见识到的“火柴人”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他的身前,提起茂盛的花瓣裙摆,朝安瑟行了个淑女礼。 安瑟看了看眼前的“花丛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将被雨水打湿粘在额头的几缕发丝往后捋去,同时问道:“您是在报复我,没有带您去刚才的舞会吗?” “没——有——哦——”艾妮丽莎拖长了调子回答。 为了满足母亲的玩闹心,安瑟只能伸手结果花丛姑娘的枝丫,与它在暴雨中共舞起来。 艾妮丽莎则哼着调子,双手如乐团指挥那般轻快摇摆,于是那连绵暴雨便随着她的意念变得逐渐柔和,合着花草摇晃的声响与风的声息,开始变奏成绵长的协奏曲。 一边奏着自己随心而至的乐曲,艾妮丽莎一边看向闭目起舞的男孩,欣赏自己可爱又英俊的儿子即便在风雨中也从容优雅的气度,在嘀咕着“不知道便宜哪个小女孩”的同时,又笑嘻嘻地问道:“阿瑟今天的舞伴是谁?” “从东港远道而来的深蓝公爵的幼女。” “哦……那是谁来着?” “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孩。” “长得怎么样?” “比母亲差远了。” “我没让你跟我比!谁能比得过我,真是的!” 仿佛絮叨着家常一般,艾妮丽莎提起湿漉漉的裙摆,随意地坐到了庄园门口的花田边,被鲜花簇拥的她双手托腮,一眼就看破了儿子的想法: “就算你这样恭维我,舞曲也不会提前结束的。” “只是实话。” “咳……嗯!确实是实话。” 艾妮丽莎的心情愉快起来,于是便有太阳破开阴云,像聚光灯一样只笼罩着安瑟和他的舞伴,投束在他身上的光芒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让安瑟变成了世界的焦点。 “那除了长相以外,你觉得她有什么优点吗?” “文静,体贴,温雅,知识渊博……以及发自内心的喜欢着我。”安瑟平静地回应着母亲那令人头疼的问话。 “最后一点不用重复!我知道是个女孩儿都喜欢你。” 艾妮丽莎的短鞋跟随着双腿的晃荡而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同时也对安瑟的话表示不屑:“平庸!这种女孩子世界上太多了,不合格!” “帝国只有十三位大公,母亲。” 女人轻哼一声:“帝国也只有一个安瑟。” “您对女性的‘温柔’特性,总是怀有敌意。” “什么意思,你在说我不够温柔吗!” 艾妮丽莎气坏了,安瑟的花丛舞伴伸出根系轻柔地绊了下他的脚踝,但却被安瑟转身扭过,并做了个令人喝彩的漂亮舞姿。 “是在说母亲脱离流俗,您正是因此才能抓住父亲的心。” “……这还差不多。” 艾妮丽莎嘀咕着,又指挥起这方风雨,为安瑟变奏。 她的乐曲可以说毫无章法,只是纯粹情感的流动,有时律动完美,有时莫名其妙,但安瑟却总能在这难以捉摸的变化中,调整出最完美的舞步。 在风雨中起舞的男孩,无论在那方面,都完美到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看着这样完美的儿子,身为母亲的艾妮丽莎,在随心创作乐曲的同时,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变淡了。 她突然问: “阿瑟,舞会开心吗?” “……” 年幼海德拉的脚步一顿,成为了这完美舞步中唯一的瑕疵,但他又迅速调整好,平静回答:“还算开心。” “那你告诉我。”艾妮丽莎轻声问道,“舞会上有什么好吃的?” “……藻青龙虾的蒸制还算不错。” “除了你的小舞伴以外,还有别的好看的姑娘吗?” “奥玛先生的长女,克塔商会会长的女伴……” “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有趣的人物,奇妙的事情吗?” “……” 在暴雨中维持着那份完美的男孩沉默不语,或许是因为没有,或许是因为……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瑟……” 他的花丛舞伴抬起枝丫,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你没考虑过去吃好吃的,也不想找些可爱的姑娘聊天,更不打算玩点什么,你怎么会开心呢?” 安瑟只是平静回应:“每个人对开心的定义不同,母亲。” “所以你要说你现在垮着张脸的模样也叫开心吗?” 艾妮丽莎已经踩着水花来到安瑟身后,用手拉了拉他的嘴角,叹了口气:“那是舞会,阿瑟,不是在……谈判桌上。” “本质并无不同。” “哪里并无不同!” 女人的声调微微拔高:“你应该在那吃好喝好,跟每一个可爱的姑娘搭讪,让她们每天夜里都因为你睡不着觉,或者骄傲的宣扬自己的才能,让所有人都簇拥着你,要么就做些荒诞的玩乐,闯下祸事之后再来找我善后……你分明,你分明——”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在暴雨中透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无力。 一个母亲的无力。 “你分明才……十岁而已。” 一个应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年纪。 而不是像安瑟这样完美,事事皆求完美。 艾妮丽莎从安瑟身后环抱住他,轻声呢喃着:“阿瑟,你一点也不开心。” “……我一直是这样,母亲。” 连绵雨声之中,安瑟的声音也很轻,轻得有些虚幻。 “你从来不是这样。” 艾妮丽莎抱得更紧了一些:“你以前再怎么喜欢学习,也会给自己休息和放松的时间。可你现在呢?你多久没有射箭,多久没有出游,多久没有真正放松过了?就连一场舞会,你都要像对待一场谈判一样,那分明就是让你去玩乐的地方啊。” 她将安瑟转过来,伸手捧住那因遍布雨珠而冰凉的脸颊: “阿瑟,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紧张,这么害怕?” 安瑟直视着自己母亲的眼睛,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地回应:“您想太多了,母亲。” “别想骗我。” 艾妮丽莎捧着安瑟的手稍微用力了些,永远那么欢快跳脱,完全没有个母亲模样的她,此刻无比沉静,无比认真地说道: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安瑟轻声道,“您想太多了。” 他只是平静的,淡然的,重复了刚才的话语。 “……” 艾妮丽莎怔然的看着那双澄澈的海蓝色眼眸,那双与她丈夫如出一辙的海蓝色眼眸。 当她从丈夫手中接过那个小小婴儿,疲惫虚弱地看到那双小小的,漂亮的眼睛时,她脑海里的念头是——原来这就是我的孩子。 这就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暴雨中,母子之间唯有沉默。 许久许久后,没有说话的艾妮丽莎,轻轻搂抱住安瑟,问道: “在雨里跳舞,会比在那里跳舞开心吗?” 安瑟也轻轻抱住她,有些眷恋地贴着她的脸颊:“会的,母亲。” “那就好……”艾妮丽莎爱怜地摸了摸安瑟的脑袋,“那就好。” 随后,她松开安瑟,站起身来,脸上重新绽放出平日的活泼笑颜。 “好了,舞也跳完了,回去泡个澡,好好休息吧。” 安瑟轻轻点头,他握住母亲的手,随着母亲回到自己的家里。 雨幕在此刻逐渐平息,一道彩虹于晴晓后挂于天幕,牵着手的母子走向归家之路,一切是那么温馨。 * 嘭! 当卧室门关上的那一刻,幼小的安瑟一拳砸在门板上。 他的身子无力疲惫地软倒下来,随后又一拳一拳地砸着地板,那完美的脸蛋此刻布满了……歇斯底里的狰狞。 又得到了验证。 从那份记忆中所看到的光景彷如投影一般照进现实,与在安瑟所见的一切,分毫不差。 而这样的验证,安瑟已经做过太多太多次。 他其实早就知道那份记忆便是事实,却无法接受,一遍又一遍的寻找否定它的可能,却一次又一次,陷入更深的绝望里。 虚假的世界,虚构的……人生。 男孩死死抓着昂贵的地毯,白嫩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他甚至不敢再继续捶打地板,害怕会让路过的仆从发现异样,只能像个受伤的幼兽一般,蜷缩在地板上,全身不停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呜鸣。 每天,每天,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在安瑟的卧室里。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无法抵抗那种崩溃,将一切都告诉给自己的母亲。 即便再如何努力隐藏,再如何表现得正常,他也终究没能瞒过艾妮丽莎的眼睛。 因为她是母亲,是那么了解自己孩子的母亲。 可是,这是绝对……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如果让父亲知道这一切是虚假的……那父亲的疯狂程度,将会加深到什么地步? 如果让皇帝知道这一切都是被规划的,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是能将整个世界完全颠覆,让一切都分崩离析,毁灭崩塌的灾难。 安瑟这样告诉自己,安瑟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他们有改变一切的力量,所以当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如此令人绝望时,不会像他这般无能地蜷缩在地板上,而是会为了求得真相,不惜任何代价,亲手……拆解一切,毁灭一切。 神灵种,本就是最接近疯狂的怪物。 所以……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蜷缩在地板上的男孩,伸出颤抖的手抚平褶皱的地毯,踉跄着站起身来,躺倒在床上。 “母……” 承受着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人体会过的绝望,并且无法将它诉诸于口,无法将自己所经历的纯粹绝望,告诉给任何人的男孩,下意识地呼唤着那个称呼,但却又强行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胸膛起伏,不停地深呼吸。 “只有我能……” 他轻声低语:“只有我能,改变这一切。” 只有他这个纯粹的意外,既有方法,也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 要做的事情很多,不能再浪费时间去证明真实性,要开始深入研究整段记忆,要继续竭尽一切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不仅仅是力量,还有心性,知识,要榨干这些记忆的全部价值,以及最重要的…… “安瑟,你绝不能软弱。” 痛苦也好,绝望也好,只能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只能躲在某个角落发泄出来,绝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母亲和父亲……发现自己的端倪。 安瑟,你要改变这一切,你绝不能软弱,绝不能依赖父亲和母亲。 并不知晓究竟该如何对抗那至高存在的年幼海德拉,这样告诉自己。 年仅十岁,处于最该依靠父母的年龄的孩子,这样告诉自己。 第九十八章·男孩·其二 9K 办公室那对安瑟来说过于宽大的桌椅,显得他坐在那时有些滑稽,但他专注严肃的神情,却又已经带着令人敬畏的气场。 在弗拉梅尔越发频繁穿梭于零点迷界,极少回到领地的当下,安瑟已经全盘接手了海德拉领地的政事——虽然他那不靠谱的父亲本来就是个什么也不管的领主,全靠手下做事,但也正因为如此,安瑟也得以通过这些下属的帮助,将那浩瀚的知识以极其可怖的速度,转化为实际的经验与能力。 当写完最后一份文件,将羽毛笔放下后,男孩后靠着椅背,轻轻呼出一口气。 “萨维尔。”闭眼休憩的他轻声道,“溪林城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老管家的身形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站在安瑟身侧的他垂首回应:“按照您的吩咐,溪林子爵已经被吊死在城门口了。受害者的安抚与赔偿也正在进行。” 如此说着的萨维尔,悄然看了眼闭目凝神的少爷,发现他的脸上浮现起些许放松和安宁来。 对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变强,以及现在处理海德拉领地政务上的安瑟来说,秩序的稳定,领民的安乐……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一种快乐,一种能让他发自内心感到轻松和愉悦的事情。 在萨维尔这样想着的同时,安瑟也已经站起身来,跳下椅子,同时说道:“我打算去领地南端巡视一下,先去告诉母亲,今天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萨维尔颔首称是,身影消失在办公室内,而安瑟则走到门边,将挂在置衣架上的长衣披好,戴上圆礼帽,最后拿起斜置一旁的精美黑檀木手杖,推门而出。 老管家并不知道,安瑟在书房里从来都不是在单纯地处理政务。 虽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如同一座供他随时查阅的大图书馆,但年幼的安瑟,并不认为这是自己将其封闭的理由。 知识唯有传播开来,才能显现它真正的作用。 不过安瑟当然也没有将它完全传播开的想法,只是在为此做好准备。他用那个世界的文字,记录编纂出在他眼中十分重要的书籍,并开始寻找拥有才能的人加以培养,为将来的变革做好准备。 当然,也是为改变自己的未来而做好准备。 眸光幽深的男孩支着手杖,步履平缓地走在空旷的长廊上。 有关那个所谓的“游戏”的记忆,非常庞大而复杂,最重要的是,对于这段记忆,安瑟不可能以浏览的方式快速略过,他绝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画面,任何一个细节,因此推进分析起来较为缓慢。 【天国】【真理】【救赎】【兽王】【海德拉】【新世界】 这是游戏的六大篇章,也是安瑟逐步推进研究的大致方向。 理所应当的,安瑟将现在的主要重心都放在研究【海德拉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使自己变成未来的那个样子,又究竟是什么,才会让高高在上的永恒神灵走向败亡,安瑟必须要弄清楚这一点。 没有接受过这些记忆的,原世界线上的自己,除了没有现在的自己这么成熟博学,且更加活泼开朗以外,也没有什么太多不同,因为无论有没有受到另一个世界的知识的影响,安瑟·海德拉,都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对于这份记忆的研究,安瑟目前还没有超过他现在所在的时间,一是他之前将很多时间花费在验证这份记忆的真实性上,二是……他也有些畏惧着去推进那份记忆,畏惧着或许没过多久,他就会预见可怖的未来。 “或许,该把心思放在其他几个英雄身上。” 年幼的海德拉在心中低语着:“假如现在就能杀死她们……那个未来,是否就必然不会到来?” 虽然主要在研究有关自己的故事,但安瑟也对其他几个英雄的有些微了解。 “苍天狼帝,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真理源流,明芙萝·泽格;大罪圣女,辛;天国意志,伊莎·兹莉……” “这四个人里,最关键的勇者伊莎找不到她的位置,那么最适合下手的只有……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安瑟心中了然,已经将杀死未来的苍天狼帝提上日程。 即使无法将勇者扼死于摇篮,提前杀死那个危险至极的兽王,也是很好的选择。 在这方面做好思量后,安瑟也没忘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觉得,改变未来的方法,肯定不会只局限于一种。 把帝国变得更好,或许就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年幼安瑟的脑海中,最近时不时就会冒出这种想法,他对此深信不疑,在这种情况基础上,甚至于他会主动去想——假如我提前这些英雄一步,完成了对帝国的改造,那一切可能就都不会发生。 这也是为什么,安瑟在让海德拉领地一点一点变好的同时,自己也会显得安宁。 思考着巡视规划的男孩已经穿过长廊,来到楼梯平台,但萨维尔此时却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 “……” 年幼的海德拉用手杖轻轻点地,他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无奈地抬起头来,看向艾妮丽莎培育花朵的特殊房间,迈步走去。 当来到门口时,安瑟就听到了自己母亲气呼呼的声音: “没门!他今天必须留下来吃午饭!不对,晚饭也得留下来吃!” “但是夫人,少爷已经规划好了……” “领民就在那里,人又不会跑掉,巡视这种事什么时候去都行——而且这事梅尔都从来没做过,阿瑟他为什么要做!” “这是……少爷的爱好。” “啊哈!所以阿瑟他要为了自己的爱好,连陪母亲吃饭这种事都不愿做吗!” “……” 老管家的沉默让门外的安瑟摇摇头,并未敲门便推门而入。 “母亲。” 支着手杖的他站在门前,语气温和地说道:“请不要为难萨维尔,同时……” 男孩顿了顿,非常认真地继续道:“父亲把房间的隔音效果做的很好,您也不必特意让声音穿透出来,让我知道您现在很不高兴。” “我现在更不高兴!” 艾妮丽莎恼怒地双手环胸,五彩斑斓的花室里所有有枝丫,能分叉开来的花草,也一同做出“手臂交叠”的姿势来。 萨维尔无奈地看向安瑟,男孩握着手杖的手轻轻扬了扬,老管家便在恭敬向艾妮丽莎告退后消失在了花室里,只留下母子二人“对峙”。 “晚饭之前,我会回来。”安瑟仍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着。 “少一餐都不行!” 艾妮丽莎固执地瞪着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你一出去,连吃什么东西都不会放心上!” “我会向您汇报我今天吃了什么,萨维尔可以作证。” “你吃好吃的东西是为了应付我?那更不行了!” 海德拉夫人在无理取闹这一方面有着一流的天赋和本事,一流就一流在,明明说着令人头疼的糊涂话,却又没法让人生气起来,只觉得好笑。 这样生气的说完,艾妮丽莎又忧伤地抚摸着身旁的花朵,自怨自艾起来: “丈夫一消失就是一两个月,回来没几天又消失一两个月;儿子连一顿饭都不肯陪我吃,我真是个失败的女人,呜呜呜呜……” 外表那么成熟娴静,换做谁来都得称赞其柔美的海德拉夫人掩面而泣,花室里的花儿也衰蔫下来,失去了鲜亮的光泽色彩,让人看着确实打心底里难过。 可冷酷的海德拉幼崽只是用仍显稚嫩的声音回答:“只有父亲才会心甘情愿地被您骗的晕头转向,母亲。” 艾妮丽莎一抖一抖的身子突然一顿,随后被掩住面庞的手的缝隙里,便射出危险的,能让弗拉梅尔先生立刻告饶的视线来。 “阿瑟~” 女人露出母亲的温柔笑容来:“所以,你到底留不留下来陪妈妈吃饭?” “……” 安瑟张张嘴,看着花室里比划着割喉动作的花儿们,最后还是无奈叹息一声:“好,我陪您,母亲。” 艾妮丽莎这才露出真正令人动容的灿烂笑容来,提着裙摆一路跑向安瑟,欢欢喜喜地抱住了他。 “这才是我的好阿瑟!比你那个这一两年来总是到处乱跑的坏老爸好多了!” 虽然每天说着父亲的坏话,但母亲你每天都会在父亲的书房里,放上最鲜嫩的花。 被抱着的安瑟可没有说出这句话,不然又要换来自己母亲恼羞成怒的捉弄了。 不过……父亲正是因此,才那么爱着母亲吧。 安瑟闭着眼睛,轻轻磨蹭了下母亲的脸颊,感受着无论何时,都能让他心安下来的温暖。 自己一定会保护好这一切,竭尽所能,倾其所有。 * “……所以,您要我陪您吃的午饭。” 万分寂静的普通餐馆内,手握刀叉的安瑟叹了口气:“是在这里吗?” 距离海德拉庄园两三公里以外的一家十分普通,毫无名气,更别提什么招牌菜的餐馆,这就是安瑟和艾妮丽莎一起享受午餐的地方。 所有食客看似正在用餐,实际上都在以各种视线,偷偷观察着年幼的海德拉和海德拉夫人。 “天天吃那些东西会吃腻的嘛。” 艾妮丽莎优雅擦了擦嘴,眯眼笑道: “而且,安瑟其实也是想来这种地方的吧?” “……嗯?” “听听大众的声音。” 万分了解自己儿子的母亲双手托腮,笑容温柔:“这是安瑟一直想要的,不是吗?” 咽下一块牛排后,安瑟看着母亲的笑颜,轻声道:“我还以为母亲只是希望我陪着您。” “什么话,我像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任性女人吗?” 艾妮丽莎用丝巾擦了擦安瑟的嘴角,颇为得意地哼了哼:“你妈妈我聪明着呢。” 这样说着的同时,她又转头看向餐馆窗外,扒拉着窗户看着他们的孩子们立马被吓得缩下脑袋,但没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探出双眼睛来。 女人笑眯眯地指了指手心,示意窗外的孩子们看看。 孩子们低头看去,随后脸上一下浮现起惊喜又快乐的笑容来,他们高举突然从手中冒出来的漂亮花束,对着艾妮丽莎摇晃。 “哒哒!” 海德拉夫人也开心地笑着,伸手比划出盛放的样子,让窗外的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 “看吧。”她骄傲地昂起头来,“不仅比阿瑟聪明,还比阿瑟更受喜欢!” 艾妮丽莎·德连安,弗拉梅尔·海德拉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人妻子,的确是在海德拉领地里受领民万分爱戴的领主夫人。 与那些终日待在庄园,只在舞会宴会等交际场所出现,或者开些贵妇沙龙什么的贵妇们截然不同,艾妮丽莎喜欢把时间花在和自然相处上,也乐于把自然的美好分享给海德拉领地的领民。 那温柔随和,平易近人的性格,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人人都说德连安夫人是最好的海德拉夫人。 嗯,弗拉梅尔先生也是最好的海德拉,而年幼的安瑟…… 听到艾妮丽莎这句话的安瑟微微挑眉,他也放下刀叉,用十分平静地语气说道: “莱利先生,最近过的怎么样?” 餐馆内仍是一片寂静,可有不少人,却将实现投到了一个一脸茫然的大胡子身上,他身边的朋友,也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 “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工友们,科弗洛先生,比拉尔先生,麦特先生……最近过得还好吗?” 男孩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不远处聚在一桌吃饭的男人们。 “我……我……” 被安瑟最先点到名的那个莱利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过得很好……安瑟少爷,托您的福,上个月,我带妻子和女儿去了东边的枫叶城旅游了,我们一家玩得都很开心。” 安瑟笑着点了点头,接着看向他身边的男人们,他们也如梦初醒,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或激动,或磕巴地向安瑟描述自己的近况。 无一例外,都过得很好。 “海德拉城东边广场的修建工程,非常完美。” 男孩举起装着果汁的杯子,朝几个男人示意:“我敬你们一杯。” 这几个普通工人自然是诚惶诚恐,不敢真的举起酒杯,莱利受宠若惊地小心回应着:“这是我们的工作,您又给了我们那么多的报酬……我们怎么能够接受您的敬意呢?” 安瑟放下杯子,双手放在身前,十指交错,温和问道: “莱利先生,你有去东边的新广场逛过吗?” “是,是的,我去过。”虽然安瑟的声音已经非常柔和,但莱利还是显得有些紧张。 “感觉怎么样?” “……很好,我的妻子和女儿在那里玩得很开心。” “那么,你应该是有见到更多的东西的。” 在莱利及其工友略显茫然的视线下,安瑟笑着说道: “你应该见到了更多开心玩乐的孩子,见到了更多相拥而吻的情侣,见到了更多幸福安宁的家庭。” 他一步步走向脸色逐渐涨红的工人们,来到他们桌前,以一个分明只有十岁的男孩样貌,用那分明十分稚嫩的声音,说出铿然有力的话语: “这就是你们创造的功绩,先生们。是无法用金钱衡量,也是我无法回报的功绩。” 而后,他转身看向餐馆内其他安静聆听着的食客们,用热情洋溢的声音说着: “而不只是东边的新广场,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曾为这座城市,为海德拉领奉献过自己的力量,让它得以成为如今的模样。” “或许只是一块灰色的普通砖瓦,或许只是一粒成熟的稻谷,或许只是一张朴素的布帛,或许只是一株……鲜嫩的小花。” 被一道道越发炽热的视线注视着,年幼的海德拉也觉得,自己现在充满了信念和力量——连那个未来,也能够否决,击败的力量。 “那些或许的确是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些东西也的确让你们得到了报酬,可这并不代表,你们付出的意义便仅限于此。” “砖瓦堆砌成雄城安定了生活,稻谷汇集出的粮食免去饥饿的侵扰,布帛编织的衣物带来温暖,就算只是一株花朵,或许都能然某个人感到安宁和快乐。” “所以,又何必对我如此敬畏,朋友们。” 男孩露出了那么真挚而灿烂的笑容:“分明是你们,创造了自己的生活。”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那些明明比他大上几十岁,眼中却澎湃着几乎无法控制的情绪的男人们,轻轻招来自己的果汁,举杯相邀: “敬诞生于各位手中的生活。” 莱利浓密的胡子不停颤抖,他抹了把脸,眼眶泛红。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带着妻子一路颠沛流离至海德拉领的他,那些权贵的丑恶,超凡的蔑视,生活的沉重……他哪一个没有经历过?大人物喜欢说谎,来维持自己高高在上的模样,他也再清楚不过。 可男人此刻却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个十岁男孩口中所说的一切,只是冠冕堂皇的话语。 因为他真的在那工程中收到了他这辈子都不敢想的,丰厚无比的报酬;因为他真的在广场上看到了平民们安宁幸福的模样;因为他真的在男孩的眼中,那双澄澈透亮的海蓝色眼中,看到了那么纯粹又炽热的情感。 既没有权贵的阴冷,也没有超凡的轻蔑,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璀璨的光亮。 男人举起酒杯,有些哽咽的大声回应: “敬生活!” 于是,餐馆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应: “敬生活!”“敬生活!” 坐在座位上的艾妮丽莎,聆听着餐馆食客们热情的呼喊,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她只是捧着脸,安静地凝视着男孩的背影,即使只是背影,她也觉得自己看见了那张洋溢着笑容的稚嫩面庞。 只是感觉着他的幸福,她就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于是,在这欢腾的海洋中,有人高举酒杯,大喊道: “敬安瑟!” 人群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看向那个金发温暖如太阳的美丽夫人,看到她举着酒杯,笑容灿烂地如此说着。 于是,所有人便又欢呼道: “敬安瑟!”“敬安瑟!” 年幼的海德拉转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一轻,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 原来是一丛色彩鲜艳却又根枝有力的花朵原地盛开,将他高高举起。 男孩看向的母亲,发现她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像是在看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一样。 * 夜晚,坐在庭院中乘凉的艾妮丽莎,轻缓地呼出一口气。 “今天玩得真开心啊,阿瑟。” 拖着自己儿子在海德拉城到处跑,跑了个心满意足的海德拉夫人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看着安瑟:“你开心吗?” “我……” “啊,不用说了。” 艾妮丽莎伸手揉了揉安瑟的脑袋,温声道: “我知道你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你这么开心的样子了。” 安瑟闭上眼,宁静地享受着母亲的温柔抚摸。 “阿瑟,其实我一直很害怕。” “……什么?” “有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一边抚摸着安瑟的同时,艾妮丽莎抬头看向满天星辰:“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善良的人。” “好像……就是从那天之后,你开始变本加厉的逼迫着自己,也变得越来越不开心。” “我以为那是我的错,是我的期望,成为了你的枷锁与牢笼。” 安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可是今天。”女人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孩子那漂亮的海蓝色眼睛,露出释然而幸福的笑容。 “今天,看到你那么开心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发自内心的想要改变现状,改变每个人的生活。” “我的愿望,没有成为你的负累。” 她轻轻搂抱住安瑟,闭上眼睛,安心地呢喃着: “真是……太好了。” 安瑟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虽然母亲其实经常会向他撒娇,但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真正脆弱的模样。 男孩只能按照平日里的习惯,轻轻摸着母亲的后背:“您的担心始终是多余的,母亲。” “即便如此,你也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阿瑟。” 抱着安瑟的艾妮丽莎轻声说着:“一条不是凭借力量就能够实现的路。” “如果走不下去了,那就放弃吧。”她轻抚着安瑟的脸颊,眼神温柔,“果然,比起其他人,我还是更希望……阿瑟你能快乐的生活下去呀。” “或者说,找一个同行者吧。爸爸和妈妈,都没能很好的在这方面了解你,假如有了能陪伴你的人,我想以阿瑟的能力,一定能走下去的。” 安瑟笑着说道:“想找到和我一样聪明的人很难的,母亲。” “总会有的。”艾妮丽莎戳了戳安瑟的侧脸,“别太自信……虽然我也觉得阿瑟最聪明了。” 说道这里,她顿了顿,向安瑟伸出手来。 “那么,跟妈妈做个约定吧。” 女人翘起尾指,十分认真地说道: “假如,到了阿瑟你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选择,困难甚至痛苦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时候……” “一定,一定,一定要,为你自己而活,明白吗?” 面对这种意味不祥的约定,安瑟似乎有些抗拒:“母亲,以我的能力,是不会落入这种地步的。” “我知道!”艾妮丽莎瞪着他,“可是我更知道,你这孩子究竟有多执拗,多固执。想做什么事,饭也不吃,也不休息,也不找女孩子玩,什么都不顾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只想着把它做好。” “我觉得这是个好品格,母亲。” “没有度就是坏品格!” 艾妮丽莎气呼呼地掐住安瑟的脸颊:“你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脸蛋被肆意揉搓的安瑟,只能无可奈何地对着母亲伸出尾指。 于是,明明十分感人的约定,就这么在艾妮丽莎不开心地草率一勾下结束了。 “好了好了。” 似乎没什么话想说的艾妮丽莎挥了挥手,似乎仍在气头上一般:“去做你自己的事吧,妈妈我要看星星了,别打扰我。” 安瑟看着撇过脑袋,仰头看着天空的母亲,轻轻笑了笑,起身准备离开。 而此时,萨维尔的身形,突然出现在了艾妮丽莎的身边。 “夫人。” 老管家微微躬身:“我也要走了。” “……什么?” 艾妮丽莎蹙起眉来,安瑟的脚步也微微顿住。 “老爷似乎已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关键之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所有人都已经准备赴往,我也不例外。” “等等,那我……” 艾妮丽莎的话语微顿住,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安瑟,语气略带忧虑地问道:“你们七个,没关系吗?” 萨维尔自然看穿了艾妮丽莎的忧虑:“请放心,我们齐聚便已经能让老爷在力量上抵达巅峰,而您就算不在老爷身边,只要存在,就已经是对老爷最大的帮助了。” “况且,即便不出于保护少爷的目的……您也必须留在现界。” 艾妮丽莎愣了下,随后眉头皱得更紧了:“零点迷界的极深处?” “是的,连游隼都无法进行具体的定位。所以必须要由身为魂之首的您作为锚点,以防止那只有万分之一可能出现的意外。” 沉默良久后,艾妮丽莎叹了口气:“知道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劳您担忧了。” “哼,见到梅尔那个混蛋之后,给我扇他一巴掌,到底在捣鼓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连我都不肯告诉。” 女人愤愤地说出了让萨维尔表情微妙的话来,但很快又改口道:“算了,不让萨维尔你为难,你把这话跟小劳伦斯说,让它去弄。” “……是,您的意志,夫人。” 同时,游隼的身影在清啸声中落下,它现实向艾妮丽莎问好,随后看向萨维尔:“就差你了,萨维尔。” 萨维尔看向艾妮丽莎,而后者则挥了挥手:“去吧,记得把话带给小劳伦斯。” 萨维尔点头,乘上了游隼宽大的后背,风之首也于再次行礼之后,风风火火地冲向天际,前往那未知的领域。 而艾妮丽莎则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站定着,仍未离开的安瑟。 “阿瑟,现在庄园里就剩下我们母子啦。” 显然是知道安瑟已经全程听完的艾妮丽莎,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说道:“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母亲,我不担心父亲,请您放心。” 男孩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便径自离去了。 艾妮丽莎歪着头,看着脚步逐渐匆忙的安瑟,忍不住笑了起来:“明明就很担心……就喜欢嘴硬。” 笑着笑着,她的脸上又浮现起几分忧色。 弗拉梅尔从这一两年开始,就在命大部分契首外出去寻找各种素材,作为绝对主力的游隼穿梭于现界与零点迷界,寻找不会出现在这片大陆上的珍惜素材,而搜集这些东西究竟是为了创造什么……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包括身为他的魂之首,身为他妻子的自己。 拥有名为创造主灵质的弗拉梅尔,在创造绝大多数事物根本不需要所谓的素材,而需要他动用素材,且让契首大力搜寻,甚至一搜就是数年,而且极有可能往后还要继续寻找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梅尔……你到底想做什么?” * “连萨维尔也要去吗……” 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安瑟,若有所思地自语着:“从来没有什么事郑重到让父亲聚齐七名契首……但既然齐全,那么父亲那边,肯定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才对。” 安瑟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清楚弗拉梅尔的力量,站在创造的巅峰,意味着毁灭于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哪怕是存在无限可能的零点迷界,也不存在他的对手,他的父亲,一定能碾平一切。 碾平……一切。 簌——! 安瑟猛然起身,眼瞳开始震荡。 父亲……明明有能力歼灭一切威胁,那么那个时候……他在哪? 为什么那个时候,是继承了父亲力量的我,父亲呢? 皇帝已濒临终结,但父亲的灵魂却依然完整强大,还有母亲作为后盾……他明明起码还能再活三十年! 时间……时间! 男孩开始疯狂地在记忆中翻找起那场自己狼狈死去的战斗所发生的时间,没有多久就找到了答案。 “帝国历……1121年。” 可现在,明明只是帝国历1101年! 只是在二十年的时间里,那些所谓的英雄,就已经终结了一切? “父亲……不可能在二十年里就死去的!难道……难道——不对,如果父亲在零点迷界中迷失死去……我不可能继承他的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情绪已经全然慌乱的安瑟,发了疯般开始在有关自己的篇章中寻找线索,这份恐惧战胜了他对未来的恐惧,如果这件事马上就要发生,必须立刻,立刻—— 一瞬间,安瑟眼瞳中的神采,凝滞在了那里。 此刻的男孩,就像个被定格于琥珀中的标本,失去了所有能算作“活着”的气息。 因为他看到了,在那该死的游戏中,看到了不久之后的未来。 在萨维尔离开,所有契首全都汇集在处于零点迷界极深处的弗拉梅尔身边时。 五个从未现世,没有任何人见过的五阶超凡者,在同一瞬间,以未知的手段,于两点零三秒内,在自己面前杀死了艾妮丽莎。 原来那个世界的自己,就这样看着母亲……湮灭在眼前。 而现在,这个未来也将降临在自己眼前。 就在,三天之后。 第九十九章·母亲 1.1W “哼哼哼哼~” 今日阳光明媚,艾妮丽莎正在搭理庄园西边庭院的花圃。 从她那奇妙轻快的调子中可以听出,海德拉夫人今天的心情不错。长势喜人,娇嫩鲜艳的花儿也能证明这一点。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今天肯定要远走一趟,不能陪自己了,但也并不难过。因为昨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让她认识到,安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对于艾妮丽莎来说,这世上已经找不出多少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既然都已经耽误了他一天……再嚷嚷可就不好了。” 女人的手抚过鲜嫩花瓣,脸上露出尽在掌握的得意笑容来——为母之道,她可是无师自通的天才来着。 “但是今晚应该会回来的吧,给阿瑟送点什么好呢……” 艾妮丽莎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要不要叫萨维尔……喔,萨维尔不在,那就我亲自跑一趟好了。” 她打算走遍海德拉城,给安瑟收集居民们的礼物和祝愿,回想着安瑟昨日脸上的笑容,艾妮丽莎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而正当她兴致盎然地准备打理完花儿们便出发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轻柔平和的声音。 “母亲,早上好。” “嗯?” 艾妮丽莎颇为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微笑着的安瑟,有些迷惑: “阿瑟,你不用继续昨天的事吗?” “不了。”安瑟摇摇头,“等父亲从零点迷界归来之后,我再出发也不迟。” 女人愣了下,随后露出取笑意味十足的笑容来。 她双手背在身后,前倾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安瑟,十分纳罕地问道: “啊呀,这不是我们家一点也不担心爸爸会不会出事的小阿瑟吗?” 眼角眉梢上都是笑意的海德拉夫人绕着自己的儿子转起圈来,稀奇万分地说着:“怎么现在连事情都不肯做,要等爸爸回来了?” 安瑟的视线越过艾妮丽莎,落在她身后的花朵上,像是要岔开话题一般回应: “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比起调戏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吹捧显然让艾妮丽莎更加受用,她顺着安瑟的视线看向被自己打理得极尽完美的花草,颇为骄傲地抬起下巴来:“那当然了,漂亮吧?” “漂亮归漂亮。” 安瑟微微歪头:“但母亲所掌握的【自然】要素,在零点迷界,很难帮助到父亲吧。” 女人愣了两秒,随后恼怒地伸手揪住安瑟的脸颊:“什么意思,你在说妈妈我是花瓶吗!要不是你老爸需要锚点,我才不会待在这呢!把你一个人丢这么大的房子里!” 她如此气呼呼地恐吓着,同时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一般,只是一抬手,脚底的土地便隆隆震动,柔软泥土拔地而起,塑型,凝聚,最后变为泛着冷光的坚硬岩石巨像,将双手叉腰的艾妮丽莎托于掌心。 “自然的力量可是很了不起的!不要以为你妈妈我整天就只会玩玩花花草草。” 安瑟则无声沉默着上前,伸手抚摸着岩石巨像,他能感觉到这看似普通的石像与大地相连,几乎坚不可摧。 他的母亲说得没错,自然的力量不可小觑,但是…… 在艾妮丽莎无法观察到的角度,安瑟的眼眸中翻腾着扭曲颤抖的狰狞光泽。 但是,这不够。 “母亲就没有什么更厉害的法术了吗?” 操纵着自我的年幼海德拉,抬头问着自己的母亲。 “你这孩子……” 艾妮丽莎眉头微微皱起:“怎么好像怪怪的,突然问我这种事做什么?” 身为母亲的敏锐让她本能觉察到了某种异样,但由于安瑟表现得实在太过完美,让艾妮丽莎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到底异样在哪。 安瑟沉默片刻,随后温声回答:“因为……您昨天对我说的话,让我认识到了,一个出色的魂之首有多重要。” “所以,我想从您身上得出,出色的魂之首,该具备怎样的条件。” 这个回答先是让艾妮丽莎怔了怔,随后便让其心花怒放地捧着脸笑了起来: “哎呀早说嘛,原来只是这点小事……嘿嘿嘿,阿瑟真会说话!” 她从岩石巨人的掌心跳下,让石像重新化作泥土,破开的土壤,掀翻的草坪宛如时间倒流般恢复如初,自己身为母亲的那部分受到了孩子的认可,艾妮丽莎别提有多高兴了。 海德拉夫人牵起安瑟的手,带着他走到花圃边,非常专业的清了清嗓子,似乎想提升自己的些许威严。 “魂之首的作用,阿瑟你肯定是很清楚的嘛。” 安瑟点点头:“作为我的八个契首中,最大限度为我分担世界信息……也就是深渊侵蚀的契首。” “对啦,虽然每个契首多多少少都有这种作用,但你妈妈我,还有你未来的魂之首,要承担起比其他七名契首加起来还要多的侵蚀,是独一无二的!” 艾妮丽莎显然对自己的这个身份感到万分自豪,眼底的深深温柔,又表明着她作为魂之首的尽职与力量。 不管是艾妮丽莎还是弗拉梅尔,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癫狂的迹象,这也是为什么,年幼的安瑟说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寿命最长的海德拉,为什么他会觉得,弗拉梅尔最起码还能再活三十年。 “所以首要的硬性条件就是——绝对强大的灵魂。” 艾妮丽莎在安瑟眼前竖起一根手指,神情十分认真:“哪怕成为魂之首得到的馈赠就是大幅强化灵魂的质量和强度,被你选中的目标在这之前,也必须拥有世所罕见的强大灵魂。” 安瑟了然道:“只有这样才有资格替我承受侵蚀。” “对,接着就是性格上了。深渊的侵蚀会让人走向极端的情绪化,所以在拥有强大灵魂的基础上,他一定要是一个性格非常好的人——就跟妈妈我一样!” 艾妮丽莎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当然了,像我这样的好女人世界上肯定找不出第二个了。所以就算不是什么好性格,也一定要足够平稳,足够沉静,足够坚韧,不会轻易被深渊的侵蚀干扰心智。” “嗯……然后呢?” “然后?” 艾妮丽莎歪了歪头:“没有然后了啊,只要能满足这两点,在这两方面的资质越强,就越适合成为魂之首。” 安瑟看向一旁的草坪,声音平缓地问道:“没有力量上的要求吗?” “魂之首又不是打手!力量上的要求,是力之首魔之首那些契首该做的。” 虽然刚才还在向安瑟彰显自己的力量,但一涉及到认真的教育,艾妮丽莎就没有再怎么耍宝了,她戳了戳安瑟的脑袋:“难不成阿瑟你想要八个脑袋,全都是为了打架而生的吗?你们海德拉这么厉害,是因为能力覆盖面很广啦。” 虽然艾妮丽莎已经这么说了,但安瑟似乎还不打算放弃,他握着母亲的手,轻声道:“但灵魂作为超凡者的根基,强大的灵魂,总是意味着强大的力量,不是吗?” “那还不是因为我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对抗深渊侵蚀上了。” 艾妮丽莎撇撇嘴,呼呼呼的挥拳:“不然,我一个人就能打劳伦斯他们所有人!” “真的?” “呃……现在肯定不行。” “四五个五阶超凡者一起上,母亲也打不过吗?” “都说了你妈妈我不是打手!” 艾妮丽莎羞恼地锤了下安瑟的脑袋:“真是的!阿瑟你以后也不能用找打手的标准去找魂之首,知道吗?” 面对母亲时刻的关切,安瑟只是温柔地回应: “我知道的,母亲。” 又逛了一会儿后,安瑟突然问道:“那母亲作为最强的魂之首……父亲即便在零点迷界的极深处,现在也能联系上吗?” 魂之首的灵魂将会与海德拉的灵魂,达成与其他契首截然不同的紧密相连,说是彼此嵌合也不为过,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最完美的分担。甚至于,即使魂之首死去,嵌合的部分仍会留在海德拉的灵魂里,最大限度的保证海德拉的理智。 这种亲密到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关系,使魂之首和海德拉之间,能形成跨越超凡者认知的联系。 “这个啊……” 艾妮丽莎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后摇摇头:“昨晚还能断续说上一两句话,现在只能隐约感觉到梅尔他还存在着了。” “那家伙,跑那么远干什么!”她颇为生气地说着,“他这次回来之后要是还到处乱跑,看我揍不揍他!” “嗯……那对父亲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事吧。” “再重要有陪我和你重要吗?连妻子儿子都不管了,坏男人!” 海德拉夫人气得哼了一声,随后看向安瑟,郑重其事道:“你可不要学你爸爸,阿瑟,要做一个对女孩子温柔的男孩,知道吗?” “我会的,母亲。” “乖~” 几番闲聊之后,他便告诉艾妮丽莎,自己打算去弗拉梅尔的书房看看,艾妮丽莎了解他的性子,便十分随意地让他离开了。 而当彻底离开这边的花圃之后,安瑟依然尽力维持着脸上的神情,不希望偶然路过的仆从看到他扭曲的脸色。 不行…… 年幼的海德拉在心中呢喃着:提前告知母亲,让母亲面对,也不可以。 从昨晚看到那个未来开始,他就没有一刻合上眼睛过,否决了一个又一个计划。 最开始,安瑟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跑,跑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跑到零点迷界里也没关系。 但没几秒,这个想法就被他否决了。 因为……刺杀者的准备,太充分了。 弗拉梅尔命令契首搜寻素材的行动是秘密进行的,他们不仅知道这件事,更知道弗拉梅尔什么时候将所有契首全数抽离,汇集在零点迷界,而他们进行刺杀的场合,甚至是那个弗拉梅尔为艾妮丽莎专门开辟的花海空间! 要知道,海德拉虽然在名义上受到皇帝的“分封”,拥有在帝国拥有自己的领地,但二者从来不是从属关系。海德拉在领地盘踞千年的威压早已形成了一种领域,连皇帝都不能轻易窥伺领地内的景象。 而这些人能破开海德拉的领域,甚至连这处除了他们一家三口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的隐秘空间都能看破,那就说明……不管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第二个念头,则是寻求庇护。 谁的庇护?当然只能是皇帝的庇护。 可这个想法,也迅速就被否决掉了。 在只有四位神灵种的世界……有谁能做到这个地步?有谁能把事情做得如此之绝? 虽然皇帝明明跟海德拉没有任何冲突可言,反而还要依赖海德拉,通过焚烧并吸纳庞大的世界信息来晋升七阶,但谁又能说清楚,如今日渐昏聩癫狂的艾菲桑徳,到底在想什么?那个疯子她做什么都不意外! 而后,便是他刚才对艾妮丽莎的试探——期望通过提前告知艾妮丽莎,让自己的母亲有所防备,做好准备,与那五个五阶超凡者正面对抗。 但事实证明……那五个能够在两秒钟几乎瞬杀艾妮丽莎的刺客,绝不是并不善于战斗的艾妮丽莎,有准备就能对抗的。 而呼唤其他五阶超凡者助阵更是下下策,一旦打草惊蛇,已经确定的时间就成了未知,在弗拉梅尔回来之前,他们会随时发起暗杀,安瑟便失去了唯一的优势。 甚至于,通过魂之首的与海德拉灵魂上的紧密连接,将弗拉梅尔呼唤回来,也成了奢望,他的父亲……实在深入的太过遥远。 砰! 重重关上房门,将门牢牢锁住的安瑟瘫坐下来,浑身颤抖着抱住脑袋,隐约癫狂的呢喃自语着: “还有办法……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安瑟……快想……快想!” “快想啊!” 男孩用稚嫩的声音吼叫起来,整个人跪伏蜷缩在地,十指死死嵌进脸蛋中,猩红刺目的血痕让人心疼,可再配上他那满是疯魔情绪的双瞳,却只让人不寒而栗。 “母亲……母亲……” “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我一定可以保护母亲……我一定可以……” “不能逃走,不能寻求庇护,不能等待父亲,母亲也不是对手……哈啊……哈啊……” 他的喘息逐渐粗重,稚嫩的声线开始扭曲,扭曲成了……重叠的,好像从什么构造诡异的魔物喉间,吐露的声音。 力量。 男孩的脑海中,浮现起这样一个词语。 对……力量。 如果什么都做不了,唯有正面对抗,在母亲无法抵抗对方的前提下,只有我…… 只有我才可以,只要我拥有力量,我就能保护母亲。 他立刻手脚并用地慌忙爬起,开始在弗拉梅尔精心打理的书架上胡乱翻找,把一本本能让五阶超凡者杀到血流成河的秘典丢到地上。 “只要有……力量。” 翻找着典籍的他入魇般呢喃自语着:“我可以……我是海德拉,我是生来的神灵……即便不继承父亲的力量,哪怕只是五阶……哪怕没有契首,我也可以……” 男孩的眼瞳在这一刻,骤然泛起一丝圈纹。 那从未在他澄澈海蓝眼瞳中出现过的,纯黑色的,宛如深渊的……波纹。 “可以……” 他吐露出几近暴虐癫狂的低吼: “杀光……他们!” 神灵种生而即出于六阶,那是与生俱来的注定位格,他们从父辈那里得到的,不过是足以助他们瞬间抵达巅峰的纯粹力量。 只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力量充盈到五阶,只要想办法使自己变得那么强大,不管什么代价也好,不管牺牲什么都好……只要能做到这件事,母亲就能被拯救! 不管……付出什么! 而当他越这样疯魔地执着渴求最纯粹的力量,最纯粹的……强大时,那双眼瞳中的黑纹便凝聚成了更加纯粹的漆黑染料,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那令人心醉的海蓝色侵染,吞没,以及……磨灭。 “找到了……找到了!” 在弗拉梅尔书房里逛过不知道多少次,把这些书翻来覆去看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安瑟,立刻找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 “将以太魔晶的质量,吸收效率提升十到一百倍的法阵,构造简易,我也可以创造。”安瑟用颤抖的声音呢喃着,“……再加上,家族堆积千年的魔晶库存!” “……不,还不够,还有。” 他猛然合上书,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跑向书房的镜子前。 男孩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里,蠕动着仿佛具有生命的……漆黑色彩。 可这一刻,安瑟却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怖,畏惧。 他只感觉到,纯粹的心安。 “灵质……” 安瑟如梦呓般轻语着,伸手抚摸镜中自己的眼瞳。 “对,还有我的灵质,我的……力量。” 站在魔兽顶点,背靠深渊的海德拉,在灵质这个世间罕有,极其特殊的力量上,拥有一个毫不讲理的特质。 ——它们能在一定的,在自己发自内心期望的范围内,随意选择某种的灵质,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灵质的具体效果。 安瑟的父亲弗拉梅尔选择了有关炼金的灵质,令他成就了今天的伟业,而安瑟直到现在,也还没有选择自己的灵质。 他看着那不祥的,可怖的,仿佛要吞没一切,连自己也毁灭殆尽的漆黑,如此庆幸地呢喃着: “没有选择灵质……真是太好了。” 灵质的选择对海德拉而言是无比重要的事情,这关乎着他们将来的成长方向——虽然由于灵之首的存在,他们还有二次选择的机会,但一般来说,初次的灵质选择,就决定了海德拉的未来。 十岁的安瑟,自然仍未选择自己将来前进的方向,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憧憬和好奇,更实在来自那个世界的庞大知识的熏陶下,对一切有着自己的见解和看法,灵质的选择对他来说,是极其极其重要的事。 而现在的小安瑟认为,这一定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我……感觉到你了……” 男孩一只手抚摸着镜中自己的眼瞳,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眼球,食指甚至就那样直接没入几乎将整个眼睛浸没的漆黑之中。 “力量……” 他没有恐惧,没有慌张,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如此安心幸福地呢喃着: “只要给我……保护母亲的力量。” “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 安瑟的房间里,做完布置的艾妮丽莎,满脸自得的拍了拍手。 “完工!哼哼,安瑟看到一定会感动地扑到我怀里哭出来的!” 前天,安瑟告诉艾妮丽莎,自己要继续去巡视领地的南端,艾妮丽莎虽然莫名其妙,明明才说过要等弗拉梅尔会来才出发,现在就又想出去了,这未免有些奇怪,不过虽然感觉奇怪,她也没太放在心上。 【阿瑟他总是耐不住性子的嘛】 在疑惑于安瑟的反复时,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打消了她的疑虑。 当然了,安全工作艾妮丽莎也是妥善做好的,虽然这世界上不存在敢袭杀海德拉的家伙,但艾妮丽莎也没心大到让安瑟一个人出去逛。 这一等就是两天,期间艾妮丽莎也没闲着,按照自己那天的想法,在海德拉城收集了一大堆送给安瑟的礼物,贺卡,甚至于当这件事传开了之后,海德拉庄园门口的礼物一晚上就堆成了小山。 艾妮丽莎勤勤恳恳地挑挑拣拣,从里面选出了一些最能代表心意又十分精致的礼物,认认真真地摆在安瑟的卧室里,从地板到墙壁,从墙壁到天花板,都或是堆满,或是挂满了精致的礼物。 她还特意把送给安瑟的祝愿和感激全都剪好,然后拼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大大的爱心,摆放在安瑟的床头,看着那一句句字迹不同,内容不同,但其真挚的情感却如此相同的话语,艾妮丽莎自己都有些为之感动。 整个房间所有的摆件,这一句句祝福和感激,全都是艾妮丽莎在这两天里,没有动用任何超凡之力,纯手工做出来的。 在完工的这一刻,她得到了一种莫大的满足感,不仅仅是对能让安瑟感到开心的满足,更是对安瑟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和支持,对自己的儿子在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了如此成就的满足。 是艾妮丽莎身为一个母亲,最纯粹而幸福的满足。 “阿瑟应该也快回来了,嘿嘿嘿嘿……不知道他看到这些会有多开心!” 再次满意至极的环视一眼卧室后,艾妮丽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卧室,而当她刚合上门,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因为她感觉到了安瑟的气息,那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气…… “……咦?” 只是一瞬间,艾妮丽莎的表情就有些凝固了。 “阿瑟……” 女人神情微变,身形立刻消失在长廊上,而后直接从传送室门口的盆栽中跳出,甚至连门都没敲,就直接推门而入了。 “阿瑟,你怎么了?你——” 神情焦急的艾妮丽莎在看到安瑟的一瞬间,一下就愣住了。 “怎么了,母亲?” 男孩歪了歪头,温和笑道:“只是两天没见,就这么想我了吗?” 与临行前一模一样的衣物,一模一样的面庞,一模一样的气质,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那双海蓝色眼瞳中,依然是那么澄澈的,令人心醉的柔和。 好像在刚才那一瞬,在安瑟通过传送阵回来的那一瞬,自己所感觉到的阴冷,恐怖,自己无比熟悉的,仿佛要吞没一切的漆黑……全部都是幻觉。 不……不对! 即使没能觉察出任何异常,身为母亲的直觉还是让艾妮丽莎快步走到安瑟身前,她蹲下身来,双手捧住男孩的脸,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 “阿瑟,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安瑟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我很好啊,您才是怎么了呢。” “不对……”艾妮丽莎捧着安瑟脸颊的手更加用力了些,“你的气息,刚才在那一瞬……分明就是深渊的气息!” “你还没有契首,你还在幼年,你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么浓厚的深渊气息!” “母亲。” 安瑟温柔的同样摸住艾妮丽莎的侧脸:“您是对父亲太过担忧了吗?压力太大了,出现这种幻——” “安瑟!” 女人愤怒地大喊起来:“别想骗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是你母亲!你这一辈子都别想骗我!” 她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安瑟的眼睛,声音又从刚才的愤怒,转化为了无力的哀求: “告诉妈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妈妈会帮你的,不管是什么问题,妈妈一定能解决掉的。” 可是,她的儿子,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的儿子,只是看着她,微笑。 “没关系的,母亲。”男孩恍惚又虚幻的呢喃着,“已经没事了,不会有关系了……” 可下一个瞬间,他又回过神来,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刚才表现了什么,说了什么一样,笑着说道: “先别说这么多了,母亲,我想去看花了。” “……”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所感觉到的异样究竟在哪。 是不稳定,她的儿子……现在极不稳定。好像随时都能崩解,崩塌,就像个遍布裂纹,濒临破碎的……容器。 艾妮丽莎的嘴唇有些颤抖,但在片刻沉默后,她还是牵起男孩的手,轻声回答: “好,妈妈带你去看花。” 在把安瑟带往那处他们一家的秘密空间的路上,艾妮丽莎一直在尝试将自己的力量灌注到安瑟的身体里,可无论她怎么做,做多少,却只感觉到……安瑟的身体里,寄宿着一个来者不拒,不知餍足的怪物。 当艾妮丽莎把安瑟带到花海中时,她立刻将安瑟按住,整片花海的每一株花,每一颗草仿佛都活过来一般,散发出无声的,却又令人震撼的气息。 自然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缭绕着艾妮丽莎的身体,也缭绕着躺在花丛中的安瑟。 “阿瑟,不要动,我试试处理你现在……” “母亲。” 男孩只是那么温柔的轻声说着,把手放到了女人那神情焦虑万分的面庞上:“不要着急,我没事,我很好。” 他动了动身子,把脑袋枕在艾妮丽莎的大腿上,静静地闭上眼睛。 “让我休息一会儿,这样就可以了。” “……” 看着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安宁神情的孩子,艾妮丽莎只能暂时停止做些什么,用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摸住安瑟的额头。 她已经……完全不能探查安瑟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那种无尽深邃的可怖气息……倘若对自己怀有半分敌意,或许都能将自己在顷刻间毁灭殆尽。 甚至于,这些气息正在无比迅速的收敛,收敛至最深处,即便是如此靠近他的自己,也无法觉察出分毫问题。 “阿瑟……” 艾妮丽莎是那么恐惧,永远乐天而活泼的她,从未在安瑟面前表露出这么鲜明的慌张和恐惧。 “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会,你为什么……这两天,你到底出去做什么了?” 闭着眼睛,安详地躺在母亲腿上的男孩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在漫长沉寂结束之后,他才说:“去做正确的事,母亲。” “什么正确的事!你……你把你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母亲,我其实一直很害怕。” 安瑟还是没有回答问题,似乎又沉入了那不稳定的状态中,恍惚,梦呓地呢喃着:“害怕我到底为什么存在,害怕我活着毫无意义,害怕我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害怕我看到的那些东西。” 男孩的身子逐渐蜷缩起来,紧贴着艾妮丽莎的身体。 “我好害怕,母亲。” 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不是于餐馆中慷慨演讲的时候,在不是于办公室中处理政务的时候,在不是逼迫自己绝不可软弱的时候。 只有在枕于母亲腿上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才像个普通的孩子。 艾妮丽莎愕然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看着他在无意识中吐露的这份脆弱和畏怯,她的眼瞳先是一片空白,随后整个人,从唇瓣到指尖,从肉体到灵魂,都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嗫嚅着,已经哽住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无法言喻的,仿佛要将她整个心都撕裂的巨大悲伤,让她只能用颤抖的手指,轻抚着男孩的额头,却没法再做出任何哪怕幅度大一点的事情。 男孩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情绪,他伸出手,握住女人不停哆嗦着,全然不受控制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要担心我,母亲。” 他眷恋的,像是决意离开巢穴的幼兽一般,轻轻磨蹭着艾妮丽莎的掌心。 “我已经找到了意义,我不害怕了,真的。” “倘若那份记忆的价值全都是为了那个瞬间,倘若我这十年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此刻而存在的,倘若我牺牲的所有能换来这一刹那的改变——” 男孩睁开眼来,被漆黑浸没的眼眸,流出蓄满的泪水。 他却是在微笑着说: “那一切都是值得的,母亲。” 在这个瞬间,花田上方的天空骤然碎裂,那不可捕捉的须臾之间,五道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自破碎的空间显现。 而他们已然积蓄起了恐怖至极的杀力,即使是积蓄的余波都已经让花田中的花草自我消解。 而就在艾妮丽莎回头,他们将要出手的那一瞬间—— 将自我浸入深渊的魔物,于此苏醒。 纯粹的,仿佛具有生命的漆黑,自艾妮丽莎怀中向四面八方,向整个空间狂涌,那有如泥质,但又像是生物的阴影比甚至超越了他们的理解,他们的思维,便已经将一切尽数覆盖。 而后,艾妮丽莎便感觉到自己被震飞了出去。 因为在她腿上,那个原本躺着她儿子的地方,一团庞大至极的,已经不能用生物来形容的,彻底畸变扭曲的“血肉”,痛苦嚎叫着极速膨胀起来。 它被细密的黑色鳞甲覆盖,可鳞甲上却又蠕动着似是虫子,似是触须的无尽黑须,每一根触须,都散发着只看一眼,就能让普通超凡者彻底灵魂崩解的大恐怖。 没人能从这畸形扭曲的肉块中找到它的嘴巴,但它却在用好像有九道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嗓音狂怒咆哮: “杀光……杀光……” “杀光……你们!”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毁灭。 时间,空间,能量,秩序……一切的一切,被漆黑覆盖,湮灭,归于虚无。 那五个五阶超凡者,甚至根本没能搞清现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那团畸变的血肉碾磨成了纯粹的渣滓……不,是连渣滓,是什么都无法剩下的,不存在的东西。 但毁灭却从未停止,怪物无条件的毁灭着周围的一切,哪怕毁灭本身在此刻已经毫无意义,它却仍固执疯狂的倾泻着自己的狂怒,将自己的存在,将那深沉的漆黑,覆盖向更遥远的领域。 而在这无尽的毁灭中,被它那庞大畸形的身躯所盘踞,保护的中心,还存在着一个人。 她安然无恙,在这极致的毁灭中,甚至没有伤到一根毛发。 等到艾妮丽莎回过神来时,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纯粹的,一望无际的漆黑。 “阿瑟……阿瑟!” 被那扭曲血肉保护着的女人,彻底崩溃地嘶声叫喊起来:“阿瑟!不要这样……停下……阿瑟!” “……母,亲?” 好像毁灭了所有,遗忘了所有的怪物,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它缓缓盘起身子,将似乎是“头颅”的部分低下,用那细密的鳞片,硕大的脑袋,轻柔无比,像是用手在抚摸她的脸颊一般,磨蹭着她。 “没事了,没事了……母亲。” 它的声音在此刻显得那么稚嫩,即便诡异的重叠了九次,却依然是……孩子的声音。 “我会保护你的,母亲……我会保护你……” “保护……母亲。” 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甚至忘记了自己。 但唯独没有忘记,自己变成怪物的原因与目的。 ——这是连深渊也无法夺走的决意。 “……” 艾妮丽莎呆呆地张着嘴巴,决堤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脸颊,也打湿了那细密而扭曲的鳞片。 她的儿子好像……回不来了。 已经被深渊吞吃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就好像所有步入终末,完全疯魔的海德拉一样,成为了深渊行走于人间的具象,成为了最纯粹的毁灭载体。 艾妮丽莎不知道太多,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来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安瑟会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安瑟之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安瑟的问题,安瑟的力量所在。 “灵质……” 泪流满面的女人抱住那自己根本抱不过来的硕大头颅,听着它断续的说着“保护母亲”,哽咽呢喃着: “为了保护我,你从深渊……求取了力量吗?” 海德拉本身就已经与深渊密不可分,而安瑟所选择的灵质,则可以说是……将自身完全浸入了深渊之中。 “傻孩子……傻孩子……你这样的拯救……怎么可能拯救我呢。” 艾妮丽莎止住了哭泣,止住了哽咽,因为她知道,她的孩子,无时无刻不承受着比她强上千百倍的痛苦。 可是,倘若孩子承受着千百倍的痛苦,那么目视着这一切的母亲,总会承受永远比那在高一层的痛苦。 “阿瑟……听我说,阿瑟。” 不再流泪的艾妮丽莎闭着眼,搂抱着那巨大的头颅,轻声说着: “我很抱歉,明明说着你骗不了我,却从来没有发现你到底承受了什么。” “我很抱歉,明明是我该保护你,却让你这么痛苦。” 她的身体散发出点点荧光,与此同时,零点迷界的极深处,被契首们环绕着,正欣喜若狂,哈哈大笑的弗拉梅尔,猛然止住了笑声。 而后,几乎是发了疯般冲向来时的路。 “我明明想看着你长大,想看着你和喜欢的女孩结婚生子,想看着你能幸福地和我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可我做不到了,很抱歉,阿瑟,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深渊的侵蚀是不可逆的吗? 未必……灵质是持有者灵魂深处,是作为超凡根基的力量,而作为力量,它终归是要被掌控的,而不是为了毁灭掌控者本身而诞生的。 安瑟之前,即便再如何不稳定,也还算能控制住那份力量。所以,只要能将安瑟从现在这个状态中解放出来,或是将他压制下去,消除深渊对他灵魂的侵蚀,那么就有让他变回原样的可能。 而若论消除深渊对灵魂的侵蚀…… 这种事,魂之首再擅长不过了。 “所以最后,让我做一点……母亲该做的事情,好吗?” “……母亲?” 怪物不解的,恐慌的,呼唤着她:“母亲……母亲?” “不要害怕,阿瑟。”艾妮丽莎温柔地抚摸着怪物的头颅,“即便我以后无法再陪伴你了,也不要害怕。” “你会遇到和我一样在乎你的,珍惜你的人,爱你的人,你也要像在乎我,珍惜我,爱我一样,去对待他们。” 女人的身形化作光点在逐渐崩解,那是灵魂的自我崩塌,消融,而由此构筑的超凡的一切,也在毁灭。 而那不是平白的毁灭,那无尽的光点,融入进了怪物的体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着缠绕他的漆黑,修复着他的身体。 “不要害怕,阿瑟。” 艾妮丽莎·德连安,一个母亲,在自己的整个存在彻底消解,将所有灵魂尽数奉献于自己的孩子,将他从深渊中解救出来之前,轻轻吻了吻那怪物的头颅。 一如她在第一次抱住自己孩子的那一刻,如此爱怜,如此幸福的亲吻了他的额头。 “这就是我的命运。如果我的人生,我的全部,是为此刻而存在的——” “那一切都是值得的,孩子。” 她的身体,彻底化为光点,消散在了那无尽的漆黑中。 然后,深渊的色彩如海潮般褪去,畸变扭曲的身形也开始不断收缩,不断收缩,收缩成了一个娇小的,男孩的身形。 男孩睁开眼睛,看着无尽的虚无,毁灭,看着什么也不剩下的周围,嘴唇机械般的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像是被抽去灵魂的傀儡,瘫坐在那里,眼睛里失去了所有色彩,空洞的像是死去。 可是,当他那没有任何力气支撑的脑袋,缓缓垂下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中,却倒映出了其他的色彩。 花的色彩。 在这无尽的毁灭中,在艾妮丽莎的存在由内而外,彻底的湮灭成虚无时,仍有一片柔软的,宛如怀抱一样的花丛,将男孩轻柔地托起。 这些花朵,像是在诉说着她对安瑟说过的话语,也像是在证明—— 在这无尽的毁灭中,长眠着最伟大的,战胜了深渊的魂之首。 最伟大的,拯救了自己孩子的母亲。 第一百章·终幕之前 5K 那是安瑟人生中最大的绝望。 仅仅只是一句话,就能让希塔娜自死境破开安瑟的心房。 当安瑟终于有勇气去复盘当时的想法,心路,只觉得……荒唐。 那个年幼的自己就像个被命运肆意摆弄的玩偶,那高高在上的存在提提手指,丝线便将他的四肢与躯干拉起;稍微做些动作,自己便循着祂的意念一路往前,却不曾升起丝毫疑虑。 事实上,那一天帝国差点覆灭。 发狂的弗拉梅尔几乎要与皇帝决死于帝都,如果不是皇帝先手将战场拉入零点迷界内,帝都早已不复存在。 事实证明,安瑟最大的错误……就在于认为皇帝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只要认真细想下去,就可以得出结论——艾菲桑徳哪怕再如何疯狂,也不可能做出这么荒诞的事情。艾妮丽莎的死,对她而言根本没有任何益处,恰恰相反,她反而是第二大的受害者。 甚至于,皇帝为了不出现二次变故,将被弗拉梅尔“创造”的艾妮丽莎置于帝都,置于她的视线之下,以防任何不测。 可年幼的安瑟却偏在那时没有得出这个结论,不仅仅是巨大的恐慌慑住了他的心神,不仅仅是当时的心智过于年幼,更重要的……还是命运的偏转。 只需要一个合理的基点,无论是思绪还是世事,终将被那支配一切的伟大存在,引向祂目光所及之处。 这就是……命运的力量。 安瑟只要升起那一个念头,一切便从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开始,重新规划,调整,最后在再度导向期望的方向。 任何以外,错漏,不只是发生在安瑟身上的,艾妮丽莎可能产生的怀疑和思索,都会被以“符合她思维”的方式纠正,任何会产生扰动的外在因素,都必定顺势而动,最后归于原点。 安瑟自以为正确的拯救,带给了他更大的绝望。 而在这份绝望的驱使下,他不再只是单纯为了改变自己悲惨命运而行动,而是为了……向命运发起决死的悖逆,甚至要将那不可明说的存在,击垮,杀死,毁灭! 他认清了自己在命运面前的软弱,认清了“不可软弱”的决意,到底有多软弱。 怎么能只是……不可软弱呢? 要变得残忍,要变得极恶,要变得能够为了战胜命运而牺牲所有,付出一切,要竭尽自己的全部,才能把握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可能。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绝无法击败命运。 事实上,十岁的自己差一点就成功了。 倘若他有更多的时间学会操控自己的灵质,倘若他在毁灭掉刺客之后没有暴走,倘若……有很多倘若,而这些倘若,绝非不可能。 命运会将一切引向注定,但却又并不介意使这个结局存有变数,甚至也不介意……变数真的发生。 这就是祂,高高在上的傲慢,或者说……这对祂而言从来不是傲慢,只是寻常。 因为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创造那种变数呢?倘若不刻意与其争锋相对,谁又知道这份变数,是否是祂为更远的未来,埋下的伏手呢? 安瑟在十岁错失了最大的机会,却也在绝境中找到了一条存在变数的道路,只是……他未能成功。 ——即便拥有神灵种的位格,可当一个十岁的孩子将自我完全浸入深渊,他又能有多少可能……维持住灵魂的原貌? 在命运看来,这种变数,可以和不可能划上等号,而这被命运视为不可能的虚无,就是战胜命运的一线机会……之一。 只是之一,这种方法,早就被安瑟舍弃了,他几乎已经不会再做出这般无谋的赌博。即便当时将自己最大的秘密交付与希塔娜,虽然说是最无谋的豪赌,但安瑟其实心里万分清楚,那时的希塔娜,只需要一个理由。 他不再赌博,他学习命运,开始掌控。 掌控是危险的,但确是有用的——因为在反复的试验中,安瑟早已确认一点,那就是命运追逐着“合理”。 苍天狼帝从成长需以至亲之血来浇灌,真理源流的觉醒需要于人间颠沛流离。 命运宁愿此局失手,再图未来,也不愿让桀骜的幼狼吃了什么宝物实力突飞猛进,就此横扫天下;不愿让机械的人偶凭空顿悟,看清自己真正的前路。 只要将一切限定在绝对的合理之中,那么安瑟就将剪下命运的丝线。 一如他在赤霜领所做的一切,只可惜……功败垂成。 因为希塔娜的爱,他的犹豫,以及最后的崩溃,也是情理之中。 这就是他现在所行的路,而这条路与那条自无尽绝望中寻觅一线生机的赌博一样,也需要有那份觉悟。 牺牲所有的觉悟。 甚至于,想要做到让一切落入掌心的绝对支配,这份觉悟的高度,还要在那无谋赌博之上。 因为安瑟需要向命运一样,冷漠,无情,高高在上的支配所有,去取代祂原有的位置,才能剪去那操弄众生的无形丝线。 塑造良好的形象不过是便于行事,哪怕再如何厌憎帝国腐朽也与诸多贵族往来交好,所做的善行伟业或许不过是为了某次残杀所做的铺垫,所犯的罪孽血恨或许只是为了一次微不足道的变动而漠然按下的一子。 没有温情,没有动容,没有……理想。 安瑟·海德拉,终究没能遵循母亲的愿望,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他成为了恶党,帝国最大的,最恶的,恶党。 他不愿再犯错,更不愿再承受那天承受的绝望,毁掉了海德拉一家的绝望。 所以他要做的残忍,做的绝对,只要能够被他所利用的,只要是能用来战胜命运的事物……什么都可以握在手中。 男孩死去,怪物新生。 艾妮丽莎倾尽一切,挽救了自己孩子的性命,却也让他陷入了谁也无法体会的,至暗的绝望。 六年……不得解脱。 活下来的怪物深知命运的恐怖,他连自己都不再信赖,更遑论信任他人。 唯有以最客观的角度得出的结论,站在命运的高度所分析出的信息才是可信的,其他的,都不足信。 世界在他眼中成为了分明的框架,生命在他的眼中成为了冰冷的公式。 这么做当然会错,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讲,依然是只相信自己,但错的越多,安瑟就越接近那个高度,越接近那个领域,时至如今……安瑟已经不会再有多余的错漏了。 只是一眼就能够将人拆解分明,拿捏他的爱憎,操弄他的自我,将他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去做最合适的事情,将一切导向……自己期望看到的结果。 希塔娜一局,他只在最后关头输给命运一字,而明芙萝一局……他已经完成了绝杀。 甚至于,由此推至的关键节点,也是大局已定。 安瑟凝视着茫然的海伦,脸上仍是那平易近人的微笑。 在幼年时,他很少露出笑容,艾妮丽莎不喜欢他那么板正。 如今,安瑟已是几乎时刻都在维持着那谦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可他却早已不记得,母亲让他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只是这样笑着,就能够更好的役使他人,于是安瑟便这么做了。 “这就是……您的故事吗?” 得知这一切的海伦唇瓣颤抖,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倘若说希塔娜在阅览过安瑟记忆后决堤的泪水,是几乎感同身受的心痛,那海伦此刻表现的空洞和恍惚,就是……后悔。 比之前所有后悔都要来得深刻一万倍的,后悔。 那种悔意,恨不得将自己扼死的悔意鲜明到即便不去看,安瑟也能感知到,可目视着海伦反应的安瑟,却没有得到自己预想中的……解脱。 对于自己身怀的秘密,安瑟不会对契首,对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有所隐瞒,将来所有的契首也会知道安瑟的特殊,安瑟的决意。 只是,即便之前海伦已经战胜了明芙萝,杀死了自己的过去,安瑟却也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些事告诉她。 即使是现在,也只是讲了一个……故事而已。 他分明等了这一刻很久,等着明芙萝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露出和海伦相同的神情,而到现在他才回过神来——海伦只是海伦,海伦终究不是明芙萝。 真正的明芙萝,是不会后悔的。 她会同情自己的遭遇,却不会后悔她做出的选择,在安瑟为她搭建的框架中,她一定会做出对自己而言等同于背叛的行径。 “所以……您不愿在当时给我理由。” 三年的疑问在此得到解答,而海伦得到的……唯有痛苦。 “因为您认为。” 她垂眸,看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假如我已知一切命中注定,就一定不会……站在您这一边。” 安瑟轻抚着海伦,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温柔地说着: “但你已经杀死了那个过去,不要再这么烦恼,海伦。” “可是我不能原谅……假如我当时……当时站在您这一边,这一切都——” 海伦说不出话了,安瑟却能从这无声的沉默中感受到那份深沉的痛恨,她是那么痛恨着曾经的自己。 并不是单纯的叛离安瑟,而是没能在安瑟最需要支持和帮助的时候,又狠狠剜割了……他那已经千疮百孔的人生。 过了很久很久,海伦才嗓音沙哑地开口道: “所以您的敌人,从来不是皇帝,而是……” “命运。” 是那个毁去我一切的东西。 年轻海德拉的眼眸中,来自深渊的漆黑色泽若隐若现。 我的余生,将尽数付于同你敌对,直至你我一方,完全毁灭,为此……不惜所有。 凝望着安瑟眼眸的海伦,直到这一刻才认清了自己的使命。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抚摸安瑟的脸颊,但手又顿在半空中。 “您……直到现在才愿告诉我答案。” 女孩轻声说着:“原来之前的我,还不足以得到您的认可。” 在决意杀死过去的自己,在从那场斗争中取胜之后,海伦曾问安瑟,敌人究竟是谁。 安瑟只告诉她,依然还是皇帝,却没有将给出真相的意图。 安瑟摸了摸海伦的脑袋:“别放在心上,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决意,海伦,我只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海伦却将其补上了。 “您其实……更想要明芙萝活下来。” “……” 安瑟微愣了下,随后反而如释重负地叹息道:“是啊,或许……我其实更想让她活下来,或者说,从她在三年禁闭中脱离而出时,我就希望,见证了一切改变的她能够理解我。” “直到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前……我都希望,她能表现出哪怕一丝动摇。” 如果有,安瑟就能说服自己,即使不将明芙萝完全抹杀,他也有机会将其驯服。 即便两人的关系也不可能再如以往,但她还是自己的朋友。 可明芙萝没有,她是那么坚毅而光明的守住了自己的本心,这其中或许有命运推波助澜,但那只不过说明……明芙萝本质如此。 她就是不会被毁灭,不会被击倒的,光辉灿烂的英雄。 与自己这样的魔鬼格格不入。 明芙萝的存在,只是证明……海伦对自己来说,多么有必要而已。 而当海伦表露出将最后的过去,将厄利恩都一同舍弃的觉悟时,安瑟也没有继续隐瞒的理由。 或者…… 或者只是,皇帝的话语,那个所谓的交易,触碰到了安瑟最不愿触碰的痛苦,让他想要……找个人倾诉。 海伦终归是要知道这些的,什么时候说都无妨。 安瑟始终没有遗忘提防命运的影响,反复复盘后,他已经确定在所有被自己控制的“必然”中,唯一能被命运操纵,用来干扰自己的就只有海伦,而告诉海伦这个秘密,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毕竟自己对海伦情感的上限,已经在这里了,海伦本人对他的情感所能达到的上限,也不会因为这些故事而发生改变。 “即便是面对那种东西。”安瑟凝视着海伦那寂然无光的眼睛,“你也不会退缩吗?” “不会,父亲。” 海伦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就好像明芙萝的立场始终不曾偏转一样。 “皇帝也好,命运也好。” 她伸出手,搂住安瑟的脖颈,紧紧贴着他的肩颈。 “相信我,父亲,我不会再让您受伤,也不会再让您牺牲了。” 娇小的海伦微垂眼眸,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哪怕,倾尽所有。” 安瑟只是笑笑,却并不是笑海伦的无知,只是因为这种话而有了几分……寥寥的慰藉。 不曾体会命运伟力的海伦,才能说出不必牺牲这种话,她太天真了……就像希塔娜天真到认为自己能够轻易战胜她的兽王本性一样。 但没有关系,不管是海伦和希塔娜,都能够顶着那不可能的困厄和绝望站在自己这一边,就足够了。 而用最残酷的话语来说—— 哪怕这一次,海伦真的因为某件事而为安瑟献出一切,那么……安瑟也不会再有动摇。 她只是一个自背叛者的灵魂中诞生,是自己本就处于纯粹的利用目的,才催生而出的存在。 海伦不是明芙萝,不是希塔娜,更不是……他的母亲。 更何况,当那关键节点降临,也就是弗拉梅尔将他在这漫长时间中收集的所有素材,完成人生中最后的创造后,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什么会不得不让海伦完全牺牲自我的事情。 就算有,安瑟也能将她救回来。 “我们的路还很长,海伦。” 安瑟握住海伦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轻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也不必急于那一时之功,从现在起,就作为我的力量吧。” 这是安瑟第二次正式邀请海伦成为自己的契首,缔下契约,但不知为何,自三年前就对那枚戒指无比渴望的她,却沉默着没有回应。 “……不,再等等,父亲。” 海伦与安瑟对视着:“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要献给您。” 安瑟微微挑眉:“就在这段时间吗?” “是的,托您的福,我已经找到了前路。” 娇小女人的声音平缓却又坚定:“我希望,那是能够帮助您……改变命运的力量。” “那可没这么容易啊。”安瑟失笑道,“你要过一两年再选择契首吗?” “不,不需要那么久。” 海伦握住安瑟的手,眼中没有丝毫隐瞒与动摇:“很快……很快就好,请您相信我。” “这样吗……” 安瑟了然颔首:“三十天内,能不能完工?” “足够了,父亲。” 海伦答应下了这个意义未知的期限:“同时,希望您能让我和弗拉梅尔先生见一面。”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用漠然甚至憎恶的声音,低语着: “我和她,总要做个彻底的了结。” 而安瑟显然一下就看穿了更深层的东西,若有所思地问道:“同时你也需要……明芙萝这三年积累起来的知识,是吗?” “是的,父亲。” “那就是立刻要见父亲了……他现在应该正在紧要关头,未必会——” 不知为何,安瑟的话语微微顿住,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父亲现在究竟在干什么,关于那段记忆,他已经看了太多太多遍。 “现在,应该还没有到正式炼制的部分。” 安瑟站起身来,抬头望着天花板,轻声道:“也好,我带你去见父亲,海伦。” 或许是为了帮助海伦,完成她的彻底了结。 或许只是为了再见一见,自己的父亲。 在这场漫长大戏的……终幕之前。 第一百零一章·从一开始 6K 诺统,弗拉梅尔铸造的武装炼金要塞。 醉心创造的弗拉梅尔并不热衷于挥洒暴力,诺统的存在只是对飨焰皇帝的威慑,一个使他这种“不善战斗”的人,非常危险的符号。 一个被他操控时,连神明也有可能歼灭的终极武器。 全功率下的诺统主炮轰击,假如炮击能够呈弧线完全贴着大陆表面,那么便可由东至西,一击犁穿整片大陆。 不是整个帝国,而是整片大陆。 当然了,也没办法把大陆直接轰成两截,因为这片在远古时期能承载神灵争斗的土地异常厚重坚固,不过花点时间,把整个大陆夷为平地也并非难事,而这也远非诺统杀伤的极限——因为这只是单纯的主炮轰击而已。 当搭载了诸多模式,无数组块的诺统要塞在弗拉梅尔的支配下竭力运转,究竟能带来怎样的毁灭,谁也不知晓,谁也不愿知晓。 硬要说有什么局限性的话,那大概是只有弗拉梅尔能驾驭这个毁灭武器,就算他将诺统留给安瑟,安瑟能调用的也只有几个最基本的功能而已。 毕竟皇帝都能在三日内焚尽整个帝国,而且这个三日……是现在这个昏聩迟暮的皇帝,在全帝国所有超凡者竭尽一切倾力反扑之下,所能做到的时限。 倘若艾菲桑徳还在盛年,对力量的把控仍处巅峰,这个时间能缩短到什么地步……谁也说不清楚。 神灵种的暴力便是如此凌驾众生,但更让人绝望的是,暴力只是它们所持有的权柄中,最浅薄的表现而已。 追逐跃升,寻求进化的至强灵魂,无时无刻不承受着深渊的侵蚀,而“深渊”……不过是因为他们,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存在,能抵抗万事万物的原初信息洪流,所取的畏怖之名。 祂既是侵蚀灵魂,令人癫狂的流毒,也是通往无限,成就至高的密藏。 能从这份无尽流毒中汲取无上权柄,壮大己身者,即为神灵。 只要能够抗住世界信息的无尽冲刷,捉取并掌握世界运转的规则,自然就成为神灵。 就好像海德拉的先祖能轻易将“不可窥探海德拉的隐秘”铭刻进世界的规则中,如日升月落一样恒定。 那毫无疑问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绝对的强大,是真正凌驾于众生万物之上的,无可违逆的至高。 只是代价,也显而易见。 当海伦踏上诺统号时的那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萦绕着这一座炼金要塞的森冷。 那种近乎化为实质的,连空气都好像变得粘稠起来的混沌,扭曲,癫狂。 深渊的漆黑源自糅杂了万事万物,当所有颜色融为一体时,余下的只有黑色,也因此,这并非代表深渊象征着邪恶,与其说是邪恶,不如说是……不得解脱。 一旦粘连,便唯有不停向更深层坠落,直至灵魂湮灭,归于虚无,成为深渊的一部分,才能获得毫无意义的自由。 深渊不存善恶,但坠入深渊的人,却往往因为愈发癫狂的心神,而外显出不可控的混沌之恶。 海伦对此再了解不过,伊沃拉即便没有继承那顶王冠,暴虐之名也已人尽皆知,而那时随安瑟来到安提切格,虽然在大门外等候,她也能感觉到艾菲桑徳那仿佛要焚尽整个世界的凶念和疯狂。 但……弗拉梅尔并不相同,虽然按常理而言,他的状况在艾妮丽莎消亡后应当急转直下,可几次见面,海伦都没有从这位老海德拉身上感觉到任何令人不适的凶狂。 他彬彬有礼,谈吐温和,思绪清晰……别说艾菲桑徳,就算是伊沃拉跟他相比,都是天差地别。 可现在笼罩着整个诺统的死寂气息,却无时无刻不诉说着一件事—— 弗拉梅尔的状态……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这短短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弗拉梅尔又到底想创造什么东西?除了安瑟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感觉还好吗?”安瑟看向身旁神情不适的海伦,“再忍一忍吧,处理明芙萝的灵魂对父亲来说并非难事,很快就好。” “弗拉梅尔先生他……” 安瑟没有回答,可即便什么也不说,海伦大抵也能猜到情况,但望着安瑟的她……却没有从少年的侧脸上读出任何情绪。 只是平静,一种……理所应当的平静。 这份平静让海伦将她的话语收回,女人低下头,寂然无光的双眸中蕴藏的决意却更加不可动摇。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绳子,让跟在她身后的明芙萝踉跄了一下。 全身被拘束,被海伦用束绳牵着的明芙萝即便被封着嘴,也依然用那仿佛要刺穿安瑟的视线死死盯着他的后背,直到最后一刻,她也依然在无声宣告着安瑟最不想见到的情绪——叛逆与不臣。 只不过,这种情绪也不可能维持得了多久,明芙萝将成为海伦的养料,她三年的苦修,最后也还是为安瑟平添助力罢了,而且是非同寻常的助力。 四位被命运注视的英雄,拥有着值得这份青睐的天资和能力,希塔娜无根无萍,自血火中崛起,三十年便登临极点,手握神灵伟力。而在知识一途,明芙萝也达到了谁也无法理解的领域。 那并不是为力量而生,而是为了将整个帝国,整个社会,朝新世界进发的知识。毫不夸张的说,当旧帝国陨落于英雄之手后,新世界的建立,便几乎是靠明芙萝一人推动的。 安瑟没有建立新世界的想法,他不会允许命运所期望的那个未来能够降临,但这份知识,能够使他在不远的将来,更好的支配整个帝国,更好的……对抗命运。 明芙萝在海德拉地下书库苦修三年,按照她的性格,必定是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无时无刻不将一切她能理解的事物吸纳,消化,归为己用,她一定期望着用这三年的庞大积累,来一举扫清颓势,改变帝国,但最后……却还是成为了安瑟手中对抗命运的工具。 可笑的是,假如她但凡有那么一点对安瑟的妥协,反而真有机会将这些知识化为实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沦为另一个“自己”的养料。 真是……讽刺。 这样想着的安瑟,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父亲。”他的耳边响起了海伦的声音,“相信我。” 不知从何时起,海伦就一直在强调这三个字。安瑟听得出来那并不是心虚,但究竟为何,他也未必能说得清楚。 或许是她始终被不安全感围绕着,她无法原谅那个不相信安瑟的自己,所以希望安瑟能够相信她。 这份软弱让她和明芙萝的冰冷区离开来,让安瑟神情也变得温柔。 他唯独能绝对信赖被自己一手塑造而出的海伦,这个既有曾经友人的影子,又绝对不会离开自己,背弃自己,被自己赋予人生意义的女儿。 即便被安瑟告知命运的存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反而只对明芙萝怀有更加纯粹的憎恨。 她相信自己,胜过相信命运。 对安瑟而言,这就够了。 于是,安瑟带着海伦在这扭曲可怖的气场中前行,穿过漫长的幽暗走廊,穿过一道道门扉,去往诺统号的最深处。 越往里走,海伦媋和明芙萝便显得愈发痛苦,弗拉梅尔无意识散发的混沌与疯狂已经成了一种实质的压迫,一种能让不坚定者同样心神动摇,甚至直接灵魂爆裂的力场。 安瑟保护着她们两人不受直接侵扰,却也无法真正让她们彻底免去伤害,他握着海伦的手,不知不觉间又紧了几分。 “吱。” 一声轻叫在海伦耳边响起,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脑袋却被安瑟立刻按住。 “别看。”年轻的海德拉沉声道,“你也是,明芙萝。” 在海伦和明芙萝低下头的同时,走廊四周没有被幽幽火光照亮的黑暗处,浮起了两点刺目的猩红。 然后是四点,六点……密密麻麻,仿佛填满了所有黑暗处的微小红光,全都在注视着安瑟,注视着他身旁的海伦和明芙萝。 “劳伦斯。”安瑟轻声说着,“你还好吗?” “少……主?” 黑暗中传来了诡谲细碎,像是有成百上千人同时悉索低语的呢喃:“啊……对,是少主。少主身边的人是……是……” “我未来的契首,冷静些,劳伦斯。” “契首……我知道了……嘻嘻嘻……少主终于有契首了。” 黑暗中的无数红光随着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逐渐消散,那个平时表现得如此欢脱的老鼠劳伦斯,却不见踪影。 眼眸微垂的安瑟对海伦说道:“没事了,再忍忍,我很快就把你送回庄园里。” “劳伦斯先生它也……” “契首们按照受到的侵蚀度排列,第一位是承担起绝大多数侵蚀的魂之首,第二位是渊之首,第三位就是噬之首了。” 安瑟叹息一声:“其他人或许还能勉强维持自我,劳伦斯能维持这种最低限度的理智……已经很艰难了。” 没有魂之首的分担,弗拉梅尔的癫狂已经大幅影响到了他的契首,但还是那个问题……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疯狂成这样? 不多时,安瑟带着海伦与明芙萝来到了一扇沉重的巨大门扉前,这道大门上的层层幽暗纹路,像是门内镇封着什么极其可怖的事物一般,安瑟将手放于门上,闭目轻语道: “父亲,是我。” “……” 并无声音从门内传来,但门上泛起的阵阵波纹,似乎算是做出了某种回应。 “来吧,海伦,很快就好。” 安瑟朝海伦伸出手,虽然这么说着,但神情却有些严肃:“记住,进去之后,闭上眼睛。” “是,父亲。” 安瑟握住海伦的手,而海伦则牵好被拘束的明芙萝,三人通过穿过大门上泛起的波纹,走入其中。 海伦按照安瑟的吩咐,十分听话的紧闭双眼,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自己在外面所感受到的,那种几乎要将她活活扼死的压迫感,却并不存在于这间屋内。 一切平和自然,就好像置身于再寻常不过,可与那深渊力场相比,却宛如天堂的世界里。 而这个房间,也不是什么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剂室,不是熔炉运转的炼金工坊,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卧室。 一个家具摆饰齐全,但唯独没有床位,只有一副……水晶棺木的卧室。 棺木中,安瑟那明明已经死去,但却又在这段时间里与安瑟相处甚久的母亲,艾妮丽莎·德连安,正安详地沉睡着。 棺木的正上方,有一团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光球漂浮着,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而棺木边上,并未在进行什么创造的弗拉梅尔·海德拉,沉默凝视着棺中的妻子,像是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安瑟,声音轻缓平和,依然没有什么已经疯狂的模样。 “怎么了,安瑟?” 弗拉梅尔微笑起来:“有些想念母亲了吗?那要让她再休息一会儿,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 “父亲。” 明明弗拉梅尔的状态十分诡异,安瑟却没有任何安抚甚至是平和对待的想法,反而直接打断了弗拉梅尔的话,说道: “海伦和明芙萝的事,还需要您的帮助。请您以明芙萝为素材,补完海伦的灵魂,不要让她的意志受到明芙萝的影响。” “海伦……明芙萝?” 男人站起身来,看向安瑟身旁的两个女人,同时,痛苦的吟声也在安瑟身边响起。 年轻的海德拉立刻扭头看去,海伦自然是十分温驯地遵守着安瑟的命令,但是明芙萝却…… 她却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在这时候直接对上了弗拉梅尔的眼睛! 安瑟一把拽过海伦手中的牵绳,将明芙萝拉至身前,抬手就掐住了她的脖颈。 “你想……自毁!” 他的眸中燃起不可遏制的怒焰,逐渐发力的五指几乎是陷进了明芙萝的喉咙里。 几乎要被安瑟活活掐死的明芙萝说不出话来,但她那虽然痛苦万分,但仍透着轻蔑的眼神,却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她不会把她三年苦修就这样白送给海伦,白送给自己,即便贸然触及现在的弗拉梅尔,即便直接毁去自我,也不会便宜安瑟。 在与那双绝不屈从的紫眸对视之后,安瑟甩手将明芙萝丢到了地上。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被抹除记忆的明芙萝在安稳度过三年后,即便对安瑟表现出了敌意,却仍在根源上有所踌躇。 而于地下书库中一个人待了整整三年的明芙萝,竟然是没有一刻考虑过安瑟的苦衷,反而堆垒起了……这么决绝深沉的厌恨。 就连安瑟也觉得荒谬。 他直接将手杖尖端重重拄在明芙萝腹部,俯视着她因与弗拉梅尔对视和肉体受到伤害,所带来双重痛苦而蜷缩模样,反而露出笑容。 “你是不是……太小看父亲了。” 安瑟微微俯身,笑容是那般阳光灿烂:“即便你现在的灵魂被碾压成残渣,我都能让你成为海伦的养料……背叛者。” 虽然曾说过明芙萝往昔的行为在自己眼中等同陪伴,但安瑟从来没有在真正意义上直言明芙萝为背叛者过,因为站在客观角度,的确是自己完全背叛了明芙萝。 但如今,也没有什么客观的必要了。 “父亲。”安瑟转头看向不知为何,好像若有所思的弗拉梅尔,“麻烦您了。” “海伦……明芙萝……” 男人摩挲着下巴:“是谁来着?算了,既然有被我拆解塑造灵魂的迹象……我之前应该是帮过阿瑟你这个忙的,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关系——你要把躺在地上的那个小姑娘,变成养料喂给闭着眼睛的小姑娘吗?” 明芙萝痛苦的低吟已经变成了嘶吼,在和弗拉梅尔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没救了,深渊的流毒已经侵入她的灵魂,但处理起来,对弗拉梅尔来说也并非难事。 “十几分钟的事情。” 见安瑟点头答应,弗拉梅尔一脸轻松地说道:“你先去跟你妈妈待一会儿吧,她这些天没见着你,也很想你了。” “……以后,有很多时间,现在就不必了。” 刚准备动工的弗拉梅尔微微偏头,看了眼自己的儿子。 “连这十几分钟,都不行吗?” 他轻声问着,那平静的神情跟上一秒的轻松模样截然不同,就好像在瞬间还了张脸一样,让人有些脊背发凉。 可听语气,却又全然不像是在逼迫,只是单纯的……恍惚而已。 就跟当时将自己完全浸入深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可能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安瑟一样。 安瑟沉默片刻,随后安静地走向水晶棺木,半跪在一旁。 见到这幅情景,弗拉梅尔又忽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那瞬间变成另一幅面孔的模样实在骇人,他现在的笑容真的非常灿烂而温暖。 “好好陪她。”男人温声说着,“你也说了,时间还长。” 安瑟和棺中的艾妮丽莎,同时消失在了这间奇怪的卧室里。 “然后……”弗拉梅尔看向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娇小女人,“你们两个,用那个小虫子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到底是想瞒过安瑟什么东西?” 他看了眼海伦手腕上的黑色手腕,眉宇微扬,自己的手腕上也瞬间出现了一样的东西。 “有趣的……构造。” 在创造领域立于顶端的神灵种看着自手环中无限涌出的“尼德霍格”,轻声呢喃着:“容纳,扩展,变造……哈,万用素材,倒像是我灵质的低级版,不过这种的思路,可不是一般人能实现的。” 弗拉梅尔满意地点了点头:“安瑟找了个好契首,说说吧——” “你们口中的……要帮安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拘束被解开的明芙萝跌落在地,她明明承受着灵魂被撕裂碾磨的痛楚,却踉跄着,艰难无比地撑起了身体。 而另一旁一直闭眼不语,无时无刻不对明芙萝表现出鲜明恨意的海伦……竟然伸手去搀扶起了她! “这就是……神灵种要承受的……痛苦。” 将手臂搭在海伦肩上的明芙萝勉强站起,她用另一只手捂住已经扭曲的面庞,嗓音嘶哑道: “安瑟以后……也要承受这种痛苦吗?” 弗拉梅尔摇摇头:“你所承受的,不及千万分之一。” “……真残忍啊。” 明芙萝抬起头来,对弗拉梅尔说:“您觉得残忍吗,弗拉梅尔阁下。” “他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 弗拉梅尔没有说话,他凝视着明芙萝的眼睛,深渊的侵蚀刹那间再度加剧,女人也立刻无可抑制地发出痛苦至极的低嚎。 “你在……汲取力量。”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不是像阿瑟所说的那样在自毁,你试图……习惯深渊?” “你想帮阿瑟……那么你是谁?海伦?不……你既然是养料,应该就是明芙萝吧。” “这里没有海伦,弗拉梅尔先生。” 搀扶着明芙萝的“海伦”,轻声说着能让安瑟彻底呆滞的话语: “从一开始,就只有明芙萝。” 第弟①百零二篇·明芙萝的日记·其① 7K。且 日记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但为了接下来的关键,也为了往后三年里,我能确保自己的思路始终清晰,不出现有半点错漏,必须进行记录。 那么现在开始,从头……再一次认知我与安瑟的关系。 * 帝国历1104年三月一日。 安瑟和我在帝都的鸢尾花广场会面,仅仅是第一面,我就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阴冷和危险。 ——一个隐世已久的积年怪物,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但没有关系,我并不在乎,因为安瑟拥有着我无法企及的天赋与能力,哪怕他怀着敌意而来,我也有利用好他的信心。 三月十八日。 距离和我安瑟的会面已经过了两个多星期,毫无疑问……他必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天才,我认为在纯粹的构想和思维上,他已经超越了自己父亲弗拉梅尔。 只是,他太危险了。仅仅七天时间他和我的社交距离就已经拉近到了最后十厘米,我明明知道他不怀好心,有过多加防备的心理,却还是没能把控好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本就不擅长这件事,而他,显然擅长过头了。 三月二十二日。 对我知根知底的他开始试图进一步拉拢我,他说他有改变巴别塔现在窘境的方法,我能成为拯救巴别塔的人……我不知道安瑟要借此做些什么,但这是一个我不得不咬下的诱饵。 三月二十五日。 他给了我一份图纸,告诉我,只要制造出这个名为“枪械”的东西,巴别塔就有救了。 那是……颠覆性的构创,这并非是指将枪械化为现实有多困难,而是思维,思维上的超脱,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就像个俯瞰着这个静滞时代的观察者,眼眸已经投向更遥远的未知。 如果这份超脱不是用在暴力上,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巴别塔需要这份暴力,我也需要。 此刻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我知道他怀着恶意而来,也很难一直对他戒备而疏离。 安瑟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有着这种天赋,这种能力,同时还是未来神灵种的他,为什么会对我不怀好意? 或许需要找个机会进行试探。 三月二十七日。 我问他,现在的自己是否有资格成为他的契首,他笑着拒绝了。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怀有恶意而来了……他不相信我,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我绝不会将他奉为至高。 所以他的目的,就是想让我屈从于他? 用……这种方法? 明明怀着恶意而来,却又用上了这么温和的手段……他到底在想什么?没关系,无论如何,这是个能够利用的关键点。 四月三日。 我做不到。 看着他和我谈论那些东西时神采飞扬的样子,我……没法继续去利用他。 不管他来时的想法是什么,他现在的所思所想绝非虚伪,对我所说的一切也绝非谎言。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的目的吗?他想用真心打动我。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好像没有办法拒绝他。 因为安瑟和我是同行者。 如果,如果安瑟最后的目的,也是试图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做点退让,也并非不可,因为他比我更能实现爷爷描绘的光景。 不……言之尚早。 安瑟身上,仍有待解的谜团。 他为什么会选择我?假如他一开始就怀着将我驯服为契首的目的而来,那他到底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直接锁定本与他毫无交集,声名微末的我的?我自信于我的能力,但他又是……怎么发现我的? 以及,身为神灵种,注定能横扫万物的他,为什么会有那种……不安全感? 他总有种不安全感,我能确定……就和我一样。 或许最开始,我能一眼就觉察到他掩藏起来的恶意,也源自于这份相同。 他和我一样,对周遭的一切抱有警惕,所以我才习惯以人偶之躯在外行走,可安瑟怎么会有这种不安全感? 什么东西,能给神灵种带去不安全感? 他怀着很大的秘密,为了将来,我应该继续试探下去。 ……不,不行,明芙萝。 他或许经历了什么和你相同的绝望,或许对神灵种来说并不可能,但……万一呢?知道现在你都不愿去回想爷爷的死,又怎能随意去试探安瑟的伤痛,哪怕这可能性很低。 他现在对你是真挚的,明芙萝。 你该尊重他。 四月四日。 这份尊重并没能换来好结果……那个小鬼真是越来越讨人厌了,但凡我稍微有一些好脸色或是退让,他就会得寸进尺,惹人厌烦。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跟他扯皮闲聊,应付他的玩闹上。 但他好像很开心。 好,我知道他其实是在让我好好休息,我们认识才一个月,为什么能熟到这种程度? ……因为安瑟是这世界上唯一理解你的人,你明明知道这个答案,明芙萝。 四月六日。 安瑟在这天跟我说了很多,他给了我一个了不起的初步概念,械装。只有他这样的天才才能够相出这种东西,他甚至连具体的创造思路都有。 但我其实更在乎他跟我说的别的话,天空,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看天空?他怎么能猜到这么莫名其妙的爱好?他说他没有对我用读心法术…… 原来他不只是在有关理想的方面理解我。不,他早就表现出这种迹象了,不然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把一个小我五岁的孩子当娮成人生中第一个,也许甚至是唯一一个朋友? 我喜欢跟他相处,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 ……你赢了一半,安瑟,摊牌的时候,你最好别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四月二十九日。 初代通用以太炉的实验失败了……但没有关系,我和安瑟已经做好了迭代十次以上的准备。专注,改进,提升……有安瑟在,我能做到。 五月二日。 本来应该继续着力于通用以太炉的研究,但安瑟拉着我出去吃饭了。说实话,被一个小自己五岁的小孩关照生活起居的感觉并不好。 但其实……也还好。 六月六日。 通用以太炉的第二型宣告失败,但我们有了更精密,更有价值的数据,按照这个进度,往后的迭代将会越来越快,也许一年内,我和安瑟能将通用以太炉推进到六甚至七型。 不可思议……这种研究分明要以年为单位,一次型号的迭代或许需要数年的积累,但我和安瑟却能一个月就完成一次革新……这已经不是“天才”能够概括的事了。 虽然安瑟隐藏的很好,但他每次都能精确点出最关键的部分,整个迭代进度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这绝对不是巧合,难道他早就已经创造过通用以太炉,他的手中已经拥有成品了? 这也不太可能,他看着我创造出通用以太炉时的欣喜绝对是真实的。可那又要如何解释安瑟那匪夷所思的才能和掌握的知识?真的只是单纯来自神灵种那无法被常人理解的超绝天赋吗? 安瑟,你知识……源自何处? 六月十一日。 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跟他相处,或者说……已经不习惯于他不在的日子。帝都好像已经传开我跟安瑟之间的事情……这是他的策略吗?他还没有死心? 或许是的,他总是会做好别的准备,按照我对他的理解,他未必会觉得自己的真心,百分之一百能打动我,做好准备……也实属寻常。 我又向他询问了契首的事,我已经问过他很多次了,但他这次依然没有答应,他依然并不信赖我。 他是对的,我无法将他彻底置于理想之上,可是安瑟……你怎么可能会想不明白,我分明将你和它视作等同,你与它在我眼里并无区别,我去实现那个理想便是在帮助你,我在帮助你,便等于是实现它。 我不相信你想不通……可你的确,的确没有将这件事纳入考虑的范畴。 你是想要那种彻头彻尾,必须令我如忠犬一般对你摇尾乞怜的绝对吗?为什么?我一定要屈于你之下,不能做你的朋友,你的同行者吗? 你让我有些失望,安瑟。 六月十二日。 我应该做个检讨。 安瑟一定把我当做他的朋友,他的同行者,他需要我。 我认为,他对于契首忠诚条件的极端苛刻,并不是因为条件本身,而是因为最开始的问题——他没有安全感。 他分明,分明就只是个孩子……哪怕再如何天才也一样。 他很孤独,没有朋友,也没有……安全感。 虽然听起来十分荒谬,但我现在可以肯定,他毫无安全感。 他和我一样。 只是我有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我不会受那些无意义之事的困扰,但安瑟呢……他会像我一样,将那理想视为全部吗? 不,他不会的,我才是异类。 所以他受到的困扰要比我大得多,所以他一直过得很艰难,所以他……更需要我的帮助。 ——让他没有安全感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我必须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七月三日。 今天安瑟向我展示了未来,连爷爷都没有放眼到的未来。 数据系统……击穿上千年的知识壁垒,让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来,心绪都会有些不受控制。 不仅仅只是这个东西的潜力和价值,更是安瑟在谈及它时所表现的向往和期待。他真心实意地渴盼着那个未来……我早就知道了,他其实比谁都想改变这个世界。 安瑟说,这一次,即便是他也没有能力给出有关数据系统的具体构想,但是没关系,我能做到。 不再是他帮助我,而是我帮助他,我会让他看到他期望的那个世界。 我会和他一起。 七月九日。 不……不对,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在有关数据系统,有关安瑟构思的那张网的交谈结束之后,安瑟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 他对于创造的热情正在急速减退,对于变革的希冀正在以我无法理解的速度消亡,不仅如此,甚至似乎产生了某种……厌憎? 我不会感觉错的,我太了解他了。 对那天的谈话进行了无数次的复盘,我仍没有找到能让安瑟产生这种巨变的话语,难道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对安瑟而言糟糕透顶的事吗? 假如那天我所说的话里,真的有什么能影响到安瑟,那只有一句话。 只有那句,“命运使然”。 命运…… 七月二十一日。 安瑟好像已经无法再按捺了。 他在用一种十分拙劣的,以往的他根本就不会用的旁敲侧击的方式,来问我到底是追随他,还是追逐理想。 安瑟……你明明就知道我的答案。 只是你从一开始就不信赖我,不相信那个可能。 你是把我定型成什么框架了吗?你执拗地用你已知的消息,把我在你眼中,塑造成了什么样子? ……不,也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想要暗中从你身上找到那些秘密,想要帮助你的话,如果我早早坦白的话,或许我在你眼中的形象应该会好上很多。 但这么做,我就会失去唯一的机会,唯一帮助你的机会。 因为你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你绝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给任何人。 现在坦白也已经晚了,我在你眼中,已经成为了你自认为的形象。 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但我会继续走下去。 至于原因,现在的你一定不会喜欢的。 七月二十五日。 我感到有些疲惫,疲惫于欺骗安瑟,疲惫于通过这份欺骗所得到的事实。 如今看来,我才发现……安瑟陷入了某种魔怔。 他分明渴求着外界的帮助,却又极端地拒绝着所有;他明明很想将心中的苦痛倾诉,却又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他想要我做他的朋友,却又想得到一个绝对忠心的奴仆。 我能感觉到他越来越痛苦,可能他觉得,做抉择的时候要到了,向我摊牌的时候要到了。 这一切,甚至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或许一切都没那么复杂,或许只要我倒向你,你就会好很多。 但那必定只是一时的……能让一个神灵种如此挣扎痛苦的事,怎么可能仅仅只是我一句话,我的一点态度就能解决的? 如果不找到问题的根源,安瑟迟早会再度陷入这样的痛苦。 我也没有勇气,没有资格……去承担他的全部。 我太弱小了,更何况,言语上的“生死与共”,不适合我。 安瑟的魔怔……或许和我的执着一样。 只是我很清楚我的执着的确不正常,但我也情愿为之付出一切,可安瑟却似乎从未觉得自己陷入了这种魔怔当中。 这份魔怔……一定有源头所在。 我失去了爷爷,那安瑟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遭受过背叛?只是一场的背叛,能让安瑟伤到这种程度吗?是友人的,亲人的背叛吗? 又或者说不是背叛,只是一件对他来说不可接受的事情,就好像爷爷的死给当时的我带来的绝望一样。 我也……很久很久,没能从中走出。 无论如何,我会继续下去。 抱歉,安瑟,直到现在,我都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只是在冠冕堂皇地追逐着真相。 八月十日,暴雨。 安瑟和我摊牌了。 我问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放弃甚至唾弃理想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他告诉我,没有理由。 他告诉我,一切都是他的谎言,理想也好,未来也好,友情也好……全都是诱骗我的谎言。 他甚至用上了之前准备好的手段,以此来印证这一点。 你分明不用这么说的,安瑟……你分明可以非常痛苦的跟我说,这一切都不是谎言,怒斥我的卑劣,但你没有。 直到这一刻……你也不想让我陷入两难吗? 安瑟……安瑟,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你。 你的爱憎,你的喜怒,你的希望,你的痛苦。 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你几乎是我人生的全部。 如此,你要我如何相信你,这一切都只是谎言? 我比谁都要清楚,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比谁都要清楚,你那不肯言说的苦痛。 我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冰冷和失落。 他现在……应该是在怪我,为什么不肯向他退让哪怕那么一点点,为什么不肯向他低头哪怕一次,为什么在我眼里,他就永远不如我的理想。 我帮助你,就等于在帮助我的理想,这就相当于是我单纯想着利用你,对吧。 可这个答案,不也分明说着…… 你就等同于我的理想吗,安瑟? 你有着超越我的才能,见解,眼光,你有着同我一样的期盼,希冀,渴望……我何必去追逐那冰冷而遥远的未知,而放弃就在我身旁的你呢? 你分明是能想到这些的,但你没有。你甚至不愿意告诉我放弃你我共同理想的理由。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肯向你袒露一切。 你并不信赖我,你并不信赖任何人,你只信赖你在那份偏执思维下得出结论,只信赖你自认为足够客观的分析。即便我站在你这一边,即便你将我视为自己的朋友,你也不会将你痛苦的根源告诉我。 这份不信赖并不是你的错,你的魔怔和偏执……同样也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受害者,安瑟。 最关键的是,即便我知道了,也没有能力去改变。 我需要……时间。 万幸的是,安瑟的提议,那大概率是为后续驯服工作做准备的铺垫,完美符合了我的需求。 八月十一日。 分割灵魂的日子将要到来。 我该做最后的准备了。 被创造的那个我……不能完全拥有现在这个我的记忆,不能拥有这个我对安瑟的认知和了解。 因为这半年来和我相处的安瑟还是个孩子,可当那场暴雨结束之后,他就不再是了……他会因为我的背叛变得更加冷酷漠然,也更加洞悉事实。 我未必能……再骗得了他。 而且,唯有眼中那个如此厌恶,如此憎恨他的我,都被彻底驯服,他才会完完全全的安下心来。 这是绝对的必要。 那么……只有一个选择——删除这段记忆。 删除我对安瑟的所有想法,所有考量,所有关切,所有情感……唯独留下厌恶与憎恨。 删除并不是难事,记忆的毁去实在简单,只是保存…… 唯一绝不会被安瑟发现的,保存记忆的载体,就只有初诞的,不稳定的数据系统。 一旦我的记忆毁在其中,那就什么都结束了,我和安瑟不死不休,他最后只会得到一个对他绝对忠诚的仆从……他其实一定不想要那样的存在。 一场赌博……我从来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但我没有选择,弗拉梅尔阁下甚至都随时有可能觉察到我删除了记忆,但我必须要做。这世上本不存在什么能绝对成功的事。 这本就是我能找到真相的唯一机会,绝不可就此错失。 这个机会,安瑟的这个计划,给了我时间,给了我变强的资本,也给了我……操作的空间。 如此完美,完美到如同……命运使然。 简直就是命运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命运…… 虽然不太可能,我也不敢相信,但……是你吗? 是你在摧残着安瑟,毁灭了他的理想,让他这么孤独,这么没有安全感吗? 与命运为敌,真是让人……无感的事情,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有存在的可能吗? 而假若是真的,假若我这么做,也在你的规划之中,那也没有关系。 我会在黑暗中与你斗争,直至你我双方有一者彻底败亡。 我不会让你毁去我的理想。 不会让你毁去我的安瑟,我的朋友。 * 除了桌床以外再无它物的封闭空间中,明芙萝·泽格沉默着放下闪过流光的眼镜,她的手边,是自己最宝贵的笔记本,而翻开的页面上,赫然写着一串……莫名其妙的字符。 那是这世上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密码,也是……解开埋藏在数据系统中,被她进行封锁加密记忆的钥匙。 “原来如此……” 女人呢喃着:“这才是,真相。” 她丝毫没有怀疑这串记忆的真实性,同时也在瞬间,明白了自己留在这里的使命,不存在任何迟疑。 “三年。” 明芙萝径直来到这间无门密室的墙边,轻易穿过了墙壁,来到了帝都海德拉庄园的地下书库。 “你还有,三年时间,明芙萝。” 看着眼前那足以令世人癫狂的无数密藏,明芙萝·泽格低语着: “三年,够了。” 她退回到密室之中,摆放在书桌上的那枚水晶,正一直往墙上投影出画面。 画面中,是另一个自己。 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是……至关重要的另一个自己。 对安瑟只存有怀疑,厌恨,缺少了至关重要的记忆与情感…… 却恰好,就是安瑟眼中的,在他条框构架中所呈现的,“明芙萝”。 “该开始了。” 明芙萝·泽格,将视野投向未来。 她将在这里进一步拆解洞悉安瑟身上的谜团,揣摩他隐藏的苦痛,以及那份不可理解的魔怔究竟从何而来,同时……积蓄必要的力量。 即便要在无人知晓,无人体谅的黑暗中,承受三年孤苦。 因为明芙萝知道,这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安瑟,帮助安瑟的人,唯有自己。 她从未有一刻想过要背叛自己的朋友。 家#滴壹百零三张·明芙萝的日记·其二 6K咧5 从今天开始,时间记录以天为单位,我不确定安瑟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但他最起码应该会给我三至四年的时间发展。 他应该会在外面的我,或是巴别塔岌岌可危的时候回来,他擅长利用人的弱点……伊沃拉太不稳定,现在回想,一昧依赖她的庇护也注定失败。 安瑟,你到底有多不信任我?在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失败后进行二次驯服的准备了吗? ……让人头疼的死小鬼。 希望外面的我,不会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依然反推出蛛丝马迹来。 * 第一日。 外面的我在醒来之后无法接受那天的决裂,失去了我原有推论和那些关键对话的记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安瑟和我的分道扬镳。 安瑟已经离开帝都,也不在海德拉领,所有联系方式也被切断……外面的我无法通过任何手段联系上他。 她怀疑,不解,试图从那被剪切拼接的记忆中找到真相,但一无所获。 看样子,她并没有完全认为安瑟背叛了自己,她认为安瑟一定有所隐情。 和料想中的相差不多,我就是我,即使少去那些记忆也一样。 第二日。 安瑟的“背叛”使外面的我状态低迷,她仍想不出什么隐情,想法似乎逐渐往安瑟只是单纯想驯服自己靠拢。 ……虽然在删去我那些诸多揣摩的情况下,这的确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但我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放弃才对。 无论是出于理性还是出于感性……外面的我,对安瑟的厌憎需要时间的积累,她应该花更长的时间纠结于安瑟“背叛”下是否隐藏着真相。 这不正常。 第七日。 外面的我开始逐渐步入生活的正轨,但依然没有放弃联系安瑟,每天都会往海德拉庄园邮寄信封,通过通讯魔晶联络庄园的人,甚至想去登门拜访,但理所当然的毫无作用,安瑟在等待一个机会,在那之前,他不会回来,更不会见我。 她……没有做我最担心的事情。 对整个过去的复盘,对和安瑟相处点滴的细致分析……如果外面的我这么做了,她有很大概率会重新推导出我之前就得到过的答案,这是最糟糕的事情。 但“我”没有这么做。 弗拉梅尔阁下的创造不可能出错,外面的我必然完全等同于现在的我,但她却连这么想的迹象都没有……这一点,并不明芙萝。 按照这个发展,我在和安瑟的下次相遇后对他的态度,只会仇视大于探究,这是好事,但……这种异常,却不一定是好事。 第十日。 暂且放下对外部的我的长时间监管,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在研究这些秘典上。 这个书库收录的典籍……太恐怖了,来自征天王朝,能招来深渊聚合物的婗禁忌法术;五阶以下,跨越两个大阶位也能生效的洗脑术式;闻所未闻的以太驱动方式;还有各种匪夷所思的炼金手册…… 仅仅知道真相必定是无济于事的,能让身为神灵种的安瑟陷入那种执拗魔怔的事情,不是现在的我能解决的。 我必须在这三年里尽可能变得更加强大,才有资格插手其中。 正常的成长方式肯定是来不及的,无论我怎么修炼,都不可能在几年内达到能成为安瑟绝对助力的地步……需要用更加取巧的手段才能做到这一点。 从现在开始,慢慢敲定方向吧。 第二十六日。 外面的我已经开始渐渐放下安瑟的事了,准确地说,是不让安瑟的事情干扰到日常,但心中必定还是没法做到不在意。 这个阶段应该会持续很久。外面的我对安瑟的情感,从希望得到原因的半信半疑,到认为安瑟的确完全不怀好意,的确是彻底背叛……在这个过程中,倘若那个我没有出现任何疑惑和反思,就说明,必定存在什么问题。 要么是那个我并非是我,要么是……有什么东西,做出了阻拦。 第四十八日。 对械装的开发很顺利,有了这些秘典的帮助,许多不通畅的思路霍然开朗。但以我现在的能力,最多在半年内实现主导一台物质武装的开发——即便我现在手上没法进行任何实物实验,也一样。 可物质武装……五阶冠冕的力量,还不够。 如果我能创造出以太武装,让安瑟穿着上它的话,那应该才够用。 或者说第三阶段……不,那离我还是太遥远了,先将以太武装作为目标吧。 第六十日。 外面的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必定是我,但唯独在对安瑟一事上的思考和观测,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壁障阻挡。 如果那假想敌是正确的话,倒也能说得通。 真是……荒唐。 命运,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吗?安瑟把祂当成了敌人? ……不,不能再继续往下想,否则我自己就会先乱了阵脚。 可倘若我只是……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如此退怯畏怖,那假如这种可能性是真的…… 安瑟他……到底承受了多大的恐怖和绝望? 第九十三日。 一切已经全部步入正轨,外面的我除了对安瑟的例行联络外,已经不会再让安瑟影响到生活和工作……差不多吧,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起码也要这么长时间才能真正缓过来,但在此期间,我一定会从和安瑟相处的点滴之中,竭尽一切自己发掘真相。 外面的我被蒙住了视线,但这对我来说却是好事……祂在帮我吗?祂为什么要帮我? 假如命运真的存在,不能让外面的我就这样全然受祂的摆布,我必须找到能够干扰,影响到那个我的方法。 第九十六日。 我在一本有关灵魂的秘典中找到了类似的法术,修炼起来非常困难,我也不确定是否能起到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祂现在能让外面的我忽视问题的症结,那什么时候都有可能让我的意图暴露在安瑟的视野下,我必须拥有能够左右局面的能力……古代灵魂法术的修炼,也要提上日程了。 第两百八十九天。 我已经找到了以太武装的核心关键,只是现在能力不足,没法独立锻造,等我离开这里之后,说不定有已经拥有将其完全创造出来的能力。 但这或许还不够……第三阶段,唯有弗拉梅尔阁下能实现的第三阶段械装,我能做到吗? 灵魂法术也已经有了粗浅的成效……看来,外面的我和这里的我,的确是持有相同灵魂,但又绝对独立的两个个体。我几乎无法通过那本秘典上的大多数法术来影响外面的我,她和我的关联性……似乎唯有在灵魂残片越发消耗,越来越少,最后开始渴求我自身灵魂时,才会变得紧密。 如此,还需等待。 第三百二十七天。 不出所料……外面的我已经陷入了暴力的泥潭之中。巴别塔开始逐渐沦为替伊沃拉制造暴力的工坊,我当时也没能预见这个弊端,而外面的我也没有了选择。 浮游炮的设计果然是我才能创造出来的,而且她藏的很好……没有把械装暴露出来,但私底下已经在研究了,这是在给自己准备退路吗? ……的确是我会做的事情。外面的我所持有的才能与天赋与我没有分毫差别,也许安瑟回来的晚些,那个我都已经能想出该如何创造以太武装了。 第四百四十六天。 外面的我已经习惯于制造暴力,枪械的泛滥也已成定局……两个我都认为这是为了维持巴别塔而必须做出的牺牲,这样的牺牲,以后还有很多。 而如果能够解决安瑟的问题,那几乎就不用再走这些弯路。 不可懈怠,明芙萝,为了安瑟,也为了……那个未来。 第四百九十七天。 四百九十七天,我去祭奠了爷爷四次,每次都能在墓园周围碰到巴别塔一些炼金器具的受益者,都是普通人。 即便是透过投影,我也有些动容……但这,真的正常吗? 命运的存在让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如果祂这么安排,祂的目的是什么,让我更有人情味吗? 是了,我一向如此,只着眼事物的价值,时刻能做出选择,做出牺牲,但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外面那个我也是如此。 倘若冰冷点讲……我想要拯救安瑟,是不是还有他比我更有价值的原因在里面呢? ……应该是吧,我不清楚,但不论如何,站在被牺牲的位置上的,绝不应该是安瑟。 只是,命运为什么想让我变得有人情味?假如祂确实存在,那祂分明就清楚这里的我在看着一切,让外面的那个我变得有人情味,有意义吗? 不……外面的我,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变得有人情味。该牺牲的,仍要牺牲。 第六百零六天。 以太院的攻势越来越凶猛,巴别塔的处境开始越发糟糕了。我不善于制造纯粹的暴力,量产浮游炮的研发,大概是能在半年到一年里,继续维持伊沃拉庇护的最后手段了。 这是否意味着安瑟可能要回到帝都了?我不能坐视巴别塔就这样倒塌,希望外面的我能做好一切,不,她一定能做好一切。 我这一边,应该还有半年时间就能晋升四阶。安瑟对我的待遇实在好过头了……他并不阻止我在超凡阶位上的晋升,但在炼金器具上还是存在限制,这让我目前所有的创造都局限于空想,太致命了。 无法保证稳定性的道具不可使用,我在出去后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将这三年里积累的东西化为实际的力量。 安瑟……会给我这个时间吗? 第七百二十三天。 我马上就快两年没有见安瑟一面了,想起他并非是因为孤独,而是因为担心他现在的状态。比起我,他在更加难以承受的痛苦中孤独度过了两年……他经历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改变?他的魔怔到底有所缓解,还是陷得更深了? ……我现在好像也没有担心他的空闲。日夜用这种角度认知自己,能看清太多更多的东西,我也陷入了更加冷酷和漠然的思维之中,更危险的是,无论是外面的我,还是这里的我,皆有所自知,但……并不打算改变。 我和安瑟,只差在“自知”这一点上,其他方面……还真的毫无差别。 好消息是,这样的我必定符合安瑟心目中那个不近人情的形象,只要不出变故,安瑟是不会怀疑那个我的,但坏消息…… 坏消息是,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真正如机械般,冰冷地将安瑟放在天平上衡量他的价值。 我会真正变成,他眼中那个形象。 尽可能在沦落到那种冷漠前,解决掉安瑟的问题吧。 我是不想改变,安瑟他……到底是不想改变,还是无法改变呢? 第八百六十八天。 第三阶段的械装已经有了具体概念,这些秘典帮了我太多。仅从知识储备上讲,这里的我和外面的我已经是天差地别,不是同一个层面的存在了。 解决掉安瑟的问题之后,我就能着手准备大变革的到来,只要安瑟的问题得以解决,那新世界的到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真功利啊,你也真的在一点一点变成安瑟厌恶的模样,明芙萝。 倒不如说,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半点也没有纯粹利用他的想法?他明明只和你相处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却愿意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安瑟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我问着自己,而答案显而易见。 我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用完就丢的人,在这阴冷漆黑的地下室里待上三年,冒着精神分裂的风险每天看自己做事。 无论如何功利,安瑟都是绝对重要的人,明芙萝。 第九百天。 离开安瑟之后,才觉得创造是如此艰难。 作为旁观者,我都能那么鲜明的感受到这两年来,外面的我所承受的压力。 不只是才能……而是思想上的断层。我跟这些人,根本无法站在同一个层面沟通。 在完全脱离的情况下,我更能看清周围的环境和现状,这不禁让我产生了怀疑—— 巴别塔,真的有具体的作用吗? 作为承载着爷爷的意志,作为开拓未来的先行者,巴别塔……还有组成巴别塔的人,真的能担得起这份重任吗? 除了亨德瑞克他们,这里……真的有锐意进取,意欲开辟新世界的先行者吗? 就连亨德瑞克他们好像都…… 不……应该是我多想了,太过独立的视角会带来更多不必要的思绪,外面的我成长得很好,只是……无可避免的要付出代价。 身临其境做出选择,比我旁观时来得艰难万倍,她现在好像比我还要冷酷果决了。 第九百五十六天。 安瑟当时套在我身上的框架,现在看来是这么……正确? 我的确成了一个极端理智而冷漠的人,而外面的我既心知这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想法。 在那个环境中成长的我,的确变成了这样,变成安瑟最无法接受的那个,为了实现爷爷的理想而连朋友也可以舍弃的人,如果是现在外面的那个我……在两年前,大概根本不会去考虑安瑟的那么多问题。 但旁观着这一切的我,却有些无法接受外面那个自己了。 果然还是……是否由亲身做出选择所决定的吗? 我只是个旁观者,没有切身参与进那个我一步步转变的过程,当我和她的“共识”达到一定界限后,我就没法在认可她了。 我竟然有些不认识我自己了。 第九百八十七天。 我找到原因了,找到我和我产生这种割裂的真正原因所在。 因为安瑟不在我身边了,仅此而已。 如果安瑟还在我的身边,如果我和他还是朋友,如果我们还一同朝着那个方向进发,那我就不可能变成……外面的我那个样子。 原来没有安瑟的陪伴,不只是创造,就连生活都变得如此艰难……我要做出那么多选择,那么多不得已的选择,只为了能在狭小的,漫长的,追逐理想的道路上更前进一步。 如果外面的我有更多的选择,都不可能变成现在这副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但她没有,巴别塔也没有。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安瑟于我而言,从来都不只是同行者,朋友,他给我带来的帮助,从来都不只局限于让我能更接近理想。 他关心我,照顾我……替我免除了那么多麻烦,让我根本不需要忧愁,烦恼,不需要为了实现什么,而被迫做出牺牲什么的两难选择。 他那么理解我,理解我什么时候想做什么,理解我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他总能在最正确的时候,给出对我而言……最好的回答。 他让我……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却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悔意的原因。 不是只因为我想要解决安瑟的问题,而是因为……安瑟对我来说是这么重要,他是我人生中,绝对无可取代的唯一。 我不能失去他。 安瑟,你现在在哪,你过得还好吗? 我想你了。 第一千零八十七天。 很快就要过去三年了,仍然没有任何有关安瑟的音讯,外面的我也已经放弃了追逐安瑟,追逐当年决裂的原因。 她已经将自己的所有投入进研究之中,以她现在的心境,假如有和我一样的条件,也许只用一年就能反超现在的我,但那真的值得吗。 这还是我曾和安瑟相处过一段时间的情况下,假如没有和安瑟经历的那段时光,原来的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安瑟……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天。 终于……我终于听到了安瑟的消息。他在北地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位契首,一个天赋离奇到能承受两种契首之力的契首。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安瑟到底是怎么找到她的?外面的我查了那么多文件,最后竟然显示她只是个村姑。这个情况……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吗? 不论如何,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那个女孩能够帮你解脱自然最好,如果她不能的话…… 我会拯救你的,安瑟,相信我。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天。 你变高了,也变得更强壮,一点也没有以前那个小孩的影子。 那个趴在你身上的姑娘,就是希塔娜吗?看起来,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你是按照当时对我的标准来苛求她的吗?还是说……这三年里,你也有了别的变化?我希望你从那无尽的泥淖中挣脱出来了些许,我真心希望。 我很想你,安瑟,别再离开我了。 ,哪地1百零四张·明芙萝的日记·其三 1w#吧 为了方便缕清线索,接下来的记录时间将再次重置。 我必须在所有方面都极尽完满,才能从归来的安瑟身上,找到问题的源头,确认我的猜想,以及他行动的目的。 需要实现的目标有很多,安瑟在这三年间或许也已经成长到了我无法看清的地步,但我必须成功。 明芙萝,哪怕他不期待任何人的拯救,你也要朝他伸出手,他是你的朋友。 是唯一能让你感觉到什么才是活着的人。 * 第一天。 外面的我第一时间堵截到了通过传送阵来到帝都的安瑟……除非是极其精密,须强大四阶甚至是五阶超凡者才能把控的法术或是道具,否则整个帝国……不会有人比外面那个我更有统治力。 重压之下,我的天赋被进一步激发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远不是现在的我的对手。 她先向安瑟怒斥了自己无数次的联络皆如石沉大海,随后以契首为切入点,对他身边的那位希塔娜小姐进行了试探。 ……安瑟看出来了吗?如果是三年前的他,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不管安瑟如何,我现在却没法看清他了,他脸上的笑容跟以往……差了太多。 简直就像戴上了一张面具。 外面的我未必不能觉察到安瑟的变化,但三年积郁的愤怒和厌恨,使她在看着安瑟时戴上了有色眼镜,就好像三年前的安瑟看待我一样。 用脸接下浮游炮的轰击并毫发无伤……契首的强度都这么匪夷所思吗?还是这位希塔娜小姐本身的力量?按照安瑟的性格,我更倾向于后者。 他不会选择需仰赖契首之力才能抵达这种高度的人,被他选中的契首,一定是本来就注定能抵达高处,契首之力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更进一步的台阶而已……就像我一样。 力量……安瑟最先选择了直观力量方面的契首,为什么?他应该对力量并无所求才对。 他最开始寻找到我,就说明他更需要综合能力强大的契首。 他对契首的选择,绝不是随机或是巧遇,也就是说……在我之后,选择希塔娜,本身就在安瑟的计划之中。 安瑟是有什么……必须选择希塔娜的理由吗? 不论如何,仅从实力上看,她的确够资格成为行使暴力的契首,仅仅是首次碰面收集的数据所搭建起来的模型,强度就已经这么匪夷所思了。 ……外面的我又去见安瑟了?对,我忘了,她现在并不怀着任何帮助安瑟的心情,自然不会在这次会面结束后对安瑟的反应进行分析……她找到安瑟,只是单纯想做笔交易。 她已经不那么在意安瑟了啊……缺少的那些记忆,果然太关键了。假如没有我当时对安瑟的认知,外面的我根本就不会真正认识到安瑟对我的重要性,以及安瑟的……困境。 不过这就是最好的局面,这就是安瑟眼中的那个我。 而且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怀有几分安瑟仍未彻底放弃的念想。 外面的我就算被命运蒙蔽,缺失记忆,也还是希望安瑟回到自己身边。 ……你要负起责任来啊,安瑟。 第四天。 安瑟放出消息要参观以太院,外面的我对此极为愤怒。 这毫无疑问是安瑟的圈套,那个我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她更多的还是真的怀疑……安瑟要与以太院勾连。 作为这三年来被以太院屡次刺杀的受害者,她显然比作为旁观者的我更憎恨以太院。 而且,已经失去当时那段记忆的她,也由此更进一步怀疑安瑟彻底背叛了我与他的理想,堕落在以太院那一边。 果然,安瑟把这段记忆的缺失利用得很好,但假如和他长久接触下去,外面的我也一定会发现自己记忆上的模糊和断点。 这一方面,他打算怎么做? …… 真是恶毒,你这死小鬼。 用关系到一切核心的通用以太炉,来让本就对你怀疑的我彻底失控,贸然动手,再让善于灵魂法术的魔眼索伦,把灵魂塞进这具傀儡之中。 这样一来,以“灵魂损伤”为根基,记忆的模糊和空白就有了完美的理由。 外面那个不知全貌的我仍希冀着你回心转意,可你却已经变得这么残忍了吗。 不,不能这样想,按照三年前的发展,按照安瑟眼中的一切,正是我让他变得这么残忍,是我无视了彼此之间的友情,在最后的抉择中舍弃了他。 他那时候,或许承受着我无法想象的痛苦。 ……如今想来,那时的我,是否也陷入了某种偏执?或许直接向安瑟坦白,还能触及他心中残存的柔软,就好像假如安瑟向我坦白,那我一定会帮他一样。 可我和他,都没有这么做,甚至都没有这样想,这果然是…… 该死的命运。 …… 安瑟,你……你比命运还该死,你在做什么? 三年里最明显的长进,就是这种……这种不知廉耻的调情手段吗?对着人偶上下其手,塑造……塑造通道?你可真是…… 冷静一些,这应该还算是……算是好事。 三年前的他把我视作朋友,那方面几乎全是懵懂,但他现在对我怀有着纯粹的欲望。 他是想要我的,那就说明他还没有完全将我放在他的对立面。 ……要是能用别的方式得知这种消息就好了。 除此之外,外面的我在安瑟的设计下,陷入了一个会被他肆意玩弄的困境。 他竟然直接告诉了那个我有关赌局的事情……他拿捏了那个我的心理,我会因为那个不存在的人而患得患失,将思绪引向诸多错误的地方。 足够充分的准备,接着压迫,然后支配。 安瑟现在比外面的我强上太多……我已经无法猜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即使把现在的我换出去,也未必能比那个我做得更好。 不过胜负本无所谓,我要的只是答案而已。 不如说,只有等到那个我彻底失败时,安瑟才有可能……坦明真相。 第十二天。 浮游炮的量产问题被解决了,外面的那个我怀疑之前无法量产,是安瑟在从中作梗……我本来也这么认为,认为安瑟要从中牟取进一步令我坠落的可能。 但太巧合了,我因为量产问题的解决而来到炼金协会,碰上了伊沃拉,最后被焚毁……这整个过程,太巧合了。 作为观者,我才能看出这就是安瑟的构陷。 可那个我却做不到,因为她被那不存在的人蒙蔽了视线……她认为安瑟要用以太院创造械装,然后那个不存在的人为了与械装对抗,就出手解决了浮游炮的量产问题,而在以太院看到械装的建造工坊,则进一步验证了这个想法,也让她更加相信确实存在这么一个人。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设计。三年时间,安瑟成长到这么阴狠的地步了。 假如不作为旁观者,现在的我也一定无法从中逃脱。 最后的结果,外面的我遭受伊沃拉的焚烧,灵魂二次受创,更进一步解决了记忆的问题…… 只是安瑟,你就对傀儡的身体这么感兴趣吗?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拿捏我的情绪? 虽然的确有效,但令人喜欢不起来,你真是一点也没那个孩子的影子了。 ……淫邪的坏东西。 第二十七天。 战争……一场战争游戏?安瑟,你到底要做什么? 如果我能早些对你做出改变,那你是否就不会残忍到这个地步?两个领地的生民,只是用来驯服外面的那一个我,而这甚至只是其中的过程…… 果然,我是对的。假如我在那时倒向安瑟,失去了现在的机会,寻找真相的可能,就必定无法阻止安瑟继续这样……向更深层的残忍和冷酷坠落下去。 就好像失去了安瑟的我,也在一步步滑向那理智漠然,机械冰冷的深渊。 他会毁了自己,我必须阻止他。 这场游戏……希望安瑟还保留着哪怕那么一缕良善,不要祸及平民。 …… 尼德霍格……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以创造某种基础单位来实现创造万物的可能性……这是在模仿弗拉梅尔阁下的造物主权能,甚至还掺杂了通用以太炉的部分概念。安瑟他果然是超越时代的天才!炼金虫群,尼德霍格……它的潜能无可限量! 这或许,或许就是第三阶段械装的最后拼图! 只是破坏炼金造物?不,它拥有能取代所有炼金造物的能力。外面的我还没来得及发现它的真正价值……她被这场将会毁灭巴别塔的战争蒙蔽了双眼……她已经完全被安瑟压制支配了。 我于此处,没有资源进行对尼德霍格的实验与创造,只能等外面的我醒悟过来,认识到尼德霍格的潜力才可以。 它会不会成为……我最需要的力量? 第四十一天。 外面那个我疯了。 伊沃拉给了巴别塔机会……不,应该是在安瑟的授意下,给了巴别塔机会,但她拒绝了,她选择继续战争,只是因为她不愿看到巴别塔就此解散。 这是我会做出的选择吗? 假如我……假如我从来没有遇到安瑟,假如我只是一直埋头研究,从爷爷死后直到现在,一直封闭着,我也……会变成她那样吗? ……我会。 我很清楚,我会变成那样,因为我在三年前就已经隐隐有这趋势,只是还远没有到现在这个地步。 如果不是安瑟,我就一定会变成这种……怪物。 而安瑟也一定知道我外面的那个我会这么选择,所以才刻意给出了这个条件。 在夃他眼里,我就是如此冰冷理性的怪物。 安瑟他现在……有想过拯救我吗?还是依然想让我变成他的所有物? 不,不要期待安瑟的拯救,明芙萝。 他已经在痛苦中挣扎了十六年,这十六年来从没有人向他伸出过援手,现在的他还能维系着那脆弱的理智已经艰难万分,你凭什么还要她来拯救你? 是你该拯救他才对。 第四十六天。 这场战争一定全程都在安瑟的掌控之中,好在没有任何无辜的平民受伤。 ……不,甚至从结果上看,灵湖领甚至反而得到了天大的好处,沃森领好像也是如此? 你果然……果然在骨子里,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安瑟。 你从不曾出于纯粹恶毒和残忍的意愿而做出暴行……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还有改变这一切的机会。 只是巴别塔就此落入了安瑟的手中……看来这就是他的目的。 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由果到因,这必然就是安瑟的手笔。 他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吗?这件事连皇帝都牵涉其中,假如他不是提前跟皇帝约定好要拿走巴别塔的话,就是将皇帝都视作可算计的对象,并且还成功了。 三年时间……他就已经变得这么危险了,再过几年,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在外面的我看来巴别塔落入安瑟手中是糟糕透顶的消息。但实际上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巴别塔再次从摇摇欲坠变为坚固耸立……那个我也更进一步堕入了安瑟的陷阱。 他开诚布公地向那个我宣告了他后续的计划,要把那个我培养成彻底泯灭人性的怪物……一个完完全全的阳谋。 接下来,不论那个我怎么做,都会陷入一种怀疑,进而越发踌躇不定,寸步难行……做得好,安瑟。 她的确需要你好好教训,安瑟。 只是……你—— 你就非要用这种手段……你没有别的方法了吗?竟然捆束我,还用上那种药物,抱着你的契首在我面前…… 你真是…… 我会报复回来的,在我解决你的问题之后。 第四十七天。 我见证了希塔娜和当代契首的较量,提尔·毕斯蒂多斯……弗拉梅尔的力之首,那种压迫感,即使只通过那个我的视角旁观,都有些无法招架。 但希塔娜确能做到将手指刺入他的心口……了不起,这就是安瑟所选择的契首,在武力方面的才能,她真是无与伦比。 外面的我,在这场会面中说出了一些我很早之前就考量过的事情,皇帝和弗拉梅尔阁下矛盾日益激烈,一旦他们真的开战,那后果不堪设想。安瑟必定也很清楚这一点,我一直认为……他应该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 因为他对契首显然没有特别急迫的需求,他能花上一年,不对,是四年时间来慢慢驯服我,说明他并不迫切于增强自己的力量。 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算如何应对,这件事我是否来得及参与,是否能给他提供帮助。 第五十天。 我开始尝试影响外面那个我的记忆。 三年的时间,弗拉梅尔阁下用来创造那个我的灵魂碎片已经将要消散,她的记忆会开始不受控制地,与三年前的那个我同步。 由于弗拉梅尔阁下的创造实在无懈可击……只要用足够的灵魂碎片弥补,那个我,的的确确就是我本人,是一个全然独立的灵魂。即便在这三年里研究过诸多灵魂秘典,可想无声息地,不被安瑟发现地对那个我产生影响,还得等到现在这个时机。 我成功了……我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她记忆苏醒的顺序,似乎还能插入我自己编造的记忆。 很好,这样一来,我就能保证一切顺利进行下去。 只是,发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苏丝伦……她找上了我,告诉我,她知道爷爷的死因,而作为交换条件,我需要帮助她对付伊沃拉。 爷爷…… 安瑟,理想,巴别塔,还有爷爷的死……这或许就是推动我继续活下去的四个东西了。 ……那个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因为换做是现在的我也不会,但这会是安瑟的陷阱吗? …… 那个我向安瑟坦白了这件事,最合理正确的选择,但她却依然警惕万分,没有向安瑟询问爷爷到底为何而死,因为她认为,得到这个情报的代价,她支付不起。 三年前我也没有问……但现在看来,那是因为跟安瑟生活的时候,我放下了太多执念,只专注于他和生活,不会再被往昔的苦闷和痛苦困扰。 而不是因为什么……向安瑟寻求答案要付出巨大代价。 真是荒唐,但又这么合理……外面的那个我和安瑟,已经完完全全,不信任彼此了。 第七十二天。 安瑟身边有一个侍女……不,应该说是侍从?秘书?那个叫玛琳娜的女孩,希塔娜的姐姐,她给了外面的我一个提示。 她说,安瑟存在某种苦衷。 这我当然知道,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安瑟一定存在苦衷,但……她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告诉给外面的我? 那个玛琳娜说,这件事,是她从安瑟母亲身上得知的。安瑟的母亲……艾妮丽莎女士,又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告诉给一个普通人? 命运……是你在从中作梗,刻意推进吗? 在假设这个东西真实存在的情况下,我已经在这三年里发现太多肯能由祂造成,身在其中无法觉察,但作为观者的我,却隐约能捕捉的“刻意”。 如果命运在推动外面的那个我被安瑟驯服,刻意推动我和安瑟都期望的事,那到底是安瑟成功驯服那个我对命运有利,还是我的成功……对命运有利? ……太艰难了,仅仅是略做思考,我都能感觉到安瑟的痛苦。 面对这种东西,他能相信什么人? 他甚至都不能相信自己。 外面的我,也已经因为玛琳娜的话,觉察到了记忆的模糊与断裂,她开始进一步怀疑当年的真相,进一步落入安瑟的陷阱之中。 我不知道安瑟要怎么做,也不知道命运要做什么,但必须……必须继续下去。 第八十天。 我开始追查爷爷的死因,而安瑟则插入其中,这也是他的计划吗?我不得而知。 ……莱登,我的父亲,他竟然去过爷爷的故居。 他没道理是凶手,不管是动机还是能力,都不可能是,所以……他是去爷爷的故居进行祭奠吗? 我已经太久没见过他了,父亲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词,即使是现在的我,对他都心存怨恨,而那个我对他的不满和痛恨,必定只多不少。 那个我和……父亲与母亲进行了对话,怎么回事,我能感觉到,他们好像……好像一直都在乎着我,那种苦衷不像是假的,但他们对爷爷的背叛也是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确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因为他们认为我不正常,但爷爷却将我视为未来的希望……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还会认可他们? 但他们又怎么会…… 安瑟打断了我和父亲与母亲的谈话,他不会做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难道父亲与母亲,真的在乎着我吗? 不,不要被这种事干扰。如果想知道答案,等一切结束后去面对他们就好了,他们能等我,但安瑟却等不来其他人。 ……又做了那种事。 外面的我只是几次与安瑟见面,就变得越发感性起来,安瑟在融化那个我……就好像三年前一样。 和他在一起,我才会真正像人一样活着。 只是……算了。 又是人偶,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那个我的本体放在人偶上,你有本事—— ……不,也不行,被另一个我捷足先登,还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不太能接受这种事。 第八十一天。 安瑟又对那个我进行了考验。 他利用希塔娜,来使我患得患失……让希塔娜现在所拥有的地位,用他现在对希塔娜的关心,来摧毁那个我越发稀薄的理智。 再加上命运之前送上的助力,现在的那个我,已经摇摇欲坠了。 他对人心和情感的把控实在太完美了,不仅如此,计划本身也毫无漏洞。 真是危险,现在的我,根本就不是安瑟的对手……我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如果我没有清理记忆,那根本无法骗过安瑟,而在安瑟完全不相信我的情况下发现了问题……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很抱歉,安瑟,是我让你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第九十天。 希塔娜的生日……安瑟刻意叫上了那个我,想来是要用希塔娜的忠诚,进一步打击她吧。 不仅仅只是这样,还有安瑟对希塔娜的好,对她的眷爱,都会让那个我,沉沦进曾经和安瑟相处的美好回忆之中,而后追悔莫及。 果然如此,那个女孩对安瑟所表露的纯粹忠诚和眷恋,是我根本做不到的。 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没法做到像她那样纯粹,安瑟需要的,能让他有安全感的,正是这样的女孩吧。 我应该此生都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即使站在安瑟那边,我也会总是和他发生争执,驳斥他的意见,质疑他的想法……这样想来,果然还是希塔娜那样的姑娘,更招人喜欢。 但我不会成为更招人喜欢的人……我也未必要安瑟喜欢我。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事,向来如此。 只是那个我,现在可没法做出这种决意,她大概除了后悔……就只有后悔了。 安瑟用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用这样的反差和对比,让那个我无处可逃。 也只有是在这种旁观视角,并且对一切变故都了然于心的情况下,我才能看清这一切,否则把我换成她,也不过是换个一模一样的人被安瑟玩弄罢了。 但从这件事中……我也能确定一件事。 安瑟已经,越来越危险了。 他对希塔娜的感情,绝对不是虚假的,他需要,也依赖着希塔娜的真挚爱恋。 但即便如此,安瑟还是能利用希塔娜的生日,来对那个我进行算计。 这已经是他的本能了,在某种程度上讲,他比那个我要更加……更加冰冷,更加决绝。 希塔娜对他来说,应该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了,但他却依然能够利用自己对希塔娜的感情,来算计我。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安瑟。 …… 我见到了艾妮丽莎夫人。 夫人告诉我的话,更验证了我的想法。 她告诉我,安瑟已经将感情的牺牲视作理所当然,一种等同于本能的行径。 这些我都已经知晓,只是从夫人口中再次得到确认,还是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而同夫人的对话中,我得知了一则更重要的信息。 安瑟的心性,在幼年时期发生过一次剧变,在他十岁时的某一天,他突然就变得孤僻,变得不在愿意信任别人。 我的猜想是,安瑟因为某种原因,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命运的存在。 而建立在这猜想上的后续是……安瑟已经和命运博弈了整整六年,六年。 六年前……他才十岁。 他才十岁,就要面对来自整个世界的算计和恶意? 所以……所以他才不信任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生活在那种地狱之中的他,又能信任谁呢? …… 那个我,把安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问题源头,归结为了皇帝的压迫。 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也的确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毕竟皇帝和弗拉梅尔阁下的决战将要到来,而就算皇帝死了,安瑟也还要面对下一任皇帝。 我也只是在这三年中,目睹着那个我所经历的一切,并且还有之前对安瑟的所有猜想和了解,才一步一步猜到这匪夷所思的答案,甚至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祂是否正确。 ……夫人的出现,和那个我的对话,估计也是命运在推动吧。 她现在已经倒向安瑟了,想要为安瑟制造出能杀死神灵的武器……虽然浅薄,但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跟我所想的其实没有区别。 ——没有力量,就无法帮助安瑟。 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按照推断,距离弗拉梅尔阁下和皇帝的决死之战,大概只剩下两到三年的时间,这应该是比较紧迫了,但安瑟他却对力量这一层面,没有任何急切的需求…… 这是为什么呢? 第一百零二天。 安瑟他……他在搞什么? 他竟然让那个我,叫他父亲。 太荒唐了!你怎么能……你凭什么…… 冷静……还是要冷静,这是他驯服我的方式。 他是想用这种称呼打碎我的自尊,应当是这样没错……但父亲,为甚偏偏是父亲?打碎自尊的方式有很多,他偏偏选择这个称呼,难道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吗? …… 他诱骗荣葛尔说出了巴别塔的真相。 在这三年里,我其实已经有所准备了,因为并没有像那个我一样纯粹埋首于研究之中,我能看到的东西多了太多。 亨德瑞克他们,已经没有继续追逐爷爷的理想,这一点,我心里其实隐约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果然……果然没那么容易接受,听到荣葛尔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我还是失态了,最多只是比那个我好上一点而已。 原来如此,安瑟不仅要敲碎我的尊严,还要一步步剥离我身边的一切?那个我……已经开始越来越依赖安瑟了。 ……我也有些想依赖他。 我很累了,安瑟。这些真相……这些真相,我能不看下去吗? 不……不行,你必须继续,明芙萝。 即便安瑟对你现在如此残忍,你也要继续。 …… 安瑟带我去见了莱登,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原来他把一切都留给了我,他把一切都—— 父亲……你和母亲,是真的在乎着我的吗?当年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身旁的长辈,到血亲,安瑟……你想要让你自己,取代我身边的一切吗?这就是你选择父亲这个称呼的原因? 那个我没法接受,现在的我也无法接受,可她却没有选择,她已经被安瑟算计死了。 安瑟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爷爷的死……会跟安瑟有关系吗? ……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这是安瑟想要击垮我,驯服我的手段,我的执着和追求必定是发自内心的,我当然,当然…… 我怎么会……毫无意义? 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 安瑟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反驳。 我没有办法反驳他,为什么我会对那个理想如此执着,即便我明明就没有接触到任何平民,从未真正见证过他们的生活。 但……但我比外面那一个除了理想以外便一无所有的我,要好上很多。 我的心里,还有安瑟,我能更冷静的……冷静的认识这一切。 或许安瑟是对的,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改变世界,我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平民,但问题是,我的这些想法,我的这份执着,究竟从何而来…… 还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安瑟的这个问题,可以套在他的身上。 他说他对理想的追求是个谎言,但我很清楚,那绝对不是谎言。 所以……安瑟那份诚挚的热爱是源自何处?作为神灵种的他,为什么会这么……特殊? 命运,知晓命运的安瑟,掌握超越时代知识的安瑟,在性格和思维上,一点也不像神灵种不像贵族,如此迥异不同的安瑟。 以及……好像能够锚定未知,对那么多事物的发展,全都了如指掌的安瑟。 我觉得,我离真相已经不遥远了。 …… 为了更进一步推动那个我的臣服,我现在正在尽力干扰她恢复的记忆,让那些记忆只会更加使她产生对安瑟的愧疚 而安瑟和那个我玩了一个游戏…… 两个领城,但无关战争,而是对两个领城百利而无一害的游戏。 我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出这场游戏到底有什么能让安瑟利用的。他给游戏下了极其严格的规定,没有超凡者插手,并且所有竞争手段的都必须正当。 假如这场游戏没有这种限制,我还能猜到安瑟会怎么利用,但这些限制一旦设下……安瑟不就只是,单纯地在做好事吗? 他到底要做什么?希望这个游戏,能有个好结果。 第一百三十七天。 我输的很彻底。 我的眼界与安瑟的眼界……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高度。 这是场灾难,我却愚蠢地认为这是个奇迹,从头到尾,这就只是一场灾难。 那么多牺牲,那么多代价,最后……最后换来的,只是一个瓶救赎之水? 本想使超凡受用于平民的炼金道具,却被最大的受益者,换取成为超凡的机会。 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只想成为超凡之一。 我不仅连意念都有些虚无,而且连怎么实现那个理想,就算手中已经有了切实的工具,就算安瑟替我排除了那么多威胁,我都……做不到。 该死……该死!该死! 安瑟想……毁掉我。 他想毁掉这个不成熟的,愚蠢的,空虚的我。 即便……即便只是旁观,我也感受到了那种绝望……自己什么也不是,自己的人生毫无价值的绝望。 但我不会倒下……我不会,我不能。 或许不是因为我还必须坚持那个理想,是因为……安瑟在等着我。 第一百三十八天。 那个我试图按照安瑟的吩咐,从伊沃拉手中换回土壤强化药剂。但被伊沃拉伤得很严重……这是机会,一个让已经摇摇欲坠的我,彻底倒向安瑟的机会。 趁着这次重伤,我需要操纵她回忆起来的记忆,必须在那些真实的记忆中,植入一段虚假的,足够一锤定音的记忆。 于是,我让安瑟在那段记忆中显得愤怒,非常愤怒,质问着那个我,他付出的感情全都是虚假的吗? ——这本是我原来想象的,安瑟会说的话,但他其实没有这么说……即使在那个关头,他也不希望我难过。 这段记忆,足以成为最后的制胜手段,她现在已经在感情上完全依附于安瑟了,由此……安瑟也该放心了吧。 …… 爷爷的死……我并不想记录这段内容,这份日记,是为了保证我能够思路清晰的帮助安瑟,同时也是展示给那个我的证明,仅此而已。 所以,我不想记录下那种痛苦。 我只能记下,我终于明白了安瑟的计划,他要创造一个全新的我,一个生命中,只有他的我,一个将他视为绝对,至高,全部的我。 第一百五十二天。 我该离开了,终于能重见天日。 在这些天的冷静之后,我已经推出了安瑟的下一步计划,他塑造出了一个自己需要的,完全依赖于他的“明芙萝”,而后……要让我和那个“明芙萝”,也就是海伦对决。 我和海伦只能存在一个,现在,按照他的理解,我应该已经急迫地要去摧毁海伦了。 或许我能表现出自己已经醒悟,不……安瑟他可能就期待着我的“醒悟”,但我不能这么做。 我缺少了海伦的那份绝对依赖,现在的安瑟即便再如何……钟意我,缺少了那份“绝对”,我就有可能得不到真相,也许他会告诉我,但也只是……也许。 我不能让任何意外发生。 接下来的行动就很简单了,只需要等到海伦取得安瑟的彻底信赖即可。 * 这份日记记录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我的任务,到此为止。 最后这段话,送给将要接手这份日记的你……我不知道该称呼你为明芙萝还是海伦,但我相信,看完这份日记之后,你一定就是我。 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告诉你,告诉明芙萝,告诉海伦。 你或许是空虚的,我可能……也的确是空虚的。 同出一个灵魂的你我,人生是被设计的,虚假的,毫无价值的。 但安瑟……可以变得让它真实而鲜活,就可以让它变得有价值。 他能给带来我创造的启发,他能给我指明前进的方向,所以哪怕我什么都不明白也没有关系。 因为真的怀着和我一样的愿景,他真的……为那份愿景,付出了太多太多努力。 安瑟,你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谎言。 可有谁会为谎言做到这个地步?有谁会为谎言,把自己的下属都培养成那样的精英?有谁会为谎言,把海德拉的疆土打造成世人向往的领地? 那从来都不是谎言,那分明是……你的呼喊,求助的呼喊。 而我听到了,安瑟。 ……只是,你可能还会有些失望。 毕竟我对你付出这些帮助,也不全是为了你,依然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的生命就不会空虚。 你不会是我人生的全部,却能成为我人生的意义。 第1百零五篇·命运的绝杀 1.1W:不 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距离海伦和明芙萝的灵魂手术结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帝都几乎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炼金协会的一座中心炼金工坊爆炸。 ——根据明芙萝提供的详尽具体的创造方法和思路,三位顶级炼金术士,以一人的性命,一人的神志为代价,终于创造出了超越物质武装的以太武装。 那天,伊沃拉肆意傲然的狂笑声回荡在帝都上空,谁也不知道这位暴虐皇女到底从以太武装那里得到了怎样的力量,但能够让她有勇气这般无视艾菲桑徳的威严,想来……她的收获非同一般。 弗拉梅尔仍在进行着自己最后的创造,艾妮丽莎也时刻不离地陪伴在他身边,而掠取到明芙萝灵魂的海伦,也在准备要送给安瑟的礼物。 希塔娜和玛琳娜在安瑟的建议下,正在赤霜领探亲,没有半个月估计也不会回来。 在这偌大的海德拉庄园里,安瑟竟显得形单影只起来。 但安瑟从不会感到寂寞,毕竟与他所经历的这六年相比,形式上的形单影只是那么微不足道。 年轻的海德拉此刻正坐在卧室阳台的躺椅上,半眯着眼小憩,十分安逸。 他在慢慢地,细致地回忆,复盘着自己回到帝都直到现在所做的一切,所收获的全部。 “到这里,就结束了。” 安瑟睁开眼睛,轻声叹息着:“真是场漫长而煎熬的旅行。” 这场跨度足有四年的驯教迎来落幕,往昔的朋友成了如今的女儿,安瑟有些为之扼腕,却也并没有任何悔意。 实际上,他在心中仍存有最后一丝疑虑,那就是海伦对于自己的感情……来得实在是太过澎湃鲜明。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海伦已经战胜了明芙萝,他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海伦有关命运的事情。 但这个问题细想起来,却也并不难回答:海伦的灵魂与明芙萝同出一源,她对自己的宣泄和依赖,只是来自三年前明芙萝对自己怀有的,压抑的感情。 也因此,安瑟更希望明芙萝能偏向自己,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世事难以完美,就好像他得到了希塔娜,却为自己的未来埋下了一颗不安定的种子;他得到了海伦,但也永远失去了曾经的朋友。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 但失去便失去了,只要能够增添对抗命运的筹码,这种牺牲,没什么所谓。 毕竟,安瑟早已在更残忍的事情上做好了决定。 年轻的海德拉打开怀表,看了眼时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似乎是他本想露出平日里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但内心的某种情绪,却让他根本无法扬起嘴角。 “你还有,六个小时,五十七分钟。” 他关上怀表,仰头看向天空,深邃的海蓝色眼瞳中涌过一阵漆黑。 “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别的手段,别的准备……到底是我未能辐射到的某个细节,还是追求永远合理的你,终于放弃了那傲慢的准则?” “……不管如何。” 安瑟站起身来,紧握住在艾妮丽莎死后,弗拉梅尔为他打造的,名为格莱普尼尔的手杖,轻声道: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坐视我提早整整十年……得到登临六阶的力量。” 不仅仅是自己所需的契首,不仅仅是颠覆帝国的英雄,在那绝望的未来中,不停寻找破局处的安瑟,在很早以前,找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节点。 那就是他的父亲,弗拉梅尔·海德拉,花费了整整九年时间,搜集齐世人无法想象的素材,最终完成生命中最伟大的创造的那一刻。 这个节点,是安瑟在无数次分析后所能确定的,足够扭转一切,并且不需要他耗费多大心神和精力,就能实现的关键所在。 只是,虽然不需要耗费多大的心神和精力,但却需要安瑟拥有足够冰冷残酷,漆黑如渊的决意。 行过六年的漫长苦难之路,时至今日,安瑟已经能够下定决心。 牺牲一切的决心。 “海伦那边,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安瑟如此自语着,离开卧室,朝海伦所在的炼金工坊前进。 他的脚步很慢,从来都是不急不缓的安瑟,不知为何走得非常慢。 他的视线停留在墙壁的挂画,走廊的装饰上,纤尘不染,依然有如新品的这些装饰物,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什么故事的样子,但安瑟的眼神却会驻留很久,像是要从这些东西上,拾起往昔的碎屑,零散的记忆。 帝都的海德拉庄园存在也已近千年,虽然历代海德拉几乎都不住在这里,但皇帝也必须对他们予以尊敬。 安瑟八岁时在帝都住过两年,那时的他还没有从浩瀚如海的记忆中翻找到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他既自得于自己的才能和天赋,又开心于父母的慈爱和温柔。 在那个年幼的海德拉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拥有足以改变世界的机遇,而又恰好真的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 只是注视着这些摆件,安瑟都能回忆起往昔的快乐和欢喜……但往昔,终究只是往昔。 他现在的人生,早就只剩下与命运为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行走在二楼走廊的安瑟来到了楼梯平台,看到下方平台墙上的巨大画作,画上,一个兼具着青葱活力,又显得成熟娴静的女人叠着手,露出温柔大方的笑容。 “……母亲。” 安瑟轻声呢喃着,静静地看着那幅画,很久很久没有言语。 这是弗拉梅尔送给艾妮丽莎的礼物,这幅画的每一滴颜料,都是由世人难以想象的昂贵材料变造而来,而艾妮丽莎其实对这幅画谈不上有多么极致的喜爱,因为她不懂这个。 这幅画挂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只是因为艾妮丽莎认为,假如她某天不在家,一看到这幅画的安瑟和弗拉梅尔,都能觉得她还是在迎接他们。 凝视了这幅画很久后,安瑟才继续前进。 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太多艾妮丽莎的影子。 插在花瓶中的鲜嫩花朵,挂在墙壁上的花枝标本,还有按照艾妮丽莎的喜好所买来的各种摆件……这些年,几乎是孤身待在帝都的她,一定感到很无趣,她或许是觉得,当安瑟或是弗拉梅尔回来之后,看到布置这么精致美好的庄园,一定会很开心,于是便孜孜不倦地投入精力。 只是弗拉梅尔忙于自己的事情,而安瑟自三年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如今。 安瑟沉默着将手指划过墙壁,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脑海中浮现起母亲的笑靥,眼眸又微微垂去。 他已经很少把情绪交给自己身上最软弱的部分,但在这个时候,安瑟遵循着自己的内心。 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大概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父亲。” 年轻的海德拉,又不知为何轻声呢喃起自己父亲。 这座分明是为海德拉而存在的庄园,却没有多少弗拉梅尔的影子。 安瑟十岁后的人生中,也没有多少弗拉梅尔的影子。 他的父亲忙碌于替皇帝解决一些事情,并追寻他最终的创造,十岁之后就几乎没有再管过安瑟,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这样来看,他似乎不是一个好父亲。 但安瑟眼中,这世上没有比弗拉梅尔更合格的父亲,就好像世上同样不存在比艾妮丽莎更好的母亲。 只是…… 只是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无论是对艾妮丽莎,还是对弗拉梅尔。 不仅不合格,与他们倾注在自己身上的感情对比,他简直……糟糕透顶。 可就像已经能冰冷残酷地做出诸多恶行,成为了邪虐缠身的恶党一般,安瑟也已经准备好背负这份罪孽,永不回头的前进。 直至命运与他之间,有一方彻底毁灭。 来到炼金工坊门前,收起所有混沌想法的安瑟将手放在门上,灌入的以太向工坊内的人宣告自己的来临。 他已经准备为海伦带上契首之戒了,不管海伦现在在做什么东西,都不能继续拖下去。 但半分钟过去,里面却没有传来任何声息。 “……累倒了吗?” 安瑟并没有也不会去刻意探知里面的情况,直接强行打开了炼金工坊的门,迈步而入。 可当他踏入炼金工坊的那一刻,整个人便怔住了。 ……没有。 偌大的炼金工坊内,没有运转的器械,没有燃烧的熔炉,也没有……正在工作的人。 本应待在这里的海伦,已经消失不见了。 安瑟握着手杖的手缓缓收紧,他眯起眼,无形的波动绵延开来,顷刻间,他就发现了炼金工坊内的异样。 工具摆件整整齐齐的加工台上,留着三样东西。 一颗影映水晶,一个灰色的手环,还有一副……灰白色的眼镜。 这三样东西,都残余着海伦……不,是都残余着海伦和明芙萝的气息。 “怎么回事……” 年轻海德拉的眉头深深蹙起:“明芙萝为什么还留在海伦身边。” 那天,在带海伦做出最后的了结时,弗拉梅尔让安瑟去陪沉睡的艾妮丽莎,而当他回来之后,海伦已经不见了。 弗拉梅尔告诉他,灵魂的“手术”已经结束,海伦早已去炼金工坊准备她口中的“礼物”,而安瑟自然没有多想,弗拉梅尔不会,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有所隐瞒。 “……你的应对,这就来了吗?” 安瑟扯了扯嘴角:“海伦或是明芙萝身上,还有你留下的,我所不知的伏笔?” 他拿起那枚影映水晶,将其激活,神情漠然道: “那就看看,你为我准备了什么。” 接着下一秒,安瑟就愣住了。 因为投影出的光幕上……两个一模一样的娇小女人,并肩而立。 “当你看到这则录影的时候,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已经完成了自己想做的,安瑟。” 她们的神情和语气没有丝毫差异,本来能轻易分辨海伦和明芙萝的安瑟,此刻也无法找到她们之间的区别。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父亲……安瑟。” 右边的明芙萝微微垂首:“我没有想过背叛你,但依然给你带来了……谎言。” 这应该是海伦了,可她为什么会在说……谎言? 安瑟握着手杖的手,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开始从自己心中存留的所有警惕和异样中寻求答案,并迅速编织起了各种可能。 海伦背叛了自己?不……这不可能。她没有背叛自己的理由和立场,可谎言……难道她对自己所说的那一切,都是谎言? 在经历了那种绝望和毁灭之后,海伦仍然不是海伦,而是明芙萝?这更不可能……原来的明芙萝已经被自己毁灭了,这一点是必然的,谎言……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海伦完全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开始? 她与明芙萝在暗中达成了联系?凭借什么?可就算恢复记忆,她又怎么会和纯粹厌憎我的明芙萝达成一致,她分明—— 只是刹那间,安瑟脑海中残存的些许警惕被彻底贯穿。 明芙萝那毫无理由的绝对憎恶,海伦那过于澎湃炽烈的情感,还有……三年前的一切。 “谎言。” 那双深蓝色的眼瞳微微震颤着,少年死死盯着画面中曾经的友人,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扭曲。 “明芙萝,你……你曾表现得痛恨,才是谎言?!” 与此同时,光幕上,左边的明芙萝开口道: “为了让你相信接下来我们所说的一切,那副眼镜,也就是我的数据系统中,存留着这三年来我记录的一切,我已经解除了加密,你可以自行浏览。” “现在的你,应该已经猜到我的问题了吧。” “……抱歉,安瑟。” 左边的明芙萝也微微低头,声音很轻地说道:“这三年来,没能陪在你身边。” 炼金工坊里的大型器械开始发出金铁扭曲的哀鸣,无形恐怖的庞大力场扭曲着炼金工坊里的一切,来自深渊的幼兽呼吸越发急促,眸中的漆黑也时不时涌动着,他花了足足有将近四五分钟才冷静下来,在深呼吸后,朝那只眼镜伸出手。 数据系统是明芙萝以她那匪夷所思地才能创造而出的东西,就连安瑟都无法理解这项造物的底层构造——除了弗拉梅尔,这世上估计也不会有人知道,安瑟最多也只知道怎么使用而已。 他沉默着戴上眼镜,而后在数据系统中,找到了明芙萝摆在最显眼处的东西。 那是一份……由数据构成的,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窥伺的日记。 倘若再进行加密,那就是绝不可能被人知晓的终极隐秘。 日记很长,但对阅读量庞大到匪夷所思的安瑟来说算不上什么,他阅读的很快……很快…… 很快,就变得越来越慢。 “……” 镜片上闪烁过的流光,由数据汇集而成的文字,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好像刀剑一样,穿刺进安瑟的眼眸,剜割着……他的心灵。 那是……不知道多么漫长的沉寂。 年轻的海德拉在这沉寂中化为了塑像,那双永远深邃的海蓝色眼眸此刻如凝固了一般,只映照着一缕缕掠过的流光,映照着友人三年的孤苦,三年的努力,以及……真正的心意。 而在安瑟近乎凝固的此刻,光幕上的两个明芙萝,再度开口: “在与弗拉梅尔先生从零点迷界回来以后,明芙萝以刻意留给我的残存尼德霍格,标注了一个密码。” “那个密码的格律是世上独一无二,唯有我才知晓的。明芙萝初次袭击我时,我就已经产生怀疑——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比我更了解,更能支配尼德霍格的存在。” “于是,我在数据系统之中输入了那串密码,并找到了那份日记。” “真正看清了……我自己。” 光幕里,海伦的眼眸已经不再寂然无光,那份沉静淡薄,与她身旁的明芙萝如出一辙。 “而后,通过明芙萝对我的刺杀,我假装彻底觉醒了往昔的记忆。” “实际上,明芙萝通过那场刺杀,将微量的尼德霍格保留在了我的体内,我和她以此建立了联系。” 尼德霍格在明芙萝的改造下,已经几乎归于最微小的以太单位,除非进行大量的流动和运作,否则毫无被觉察的可能——这正是当时明芙萝能在亨德瑞克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刺杀海伦的原理。 但这个特点,从来不是为刺杀准备的。 “我很清楚。”明芙萝此刻开口道,“即便海伦已经眼中尽数是你,你也不会彻底相信他……唯有在她和我决出胜负后,唯有在她连过去的自己都能扼杀后,你才会托付自己的信赖。” “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你越痛恨,你就越青睐于海伦的依恋;我表现得越利己,你就越安心于海伦的忠诚。” 所以在那场比试中……才有了那一段明明出自同一灵魂,但却几乎全然分裂的对立式的对话。 所以明芙萝才表现得那么固执,那么厌恨安瑟,厌恨到安瑟都无法理解的地步。 “在这场比试中,唯一不稳定的是,我无法确认,你到底会怎么样帮助海伦,我无法确认,你是否……想让我获胜。” “所以。”海伦在此接道,“我和明芙萝以尼德霍格为自毁程式为由,让我取得了胜利。” ——在黑暗中苦苦钻研无数典籍整整三年,已不知变得多么强大,并且能在短时间内将尼德霍格改造至这种地步的明芙萝,怎么可能会没发现海伦动的手脚? 不过是因为,海伦需要这场胜利而已。 “我和海伦,都担心你会发现这微小的不合理,但你没有。说明我和她……表现得都很好。” 无论是海伦的依恋还是明芙萝的怨恨,表现得都很好。 “但你依然没有将完全的信任交付于我。”海伦轻声道,“安瑟,我问你敌人是谁,你只回答我,就暂且当作是皇帝。” “你仍有所隐瞒……但我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从你的异样之中。” “你明明说着威胁来自皇帝,但却对力量层面没有任何要求。正常来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确定皇帝不会动手,二是弗拉梅尔先生必会为你解决这个问题。” “但我。”明芙萝和海伦同时开口,“想到了第三种可能。” “那就是……你在皇帝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提前取得了晋升六阶的力量。” 宛如塑像的安瑟,手中的手杖猛地颤动了一下。 “我最开始并未想到这种可能,我只是在想着该如何得到真相,该如何帮助你,但随着那天的到来……我得出了这个,让我无法相信的答案。” “那天在剧院,你试图以那位琴师小姐试探海伦的信念,想知道她是否仍存留着本心……你想从她身上,找到明芙萝的那一部分,对此我很高兴,安瑟,高兴于你仍然希冀着,期盼着我。” 明芙萝轻声叹息:“但,我无法对我见到的事实产生任何喜悦的情绪。” “你的女侍玛琳娜无意间透露,那位琴师小姐曾经只是普通人。” “普通人成为超凡者的方法有不少,但安瑟……你在那时透露给我的力量,彰显着你把她变成超凡者的方式,不同寻常。” “那种……仿佛深渊亲临的力量。” “而恰好。” “恰好,玛琳娜告诉你,皇帝要对你不利。” “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存续自我,那么显而易见,有利于她存续自我,而安瑟你所展现的那份力量,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皇帝所觊觎的,是否就是这份力量?” “这份有如深渊亲临的力量,既然能将凡者拔擢为超凡,那是否能使超凡本身……更进一步?” 曾在原定的未来中掌握着洞悉真理之智慧的术士,她的两个完全相同的灵魂,自我,同时开口: “可你不是这么愚蠢的人,安瑟。假如你的灵质有着这样的效果,那你肯定清楚自己会被皇帝窥伺,你一定会竭力隐藏,以避免皇帝在穷途末路时对你孤注一掷。” “可你没有这么做,你反而将那个受你影响的琴师,堂而皇之地送到了帝都,送到了皇帝眼下,好像在告诉她——‘我有这种力量,我有能让你,更进一步的可能’。”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明芙萝直直地盯着前方,那视线好像要穿透光幕,落在安瑟的脸上,像是做着无声的质问。 “你想用这种方式……给弗拉梅尔先生,给自己的父亲,施加压力,让他不得不作出抉择。” “与皇帝提前决一死战吗?不……他不会的,因为他知道你厌恶着毁灭,他知道你想作出改变,所以他不会给你留下……一片焦土。” “他最好的选择,就只有自裁,然后……” “然后……将力量,托付于你。”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沉默了很久,久到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道: “安瑟,你在利用你的父亲。你在利用……他对你的爱。” 轰! 整个炼金工坊在轰鸣声中瞬间化为一座废墟,能够锻冶超凡,其坚固程度无须多言的高级炼金器材,如孩童手中纸折的玩具,被轻易蹂躏,碾压,拧转,扭曲,崩灭。 脖颈和太阳穴处暴起青筋的安瑟死死捏着手杖,一言未发。 漆黑诡谲的恐怖触须自虚空中探出,如蛇群狂舞,令人不寒而栗。 双眸已然浸满漆黑的安瑟,死死盯着光幕之中的明芙萝和海伦,漆黑之中的癫狂是那么鲜明。 “我并非毫无根据地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从那次零点迷界之行,我就已经感受到了你与弗拉梅尔先生的异样,你一直在刻意回避弗拉梅尔先生,而弗拉梅尔先生则一直说着……好似交代后事的话语。” “安瑟,那一刻,我真的很绝望。” 听到这里的安瑟,抬手就要毁去那颗影映水晶,但明芙萝又已经说道:“可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在你面前,谈论绝望二字。” 纯粹的毁灭停留在影映水晶之前,脚底影子不断扭曲,仿佛有什么怪物要从其中诞生的安瑟不停喘息着,挣扎着……收回了自己的手。 明芙萝说:“我不该想,你怎么会残忍到这个地步。” 海伦说:“我该想,到底是什么……迫使你不得不残忍到这个地步。”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们同时用轻缓而心疼地声音问道: “是命运吗?” “……” 安瑟呆住了。 他的整个身体开始颤抖起来,连同那已经被他生生按进地里的手杖一同细微颤抖着。 双眸中的漆黑色彩如潮水褪去一般露出了原本深邃鲜亮的海蓝。 而其中……唯剩下茫然。 是命运吗? 这四个字贯穿了他的意识,贯穿了他的灵魂,贯穿了他因明芙萝的谎言,海伦的谎言所产生的所有愤怒,贯穿了他被揭开心中最痛苦之处时产生的癫狂。 哐啷—— 当安瑟回过神来时,本来被捏住的手杖已经摔落,而他本人……也已经摇晃着几乎要跌到地上。 那份日记,安瑟看得很慢很慢,他并没有来得及看完,并没有来得及看到明芙萝对命运的猜测,明芙萝就已经开口了。 此刻,他听到了明芙萝亲口说出了那两个字。 “我本来并不能百分之一百地确定祂的存在,知道你在海伦完成最后的了结时,向她坦明了真相。” “……我很抱歉,安瑟。” 明芙萝和海伦握着手,她们走上前,用各自的手捧住影映水晶,像是在捧着安瑟的脸颊。 “假如我能更早地觉察到你的异常,假如我能更早地和你坦明一切,假如我能……” “我明明能做到更多,我明明该做到更多,可我还是……没能帮到你。” “对不起。” 为什么安瑟不愿意亲近艾妮丽莎?因为每当看见艾妮丽莎,他就会想起那天令他想要自我毁灭的绝望。 每当看见艾妮丽莎,他都会想起,是自己杀死了母亲。 为什么安瑟不愿意亲近弗拉梅尔?因为每当看见弗拉梅尔,他都会想起,自己在利用父亲对他的爱,来换取更强大的力量。 每当看见弗拉梅尔,他都会想起,自己是这么卑劣而恶毒。 每当看见自己嫼的父母,安瑟迎来的从不是什么温情和快乐,只有无法偿还的罪孽,以及…… 以及,没有尽头的痛苦。 安瑟终于摇晃着跌坐了下来,他背靠着废墟残骸,指尖仍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的绝望。 他该向谁倾诉?向父亲吗?告诉已经癫狂的父亲,这个世界上有更高位的存在支配着一切,而我正是因为祂害死了母亲? 他告诉了希塔娜,希塔娜也没有丝毫动摇地将自己的决意和信念托于安瑟,将安瑟从自我封锁的牢笼中拯救。 可希塔娜却也无法更深入,深入到安瑟在这漫长六年所经历的全部苦难所形成的自我保护下,缓慢钝割着他心灵的痛苦。 她能以纯粹的爱恋包裹住安瑟,却无法渗入其中。 可在这一刻,有人在知晓命运存在之前,就问了他:是命运吗? 有人如此伤心地向他道歉,告诉他,对不起,我没能做得更好,对不起,我来晚了。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为什么,我们能产生那么多的共鸣,安瑟。” 光幕中的明芙萝轻声呢喃着: “同样绝望的童年,同样为了某个目的而情愿牺牲所有,同样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同样……” “同样被,设计了存在和人生。” “你我眼中的世界,同样已是死寂的灰色了。” 在厄利恩死后,明芙萝的人生便失去了色彩和希望,她被自己的爷爷以死亡禁锢了所有,从今往后只为理想而活。 在艾妮丽莎死后,安瑟的人生同样失去了色彩和希望,他以疯魔的信念要与命运决死,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离他们远去,世间的一切善恶皆与他们无关,世界……世界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一个冰冷坚硬的牢笼。 他们都只为自己的执念活着。 直到—— “直到我遇见了你,安瑟。” 在安瑟空茫眼神的注视下,光幕中的明芙萝和海伦,毫无差错,如此同步的说着: “你让我看见了色彩。” 她们伸出手来,似乎想要触摸安瑟的……眼睛。 “比天空更澄澈而蔚蓝的色彩。” 明芙萝最喜欢天空,可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已更喜欢安瑟,更喜欢他的眼睛。 那明亮的海蓝色眼睛里,有着比天空更高远而广阔的可能和希望。 “所以,我不会让你往更深的地狱中坠落下去,安瑟。” 明芙萝和海伦,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不能……决不能继续利用弗拉梅尔阁下,继续利用你的父亲,利用他为了你心甘情愿的死亡。” “倘若你这么做,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那个安瑟·海德拉,艾妮丽莎夫人所深爱的,弗拉梅尔先生所骄傲的,希塔娜所眷恋的,给我带来色彩的安瑟·海德拉,就会死在冰冷绝情的深渊里。” 接着,一个四阶术士,一个三阶术士,说出了无比天方夜谭的话语: “如果你需要抗衡皇帝,对抗命运的力量,那么……我给你。” 这分明如笑话般的言语,她们说起来,却没有任何犹豫或畏怯,而是那么坚决,那么自信。 “我要在你的眼中,重新看到那样的光彩。” 伟大贤者,真理源流,新世界的奠基之人,永恒的大变革者……现在的明芙萝·泽格,并没有这些称呼。 她只有,也只认一个称呼。 那就是安瑟的朋友。 “安瑟。” 魔鬼的友人,如此决然说道: “相信我。” * “……这样就可以了吧。”关闭掉影映水晶,明芙萝轻叹一声,“希望安瑟能感受到我的信念。” “他会的。”海伦拿起了一个手环,平静说道,“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了。” 明芙萝默然点头,刚准备开口,就听到海伦说: “你其实也清楚,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被命运算计其中的吧。” 海伦低头摩挲着手环,呢喃道:“如果没有我们,安瑟就能借着这个机会握有六阶的力量,以他的智谋和心性,在掌握这份能平推帝国的力量之后,加上他对未来的认知……他能做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命运正是忌惮着这样的安瑟,所以才……” “才推波助澜,让你如此顺利的成为海伦,让我能够思路清晰地觉察到这一切。” 明芙萝接道,神情冰冷:“最后在这里,让安瑟本来已无比坚决的意念,再度动摇。” “漫长的铺垫,隐匿,等待,最后……只为了这个节点的到来。” “却偏又如此合理,如此……理所当然。” 这就是……命运。 安瑟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一定做了更多的准备,他灵质的暴露一定在更早之前……那个琴师,不过是引子之一。 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挑选这个节点,但显然……安瑟对一切都了若指掌,包括皇帝在发现安瑟的灵质后会如何行动,什么时候采取手段,而弗拉梅尔又会在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自裁,将力量继承给安瑟,这些必定全都在安瑟的掌握中。 但命运……却只是如此自然平淡地,将已经完全站在安瑟这边的明芙萝,轻飘飘地推到安瑟面前。 这一次,渴求进化之血食,却又如此依恋他的兽王。 而是……不惜一切也要帮助安瑟的友人。 哪怕安瑟的确得到了胜利,哪怕命运的确失去了四位英雄之一,但祂有可能将得到更大的成果—— 不只是安瑟可能会放弃在十六岁就成为六阶的机会,假如安瑟真的选择放弃,那么……万一明芙萝失败,万一明芙萝给安瑟提供的力量不够强大,他要如何抵抗皇帝? 而如果无法抵抗皇帝,安瑟的结局…… 命运这一手绝杀,不仅有机会击碎安瑟试图逆转局面的胜负手,甚至或许能够……彻底抹除这个危险的不稳定因素。 “那么,你会放弃吗?”明芙萝问海伦,“因为这是命运的推动,你就打算看着安瑟把自己送进毁灭自己,绝情绝义的地狱之中?” “……你明明就知道我的答案。” “呵,也对,毕竟你就是我。” 明芙萝和海伦对视一眼,露出了分毫不差的浅笑。 几分无奈,几分坚决。 无奈于命运那真真正正,无可违逆的强大,即便已经完全知晓祂的目的,却只能按照祂的目光前进。 坚决于,即便如此,明芙萝也不可能看着安瑟陷入更深的深渊里。 “只要足够强大就好了。”海伦说。 “没错,而我为此准备了整整三年,而你打好了最关键的基础,以及……” 明芙萝抬头看向天空,轻声道:“以及,神灵种那至关重要的点拨与帮助。” 随后,她又低头看向手中的圆环,轻缓吐息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 “我先,还是你先。” “我先吧。”明芙萝平静地说道,“假如我成功了,你就没有继续的必要,安瑟他应该还是更喜欢你的。”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海伦微微蹙眉:“你跟我,有区别吗?” 虽然这样说着,她还是将手环递给了明芙萝。 “区别在于,我可不会叫他父亲。” “……” 海伦沉默片刻,随后无比认真地说道:“你迟早会的,我保证。” 明芙萝将那圆环戴在手腕上,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些许: “希望如此。” 下一刻,铁灰色的光泽……不,是铁灰色的,某种……某种未知物质,瞬间从手环中涌出,覆盖入明芙萝的身体。 “咕!” 明芙萝的喉间立刻发出苦痛至极的低吟,海伦想要去搀扶,但却被明芙萝制止了。 “不要……管我……记录……记录数据!” 在说完这句话后,她痛苦的叫声已经再也无法压抑,因为那些铁灰色的物质不是在覆盖明芙萝的皮肤,而是,而是在…… 取代!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蚕食明芙萝的皮肤,血肉,血管,骨骼,神经……而后用那铁灰质填充取代,当那铁灰物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向明芙萝的全身时,当整个身体每一寸,每一分毫的血肉和神经都被消磨啃噬之时,无论明芙萝再如何忍受,她都已经从痛喊变成了嘶嚎,不仅仅是痛楚,自己一步步褪去血肉,朝“非人”转变的恐惧,也在时刻折磨着她的意志。 她倒在地上,蜷缩着的身体不断抽搐,喉中发出凄厉嘶哑的嚎叫,而海伦却只是站在她的身旁,脸上没有丝毫动摇,眼镜里掠过一道道流光,喃喃自语着: “稳定性依然维持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很快……很快要成功了,继续这样下去的话……” 明芙萝的整个身体,除脖子一下,已经完全被铁灰色的物质取代,而这物质正在缓缓向脖颈上沿进发,一点一点吞噬取代明芙萝的面庞,颅骨,甚至是……大脑! “将保护灵魂的躯壳粉碎,而后……” 死死盯着整个人完全被铁灰质覆盖的明芙萝,海伦紧握拳头,沙哑的嗓音有些激动: “接触深渊!” 嘭! 在一瞬间,明芙萝被铁灰质侵蚀的身体,崩解了。 先是散落成最细微的铁灰色粒子云,而后连粒子云的形态都无法维持,完完全全,彻底崩灭,消散于虚无。 “……” 海伦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明芙萝。” “我?” “你成功了吗?” “还是说你现在只是不能干涉现实?” “……” 而后便是足足三天三夜的等待。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已经将眼镜中的所有数据浏览过无数遍的海伦,在将那份日记解码,特殊标注出来后,平静的摘下了眼镜,将它放到加工台上。 她一丝不苟地将一切乱糟糟的东西全都整理好,再将那枚影映水晶,放到了眼镜边上。 最后,她拿起了那枚手环 “在让安瑟相信你之前——” 海伦,或者是明芙萝,轻声低语着: “你总得先相信自己,明芙萝。” 她将手环戴到了手上。 第1百零六篇·答案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日暮之时。 年轻的海德拉坐在花园中,静静凝望着坠落的夕阳。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在他脑海中已经预演过无数次的那个场景,即将到来。 该做出什么动作,该流露什么神情,该说些什么话……这些东西,在安瑟的脑海中已重复了数年。 但一切,却被某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打破了。 他抚摸着腕上灰黑色的,怎么看都只是普通装饰品的手环,沉默许久后,低语道: “给我击败皇帝的力量……这就是英雄的自信吗?” “希塔娜也都没有你这么自信,明芙萝。” “自顾自地说了那么多话。” 少年举起手,将手环对着太阳,昏红的日光照射在手环上时,并无法折出光彩 他轻声呢喃着:“你还真是傲——” “……傲慢吗?” 凝视着手环的安瑟扯了扯嘴角:“不是傲慢,而是愚蠢吧。” “就跟我一样。” 从那日记的字里行间,从留下来的那段影像中,安瑟怎么可能看不出,明芙萝根本没有任何确信自己能够成功地把握。 明芙萝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必须做的事,至于与否……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考虑过。 即便倘若要想使安瑟放弃,必须要拥有能够与皇帝敌对,甚至等同于六阶的力量。哪怕要实现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她也没有丝毫犹豫,不惧后果地行动了。 ——就好像作为命运眸光下一颗微小棋子的自己,想要不惜一切地将其毁灭一样。 一样的固执,一样的……愚蠢。 但不同的是,安瑟并没有任何选择,终会降临的末路与永不可释的血仇,让他唯有与命运为敌一条路可以走。 但明芙萝不同,没有谁逼迫着明芙萝必须要阻止安瑟,而她实际上也并不欠安瑟什么,当真相如此反转后,有所亏欠的反而是安瑟。 甚至于……以她的智慧,说不定已经猜到自己原本的命运——被知晓未来的安瑟所选中的自己,一定在未来有着无可限量的成就。 假若明芙萝·泽格选择冷眼旁观,或许能拥有比现在更加光辉灿烂的前程。 她明明有更多的选择,却还是选择了这条最没有意义的路。 安瑟闭上眼睛,日暮的余晖在他的面庞上照出浓浓疲色,昏黄的光芒描摹出默然寂寥。 现在,他的身边谁也没有。 他找借口把希塔娜送回赤霜领,就是不希望那个女孩看到自己做出这么残忍病态的行径,不希望她动摇自己的决心,不希望她变成自己的阻力。 因为安瑟很清楚,如果是希塔娜,如果她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那她一定会豁出一切来阻止自己,就算再次以性命威胁也在所不惜。 可支走了最能动摇自己的人,却还有一个为这一刻准备了三年……不,是四年的神经病。 可自己却没有办法歇斯底里地冲已经不在的明芙萝咆哮,咆哮她高高在上不曾体会自己的痛苦,咆哮她自以为是无法理解自己的绝望。因为她分明就……什么都清楚。 她正是因为什么都清楚,她就是因为能够体会,理解自己的痛苦和绝望,才会义无反顾地做出那愚蠢透顶的行径。 所以安瑟在短暂震惊和失控之后,就再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失态的事情,有的只是……麻木。 当那仿佛穿裂心脏,啃噬心神的痛苦变成常态,余下的自然只是麻木。 幼年的美好,曾怀的信念,深爱的父母,还有……从未真正背叛过他的朋友。 到底还要牺牲多少,他才能来到命运面前,与祂决死? 他到底……还剩下多少能够被牺牲的东西?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距离那节点到来的时间已所剩无几,而安瑟只是枯坐在这片被自己母亲精心打理的花园当中,名为艾妮丽莎的女人,时刻都想把最好的东西展现给自己的孩子和丈夫。 安瑟目视着太阳渐渐沉落,连黄昏都好像是冰冷的。 而就在这个时刻,这个安瑟不愿让任何人打扰的时刻,不知何时竟有位女仆小心翼翼地凑到了他的身边,轻声说道: “少爷,有客人来访。” “……客人?”安瑟的嗓音有些沙哑,“谁。” “他……他自称是,泽格小姐的父亲。” “……” 安瑟扯了下嘴角。 命运……命运,你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就连莱登这种棋子你也不愿放过,想物尽其用吗? 你想让他做什么?想通过他对明芙萝的关心,进一步击垮我的意志?想要用父亲这个存在,让我更加犹豫不定? 这样思考着的安瑟抬起手来,只是手轻轻晃了下,还没有摆开,就顿住了。 “……让他进来吧。” 命运的恶意与算计……什么都好。 他总要为自己的友人,做点什么事情。 没过多久,莱登·泽格,厄利恩·泽格无能的儿子,明芙萝·泽格曾厌憎的父亲,来到了安瑟身后,局促不安地站定。 “安瑟……阁下,冒昧打扰了。” “嗯。” 安瑟没有看他,只是将手中的酒杯对准残存无几的夕阳,像是要将黄昏盛入酒里。 而莱登则在低着头好几秒后,忐忑而惶恐地抬起头来,像是鼓起了所有勇气,出声问道: “能否,能否劳烦您告诉我,明芙萝她的……近况?” 安瑟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个卑微的男人立刻想低下自己的头,但在低到一半后,又强撑着自己抬头与安瑟对视,眼中满是恳求。 “请您……原谅我的僭越,但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安瑟漫不经心地晃荡着酒液,“担心不会是没有由来的,在你眼中,她的情况很不好吗?” “因为有人告诉我,明芙萝她好像……好像要叛离巴别塔。” 安瑟摇晃酒杯的动作微顿了下,他扬起眉毛:“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明芙萝她可是能为巴别塔牺牲一切,你确定这消息可靠吗?” “是的,那个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巴别塔的高层之一。他告诉我,明芙萝和亨德瑞克他们的关系不知为何变得极差,而且,而且大皇女那天发生的异样,也跟明芙萝有关。” “……你跟巴别塔的某个高层有联系?” 莱登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道:“也不算特别深的交情,只是拜托他跟我说说明芙萝的平常情况。毕竟,毕竟我还是明芙萝的……” 男人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年轻的海德拉凝视着酒杯中的晶莹液体,没有说话。 有关这个世界的记忆虽然相当完备,细节充分,但却也不会完备到连这种事也要提及 莱登·泽格,他的故事,只是有关那位真理源流,伟大贤者故事中最微不足道的边角料,在安瑟所见的一切之中,他不过就是个被一笔带过的小角色而已。 所以安瑟并不知道,原来莱登还和巴别塔的人有联系……虽然只是单纯为了了解明芙萝的情况,但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莱登背叛了厄利恩,巴别塔的组成者作为最忠于厄利恩理想的学生们,对莱登自然也是痛恨万分,而莱登也不可能对这帮“绑架”了自己女儿的人有什么好脸色。 但他却和一个巴别塔的高层有了联系,只是为了能够了解明芙萝的……情况。 他为此付出了多少?金钱?尊严?还是别的什么?而那个愿意告诉莱登明芙萝生活情况的人,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同意? 是莱登支付的代价够了,还是……对一个可怜父亲的怜悯? 在令莱登越发不安的沉默中,安瑟缓缓开口道: “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莱登先生……你与巴别塔在理论上,应该是对立关系。” “你厌恶着你的父亲,也厌恶着把你的女儿夺走的巴别塔。假如明芙萝打算叛离巴别塔,对你来说,不应该是好事吗?” 安瑟看着那个惶惶不安的男人,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还要担心明芙萝呢?” 他的问询平和却锋锐,刺穿了莱登最不愿触碰的伤口。 男人的脸色变得有些晦暗,他先是张了张嘴,但却因为翻涌的情绪没能组织好语言,只是吐露出几声无意义的音节,而在二度沉默一会儿后,他才无比艰难地开口: “因为……那是她想要的。” 莱登低头看着脚下的草坪:“在我没能陪伴她的十五年里,巴别塔和我……我父亲的理想,已经成了她的全部。”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明芙萝仍是稚童之时,看到他曾与家人度过的美好光景。 “她热爱着自己现在为之努力的一切,不曾后悔,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当再度抬起头来时,莱登的脸上,浮现出几分释然的神情: “她拥有了新的人生,假如那是她真心所向往的,我的痛恨……不值一提。” “……所以你才想知道原因?你在担心,明芙萝受到了什么影响,受到了什么伤害?” “是的,因为我所知的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放弃她所追逐的东西。” 莱登的脸上再次浮现起恳求的神情:“所以……所以劳烦您,我只想知道,明芙萝到底怎么了,她……她有没有出什么事?” 安瑟却没有回答,而是再次问道: “哪怕她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哪怕她不在乎你,哪怕她往后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莱登有些茫然地看着安瑟,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抬手便能将他按死的少年,为何问出这些问题,但他还是缓慢而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是的,安瑟阁下。” “您认为我是在……自我感动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我依然想知道明芙萝过得好不好。” 平庸无能的男人垂眸笑了笑: “哪怕只是一厢情愿,我也还是她的父亲。” 安瑟看着他脸上那好像得到某种力量的笑容,沉默了很久。 直到他拿起酒杯,将酒液一饮而尽,才面带微笑道: “明芙萝她过得很好,放心吧,莱登先生。” “……真的吗!” 莱登的脸上瞬间焕发起了那么鲜活的色彩,这个只能在以太院外围区域开个普通小店,将一切全都留给不愿承认自己的女儿的父亲,露出了安瑟与其见过的数面之中,最明亮的神情。 “是的。”安瑟抚摸着手环,轻声说道,“她……一直在为自己期望的东西而努力,巴别塔的事,只是小问题。” “是啊……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被打倒的,我就知道……我知道她不会的。” 男人露出欣慰的笑容,但似乎又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没有资格露出什么欣慰神情时,微微捂了捂嘴巴,感激涕零地朝安瑟鞠躬: “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安瑟阁下,谢谢您!” 在道谢完之后,放下心来的莱登向安瑟告别,不想再打扰安瑟,快步离去,只是他还没走出多远,安瑟突然叫住了他: “莱登先生。” 年轻的海德拉看向诧异转过头来的莱登,在轻抚着怀中那副眼镜的同时,朝他说道: “明芙萝她……其实已经认识到了过去的错误,她并没有再怪你,反而……”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轻了些许。 “她反而感到愧疚,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 男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几秒钟后,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瘫软着跪倒在地。 在十余年间,这个平庸的,无能的,既没能实现父亲的愿望,又没能养育好自己女儿的男人,这个在那伟大故事中几乎毫无篇幅描述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应该受到过数之不尽的屈辱和痛苦,但他应该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堪过。 他此刻双手掩面,痛哭流涕。 因为这时的莱登·泽格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个父亲。 “谢谢……谢谢您,安瑟阁下……谢谢您……” 而安瑟的身影,此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 诺统号内的恐怖威压,不知为何已经消散殆尽,这座庞大的炼金要塞上似乎空无一人,没有任何活物的存在。 安瑟将手放在了门把手上,门的后方,是他整整六年没有踏入过哪怕一次的地方。 “……” 咔哒。 神情平静的少年推开门,迈入光幕之中,来到了那一片……他永远无法忘记的花海里。 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姹紫嫣红中,矗立着一间木屋,木屋外挂着一张长长的吊椅。 一切都没有改变,时间就好像定格在了六年前,定格在了安瑟并未知晓这世界真相的美好时光里。 年轻的海德拉穿过漫漫花海,往那间朴素的小屋走去。 他走得很慢,明明是行走于柔和艳丽的花海,却像是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因为他在这一路上,几乎要被自己的念头折磨得癫狂。 命运不愿让我得到那份力量,那我就必须得到。 ……不,但是,不对,命运不可能不知道我一直抱有这个念头,假如我这么做,反而是祂的算计呢? 我这么做会变成什么样?会绝情绝义?会成为彻头彻尾的怪物?希塔娜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背叛我? 不,不……命运可能就是让我这样想的,所以我反而—— 安瑟的呼吸不停加重,眼中闪烁着的漆黑越发鲜明,直到来到这木屋前,他才努力冷静下来,平复好呼吸后,轻轻推门而入。 木屋内的装饰简单朴素,但正是这种简单,加上一些俏皮的小物件,与原木的淡黄色相映衬,让这间木屋变得无比温馨。 少年在木屋中静静地走着,手抚过墙壁和家具,无论是一家三口的画像,还是弗拉梅尔应年幼安瑟的央求做出的小小玩具,都完好无损,不留纤尘地停留在它们原有的位置上。 而后,他走上二楼,先是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在停留了约有五六分钟之后走了出来,站在了弗拉梅尔和艾妮丽莎的卧室门口。 他伫立许久,最后还是轻缓无比地,像是怕打扰到里面的人一般,推门走了进去。 而里面的摆饰,家具……赫然与弗拉梅尔在进行创造时所处的空间,一模一样。 只是这里比起那里,多了太多生活的气息。而且,艾妮丽莎也并没有躺在水晶棺木之中,而是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神情温柔恬静地沉睡着。 安瑟静静来到床边,他半跪下,双手握拳放在床沿,注视着自己的母亲。 此刻的艾妮丽莎,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鲜活,哪怕明明是在沉睡,可她的呼吸,她的温度,都真实到不能再真实。 因为这本就是真实的,在这里沉睡着的,就是他的母亲,就是艾妮丽莎·德连安本人。 即便艾妮丽莎在六年前就已经被浸没深渊的安瑟,毁灭到连丝毫存在都不剩下,但于此沉睡的,也的确是她。 年轻的海德拉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将她的手背紧贴着自己的额头,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光鲜亮丽,高高在上,令人生惧的身份,就这样半跪在母亲的床头,感受着她的温度。 从出生开始看到的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到已有智慧时逗弄自己的笑容,到自己逐渐成长后撒娇耍赖不像母亲的模样,到无论何时都能够依赖她的温柔神情,再到最后……最后她消散在虚无里的结局。 安瑟握着艾妮丽莎的手,额头紧贴着她的手背,慢慢,深刻地,不愿意遗漏任何一地……回忆着他与母亲,与父亲一同度过的往昔。 “帮帮我……母亲。” 在这细微的呢喃声后,剩下的……只有不知多久的漫长沉寂。 漫长到轻缓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安静地凝视着他们。 已经觉察到他的到来的安瑟,轻柔地放下母亲的手,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男人。 “先出去吧。” 弗拉梅尔·海德拉笑了笑,声音很轻:“别打扰你妈妈。” 安瑟无声点头,随着弗拉梅尔往屋外走去。 这对聚少离多的父子站在花田里,一个透过窗户,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妻子的身影,一个站在原地,凝视着父亲的面庞。 “艾妮她,再过四到五年应该就能彻底醒来。” 弗拉梅尔笑了笑:“到时候,她会想起所有,别让她太伤心。” “……我原以为,您会选择让母亲忘记。” “太难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 弗拉梅尔摇头道:“在重塑的过程中……艾妮的灵魂太过脆弱,我不能冒任何风险,而倘若只是简单删掉记忆的话,以艾妮的性格和能力,迟早能找回来的。” “所以。”男人洒然一笑,“你要好好安慰她,陪着她,保护她,知道吗?” 低着头的安瑟,嗓音微微沙哑:“我知道,父亲。” 弗拉梅尔那堪称神迹的,以灵魂残片塑造一个与残片原主绝对相同灵魂的手段,当然不是为明芙萝准备的。 从一开始,这个技术,就是为了复活艾妮丽莎。 可当初的艾妮丽莎已经被安瑟招来的深渊湮灭得丝毫不剩,别说残片……连微粒都不剩下,又凭何复活呢? 答案很简单。 就在……弗拉梅尔他自己的灵魂里。 魂之首以与海德拉灵魂相楔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替海德拉抵御来自深渊的侵蚀,其灵魂的一部分已经与海德拉的灵魂紧密相连,不分彼此。 这部分灵魂,甚至能保证即便魂之首发生意外,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减缓侵蚀。 而复活艾妮丽莎所需要的,弗拉梅尔所得到的灵魂残片……就来自他那曾与艾妮丽莎密不可分的灵魂中。 他在,粉碎,切裂,剥离……自己的灵魂。 这就是弗拉梅尔在这六年之内,迅速坠落至几乎与皇帝等同的侵蚀程度的真相。 不仅仅是因为他失去了魂之首,更重要的是,他在这六年时间里,不停地割离含有艾妮丽莎残魂的部分,同时因为结合得过于紧密,他在这个过程中,有太多次……连本身灵魂的部分,也一同粉碎。 由于还有最重要的创造未能完成,弗拉梅尔在一点一点控制复活艾妮丽莎的进度,在这六年时间里,他几乎是用自己的灵魂,维持着,喂养着那个尚不完整的艾妮丽莎。 直到现在,他实现了自己最终的创造,他终于得以……完全分裂自己灵魂中最后的艾妮丽莎残魂,将自己的妻子,将自己儿子的母亲,彻底复活。 而他的生命,也由此来到了终点。 “接下来,就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了。” 弗拉梅尔笑了笑:“我想问你个问题,阿瑟。” 安瑟没有回答,而弗拉梅尔则接着说道: “那到底是什么?” 他凝视着自己的孩子,海蓝色的眼眸中翻滚起几乎不可控的癫狂暴虐: “那威胁着你……让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杂碎,究竟是什么?” 整片花田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当然,只是在一瞬之间,在弗拉梅尔看向那间木屋的时候,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你也不想告诉我吗?” 没有得到回应的弗拉梅尔轻叹一声,但又洒然笑道:“最后还问了让你为难的问题,真是抱歉,阿瑟。” 英姿俊朗的中年贵族毫无仪态地坐到地上,伸手抚摸着周围的花儿,轻声呢喃着: “多好看啊,阿瑟,你说是不是?” “只有重塑这一切的时候,我才能明白,艾妮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忍不住笑着说道:“就算再怎么任性散漫,她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对吧。” 弗拉梅尔开心到眉飞色舞起来:“她是最完美的,所以我才不需要其他女人。” “比起这么无能的我……” 方才还笑容灿埯烂的男人轻嗅着花香,呢喃着说: “果然是她这样的好女人,更适合活得长久啊。” 随后,精神显然已经不太正常的他又反复着大笑起来:“一想到她醒过来后,发现是我换来了这一切时又哭又骂的模样,怎么心里就一阵高兴呢……阿瑟,过来。” 他朝安瑟招了招手,等安瑟过来,坐到他身边后,弗拉梅尔又说道: “……把这么多事交给你,我果然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我没能保护好你,保护好你的母亲……对不起,阿瑟。” 谁也不知道,这个站在世间顶端,挥手即可覆灭万物的神灵种,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拥有凭空造物的至高伟力,却无法在第一时间挽回自己的妻子,他拥有让万物臣服的可怖威严,却还是让卑劣者袭击了自己的家人。 他自认为无所不能,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变得阴冷,变得漆黑,变成他不认识的样子,看着他在无尽的苦痛中挣扎,看着他因痛苦而疏离自己和他母亲,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弗拉梅尔·海德拉,是个无能的,不合格的父亲。 “……为什么要道歉,父亲。” 漫长的沉默后,安瑟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为什么,向我道歉呢?” 安瑟当然知道弗拉梅尔这么说的原因,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弗拉梅尔会说什么,而自己又该说些什么了。 可到现在,一切的准备都是没有意义的,当安瑟真正面对自己的父亲,面对他的轻语时,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因为他才是那个罪孽最大的人。 弗拉梅尔·海德拉,本来还有将近十年的寿命。 在原定的世界线中,并不知晓未来的安瑟目睹艾妮丽莎死去,自然没有觉醒现在的灵质,而是在疯狂中觉醒了有关追猎的灵质,成为了帝国最残暴的猎犬,追寻着杀害母亲的凶手。 艾菲桑徳便也没有理由再对安瑟出手,而弗拉梅尔则通过一种特殊手段压制了深渊的侵蚀,在完成最后的创造之后,他便和艾妮丽莎还有安瑟,度过了最后的十年。 远离纷扰,远离苦难,只与家人一同度过的,最幸福的十年。 正是海德拉一族不插手,管束任何事物的这十年空窗,给了革命军与英雄们发展喘息最宝贵的时间;正是这十年空窗,让一切走向了对命运,对变革最有利的局面。 安瑟要做的,就是将这十年时间剪除,在此刻就手握那支配万物的权柄,予命运最凶狠的痛击。 所以他就如明芙萝所说的那般,以自己的灵质为饵,使越发渴望存续的皇帝盯上自己,使为了自己,并不愿留下一片焦土的弗拉梅尔,心甘情愿地将力量交给自己。 而代价…… 代价就是,他要亲手逼死自己的父亲,亲手剥夺……弗拉梅尔本能幸福度过的十年。 是如此极端地残忍,如此极致的狠毒,如此……不可饶恕的恶孽。 安瑟·海德拉,他才是分明该向自己的父母道歉,甚至认为,自己的罪孽已经大到连道歉的资格也没有的人。 “为什么?” 弗拉梅尔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哪里还有为什么呢?” 他把手放到安瑟的头顶,用力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你不是问过我,艾妮她分明不懂炼金,不懂创造,为什么在我眼里,却能满足我最大的渴望吗?” 此刻的弗拉梅尔·海德拉,不是凌驾一切的神灵种,不是手握造物主权柄的,最伟大的炼金术师。 而是一个父亲。 他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从表情到眼神再到语气,透露着那么纯粹的欢喜与幸福。 “因为她同我创造了你。” “安瑟。” 那双与安瑟如此相同,证明着他们血脉相连的海蓝色眼眸中,只有纯粹的慈爱和柔情。 “你就是我能给这世界的……最完美的答案。” 安瑟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他知道,其实竭力替自己隐藏这份灵质,不让皇帝发现的弗拉梅尔,一定很清楚自己的计划,清楚自己的想法和目睹。 他知道,自己要逼死他。 可即便如此,弗拉梅尔还是接受了,即便他其实有能力再活上一段时间,和家人度过一段幸福完美的时光;即便他作为神灵种对于生的渴望,对于升华的欲求几乎根本无法阻止;即便……即便他甚至都不知道,安瑟为什么这么急迫地需要他的力量。 但他还是接受了。 跨越了对自身幸福的眷恋,跨越了神灵种的本能,甚至连理由都无须追寻。 在他的儿子逼迫他终结自己性命的时候,他欣然应允。 “虽然说想到艾妮醒来后又哭又骂的样子会很高兴……但在那之后,就不要让她再流眼泪了,阿瑟。” 弗拉梅尔抚摸着儿子的脑袋,他从那张少年面庞上仍能看出几分未褪的稚嫩……他不由地想,我在阿瑟这个时候,在做些什么,又过得怎么样呢? 这样想着的他,便感觉不到任何遗憾了。 因为能够让明明身为神灵种,却承受着远超自己千百倍的痛苦的孩子,拥有足以扫清问题的力量。 再想到自己留给安瑟的那份礼物,弗拉梅尔觉得,自己在最后……总算是合格了一次。 “你也一样,阿瑟。” 男人的脸上,浮现起释然而畅快的笑容: “拿走我的一切,去毁掉所有会让你落泪的事吧。” “从今往后,别再痛苦,幸福地活下去。” 仅仅是这样,就能够换来妻子的复活和儿子的新生,弗拉梅尔从没觉得,自己这么了不起。 他闭上眼睛,安然地躺到了花田里,像是回到了他那么怀念的曾经。 妻子拥抱着他,在他耳边喳喳细语,数落着儿子的毛病,而儿子则时不时说出些令他一头雾水,但又非常厉害的话语…… 深渊,无比庞大,仿佛要吞噬碾磨,将一切拉入那极致漆黑的深渊降临。 弗拉梅尔安下心来,他一直担心安瑟无法下定决心。 飨焰的传承以冠冕为载体,当上一代皇帝投身源焰,冠冕汲取那份六阶伟力之后,下一代皇帝只需戴上冠冕,便可于刹那间成为至高。 而海德拉……海德拉作为最纯粹的魔兽,显然没有那么多讲究,对于它们来说,这份传承的延续简单至极。 那就是吃掉上一代海德拉。 字面意义,物理意义上的,将海德拉的肉体连同其力量,一起吞噬殆尽,而后让自己的力量自深渊升起,超越所有,成为神灵。 当弗拉梅尔感受到那超出自己无数倍,仿佛遮蔽天空,连这处空间都要侵吞的深渊降临之时,他终于彻底放心下来,准备直接断绝自己的性命。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的双眼猛然睁开,尽是难以置信。 睁开眼睛的弗拉梅尔,看到安瑟将一团泛着荧光的光团,塞入了自己的心口。 “安瑟!!!” 他失声咆哮起来:“你在干什么!你手里怎么会有——怎么会有……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上一次的如此失态,还是在面对艾妮丽莎之死时……能够让弗拉梅尔这么惊愕,暴怒,甚至癫狂,安瑟他……到底做了什么? 弗拉梅尔一边怒吼一边挣扎,但还没有自裁,依然是神灵种的他,竟然被安瑟一只手就按住了。 他的神志也渐渐模糊不清,而他身上的那份只有安瑟能免疫的癫狂和暴虐……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退! “父亲。” 在那团光芒的照耀下,安瑟的面庞也有些模糊不清。 但弗拉梅尔却能看到……他是在笑的。 他好像,从来没有笑得那么……解脱而开心。 “在您来之前,我跪在母亲床头,回忆着和她经历过的一切。”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轻声呢喃着,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那光团尽数没入弗拉梅尔的胸膛。 弗拉梅尔挣扎着拉住安瑟的手臂,语气竟然变得有些哀求:“停下……安瑟……快停下……停下啊!” “我本想借着曾与母亲,曾与您经历的一切,借着母亲那时候做出的选择,借着我当时的绝望,下定决心。” 安瑟依然在笑着,眼神和语气是那么温柔……就好像六年前的那个孩子一样。 “但我想到了,母亲对我说的话。” “假如我到了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选择,困难甚至痛苦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时候……” 看着那光团全部没入弗拉梅尔胸膛的安瑟,在六年的苦难之后,终于再次看到了自己隐没于无尽漆黑之中的心灵。 “我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命运……命运。 自那天之后,安瑟的所有行动,全都在围绕着命运。善行也好,恶行也罢,他所做的一切,他活着的目的,就只剩下一个——击败,毁灭命运。 即便是在最后的这个关头,他所考虑的一切也都是命运——是不是命运在阻止他?刚刚的想法是不是又是命运在欺骗他?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到底怎样才能赢过命运一次?到底怎样才能在这一局中,完全战胜祂? 安瑟想了那么那么多,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 没有考虑过自己在做出这个选择时究竟有多么痛苦,没有考虑过自己要变得多残忍病态才能下定这个决心,没有考虑过当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考虑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父亲……我想要的,是您和母亲,还有我,都能活下去。” 这就是安瑟……最最开始,最最渴望的东西。 他想要自己能和家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 “阿……瑟。” 意识已经濒临彻底模糊的弗拉梅尔,仍抓着安瑟的手臂,无力的念着安瑟的名字。 安瑟则轻轻摘下他的手,轻声说着:“我知道您有很多问题,等您醒来之后,我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给您还有母亲。” “包括我的艰难,我的痛苦,我的收获,我的……决心。” “故事很长。”少年笑了笑,“您和母亲可以听很久,放心。” “不……要。” 在弗拉梅尔声若蚊蝇地无力说出这两个字时,安瑟轻柔地将他不断垂下的眼皮阖上。 “下一次。” 决心为自己而活的海德拉,轻声说着: “和母亲一起看花吧,父亲。” 他将沉睡过去的弗拉梅尔从花田中抱起,走向不远处的木屋。 弗拉梅尔·海德拉,这千年来最伟大,往后也未必再能出现比他最伟大的炼金术师,花费了整整九年,搜罗了无数素材所创造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答案从弗拉梅尔身上的变化就能体现。 那是……能够断绝海德拉家族绵延千年的诅咒,将它们从深渊中真正解放,彻底断绝那无尽侵蚀的,奇迹中的奇迹! 虽然代价是,海德拉将失去那份通天彻地的伟力,自六阶跌落,不再是那至高神灵,但这与所得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值得弗拉梅尔花费这么大的精力,连复活妻子之事都能推迟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让自己的孩子,能够真正得到称得上幸福的人生。 他相信,只要安瑟继承了自己的力量,就能将所有敌人横扫殆尽,哪怕是飨焰皇族也注定被自己的儿子所支配。 而到一切皆定之时,只要安瑟与自己所创造的那个奇迹所融合,他就能够拥有一个真正灿烂完美的人生。 但他不知道,安瑟早已知晓了这一切,他早就知道这份礼物会放在哪里。 就在……那间木屋,就在安瑟自己的卧室里。 弗拉梅尔也不知道,安瑟在友人,在母亲,在他这个父亲的感情影响之下,做出了另一个决定。 他要用这个再也无法复刻的奇迹,去挽救自己的父亲,去挽救自己还来得及挽救的人生。 去做他心中真正想做的东西。 无关是否中了命运的算计,无关是否能战胜命运。 这一刻的安瑟·海德拉,只为了实现心中的愿景。 他将弗拉梅尔抱到了卧室,与艾妮丽莎并排躺着,静静地注视着沉眠的父母。 明芙萝的灵魂强度是没法跟艾妮丽莎相提并论的,哪怕现在艾妮丽莎已经完全复原,但距离她的苏醒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而弗拉梅尔……那个奇迹,安瑟在原定的未来中也没有用过,因为他没有那个余力去使用这个东西,究竟要多久才能生效,弗拉梅尔多久才会醒来,也是个未知数。 但没有关系……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这一次,安瑟没有再牺牲,而是做出了拯救,拯救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当他看着父母的面容时,心中已经没有了对命运那疯魔式的烦恼,更没有任何自我折磨的痛苦。 只有从未有过的,如此纯粹地……安宁。 安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与命运的博弈中作对了选择,但他知道,在与自己的博弈中,他一定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即便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恐怖到令人绝望,也没有关系。 “命运。” 年轻的海德拉,不再癫狂疯魔,厌恨憎怒至极。 他是如此从容自然地仰头看着天空,微笑轻语: “来,杀死我。” 第一百零七章·空想武装·机械降神!·其一 1.2w 血焰在燃烧。 在太阳沉入地平线的时候,帝都的上空燃烧起了第二轮血色的烈日。 在这一刻,帝国疆域内所有的五阶超凡者,尽数将视线投向帝都所在的方向,或是难以置信,或是惊骇欲绝。 艾菲桑徳·飨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早已步入她那辉煌生命的尽头。 她上一次如此狂放肆意地炫耀自己的力量,还是在三十二年前,从零点迷界之中拖拽出一头遮天蔽日的虚空龙鲸。 那时的艾菲桑徳尚不以什么战争和折磨为乐,更没有藏匿于源焰之中,终日不理政事。 她在当时,还是能傲然向帝国宣告自己的力量,将那头数百年才能遇上的虚空龙鲸,无条件分给臣下的皇帝。 谁也没有想到,安提切格上空那轮焰日,会如此突然地剧烈燃烧起来,所有人都在想这不对,现在应该还未到那个时机。 帝都更是由此引发大地震,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五阶超凡者,在觉察到艾菲桑徳如此嚣烈地释放飨焰之火时,第一时间立刻跑路,连自己在帝都的家业都没有去管,而余下的那些大多都壮着胆子,或是留有逃命后手,准备静观事态发展。 被神灵种们凌驾了上千年的五阶超凡者们,对于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早已形成了某种默契。 谁都知道,这一代皇帝和海德拉的衰弱期将同时来临,而出于他们也不了解的原因,双方看似平和相处,实际矛盾极为尖锐。 两个神灵的大战或许会毁灭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存在,或许诸多五阶超凡者也都难以幸免于难。 但总有人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能活下来,并在焦土上建立新世界的人。 而安提切格内,那位支配一切的伟大陛下,正以毫不符合她身份与如今外貌的样子,癫狂大笑着。 “弗拉梅尔……弗拉梅尔!你竟然就这么结束了?!哈哈哈哈哈……你到底在弄什么东西,身为造物主的你,竟然莫名其妙把自己玩死了吗!” 在安瑟将弗拉梅尔所创造的奇迹融入进他体内时,艾菲桑徳就在瞬间觉察到了这份异样。 ——海德拉的气息,同为六阶神灵种,那如渊如海的深渊气息,在飞速消散。 那时刻凝视着自己的,来自深渊魔兽的可怖视线,更是在转瞬间就消失无踪。 就连漂浮于帝都万米高空上的诺统,都进入了待机休眠状态,那个时刻能轰击安提切格的炮口也已经关闭。 当觉察到这些事时,艾菲桑徳的第一反应是“否定”,她绝不相信那个和自己斗争了几十年的怪物,会死的这么莫名其妙,死得这么……滑稽。 所以她谨慎地,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感知绵延向海德拉的庄园,在确定弗拉梅尔没有做出反击后,又一点点将感知伸向天空中那更不可触及的领域,诺统号。 然而,弗拉梅尔还是没有做出反击。 不仅如此,她还感知到了驻留于诺统号上所有契首的震惊和慌乱,感知到了他们身上急速褪去的深渊气息,虽然没有第一时间找到弗拉梅尔,但这种种迹象皆在表面……那个怪物,他出事了。 实际上,艾菲桑徳并没有打算现在就动手。 她老迈昏聩,残暴癫狂,可但凡涉及她性命的事情,这个无时无刻不想着再活下去的皇帝,就会变得无比敏锐。 艾菲桑徳的本意,是想通过虚虚实实来让弗拉梅尔无法拿捏准她真正动手的时机,自己看似可能要决一死战,但实际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可能将力量散布到其他地方做准备 ……虽然这种手段放在神灵种的斗争中,完全可以称得上幼稚,但对于艾菲桑徳而言是没有任何所谓的。 只要可以把握住那个活下去,活下去更进一步的机会,她能做任何事。 而艾菲桑徳没有想到,这个机会……竟然就这么送到了自己眼前。 直到现在,在狂喜之余,她还在警惕弗拉梅尔,警惕他是不是暗藏于某处,想要等待时机给自己致命一击。因此她毫无顾忌地释放了自己的力量,既是在继续试探弗拉梅尔,也是在做出防备和警惕。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这对艾菲桑徳堪称煎熬的等待中,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反而看到……那个令她垂涎数年的俊美少年,正在往安提切格这边赶来。 他的身上,没有六阶的气息。 对神灵种来说,其他神灵种的存在无比鲜明,只要没有进行过刻意隐藏,目光和感知所及的六阶神灵就像是颗行走的太阳那般明显。 死死盯着安瑟的艾菲桑徳,呼吸逐渐粗重。 “弗拉梅尔死了……你却没有继承他的力量?” “不,不对……既然这样,那弗拉梅尔可能没有死去,而是出于某种原因,被削弱?被封闭?” 女人的眸中燃起狂喜的炽焰,她知道,弗拉梅尔是绝不可能以自己的儿子为诱饵的,而他也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和意义。 那么,假如弗拉梅尔身为神灵种的气息消失,安瑟又没有继承弗拉梅尔的力量,只能是弗拉梅尔身上有了什么大问题! 而这个时候……安瑟能求的人是谁?这世界上,还有谁能解决神灵种的问题? “啊……啊……” 艾菲桑徳的喉间发出混含着欣喜和欲念的吟声,让她的尾音都有些颤抖。 “你要来求我吗?” 她舔着嘴唇,透过法术,用肉食者的狩猎视线,望着逐渐登上皇宫,将要来到安提切格的安瑟。 “真是令人感动的父子情谊……这个时候,我真庆幸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如此要好,安瑟……你想救他,对吧?你一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对吧?” 一想到自己可能有机会,将那个怪物的孩子,将自己女儿视为己有的少年,将这整个帝国无人不服的天才,将这个如此符合自己欲求的俊美少年,按压在身下肆意蹂躏……只是想象,艾菲桑徳整个高挑娇软,丰满熟透的身子,竟然直接痉挛了起来。 她取回了鼎盛的力量,也取回了那份炽烈的欲望和野心。 “来……安瑟,亲爱的安瑟。” “让我来……好好疼爱你。” 不知过了多久,安提切格的行宫大门被缓缓打开。 来到此处,准备和皇帝对峙的安瑟双手拄着手杖,静立在大门前。 “怎么不进来,安瑟?” 大殿深处传来的声音让安瑟微微挑眉,这仿佛能浸出水来的妖媚语气让他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位皇帝陛下,似乎非常,非常,看不起自己。 不过,在没有手握那份力量之前,挑衅神灵种显然更愚蠢,皇帝此刻表露出这种好像已经能彻底拿捏住他的态度,才算是正常的。 年轻的海德拉只是笑了笑,平静地走向大殿内。 行宫的大门在隆隆摩擦声中关闭,妖艳的血焰在大殿两侧立柱的火盆上燃起,安提切格还是安瑟之前见的那个样子,那巨大的帷幕纱床摆在源焰的前方,只是这一次,那位皇帝,并没有躺在帷幕后。 她就这么站在前方,那眼神,仿佛要将自己给吞吃殆尽。 “一段时间没见了,陛下。” 安瑟仍保持着从容得体,但艾菲桑徳,现在却没有讲这些无关紧要之话的心思。 她的身形瞬间出现在安瑟眼前,伸手抚摸向安瑟的脸庞,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贪婪。 “瞧瞧你……安瑟。” 女人愉悦地轻笑起来:“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在这个时间来找我呢,嗯?” 她享受着抚摸眼前这少年所带来的快感,艾菲桑徳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己那愚蠢的女儿总是缠着安瑟不放了。 他那无人能出其右的质量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能够刺激到她们身为神灵种的激爽之处的关键在于……征服欲。 征服大陆,怎么会比征服神灵更让人快乐? 这种能够肆意揉捏,玩弄,甚至之后还能蹂躏未来的神灵种,与自己在后期那么敌对的混账家伙的儿子所带来的快感,超出艾菲桑徳的想象。 不过,在这份快感之下,她的追求仍没有任何改变。 “你知道……” 皇帝眸中的火焰仿佛以那无尽渴求为薪柴——不是欢愉的欲望,而是……生存,蜕变的欲望!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对吧。” 她紧贴住安瑟,将他的身体紧紧搂抱住,呼出炽烈的吐息。 现在的表现,既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欲念,也是试图让安瑟更快就范的手段。 艾菲桑徳对于自我存续的渴求,在任何时候,大于任何事物。 她是如此急迫地想要逼安瑟妥协,没有任何帝王气度,不讲任何谈判礼节,就这么像个发了情的动物一样贴了上去,简直荒谬得……不可理喻。 谁能想到,现在抱着安瑟扭动起自己身子,如此下作可笑的女人,竟然是支配整个帝国的皇帝,是俯瞰众生的神灵? 也无外乎在那个未来中,与希塔娜交手的苏丝伦,对艾菲桑徳表现出了那么强烈的鄙夷。 显然,艾菲桑徳也已经差不多快疯得彻底……别说尊严,什么东西,都要为“活着”让路。 一个不需要任何理由,非常理所应当,但又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甚至显得有些荒诞的……出发点。 被软肉挤压着的安瑟不由得在心中慨叹,自己现在的敌人是这种家伙,或许是无数不幸中最大的幸运。 他在来的路上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来应对皇帝,为了保证皇帝不会发现弗拉梅尔和艾妮丽莎,安瑟得做好万全的应对,否则她以这两人为要挟,那安瑟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可年轻的海德拉发现,他想太多了,当艾菲桑徳发现自己这样送上门来之后,她的眼里就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个女人,唯一不错的,大概就只有眼光——发现自己灵质本质的眼光。 安瑟那天毁灭刺客时所爆发出的力量,虽然有海德拉领千年积累的威压作为屏障,但其本身是在过于恐怖,因此还是被皇帝觉察了些许。 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开始留心安瑟的灵质,而安瑟也是在知晓这一点后,才有了之前胁迫弗拉梅尔,获取六阶力量的计划。 “告诉我……安瑟……告诉我。” 艾菲桑徳捧住安瑟的脸,急不可耐地呢喃着:“告诉我你的灵质……你的力量,那就是我所想的对不对,对不对!”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艾菲桑徳施加在安瑟脸上的力道更是猛地加重,那毫无征兆就歇斯底里的样子,不管此刻的皇帝究竟如何美艳,也令人不寒而栗。 而安瑟只是轻笑着推开艾菲桑徳,从容淡然地说道: “我想要和您做笔交易,陛下。” “……交易,什么交易?力量?伊沃拉?还是我?还是帝国?什么都无所谓!告诉我!告诉我你的灵质是什么!” 还没能得到答案的艾菲桑徳,已经从刚才那蚀骨销魂的魅惑模样,变成了癫狂狰狞的暴君……这就是神灵种真正的末路,连情绪和自我都无法把控的,彻彻底底地疯狂。 安提切格上空的血焰猛然暴涨,那暴虐凶烈的威压瞬间席卷整个帝都,甚至有走在路上的行人被活活吓死,面色惨白地栽倒在地。 “请冷静些,陛下……我现在就给您答案。” 而安瑟却很平静,在做出那纯粹发自内心的决定之后,他就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侵蚀一切的漆黑,自安瑟的脚底蔓延向四面八方。 安提切格内的源焰瞬间膨胀起来,可那并不是敌视,而是某种……欣喜。 得以进食的欣喜。 在源焰的压制下,安瑟所展开的深渊只局限在他周身三米左右的范围内,而凝视着那凭空浮现的漆黑色彩,凝视着从那漆黑中探出的,扭动的诡谲触须的艾菲桑徳,却仿佛着了魔般,将手探入那令人畏惧的漆黑之中。 “啊……啊!!” 艾菲桑徳浑身战栗起来,那颤抖不稳的双腿让她看起来几乎要跌倒在地,她发出了极其不堪的吟叫和喘息,眼中扭曲的狂热和疯魔,又令人脊背发凉,心生俱意。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的眼睛在一点点被漆黑浸染,但飨焰皇族那燃尽一切的火焰又在将其灼烧,两股力量如此反复拉锯着,几乎无法判别谁胜谁负。 而艾菲桑徳那潮红的面庞,发狂的神情,又好像证明她根本没在管这种侵蚀,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看”到的东西。 “如您所见,这就是我的灵质。” 安瑟看着艾菲桑徳那痴狂的模样,眼中竟然浮现起……怜悯? 这种怜悯在安瑟眼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他只会对一类人,投以这种怜悯的眼神。 ——与那位琴师,尤拉·娜娜加小姐一样的人。 他大概已经没法再听进去他说什么的艾菲桑徳,平静说明道:“它并不复杂,效果十分简明。” “——持有这份灵质的我,能让任何人于深渊中,找到完美契合自己的,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安瑟说得很简单,而他灵质的效果,也的确就是这么“简单”。 任何受到他灵质影响的人,都能在深渊中找到最适合他们的,更进一步的可能。 凡者将更进一步成为超凡,超凡者将在原有的阶位上更进一步实现突破,不需要任何外力作为辅助,不需要什么仪式材料,无视那份限制,直接将其擢升……不,是直接将其拽入更深层的深渊里。 其名为,深渊……布道! “可能性……” 艾菲桑徳艰难无比地将视线从那渗人的漆黑上移开,落在安瑟的脸上,她万分贪婪,无比迫切地按住安瑟的肩膀:“神灵种……哪怕是已经无路可走的六阶,也可以,对不对!” 安瑟微微颔首:“如您所想,只要存在可能性,那么即便是神灵种,也能找到那一线机会。” “……我知道,我就知道,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艾菲桑徳癫狂至极地大笑起来:“我刚才就看到了!我刚才就看到了!我能将大地升向天空,我能建立超越一切的万世伟业!” “我的……朕的可能性!这该死的深渊无法束缚住我……无法束缚住我!” “……不对。” 在狂笑完之后,她又忽地冷了神色,面庞上的神情变得狰狞暴怒:“这个能力……你怎么会不对弗拉梅尔使用!他的气息消失,是不是就是因为你!这个灵质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 “副作用……” 安瑟突然露出笑容来:“我说了,您会信吗?” “快说!快告诉我!” “副作用,其实也很明显,您肯定调查过受到我灵质影响的人,那您应该也清楚他们身上的……共同特征。” 即便面对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撕碎的疯子,安瑟依旧淡然从容地微笑: “那就是,对我极端痴迷。” “……什么?” 艾菲桑徳的脸上浮现起一瞬的疑惑,她正如安瑟所说的那般,不信这个副作用。 而事实,便是如此。 深渊布道……深渊作为赐予力量的源头,而安瑟则是为施以机会的布道者。 在这个过程中,接受布道之人,将无可抑制地对布道者产生如狂信徒般的崇拜,眷爱,当演进到后期时,这种崇拜眷爱,将完全摧毁受布道者的心智与自我,只为安瑟一人存在。 而根据受布道者的性格,这种极端情绪会有多重演变,有些人会变得离开安瑟就想去死,有些人会想要用尽一切去独占安瑟,有些人会卑微到能为了安瑟一句赞扬就去死,简而言之……到那种程度,安瑟本人,就成了他们眼中的深渊。 他们追逐的不再是深渊,而是安瑟。 “而倘若,受布道者克服了对身为布道者的我的痴迷……他将会更加契合深渊,我想您应该能理解,契合深渊,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在艾菲桑徳逐渐冷静下来的眼神下,安瑟如此悠然说道。 契合深渊,意味着能更好地认知这个世界的本质,但同样意味着……更恐怖深刻的深渊侵蚀,也就是加速疯狂。 毫无疑问,这份灵质的效果无比惊人,连神灵种都能以此窥见成就七阶的可能,但副作用……显然也大得让人难以接受。 要么失去自我,成为安瑟的傀儡,要么加速坠入深渊,被深渊吞噬殆尽。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没有对弗拉梅尔使用吗?” 艾菲桑徳低笑起来:“你怕他无法成功,最后反而加速坠入深渊?” “不,您想错了,陛下。” 安瑟摇摇头:“迄今为止,所有接受过我布道的人,无一例外……” 魔鬼朝神灵露出挑衅般的笑来: “全都成为了追逐我的人偶,没有一个人,追逐深渊。” 灵质的力量来源于灵魂的本质,灵魂的渴求。而海德拉拥有在某个范围内,直接确定灵质大体效果的能力……深渊布道,则完全体现了安瑟在那一刻的需求。 更进一步的可能,意味着纯粹强大的力量;而那对他人来说是纯粹副作用,对安瑟来说却并非如此的“布道蛊惑”,则嬗反映了安瑟当时对于支配的渴求。 命运的危机让他没有丝毫安全感,他需要确保所有人都处在自己的绝对支配下,才能感到心安。 而在这两种渴望之下,名为【深渊布道】的灵质,由此而生。 “这就是……副作用?这就是这份灵质的副作用?” 艾菲桑徳先是呢喃着,随后畅快至极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捏住安瑟的下巴,将少年的脸蛋微微抬起,用肆意而高高在上的语气说到:“追逐你……追逐你?这就是代价?控制不住对你的痴迷,就是代价?”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会要了命的代价呢,原来只是这种笑话般的东西!” 安瑟并没有什么所谓,只是笑眯眯地对艾菲桑徳说:“别忘了,如果您能战胜对我的渴求,那就要直面更危险的深渊。” “更危险的深渊,哈!更危险?七阶……七阶分明就已经超越了深渊!” 艾菲桑徳舔着鲜红的唇瓣,她死死盯着安瑟的眼睛,眸中对于存续,对于跃升的渴望,在此刻达到了最高点。 “我看到了。” 她声音微颤地呢喃着:“我看到了那个可能……那就是我的可能!” “也就是说,您要继续吗?”安瑟微微歪头。 “当然……当然!我亲爱的安瑟,我当然要继续。” 捏住安瑟下巴的艾菲桑徳伏下面庞,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她朝安瑟呼出香甜又炽烈的吐息。 “我会记住你为我做的这一切,不管你需要什么,等我成为那唯一的伟大之后……包括我自己,全都能给你。” “所以现在!” 女人的眼神与神情瞬间又变得暴虐狰狞起来:“给我……给我那份力量,那个可能性!我不允许你再像刚才那样断开!” “好吧,我明白了。” 已经神志如此不清,如此癫狂的艾菲桑徳并没有想过,安瑟到底为什么有勇气孤身来到安提切格,为什么此刻还能如此沉静。 或许她脑子里就已经认定,弗拉梅尔出了什么事,而安瑟就是为了救他所以才来找自己。 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艾菲桑徳根本不认为安瑟能够有什么手段和自己对敌。 能和神灵种抗衡的,只有神灵种,没有弗拉梅尔的安瑟,又能找到什么帮手? 在她眼里,安瑟大概是自知无力回天,所以选择自我放弃了。 “请您……看清楚了。” 他的布道再次展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仿佛涌上什么能吸引一切的魔力,艾菲桑徳迅速沉溺其中,自己的双眸开始被漆黑浸染,飨焰之火也开始本能的与深渊对抗。 “啊……我看见了,统御,支配……一切……” 艾菲桑徳失魂般呢喃着:“倾覆天空,颠倒大地,汇集海洋……” 虽然她的状态看上去好像已经完全入魔,但那不断攀升的恐怖气势,却绝非虚假。 她似乎……真的找到了什么可能性! “裂解……重塑……再造……世界……” 那越来越沉重,沉重到连超凡者都无法抵抗,可能被活活压死的威压积聚于安提切格之中,这个时候,理应是谁也没法对似乎抓到了某种可能的皇帝不利。 但安瑟知道,艾菲桑徳,一定不可能成功。 因为命运如果想要毁灭帝国,那最重要的,就是断绝神灵种的传承。 海德拉这边几乎已经完成断绝,那么在飨焰皇族这边,祂又怎么可能……坐视一个七阶怪物的诞生? “就在……那……不……不!不对!不是——” 艾菲桑徳那沉醉的呢喃声陡然一变,变得暴怒而惊恐,谁也不知道她的“可能性”变成了什么样,而也就是在此时,另外两个异变陡然发生! 先是安瑟突然从周身那无尽漆黑中拿出了一个光团,直接硬塞向艾菲桑徳;同时整个安提切格内的空间……毫无征兆地剧烈扭曲起来! 那扭曲碎裂,仿佛被剜割下来的不稳定独立空间,宛如炮弹一般,直接轰向艾菲桑徳! “啊——!!!” 这凄厉的惨叫声未能响彻于帝都上空,因为那一击产生的轰鸣盖过了所有声音,因为整个帝都,所有在关注安提切格的人都看到,这座矗立了千年乃至更久的行宫…… 直接从帝都的最高处,被硬生生夷平了! “我真是……受够你这条母狗了。” 鲜红炽烈的身影,伴随这粗鲁至极的话语一同出现。 身披焰色长裙的伊沃拉一脚踩在废墟碎石上,一副厌恶至极的样子:“你那该死的发情表情,真是……令人作呕。” “伊……沃……拉!” 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回响在帝都上空: “你这该死的逆种……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伊沃拉朝天抬手一握,直径上百米的扭曲空间顷刻在安提切格的废墟上方形成,毫不在乎那威胁话语的她,直接挥手将纯粹的毁灭,降至象征着飨焰荣耀的帝都最高点! 轰轰轰轰——! 从最高点开始,恐怖扭曲的不稳定空间从上往下,将直径百米内的一切事物尽数碾磨成粉碎,在令人昏厥的巨大轰鸣声中,整个帝都都开始震颤! “蠢货,在你这怕死的垃圾,想要用安瑟成为那什么虚无缥缈的七阶的时候。” 伊沃拉一字一顿道:“我们就已经……不死不休了,老杂种!”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霸占着本该属于我的力量,无限地苟活下去吗!” 安提切格所在的整个极高建筑,已经被伊沃拉彻底毁灭,但那团源焰却仍像太阳一样漂浮在空中,似乎毫不在乎这一切。 “……喂,安瑟。”伊沃拉扭头看向安瑟,眼神变得更加暴戾,“这个你说好的不一样,你所说的,绝对能战胜这老东西的把握,到底在哪?” “她不是已经弱了很多吗。”安瑟耸了耸肩。 “这还不够!” 伊沃拉大吼道:“你以为这种削弱就——” 噗——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大皇女猛地喷出一口血,因为她的整个身体,像是放在加压机下碾压了一般,几乎差点被什么无形之力……当场捏爆! 好在伊沃拉在第一时间在自身周围张开了独立空间屏障,用来隔绝这份无形的恐怖力量,但她周身作为屏障的独立空间也开始极速扭曲起来,这股力量几乎是在顷刻间,连空间都能直接捏碎! “安瑟!!!” 在伊沃拉的咆哮声中,安瑟手握格莱普尼尔,直接朝深不见底的下方开了一枪。 而高速复原,同时对抗着那股力量的伊沃拉则继续怒吼:“你告诉我你的自信就是这个玩具?!你想把我们两个都害死在这里吗!” “别急……再等等。” 安瑟轻声呢喃着:“应该很快就要生效了。” “再等?再等我就要……嗯?” 伊沃拉能明显感受到,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份力量,正在快速衰退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强度……”安瑟微微蹙眉,“五阶到六阶之间吗?也还是不好处理啊。” “……你是怎么做到的?” 竭力撑开空间壁垒,勉强撑住一会儿的伊沃拉难以置信道:“你真的把她变弱了?!” 安瑟笑着回答:“秘密。” 答案其实很简单,他塞向艾菲桑徳的那个东西,就是在原定的未来中,弗拉梅尔用来在灵魂无比残破的情况下,硬生生保持理智挺过十年的东西。 那是弗拉梅尔利用那个奇迹之物的边角料所创造的,效果也与其相近的东西。 将海德拉的诅咒斩断的奇迹造物,是真正断绝湮灭了那无穷尽的信息冲刷,深渊侵蚀做到的,一旦形成,就彻底摆脱了深渊的影响。而正是因为失去了无穷尽的,对世界对深渊的理解和认知,弗拉梅尔也再难以维持六阶的阶位。 而这个那个边角料所创造的残次品是反过来的,它通过强行压低阶位,来大幅度减少深渊侵蚀,原来的命运当中,弗拉梅尔就是用这个东西和安瑟还有艾妮丽莎度过了最后十年。 弗拉梅尔很清楚安瑟到底要做什么,所以他将本来是为自己延续理智而创造东西,改编成了对付皇帝的道具。 安瑟即便继承了弗拉梅尔的力量,他也只有两个契首之力,作为海德拉,距离完全还离得很远。 这种情况下,即便有六阶的力量,也不会是艾菲桑徳的对手。 而安瑟本来的计划,就是通过继承自弗拉梅尔的力量,加上这个东西,再加上持有以太武装的伊沃拉,来彻底压倒艾菲桑徳,让她没有办法威胁到自己,而只要再过两三年,等自己契首全部就位之时,艾菲桑徳就不是对手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让明芙萝找人为伊沃拉打造以太武装,就是为今天这场战斗做准备。 实际上,按照原定计划,这场战斗……根本不可能发生。 拥有六阶力量的自己,加上拥有以太武装的伊沃拉,还有那个能压制艾菲桑徳的东西,这三者合一,足以让爱惜性命的艾菲桑徳退让。 只是……计划出了一些小小的变动,安瑟并没有从自己父亲身上,获得最关键的六阶力量。 倒是艾菲桑徳被削弱的程度……有些超乎安瑟的预料。 “看来,她应该是在探寻可能性的过程中,遭受了什么重创啊。” 安瑟微微挑眉,而伊沃拉那边也彻底挣脱了无形之力的束缚,大口大口地喘息。 “该死……虽然变弱了,但如果还是只有你和我……杀不了她。” 伊沃拉扭头看向安瑟,吐出一口血水,眼神凶狠:“你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别的办法……还在等。” “又等?”伊沃拉声调瞬间拔高,“安瑟!你是不是疯了?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副什么准备都没有的该死模样了!你这混账东西……你是想趁机把我也给坑死吗!” 要不是她必须警惕伊沃拉,估计现在就已经一拳挥到安瑟脸上去了。 “只是实话而已。” 安瑟握了握腕上的灰黑手环:“等不到的话,就只选最糟糕的选项了。” “现在,已经,够糟糕了!” 在伊沃拉如此咆哮的时候,安瑟和她在同一时间,同时感受到了宛如山岳的重压和狂暴无比的牵引,直接将他们同时压向被伊沃拉轰出的深坑底部。 轰!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飞扬烟尘,这处深坑底部的碎石废墟上,伊沃拉面色阴沉地操纵着空间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而安瑟则从半跪的姿势站起身来,碎裂的腿部极速复原。 在他们两人的对面,披头散发,状若恶鬼,没有半点帝王模样的艾菲桑徳,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她的身体微佝偻着,那眼眸中的癫狂透过凌乱发丝,看起来可怖至极。 “安……瑟” 女人用嘶哑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嗯……只是让陛下您暂时免被深渊侵扰而已。” 安瑟摊手笑了笑:“怎么样,现在觉得自己正常多了吗?” 虽然这么说着,但安瑟的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艾菲桑徳的力量……在快速复原。 那个边角料做成的残次品,果然没法起到大用,那个世界线上的弗拉梅尔能压制十年,那是因为他自愿被压制,而放到艾菲桑徳身上……能不能撑三十分钟都是个未知数。 神灵种要是有那么好解决,那还叫什么神灵种? 轰! 安瑟的身形立刻被无形的力量按死在深坑的墙上,每代飨焰皇帝都能觉醒灵质,虽然不如海德拉那般无赖,但效果却是绝对的强大。 伊沃拉对空间有着无与伦比的统治力,而艾菲桑徳所支配的,则是……引力! 她直到现在,使用的都只是灵质,还没有动用她自己的飨焰之火。 伊沃拉没有去看安瑟,她似乎已经不把信心放在安瑟身上了,虽然脸色阴沉糟糕得可怕,知道自己这次很可能要玩完了,却也没有任何畏怯的神情,更别说向自己的母亲求饶了。 她抬起手来,将艾菲桑徳直接封锁于一个独立空间之中,随后神色狰狞地试图将整个空间崩灭,让艾菲桑徳湮灭于空间的毁灭中,可不消片刻,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庞大的无形之力正从那独立空间内部向外迸发,空间的概念……正被艾菲桑徳所支配的引力扭曲,击垮,轰碎! 呯! 封锁住艾菲桑徳的空间直接从内部被攻破,而艾菲桑徳面无表情地朝伊沃拉伸出手,像是刚才想直接把她捏死一样,再度握手。 但这一次,她却没能成功。 因为伊沃拉的长裙下……突然泛起了一道道赤色流光。 “……” 艾菲桑徳微微眯眼,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庞大的以太波动,但伊沃拉整个人显然完全不一样了。 到底是什么…… “我可还没完全驾驭这东西啊……真是该死。” 伊沃拉如此低声说着,直接伸手扯掉了身上的长裙。 而在长裙之下……竟然是一副完全贴合身体,将她曲线勾勒得一览无余的贴身甲胄! 这甲胄上有一道道焰色流光,宛如熔岩般缓缓流动着,而伊沃拉则在握了握拳后,朝艾菲桑徳露出了一个轻蔑至极的笑容: “不好意思,老东西,你就先……” “迷路一会儿吧!” 她打了个响指,艾菲桑徳所在的空间瞬间被扭曲……就好像一个罐子被由内而外地翻转了过来一样。 但那当然不是被翻转过来的空间,而是……开启的零点迷界之门! 被以太武装增幅的伊沃拉,竟然能随时随地打开通往零点迷界的入口! 而直接把艾菲桑徳丢走之后,伊沃拉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她扭头看向安瑟,抬手一抓,被艾菲桑徳按到墙里的安瑟就出现在了她手上。 “安瑟……我不管你在搞什么。” 她神情冰冷,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现在,最好立刻给我搞出来,我最多拖那老东西十分……啧,五分钟!” 安瑟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伊沃拉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全心控制着空间,使艾菲桑徳陷入迷乱的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关注安瑟了,反正待会儿要是安瑟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那她就先转头杀了安瑟!再跟那老东西决一死战! ……看来,我好像没有多余的时间相信你了,阿萝。 安瑟在心中轻叹一声,却也没有什么遗憾,更不存在什么怨怼。 你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这样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从弗拉梅尔身上继承六阶的力量,是最稳妥,也是对后续益处无穷的选择。 但没有继承那份力量,就不代表安瑟真的会被皇帝完全宰割。 伊沃拉的助战,对艾菲桑徳的削弱,剩下来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要真正使用自己的灵质,就像……六年前。 作为深渊的布道者,他受到深渊的青睐,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取用深渊的力量。 然后……再对自己进行布道,去寻找对自己而言更进一步的可能! 倘若是六年前的自己这么干,恐怕一瞬间就彻底疯掉了,但现在已经能一定程度上将这份灵质掌控得安瑟,未必会完全陷入癫狂。 但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过即便如此,在现在的安瑟眼中,这比在命运的驱赶下,浑噩吞食掉自己的父亲要好一万倍。 “那么……” 安瑟睁开眼睛,海蓝色的眸中已然一片漆黑。 “开始吧。” 他在潜入深渊。 深渊是无尽世界信息的统合,无数的要素,无数的真理汇集于此,形成了让这世界按照规则运转的基石。 在无限的漆黑中,无穷尽的信息冲刷着安瑟的意念——火的本质是什么,元素的基础单位是什么,该怎样构筑空间,时间的基本原理又是什么东西……当术士们趋之若鹜的真理化为洪流,无时无刻不强行灌注,冲刷着你的大脑时,真理就变成了令人发狂的诅咒。 “我……” ……嗯? 在深渊中寻找着自己可能性的安瑟,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在这个形而上的概念位面中,是不可能存在什么“声音”的,除了无尽的信息以外,什么也没有。 但刚才……刚才那的确是—— “呼……唤……” 安瑟的意识停下了。 在这瞬间,他立刻明白了什么,驱使着自己的意念以最快的速度向声音源头赶去。 “呼……唤……我……” 这个声音,他听过无数次。 冷漠的,平静的,欣喜的,愤怒的,还有……坚决的。 在那一刻,她在录下那段影像时,是那么坚决,坚决到让安瑟不得不愧悔自己为什么会怀疑她。 “安……瑟。” 在无尽的漆黑之中,安瑟的意识,寻觅到了一颗灰色的粒子。 而后刹那间,他睁开了眼。 年轻的海德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环,露出了感慨万分的神情。 “你还真是……够乱来的,连父亲可能都想不到这种做法。” “安瑟,你还有心情自言自语吗!” “……很危急?不,你来的正好。” 伊沃拉扭头怒视着安瑟,暴怒咆哮道:“你是不是疯了!那个老东西马上就要出来了,你!” “你……” 转头看去的大皇女,脸上浮现起震惊与愕然来。 因为明明什么也没有感知,没有觉察到的她,竟然看到……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漂浮在半空中,环抱着安瑟的脖颈。 “安瑟。”那虚影在安瑟耳边轻声呢喃,“呼唤它的名字。” 少年忍不住笑道:“一定要这么有仪式感吗?” “当然。” 那虚影越发凝实,凝实成了一个让伊沃拉更加震惊的人。 这分明是那个不知所谓,弱小可怜,被安瑟肆意玩弄的……小玩偶。 而此刻,伊沃拉眼中的小玩偶搂抱着安瑟的脖颈,轻声说着: “我以我的人生为赌注。” “为你献上,足以击碎命运的力量。” 安瑟笑着吻了吻她仍有些虚幻的侧脸,将带着手环的那只手抬起,和少女那虚幻身影从背后伸来的手握在一起。 冰冷的铁光在他们的手中绽放开来,与之一同的,还有那决意如钢的铿然宣告: “空想武装——” “机械,降神!” 第一百零八章·空想武装·机械降神·其二 7K “伊沃拉!!!” 扭曲一切的引力随着艾菲桑徳的暴虐咆哮,将世界的壁障硬生生撕裂开来。与弗拉梅尔优雅地开启门扉,和伊沃拉精巧地拧转空间相比,艾菲桑徳的手段显得那么粗糙,却也同样体现着她持有的暴力……究竟有多么恐怖。 这可渴望通过安瑟升华为七阶存在的皇帝,明显在收敛着自己的力量,她的力量或许能在一念之间将帝都连根拔起,或是将帝都碾成平地,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她甚至连飨焰之火都未曾燃起。 显然,在艾菲桑徳眼中,要是对付这两个没继承力量的小东西,都要不惜出力到毁灭帝都才能做到的话,那这“神灵”二字,未免也太过可笑。 被伊沃拉以扭曲空间轰出的深坑之中,撕裂空间归来的艾菲桑徳掀起狂烈震波,她跨出被硬生生撕裂的空间,朝用诡异眼神看着自己的伊沃拉怒吼: “我要——” 轰!!! 这是今晚响彻帝都的,第二声让人肝胆欲裂的轰鸣。 耀眼炽烈的白光自上空在爆鸣声中轰向刚回归的艾菲桑徳,那光芒中蕴藏的纯粹毁灭,让伊沃拉的眼角都抽搐了两下。 “……安瑟,你可真是。”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头顶,喃喃说道:“能藏东西啊。” 那里,漂浮着一个……魔神。 魔神,唯有这个词语,才能形容那个泛着漆黑铁光,但却又根本不是钢铁铸造的怪物。 伊沃拉亲眼看见,安瑟手腕上那与装饰品无异,毫无光泽的灰黑手环中,在他那声莫名其妙的呼唤之后,狂涌出遮天蔽日的铁灰色粒子! 而安瑟背后,明芙萝的虚影一同融入于那无穷尽的粒子,迅速将安瑟包裹其中,并且仿佛无穷尽般急速膨胀,放大,并且直接开始转变为泛着森然铁光的实体。 灰黑色的粒子洪流自底部开始构筑起厚重而棱角分明的足铠,漆黑色彩中点缀的唯一灰白色,随着双腿并不臃肿且线条锋锐的机铠向上延伸,胸甲处,巨大的蛇首狰狞咆哮,那漆黑的洞口仿佛能吞噬一切,向两侧上方撑起的锋锐肩甲有如刀刃铸成的短翼,两臂的臂甲皆是如蛇身缠绕,只是左臂蛇首朝前,张开的蛇口位于前臂形成炮口,右臂蛇尾朝前,细长的蛇尾化作漆黑臂刃,折射着冰冷月光。 在这钢铁魔神的身后,一条衔尾之蛇构成的圆环缓缓漂浮,无数铁灰色粒子从中涌现,不断完善构筑起它的躯体。 “斩灭系统已上线。” “湮毁系统已上线。” “月瀑系统已上线。” “自律浮游歼灭炮组成中……” “所有防御力场已就绪。” “当前要素构成,二十六种。” 在那钢铁魔神内部,安瑟正坐在一个驾驶舱中,他眼前的光幕显示着纷繁杂乱的数据流,同时还将外部的光景展现了出来。 一缕铁灰色粒子抚过安瑟的脸颊,年轻的海德拉转头看去,不知从何而来的粒子形成了那个他许久未见的娇小女人的模样。 她坐在宽阔驾驶舱内的边缘,翘着腿,将手插在那永远不变的白大褂口袋里,既没有露出什么俏皮的笑容,也没有朝安瑟扑去,全然不像个自深渊中脱离的幸运儿,只是平静道: “好久不见,安瑟。” “好久不见,阿萝。” “怎么?”明明身材娇小,但气场却强硬无比的明芙萝小姐微微歪头,“现在愿意这么叫我了吗?” 年轻的海德拉举起双手告饶:“道歉的话,等过了今晚再说吧,好吗?” 明芙萝微微颔首:“仅此一次。” 这么说着的她,堂而皇之地跳到了安瑟怀里,淡然自若地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对于空想武装来说……驾驶舱这种东西,纯粹是摆设吧。” 安瑟看着眼前这一大堆看上去好像很厉害,实则毫无用处的“装饰品”,又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操纵杆推进器,有些好笑地说道。 “我之前又没有造过这个东西,只能按照你跟我讲的那些天马行空的东西来了。” “虽然我一个人也能驱使它,但是……” 明芙萝扭头看了眼安瑟:“总得让你有些参与感吧。” 安瑟微微挑眉:“没有我,这东西连具象都无法具象。”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那个原来普普通通的灰色手环,现在已经变成了衔尾蛇的模样。 “是是是……我的驾驶员先生,你确定要在这时候跟我闲聊吗?” 明芙萝语气平静地说道:“检测到剧烈空间波动,被伊沃拉放逐到零点迷界的艾菲桑徳,马上就要回来了。” 安瑟将手握上操纵杆,他没想过明芙萝连自己三年前随口说过的机战故事都记着,还复刻了驾驶舱这种……对于这种幻想造物毫无意义的东西。 这种荒诞又不真实的感觉,极大地冲淡了安瑟的压力,虽然安瑟本来也没有感到什么压力,可当整个机体的重量,好像沿着操纵杆传递而来时,那份厚重与力量,竟给了安瑟一种……安全感。 坐在安瑟怀中的娇小女人平静道:“空间波动正在急速加剧,预计艾菲桑徳将在四秒后降临。” 安瑟在接触到这具机体的一刹那,他就已经明白该怎么操纵它,怎么发挥它的力量,他轻缓吐息,轻声道: “那就……速战速决吧。” 于是,在伊沃拉震惊地注视下,那漂浮在空中的钢铁魔神,它胸甲处那张嘴咆哮的蛇首,缓缓汇集起能将注视者之眼瞬间焚毁的白光! “毁灭,凋零,终结,光……八种要素?!” 这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点的纯粹光炮,竟然汇集了整整八种杀伤力极端的要素,要知道在正常情况下,这样子硬生生把要素像黏土一样揉在一起,早就直接把自己给炸死了! 完全没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伊沃拉,从那钢铁魔神胸口巨炮处聚集的光芒,感受到了真切的……死亡威胁。 如果硬接下这一炮,自己必死无疑,哪怕穿着以太装甲也一样,伊沃拉可以如此肯定。 这一击,既是没有任何花哨的纯粹暴轰,却又是能将八种极端要素熔炼为一,并且能级如此之庞大的顶尖技巧。 于是,当艾菲桑徳现身的一刹那,极致的毁灭瞬间降临。 癫狂皇帝所在的地方出现一个全然深不见底的坑洞,艾菲桑徳不见身影,但名为机械降神的装甲却没有干愣在半空中,它背后那衔尾蛇圆环中漂浮出数十台巨大浮游炮台,毫无征兆地朝半空中疯狂开火! 那狂暴至极的火力将这处被伊沃拉砸出的深坑,再次轰碎到崩毁扩大,帝国的威严所在,帝都天薪城最高处的宫殿群落,就在这份暴力中毁灭了大半。 而只要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在这能够犁平一城的火力下,被锁定的那个目标……根本就没有被击中。 象征着毁灭的光束,在轰击到她身上时,就已经被她身旁的扭曲力场尽数偏转了。 “看来,你也是准备已久,安瑟。” 缓缓朝这具钢铁魔神飘来的艾菲桑徳,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真是……不安分的孩子啊。” 泛着铁光的魔神竟只是在她五指收拢下就隐隐娚开始形变扭曲,恐怖至极的无形之力由外挤压,向外崩解,以最纯粹的“力”,试图将机体撕成粉碎! “损坏率百分之十七,百分之二十……” 已经不再戴眼镜的明芙萝,眼瞳中却依然有流光掠过,可看似糟糕的战局却没有让她丝毫动摇,只是冷静道:“第二预案启动。” 她的身上……竟然升起了无比纯粹的深渊气息! “对应要素收集,载入,应用。” 如此轻语着的明芙萝,身形不知为何虚化了一些,但很快又变回实体,手握操纵杆的安瑟低头看了眼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操纵着机械降神,举起那搭载着臂刃的右臂,朝渺小如蚂蚁的艾菲桑徳当头斩落! 锋刃上泛起的幽暗光芒切裂着一切事物,艾菲桑徳抬起头来,看着好似如山峦倾塌而来的锋刃,冷笑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轰! 那巨大臂刃在斩切到艾菲桑徳头顶五米左右的位置时,瞬间像是劈砍到了什么无形的不破壁障一样,竟再难斩下分毫,而臂刃被阻截时所产生的恐怖冲击,竟然如同刀锋一样,直接切裂了这深坑的墙壁,并继续蔓延向更远的地方,而被完全震切贯穿的墙体,使得本来只是中心被砸出一个巨坑的皇宫群落……开始完全轰鸣着崩塌陷落! 下城区,街道上的人们则都呆若木鸡地注视着帝都的最高处,看着最高处那令人向往的金碧辉煌连绵崩塌,就此化为废墟。 受影响的不只是范围庞大无比的皇宫群落,天薪城的上城区的三分之一,最接近皇宫的那片区域……全都感受到了那份冲击。 离得远一点的还好些,最多只是被震碎了玻璃,倒霉点也就是房屋被震出裂纹,而倘若是离得近的,被那冲击直接掀烂,蹂毁了房屋甚至是地皮都不奇怪。 而这,只是装甲机械降神与艾菲桑徳之间,一次再简单不过的碰撞。 看着那悬停在自己头顶不得寸进的巨大锋刃,艾菲桑徳微微眯眼:“你就想用这种东西,来——” 终结的阴影瞬间降临。 那锋刃竟莫名其妙地穿过了艾菲桑徳无懈可击的力场,以将神灵斩切杀死的目的,朝着艾菲桑徳当头斩落! “击中目标。” 明芙萝立刻展开汇报:“死亡,毒疫,衰朽,已成功附着……更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能越过她的引力的方法。” 六阶神灵的伟力,究竟体现于何处?究竟要拿出什么力量,才能与之敌对? 这个问题,明芙萝在三年间思考了很久,因为神灵种强大到挥手即可带来终极的毁灭,一念即可实现无上的创造,谁又能从中窥其根本?探其奥秘? 但好在,帝都海德拉庄园的地下图书馆中,几本关于神灵种探究的秘典,给了明芙萝启发。 神灵种的诅咒源自深渊侵蚀,强大也来自深渊赋予的力量——无穷尽的世界本源信息冲刷,意味着神灵种只要集中意念解析某类本源信息,就相当于理解了那部分的世界本质。 在它们所支配的领域,那心念所及的变化就是世界掀起的变化,也即是,神灵种的力量……就是世界本身。 这就是永恒与深渊为伴的至高位格,是能与那无尽诅咒相媲美的伟大权柄。 而假若要与这种挥洒力量等同于驱使世界的怪物为敌,又该怎么做呢? 答案是……没有。 明芙萝找不到这个可能,她穷极所知的一切,也找不到能够与神灵种对敌的力量,唯有神灵种能与神灵种抗衡,这是唯一的解法。 但这并不妨碍,明芙萝继续为安瑟寻找对抗命运的力量,作出努力。 没有办法与神灵种抗衡就要放弃?分明就是应该找到仅次于此的力量才对。 无论如何,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明芙萝向来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理想,如今,她也以这样的态度来给安瑟带去力量。 而她能实现的,有机会创造的最强力量,只有一个。 那就是第三阶段的械装,因为过于荒诞,实现的可能约等于零,而被安瑟称为【空想武装】。 第一阶段的物质武装,不过是通过强大素材和炼金手法,锻造出的一个“强大个体”,它的力量是创造者赋予的,它的界限在被创造完的那一刻,也就已经定死了。 第二阶段的以太武装,其目的在于强化使用者本身,极限增幅使用者对于以太的操纵和掌握,对要素的理解与支配,让他能够在纯粹输出暴力的方面,踏上更进一步的台阶。 而三阶段的空想武装……它到底空想在什么地方呢? 空想在,它是以神灵种为模板而创造的。 既然神灵种的强大源自对世界信息的接收和掌握,在某个领域接收并理解了无穷尽的信息,从而在那个领域成为能驱使世界为其效力的神灵,那么……为什么不能把这个特点,放到械装上呢? 假若械装也能像神灵种那样,承受世界信息的洪流,获取来自深渊的馈赠,将那侵蚀转化为对世界的认知,对规则的把控,虽然不可能像神灵种那样,完全支配某个领域,但如果能达到这个效果……除了神灵种,这世上又还有谁是这怪物的对手? 可这就不可能存在,炼金器具的一切本身就是被超凡者创造的,它流动的以太来自铭刻的以太回路,它所能够运用的要素也来自创造者的赋予。 作为一个不会思考的死物,它当然不可能受到来自深渊的侵蚀,可又因如此,无法受到深渊侵蚀,便无法认知世界本源信息,而理解,消化,掌握,就更无从谈起了。 因此,这只能是个“空想”的武装。 但明芙萝……却实现了这个空想。 假如械装作为死物,即便能接受深渊侵蚀,也无法将其理解运用的话……那么就让这械装,成为“活物”。 一个拥有思考能力,能够在深渊的无数信息中解析出力量,模仿着神灵种支配世间一般,将那力量化为现实的活物。 而假若能做到这一点,建造这样的械装,将再也没有任何限制,无须在意材料的强度,无须在意整个机体的构建思路……因为当身为活物的空想武装,从深渊中攫取到力量时,所有问题,都变成了“理所应当”。 需要无坚不摧的机体?那就自深渊寻找【坚固】,【稳定】,甚至是【不灭】的本质,加诸其身。 需要招来纯粹的毁灭?那就去寻找与【毁灭】,【破坏】【虚无】等等有关的本质,将其灌注于炮口和锋刃之上。 只要作为“活物”的空想武装,能够认知,理解,深渊中的无数可能……那赋予它力量的,就不再是什么创造者,而是这个世界! 于是,明芙萝做出了决定。 她决心成为这样的“活物”。 决心成为空想武装,成为安瑟的武器本身。 将自己的外在躯壳毁灭,将能够分解为最微小单位的尼德霍格作为灵魂载体,舍弃掉那平稳安全的天国之路,将灵魂……浸入深渊! 而明芙萝要经历的危险,比世上绝大多数选择深渊的超凡者要大上无数倍,因为那些人即便沉入深渊,灵魂依然留存在最适合的躯壳之中。 可明芙萝所选择的载体,却是根本没有整体,微小到连五阶超凡者都无法觉察,唯有在汇集时才能完全承载灵魂,不稳定到极点的尼德霍格。 她要这样探寻深渊,能承受多少侵蚀?能认知多少本源?寄宿在如此脆弱载体上的灵魂……理应在触碰深渊的一瞬就被吞噬殆尽。 假如说行于深渊的超凡者是将浸入水中,迟早会散落消亡的纸,那明芙萝就是被倾倒进水中的,最微小的纸屑,根本不可能抵抗住深渊的洪流。 所以,安瑟才会说她乱来得离谱,就连弗拉梅尔都未必会想到这种做法。 天底下,或许也只有明芙萝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了。 一旦认清目标,那么不管代价如何,牺牲如何,甚至不管能不能做到,都必定会以将其实现为目标而行动的女人。 ……当这个目标是自己的时候,她还真是好到让人……让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阿萝,老实说,你的灵魂,意识……在深渊,到底停留了多久?”安瑟突然问道。 “我不清楚,形而上的概念领域,没有时间这种概念。” 明芙萝闭上眼睛:“我好像漂流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之间。” “顺利吗?” “并不顺利,我能感觉到,我第一次失败了。” “……第一次?”安瑟微怔了下,随后很快又明白过来,轻声叹息道,“你和……海伦啊。” “我将灵魂的一部分分割给了海伦,而海伦则是残片,也并不完整。我们忽略了这一点……我和她,都不够稳定。” 明芙萝轻语着:“即便将灵魂的载体成功换为尼德霍格,但在接触深渊时……还是一触即溃。” “我们,不够完整。” “所以你们现在已经……” “海伦是我,明芙萝也是我。”明芙萝平静地说道,“你其实没有必要用两个称呼。” 就如弗拉梅尔创造出的“艾妮丽莎”,的确是完完全全的艾妮丽莎一样,海伦和明芙萝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两个完全相同的灵魂。只是不同的经历与记忆,造就了不同的性格而已。 “如果你需要的话……” 娇小的女人顿了顿,她转过身来,趴在安瑟肩头轻声说: “特殊的时候,换个称呼叫你也不是不行。” “……爸爸。” 安瑟他按住明芙萝的肩膀,语气微妙地说道:“我觉得我对你的认知还是少了,阿萝。” “我也一样。”明芙萝扬起浅浅的笑容来,“直到和你相遇,我才认识到自己人生的空洞和浅薄。” 她靠在安瑟怀中,轻声而坚定地说着:“所以,我来为你击败这想让一切都按照既定轨迹运转下去的命运。” 而此刻,恐怖至极的波动自深坑中散发而出。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真是好东西!真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那发狂到极点的疯癫笑声,回响在这片废墟之上。 被安瑟一击斩落到地面的艾菲桑徳再次浮空,她头发散乱,鲜血淋漓,但身上却没有伤口。 不过仔细看的话,并不难发现……从她的左肩到右胯有一道粉色的痕迹,安瑟刚才那灌注了六种杀伤本源的斩击,对艾菲桑徳造成了实打实的伤害,甚至可能差点直接把她砍成两截。 癫狂,傲慢,轻视……以及试图窥探七阶可能时遭受的重创,还有被压制下来的力量,让艾菲桑徳落入了这个境地。 堂堂当代皇帝……被两个没有继承力量的“小崽子”,伤到了这个地步。 “弗拉梅尔就是在弄这个东西吗,嗯?他就是因为创造了这个才陷入了麻烦?不……无所谓了,呵呵呵……无所谓。我会杀了……杀了这该死的逆种!然后把你这小崽子按在帝国最大的广场上强*!这个武装也一样是我的东西!” “七阶……帝国……超越深渊!” 轰——! 滔滔血焰冲天而起,那几乎像是在发泄什么一般的狂焰,连天空也要焚烧殆尽。 “都是……我的!” “……”坐在安瑟怀中的明芙萝皱起眉来,“她疯得可真彻底。” 她跟安瑟之前在那里闲聊,只是因为两人都已经认识到,艾菲桑徳在那一击后,不可能再克制住力量。 她已经快完全疯了,现在不仅仅是焚灭天空的大焰,整个帝都都在她那份引力的拉扯下,宛如遭受了超大地震一般开始剧烈颤抖,但凡艾菲桑徳认真施力,整个帝都不出几秒就要四分五裂! 这还是……她实力受到压制的情况下。 倘若是艾菲桑徳还是六阶神灵种,那真的毫无赢面可言。 而艾菲桑徳在受伤之后肆意挥洒自己的力量,狂暴到了极点,安瑟和明芙萝却也不是真的就在白白闲聊。 机械降神,同样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时间不够啊……” 安瑟叹息一声,随后朝艰难抵抗艾菲桑徳的伊沃拉喊道: “伊沃拉,再拖十秒,最后十秒!” “你他妈去死吧!” 而安瑟怀中,明芙萝的身影再度虚幻起来……这一次,她甚至比出现在伊沃拉眼前时来得更加虚幻,似乎只要伸手一碰,就会完全消散那般。 明芙萝是天才,但不是神灵。 她能凭借在那三年中,通过海德拉庄园地下图书室内的无数秘典,将自己化作如今的机械降神,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而反复从深渊中求取力量,寻找本源,加诸于身……早就已经使她来到崩解的边缘。 现在的明芙萝……根本无法长时间维持这台空想武装,当机械降神降临于此,明芙萝的灵魂也进入了自毁的倒计时。 明芙萝没有告诉安瑟这件事……这个傻男孩既然已经能为自己的父亲选择放下,那他一旦知道这件事,就一定会失去坚持下去的决心。 我说过的,安瑟。我会给你带来击碎命运的力量。 明芙萝知道,知晓未来的安瑟既然如此看重自己,就说明自己在那个未来有着无与伦比的成就。 但她不在乎,因为那个未来不是她的,更不是她需要的。 理想与安瑟,她绝不接受缺少其中任何一个。因为理想就在安瑟眸中,因为安瑟就是她的理想。 这就是明芙萝·泽格的决意,在命运所安排的所有合理之中,成为那个最大的不合理。 成为只为安瑟一人的……机械降神。 还有……还要找到更多,更关键的本源,如果要击败现在的艾菲桑徳,必须—— “阿萝。” 在明芙萝心中呢喃着,身影变得更加虚幻的时候,安瑟突然开口道: “你以为,你能骗我第二次吗?” “……” 十秒。 明芙萝没有回答,而安瑟则笑着又抛出一个问题。 “你知道,谁是我最信赖的人吗?” 九秒。 “安瑟!!!!” 天穹上的血焰,竟然化为了一把倒悬的审判之剑,朝安瑟坠落而来! “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那个人现在其实……” “还不是你。” “死、老、太、婆,我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喂狗!” 少女发狂的暴怒咆哮由远及近。 “你怎么敢……伤害安瑟!” 奔袭千里的狼一路踩踏废墟,在深坑边缘一跃而起,飞向天穹,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降临的审判之剑。 “所以,为了你以后能够有和希儿一样的待遇。” 他抓起呆滞的明芙萝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温柔笑道: “我们还有八秒时间。” 第一百零九章·胜与负 1.6w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 一个北地边陲村庄的村姑,除了长得好看和天赋惊人以外,一无是处的女孩。 暴力,凶蛮,自我中心,傲慢至极。 在被赤霜伯爵抓到之前,希塔娜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那样了,成为村子周边远近闻名的猎手,用双手养活自己的家人,没什么不好。 直到那一天到来。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床上,俊美的年轻贵族站在床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万般变革,就此而始。 “什么?”玛琳娜愕然地看着收拾行囊的希塔娜,“你要回去?” “对啊。” 往背包里塞零食的希塔娜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已经跟爸爸妈妈待够啦!他们还巴不得我赶紧回安瑟身边呢,那就先回去咯。” “而且……” 她牢牢扣上背包的扣子,狗狗祟祟地说道: “琳娜,你难道没有觉得……安瑟是在故意支开我们吗?” “……” 玛琳娜张了张嘴,用更加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妹妹。 被这么注视的希塔娜眉头竖起,非常不悦地哼了一声:“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的直觉很敏锐的!” ……所以还是直觉啊。 温柔的秘书小姐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她伸出手来,握住希塔娜的手,轻声道: “既然希儿你都感觉到安瑟先生是刻意在支开我们,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啊?” 希塔娜以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看着玛琳娜。 “我的意思是,既然这就是安瑟先生的想法,那我们当然应该遵从他的意愿。” 玛琳娜耐心解释着:“他不希望我们在这段时间里留在他身边,那我们就待在村子里,等安瑟先生找我们的时候再回去,才是正确的,不是吗?” 尽忠职守,将自己的一切全都寄于安瑟身上的玛琳娜,无条件地服从着安瑟的意愿,这种行为在她眼中,才是最正确的。 可希塔娜却在愣了好几秒之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原来琳娜你是这么想的啊……我说连我都能感觉到的事,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玛琳娜笑着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那就留下来等安瑟先生的消息吧,今天午饭想吃什——” 她话还没说完,希塔娜就已经把鼓鼓囊囊的背包背好,原地跳了两下。 “嗯!那我就走啦,过几天见,琳娜!” 狼小姐大大咧咧地向门口走去,朝玛琳娜摆了摆手:“我会跟安瑟说,你很想他的!” “……希儿!” 回过神来的玛琳娜立刻叫住自己的妹妹:“你还打算回去?” “是啊,怎么了?” “留在这里,是安瑟先生的意思。” “安瑟才不会莫名其妙支开我呢,他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做,你说对不对,琳娜?” 希塔娜微微偏头,与玛琳娜对视的暗红眼眸中,竟然满是认真。 “你既然知道……”玛琳娜苦口婆心地说道,“那就更不应该——” “那我就更应该待在安瑟身边了啊!” 希塔娜想也不想地打断了玛琳娜的话语:“我要帮他!我可是他的契首啊!” 玛琳娜微怔了下,看着如此坚定又认真的妹妹,呼吸有些不稳定起来。 “你得知道……希儿。” 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的玛琳娜一字一顿道:“安瑟先生比谁都清楚你到底能不能帮到他,既然他没让你留在他身边,就说明你只能……只能帮倒忙!” 这显然有些重了的话语,并没有让希塔娜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反而让她更认真地回答:“错了就错了,我改不就好了。” “你——” “琳娜,离开赤霜领,留在帝都后,我几乎没有帮安瑟做过任何事……我跟你不一样。” 年轻的狼低头看着自己细嫩的掌心,轻声说着:“我像是被安瑟养在窝里的宠物一样,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我是个笨蛋,可是……可是我都已经这么笨了,假如还不努力学习改正,一直维持这个样子的话。” “我还怎么帮助安瑟呢?” 她朝着有些失神的姐姐咧嘴笑道:“所以,就会算会让安瑟生气,我也要去!反正这世界上,又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安瑟有什么大危险,我搞砸了……也就被安瑟批评一下嘛。” “虽然已经戴上了这个东西。”少女眷恋地抚摸着颈上的项圈,“但我可没想过要当安瑟的乖狗狗哦。” 狼帝的霸道与桀骜,已随兽王的觉醒而铭刻于希塔娜的灵魂之中。 “我可以什么都听安瑟的,但不能……什么都没有自己的主见,对吧?” 希塔娜的眼眸闪闪发亮:“所以,我要走啦!去帮安瑟解决他的问题!之后见,琳娜!” 她最后朝玛琳娜挥了挥手,风风火火地跑出自己的房间,一路向村子外跑去。 玛琳娜呆呆地看着前方,过了很久很久,她沉默着坐到床边,突然轻笑一声。 “什么啊,这还不是……任性又自我吗?” 因为这世上不存在什么能威胁到安瑟的事情,所以就算犯错也无伤大雅,能借此得到成长反而是好事,这种想法,这种想法……玛琳娜,绝不认同。 “你是错的……希儿。” 少女死死捏紧自己的拳头,呢喃自语着:“你只是,只是在挥霍安瑟先生的宠爱而已。” “仅此……而已。” 而朝着帝都一路进发的希塔娜呢?她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在想些什么,她只想快点,再快点,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安瑟。 为了不被安瑟发现,她自认为非常聪明的没有通过传送阵前往帝都,而是通过一个传送阵来到一座大城市,步行到下一座城市再使用传送阵,这样一路慢慢跳转至帝都。 当时经历大寒潮后,从赤霜城离开回到村庄的那段路,虽然不长,但也让希塔娜真正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原定未来中的那个自己,也是通过漫长的颠沛漂泊,才成长为所向无敌的苍天狼帝。希塔娜认为,自己或许应该走遍帝国,寻找强大的对手和敌人,才能更好的成长,更好的帮助安瑟。 只是这样不免要离开安瑟身边……毕竟安瑟不可能跟着她东跑西跑,一想到这里,希塔娜就有些犹豫。 “但是……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经过六天时间,终于准备通往帝都的希塔娜下定决心,踏入传送阵中。 她喜欢待在安瑟身边时,那种安逸又放松的感觉,却不愿自己就这么沉沦其中。 “安瑟给我戴上它,也从来都不是想让我变成他的宠物吧。” 轻抚着项圈的希塔娜如此低声呢喃着,身形消散于传送阵的光华之中。 下一刻,出现在帝都的少女用力握拳,决心满满的高声道:“要变得更强,希塔娜!唔……安瑟会不会已经发现我回来了啊,要不要偷偷摸到庄园去看——” 轰!!! 那仿佛天崩的轰鸣让希塔娜浑身汗毛瞬间竖起,她一脚踢开传送室的大门,站在走廊上,用收缩起来的瞳孔望向轰鸣的源头,帝都的最高处。 她看到了高悬于帝都上空的血色烈日,看到那象征着飨焰皇族无上地位的行宫安提切格,被毁灭到连渣都不剩。 “……皇帝。” 嘭! 神情逐渐狰狞暴戾的狼直接撞碎走廊,在外边路人的惊呼声中落地,而后朝着帝都中心奔袭而去! 不需要分析,甚至不需要思考,希塔娜的脑海在接收到“有人在皇宫战斗”时,就直接导出了一个答案: 安瑟也在那里,安瑟需要帮助。 她先是得出了这个答案,朝宫殿群落狂奔而去,之后才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主首,感觉到安瑟的确就位于那里。 于是,希塔娜更加凶暴地,如狩猎的捕手一样奔袭着,道路两旁的行人只能看到一道虚影如雷霆狂掠而过,踏足于地,每一脚都将砖石踏碎的声音,就如连绵不绝的雷鸣。 安瑟……安瑟要跟皇帝对战? 所以他不想我留在他身边?是了……别的事情犯错了都没有关系,这世上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安瑟的事情,但这件事,在这件事上,我对安瑟……的确只是累赘。 所以你该停下,你该遵从安瑟的想法。 这个念头悄无声息,如此自然地在希塔娜脑海中浮现。 “……” 可希塔娜却不仅没有停下脚步,眼中的凶意反而瞬间暴涨数倍。 这不是我。 我应该会想着,安瑟肯定知道我来了,那么如果他不想我来,那就一定会直接让我走。 所以,他现在需要我。 而把这种念头塞到我脑子里的该死畜生…… 我迟早,迟早要替安瑟,撕碎你的咽喉! 狼在那滔滔烈日下狂奔,向着那份她都无法目视的无上伟力,迈向与赴死无异的步伐。 希塔娜偶尔会嫉妒玛琳娜,嫉妒她天天都能帮到安瑟,嫉妒她能那么大方地代表安瑟,与帝都的各个贵族交谈周旋,并从未使海德拉的名字蒙羞。 所以,她不会在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上,有半分犹豫,半点怯弱。 提尔曾和希塔娜说过,力之首,是海德拉的盾牌,是海德拉的战车。 即便海德拉本身就有着无上的力量,但身为力之首,身为承载其那天灾般肉身力量的存在,力之首的责任就是挡下所有对海德拉的伤害,碾碎海德拉的所有敌人。 风之首的职责在希塔娜身上已难以体现,所以希塔娜早已将力之首的职责,铭刻在最心底。 再快点……再快点! 帝都何其庞大,要从边缘处的传送阵来到中心的宫殿群落,不知要多长时间。 可假若有人在高空俯瞰,便能发现……一道鲜明无比的裂痕,正沿着主通道,以匪夷所思的极速蔓延向帝都中心,就仿佛真有一辆能将阻拦之物尽数碾碎的战车,正在轰鸣狂飙! 轰!! 第二轮狂暴冲击毫无征兆地降临,狂奔着的希塔娜差点被这震波给直接掀飞出去,双脚死死嵌入地里的她犁出了两道将近十米的沟壑,在稳住身形后,她头也不抬地以更快的速度奔袭而去。 很近了……很近了,马上就要到了! 因为她的直觉,因为风之首传递而来的气息,在每个瞬间……都如同锋刃切割着她全身上下的所有皮肤。 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这不是她能踏足的战场,这不是她该插手的战斗,在她的前面什么样没有,只有死亡。 但希塔娜却没有半点停下脚步的想法,只要安瑟没有让她停下,没有让她离开……那安瑟,就是在需要她! 希塔娜抬起头来,她看到高高的宫殿群落如被拦腰斩断的山峰轰然倒塌,看到那漫漫废墟之上,一个钢铁魔神缓缓升空,它背后的衔尾之蛇散发起阵阵黑光,数之不尽的铁灰色粒子自衔尾蛇形成的圆圈中狂涌而出。 她看到有一团比那钢铁魔神渺小万分,但又刺眼无数倍的身影同样悬浮于空中,明明几乎都看不到,但她的存在感却比那团燃烧于帝都上空的血色烈日更强。 而后,她看到焚尽天空的血焰取代天幕,那仿佛要诛灭一切不臣,好似神灵从天穹中手握刀剑,怒而挥下的血焰大剑,正在斩向那具钢铁魔神。 而此刻,希塔娜终于来到了这场归途的终点。 她感受到了那令自己心安的气息。 于是,命运无法阻拦她,死亡无法阻拦她,神灵也无法阻拦她。 忠心而叛逆的狼于此放声咆哮: “我要把你的头拧下来喂狗!” 在高高跃起,迎向那神明暴虐之刃的时刻,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并没有任何惧怕,只有愤怒。 愤怒于没能第一时间和安瑟并肩作战,愤怒于有人敢对安瑟刀剑相向。 “你怎么敢……伤害安瑟!” 在那万里外都能看到的,仿佛坠落时能轻易湮灭整个帝都的神灵之剑下,就连那钢铁魔神都显得无比渺小,更别提区区人身了。 毫不犹豫跃向天空的希塔娜,简直比扑火的飞蛾还要愚蠢一万倍。 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愚蠢的,她认为自己一定没有做错。 安瑟,是不会看着自己死去的,他一定会给我战胜这老杂种的机会。 如果……没有的话,那也没关系。 那就代表,我的死亡,是能够帮到安瑟的。 无论如何—— 狼的脸上扬起狂放嚣烈的笑容,她的灵魂在此刻,同她那连死亡,连神灵都能蔑视的决意下,桀骜万分地放声咆哮! 无论如何,我都将履行我的作为安瑟契首的职责,我是他的盾,是他的战车! 她的身体,与那毁灭一切的血焰天剑相撞。 而同一时间,原本狂笑着的艾菲桑徳,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弗拉梅尔……弗拉梅尔!” 癫狂的皇帝狂怒嘶吼起来:“你在暗算我!?给我滚出来!与我厮杀!” 本该被大焰烧成灰烬的飞蛾,并没有淹没于毁灭之中。 她甚至……根本就没有沾染上丝毫火焰。 因为那枚挂在项圈上,垂落于其胸前的徽记,那象征着海德拉身份的九首魔蛇徽记,骤然放起了亮光! “这是……” 希塔娜在愣了不到半秒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了恍然的神采。 这是那次生日时,弗拉梅尔赠予她的礼物,代表着受到海德拉认可的家族徽记! 而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弗拉梅尔亲口跟希塔娜说,这个徽记里,蕴藏着使她即便面对火力全开的神灵种,也能够撑过足足十秒的力量! “我就知道……安瑟!” 在那光芒的保护下,跃向天空的希塔娜那颗本就没有丝毫畏惧的心,变得更加澎湃炽热,她死死盯着漂浮在前方,好像已经陷入某种癫狂的皇帝,漆黑的阴影自她后方蔓延,迅速化为上百米的庞大虚影! 海德拉的投影于此显现,九首魔蛇立于帝都之巅,同驾驭着它的力之首一起仰天咆哮! 狩猎……真正的神灵! “这是……”明芙萝的眼睛微微睁大。 “是父亲。” 安瑟轻声说着:“直到这一刻,我还在受到他的保护……我从未觉得我做的选择如此正确过,阿萝。” “谢谢你。” 他如此说着,直视着明芙萝的眼眸,伸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安瑟·海德拉,将自己的生命的本源,力量的根基,展现给他最信赖的人。 “所以……”少年轻笑着,从自己跳动的心脏上摘出一枚指环,“该轮到我拯救你了。”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眼睁睁地再看着你又一次从我眼前消失?” 第三秒,庞大的蛇影毫无畏惧地卷上了天火之剑,依靠着弗拉梅尔那份力量的庇护,硬生生将其绞碎,化为满天焰火。 第四秒,艾菲桑徳在看见那九头蛇虚影后,完全癫狂地怒吼着弗拉梅尔的名字,整个帝都开始轰鸣颤抖,而后被……连根拔起! 不……不只是帝都,是整整数万平方公里的大地,悲鸣声中升向天空,而那滔天血焰则席卷而下,像是要将这整片大地,尽数毁灭一般! “你这疯子……别毁了我的帝都,我的帝国!” “这是我的东西……是我的东西!” 本来已经暴怒至极的伊沃拉,在艾菲桑徳彻底癫狂的行径下同样狂暴无比,她身上那具能够完美增幅穿戴者对以太和要素掌握力的以太武装,释放出仿佛过载般的炽烈光芒。 被艾菲桑徳连根拔起的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空,闪过一道扭曲的光华,而那滔滔血焰像是被什么无形壁障阻拦一般,没能在第一时间焚灭而下。 不想让自己已经发了疯的母亲毁掉帝都的伊沃拉,竟然直接在焚彻天际的飨焰之火与帝都之间,以开辟出一道如此庞大,庞大到匪夷所思的独立空间作为壁障,只有将这庞大空间直接焚尽,飨焰之火才能继续降下毁灭。 “安瑟!!!” 可伊沃拉知道,这能拖延两秒都改谢天谢地了,飨焰之火的本质……可是焚烧万物,归于基点! 在术士眼中有着万种奥妙的空间,对飨焰之火来说,不过只是稍微坚硬点的木柴而已。 但不需安瑟,能够抽出手来的希塔娜,已经毫不俱死般,狂笑着袭向艾菲桑徳! 她当然没有什么好怕的,假如有这种护身符还不敢与皇帝交手,那又谈何吞噬神灵,撕碎命运?! 第五秒,艾菲桑徳将仿若已然被深渊支配的眼神,投向了希塔娜。 她只是朝希塔娜伸出了一根食指。 飨焰之火爆燃而起,虽然被抵消了绝大部分,可仍有血焰,焚穿了弗拉梅尔创造的那壁障! 徽记闪耀的光芒开始做出补救,试图湮灭那些许血焰,可焚灭一切的飨焰之火,已经触及了希塔娜的身体。 第六秒,血焰与光辉的拉锯并没有使希塔娜在第一时间被焚烧成虚无,可即便如此,她沾染了血焰的手臂也直接被烧成了白骨,并且还在极速向她全身蔓延! 完全的死亡威胁降临,希塔娜能感觉到,那种铺天盖地的黑暗,窒息感,仿佛将自己全身所有血肉都剜割下来的幻痛。 她好像要死了,即便有着另一位神灵种的庇护,可只有三阶的她,又怎么在另一个神灵种的正面杀伤下,活过哪怕一个眼神? 要死掉了? 在这一刻,希塔娜瞳孔收缩到极限的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感受到死神的镰刀剃下自己的血肉,缓缓刮过骨骼,将收割生命的锋刃对准自己的咽喉。 不,不能死在这里。 安瑟还需要我,这里不是我的终点。 我还要变得更强,我要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和安瑟一起! 兽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希塔娜感觉到,自己的尾椎,自己的头顶,以及全身的骨骼突然变得酸胀无比。 这种奇怪的感觉,她体会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炼金协会的工坊里和伊沃拉对峙的时候,第二是面对提尔考验,受到那山岳般的重压时。 这两次,希塔娜都几乎濒临绝境,面对着无法对抗的对手,而在那一刻,她心中充满的……会是什么呢? 一个强大的自己,能够战胜敌人,吞噬敌人的自己。 喀喀喀喀喀—— 第七秒,伊沃拉抵抗滔天血焰的空间壁障在三秒内就被尽数焚毁,在皇帝的癫狂之下,无差别的毁灭即将降临。 同时,焚烧着希塔娜的血焰已经直接烧到了她的头上,少女的姣好面容,有一半被直接焚烧成了让人头皮发麻的白骨。 可不知为何,血焰蔓延的速度……竟然慢了下来,而希塔娜的身体,更是在奇怪的喀啦声中,发生了谁也无法理解的变化! 原本已经长到一米八五的个头,随着骨骼的节节攀升,猛然蹿升到了两米二的地步,她的身形变得更加修长,更加强壮,微被飨焰之火焚烧的肢体和躯干处的肌肉,呈现出极致完美的流线,不显丝毫臃肿。 同时,她的头顶竟然探出了两只毛茸茸的狼耳,尾椎处更是直接长出了一条蓬松的尾巴? 更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变成了蛇类的竖瞳,从唇间探出的舌头,竟然变成了……细长的蛇信? 在一刹那间,希塔娜不知为何,变成了这似狼非狼,似蛇非蛇的奇怪生物。 艾菲桑徳愣住了,两秒时间转瞬即逝,既然她已经接触到了飨焰之火,应该在一个眨眼间就灰飞烟灭了才对! “你为什么还不死,弗拉梅尔……弗拉梅尔!!” 第八秒,在艾菲桑徳暴怒的咆哮声中,血焰停止了继续燃烧,不……不是停止,而是无法继续燃烧下去! 希塔娜现在的面庞一半完好,一半则是森森白骨,而中间的界限上,不曾熄灭的飨焰之火无时无刻不试继续焚烧下去,却无法再推进哪怕分毫界限。 而似乎来到了某个全新领域的幼小兽王,顶着那白骨面容,露出狰狞至极的笑容。 她已然将海德拉本体的投影之力纳入全身,并举起了自己的拳头。 第九秒,希塔娜身上的光芒已经越发黯然,随时都可能熄灭。而艾菲桑徳更是完全不顾其他,将所有力量集中在杀死希塔娜身上,准确的说……是抹杀掉弗拉梅尔的那份力量。 分解一切的飨焰之火与连时间都能扭曲的引力在此刻爆发出最极致的毁灭,希塔娜周围所有的事物,概念……空气,时空,元素,物质,全部尽数被湮灭为虚无,就好像这个世界直接被挖出一个纯粹的,代表着“无”的空洞。 但那光芒仍在这绝境之中闪耀,只是面对这种程度的出力,已经坚持许久的屏障似乎下一秒就要迎来耗尽之时,艾菲桑徳被短暂压制,仍未处于巅峰,而这护符的力量,似乎也因为弗拉梅尔的衰退,而衰弱了许多。 “做得好。”清冷的女声突然在希塔娜耳畔响起,“安瑟选择你是正确的。” 大片的铁灰色粒子流迅速包围住希塔娜,替她填补……不,是承受了那种毁灭! 而希塔娜听不到这句话,或者说,此刻的她脑海中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她现在只想把自己的拳头,轰在这跟疯子没有两样的所谓“神灵”的脸上! 当汹涌的铁灰色粒子替希塔娜完美阻挡了皇帝一瞬的杀伤时,那承载着狼兽的野望和暴虐的拳头,已经来到了艾菲桑徳的面前。 本来离她还有段距离的希塔娜,竟然瞬间跨越了那段空间! “都是……疯子。” 身上的以太武装已然遍布裂纹的伊沃拉轻声呢喃着,刚才牵制了艾菲桑徳足足三秒,并为希塔娜送出最后助攻的她,双手不停颤抖着。 嘭! 那是拳头结结实实,砸在脸上的声响。 这一拳,只是让艾菲桑徳,微微偏了那么一下脖子。 积蓄了希塔娜所有力量的这一拳,挥击在神灵种的脸上,也只有这点效果了。 可已是半具白骨之躯的濒死之狼,依然向神灵露出嘲弄至极的笑容,就好像再说—— 你也配……叫做神灵? 十秒。 钢铁的魔神,升上天空。 而希塔娜则被粒子席卷,立刻从艾菲桑徳眼前消失不见。 同时,上有余力的弗拉梅尔庇护,耗尽了最后的所有能量,替希塔娜消除了残存的飨焰之火。 但她的身体却没能那么快复原,在酣畅淋漓地挥出那一拳之后,她的意识就已经快彻底消失了。 我……帮到安瑟了吗? 在意识完全消散,陷入沉睡之前,这样想着的希塔娜,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声音。 “她……很了不起。” 女声如此说着。 “我知道。” 男声轻柔回应,同时,希塔娜感觉到有只手覆在了自己完好的侧脸上。 “她是最好的,向来如此。” 于是,强撑着最后一线清醒的希塔娜,终于安心的陷入了沉睡。 她跨越千里万里,小心翼翼,害怕犯错,但最后终于还是帮到了心上的那个人。 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能帮到安瑟什么忙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对这个暴力,凶蛮,自我中心,傲慢至极,但却……但却是那么深爱着安瑟的少女来说。 没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 此时,已经缩小回原来那个体型的希塔娜,正发出均匀的呼吸。 她身上的伤势已经在明芙萝的帮助下复原了,她蜷缩在安瑟脚边的模样,就像条万分安心的小狗一样。 明芙萝则漂浮在安瑟的另一侧,她的右手中指上,已经套上了一枚环蛇之戒。 这枚蛇戒与希塔娜的力之首戒指相比,几乎没有显露什么暴戾气息,反而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窥探的神秘之感。 “她被希塔娜打懵了。” 明芙萝如此言简意赅地说道。 安瑟笑了笑:“哪个神灵种被三阶超凡者一拳打在脸上,都会懵的,更何况……她已经快完全疯掉了。” 娇小的女学者看了眼蜷缩在安瑟脚边安眠的希塔娜,虽然主要功劳完全是弗拉梅尔创造的屏障,但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在这屏障的保护下,对神灵种挥拳? 甚至于在最后关头,那屏障几乎已经快要失效了,但希塔娜还是把自己的拳头,砸到了艾菲桑徳的脸上。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 明芙萝如此说着的同时,机械降神背后的衔尾之蛇,突然伴随着无穷尽的粒子流冲天而起,并且在急速膨胀,变大,再变大! 机械降神高举双手,衔尾之蛇的蛇尾落入两手掌心,而随着尼德霍格在诸多要素加持下的不断构造,一把数百米长的斩天巨剑,已被这具钢铁魔神握于手中! “这么纯粹的女孩,也没法让人升起什么敌意。” 明芙萝仍在闲聊,这看起来完全不在乎战局如何的模样,不像她,除非…… 除非,胜负已定,而事实正是如此。 现在的明芙萝无比凝实,没有任何空无,虚幻,好像随时可能消散的模样。 在她中指上的那枚戒指,是海德拉的九个头颅中,渊之首的象征。 作为最接近深渊的魔物,海德拉拥有的力量,掌握的要素,数量无比庞大,它有着能承受更多深渊侵蚀的强大灵魂,因此能支配更多的世界法则与本质。 渊之首的作用,就是协调,梳理,统合海德拉所持有的所有要素,所认知理解的,一切世界法则和本质,让海德拉能更好地掌控自己那一片混沌,繁杂无序的庞大力量。 因此,它也是除魂之首外,最受深渊侵蚀的契首。 而当明芙萝戴上这枚戒指,成为渊之首时,她就不必再那么冒险,用自己那以尼德霍格为载体,极不稳定的灵魂,孤身深入深渊洪流之中,冒着灵魂完全崩解的风险,艰难无比地吸纳世界的本质。 海德拉本身所持有的庞大要素,加上安瑟作为深渊布道之人所受到的深渊青睐,有了这些,再成为协调海德拉一切要素的渊之首,机械降神这具空想武装,已然补上了最后的构件! 此刻,整个帝都,帝都外的村庄和领城,在这片被皇帝一力连根拔起的土地上,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具手持斩天巨刃的钢铁魔神。 它抬头看着那坠落而来的火雨,如此暴虐的毁灭,背后……突然张开了一对灰色的钢铁双翼! “月瀑系统已启动。” 无数铁灰色粒子自那双钢铁之翼散发而出,铺天盖地的覆向坠落而来的火雨,如巨网般将其笼罩,而那湮灭一切,分解一切的飨焰之火,在灼烧完这些铁灰色粒子之后,原本剧烈燃烧的庞大火团,竟然直接缩水到了小火球的大小。 而无数台自律浮游炮,则不停地向缩水的火球开火,哪怕再如何小,都要轰击数次才能彻底将其熄灭。 “……只是一团火团,都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才能消除。” 明芙萝仰头看着那蔓延向天际尽头的火幕,叹息道:“这就是……神灵种啊,还是被压制的,神志不清的,现在已经完全呆滞的神灵种。” 因为艾菲桑徳已经被希塔娜的那一拳打的神志全失,所以这铺天盖火幕没有直接尽数压下,反而是如陨星落雨一般不规则坠落,明芙萝通过月瀑系统和浮游炮,尽可能阻拦这火雨给这片遭受无妄之灾的大地带去伤害。 在抵抗满天火雨的同时,机械降神手中的巨剑也开始散发出黑色的光泽,这巨剑在直接触碰到飨焰之火时,竟然并没有被彻底分解。 “斩灭系统已启动。” 明芙萝握住安瑟的手,轻声道:“这样拖下去可不是办法,该了结她了,安瑟。” 推进器缓缓前推,机械降神手中的巨刃发出阵阵嗡鸣,这具高大的钢铁魔神在这把巨剑下显得那么渺小,而这巨剑与覆盖万里的火之天幕相比,又是那么微不足道。 可是这剑尖所朝向的天空,被飨焰之火覆盖的天空,竟然……裂开了! 不是,是飨焰之火,湮灭在了穿透天穹的剑锋之下! 此刻的艾菲桑徳仍是呆滞的。 她呆滞于弗拉梅尔明明真的没有出现,自己却到现在都没能拿下安瑟。 她呆滞于自己女儿如此彻底的背叛,明明未至六阶,却能有与自己短暂证明对抗的力量。 呆滞于……自己身为神灵种,尊严和位格,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那毫无杀伤力的一拳,更是彻底摧毁了她的神志。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得以一个无比重要的前提为基础——那就是艾菲桑徳本来就已经疯的差不多了。 而在试图借用安瑟的布道,窥探通往七阶的道路时,更是被命运暗中阴了一下,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样的创伤。 在这种种叠加之下,艾菲桑徳那尚且还能称之为“自我”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有如风中残烛了。 俯视着一动未动的艾菲桑徳,安瑟的眼中既无讽刺的怜悯,也无纯粹的敌意。 他不怜悯,是因为自己之前,其实跟艾菲桑徳也没有太大差别;他不怀有敌意,是因为他从没有把这种货色,是为自己的对手。 他的对手,在更高的,谁也无法看透的地方。 “阿萝,我刚才跟你说,我最信任的还不是你,对吧?” “怎么了?”明芙萝微微偏头,“你想让我吃醋吗?我不会有这么多余的情绪。”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我在当初,更不信任希儿。” 推进器再度向前推进,那冲天巨刃竟然再度变形,它的锋刃自中间开始,分别向两侧延伸,中间开出一道巨大的凹槽。 简直就像个……炮膛。 嗡!! 贯穿血焰的白光从那宛如炮膛的凹槽中冲天而起!假若说无尽的铁灰色粒子试图和飨焰之火同归于尽的话,那这激射而出的炽烈天光,就是真正压倒了飨焰之火! “我不信任她到,我第一次都没有真正使她成为我的契首。” 明芙萝想了想,随后笃定道:“那肯定是你的问题。” “那的确是我的问题。”安瑟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回头看去,是个有些荒诞,有些……小孩子气的问题。” “嗯……所以呢。” “所以我想告诉你,我也在成长。” 安瑟看向明芙萝,明芙萝也看着他,看着自己最喜欢的那抹海蓝色。 她从未觉得……这抹海蓝色如此明亮。 “所以我现在毫无保留地信任你。” “要是我做了那么多你还不信任我,我会先把你掐死。” 明芙萝淡淡地说着,手却是真的往安瑟手背上掐了一下。 铺天盖地的铁灰色粒子和浮游炮台处理着坠落的火雨,而高举巨剑的钢铁魔神,则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但你还是说,我跟希塔娜差了一线,我不是那个‘最’,那么……我差在哪里?” “之前的我或许不会认识到这一点,但托你的福……我认识到了。” 安瑟凝视着明芙萝那平静的面庞,轻声道: “阿萝,你有真正为自己而活的那一刻吗?” “我当然——” 明芙萝张嘴,可却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真正为……自己而活? “三年前的当初,十八岁的你,在十八年的人生中,因厄利恩的设计而为了他描绘的蓝图努力,从考虑过自我的感受。” “三年后的现在,二十一岁的你,却又在为了我而牺牲所有,包括躯体,包括灵魂。” “……这值得。” 明芙萝冷静地回答:“前者,是因为爷爷给了我人生的希望。后者,是因为你给了我人生的意义……我当然有理由——” “你当然没有理由这么做。”安瑟打断了她的话语,他直视着明芙萝的眼睛,“厄利恩赋予的不是希望,是枷锁。” “而我给你的……意义,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阿萝。” “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在乎意义,在乎活着本身,而不是像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以为一昧地为我付出就能得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 “告诉我,阿萝。” 安瑟问道:“难道你内心所要的,就只是单纯追逐理想,单纯为我而死吗?” “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明芙萝不是会陷入长久迷惘的人。 假如没有安瑟从旁影响,她能从厄利恩之死真相中自我解脱,能从人生的虚无之中坚定信念,就和安瑟在回忆道艾妮丽莎曾对他说过的话后就下定决心一样。 “我想……一起。” 明芙萝轻声呢喃着:“我想和你一起,看到新世界的来临。” “我想和你一起。” 她如此反复呢喃着,瑰丽的紫色眼眸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和你一起……看到这个世界,变得绚烂。” 追逐理想本身,其实无关什么宏大叙事,无关什么了不起的愿景,只是那个年幼的孩子,单纯地想要看到世界变得更好,更加多彩绚烂。 希望拯救安瑟,是因为想一直陪伴在改变了自己人生,让自己明白什么才是活着的人身边。 安瑟的脸上浮现起温柔的笑容,他牢牢握住明芙萝的手,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发现,自己和明芙萝的共同,其实不仅仅在于童年的苦难,虚假的人生。 还有同样在经历漫长痛苦之后,已经麻木到忘了曾经的自己,麻木到……不曾真正为自己而活。 明芙萝拯救了他,那么这一次,当然该换他将明芙萝从那麻木的深渊中拉起了。 不要为我,阿萝,一定要为你自己而活。 “可我……”明芙萝仍残存着些许茫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我也不知道。” 安瑟笑着朝明芙萝伸出手:“所以,要一起吗?” 明芙萝的眼眸微微眨动了一下。 “笨小鬼。” 她轻叹一声,把安瑟的手放到操纵杆上,自己的手绕了过去,握住另一边,五指穿入安瑟的指缝,同时握住操纵杆的他们,在此刻十指紧扣。 “把吗去掉。”明芙萝小姐微抬起下巴,“用肯定的语气,再跟我说一遍。” 机械降神的力量,在此刻已经积蓄到了顶点。 那穿透天穹的炽烈光刃,随着推进器的缓缓推动,以让所有注视着这一切的超凡者们几乎跪拜下来的超世之伟力,斩落人间! “那就和我一起,阿萝。” “你本来也甩不开我了。”明芙萝如此回应道,手却依然牢牢紧握着,一点也不肯松开。 而此时,正感受着右手间温存的安瑟,突然感觉到有一只小手,扒拉住了自己的左手。 “安……瑟……” 怨念至极,又有些委屈巴巴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响起:“那我呢?” 原来是一直靠在安瑟腿边呼呼睡着的希塔娜醒过来了,她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用一副被抛弃的小狗的模样,贴着安瑟的膝盖,看上去非常委屈。 “机械降神强烈的要素波动把你惊醒了吗?”明芙萝看向希塔娜,“我以为你已经累到根本无法被惊动了。” “……” 希塔娜看了明芙萝好一会儿,但竟然十分神奇地完全没有炸毛,只是继续用可怜的视线看着安瑟。 安瑟有些好笑地拉着希塔娜的手,将她以同样的姿势,两人十指紧扣,握住另一侧的操纵杆。 “我永远活在你可以触及的地方,希儿,你忘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希塔娜顿时羞红了脸,她伸手抚摸着项圈上的纹路,“奉献吾爱”这句短语,让她牢牢握紧安瑟的手,同样丝毫不愿松开。 “所以……我也要一起!” 即便十分虚弱,希塔娜还是眼眸闪亮地如此说道。 紧握着两个女孩的手,安瑟注视着那仿佛即将完全坠落下来的血焰天幕,他从未有一刻像这样充满力量,充满勇气。 充满……决心。 操纵杆在三人的用力下缓缓推至顶点,而机械降神的整个机体,在此刻输出的力量更是再上一个台阶! 那炽烈天光自天穹斩落的那一刻,整个天穹,整个火幕,被一分为二! 凡所触及的任何飨焰之火,尽数湮灭于这至高的毁灭下,当那烈光将触及帝都上空时,整条街道都直接在光耀下立刻融毁,呆滞着的艾菲桑徳抬头看向这仿佛倾塌而来的烈耀天柱,眼神突然动了那么一下。 她觉察到了……危险。 身为神灵种的她,竟然在这些杂碎,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身上,觉察到了危险? “我是要成为七阶的飨焰,我是要超越深渊,超越一切的万世君王!” 这份危险并没有让艾菲桑徳感到害怕,而是更进一步地让她感受到了……羞辱。 “你们怎能……你们怎么能让我感到威胁!只有神灵种才配做我的对手,你们这群……该死的不臣者!” 她的咆哮声穿透云霄,一道将她完全笼罩的冲天火柱散发出比之前凶残上起码千倍百倍的威势! “这!” 希塔娜瞪大了眼睛:“她怎么还能这么厉害!” “是用飨焰之火焚灭了最后的压制……她重新回到了六阶,真正的六阶。” 虽然这样说着,安瑟却没有露出任何惊惶的神情。 “她刚才看起来在发呆……”明芙萝微微蹙眉,“实际上,是在消磨你对她的压制?” “或许吧。”安瑟轻笑道,“但我们的皇帝陛下可不会想到……” 年轻的海德拉配合着明芙萝的调动,将所有力量同机械降神一起,尽数加诸于那斩裂天地的巨刃之上!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七阶,帝国,所有……” 艾菲桑徳的眼中,已经失去了最后那一丝可以称得上理智的东西。 从稍微不受深渊影响的压制状态,一下子重新回到六阶,并且还疯狂使用了这么庞大的力量,无穷尽的世界信息,永恒的深渊侵蚀,已经毁去了她的所有理智。 发狂的疯帝哈哈大笑起来:“都毁掉……毁掉!没有价值的东西……不能让我晋升的废物……全部……毁灭!” 巨刃中央的炽烈天光已然斩落至艾菲桑徳的头顶,整个帝都,在这巨刃范围之下的土地,还没有接触到锋刃,就直接被一分为二!不,不只是帝都,而是这一整块被艾菲桑徳拔升向天空的土地。 甚至在下方的大地上,被斩出了一道绵延向地平线,根本看不到尽头,或许斩切除了数万米,甚至更长的天渊! 但这光柱……却在艾菲桑徳头顶一米处停了下来。 手握巨刃的钢铁魔神并没能把锋刃再压下分毫,盖因这世上唯四的,真正的神灵……就是如此不可进犯。 无数旁观着这一切的超凡者们尽数窒息。 难道就此结束了?皇帝的威严果然还是不容挑衅?海德拉……那位年轻的海德拉,还有什么后手吗?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想用这种小玩具杀死我?用它杀死我?安瑟……你这孩子,你没长大吗!” 艾菲桑徳的神情已然是彻底疯癫,那扭曲的笑容和神情让人头皮发麻,她甚至在定格住机械降神的巨刃之后没有反击,而是张开双臂,让血焰在真正意义上……焚烧了天空! 原本还是夜晚的天幕,竟然……竟然直接被烧灭成了白天! “这才是我的力量……这就是我的力量!我能将黑夜抹去换成白日,我能把整个大陆都烧成灰烬……迷途海,天空,零点迷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薪柴,我的养料!包括你安瑟……你本该是我的,你就是我的!” 天空中,一只血焰构成的千米巨手,抓向机械降神,双目已经癫狂到赤红扭曲的艾菲桑徳嘶声尖叫道:“我要你给我力量,给我——” 突然,那血焰巨手僵在了半空中,然后只是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之间,这只巨手,连同无数血焰,瞬间消散一空。 而后,更凄厉的叫声在帝都上空回荡。 一团血焰,与艾菲桑徳那铺天盖地,连黑夜也能抹去改换的血焰相比,看起来毫不特殊的血焰,在艾菲桑徳身上燃烧着。 可就是这份血焰,让艾菲桑徳发出凄惨至极的叫声,并且这血焰越烧越旺,很快就蔓延了艾菲桑徳全身,将她完全吞没。 “这是……”明芙萝微微愣住,“为什么她会被——” “飨焰作为纯粹的人类,是神灵种中最复杂的存在。” 安瑟悠然说道:“加上生而为皇,更是比谁都能体会支配万物的快感。因此……飨焰更容易有私心,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就如艾菲桑徳一样的私心。” “也即是……他们是最难做到,按部就班,实现传承的神灵种。” “那么,为什么飨焰还能这么完好的一代代传递下去呢?当然是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最终限制手段。” 年轻的海德拉,将视线投向了帝都上空的那第二轮太阳。 那团永世不熄的飨焰源焰。 “飨焰皇帝在终末前投身源焰,冠冕将吸纳上一代的力量,最后灌注于下一代皇帝。也即是,源焰本身,要强于皇帝,因为那就是飨焰之力的源头。” “而当某一任皇帝在神志已经完全崩塌,被深渊彻底侵蚀的情况下……” 安瑟微微眯眼,看着被烈焰焚身而痛苦嚎叫的艾菲桑徳,轻声呢喃到: “源焰就会……主动回收他的力量,确保飨焰能继续传承下去。” 明芙萝已经彻底了然:“所以,这才是你真正的计划,把艾菲桑徳逼到这个完全癫狂的境地,让源焰将其杀死?” “真正的神灵种只有神灵种能杀死。” 安瑟如此说着,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向明芙萝:“既然亲爱的阿萝不给我那个机会,那我当然只能另寻他法。” “你也不可能认为,空想武装,真的能有与神灵种媲美的力量吗?” “……我知道。” 明芙萝如此说着,但看起来多多少少,还是心有不甘。 这一战,艾菲桑徳身上到底叠了多少层负面效果? 先是精神上的问题,在窥视升阶之路的过程中被命运阴了关键的一下,或许还受到了深渊布道的负面影响,而后又被安瑟强行压低位格到五阶与六阶之间,同时还有身着以太武装的伊沃拉限制,希塔娜及时赶到,一拳直接击碎了艾菲桑徳的理智和尊严……种种情况下,这个足以征服大陆的空想武装,却最多和她打个来回。 而当艾菲桑徳完全取回力量时,瞬间就不是对手。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和负担。”明芙萝捂着心口,皱眉说道,“结果,差距仍看不到尽头。” “现在后悔阻止我了?” “……哼,你后悔吗?” 安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的希塔娜歪了歪头:“所以,她是死定了吗?” “按照安瑟的说法,应该是。”明芙萝看着被源焰焚烧,连惨叫都发不出来的艾菲桑徳,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 “但是,假如按照命运的轨迹——” 安瑟如此说着,而下一秒,被源焰焚烧的艾菲桑徳猛然抬起头来,她颤抖着手,对准了机械降神,似乎想要在死前换掉安瑟他们,直接把希塔娜吓了一跳。 可转瞬间,已经变成火人,并且一点一点被灼烧殆尽的艾菲桑徳,竟然直接将目标对准了另一个人,对准了……她的女儿。 伊沃拉在艾菲桑徳挨了希塔娜那一拳之后就直接跑远了,因为她知道,艾菲桑徳必然要完全疯狂了,她也在那时候猜到了安瑟的真正计划。 她远远观望着彻底癫狂的艾菲桑徳,看着她被源焰焚烧时,已经狂喜到不能自已。 当艾菲桑徳被源焰焚烧殆尽,她的冠冕,唾手可得! 然而,谁能想到,已经疯的彻彻底底,并且还被源焰烧灼毁灭的艾菲桑徳,竟然在瞬间,就锁定到了伊沃拉! 当伊沃拉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因为这一刻的艾菲桑徳,依然还是……至高的神灵种。 就如源焰在点燃了她的一切一般,艾菲桑徳也于瞬间,在伊沃拉空间跳跃逃跑之前,在她身上种下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焰。 然后,被源焰包裹的艾菲桑徳化作一道流光,燃烧着飞向了东方。 “……艾菲桑徳与伊沃拉双双身死。” 安瑟轻叹一声:“最后,还是如祂所愿。” 明芙萝望向东方:“这是命运原定剧本中的吗?” “嗯,是祂剧本中相当重要的一环。” 明芙萝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 “所以……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真的继承了弗拉梅尔先生的力量,那么就不仅仅是力量上的事情,你几乎相当于完全破坏了命运的整个剧本?” “不然呢?”安瑟有些好笑地说道,“我很像那种单纯为了力量就逼死父亲的人吗?” 希塔娜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安瑟看着沉默无言的明芙萝,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别多想,阿萝。我说过了,你让我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但你……但我让你,失去了战胜祂的机会。” “所以。”安瑟笑了起来,“你觉得我输了吗?” 此刻,被艾菲桑徳拔升至天空的这片大地,正在被帝都的所有五阶术士勉强维持着平衡,缓缓落地。 而同时,帝都乃至整个帝国的所有五阶超凡者们,又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个东西上。 那个漂浮于半空中的钢铁魔神,那个……能与皇帝对抗一二的怪物。 它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操纵它的那个年轻海德拉又有什么想法,当代海德拉又究竟去哪了……超凡者们有无数问题,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决定他们接下来会做出什么选择。 不多时,年轻海德拉的身影出现在了钢铁魔神的肩膀上。 此刻本该是向所有超凡者进行宣告,宣告自己的态度,宣告自己的威严,宣告自己的力量的时刻。 但安瑟没有,他只是扶着机械降神的肩甲,抬头看向天空。 那是诺统号漂浮着的位置,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层层壁障,穿过了不同的空间,最后落在……父母安睡着的那片花田上。 “阿萝,祂的确又得逞了。” 仰着头的安瑟轻声道:“祂让我没能提前得到力量,让艾菲桑徳和伊沃拉还是走上了原有的轨迹,让整个局势,陷入了最混乱的状况,祂最想看到的状况。” 皇帝已经等同于死亡,可唯一能继承她力量的大皇女却也生死未卜,弗拉梅尔陷入沉睡,自己没有继承父亲的力量。 整个帝国……已经没有任何明面上的,真正的六阶战力了。 毫无疑问,帝国将陷入真正的,彻底的动荡和混乱之中,而这样的混乱,正是大变革的前奏与起始。 命运,无比完美地赢下了这一局,祂一如既往,计算所有,不出错漏。 “但我并不认为我自己输了,阿萝。” 他拉住希塔娜和明芙萝,将两个女孩轻轻抱住,无比安然而满足的说道: “恰恰相反,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赢得如此满意,如此充实过。” 要活下去,要击败祂。 而不是除了击败祂以外,就再也不剩什么了。 父亲,母亲,希儿,阿萝……往后,还有更多,更多让我活下去的意义。 这些,才是我要击败祂的原因。 安瑟没有赢下这一次,却赢过了……命运铺垫了整整六年的死局。 在未来,安瑟或许还会不得已而必须行恶,他还是会为了战胜命运,作为恶党继续行动下去。 但是,他不会再因那份执着而牺牲所有,毁去所有了,他不会再为了击败命运而向命运发起挑战。 所以安瑟赢了,他战胜了命运在他心中创造的魔鬼。 站在机械降神上的安瑟,眺望着远方升起的太阳,紧握着身边人的手。 晨曦落在他的肩头。 那是自由的吻,是蜕变的光。 卷二·尾声·怪物先生,怪物小姐 1.1w 北地,天霜之塔。 “所以……” 会议桌旁,一个男人举起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如今生死未卜?” “是必死无疑。”有人咧嘴笑道,“她的力量迟早会被源焰回收。” “然后……伊沃拉殿下在逃走前,受到了陛下的攻击?” “嗯。” “也是必死无疑?” “这倒有可能是生死未卜……”有人摩挲着下巴,“倘若伊沃拉殿下能在撑到陛下的力量被源焰回收,那应该还有救。” 座席中,有年轻的术士不屑说道:“源焰之于皇帝,跟皇帝之于大皇女有区别吗?都必定一触即死,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讨论的。” “可没有谁看到她们两个人确实死去了,你想在数年之后,被归来的神灵清算吗?” 本来讨论还算平和的会议室内,争吵声逐渐激烈,坐在主席位上的老人闭目养神,一直没有说话。 波吕妮亚,希塔娜曾经的导师,同时也是以“教授”为代号的革命军高层。她握紧拳头,在犹豫许久后,突然站起身来,大声道: “各位,请听我说!” “……” 争吵声逐渐平息,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站起来的女人。 波吕妮亚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开口道: “这是帝国建立以来,最大的变革之时。” “两位神灵种消亡沉寂,其传承也为之断绝……也就是说,帝国将不会再有六阶神灵种出现。” “这是我们的机会,最好的机会。北地的民生资源最为匮乏,假如我们没有占到先机,未来将处处受到掣肘……叛,叛军的起势将越发迅猛,倘若不立刻作出决断,后果不堪设想。” 缓慢诉说着心中所想的波吕妮亚,声音越发坚定: “神灵种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必须将权柄握于自己手中。在这变革的巨浪之下,不前进,就毁灭。” 不前进,就毁灭。 听到这里的灰塔大公睁开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女士们先生们。” 他微笑着看向在座的所有天霜之塔高层:“你们认为,波吕妮亚教授的意见如何?” 此刻,会议室内的所有窗户突然打开,凛冽寒风呼啸着倒灌入屋内,在座的学者们当然不会受到这严寒影响,但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苍茫的大雪,袭来的风暴。 “附议。” 许久后,有一人举起手来。 “附议。”“附议。”“附议。” 二十席位中,十六人举手附议,两人否决,两人弃权。 当高居于头顶的神灵突然跌落神座,当那时刻能灭杀他们的伟力不复往昔…… 野心膨胀,欲壑难填。 “那么,我宣布……” 灰塔大公摘下眼镜,那苍老浑浊的眼眸此刻竟如鹰隼般锋芒无匹,锐利万分。 “有关联合铁刃公爵独立北地一事的提案,正式通过。” “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 他将手杖重重点地,苍老声音中的傲然和炽热盖过风雪。 帝国历1108年三月十一日,【劫火之日】后三十六天。 灰塔大公与铁刃大公,发表联合声明。 北地宣布脱离帝国,正式独立。 * 西国,荒龙山谷,龙语大公府邸。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伟大的造物主弗拉梅尔阁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宽阔至极的阳台上,靠在躺椅上喝酒的龙语大公,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身旁趴卧着的幼龙:“不知是生是死?” “如果那位海德拉仍存于世,绝不可能让安瑟阁下代替他去与皇帝战斗。” 他的身后,一个腰间生有肉翼,四肢呈鳞兽肢体,且浑身布满大片黑鳞的“龙人”低头回应:“虽然我们没有找到有关弗拉梅尔阁下的蛛丝马迹,但……他应该已经由于某种原因,完全消亡了。” “所以,依然只是推论吗?” 龙语大公仰起头来,喃喃自语着:“这一个两个是死是活,都没有确切的消息啊。那个年轻的海德拉为什么没有继承弗拉梅尔阁下的力量,也是未知数。” 男人摇头说道:“他可是个……危险角色,再观望观望吧。” “但根据情报,血尘大公已经蠢蠢欲动了。” “只有布拉彻一个人?不应该吧。” 龙语大公站起身来,走到阳台的栏杆边靠着: “布拉彻,罗莱恩,纳莫……” 他轻声念着西国另外三位大公的名字,神情逐渐阴冷: “现在这个局面,倒挺符合他们的胃口。混乱,无序,没有高高在上的镇压者……哼。” 男人摇晃着杯中的酒液,棕黄色的龙类竖瞳中流转着不屑和鄙夷。 “他们很快就要像鬣狗一样,开始你争我抢了。” “……大公,这是您的机会。”那黑鳞龙人诚恳谏言道,“没有了皇帝的管束,如果能够统一西国——” “不。” 龙语大公洒然将酒杯扔下:“我还要再等等,现在……就让他们先把乱子掀起来吧。” “还有位神灵种,在那丰饶的南境坐视天下。” 他轻声呢喃着:“我必须确保他的确不再留有后手才行,倘若都已经在你争我夺,互相拼杀之后得到了一切,头顶上却又要出来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灵大人,我可不一定……” 吼——!!! 趴在阳台上的幼龙突然咆哮起来,它振翅朝阳台外的山谷飞去,而同时,数十条巨龙扇动双翼翱翔天际,发出震碎云朵的吼声。 “……能再老老实实当一条,偏安一隅的狗。” 帝国历1108年,二月十七日,【劫火之日】后十二天。 血尘大公对天壤大公不宣而战,青金大公向两方输送雇佣兵与冒险者,又与提供巨龙租借的龙语大公产生摩擦。 最混乱的西国,彻底沦为真正的纷争之地。 * 东港,深蓝港城,迷途海岸。 “真的!我真的看到有一团火……从天上掉下来!我当然不敢骗您了大人!” 渔夫朝衣着光鲜的贵族点头哈腰:“咱们村子里的人都看见哩!” “这样啊……”贵族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很好,你的情报很关键。” 皮肤黝黑的渔夫眼睛一亮,脸上的谄媚之色更多了几分。 在东港,大家都是讲规矩的生意人。 【付出者必有所得】 这是三位大公共同定下,不可逾越的规矩,也是东港能如此昌盛繁荣的原因。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在得到平民的付出后,不管是什么,都会给予回—— 血液自脖颈的横截面冲天而起。 贵族踢开滚落在自己脚边的头颅,甩掉剑锋上的鲜血,神情冷厉道: “同样一个不留,做好清理工作。” 他的身后的侍从微微点头,提起长剑,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村庄里。 五分钟后,侍从归来,朝贵族恭敬低头: “艾尔芬少爷,已经处理完毕了。” “嗯,走吧。” 年轻贵族漫不经心地沿着乡间小道继续往前。 “可不能让兄长的成绩比我好。” 帝国历1108年,二月六日,【劫火之日】的后一天。 深蓝港城有六座渔村再次遭受海族血洗,无一人生还,东港的三位大公皆是震怒,东港舰队将驶入迷途海,以血还血。 而一团血焰曾划过天际,坠入迷途海中的消息,再也无人得知。 * 南境。 微风城,由灵湖伯爵携所有领民搬迁至海德拉领时所建立的其中一座领城。 干净整洁的街道上,报童挥舞报纸飞奔而过。 “安瑟阁下将在七天后回到海德拉领!安瑟阁下将在七天后回到海德拉领啦!” 正坐在露天咖啡厅外喝着咖啡的普通城政职工,朝报童招了招手:“来份报纸,孩子!” “嘿嘿,两铜币,谢谢惠顾!” 报童欢欢喜喜地将报纸递给男人,接过铜币之后继续在大街上奔跑起来。 这个十分平凡的城政职工收起享受假期的悠闲心情,十分认真,逐字逐句地开始阅读起这份报纸来。 入眼的大标题,就是“安瑟阁下将于七天后回到他忠诚的海德拉领”,这一主题的内容占据了整张报纸全部版面,令男人失望的是,有关安瑟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又是从哪得到这个消息的内容很少,其中的绝大多数内容都只是赞颂安瑟。 他倒也不是反对赞颂安瑟,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殷切万分地希望安瑟能快些回来,男人才急着想知道更多具体信息。 他将报纸翻面,这一部分,记载了有关【劫火之日】的消息……说是被那位消失的皇帝陛下拉上天空的土地,在诸多五阶超凡者的努力下,总算是平稳回到了地面上,但帝都的损伤恢复起来还需要一些时日,因为很多超凡者,都打算把设立在帝都的组织给撤走了。 帝都失去了皇帝,就失去了最主要的资源来源,诸多强者汇集于此,就是期望能从那位陛下的指尖,得到那么些微恩赐,而如今皇帝不知所踪,那留在帝都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哎……要我说,不如让安瑟阁下当皇帝。” 旁边座位上传来的讨论声吓了男人一跳,他转头看去,发现几个平民正坐在那讨论着。 “我倒不希望安瑟阁下去当皇帝……当皇帝就要管整个帝国,说不定就没那么多精力来管我们了。” “说的也是,其他人关我们什么事,要是把安瑟阁下的精力分走了,我们的好日子怎么办?” 谈论政事好像是每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听了一会儿的城政职工忍不住插嘴道: “安瑟阁下,肯定不会对皇位有想法的。” 他的话语引来了那帮人的注意,他们也转头看了过来,颇为诧异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安瑟阁下现在是最被关注的那个人,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陛下真的……出事了,那皇位这种东西,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价值。” 被关注着的男人不禁侃侃而谈道:“陛下能成为陛下,是因为陛下够强,而不是皇位本身使其他大公和超凡者们屈服……要是安瑟阁下贸然夺取皇位的话,反而会引来所有大公和超凡者们的敌视,安瑟阁下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什么意思啊?你是觉得安瑟阁下打不过那帮废物吗?” 有人的眼神危险起来。 “不不不……怎么可能!” 男人立马摆手:“我的意思是,安瑟阁下肯定会避免这种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而且他也不需要皇位,来证明自己的地位吧。” 他昂首挺胸,万分骄傲地说道: “他现在,不就是帝国最厉害,最了不起的人吗!” “说的也是……我叫玛拉,是个木匠,你叫什么,朋友?” “叫我克里斯汀就好,我在城政局工作,文职人员。” “城政局!”人们惊呼起来,“那可是了不起的工作!难怪你说得这么有道理。” 克里斯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只是运气好……是安瑟阁下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一脸神往地望着整洁干净,甚至能用“美丽”来形容的街道,轻声说着:“局里有专门的图书馆供我们学习,那些藏书,那些知识,都是安瑟阁下亲手撰写,是堪称神迹的东西!” 男人无比认真地如此说道: “我能有现在的知识和眼界,都是安瑟阁下的赐福。” “谁说不是呢!”周围的人们都快活地笑了起来,“安瑟阁下就是最了不起的人!” 有人举起咖啡杯来:“敬安瑟阁下。” 于是人们便欢呼着举杯相碰: “敬安瑟阁下!” 民能坐在这种地方,拿着报纸对帝国政事高谈阔论,甚至毫无避讳地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大概也只有海德拉领会发生这种事。 * 帝都,天薪城。 作为帝国中心的这座伟大城市,在此刻却显得如此残破而萧条。 艾菲桑徳的癫狂终究还是给帝都带来了巨大的破坏,即便机械降神再如何尝试阻拦那滔天火雨,总还是不可能真的完全将其拦下,更何况还有那个疯皇在操纵引力时所造成的各种物理破坏。 现在的天薪城,就像个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积木堡垒。 但更可笑的是,这里起码常驻着十多名五阶超凡者,稍微来一点都能够凑到二十多个,这些超凡者倘若合力,修复帝都简直轻而易举,可帝都到现在仍是这残破模样。 纯粹的超凡者势力已经准备陆续撤走主力,对于不太关心政事的他们而言,帝都只是个交换资源的场所,皇帝不在了,没必要把强者们留于此处,更没必要做什么免费的修缮工作。 而对蠢蠢欲动的大公们来说,天薪城意义特殊,谁都想通过修复帝都来争取民心,但谁也都不想成为那个出头鸟,于是便陷入了一种默契的僵持。 到头来,这些能够改天换地的大人物们,在皇帝必死无疑,飨焰传承彻底断绝,妄想几乎化为现实的现在,却还是没有人做出什么大动作。 虽然有不少超凡者在着手帝都修复,但实力一般的他们想要复原这座雄城,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头戴礼帽的年轻贵族从容行走于破碎的大道上,随着他一路走过,身后碎裂的街道,垮塌的房屋,残破的建筑,竟凭空自我复原了起来。 这神迹般的景象让路人们纷纷跪拜下来,可倘若仔细看去,不难发现,这些破损的建筑不是直接还原,而是有细密的铁灰色粒子在将其弥补修复。 “不现身吗?”安瑟轻笑道,“他们该感谢的可不是我。”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人跪拜。”明芙萝淡淡的声音在安瑟耳边响起,“没必要多此一举。” “还有……你不是要去皇宫吗?这条路不是离皇宫最近的……而且你本来就没必要走过去。” “因为去皇宫是顺路。” “……嗯?” 明芙萝发出疑惑的声音,而安瑟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勾了勾手指。 学者小姐叹息一声: “幼稚。”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身形还是凭空凝聚,轻巧落在地上,握住了安瑟的手。 “现在能说了吗?什么叫去皇宫才是顺带的?”娇小的明芙萝抬头看了眼安瑟。 “那边只是小事。” 安瑟语气轻松地说道:“很快就能处理好。” “有关整个帝国平衡的事情在你眼里只是小事吗?” 明芙萝微皱起眉,倒也不是不满,只是单纯想呛一下安瑟而已。 和喜欢跟安瑟腻歪的希塔娜截然不同,虽然明芙萝也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安瑟,但她其实不怎么……甚至可以说很少给安瑟好脸色。 就跟他们当初相处时一模一样。 “怎么,不行吗?不相信我?” “……哼,那什么才算大事?” 听到这里,安瑟嘴角微翘:“你马上就知道了。” 他牵着明芙萝的手,往一栋十分简朴的房屋那走去,明芙萝没有来过这里,她不知道安瑟带她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院门前停下的明芙萝看了眼门上挂着的姓氏,这里的屋主人,她也不认识。 那安瑟是要做什么? “你家的庄园。”安瑟悠然道,“离皇宫有点近,受损很严重。” “……”明芙萝的眉角微颤了下,片刻沉默后,她平静回道,“只是个庄园而已,说白了,不过只是一片砖石。” 虽然这样说,但她的神情明显不太自然,因为那毕竟是她生活过的地方,是为数不多留有厄利恩痕迹的地方,而且,而且那对夫妇还生活在那里,假如他们在那场战斗中—— 明芙萝神情微变,猛地抬头看向安瑟:“安瑟,你——” 下一刻,院内的屋门被人推开,一对容貌英俊美丽,但神情却十分憔悴的夫妇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门前的年轻贵族,显得有些诧异。 “阿萝。” 身旁空无一人的安瑟轻声道:“你要逃走吗?” 没有人回应他。 “我说过了,从今往后,你要为自己而活,我也一样。” “既然你说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由我先帮你。” 年轻的海德拉看着前方不远处犹疑不定的夫妇,声音轻柔而温和: “先弥补一下过去的遗憾,怎么样?” “……” 两三秒后,微低着头的娇小女人,从安瑟身后走出。 她紧抓着安瑟的手,嗓音有些沙哑:“你这自以为是的死小鬼,我真是……受够你这种自己觉得对我好,就肆意妄为的性格了。” 安瑟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心:“彼此彼此,我的武装小姐。” 他看了眼全然呆滞的男人,和双手捂住嘴巴的女人,微弯下腰,在明芙萝耳畔说道:“要我推你一把吗?” “……滚蛋,去做你自己的事吧,这里用不着你。” 明芙萝这样低声说着,松开了安瑟的手。 她站在院门前,静静望着那对已经红了眼眶的夫妇许久,想要推门的手缩了缩,但最后还是缓缓地按了上去。 总是为他者牺牲一切的明芙萝·泽格深吸一口气,走向了往昔的伤痛。 她答应过他,要为自己而活。 也许会很艰难,但有他在,自己总知道该怎么往下走。 安瑟看着娇小的她走向那对夫妇,按住礼帽微微低头行礼,可帽檐也遮不住他脸上那如此心满意足的温柔笑容。 而后,他将视线投向最高处的废墟,悠然前进。 接下来,就是最后要处理的小事了。 * 断裂的石柱,破碎的砖石,还有时不时往下坠落碎石的天花板。 苏丝伦静静地站在这里,站在这残垣断壁之中,望着最深处,那几乎要被废墟掩埋的王座。 她只觉得荒诞。 自己无比敬畏的母亲死了,自己无比痛恨的姐姐死了,飨焰的荣耀和威严,只剩下了那轮永恒高悬于帝都上空的血色烈日。 至于皇权,王座,殿宇……什么也不是,到头来,不过是一地砖石而已。 飨焰的其他血脉,早就已经卷走了所有钱财四处逃亡,就连那每代都会分封于帝都的,唯一流淌着飨焰之血的大公,也不知所踪。 留在这里的皇族成员,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么多年来她追逐的一切,是如此接近成功,却又……失败得这么彻底。 一切都完了,苏丝伦比谁都要清楚。 即使没有成为神灵种的资质,作为飨焰一族,且野心勃勃的她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彻底癫狂的母帝被源焰焚烧,死亡只是时间问题,而那疯子临死前的最后反扑,则让飨焰传承的可能彻底断绝。 所谓源焰,就算再如何强大,说到底也只是一团火而已,能做到终结每一代完全癫狂的皇帝保证力量传承,已经很厉害了,怎么可能连保护下一代这种事都能做到。 苏丝伦比谁都要清楚,飨焰的统治结束了。 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梦,被这么荒诞的方式……撕成了粉碎。 她宁愿让继承了飨焰之力的伊沃拉杀死自己,或是宁愿看到自己的母帝真的找到了晋升七阶,成就永恒的方法。她宁愿接受这种失败,也不想输得如此荒唐。 作为飨焰一族,她更希望受到来自流着与她相同之血的人降下的惩罚,而不是……迎来接下来既有可能遭遇的凄惨境地。 术士或许会出于对飨焰血脉的好奇而把她抓走研究,恶趣味的强者或许会出于她皇女的身份,把她抓走做成玩物。无论如何……她的下场都会凄惨得难以想象。 可为什么?为什么苏丝伦没有像自己的同族一样,立刻逃跑,四处流亡呢?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亲爱的苏丝伦殿下?” ……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 “……” 仍穿着一袭雪白长裙,纯洁如鸢尾花般的少女,慢慢转过身来。 苏丝伦看到了,自己所等待的那个俊美少年。 他支着手杖,悠然走进这残垣断壁之间,轻声慨叹道:“这还真是令人感慨万分,不是吗?” “无数大人物们都要在此恭敬俯首的地方,却变成了这么残破的废墟,无人问津。”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歪头,看着眼前这朵娇弱怜人的花儿:“你的心情,相比很复杂吧,苏丝伦殿下。” “安瑟……阁下。” 苏丝伦艰难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希望我没有勾起你的伤心事。” 安瑟继续向前,他身前的残垣碎石尽数粉碎,如同敬拜君王的臣子,自动清理出了一条通往王座的道路。 “毕竟。”他脚步一顿,又转过头来笑道:“是我杀了陛下。” 这灿烂的笑容让苏丝伦手脚发寒,可是……可是又让她的心中,升起一股难明的热浪。 “看得出来,你很怀念这里,怀念陛下彰显她无上权威的日子。” 一步一步登上台阶,把掩埋王座的废墟全都清理掉,安瑟站在这王座前,伸手抚摸着扶手上的尘埃。 “还是说……” 年轻的海德拉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如花儿般的小皇女,他拍了拍王座的扶手,戏谑地轻笑道: “你想坐上这个位置,哪怕一次都好?” 此时,深深低头的苏丝伦终于开口道:“不,我从未这样想过,安瑟阁下。” “是吗?” “是的,我认为……” 她抬起头来,那惹人怜爱的纯洁少女面庞上,浮现起那么真切的崇拜和柔情:“如今,只有您,才有资格坐在这王座上。” 安瑟俯视着她不知多久,突然漏出了一声轻笑。 随后这笑声再难以抑制,变成了愉悦万分的爽朗大笑。 “苏丝伦……苏丝伦。” 畅快大笑着的安瑟摇着头,用手杖敲了敲王座:“亲爱的苏丝伦殿下,我对它,没有任何兴趣。” “是的。” 苏丝伦又立刻低下头:“对您而言,无须再以如此累赘的东西,彰显您的权威与荣耀。” “你的机敏让我叹服。”安瑟鼓起掌来,“但是……” 他一步步走下王座,来到苏丝伦面前,用手杖挑起她的下巴。 年轻的海德拉神情冰冷而漠然: “你的欺瞒,令我不快。” “我并——” 苏丝伦刚想否定,但在被那双海蓝色的深邃眼眸凝视之时,便无法再往下说了。 她在短暂的沉默后,轻声回应:“是的……我欺瞒了您,安瑟阁下。” “我渴望着那份权柄,我期望能够坐在那张……俯视众生的王座之上。” “这不是很好吗?” 安瑟又露出令人心安的笑容来:“我喜欢诚实的人。” “……是吗?” 如此说着的苏丝伦,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她的脸上,缓缓浮现起既纯洁美好,又妖媚惑人的笑容来。 “那么,我能……” 一袭纯白的小皇女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靠前,而后……将整个人贴在了安瑟的胸口。 “我能向您袒露……我的渴求吗?” 她如此说着,眸中潋滟着水光。 安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说看。” “安瑟阁下……您应该比谁都清楚,帝国,总是需要一个统治者的。” 贴在安瑟胸膛上的苏丝伦柔柔说道:“如此善良,如此伟大的您,必定不愿见到帝国分崩离析,平民流离失所,到处战火纷飞的景象……对吧?” “嗯……或许。” “那么,您就需要一个能够暂时稳定局势的人。” 苏丝伦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她先是掀起了自己的裙摆,然后……捉住了安瑟的手。 “一个……有着正统名义,不会令您遭受攻讦的人。” “一个……啊……” 她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安瑟的身体里一般,不停扭动磨蹭着,轻吟着: “一个必定会服从您,永远永远……属于您的人。” 安瑟微低下头,在苏丝伦耳畔轻语:“那么,她在哪呢?” 咬着唇瓣的苏丝伦媚眼如丝,当平日里永远清纯高雅的高岭之花,如此自然地做出这般媚态时,给人带来的冲击往往是翻倍的。 “她就在……您的——” 苏丝伦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安瑟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面无表情地将她举离地面。 “苏丝伦殿下,你的说辞,准备得不错,但你得明白一些事情。” “第一。” 看着眼神惊恐的苏丝伦,安瑟微笑道:“我并不善良。” “第二。” 他将苏丝伦甩到地面,像是丢垃圾那般随意:“帝国的分裂和战乱已是大势,我无法阻止,更别提一无是处的你。” “以及……第三。” 看着微微颤抖的苏丝伦,安瑟突然又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我倒的确需要你,绝对绝对的,服从于我。” “来。” 他用手杖敲了敲身前的砖块:“像刚才那样,往上掀。” “……” 苏丝伦咬着嘴唇,却没有露出任何委屈的神色,反而很快从刚才的惊惧中脱离,像狗一样,慢慢爬到安瑟指着的位置,她鸭子坐下,一脸羞涩地再次掀起自己的裙摆。 而安瑟却全然没有看她的脸,而是将手杖末端,轻轻点在了苏丝伦的小腹处。 “啊!” 凄惨的痛嚎立刻响起,娇美的少女侧倒在地上,捂着腹部,神情痛楚,却什么也不敢说,甚至连自己的痛呼都强行忍耐了下来。 等痛感缓缓消退之后,她才低头去看自己的小腹处,赫然发现……那里,那里竟然纹上了栩栩如生的……漆黑九头蛇! “从今往后。” 安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丝伦,微抬起下巴:“你就是我的东西了,时刻牢记自己的地位。” 低着头,沉默着放下裙摆的苏丝伦,默默爬到了安瑟的脚边。 “我明白,主……” 她的声音微微顿住,但似乎又很快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明白了,主人。” 苏丝伦·飨焰,被烙上了海德拉的飨焰,或许是这千年来最可悲,最丢人,最令人不齿的飨焰,如此谄媚地称呼着安瑟为主人。 “放心。”安瑟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不在乎那个位置,也不需要它,但不代表,你没机会坐上去。” 他嘴角微微上扬,看着眼眸瞬间明亮了一瞬的苏丝伦:“只不过……” 格莱普尼尔在机械拧转声中化为手炮,年轻的海德拉头也不回,一枪将整个王座轰成粉碎。 在苏丝伦呆滞的目光下,它的碎片混入废墟之中,或许和遍地的砖石并无不同……最多,只是贵一些而已。 “只不过是,一个座位而已。” 安瑟捏着苏丝伦的下巴,声音是那么温柔: “我想让你坐,你就能坐。” * 安瑟在回来的路上顺带接回了明芙萝。 她的心情显然不好,但又很好。这是只有像安瑟这种花丛老手才能拿捏好的复杂情绪。 “现在想来,我其实有很多次都能发现,父亲和母亲……一直都很在乎我。” 此刻,正在客厅里,坐在安瑟对面的明芙萝低声道:“只是命运让我一一错失,让我必须走在……祂预设的路上。” “很恨祂?” “没那么恨。”明芙萝摇摇头,“归根到底,还是我太愚蠢,太自我了。” “所以啊,你就是这么难骗。” 安瑟开玩笑般地说道:“你这都不怎么恨祂,要我当初怎么敢告诉你命运的事呢?” “……” 说到这里,明芙萝小姐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我说过的吧。” 她突然这般说道:“你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你的扭曲,你的恶毒,你的不信任。”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安瑟倒是摆出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机娘小姐的眼眸微微眯起:“你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这话直接把安瑟逗笑了:“我倒是想知道,你拿我能有什么办法。” 明芙萝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安瑟。 突然,安瑟感觉到背后一沉,一双手直接环住了他的脖颈。 “你真的觉得……我拿你没办法吗?”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客厅中响起。 同时,那个扑在安瑟身后的明芙萝咬着他的耳朵说:“……爸爸?” 饶是安瑟少爷,都陷入了三四秒的短暂沉默。 而后,他露出了仿佛正中下怀般的笑容来: “所以,这就是你要我付出的代价?” “我不会输的,可别忘了我现在的状态。” 明芙萝指了指自己的小腹,眼神竟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挑衅意味:“就算是这个体型,里面的形状……也可以是自适应的。” 她一点点爬上安瑟的腿,跟那个趴在安瑟背后的明芙萝一起,夹紧了安瑟。 “你不是最喜欢……”她附在安瑟的另一只耳朵边轻语,“塑造通道吗?” “你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 安瑟的眼神变得有些认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阿萝。” “这句话该你说才对。” 有一个更高挑窈窕的明芙萝出现在安瑟身旁,她伸手抚摸着安瑟的脸颊,微微眯眼:“你还有向我投降的机会,安瑟。” “呵呵……呵呵呵呵……” 十分钟后,客厅的门突然被打开。 “安瑟,东西快收拾好啦!我们什么时候——” 神采奕奕的希塔娜小姐,呆呆地看着房间内的一男三女。 “……多事。”小只的明芙萝皱了皱眉,“这是我对安瑟的惩罚,出去。” “你……你!” 希塔娜的血液直接涌到头顶:“你找死吧你!” “就算留下来也无所谓。”另一只小只明芙萝趴在安瑟的背上,微舔他的耳垂,“你也只能看着,没那个本事插进来的。” “嗯……” 高挑的明芙萝发出懒洋洋的哼吟:“的确是这样……啊!” 狼小姐,失去理智。 “就你会变……就你会变是吧!” 她气急败坏地怒吼道:“我今天就要让你见识见识,我跟安瑟到底有多契合!” 蓬松的狼尾,绒绒的狼耳,还有再度暴涨的身高。 安瑟看着朝自己飞扑而来的大只狗狗,心中不由地感叹。 一个两个……真是乱来。 * 年轻的海德拉慢悠悠地穿好衬衫,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地来到了客厅墙上的地图旁。 两个已经累到连声音都懒得发出的姑娘,正抱在一起,躺在松软的沙发上。 明芙萝的讨伐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虽然中间希塔娜插进来捣乱了,但最后她们俩还是一同合力,试图击败魔王。 只可惜,不管是千变万化的明芙萝小姐,还是强劲高挑的希塔娜小姐,最多只是让魔王出了点汗,仅此而已。 令人身心放松的欢愉之后,安瑟倒也没继续温存下去,因为他这次有些过火,两个姑娘都昏睡过去,想温存也没的温存了。 他注视着整片大陆的地图,双手背在身后。 “北地,大量的超凡资源,最优秀的超凡者战力培育地,以及……革命军。” 少年如此轻声呢喃着,继续道:“西国,大量零点迷界入口,最高浓度纯度的以太区域,纷争之地,机遇之地。” 他转而将视线放至东方: “东港,迷途海,贸易,丰饶,勾连另一片大陆的唯一航道……” “至于南境,有我在,反而最无法掀起什么风浪。” 在他这般自语着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仍十分疲惫的声音。 “……刚做完那种事,就急着投入工作?” 明芙萝从后方环住安瑟的腰,微微探出脑袋。 安瑟忍不住笑道:“你是在说以前的你?” “现在的我也一样……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 “我也一直这样,看来你还不是那么了解我,阿萝。” “哼。” 明芙萝轻哼一声,环着安瑟的手更紧了一些。 安瑟把手覆到她的手上,微微偏头看去,笑意盎然道:“现在放心了?” “……什么放心了?” 娇小的学者小姐神情微僵,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你可不是在这种事上会着急的人。”安瑟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温声道,“何必那么没有安全感呢?” 明芙萝没有说话,只是拿脑袋抵着安瑟的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可我已经……是这样的怪物了,我甚至连人偶都不是。” 明芙萝其实在害怕这个。 有谁会对一个……对一个连确切实体都没有,由某种炼金物质构成的怪物,抱有那种想法呢? 所以,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对安瑟的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如果安瑟表现出任何不快甚至抗拒,明芙萝就会立刻停下。 “怎么?” 可却安瑟转过身来,忍俊不禁地搂抱住她: “我就不是怪物了?” 明芙萝抬起头,微呆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而安瑟看到明芙萝这样看着自己,便伸出双手,做出张牙舞爪的“嗷呜”表情来。 “……噗。” “很好笑吗?”安瑟看了看自己握成爪子的手。 “不。”明芙萝摇摇头,踮起脚啄了下安瑟的嘴唇。 她凝视着那令自己如此沉醉的海蓝色,轻声道: “很可爱,我很喜欢。” “以后也要对我做出这种表情,怪物先生。” 安瑟捏了捏明芙萝的脸蛋:“如你所愿,怪物小姐。” 他们凝视着彼此的眼眸,相视而笑起来。 因为他们终于在那如此相同的灰色人生中,找到了永生不忘的绚烂色彩。 (第二卷,灰色狂想曲,完) 卷末结语 历时将四个月,终于把这卷八十万字的大卷写完了,哎呀真没想到这卷竟然写了这么多。 首先简单地自我评价一下吧,虽然不知道大家的观感怎么样,但我个人觉得……比起上一卷还是差了,在我自己这里只能评个及格到优秀之间,还算不上优秀。 原因有很多,比如过长的篇幅,剧情中后期不够饱满追读起来不好看,前期对阿萝的描写太恶劣化导致大伙都不喜欢,以及最后部分有关机械降神的战斗属实一言难尽,等等等等…… 如果我在前中期花费更多笔墨,对三年前的阿萝进行描写,体现她跟安瑟之间的关系,这样大家对于阿萝的恶感会少很多,后期的情绪转换和反转也会更加自然。 但由于要写三年前的阿萝,就不得不进行大量的回忆描写,当时有人说回忆太多很水,我想想好像也是,所以就没有更多着墨了。现在想来,果然还是应该把更多篇幅放在三年前的阿萝身上。 而关于最后机械降神的那段剧情,说实话,我自己是期待很久的——超级机器人大战反派这种王道剧情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这段剧情也是我从这卷开始就构思好的,只是写到最后反而变得有些不知所谓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没有一爽到底,把皇帝给直接打爆。 同时,狗狗的参战让之前的安瑟和阿萝逐渐拉升的感情基调出现了断点,最后呈现的结果就有点怪怪的了。 如果我写机械降神召唤完成之后,安瑟和阿萝互相倾诉心意,完全将自我托付给彼此,最后在无数人的见证下用百米斩舰刀一刀砍爆皇帝,那情绪上爆点就不比第一卷差了。 但我为什么最后还是这么写了呢。第一点是因为皇帝真要这么没了,那神灵种就是个笑话了,阿萝的强度更是匪夷所思,并且和后续的剧情有冲突。 第二点嘛……就是我写后宫文,是为了全都要,而不是为了收一个丢一个。 大家都很喜欢狗狗,我也很喜欢狗狗,我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像杀青了一样,一点戏份也没有呢? 如果是希塔娜的话,在那个时候,在安瑟陷入这种危机的时候,她一定会陪在安瑟身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我觉得把狗狗写进来,不是强加戏份,而是理所应当。 只是最后情绪上的爆发,也就因为这两个原因,没第一卷那么强烈了,只能说有得有失,也是我能力不足的原因吧。 至于其他问题,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一卷,并不是单纯的阿萝个人卷。 大家看到结局也明白了,整个帝国陷入史无前例的大混乱。 剧情从这里开始,安瑟虽然有机械降神,有弗拉梅尔的宝物,是无可争议的最强,却失去了神灵种那让一切都失去悬念绝对,整个故事也将由此,变得真正精彩起来。 ★ 逐日者伊卡洛斯 ★ 第一章·归来者 纹有九头蛇徽记的车辇缓缓驶过主道,两匹毛发鲜亮的白色骏马步履平稳优雅,即使无人驾驭,也没有被道路两旁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惊扰。 车辇上,年轻俊美的贵族朝路旁拥挤的平民们挥手致意,他脸上的笑容在女人看来是令人身子发软的亲和温柔,在男人看来是令人热血澎湃的认可信赖。 但凡他目光所及之处,更加高亢的呼喊声便响彻全城,而随着悠扬的管风琴声响起,原本喧闹嘈杂的欢呼,便逐渐整齐划一的变为乐曲的吟诵声。 那是三年前一个途径海德拉领,最后定居于此的吟游诗人作出的,赞美那位年轻海德拉的歌谣,早已在海德拉领广为传唱。这几年的新生儿,都会听着这首歌谣入眠。 “有着这种匪夷所思的民心,还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我一点也不想改变。” 端庄坐着的明芙萝小姐不动声色地说道:“你的嘴硬真是一如既往,安瑟。” 此刻她正坐在安瑟的左侧,和安瑟一起饱受无数目光洗礼,这对讨厌社交的明芙萝小姐来说是莫大的煎熬,她本不想陪安瑟坐在这里,可安瑟一捏住她戴着戒指的手指,再笑吟吟地盯着她看,她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安瑟仍向周围挥着手,维持着脸上温和的笑容,虽未张嘴,声音却还是传入明芙萝的耳朵:“说不定是我把他们洗脑了呢。” “是啊,用更安定的环境,更富足的生活,更有期望的未来把他们洗脑了。” 明芙萝叹了口气,轻轻捏了下安瑟的手背:“麻烦你换个不那么敷衍的说辞。” 安瑟只是笑而不语,显得十分轻松。 而与仍在和安瑟打情骂俏的明芙萝相比,我们大大只的希塔娜小姐,则把自己的身子绷得像雕塑一样,她挺胸收腹,神情绷到有些不自然。 狼小姐的脑子里现在只无限循环着一句话——不能让安瑟丢脸,不能让安瑟丢脸,不能让安瑟…… 风之首无意识散发出去的力量,让希塔娜比明芙萝更难控制好自己的身心。海德拉领民对安瑟的评价自然不用多说,可对她的评价……她却是本不想听,但又忍不住去听。 “放松点,希儿。” 安瑟轻轻扶着希塔娜柔软又紧实的腰肢:“和皇帝搏杀的时候,你都没有这么紧张。” 希塔娜心想我能一拳打皇帝脸上,又不能打下面这么多人脸上,可她现在也没功夫和力气说话,一门心思维持着自己酷冷美人的形象。 少女又是忧愁,又是幸福。 忧愁于自己从今往后,要越发慎重地行事,要时刻记得不能损害安瑟的形象。 幸福于在目睹这些平民那发自内心的爱戴神情时,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安瑟,果然是最好最好的了! 年轻的海德拉知道自己的狼小姐现在怕是听不进去什么话了,于是笑着放开手,眺望向路的尽头。 无论路有多长,涌动的人潮也一直蔓延到了最后。 所有欢呼着的平民,好像根本都不在乎他们为之欢呼的人到底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现在的帝国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比起那些乱糟糟的事情,他们更想去在乎那个在乎自己的人。 安瑟抬起头,仿佛被人海簇拥着的他,凝视着耀眼的,仿佛也在迎接他璀璨天光。 帝国剧变,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他要面对的敌人和难题,将远超以往。 但没有关系,他回家了。 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强。 * “啊……累死了!” 希塔娜一个飞扑趴到松软的沙发上瘫着:“这种事情,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安瑟。”少女的柔软脸蛋被沙发上的靠枕微微压挤,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你也不是喜欢炫耀的人啊。” “这不是炫耀。” 安瑟轻车熟路地从客厅的酒柜中拿出一瓶酒,为自己倒好:“这是为了增加领民对我的信任,对海德拉领的归属感,让他们有理由团结一致的必要行为。” 微抿了口酒液的年轻海德拉细细品味了一两秒,随后转头看向拿起客厅摆件把玩的明芙萝:“诺统号现在怎么样?” “那是弗拉梅尔阁下的伟大杰作。” 一边单手复原着奇特的异形魔方,一边将视线投向安瑟的明芙萝说道:“有了你的……操纵资格,我最多也只能做到移动,连空间跃迁都无法完成。” “其中涉及的各项复合操作,大概也只有弗拉梅尔阁下能轻易完成。” 将魔方还原,放到桌上的明芙萝,神情略显复杂地这般说道。 只有登上了更高的阶梯,才能越发理解……神灵种的力量究竟有多么恐怖。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与皇帝敌对时,堆垒起来的诸多要素,哪怕少了一个……比如伊沃拉临时反水,比如希塔娜没有准时到达,又或者安瑟没能在深渊中找到自己,那安瑟现在都可能已经被皇帝囚禁起来了。 一想到自己的决意,让安瑟陷入了这近乎九死一生的险境,明芙萝便不知该流露出什么情绪。 “没关系,能把它移动到海德拉领上空就好了。” 而安瑟倒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诺统在那些大人物们眼中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它从未真正启动过。” “而且,当它来到海德拉领,提尔劳伦斯他们,也算是能正式坐镇于此了。” 那个夜晚,弗拉梅尔的契首并没有出现在和安瑟与艾菲桑徳交锋的战场上,并不是因为弗拉梅尔力量的衰退,导致他们完全废掉了。 他们的确失去了契首赋予的权柄,但自身千锤百炼的力量却不会因此消散,在弗拉梅尔陷入沉睡后,他们是第一时间找到安瑟的。 而使他们没有参与战斗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来这会使艾菲桑徳警惕万分,让战局的不稳定因素上升:二来,在安瑟眼中,弗拉梅尔和艾妮丽莎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谁能保证命运不会再耍什么花样?所以,他们现在的使命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时刻保护好弗拉梅尔和艾妮丽莎,以防任何不测。 虽然失去了契首之力,但他们也免去了深渊的侵扰,契首们虽然不再是往昔那能够随意碾压其他五阶绝对强者,但在世间诸多强者中,也依然还是顶尖。 专注于合理的命运,就算再怎么想弄死弗拉梅尔,也不可能在五个顶尖五阶的保护下,伤害到他。 只不过作为代价,安瑟将失去五个强有力的助力,但这和父母的安全相比,显然算不得什么。 “所以。” 明芙萝飘到沙发靠背上坐下,伸出包裹在黑色裤袜中的小脚轻轻踩了踩希塔娜的屁股,在后者的怒视下语气淡然道: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如果没我什么事的话……我要去做研究了。” “接下来当然是处理好领地内的事务,顺便,嗯……把巴别塔从帝都搬迁过来。” “你!” 明芙萝的眼眸微微瞪大,屁股又被踩了一脚的希塔娜气得大叫起来:“小矮子你想干嘛!” 安瑟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既然都和莱登他们接触过了,再回头接触亨德瑞克他们,也一样的,不是吗?” 他笑眯眯地竖起尾指勾了勾:“你答应过我的,怪物小姐。” “……” 娇小的怪物小姐胸膛微微起伏,她沉默片刻,扔下一句“讨人厌的死小鬼”,就飘着离开了。 希塔娜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飘走的明芙萝,嘟囔道:“神神叨叨的家伙……啊,安瑟!你接下来想处理政事吗?” “要跟我一起?” 对自家狼小姐那黏人性格万分了解的安瑟笑了笑:“那就来吧,我先带你熟悉下这里的庄园。” 他接过从沙发上欢快跳下,蹦跳着过来的希塔娜的手,温声道: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嘿嘿嘿……呜啊!” 刚傻兮兮笑起来的希塔娜突然一声怪叫,因为她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脑袋,突然从安瑟肩膀一边探了出来。 “那我呢?”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还装出这吓人模样的明芙萝幽幽道。 “我以为你去做自己的事了。” “看好你就是我该做的事。” 虚影凝聚成实体,明芙萝轻轻落地,堂而皇之地握住安瑟的手。 “走吧。”她语气淡然道,“带我看看我的新家。” 希塔娜当场就想揪住明芙萝的衣领,但仔细一想,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怎么能老是因为这个小矮子控制不住自己! 我希塔娜,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 显然,那天由于明芙萝挑衅,一时热血上涌冲昏头脑,盲目加入战局后迎接的大溃败,让希塔娜小姐长了点心眼。 搂住安瑟胳膊的希塔娜轻哼一声,没再把明芙萝的行为太放在心上,转而问道: “安瑟安瑟,琳娜她现在在哪?” “在庄园外的行政楼工作。” “……诶?”希塔娜愣了下,随后万分紧张看向安瑟,“安瑟,你……你不要怪琳娜她没有跟我一起来帝都好不好?她只是普通人,她也没办法啊?” 安瑟忍俊不禁道:“谁告诉你我因为这种事怪她了?” “可……” 希塔娜转念一想,安瑟也的确不是这种人,这样她就更没办法理解了。 “可琳娜不是你的那个什么……秘书吗?” 少女挠了挠头:“就是要一直待在你身边,帮你处理各种事情的人,为什么安瑟你不让琳娜待在你身边了?” “因为把玛琳娜放在那里,有助于她的成长。”安瑟悠然回答。 “哦……这样!” 得到这个回答的希塔娜不做他想,只是眼眸亮闪地说道:“那我可不可以去找她?我擅自去找她,不会给安瑟你添麻烦吗?” 安瑟揉了揉她的脑袋:“想什么呢,随时都可以。” 只是…… 年轻的海德拉在心中补上一句: 她未必会欢迎你就对了。 实际上,安瑟对玛琳娜在意,但也说不上有多少特别在意。 虽然玛琳娜的天赋和才能无可置疑,但实际上…… 安瑟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她这种人。 * 玛琳娜已经来到了这栋行政楼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前,仍停留在赤霜领的她终于收到了安瑟的通知,可以先回海德拉领做准备,少女自然没有多想,立刻就动身回到了海德拉领。 但她一走出传送室的门,就被人拦住了。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 拦住玛琳娜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妥帖修身的黑色制服,外貌上没什么特点,浑身上下透着规矩二字。 而女人则穿着灰色长风衣,头戴女式礼帽,她身材高挑,妆容微浓,浅黑色的眼影让她看起来略显阴沉冷厉。 玛琳娜恭谨得体地微微行礼:“是我,请问您是……” 容貌极佳,好似冬日白莲那般孤高清冷的女人打量了玛琳娜一下,点了点头:“还算不错,跟我们来吧。” 玛琳娜却没有动,而是温声回答:“能否请两位告知一下,具体的身份呢?” 她从容大气地微笑着,那份娴静雍容的气度,又透着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信。 玛琳娜并不是恃宠而骄的人,更何况她也并没有得到安瑟的多少宠爱,只是在海德拉领这个地方,她单纯在为自己的身份而骄傲。 男人女人彼此对视一眼,随后同时嗤笑了一声。 “好吧,奈兰女士,你赢了。” 男人耸了耸肩:“约定好的那件案子交给你。” “我说过了,女人更懂女人。” 名为奈兰的女人这般淡然说着,随后直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说道:“好了,玛琳娜小姐,跟上我们。” “等等……你们还没告诉我——” “注意你的身份。” 奈兰的脚步突然顿住,她微侧过头,因浅黑色眼影而显得压迫感极强的眼眸,透着森然冰冷的视线。 能够在帝都跟诸多贵族谈笑风生而面不改色的玛琳娜,竟然只是被这么瞥了一眼,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你得知道,你只是幸运儿,从不是人上人。” 穿着风衣的冷厉御姐扔下这句话就不再管她,直接离开了。 而另一个男人则拍了拍玛琳娜的肩膀,在她茫然地注视下微微耸肩道: “谁还不是个替安瑟阁下做事的人才呢?” 第二章·前进者 9K 根据男人的介绍,玛琳娜得知了他们的具体身份。 女人名叫奈兰·骨蛇,是海德拉领治下沼蛇侯爵的长女,男人名叫麦奥夫·法巴洛,出身于家境不错的商人家庭。 两人显然同为安瑟效力,但似乎隶属于并不相同的部门。 麦奥夫比奈兰更加平易近人,谈吐温和有礼,只是这段时间以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玛琳娜当然能轻易看出,这位麦奥夫先生,其实和她平日里对外人的态度一样,是一种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社交表现与辞令。 而那位看起来比麦奥夫职位高上不少的奈兰女士,则表现得过于冷厉乃至于刻薄……玛琳娜并没有因她的态度感到愤怒,甚至连委屈都没有,因为和聪明人打交道惯了的她,认为奈兰一定有其他目的。 试探?考验?警告?无论如何,能为安瑟先生效力的人,都绝不可能是什么庸才。 在两人的带领下,玛琳娜穿过了一条条街道……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进着,这让少女提起了几分警惕。 突然,奈兰的脚步在路口前停下。 她转过头,用那双涂着黑色眼影,令人有些不适的阴鸷眼眸凝视着玛琳娜。 “百花大广场怎么走,知道吗?” “……”玛琳娜微愣了下,在思索了四五秒后,她冷静答道,“从这里出发,往东走过两个街区,然后向北,这个方向能看到最显眼的郁金香钟楼,走到钟楼脚下,沿钟楼面朝的方向,就能一路走到百花大广场。” 少女柔柔地笑着:“当然,最方便的方法还是等人力车,按照路程计算,应该……嗯,五个铜币就够了。” 奈兰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了。 看着这位神秘女士高挑的背影,玛琳娜心中略有不解。 只是考验……我对海德拉城的了解吗? 别说是城内的建筑布局,就算是整座城的地下结构,玛琳娜也一清二楚,她甚至能当场就说出脚底下是第几号排水线路……区区建筑方位,当然更是信手拈来。 玛琳娜不觉得奈兰的考验会是这么简单的东西,麦奥夫的提醒告诉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同僚”,绝对非同一般。 就算如此,少女脸上的笑容也始终从容不迫。 她是受到安瑟认可的——这对玛琳娜来说,是她人生中最大的荣耀,也是让她不会被击垮的力量根源。 即便要面对出身,资源,远超自己的各路天才,玛琳娜也有信心脱颖而出。 在说出百花大广场的位置之后,奈兰似乎就在按照前往那边的路线前进着,她的脚步不紧不慢,让玛琳娜能有机会更加细致地观察她在资料上看不到的,真正的海德拉城。 无论是平民的精神面貌,还是城中的基础建设,都让早已对海德拉城了解万分的玛琳娜,难以按捺住心中澎湃的激情。 这是她在赤霜领……不,是在帝都都不曾见到的光景。 海德拉城的建设并不存在巨大的高低落差,也没有区分内外,上下城区的高墙,虽然繁华城区和普通城区总是难免差异巨大,但并不存在其他领城那样……仿佛整个城池被完全割裂成两个世界的景象。 从平凡到繁荣的过渡非常自然顺畅,不知不觉间,玛琳娜就已经进入了更加繁华的城区,给人一种外面的普通城区,也迟早会变得更加繁荣的印象。 从留在安瑟身边的那一刻起,每天每天都在不断学习,不断精进自己的玛琳娜,时至今日都无法触及到安瑟思想上的高度,每次当她自以为能够理解安瑟某个决策的目的是,她总能在安瑟后续的备注中,发现全新的,她根本没有预想到的东西。 而玛琳娜从不为此气馁,她只觉得自己需要再进步一些,更进步一些,自身的不足从未给她带来挫败,只带来越发蓬勃的渴望。 “那个地方。” 奈兰将视线投向一家门口摆放着各色鲜嫩花朵的花店:“玛琳娜小姐,你知道那家店的前身是什么吗?” “……” 玛琳娜顺着奈兰的视线望去,在脑海中搜罗了一番信息后,没多久就得到了答案。 “那里原来是一个暴力团伙的窝点。”玛琳娜回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安瑟先生第一次带队清理海德拉城的‘污秽’,他那年十一岁出头。” “你觉得,该怎么处理那帮扰乱海德拉城秩序的垃圾?” 奈兰漫不经心地说道。 玛琳娜愣了愣,她思索片刻,随后颇为谨慎地答道:“我认为,应该送上法庭,按照律法如实审判。” 听到这句话的奈兰和麦奥夫露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前者扯了扯嘴角,那份不屑与轻蔑溢于言表;而穿着妥帖制服,一直表现得规规矩矩的麦奥夫,则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看来你没看过主上当时处理他们的资料。”奈兰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漠然道,“规矩姑娘……呵。” 她那毫不掩饰的蔑视让玛琳娜心生犹豫,但麦奥夫的温和神情又让玛琳娜很快冷静了下来。 看来,奈兰女士和麦奥夫先生是两派人士……是同个部门的两个派别?还是两个不同的部门? 从现在看,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想到这里,玛琳娜心中已经对这场“测试”,多多少少有些底数了。 她看向奈兰的背影,竟主动开口道: “我并不认为规矩是什么坏事,奈兰女士。而且……您对我所遵循的‘规矩’,显然有些误解。” “……嗯?” 奈兰停下脚步,用那威慑性极强的阴鸷视线凝视着玛琳娜。 这一次,心中已有准备的玛琳娜没有再被吓退,而是十分认真地说道:“我遵循的规矩,只是安瑟先生的意愿。我的确只知道这件事,手上没有更多资料,自然没有了解过具体记录。但我认为,安瑟先生不会简单出于不满就动用私刑,即便那时的他只有十一岁。” “所以……”奈兰的眼角微微上挑,“你觉得应该要让律法审判他们,不是因为你笃信律法,而是因为,你觉得主上会这么做?” “是的。” 听到这毫不犹豫地确定回答,女人冰冷的神情似乎柔和了一些,但声音还是漠然:“那就说明你并不了解主上,不过……那句话,我很喜欢。” 玛琳娜甜甜地笑着回答:“看来在这方面,我与您颇有共鸣,奈兰女士。” 奈兰没有回应,只是挥了挥手,虽然看起来还是冷淡,但起码没再给玛琳娜什么脸色看了。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走到了郁金香钟楼下,在走最后一段长路就能到百花大广场,不过奈兰和麦奥夫都没有前进,玛琳娜自然也停了下来,仰头看着这栋附近的地标建筑。 “玛琳娜小姐应该知道这栋钟楼是谁建的吧。”双手背在身后的麦奥夫笑眯眯道。 “啊,我知道,是魔素大公在艾妮丽莎夫人生日时赠送的礼物。” 依旧仰头看着钟楼的玛琳娜如数家珍道:“钟楼上的四个钟面,每一条刻度都由不同种类的稀有晶石打造,三条指针分别来自三条龙骨,整个表盘由魔晶打造,在节庆时期还有很多增添氛围的功能。” “那么,要上去看看吗?” “……上去?” 玛琳娜虽微有诧异,但还是欣然点头:“谢谢,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上去看看。” 于是麦奥夫便领头带玛琳娜上了钟楼,玛琳娜还奇怪为什么奈兰没有在前面,转头一看才发现这位女士的指尖正燃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 她瞥了眼玛琳娜,示意她赶紧上去。 少女提起裙摆随着这两位未来的同僚登上钟楼,可越往上走,她就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钟楼里的味道,这股越发浓郁的…… 血腥味? 高高的钟楼内一片寂静,只有三人踏着石阶缓缓往上的脚步声。 低着头沉默不语的玛琳娜,在快要登顶时,身形一猛地僵。 因为她看到了……石阶阶上缓缓流下的粘稠血液。 上方的麦奥夫仿佛无知无觉般一脚踩在淌下的鲜血中,玛琳娜也只能稳住震颤的心神,一步步紧随其后。 来到钟楼楼顶,少女看到了让她瞳孔猛然缩紧的一幕。 这座由魔素大公赠予艾妮丽莎的礼物,即使内部也装饰的非常华丽,顶部平台被做成了观景的样子,而且从外面看是表盘的四面,从里面往外看竟然是透明的,虽然不至于将海德拉城尽收眼底,但风景也非常不错。 而让玛琳娜震悚的,当然不可能是从钟楼往外看的景观,而是三个……吊在这顶部平台的三个人。 一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一个妇女,三人皆是昏迷不醒,绳索捆束吊着,手腕均被割开,汩汩淌下的血液汇成了猩红的溪流。 “这……奈兰女士,麦奥夫先生,请问这是……” 玛琳娜虽然跟随安瑟很长一段时间,但她真正见证过的大恐怖,也只有那场寒潮后的死亡,往后处理的所有事情,以及和其他贵族打交道的过程中,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种场景。 因此,眼下这幅情景给玛琳娜带来的冲击有些大,但她也很快稳住了情绪,向这两个将来的同僚发出问询。 奈兰倚靠在墙边,面无表情地轻吐出淡淡雾霭。 “他们三个。”女人漠然道,“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玛琳娜看向昏迷不醒,面色惨白的这三人,犹豫片刻后,壮着胆子走上前,近距离地观察了起来。 “……衣着上看,是爵位不低的贵族。” 少女如此低语着:“年轻人跟这对男女有酷肖之处,应该是一家三口。” “男人的脸上有两道刀疤,手上……” 看到男人手上同样有疤痕,玛琳娜强忍着恶心,往上捋了捋那被鲜血浸透的袖子,便看到了一条旧疤累累的胳膊。 “是战士吗……如果是正常的高爵位贵族,基本是不会有这么多伤的,他使用超凡资质和功劳换的爵位?之前大概率是冒险者。” “女人虽然不漂亮……养尊处优的痕迹很明显,年轻人也一样,显然是受到男人的关切和宠爱的。” 说完这一切后,玛琳娜长出了一口气:“这大概就是我能猜到的全部了,奈兰女士。” 奈兰挥了挥手:“还算全面……麦奥夫,你跟她简单说明一些情况。” 即使在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场景下,仍笑眯眯的麦奥夫说道: “这位男人是贝昆特伯爵,西国人,四阶超凡者。三年前换取了爵位,投靠了安瑟阁下,因为他是个经验丰富,极为老道的零点探索者,所以安瑟阁下收下了他,给了他一块封地。” “至于他和他妻儿被吊在这里的原因……” 一副老实人模样的麦奥夫微睁开眼,眸中透出令人心悸的冷光。 “当然是他……背叛了安瑟阁下。” “……背叛?” 玛琳娜一怔,随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怎么会有人背叛安瑟先生?!” “背叛安瑟阁下这件事虽然确实不可思议,但也并非绝无可能。” 麦奥夫耸了耸肩:“人是很复杂的,不是吗?” “西国的局势非常混乱,尤其是现在,更是乱到一塌糊涂。因为贝昆特曾经身份的便利,我们在那里布置的网络……有部分要经过他的手。” 奈兰走到这位贝昆特伯爵身前,面无表情地把燃着的烟头扎进他被割开的血管里。 “六天前,主上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情报将由贝昆特递出,而他则把这个消息,泄露给了龙语大公。” “不过这是主上故意的,他知道贝昆特会这么做——在我们所有人都不觉得贝昆特会背叛的情况下,主上料定了他会背叛。” 她缓缓地,硬生生将整个烟头,塞进男人的血管里。 即使昏迷着,这位伯爵也无法抑制地发出痛苦至极的低吼。 无法直视这残忍场景的玛琳娜移开视线,而奈兰则接着说道:“主上说,龙语大公救过贝昆特一命,贝昆特是个有恩必报的战士,虽然主上的恩情也够重,但显然重不过救命之恩。” “所以……” 没有去看贝昆特伯爵的玛琳娜低声道:“现在,你们要处死他吗?” “龙语大公是谨慎的人。”麦奥夫笑了笑,“谁都知道安瑟阁下的,嗯……‘洗脑’能力。” 他特意在说“洗脑”的时候加了个引号的手势,但还是引来了奈兰的森冷视线。 虽然话没有说完,但玛琳娜已经明白了麦奥夫的意思。 “所以……不是因为他的背叛之罪而处死他,而是要让龙语大公确信,那个消息不是安瑟先生故意传出去的?” 玛琳娜如此喃喃着,将视线移到了另外两个人身上。 “因此……”她的嗓音有些干涩,“这位伯爵,必须全家死绝。” “足够敏捷的思路。”麦奥夫鼓起掌来,“不过……也不是必须。” “……不是必须?” “处死他们一家是奈兰女士的意见。”男人双臂环胸,“不是我的,想让龙语大公确信那则情报的方法有很多,不必采取这一种。” 奈兰阴冷残酷的视线擦过玛琳娜的脸颊,落在麦奥夫身上。 “但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我没有兴趣把多余的精力,浪费在这种垃圾上。” 玛琳娜看着贝昆特,又看了看同样被捆绑着的妇人和年轻人,问道: “麦奥夫先生,您的计划,又是什么呢?” “我?很简单,让贝昆特在自己领城的城头宣布罪行,当着所有领民的面自杀就好了。” 麦奥夫耸了耸肩:“忠诚的战士,因为对当前效忠者的愧怍而自杀,很符合他的性格,至于祸及妻儿,显然毫无必要。” 端详着妇人那张平凡普通,甚至能说是中下水平的脸,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这位贝昆特伯爵,他只有这一个妻子吗?” 麦奥夫略显诧异地回答:“没错。” 而后,三人便都陷入了沉默,唯有鲜血滴落的声音在顶层平台回响着。 “所以……奈兰女士,麦奥夫先生,最后是要我来做出,对贝昆特伯爵的审判吗?” “没错。” 麦奥夫微笑道:“如果你赞成我的做法,他们会被治愈,忘掉这一切,然后被送回自己的领地。之后有人会抽空找上贝昆特伯爵,无需多久,他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奈兰则漠然道:“如果你选择站在我这一边,他们会立刻醒来,身上的造血术式也将失效,他们会恐惧着流血而亡,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 “一场恰逢其会的简单测试。” 女人那居高临下,仿若审判的视线,让玛琳娜无处可逃。 “看你适合哪一边,适合哪条路。” 玛琳娜沉默不语,她的眼神有些飘忽。 她并不是没有做过更残忍的决定——将大寒潮煤炭的那件事隐瞒,没有告知给希塔娜,最后造成的结果,可要比现在残忍千百倍。 但那时的玛琳娜没有选择,因为她知道,希塔娜的任性和自我假如不用足够残忍的方式进行毁灭性的纠正,就只会在安瑟的放纵下滋长成致命问题,迟早会造成更巨大的麻烦。 而现在,她有的选,究竟就事论事,点到为止,还是以最酷烈暴虐的手段,让背叛者付出代价? 安瑟先生……他会怎么想呢? 玛琳娜在犹豫踟蹰中的飘忽视线,穿过被吊着的伯爵一家,投向那透明的钟表,落在海德拉城的繁华景象上。 那遥远的美好与眼前的血腥所构成的冲击和荒诞,让玛琳娜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如果是安瑟先生……他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该受罚的只有背叛者,不,伯爵夫人和儿子也该受罚,但是罪不至此。 沿着安瑟的思路,玛琳娜的心念豁然开朗。 她想的的确没错,这毫无疑问是安瑟会做出的选择——因为他甚至不曾站在纯粹暴戾的角度做出恶行,又怎么可能会因为纯粹的厌恶和憎恨而施以惩罚,牵连无辜者呢? “我……支持麦奥夫先生。” 玛琳娜不再犹豫,只要有了安瑟作为“支持”,她的决心便坚定万分。 “如果我能做出决定的话,希望贝昆特伯爵一家的结局,是麦奥夫先生所描述的那样。” 麦奥夫的脸上洋溢起热情的笑容,他鼓起掌来,十分诚恳道:“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玛琳娜小姐,相信我。” “谢谢。” 玛琳娜笑了笑:“我只是认为,如果是安瑟先生,也一定会支持您的提案。” 男人笑容的灿烂程度比刚才上了好几个台阶,显然比起面对什么不知所谓的美少女,安瑟的赞扬和认可更能让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 “这点嘛……哈哈哈哈,或许,或许。” 他这般说着,却没有丝毫谦虚的意思,自得之色溢于言表。 而奈兰则在凝视了玛琳娜许久后,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情。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女士香烟,默默点上,自顾自地先走下了楼梯。 在离开之前,奈兰最后回头看了玛琳娜一眼,而玛琳娜也在看着她。 少女那犹豫的眼神似乎在问: 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地步呢?这不会是安瑟先生想要的。 奈兰读出了她的意思,脸上再度露出那不屑而轻蔑的嗤笑来。 “好一朵莲花。” 她不再多言,转头离去。 “奈兰——” “不用追她,她不会再理你了。” 麦奥夫的声音从玛琳娜身后传来:“奈兰女士就是这样的人,她没有针对谁的意思,别太放在心上。” “我没有,我只是……”玛琳娜轻声道,“我只是想知道,奈兰女士为什么会这么……” “影沼的人都是这个性格,往后你迟早会跟他们接触,要习惯。” 麦奥夫带着玛琳娜走下钟楼,并告诉他待会儿就会有人来处理贝昆特伯爵一家的事情。 离开钟楼后,他带着玛琳娜继续往百花大广场的方向走去,同时解释道:“看过你的资料之后,我就知道你其实更适合我们花园。你的学习能力很惊人,在没有一个正经导师的情况下单靠自学能成长到这个地步,很了不起。” 虽然这么说着,但麦奥夫却根本没露出什么“你很了不起”的神情,玛琳娜对此再清楚不过——这还是麦奥夫的社交辞令。 所以……我在麦奥夫先生口中的“花园”里,只能算是普通的一批吗? “等我把你带到花园那边,会有人跟你对接的,我手上还有三个面试对象,就不继续带你了。” “麦奥夫先生很忙啊……” “嗯?忙?那也算不上。” 麦奥夫回头看了眼玛琳娜,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多数面试对象的面试时间,都以年为单位。像玛琳娜小姐这种只要做个选择题就可以的,可是少数中的少数。” 玛琳娜愣了下,随后无奈地说道:“所以奈兰小姐才会称呼我为幸运儿啊。” “哈哈哈哈,别在意,能加入花园或者影沼的,不论是谁,都是幸运儿。” 两人就这样一路闲聊着,很快来到了百花大广场上。 “喏,就是那栋行政楼。” 麦奥夫指了指不远处一栋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特殊之处的行政楼:“门口有人在等你,表明身份就好。” “……就是那里?” 玛琳娜的眼睛微微瞪大,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麦奥夫:“就是那栋……普通的行政楼吗?” “不然呢?”麦奥夫挑了挑眉,“你以为在哪,什么秘密角落的地下十八层吗?” “因为您和奈兰小姐表现得有些……有些特殊。” “放心,别多想。我们是正常的行政单位……嗯,虽然比普通的行政单位级别要高一点,但还是行政单位嘛。” 男人那身妥帖修身,规规矩矩的制服,让他的话语非常有说服力。 “既然是正常的行政单位,那当然就正常地在行政楼工作咯,楼层稍微高一点而已。” 听到这里,玛琳娜也不再多想,她朝麦奥夫低头行礼,恭敬道:“感谢您的帮助,麦奥夫先生。” “分内职责而已。” 麦奥夫理了理衣领,笑着说道:“加油吧玛琳娜小姐。” “我会的,麦奥夫先生。”玛琳娜向来娴静温柔的脸上,浮现起意气昂然的笑容,显然只为了那一个人。 “为了安瑟先生,我会竭尽一切。” 而此刻的麦奥夫刚好背对太阳,刚抬头的玛琳娜因此看不清他的面庞,只听到男人轻笑着说: “呵呵……那么,祝你好运。” 玛琳娜再度点头,随后转过身,朝远处的那栋行政楼迈出无比坚定而自信的步伐。 从今往后,她就能为安瑟,更好地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正午的耀眼阳光洒落在她的前路上,也把她的影子照的很长很长。 * “哦……这就是琳娜她干活的地方啊?” 希塔娜仰头看着这栋十分气派的行政楼,羡慕道:“感觉好厉害啊。” “你看什么都感觉厉害。”变得特别小只,大概只有六十公分,就坐在安瑟肩头的明芙萝漫不经心地说道,“路边的雕塑都要惊叹两下。” “吵死了!你这没有审美的家伙!” “你的脑子里有审美这个名词的概念吗?” 希塔娜和明芙萝总是时不时就对骂起来……不过与其说“骂”,更像是小孩子吵架。 因为希塔娜本来就是不太聪明的少女,而明芙萝社交情况约等于零,骂仗能力与之相同。 所以两人的对骂最后都会向十分微妙的地方滑去。 “小矮子!” “笨狗。” “小矮子!” “蠢狗。” “小矮子!” “……你没别的话了吗!” “你不也一直在说我是狗!” 而对于安瑟来说,听这两个姑娘显得十分可爱的吵架拌嘴,实在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他本来是要处理自己手上堆积的政务的,不过既然希塔娜说想去看玛琳娜,那安瑟就先来这边看一下,顺道视察一下那帮人的工作情况。 两个姑娘的吵架,最后以希塔娜的不快一哼暂时结束,将注意力都放在和玛琳娜重逢上的女孩很快又开心雀跃起来——她一说想去见玛琳娜,安瑟就陪她来了,能不高兴嘛。 不过没一会儿,狼小姐的脸上又浮现起疑惑的神情,搂着安瑟胳膊的她开始抽抽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一样。 闻着闻着,她甚至松开了手,满脸狐疑地一路往前,接下来甚至直接趴到了地上,一直闻到行政楼投在地上的影子,才停下来。 “……咦?怎么回事啊。” 蹲在地上的希塔娜朝影子边缘戳了戳,喃喃自语道:“这个味道……安瑟!影子里有奇怪的味道!” 她朝安瑟大声呼喊。 安瑟笑着摇了摇头:“没事,不用放在心上。” “哦……” 虽然还是很奇怪,但安瑟既然这么说了,希塔娜也没有继续想。 由于不想引起骚乱,安瑟一行是隐匿了身形进来的,因为急着见玛琳娜,希塔娜在进来后也老实了很多,跟着安瑟来到悬浮平台,很快就来到了行政楼的第十一层。 刚一上来,坐在安瑟肩上的明芙萝便微微挑眉:“三十六种循环叠加的以太域界……谁的手笔?” “一些普通手下的普通手段而已。”安瑟笑了笑,走向不远处唯一一道门扉,推门而入。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安瑟。 “……诶?怎么所有人都在看我们?隐藏法术失效了吗?” 希塔娜茫然地问道。 “是安瑟解除了,笨狗。”明芙萝低声说道,“但是这世上估计也没几种隐匿法术,能突破那一段走廊上的复合域界。” “安——!” 房间内刚要响起欢呼,安瑟就已经抬起手来,虚压下去了。 “继续工作吧。” 年轻的海德拉笑了笑。 于是下一秒,所有人全都将视线移回到自己的工作内容上,好像刚才那一瞬根本不存在一样。 希塔娜则望眼欲穿,伸长脖子找着自己的姐姐,要不是没征得安瑟同意,她早就抽着鼻子闻玛琳娜的味道了。 安瑟看希塔娜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别打扰到玛琳娜,她可能在工作呢。” “嗯!” 一有许可,希塔娜立马欢天喜地松开安瑟,她穿行在方格规矩的办公座位之间,顺着自己无比熟悉的味道,一路向前,很快就找到了玛琳娜所在的位置。 她正背对着自己,伏案工作,看起来非常投入。 按照安瑟所说的,少女小心翼翼,一步一步,不想吓到自己的姐姐。 可是越靠近……希塔娜就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听到了细碎的,浑噩的呢喃声。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我马上就要好了,我不用休息的,马上就好,马上……” 心中不妙预感极具上升的希塔娜立刻快步走到玛琳娜身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琳娜,你怎么——” 在手碰到玛琳娜肩膀的那一瞬间,希塔娜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可思议的……枯瘦感。 她几乎感觉不到肉的存在,就好像只是皮包着骨头! 而被希塔娜触碰到的玛琳娜猛地颤了一下,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大声道: “莱茵女士,我不用休息,我可以继——” “……希儿?” 转过头来的玛琳娜,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妹妹:“你怎么……” 喀,喀喀喀—— 骨骼节节增长的声音在宽敞的办公间内响起。 看着眼瞳凹陷,发丝凌乱,面庞惨白枯瘦的,仿佛油尽灯枯的姐姐,希塔娜的喘息越发粗重。 她将玛琳娜抱在怀里,缓缓转过身,紧咬的齿间发出令人脊背发凉的摩擦声。 双眸已然化为蛇瞳的狼兽,挤出凶狞暴虐的低吼: “是……谁……干……的!” 第三章·蛇的意志在延伸 8K 兽王的威压是无可置疑的,那份狩猎万物追求至强的灵质,能够让任何生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威胁乃至恐惧。 但在这间宽阔的办公室里,却没有哪怕一个人抬头看希塔娜一眼,全都在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 被希塔娜抱住的玛琳娜则在呆愣两三秒之后,立刻疯狂挣扎起来: “希儿……放开我,放开!你不能在这里撒野……放开我!” 坐在安瑟肩头的明芙萝看着这一幕,低声说道: “进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对了,内外的时间流速差,大得有些夸张了吧。” “最起码……十倍以上。” 学者小姐用有些狐疑的眼光看着安瑟:“你把那个普通人玛琳娜小姐放到这里来,确定不是在谋杀吗?” 任何人造的独立时间区块,都会因为流速的不同而对人体本身造成影响,这是无可回避的。虽然生活做事看起来都是正常的,但缓速时间区块会让人的思维越发迟钝,而加速时间区块会按照时间的倍速,同样加剧人体的耗能。 超凡者,尤其是强大的超凡者对这一点自然没有任何所谓,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假如被丢在加速过的时间区块里,没有足够的营养补充,一天半就会被活活耗死。 可安瑟也显得有些惊讶,他微蹙起眉,低声道: “我也没想到,她会要强到这个地步。” “……要强?” “莱茵。”安瑟转头看向这办公间里唯二独立的办公室,微微抬起下巴,“出来跟希塔娜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吧,不然小心她把花园给拆了。” “我……” 希塔娜看着在自己怀里不停挣扎的姐姐,脸上凶狠的神情逐渐消散了,身体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她仍把玛琳娜抱在怀里,嗓音沙哑道:“我不会做什么的,安瑟,我只想要个答案。” 希塔娜想把还玛琳娜变成这样的人撕成两半,但不代表现在的她还会全然遵循心中的野念肆意妄为。 安瑟是不会刻意折磨姐姐的,安瑟手下的人,也没道理要刻意刁难姐姐,到底为什么…… 办公室的房门被安静推开,但却没看见人出来。 “玛琳娜小姐拒绝了单独为她开辟正常流速办公区的建议,营养液的配给也在一天半前主动停掉了。” 一只毛茸茸的布偶猫跳上办工作,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口吐人言:“我给她批过假条,她也拒绝了。花园从不强制工作,但也不强制下班,再者我很欣赏她为安瑟阁下这么努力工作的态度和决心。” “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这只布偶猫有着十分成熟的女声,看起来就是玛琳娜口中的莱茵女士。 安瑟揉了揉太阳穴:“连营养液配给都主动停掉这件事,你应该告诉我的,莱茵。” “是吗?”规矩蹲坐着的布偶猫歪了歪头,“不要打击下属的工作热情,这是您教给我的,安瑟阁下。站在个人角度,我觉得玛琳娜小姐的理由非常正当——她认为让工作单位无条件给她配给营养液是很荒谬的事,她不需要这种特权待遇,即便是您叮嘱的。” “所以,当营养液的份额超出她的工资条件后,玛琳娜小姐就自己停下了配给……啊,其实她手上还存着四瓶营养液,但玛琳娜小姐认为……” 猫咪看向形销骨立的玛琳娜,轻声说道:“得等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再服用,才能价值最大化。” 希塔娜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似乎轻轻一捏就会死掉的姐姐,嘴唇都有些颤抖。 “姐姐……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啊!既然……既然没有人逼你,你为什么连休息都不肯?” “……放开。” “琳娜——” “放开我!” 玛琳娜毫无征兆地喊声,吓得希塔娜下意识地松开了她,得以自由的玛琳娜抓起桌上的文件,摇摇晃晃地走向蹲坐在办公桌上的猫咪。 “关于……蓝河领的全部报告,我已经整理好了。” 她将文件递交给莱茵的双手颤颤巍巍,已经脱相的枯瘦手臂,看着令人十分揪心。 “嗯,做的不错,可以传递到第五楼层了。” 布偶猫甚至不用翻阅,它只是看了眼文件的封面,似乎就已经把整个文件的内容全都看完了。 玛琳娜那张消瘦至极的憔悴面庞上,在此刻却焕发起无比明艳的鲜活,她高兴地点了点头,一路扶着办公桌,来到办公间尽头的一个方形匣子前,将文件放了进去。 一路跟着玛琳娜,心疼不已的希塔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又看着玛琳娜在喘息了一会儿后,摇摇晃晃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脚下的储物柜里拿出一瓶散发着莹莹绿光的药剂,打开来仰头喝下。 没一会儿,她那好似油尽灯枯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起来,肌肤重新变得雪嫩白皙,脸颊也再度变得饱满鲜活,整个人再几秒钟之内便重新焕发起了勃勃生机。 “……呼。” 玛琳娜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转头朝希塔娜露出笑容来:“不好意思希儿,让你——” 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不远处的安瑟——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安瑟也一起来了。 少女的身子顿时一颤,她手足无措地捋好自己的发丝,摸着重新充盈起血肉的脸颊,惶恐不安。 年轻的海德拉叹了口气,他挥挥手,轻声道:“换个适合说话的地方,莱茵。” 雪白的布偶猫喵了一声,肉垫轻轻拍在办公桌上。下一刻,整个办公间似乎凝固了一样,唯有安瑟他们能自如行动。 看着局促不定的玛琳娜,安瑟的眼神沉静如水。 “玛琳娜。”他平和地说道,“我的期望,给你带来了太大的压力吗?” 安瑟当然很清楚花园与影沼现在是什么情况,也知道他们的工作强度,但他为什么还要把身为普通人的玛琳娜放到这里? 因为安瑟也认可玛琳娜的才能——后勤,政务,人事,交际……这么多方面的工作齐头并进,同时还要兼顾学习与自我精进,并哪方面都没有落下,的确极为难得。 而正是她已经习惯把自己压榨到极限,安瑟才会让她在花园和影沼中二选一进行工作——在有人指导下进行自我压榨,总比在纯粹个人摸索的情况下自我压榨来得更有效率, 毕竟跟在安瑟身边的时候,玛琳娜就算再怎么压榨自己,对身体的健康状况还是非常注意的,即便大部分休息与进食都用法术和营养液取代,但这可不代表这么做对身体不好,一般人都是在精神层面承受不了这种高强度压力,但玛琳娜可以。 结果她现在竟然连身体都不顾了?而且不是因为为工作强度,而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执着? 安瑟的问题让玛琳娜愣了两秒,随后慌忙用力摇头,少女万分恐慌地否决道:“怎么可能……您的期望是我前进的动力,是我力量的源泉,怎么可能会给我带来压力?” “那你刚才的情况。”安瑟微微偏头,“连营养液都要把自己榨干到油尽灯枯的时候才喝……怎么,觉得我连一瓶营养液都提供不起吗?” 玛琳娜又只能有些无力地否定:“不是,我……” 她不认为,安瑟会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不想拥有这份特权。 因为很清楚,自己的这份特权究竟源自何处。 我承认我是幸运儿,可我不认为……我只有幸运而已。 安瑟先生肯定知道我会这么想的……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问我呢? 安瑟看着少女垂眸不语的模样,又看向急得快哭出来的希塔娜,眼中浮现起些许无奈。 “那么,现在就说清楚吧。” 他如此说道:“玛琳娜,把你心里想说的话,现在就跟希儿说清楚……莱茵,回避一下。” 布偶猫用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眼两姐妹,慢悠悠地迈着猫步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那我呢?”坐在安瑟肩头的明芙萝,用细嫩小脚蹭了蹭他的脸颊,“我要回避一下吗?” “别拿这件事取笑希儿就好。” 如此轻声回应了下明芙萝的安瑟,看见玛琳娜还傻傻地看着自己,便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玛琳娜……玛琳娜,在你眼里,我难道是什么喜欢看着你和希塔娜关系越来越糟糕的人吗?” 如今的安瑟已经没有必要利用玛琳娜对希塔娜施压,所以那种“因为什么都不说导致决裂”的恶俗情节,只需要发生在三流故事里就好。 毕竟姐妹之间一旦真的产生了什么嫌隙,希塔娜会很伤心的。 玛琳娜已经被安瑟的话说得面色苍白无比,看着心疼的希塔娜忍不住小声说道:“安瑟,你,你别凶姐姐,她怎么可能那样想。” 我是在帮你啊,傻姑娘。 安瑟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等待着玛琳娜的回答。 “……不,您当然不是了。” 玛琳娜咬着嘴唇,轻声回应道:“是我太……自我了,如您所说的一样,我该早点跟希儿谈谈这件事的。” 她转头看向一直可怜兮兮,现在终于能露出些许笑容来的希塔娜,那张显得柔弱的苍白面庞上,努力撑起坚定的神情来。 “希塔娜……不要再离我太近了。” “……诶?” “我是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是安瑟先生麾下组织【花园】的普通成员之一。仅此而已,不再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身份。” 玛琳娜和希塔娜的神色逐渐调换,前者变得越发认真强硬,后者的脸色逐渐苍白。 “我所得的东西,理应只来自这个身份,而不是别的什么。” “希儿,希塔娜小姐。” 玛琳娜朝希塔娜恭恭敬敬地鞠躬道: “我不能再因为您的存在,而受到任何来自安瑟先生的额外恩典与照拂。” 玛琳娜早在希塔娜离开时村子,只身前往帝都时,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决心,究竟是来自对希塔娜鲁莽行径的否定,还是来自对自己妹妹能如此肆意妄为的嫉妒……不论如何,玛琳娜能确定,这的确是自己内心的渴求。 她已经由于希塔娜的存在,受了安瑟太多额外的关照,她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除了安瑟的追随者以外,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身份。 能够让她受到安瑟垂青,拥有了改变自己人生的可能,以及现在可以如此轻易就加入花园的幸运……这一路走来,自己因为希塔娜所得到的恩惠,已经够多了。 玛琳娜绝不愿继续心安理得地……做着自己妹妹的附庸。 因此,即便是哪怕一瓶营养液的小小额外恩典,她也不愿领受。 希塔娜怔怔地看着朝自己鞠躬的姐姐,换做是以前,亦或是未曾遇到安瑟的她,大概已经无法理解地大喊大叫起来。 小|说|圈28六 ⑨59 30⑦【你是我的姐姐,依靠我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有优待啊,契首的姐姐当然就该优待!】诸如此类令人血管爆裂的话语,可能就要脱口而出了。 可是跟着安瑟经历了这么多的狼小姐,又怎么可能毫无成长呢? 即使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玛琳娜的心思,她也隐约觉察到,玛琳娜想要得到自己的……尊重。 虽然希塔娜自己觉得不劳而获从不算坏事,也觉得自己身为安瑟的契首,玛琳娜过上好日子一点问题也没有——村子里的人现在过得多好啊!她跟着安瑟出生入死,安瑟就对她无限的好;她那么喜欢安瑟,安瑟也喜欢她……所以这有什么问题嘛,很合理呀! 可既然玛琳娜想要自己尊重她,那不管心里再怎么不情愿,自己就应该尊重她。 “……琳娜。” 还是有些难过的希塔娜小声说道:“就算这样,你也肯定还是我姐姐,对吧?” 抬起头来的玛琳娜露出柔柔的笑容:“只要是生活里,不是工作上,我就一直是你的姐姐呀。” 强行忍住了说出“为什么非要分那么清”的冲动,希塔娜还是有些低落地回应道:“好吧,我知道了。我以后……以后不会再像刚才那样,随随便便来找琳娜你了。” “是玛琳娜,希塔娜小姐。” “呜……” 一阵别扭的希塔娜跺了下脚,她走到安瑟身旁,发出难过的呜呜声。 安瑟揉了揉少女的脑袋:“现在说清楚,总比矛盾越积越多要强,不是吗?” “……嗯,谢谢你,安瑟。” 希塔娜有些失落地说道:“要不是你这样提醒,我还不知道琳娜是这样想的……” 玛琳娜仍规规矩矩地站着,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不要难过,玛琳娜这段时间里一直为我东奔西走,你跟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不太清楚她的想法很正常。” 安瑟如此宽慰着,随后转头看向沉静的玛琳娜,笑着说道:“不过,连营养液都要靠自己工资来付,也的确有些对自己苛刻过头了……从现在开始,到工作强度减弱为止的这段时间里,确保自己的健康状态,营养液和各种补剂,找莱茵随意取用就好。” 玛琳娜神情微变:“请您不要……” “这跟希塔娜无关。”安瑟温声说道,“是我对你的投资,我对你的认可,玛琳娜。” “你的同僚是一群什么样的工作狂人,我可比你清楚的多。能在这段极高强度工作下站稳脚跟,并让莱茵认可,已经说明了你的能力和价值。” “不……只是,只是更困难的工作,都给同僚们做了。” 玛琳娜受宠若惊地摆着手:“我做的都是最基础的统筹分析……绝大多数任务我根本处理不来。” 安瑟爽朗地大笑道:“你才从赤霜领离开多久?要是这么快就能从零开始,完全上手他们的事务,那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跟他们一起不要命的加班,只会把你留在身边的。” 在少女那霎时明亮起来的眼神下,安瑟的语气中满是鼓励:“你已经很好了,玛琳娜,这世上能做到你这种程度的普通人,也照不出几个来,这是我对你的认可,无关希塔娜。” “更何况……保证好自己的健康,才能更好地帮到我,不是吗?” 玛琳娜的眼中再也没有犹豫和踌躇,她满心欢喜,活力十足地回应道: “是的,安瑟先生!” 准备走向莱茵那间办公室的安瑟,顺路拍了拍玛琳娜的肩膀:“好好加油吧,我相信你会去往更高的地方。” 在那眷恋又灼热的目光的注视下,安瑟和自己的两位契首走进了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还的确有模有样,不是套着个壳子的猫咪乐园,但一般人看到那只趴在办公桌上晃悠尾巴的猫,也还是会怀疑——这真是办公的地方? 莱茵,【花园】的负责人,一只非常厉害的布偶猫,在以太域界这个领域,有极其精深的造诣。同时,它还有一个十分特殊的身份。 “安瑟阁下处理好那矫情小姑娘的事了吗?” 莱茵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真是事多,还要您亲自跑一趟。” “喂,你什么意思?” 希塔娜微微蹙眉,这个怪猫刚才还对玛琳娜挺好的,怎么一下突然又变脸了? “喔,凶厄的狼兽,践踏帝王的狂徒……希塔娜小姐,真是失敬。” 虽然这样说着,可它却没有流露出什么对希塔娜的尊敬情绪来。 直到感觉到安瑟的视线,莱茵才慢吞吞地站起身,用那成熟的女声,算是认真而恭敬地给希塔娜和明芙萝打了个招呼,算是行礼。 “最近有什么值得重点关注的事情吗?” 安瑟坐到了办公桌后的大椅上,看来这张椅子其实就是给安瑟准备的。 “北地独立搞出一大堆乱子,本来跟灰塔商量好的铁刃突然倒戈,他联系上了东港,打算把灰塔一口气灭掉,革命军在浑水摸鱼,势头越来越大。” 莱茵女士一边从容地舔着爪子,一边回答:“具体情报已经放在您桌上了,所有安排和准备都已经完成,就等您的命令。” “西国呢?” “血尘和天壤打得不可开交,但是西国的空间越发不稳定了,七天以来自动开启了二十三个零点迷界的临时入口,按照您的推算,可能跟那位不知所踪的大皇女有关。” “……”安瑟没有说话,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至于东港,那里就更有意思了。” 猫咪双爪前伸,翘起屁股,拉长身体,美美地伸了个懒腰:“福摩认为之前那场莫名其妙的渔村屠杀必有隐情,追查下去发现确实如此,只是再往下推进略有困难,需要往那边调配人手吗?” “嗯,正好,东港的人不久后应该就会来……趁这个机会,把更多的人手安排下去吧。” “那么安瑟阁下,西国呢?” “那边让影沼负责,他们最适合那种地方。” 玛琳娜要加入的那这两个地方,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从来都不只是处理海德拉本土事务的机构。 在花园这个楼层里,目前有二十三名正式“职员”,而负责进行对海德拉领事务统筹的,其实根本不到三分之一。 剩下来的人,要对整个帝国的各个疆域进行监管,要不然……这帮由安瑟亲自挑选,能力各个不亚于玛琳娜的人才,怎么可能会单纯因为海德拉的政事而以十倍流速打底进行工作?这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而且真要如此,那还要楼下那一帮行政人员有什么用? 随着数年发展和严苛选拔,这两个机构早已渗透进帝国的所有角落。 麦奥夫说的也没错,不管是影沼还是花园,都是政务机构,只不过,不是海德拉领的政务机构,而是独属于安瑟的,连整个帝国都能左右的政务机构。 在飨焰式微的当下,它们的锋芒将无可匹敌。 安瑟·海德拉善用工具,从小如此。 即便没有契首,他也依然是无与伦比的天才。 在简单了解了一下诸多事项后,安瑟便已经了然于心,更多重要的事要等他回去在处理,光是在这说,肯定是说不完的。 “玛琳娜如果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先通知我。” “安瑟阁下很关心她啊,是因为希塔娜小姐吗?” “才不是!”希塔娜微微呲牙,看起来相当生气,“是因为琳娜本来就很厉害,跟我没关系!” “从凡人的角度来讲确实是这样没错……” 莱茵却满不在乎道:“但她的上限也就在这里了,她很快会认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 “你。” 还没等希塔娜开口,明芙萝便突然跳下安瑟的肩头,面无表情地走到莱茵面前。 她端详着这只布偶猫好一会儿,突然一脚踩到了猫脸上。 “你好像,对我们缺乏某种尊重。” 咔哒—— 凭空凝聚的以太枪械瞬间上膛。 明芙萝把枪口抵在莱茵的脑门上:“喵一声给我听。” “……喵。” “哼。”明芙萝冷笑一声,“我都能看出来的野心,你觉得安瑟看不出来?老实点吧,家猫。” 她重新飘到安瑟肩头,看都懒得去看莱茵。 而等安瑟都离开办公室了,希塔娜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 回去的路上,安瑟先生和他的两位契首小姐正在闲聊。 “所以,那个莱茵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塔娜一脸狐疑:“小矮子,你也不像是那种莫名其妙就突然盛气凌人的家伙啊。” “看不出来吗?它对契首的态度一点也不正常,要么就是它脑子坏了,要么就是……它也想当契首,所以内心隐约把自己视作同我们相对等。” 说道这里,明芙萝不满地看了眼安瑟:“你明明有几十种方法敲打那只家猫,怎么非要我上?” “因为这才显得你理解我。” “……油嘴滑舌。” “诶……诶?!” 希塔娜大为震惊:“那只猫想当契首?!” “现在这个情况,它有这个野心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明芙萝漫不经心道:“虽然安瑟在纸面上的实力还是最强,但在这种乱局下,力量永远不嫌多。安瑟肯定要加速吸纳契首,那只猫多半是看重了这一点。而且安瑟之前大概率对它的态度也好过头了……不然它不可能这么嚣张。” “……所以到头来,还是有可能,是它在压迫琳娜?它想要赶紧做出成绩,争功劳?”希塔娜顿时就怒了。 “那当然是玛琳娜自己的选择。” 安瑟笑了笑,安抚着希塔娜:“她跟不上其他人的工作效率,其他人就会顺手做掉她的工作,因为没有人想浪费时间。而假若工作都被人做了,那留下来就毫无意义了,所以玛琳娜才会一刻不停的压榨自己。” “只是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要强。” 他说出了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 “呃,这个……安瑟你别,别讨厌琳娜,觉得她自以为是什么的,她其实……” “我怎么会讨厌她呢?这是好事,希塔娜。” 年轻的海德拉感慨道:“我本以为,她的心性,已经是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自己所有能利用的资源。因为玛琳娜的最终目的是帮助我,那么维护好自己的身体,才能更好的帮助我,所以她本不应该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不是吗?”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希塔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说这是好事——说明在玛琳娜眼里,帮助我,并不是她生命的全部,如果是的话,她大可不必去管任何事,只要是有利于帮助我的,直接去做就可以了。 “可她依然在意并捍卫着自己的尊严,这很重要。” “你该感谢我,小狗。”明芙萝微抬起下巴,同时用裹在黑色裤袜中的小脚轻轻磨了磨安瑟的脸颊,“要不是我,安瑟现在可不会在意这么多。” “第一,我不是小狗!第二……安瑟本来就是大好人,怎么可能不在意!” “……”明芙萝一脸诧异地看向安瑟,“你在她面前到底立了什么奇怪人设?” “坏人。”安瑟耸了耸肩。 “那她怎么还这么喜欢贴着你。” “那你怎么还这么喜欢蹭我的脸?” “我没有。” 明芙萝面无表情地移开自己的脚。 希塔娜则在想着安瑟所说的话,没有太在意这点小互动。 尊严……果然是尊严啊。 少女的心中怀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琳娜都已经做出决定了…… 我是不是也该想办法,再往前更进一步了呢? 混乱的帝国,哪里都可能是我的猎场,加上我现在的状态…… 狼小姐轻轻握拳,似乎已经决定了自己将要去往的地方。 第四章·“万国来朝” 6K 海德拉领的海德拉庄园,其实远不如帝都的庄园来的奢华。 一切源自稍显任性的艾妮丽莎夫人觉得,原来的海德拉庄园太大了,过于空旷,于是弗拉梅尔就随手把祖传的宅子给小小改造了一下。 而现在,暂时没有艾妮丽莎和弗拉梅尔的庄园,也并不显得空旷,反而少有的……热闹了起来。 轰轰轰轰—— 空旷的草坪上,枪炮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坐在阳伞下翻阅书籍的明芙萝,抬头看向那道顶着数十台浮游炮轰击,朝自己一路狂奔而来的高挑身影,眉头微微蹙起。 “这还真是……一点也不讲道理的灵质。” 学者小姐如此呢喃着,在越发切近的兴奋咆哮声中,向前抬起手臂。 长着狼耳狼尾,身高足有两米二的凶猛狼兽大笑着冲出了连绵无尽的爆裂轰击,她跃向天空,拳锋上凝聚起的红黑色气旋,宛若一条昂首咆哮的狼首,随着希塔娜的一拳轰落,以粉碎一切的无匹之势碾向下方的明芙萝。 只是无尽的铁灰色粒子瞬间在明芙萝上方撑起九道盾壁,那看似无可匹敌的红黑死光在轰碎六层壁障之后,就再无后继之力,消散无踪了。 落在地上的希塔娜,脑门被一门浮游炮台顶住,炮口轰出蔓延上百米的炽烈白光,而整个脑袋都被白光笼罩的希塔娜,甚至还抬手挠了挠脸,就这么用脑袋顶着炮台的过载轰击一路往前。 “你肯定不只有这点手段吧。” 头还在炽烈激光中的希塔娜不快地说道:“最后那一刀,不是说在地上砍出了道看不见底的深渊吗?” “那是在安瑟的帮助和加持下才有的效果。” 明芙萝推了推鼻梁上的海蓝色眼镜,抬头看了眼希塔娜: “你不会真意味,安瑟坐在那只是推推操纵杆就完事了吧?没有海德拉的力量加持,机械降神的强度到不了那个地步。” “无论是所需的巨量以太,还是即使已经作为渊之首的我也无法轻易触及的深渊,都必须要有安瑟的帮助……况且只是对练而已,你确定要到那种地步?” “这种对练对我来说没……烦死了!你还在轰个什么劲啊!” 希塔娜一脸不耐烦地把顶着自己脑袋的浮游炮抬手捏爆,丢到一边,双手重重拍在圆形茶几上:“小矮……咳嗯!明芙萝!” 单手托腮的明芙萝小姐发出漫不经心的鼻音:“嗯?” 希塔娜的身体逐渐缩回到平时的状态,毛茸茸的狼耳和狼尾也收缩了回去,她轻咳一声,有些扭捏地说道: “你是安瑟的契首,对吧。” “嗯。” “所以你肯定也想安瑟变得更厉害,对吧?” “嗯。” “那就相当于,让我变得更厉害,对吧!” “……” 短暂的沉默后,娇小的明芙萝女士揉了揉太阳穴。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帮你变强?”她“嘭”的一声合上书,面无表情地看着希塔娜。 “想什么呢,自以为是的女人!”希塔娜被她这臭脸也弄得不高兴了——虽然明芙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种表情,但在希塔娜看来还是让人不快的臭脸,“我是想问你,你觉得——” 不远处传来的熟悉气味让希塔娜自己中断了话语,她惊喜万分地转头看去,发现安瑟正带着一个年轻人朝自己这边走来。 “安瑟!” 少女兴奋地朝安瑟挥起手,正想向他跑去,但刚迈出的脚步,却又因安瑟身后的那个年轻人顿住了。 ……战意。 希塔娜充满野性的暗红眼眸微微放大,神情略显不可思议。 风之首的力量掠过年轻人,传来了淡淡的敌意与强烈的战意。 “你竟然会主动和希儿对练,阿萝。” 朝这边走来的安瑟看着明芙萝的背影,轻笑道:“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会一直泡在藏书室里,海德拉领的藏书,可是远超帝都的。” 听到这句话的希塔娜又是一愣,她转头看向明芙萝,满脸疑惑:“你不是说,是安瑟让你陪我对练的吗?” “……” 明芙萝小姐像是没听到希塔娜的问题一般,转头看向突然来找她们的安瑟,精致的眉宇间浮现起些许不满的怨气,如果不是安瑟后面有一个陌生人,“死小鬼”三个字恐怕是要脱口而出了。 “我还想问你。” 她微眯起眼来:“不继续忙你的,来找我们做什么?还带了这么一个……” 娇小的学者小姐冷笑一声:“年轻有为的术士阁下。” 希塔娜歪了歪头,有些不明所以。 迎着明芙萝的不快视线和希塔娜的困惑目光,安瑟带着那个年轻人来到两个姑娘身前,他微微偏头,看了眼身后的年轻术士:“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杰拉尔。” 年轻术士先是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礼,随后微抬起下巴,自信万分地说道:“两位契首大人,上午好。鄙人杰拉尔·星银,四阶秘法术士,目前是安瑟阁下的……首席术士。” 他的自我介绍简洁明了——名字,实力,地位,仅此而已。 如此直白简明的介绍,将他那锋芒毕露的自信显现得一览无余。 希塔娜小步凑到明芙萝身边,轻轻撞了下她,小声嘀咕:“秘法术士是什么东西?” “术士的分支多到术士自己都认不全,随便学点稀奇古怪的法术就能自称新的分支。” 明芙萝与其说是在回答希塔娜的问题,不如像是在审视这位“首席术士”。 “但秘法术士是最正统的术士,是主流,古典,传统……呵。” 继承了祖父那狂悖理想,在整个术士界可谓离经叛道的明芙萝小姐,发出了鄙夷且不屑的冷笑。 “安瑟。”她不再去看杰拉尔,而是转头看向安瑟,“我可不知道你还有这种不知所谓的……‘首席术士’。” 女人微抬起下巴:“你把我放在哪里?” 她的话语让杰拉尔微微挑眉,这位年纪轻轻就来到四阶,早已五阶在望的术士似乎有话要说,但安瑟已经笑眯眯地说道: “你又何必去跟杰拉尔争位置?” 言下之意却是表明,明芙萝和杰拉尔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我不是在争,我是在要。” 明芙萝把书放在茶几上,面无表情道:“你给不给?” 她看都没有看杰拉尔一眼,就这么盯着安瑟。聪明的明芙萝小姐当然另有所想,但也不妨碍这有些小孩子气的表现,显得她十分可爱。 杰拉尔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而年轻的海德拉却笑得更开心了: “好吧好吧……杰拉尔,你觉得怎么样?” 终于能够表达意见的术士先生看着那位名震帝国的渊之首,虽然对方没有在看自己,但他也没有任何不满,而是彬彬有礼道: “鄙人自然不可能是泽格小姐那份机械降神之力的对手,但如果只是术士根底的对拼和较量……” 他微微低头,但言语中炽热的野心却显露无疑:“我应该,还是有能与泽格小姐比试一二的能力的。” “噗——” 不小心漏出小声的希塔娜立马捂住嘴,在对上安瑟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那个,我刚刚,嗯……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明芙萝则扶着额头,叹息一声:“安瑟,你真的……” “放心,这一次不是你。” 安瑟如此说着,伸手拍了拍杰拉尔的肩膀,对这位年轻人投以万分鼓励的眼神: “杰拉尔,你的对手不是阿萝。” 他指向正揉着脸蛋的希塔娜,笑意盎然道: “能在希儿手下撑过十个回合,你就是我的魔之首。” “……安瑟阁下,这是否——” 显然认为自己被轻视了的杰拉尔似乎有些抗拒,但话说到一半,又自己停了下来。 他看向那个声名远高于明芙萝,真正意义上在帝国无人不晓的白发少女,那个能够朝皇帝挥拳的疯子,怪物,稍稍深吸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安瑟阁下。” 杰拉尔低头朝安瑟行礼,恭敬而虔诚道:“如果这就是您的要求,那么鄙人必竭尽一切……达成您的期望!” 年轻人抬起头来时,眼中已满是炽烈昂然的斗志与战意。 “请吧,兰斯马尔洛斯小姐。” 他手上的戒指绽放出星辰的光辉,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波动横扫而过,让希塔娜眼神微变。 “你……”她用一种谨慎斟酌的语气这般问道,“你确定要跟我打?” “您是安瑟阁下信赖的矛与盾,我相信您即便只是三阶,也拥有横扫这世间绝大多数四阶的力量,所以我会倾尽全力,不过……也请您小心。” 杰拉尔手握星辰之光,如此宣告道: “我也绝非是那‘大多数’。” “呃……好吧,那你加油。” 希塔娜挠挠头,转身朝刚才被明芙萝连番轰炸,但并没有受损的大片空地走去。 此时的安瑟已经来到明芙萝身后,伸手去揉捏她滑嫩的脸蛋。 “……松手,无聊。” 明芙萝不满地拍了下安瑟的手背,可后者却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在又拍了几下,还没让安瑟放弃后,学者小姐只能板着张脸,任由安瑟揉捏。 “说实话。”她含糊不清地说,“你觉得这家伙,能在你那头狼犬手下撑过几回合?” 安瑟笑而不语地伸出五指,在明芙萝面前晃了晃。 “五回合……跟我想得差不多。” “不。” 年轻的海德拉弯下腰,脸贴着明芙萝的脸,和她一起看向正活动手腕的希塔娜。 “是五秒。” * 四秒钟后,希塔娜一脸惊恐地朝安瑟跑了过来。 “安瑟安瑟!我不是故意想打死他的!我怎么知道他把自己说得那么厉害,结果——” “你怎么就直接宣告死亡了。”安瑟有些好笑地看着急汪汪的希塔娜,“伤得比较重而已,修养个把星期就好了。” “我……我怕你以为我是奔着下死手去的嘛。” 希塔娜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那家伙真是的,没本事就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厉害啊。” “但杰拉尔的确是我的首席术士,他也的确很强。” 安瑟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是你更强了,希塔娜。你离突破四阶只差最后一线。” 放下心来的希塔娜嘿嘿笑着,但笑着笑着,却又没有那么开心了。 “可我找不到那点关键在哪。” 少女有些失落地说着:“我明明总感觉能随时一拳打破那道屏障,却又好想离那道屏障还很遥远。” 一向不喜欢读书的希塔娜还特意去翻阅了书籍,三阶之后的升阶蜕变,皆来自超凡者对于自身要素的进一步掌握。 从刚刚登临御座,稚嫩无比的皇子,蜕变为手握权杖的少年储君……希塔娜要叩开那道门,让她能够更加深刻理解兽要素的门。 对力量的野心,对厮杀的渴望……希塔娜觉得,自己明明并不缺少这些特质,但她始终没能推开四阶的门扉。 到底差在哪里?希塔娜不知道,她只能将原因归结为,自己依然缺少真正的生死搏杀。 安瑟看着有些低落的希塔娜,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并未言语。 明芙萝抬头看了眼安瑟,神情若有所思。 “所以,他真的是你的首席术士?”明芙萝看向在地上躺尸的杰拉尔,帮安瑟转移了话题。 “不像吗?” “你的首席术士,怎么会只有四阶?” 安瑟笑了笑:“重点是‘我的’,而不是‘首席’。” 他这么一说,明芙萝心里就有数了,她冷哼道:“果然是毫无安全感的谨慎小鬼。” 虽然这么说着,但明芙萝还是悄悄握住了安瑟的另一只手。 海德拉的底蕴和力量,当然能引来诸多五阶强者来投。只是弗拉梅尔是千年来诸多海德拉中几乎最无野心的海德拉,他手下的势力也算不上庞大。就算如此,只要安瑟想,真要找五阶强者为自己做事,也并不困难。 但对于这种人,安瑟也就只是用用而已,从不考虑真正置于自己麾下。 “在原定的那个未来中……” 安瑟看着被人抬走的杰拉尔,说出了两个姑娘都始料未及的话: “杰拉尔,的确是我的魔之首。” “啊?!”希塔娜大惊,“真的假的!就他?所……所以安瑟你哪时候才——” “我说了,他没那么差,是你们太强了。” 安瑟无奈地捏了下希塔娜的鼻子:“他今年二十五岁,七年后就将成为五阶,并且是在没有我的帮助下达成的……三十二岁的五阶超凡者,放在帝国历史上都屈指可数。” 英雄们那匪夷所思的天赋,令她们自己都产生了错觉——安瑟现在的下属很弱的错觉。 实际上从来不是这样,只是因为才能强大到能够让命运都为之垂青的她们,实在太……蛮不讲理了而已。 “不只是杰拉尔,莱茵也是我未来的噬之首。”安瑟又轻描淡写地丢出了这么一个让两个女孩愣住的事情。 “……原来如此,所以你以前肯定对它颇有优待,让它产生了‘我一定会是契首’的错觉,所以才有自信那么嚣张。” 明芙萝若有所思道:“那其他人呢?在那个未来中,你原来的所有契首……都提前被你招到麾下了吗?” “没那个必要。” 安瑟一脸轻松地说道:“对我来说,他们最大的优点就在于……我对他们有着百分之二百的了解,可以轻易支配把控。那个未来的我由于母亲的事,在契首的选择上并不合理,那些契首里,有些并不适合我。” 艾妮丽莎之死给原定未来的安瑟带来了毁灭性的冲击,他在觉醒了名为【追猎】的灵质之后,所收集的契首都是为了追查凶手而服务,那个安瑟并不在乎契首性格甚至品行,只需要符合他心性的力量。 这也为明明已经成为完全体的究极神灵种安瑟·海德拉,最后还是被四个英雄联手击败埋下了伏笔。 “这世上并不缺少杰出的人才。”安瑟悠然道,“既然我能看到那么多,又何必局限于那个未来的我拥有的呢?别忘了,他可是失败者。” “所以,你已经有目标了?”明芙萝立刻会意,她微微挑眉“能跟我们相提并论?”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安瑟笑了笑:“如果要以你们的标准来衡量,那我就只能有四个……哦,是五个契首了。” 希塔娜眨了眨眼睛:“所以我是最厉害的那个对不对?” “希儿当然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耶!” 明芙萝觉得希塔娜蹦跳时胸前晃动的两团丰软有些烦人,她撇过视线,单手托腮:“你最好快点找到新的契首,从这个杰拉尔和那只家猫来看,你的手下,已经多少有些蠢蠢欲动了。” “尽早让他们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想比较好,不然容易影响人心。” 这些跟随安瑟想来已经很久的家伙,肯定是不会因为一时失败而放弃的,除非契首之位已落入他人之手,否则他们绝对不可能死心,就算遭遇再多挫折也会继续尝试,而这种尝试一旦太多……就会跟明芙萝说的一样,对人心不好。 而得到安瑟肯定答复的“最强”小姐,倒已经不对新契首有什么排斥了,她反而挺期待自己的新朋友,想着他或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希望别是小矮子这种整天板着脸的阴沉女人。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明芙萝收好书,站起身来,淡淡道:“以后别叫我跟她对练,我很忙。” 安瑟眨了下眼睛:“可我也没叫阿萝你和希儿对练啊,我之前不还在惊奇吗?是你自己主动的啊。” 明明都已经走出去好几步的明芙萝脚步一顿,她转过身,几步走回来,低着脑袋直接踩了安瑟一脚,然后化作铁灰色粒子消散无踪。 “小矮子真喜欢嘴硬,一点也不坦白。” 希塔娜哼哼道:“要是给她面子,我早拆穿她了!” 这样说着的少女笑嘻嘻地搂抱住安瑟:“所以安瑟肯定还是喜欢我这么直接的女孩子,对吧!” 安瑟看着将那娇软身躯全压向自己的希塔娜,无奈地笑道:“你可太直接了,希儿。” 因为感受到了安瑟环住自己腰肢的手,虽然距离和安瑟正式开战的日子并不算长,但频率和持续时间极高的希塔娜小姐也算久经沙场,一下子明白过来安瑟话外音的希塔娜脸色微红,但还是娇软地哼唧道: “就问你喜不喜欢嘛……” 就在少女黏糊糊的撒娇之时,一枚黑色的羽毛,突然从天空中飘零而下。 安瑟伸手接住那羽毛,眉毛微挑。 抱着他的希塔娜“咦”了一声,她身子微微前倾,朝那羽毛嗅了嗅。 “这个味道,怎么跟上次……” “好了,我也有事要做了,希儿。” 安瑟将羽毛随手甩落,当黑羽接触地面时,瞬间如泡影般消散无踪。 还想跟安瑟温存一会儿的希塔娜小姐有些不开心:“安瑟最近这么忙啊……” “没办法。” 年轻的海德拉从腰间拔出狰狞的漆黑手炮,转瞬便握住了手杖,那漆黑的蛇首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着肃穆而威严的哑光。 他轻笑着说道: “我现在好歹也算是……‘万国来朝’吧。” 在这个无比混乱的局势下,谁是最不可招惹的? 在诸多各怀鬼胎的对手中,谁是最值得拉拢的? 在已然四分五裂的帝国版图之上,又是谁……有着唯一足以一锤定音的力量? 安瑟·海德拉,是年仅十六岁的,没有继承神灵种之力,如此年轻稚嫩的海德拉。 但他在此刻,却是帝国内最坚实可靠的那份力量,并且…… 并且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他们那边,最坚实可靠的力量。 因为他这几年来表现得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安瑟·海德拉是最完美的盟友,谁都这样想。 虽然安瑟原定的计划中,帝国根本不会陷入分裂,但即便如此,局势却还是朝着对安瑟有利的方向发展。 这是命运也无法左右的合理。 是一个在那般稚嫩之时,就决心对抗命运的恶党,在这漫长的努力中创造的必然。 第五章·他将如烈日般归来 6K 安瑟的脑海中勾勒着不同时期的帝国版图。 皇帝和伊沃拉的“死亡”之所以是必要,是因为唯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灵种消亡,一切才有改变的可能。 而在原定的未来中,濒临癫狂的皇帝和渴求力量的大皇女,究竟是怎么衰亡的呢? 那自然不可能是外力的影响,因为那时候的海德拉早已进入避世状态,弗拉梅尔将自己剩下的所有时间用在陪伴妻儿身上,那个安瑟也暂时放下了心中的血恨,一直留在父母身边。 艾菲桑徳的终结同样源自她对自我存续的病态追求——但并不是因为理智彻底崩塌被源焰焚毁,这个在所有皇帝的统治生涯末期中,可谓最荒唐的皇帝,做出了谁也没有想到的选择。 她投入了迷途海,期望从唤溟者那里寻得一线生机。 这匪夷所思的做法,艾菲桑徳之前做过的事就可见端倪——别忘了,她还想过把伊沃拉的猎场变成唤溟者的牧场。 只不过在这个时间线上,安瑟的力量显然比唤溟者要可靠得多,把安瑟当成主要途径的艾菲桑徳,自然就只是在唤溟者这方面留了个想法,并没有太过付诸行动。 而那时,面临投往迷途海的艾菲桑徳,伊沃拉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等艾菲桑徳失败,等到源焰回收她的力量,二是想办法截杀她这神志不清的母亲,截取到神灵种的力量。 伊沃拉不敢赌,她不敢赌唤溟者和艾菲桑徳结合后究竟会变成什么东西,飨焰的力量又会何去何从,所以骄傲果决的大皇女,也毅然决然地杀入了迷途海中。 于是,帝国的皇帝与继任者,就这样沉寂在了无尽的汪洋大海里。 而后续之事,安瑟只能看到些许残片——因为这是属于勇者的故事,在有关勇者的记忆被焚毁了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安瑟只知道,身为天国意志的勇者伊莎·兹莉,成功将唤溟者讨伐。 而这个“唤溟者”的实体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深入迷途海的皇帝或是大皇女,仍是未知。 这也是安瑟现在,最在意的事情。 那就是命运对艾菲桑徳与伊沃拉所下的杀手,除了要破坏帝国的恒久统治,让一切陷入乱局,是否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目的? 唤溟者于迷途海中沉寂了无尽岁月,对陆地少有威胁,为什么勇者会冒着让大陆倾覆的巨大风险,掀起六阶大战?这与那对飨焰母女是否有关? 在那日的破晓之刻,艾菲桑徳即使源焰缠身,也还是殊死一搏,化为流火坠向东方。 “……她理应被源焰焚至虚无,唤溟者又从何利用她的力量?” 前往会客厅的安瑟心中自语,轻缓摩挲着冰冷的蛇首。 “而如果艾菲桑徳在我的算计下失去了被你利用的可能,那么你的目光……只能投向伊沃拉了。” “伊沃拉……呵呵。” 即使由于明芙萝那“愚蠢透顶”的牺牲,最重要的计划就此破产,安瑟失去了以绝对力量支配整个帝国的可能,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年轻的海德拉将手放在门上。 来,新的一局,再决胜负。 他不带着疯魔的阴霾,不带着癫狂的怨怒,在心中坚决低语着,随后推门而入。 “海德拉阁下!” 会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端庄女人立刻站起身来,朝安瑟屈膝行礼:“纳莫实在无法抽身,请原谅他未能亲至。” 女人口中的纳莫,正是西国的青金大公,纳莫·青金。而能如此亲昵地称呼青金大公,她的身份当然也非同一般。 尤莉斯·青金,青金大公的第三任正妻,同时也是,嗯……青金大公的妹妹。 尤莉斯女士一上来就将态度表现得很鲜明——只有青金大公本人有资格和安瑟对话,只是由于实在无法抽身,所以只好让自己来代替他来同安瑟会面。 而她对安瑟的称呼则更加耐人寻味……这份态度究竟是纯粹的恭敬,还是出于某种试探,并不好说。 “西国的局势确实一片混乱,青金阁下的苦衷,我自然能够理解。” 安瑟微笑着示意尤莉斯坐下,他坐到尤莉斯对面的沙发上,身子后靠微陷进坐垫里,跷起腿来,十指相抵,显得悠然而从容。 “更何况,夫人来访,就足以证明青金阁下的诚意。” 斜并拢腿侧坐着的尤莉斯,温婉地将鬓角的发丝撩到耳后,一举一动间都透着十足的熟女魅力,她温声细语地开口道:“但您是伟大的海德拉阁下,整个帝国都需对您抱有敬意,仍是我们礼数不足,因此……” 她将提前放在茶几上的黑色盒子,往前推了推。 “一点赔礼。”女人双手叠放在腿上,规矩而恭敬地微微低头,“还请海德拉阁下原谅纳莫的无礼。” 安瑟并未推辞,甚至直接当着尤莉斯的面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古旧的球形器物,还有一枚纯黑色的晶核。 “征天遗宝和黯龙魔晶……” 安瑟似笑非笑地盖上盒子:“只是赔礼,都要花这么大手笔吗?” 尤莉斯柔柔回答着:“也算是纳莫与我的一点心意,毕竟这几年的生意里,纳莫受了您不少帮助,我们总得想办法回报才是。” 自西国产出的不少珍宝,都经安瑟之手,用各种方式卖出了更加高昂的价格。同时,一些资源与人才上的流动也不算少。安瑟从十岁开始就和全帝国的贵族打交道,只说合作伙伴的话,可谓遍地都是。 “只是互惠互利的小事而已。”年轻的海德拉如此说着,却也没拒绝,而是将这份礼物收了下来。 那位喜欢做生意的青金大公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这份礼物显然并不是直接赠予安瑟的,而是赠予那两位“备受宠爱”的美丽契首的。 这样的礼物,显然更容易被安瑟收下。 现在,明面上的尊重恭谦和利益讨好都到位了,也是时候直入主题了。 “你和青金阁下都是珍惜时间的生意人。” 重新靠回到沙发上的安瑟微抬下巴,十分善解人意地帮尤莉斯打开话题:“这一次来,又是要做什么生意呢?” 尤莉斯温婉一笑:“那我也不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安瑟阁下,有样东西,请您过目。” 她无名指上的戒指闪过微光,掌心中便出现了一枚……断裂的牙齿? “这么小的龙牙。”安瑟微微挑眉,“刚破壳的幼龙吗?” “是的,这是一头熔烈龙幼龙的龙牙……并且,这不是偷猎得来的。” “……”安瑟的眼眸微微眯起。 巨龙作为兽类的顶点,在世上几乎没有天敌可言,但这也不代表它们连最基础的生物本能都可以无视——即保护幼崽。 巨龙大多盘踞于天途山脉,也有零散的龙族分布于大陆各处,但无论如何,幼龙的安全都是得到极大程度的保证的。 如果这枚龙牙并非偷猎而来,也就代表……幼龙出现在了证明冲突的战场上。 而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龙灾。” 安瑟食指轻点,凝视着尤莉斯掌心的龙牙:“只是三年时间……又要掀起一场龙灾了吗?” 四个位于顶端的神灵皆受深渊侵蚀的折磨,飨焰以焚烧吞噬海德拉的深渊要素以寻求登临七阶的可能,海德拉借由飨焰之火的焚烧维持理智,二者算是另类的互助相生。 那么……万龙之王,又是如何在深渊侵蚀之下延续理智的呢? 答案很简单——杀戮。 作为兽类的顶点,发泄那萦绕着它的无尽痛楚的方法,除了狩猎和杀戮,还能是什么? 当龙王的侵蚀来到一个阈值,它就会将这份癫狂传递给所有龙族,巨龙们便从天途山脉袭向人间,即便幼龙也会因此发狂,掀起名为龙灾的可怕灾祸。 而龙王本身,则在大多数时候都遨游于零点迷界,肆无忌惮地挥洒着自己的力量,降下无穷尽的毁灭。 当然了,龙王选择这种方式来减缓自己的侵蚀,也不是完全由于皇帝和海德拉的存在,虽然帝国的两个神灵种让龙王不可能展开大屠杀,但它自己也很清楚,灭绝了最具潜力的人类,它又该找谁倾泻自己的暴虐,谁又能成为巨龙们的最佳猎物? 只是,在皇帝大概率已死,弗拉梅尔自六阶跌落,陷入沉睡的当下…… 盘踞于阿尔灵峰之巅的怪物,已经将饥渴的视线,投向人间。 “是啊……您不觉得荒唐吗。” 尤莉斯叹息一声:“龙王的威胁近在咫尺,可十多位所谓继承帝国荣耀的大公们,却只想着争权夺利,彼此混战厮杀。” “因为他们也知道龙王不会将帝国彻底毁灭,最多只会将帝国视作猎场。” 安瑟扯了扯嘴角:“狩猎之事,向来都是巨龙所做,龙王本身不会参与其中,所以即便掀起无穷尽的龙灾,他们也有自保的余力。” “倒不如说,在这种乱世之下,才能更加彰显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强大。” 超凡者们会在乎吗?不,根本不会。 龙王又不是人,它不在乎世俗的权柄,它只需要能够延缓深渊侵蚀的猎物。在这方面,它可不是超凡者们的敌人。 甚至于,它比飨焰一族的皇帝要稳定得多——只要杀戮之欲得到满足,巨龙们就会重回天途山脉。龙王并不屑于在这个对它而言有些狭小的主位面挥洒力量,在无尽的零点迷界中无拘无束地自由翱翔,更符合兽的本质。 既然只是如此,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不过只是十数年一次的龙灾而已……甚至于正如安瑟所说的那样,没有强敌,又怎能体现超凡者们的力量? 所以诸位大公其实对龙王可能带来的祸患,并不太放在心上——如果你硬要说龙王随时都可能把他们杀个精光,那哪个神灵种不会这么做呢?龙王会突然这样发疯,皇帝,海德拉,就不会吗? 既然已经这样度过了上千年,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或者说担心了也没用。 由于距天途山脉最近,西国是受龙灾影响最严重的,同时也是获利最丰厚的。 说是灾难,但当满身是宝的巨龙癫狂着朝你冲来时,又何尝不是机遇临头呢? 正因为如此,加上作为零点迷界临时入口最频繁开启的地域,西国才会成为冒险者的天堂,足足有四位大公封疆于此。 西国,每一寸土地,都可能诞生机遇的美妙之地。 而西国名声最大的生意人青金大公,自然不可能是为了什么苍生黎民,才让自己的妻子来和安瑟做生意。 “您也知道,安瑟阁下。” 尤莉斯将幼龙的断牙收好,无比认真地说道:“原本在龙灾降临时,西国多多少少还会团结一致,对抗那些狂龙。但眼下这个局势……血尘与天壤已经不死不休,绝不可能停战联手。而龙语在龙灾中向来最有优势,总是作壁上观。我与纳莫独木难支……如此一来,狂龙们很有可能将撕裂西国的屏障,席卷整个帝国,蹂躏无数平民。” “我想……您一定不愿看到这样的场景。” 安瑟没有对这搞笑的客套话表达什么,只是笑着反问道:“那青金阁下觉得,该怎么做比较好呢?是需要我帮你们对抗巨龙吗?” “不不不……您误会了,安瑟阁下。” 尤莉斯万分诚恳道:“对抗龙灾,是镇守于西国的公爵世代传承的责任,怎能劳烦您动手?我们只是希望您能在某件事上,提供一些帮助……”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鼓囊的胸脯呼之欲出,娇柔成熟的美艳面庞上泛着深切真诚的期盼。 “只要能够夺取龙语大公的印记,即便只有我和纳莫,也能够抵挡龙灾……甚至于,少了龙语在血尘和天壤之间大肆激化烈度,战争或许能提早结束。” “如此一来。”尤莉斯抿嘴微笑,“龙灾就不成问题,您也能收获在西国最忠于您的朋友。” “我和纳莫愿意接受您的所有要求……所有。” 女人的声音仿佛变得湿漉漉的,润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她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再度往前倾了一些,紧绷着的鼓囊事物垂挂下来,就像硕大的纺锤一样。 安瑟托着侧脸,看着面前这张近在咫尺,逐渐绯红的美妇面庞,嘴角微微上扬。 青金大公在十三位大公中是最特殊的大公,东港的三位大公也热衷于做生意,但同样对权柄有着深切的渴望。 可青金大公不同——他真的只是想做生意,热爱着无尽金钱从指尖流过的触感。 在原定的未来中,他在战争后期倒戈向了勇者率领的革命军,提供了数之不尽的资源,也算是为终结帝国出了一份力。 这个生意人,并不在乎谁骑在自己头顶,所以才能作出这种卖身一般的许诺。 当然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安瑟在所有大公眼中塑造的形象十分完美,完美到这样的生意人也很难挑出什么毛病来。 与青金大公合作,夺取龙语大公怀有的印记,抵抗龙灾,终结西国战乱,并收获一个无比庞大的资源仓…… 听起来,真是美妙至极,不是吗? * 青金领,不夜城。 作为青金领的主城,位于西国土地条件最优渥的区域,是整个西国最大的销金窟,也是这片混乱之地闻名的糜烂之所。 在不夜城的最高处,那座不知积累了多少财富的城堡里,体态健硕的青金大公,正在城堡的花园里晒着日光浴。 他的身后,尤莉斯正冷淡地说明这次交易的结果。 “所以……他拒绝了?” 双手交叠在脑后的纳莫·青金喃喃自语道:“这可不太像他……还是说,你哪里没有做好,没让他感觉到你的诚意?” “你非要我像个荡妇一样在他面前脱光衣服才算有诚意吗?” 尤莉斯冷笑一声。 “哈,你还生气了?能被那位年轻的海德拉看上是你的荣幸,尤莉斯,真到床上,你反而叫得比谁都兴奋吧。” 纳莫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你养的那几个小白脸,难道比得上他?” “在其他任何时候,我都有心情做这种事,唯独在做交易时,我没兴趣把自己当作筹码。” 尤莉斯一字一顿道:“这是低人一等的表现。” “你确实低他一等,不,是好几等,很奇怪吗?”纳莫懒洋洋地说着,“哦……在更有价值,真正令人心动的雄性面前,反而想拾起早已一文不值的贞操和尊严,能够理解。” 他耸耸肩道:“我遇上令人心动的女孩,也会变得更加正经一些。” “嗯……言归正传。除了这件事,别的事情完成得怎么样?” “他对‘海德拉阁下’这个称呼,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是默认了。” “这样吗……”纳莫摩挲着下巴,“我们伟大的弗拉梅尔阁下,到底怎么了呢?他真的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亡了?” “但安瑟没有继承神灵种的力量。” “哈,别忘了,他可是最特殊的海德拉。” 青金大公咧嘴笑道:“说不定在他看来,比起那所谓的神灵伟力,能够不受深渊侵扰的度过一生更有价值,更何况……他现在不也还是享受着与神灵种没什么差别的地位吗?” 超凡者们想要得到真正的自由,最好的选择还是即刻合力,将安瑟围杀。 但事实却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松。 他们敢赌皇帝与海德拉彼此厮杀,是因为六阶大战造成的毁灭是无差别的,谁能活下来,各凭本事,全听天命。 但是……要是上去围剿持有安瑟,去和那个夜晚,能跟皇帝短暂对拼的机械降神厮杀,虽然血拼到底说不定真能灭杀安瑟,可问题在于,这不就是谁先上谁死? 有人在后面捡漏怎么办?有人摇摆不定倒戈一击怎么办?都这么想,那谁又会上呢? 把这位海德拉中的异类,这么好相处,好合作,生性丝毫不残暴的年轻海德拉供起来,不是更好吗? 说不定,他还会成为最大的助力呢! 除非他想称帝,想成为和皇帝那样凌驾于一切的存在,但没有力量的传承,就算是神灵种也不可能凭自己从五阶爬到六阶,既然他无法成为那种绝对……又何必要想不开去成为那个送死的炮灰呢? 但凡有一个人这么想,五阶超凡者们就不可能团结一致绞杀安瑟。 更何况,绝对不会只有一个人这么想。 “这交易没能做成,那可有些麻烦了啊……” 青金大公一时间也想不清楚,自己连“任何条件都能答应”这种等同于投诚的话都说出口了,为什么安瑟还会拒绝。 按照自己的说法,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对安瑟不应该是百利而无一害吗? 他可是最合格的生意人,在支付报酬上从不偷奸耍滑,假如坐拥西国这个奇迹与机遇之地,不仅拥有了大量秘宝的产出地,更是手握诸多冒险协会,雇佣军团……这位年轻的海德拉阁下,怎么会拒绝呢? “我们的海德拉阁下给的理由是什么?”男人忍不住问道。 “目前,他不会在任何重要事项上给予任何大公……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帮助,无论或明或暗,无论是否会被人知晓。” “……” 青金大公的眉头微微蹙起:“什么意思,绝对中立?海德拉底蕴深厚,他本人的谋略和眼界又十分超绝,所以既不需要时间积累,也不需要静观发展才能判断局势……他中立的理由是什么?” 正当纳莫呢喃着,思考着安瑟如此表态的原因时,尤莉斯又开口道: “他给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并说,这是最后没能达成合作的补偿。” “非常重要……”青金大公来了兴致,“什么消息?” 尤莉斯的神情微有变化,似乎是因为回忆起这句话时,仍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惊: “他说……” “‘我曾邂逅过被魔鬼缠身,几乎死去的冒险者’” “‘但他最后战胜了魔鬼,注定将如烈日般归来’” 第六章·野心与食粮 事实上,安瑟的回归并没有带给海德拉领特别大的变化。 从一开始,安瑟就有意将整个海德拉的政治架构,塑造成不需要他也能完全独立运作的状态,除了一些极为重大的决策,在如今这个已经越发成熟的体系里,安瑟并不需要多做什么。 这种架构放在那个世界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当权者极容易被架空,而放在这里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安瑟就算什么也不经手,绝不可能被架空。 只是落实到具体的事务上,总归还是难免会出现各种问题,安瑟也从没有指望过自己手下的人能全部完全忠于自己,并摈弃掉任何私欲,一心一意只为公奉献,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海德拉领也从来不是已经实现大同的乌托邦,只是横向对比起来,领先了其它大公治下的疆域太多太多而已。 而关于这一点,这段时间一直兢兢业业工作着的玛琳娜,对此再清楚不过。 她发现海德拉领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绝对美好,贪婪的人依旧贪婪,阴暗的地方依旧阴暗,但比起帝国的任何一个角落,整个海德拉领的秩序和规则就显得更加“完满”。 是的,完满。趴在办公桌上休息,正盯着一盆小花的少女这样想。 安瑟先生让所有规则变得更加合理,虽然不至于毫无漏洞,但却在无声无息中将束缚的丝线串联而成,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海德拉领的现状。 实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是一种玛琳娜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平衡,尚在成长的眼界让她无法看清安瑟所见的世界,所以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安瑟在一定能做到“更好”,完全可以更进一步压制人的贪婪,人的阴暗的情况下,依然维持着现状。 好像在他看来,那种“更好”,其实不合适,也不好。 不过无论如何,安瑟先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玛琳娜伸手拨弄着娇嫩的花叶,白兰的清香蔓延在她的鼻尖,一想到安瑟的脸,她便露出出神的笑容来。 【花园】的由来其实没有太多复杂原因,只是当时组建它的安瑟牢记母亲的希冀,因而选择把组织的名字以艾妮丽莎的爱好命名,仅此而已。 而莱茵是一只聪明的猫,它顺着安瑟的意思,会为每一位正式花园的正式成员赠送一盆珍贵的特殊植物。 玛琳娜没想到莱茵会送她一盆兰花,而面对她的疑惑,莱茵是这么回答的: “既不贪恋富贵,也不渴求权柄——这盆花,很适合这份纯粹而不求回报的忠诚。” 这份评语让玛琳娜有些害羞,但又很是自豪,赠予这盆花代表着作为花园负责人的莱茵,对她能力上的认可,而这份寓意,则代表莱茵对她忠诚的赞扬。 对玛琳娜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值得欢喜的事了。 “这么喜欢这盆花?”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猫咪,轻巧落到了玛琳娜的办公桌上。 被吓到的少女立刻直起身来,刚想说话,肩膀就被柔软的肉垫按住了。 “趴着吧。”莱茵懒洋洋地说道,“现在是休息时间,继续你刚才在做的事就好。” 花园十倍速的高强度加班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尤其是在安瑟回来接手事务之后,玛琳娜很快就从那常人连半天都无法待下去的地狱里解放了出来。 虽然工作仍有些繁重,但这种强度对于能顶着十倍时间流速,和一群超凡者们共事的玛琳娜来说,已经是小儿科了。 少女甚至有些怀念那段几近疯魔的时光,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能力在肉眼可见的提升着。 安瑟先生相信着我的能力,他知道我能扛过来,能完成磨砺,我也的确做到了。 想到这里的玛琳娜,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带着纯粹少女气息的娇俏笑容。 “又在想安瑟阁下了吗?”莱茵慢悠悠地晃着尾巴。 玛琳娜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莱茵女士?” “能让你这么笑的只有安瑟阁下了吧。” 猫咪舔着自己的爪子:“你的眼里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啊。” “啊……说的也是。”少女略显羞涩地笑了笑,“我的一厢情愿,让您见笑了,莱茵女士。” “一厢情愿……也算不上吧,安瑟阁下还是挺看好你的。” 莱茵换了个姿势,蹲坐起来,俯视着玛琳娜:“不过我很好奇……你对安瑟阁下的忠诚,就真的已经深入骨髓到几近痴狂的地步了吗?” 明亮的翡翠色猫眼中闪烁的光芒,让玛琳娜愣住了。 “……忠诚这个品质。”少女的神情微有变化,她看向莱茵,十分认真地说道,“是追随安瑟阁下,最重要的条件吧?” “所以我问的是程度。” 莱茵并没有因为玛琳娜那略有质疑乃至警惕的态度而不快,只是晃悠着尾巴道:“你是聪明人,玛琳娜,你应该知道安瑟阁下,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狂信者。” “而不管是花园还是影沼,也都不欢迎任何单纯的狂信者。” “这里有人想要实现安瑟阁下描绘的蓝图,有人是为了报答安瑟阁下的栽培之恩,有人渴求着安瑟阁下那份超越时代的智慧,有人甚至只是单纯遵循着欲望而行。” 美丽无害的布偶猫,审视着陷入沉默的平凡少女,成熟的女性嗓音回荡在她的耳畔。 “我们忠诚于安瑟阁下的理念,恩情,才能,伟力,同样更忠诚于自己的……野心。” “但你不同,玛琳娜,除了忠诚于安瑟阁下本人之外,你到底还……忠诚于什么呢?” 莱茵微微歪头,万分好奇地说道:“如果再无它物的话,安瑟先生是不会把你放进花园的,哪怕你的能力确实不俗。可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你好像的确只是在渴求安瑟阁下而已,那么安瑟阁下没有舍弃你,仅仅只是因为……” “希塔娜小姐吗?” 玛琳娜的瞳孔瞬间收缩到极点。 ……不会的。 我当然是有野心的……我早就跟艾妮丽莎女士聊过了,我早就清楚安瑟先生,根本不需要纯粹的附庸。 所以我才要摆脱希儿的影响,向安瑟先生证明我的价值和能力,可……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荡起一句低语: 可如果,安瑟先生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希儿才找上你呢? 玛琳娜的心里,一直刻意回避,忽视着这个问题,因为聪慧如她,当然不难想到自己在安瑟驯服希塔娜时,起到的关键作用。 每当她无可避免的想起这件事来时,她只能用一样东西来说服自己:那就是安瑟曾跟她说过,她和希塔娜是一样重要的。 正是因为这句话,那个质朴又天真的可爱村姑,才被一击撬开了心房。 玛琳娜坚信安瑟不是在撒谎,那么自己仅只是个被利用来驯服希塔娜的工具,就不可能成立了。 “……我也不太清楚,莱茵女士。” 稳定住了情绪的玛琳娜笑了笑:“可能我还有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但已经被安瑟先生发觉的特质吧。” “或许吧,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莱茵喵了一声,看样子并没有太把玛琳娜的回答放在心上。 这只猫咪漫不经心显露的无视,并没有让玛琳娜不悦,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足够玛琳娜看穿莱茵这具可爱皮囊下的真实。 莱茵是个非常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因为追随安瑟能最大程度上实现利己,所以它便不遗余力地帮助安瑟,而安瑟也慷慨地给了它相应的回报,从不令猫失望。如此一来,便形成了比那种狂信般忠诚,更加牢不可破的关系——它就是自己口中那个单纯遵循欲望的家伙。 玛琳娜也知道,莱茵所描述的情况最正确,健康,合理的。一个组织里如果全都是安瑟的狂信徒,那这个组织除了完蛋以外基本上没有别的可能。正是因为在对安瑟忠诚的前提下,仍有其他的欲求和动力,花园的业务水平才如此之高。 莱茵女士……你在试探我什么呢? 少女若有所思地在心中低语着。 我和希儿之间的关系?我在安瑟阁下心目中的地位?你的试探和诱导,就到此为止了吗? 野心…… 玛琳娜细嫩修长的五指轻缓摩挲着,她沉默片刻,轻声说道: “莱茵女士,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吧。” “您所知的,让凡者蜕变为超凡的途径……” 少女凝视着那双瑰丽的翡翠猫眼,认真道:“有多少条?” 我所求何物为引子,无非就是想将话题导向我的“野心”。 那么,如你所愿,莱茵女士。我会和盘托出,也让我听听,你想说些什么。 可爱的猫咪并未流露出什么鲜明的情绪波动,她只是悠哉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这个嘛……也就三四条吧。” 玛琳娜露出惊讶的神情来:“有这么多吗?” “因为都算是比较广为人知的方法了,实际上本来也没几条路能走。” 双爪并拢前伸,把身子拉成面条的莱茵懒散说着:“除了最出名的救赎之水以外,我还知道两条天国之路的强行擢升途径,不过这两条路比救赎之水要糟糕得多……或者说,救赎之水从综合上讲,本就是使凡者蜕变为超凡的最好途径了。” “您说了,是三四条,还有一条呢?” 玛琳娜的声音变得很轻,又微有颤抖,像是在以坚决掩盖着心中激荡的情绪——因为她的确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所以演得毫无破绽。 少女无比鲜明地看到,这只怎么看怎么人畜无害的猫咪,嘴角微微勾起。 ……果然如此,原来是想用我最无法拒绝的事物驱使我吗?不出意外的话,莱茵女士,你接下来应该会说: 这种事,你大可去求安瑟阁下。 “想要蜕变为超凡的话,你去找安瑟阁下不就好了吗?” 莱茵如玛琳娜所想的那般,刻意吊着她的胃口,一副全然无所谓的姿态。 而玛琳娜则在短暂的沉默后,无比坚决地回应道: “您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莱茵女士。” “……唔,也是。一个倔到营养液都要按照工资配给发放的人,怎么会向安瑟阁下请求一份,完全不是现在的自己所能拥有的恩典呢?” 莱茵恢复了蹲坐的姿态,语气理所应当:“这不就完全是在依赖希塔娜小姐的关系了嘛。” “一切如您所言。”玛琳娜微微低头,“所以……虽然可能性渺茫至极,我也希望能用自己的双手,抓住那个可能。” 从开始到现在,玛琳娜在和莱茵的对话中说的每句话,几乎都是发自内心地坦白,没有任何能令人生疑的地方。 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该表明自己的真正意图了吧,莱茵女士。 “嗯……值得赞赏的决心。” 莱茵用肉垫鼓了鼓掌,随后微微前倾身子,用带着几分诱惑的语气,如玛琳娜所料的那般,在她耳边低语道: “那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你能抓住吗?” 少女的身体微微一颤。 并没有等玛琳娜回答,莱茵便自顾自地说道: “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海德拉领的内务,并不了解我们真正关注的重点。” “似乎在隐藏什么巨大秘密的东港,还有如今占据越发混乱的西国……花园与影沼,要在这两个地方,挖掘到安瑟阁下需要的情报与真相。” “这是个工程量极为庞大,设计极为复杂,难度也极高的任务,所以前段时间才会要连轴转到那个地步。” 莱茵迈着猫步,绕着玛琳娜的身子在办公桌上打转:“在安瑟阁下的主持下,这两个地域的具体规划基本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自然就要将计划落实。” “花园负责目前仍旧井然有序,甚至于更加欣欣向荣的东港;影沼则要前往混乱的西国,掀起更大的风暴。” “……各司其职,听起来是很合理的安排。”玛琳娜轻声回应。 “合理?” 莱茵的动作顿住了。 它猛然把脑袋贴向玛琳娜,那美丽的翡翠猫眼闪烁着冰冷至极的色泽。 “当然合理,安瑟阁下是不会犯错的,只是这份合理,向来是对他的目的。” “你知道安瑟阁下除了海德拉以外,还有什么身份吗?” “……别的身份?” “大屠龙者,漆黑锋刃,缠孽之人……凭空出现,留下无数事迹,近半年来又莫名其妙销声匿迹的,有如传说故事般的冒险者——浮士德。” 浮士德……玛琳娜知晓安瑟的这个身份,在帝都黑市的那短暂一天中,这个名字给玛琳娜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这段时间来找安瑟阁下的人很多,但被安瑟阁下亲自接见的,只有青金大公的妻子一人,而且……” 莱茵的猫眼微微收缩:“我是在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躲在影子里的那只死鸟绕过了我,像是在宣告主权。” 它眼中的冷意,此刻所表露的森然,似乎都有了解释——影子里的鸟……是影沼的负责人吗? “这件事没必要瞒着你,玛琳娜。作为一场得体的交易,我有必要告诉你我确切需要的东西。” 莱茵的意图在此刻终于浮出水面,它凝视着玛琳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花园和影沼向来都是彼此互助合作,可现在,安瑟阁下却将我们分成了两个区块,去执行两个任务。 “不出意外的话,最后的结果,将决定噬之首的权柄落于谁手。” “而我需要它,它也只能属于我。” 玛琳娜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疑惑地问着:“我似乎没有能力参与进这样的……争夺当中。” “不,你有——并且,不是依赖希塔娜小姐的关系。” 莱茵眼中的冰冷稍稍褪去,它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希塔娜的肩膀:“我可以确认,安瑟阁下将在不久后以浮士德的身份,前往西国……他向来公允,不会在这场考验中有所偏颇,但即便如此,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对影沼莫大的助力,影沼的表现,也会最直观地被纳入安瑟阁下眼中。” “所以……我需要一个人,削去影沼在安瑟阁下眼里的积极表现——当然了,我不是让你去破坏他们的行动,先不说你能不能做到,这种事本身就愚蠢透顶。” 它万分温和地柔声细语道:“我会向安瑟阁下举荐你,而你只需要以花园成员的身份,在安瑟阁下身边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不要让他过于倾向影沼即可。” “贴身秘书,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吗?化为浮士德的安瑟阁下,更需要一个能够随时帮他处理各项琐碎事务的人。” 成熟动听的女声,将声线从温柔转化为了诱惑: “想想看,如果表现得够好,说不定甚至不需要我,你就能拥有改变命运的可能。而且这可是万分稀少的,能够和安瑟阁下长期独处的珍贵机会。” 的确,无论从那个角度讲,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坏处。 莱茵女士和那位不知名的影沼负责人,他们之间的斗争结局仍是未知,但我所能得到的益处却是实打实的。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只是…… “安瑟阁下会答应吗?”玛琳娜如此问道,“他会同意带上我吗?影沼那边……” “他会的。”莱茵笃定道,“他也知道这微妙的不平衡,所以只要我举荐了你,他就一定会同意,更何况……安瑟阁下还挺喜欢玛琳娜你的,不是吗?” “至于影沼,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毕竟你——” 莱茵为顿了下,温柔地用肉垫揉了揉玛琳娜的肩膀:“毕竟你只是新人,而那家伙又傲得很,它不会蠢到因为你和安瑟阁下争执的。” ……不,是因为我只是个能被你们随手按死的普通人。 玛琳娜在心中补上了莱茵之前顿住的话语。 因为这样的我,不管是在那位影沼负责人眼中,还是在莱茵女士你眼中,都是不必在意的小角色。 或许莱茵女士你可能会因为这场交易而稍微看重我一些,但在本质上……没有区别。 这样想着的玛琳娜,却朝莱茵露出了激动万分,感激至极的笑容: “我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莱茵女士,正如您所说的一样,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坏处。” 她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是我该感谢您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才对。” 感激是理所应当的,玛琳娜心中也并没有对这份“蔑视”而怀有任何不满。 因为莱茵的态度在本质上并不是“蔑视”……谁会刻意去蔑视一只蚂蚁呢? 影沼不会在乎安瑟身边多了她这么一个普通人,就连安瑟也会因为玛琳娜足够“普通”,而选择接受提议——这就是莱茵的想法。 否则,她也不会刻意找上玛琳娜了。 这从来不是什么蔑视,而是一种高于蔑视的理所当然。 一种无时无刻不灼烧着,剜割着,刺痛着玛琳娜尊严的,理所当然。 这高高在上的,能够参与契首争夺的超凡者,自以为拿捏了玛琳娜,实际上反而被她这个凡者猜到了所有的想法。 但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莱茵会在乎吗? 自己那谨慎小心,揣摩试探着的心思,莱茵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这就是凡者与超凡之间,不可逾越的天渊。 也是让玛琳娜心中那份渴望不断壮大的……无限食粮。 * 本来该回到自己住处休息的玛琳娜选择前往海德拉庄园。 她并不想做什么僭越之举,所以没有打算提前把这件事告诉给安瑟。 来找安瑟,只是因为受莱茵所托,做点简单的交接,用那只猫的话来讲,就是提前做个小小的铺垫——虽然把话说得很满,但莱茵也还是相当谨慎微小,注意细节。 按照女仆的指引,玛琳娜来到了书房门口,她轻轻敲门,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后,得到了进入的准许。 拧动把手的少女此刻还在思索着西国之行究竟该如何准备,甚至还在因“长期独处”这四个字而燥热澎湃。 这样想着的她推门而入,看到了趴在书桌上,肌肤红润到能掐出水来的妹妹,也看到了拽着妹妹双臂,仿佛拽着野马缰绳一样的,朝思暮想的少年。 他看着玛琳娜,微微偏头,俊美的面庞上浮起令人无可抗拒的笑容来: “要一起吗?亲爱的玛琳娜?” 第七章·不可缺少 7K 一望无际的花田里,盘坐在花丛中的安瑟正抚摸着劳伦斯的脑袋。 “真是世事无常啊,少主。”鼠鼠趴在安瑟腿上感慨道,“我本来都做好完蛋的准备了。” 安瑟笑了笑,转头望向那间朴素的小木屋:“谁说不是呢,直到现在,我都偶尔会惊讶于自己做出的选择。” “呃,站在我的角度,我当然是希望少主能保我一条鼠命。” 劳伦斯吱吱叫着:“不过站在老大的角度,少主要是继承了力量的话,能少去很多很多麻烦的吧。” “处理麻烦比懊悔过错要好上无数倍。” 如此说着的安瑟站起身来,劳伦斯也一溜烟地爬上他的肩膀,人立而起,双爪环胸:“确实是这样,毕竟少主老大大姐一家这么有人情味……比皇帝家那帮你杀我我杀她,杀来杀去的神经病好太多了!” 鼠鼠撇撇嘴道:“她们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巴不得赶紧把对方弄死,哪还会后悔呢?” 安瑟只是轻笑,没有回答,下一刻,萨维尔的身形凭空出现在了安瑟身边。 “少爷。”老人微微垂首,“庄园那边,是否需要……” “不了。” 年轻的海德拉摇摇头:“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好父亲和母亲,仅此而已。剩下的其他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哎呀……这么说来还挺惭愧的。” 劳伦斯挠了挠头:“虽然变弱了,但也没了束缚,可却没法给少主帮忙……有了我们的话,少主两个月就能平推帝国的吧?” “你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看不起那批藏着的老鼠?” 托拉多的身影由虚化实,出现在安瑟身边,他先是朝安瑟低头行礼,随后冷眼看向劳伦斯:“少主的决定才是最正确的,别忘了曾对夫人下杀手的那帮人……我们现在只要保护好主上和夫人就够了。” “我又没说少主错了,还有,不准侮辱老鼠!” 托拉多把当初暗杀艾妮丽莎的人比作老鼠,气得劳伦斯吱吱乱叫。 早已习惯这一人一鼠拌嘴日常的安瑟,向托拉多问道:“父亲和母亲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即使失去了魔之首,也仍是世上最顶尖术士之一的托拉多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主上和夫人的状况都很平稳,夫人在六到七年内应该能够苏醒过来,如果有顶级的灵魂术士帮助,又或者是有关灵魂的珍贵造物,这个时间能缩短不少。但主上……” 青年的脸色变得阴郁,一种无法原谅自己的阴郁。 “我不能确定主上的苏醒时间,主上失去了海德拉的大部分力量,平衡力量,自我调节所需要的时间,恐怕……极为漫长。” 劳伦斯和萨维尔都陷入了沉默,唯有安瑟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拍了下托拉多的肩膀。 “放心吧,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我们等得起。” “……是。” 托拉多低头,轻声回应,神情有些复杂。 他虽然绝对支持安瑟的想法,要时刻保护弗拉梅尔和艾妮丽莎,但他也和劳伦斯一样,对自己无法给予安瑟帮助而感到愧怍。 夸张点说,是安瑟拯救了弗拉梅尔,也拯救了他们——这对契首而言,是两次的救命之恩。更何况,他们以前就很尊敬安瑟。 而如今,既没有弗拉梅尔的帮助,又没有他们的帮助,加之安瑟本身的契首实在太少,且仍在成长,安瑟的处境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很好,但假若踏错一步,被人抓住什么要害,那他就必定万劫不复。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是该去帮助安瑟,还是继续守护追随的主上呢?这让托拉多很是纠结。 “如果……罔和克里斯托回来了的话。”托拉多突然道,“我们就能分出人手来帮助少主你了,甚至可以根据情况需要,来为您提供帮助。” 托拉多指的自然是仍停留在大陆另一侧的,弗拉梅尔的暗之首与渊之首。但无论是横跨天途山脉,还是自主穿越迷途海,尚且还是契首的他们都未必能做到这种事,更别提现在了。 “但是说实话……” 劳伦斯的语气有些认真:“就算有机会……他们,真的会回来吗?” 托拉多愣了下,随后神情森然地冷笑一声:“说的也是,他们到底会怎么选,可不好说。” 对弗拉梅尔而言,忠诚当然是挑选契首的硬性条件之一,但他并不像安瑟那样,因为命运的存在,而对这个条件有着堪称病态的追逐。 现在停留在诺统号上的五位契首,恰好就是忠诚度最高的契首们,而另外两位……本就来自另一片大陆的他们到底会怎么选,的确是个未知数 可安瑟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够得到这份强有力的帮助。 “我说过了,我的事,你们不必操心。” 他收回望着小木屋的视线,几乎快完全褪去少年稚气的声音,淡然中带着令人下意识信服的沉稳和笃定。 托拉多立刻抚肩行礼,向来活泼搞怪的劳伦斯也没说什么俏皮话,只有萨维尔怔了许久后才回过神来,朝安瑟低头行礼。 他照顾了安瑟十六年,只是一个恍惚间,自己的少爷就从男孩成为了领袖。 不仅如此,他还做无比完美,毫不稚嫩,只是简单的言语,都带着令人信服遵从的魔力。 领袖……老爷说过,少爷是天生的领袖,但他又说,不是很希望少爷成为领袖。 领袖要肩负的东西太多,很难从心所欲,可海德拉又怎么能够束手束脚地活着呢?老爷讨厌那样的生活,也不希望少爷过上那种生活。 “诺统的存在就已经够帮我的忙了,有它悬浮在海德拉领上空,能免去不少麻烦。” 看着自己父亲的契首们,安瑟的脸上浮现起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只是这比起曾经那几乎与他融为一体,仿佛面具一般的笑,少年现在的笑脸,多了几分更令人动容的真切和鲜活。 “父亲和母亲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安瑟轻轻拍了拍肩头的劳伦斯:“守护好他们,这就是我对你们,唯一的请求。” “放心吧少主,我会吃!呃……现在好像吃不了了,无所谓,反正我一定会保护好老大和大姐的!” 劳伦斯用力地挥了挥爪子:“交给我吧!” 年轻的海德拉笑了笑,转身朝花田的唯一出口走去,在和守于入口处的提尔打完招呼后,便消失在了这片空间里。 劳伦斯眼巴巴地望着安瑟,看到他消失后,立刻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我也好像跟少主去冒险……我能不能派个分身出去啊?” “少主是不会允许你在保护主上的过程中,有分毫浪费力量的行为的。”托拉多瞥了眼劳伦斯,“别做梦了。” “我知道!我这不是……这不是想帮少主吗!” “少主不需要,你未必就比少主自己组建的班底更有能力。” 托拉多和劳伦斯又开始吵吵嚷嚷起来,只有萨维尔仍有些忧心地叹息一声。 “但少爷也的确……需要帮手,我不是指帮助少爷处理事情的人,而是,而是……” 他也说不清楚,而是什么样的人。 少爷拯救了老爷和夫人,拯救了自己,但他今后的日子……好像会变得更加艰难。 因为没有吞噬老爷,没有跨过那条百无禁忌的界限,少爷会变得不再那么……冰冷吗?这真的是好事吗? 萨维尔知道安瑟幼时的心念和性格,也见证了安瑟在那场灾难后的改变——假如安瑟的心滑向了过去的自己,那他该如何面对这些年来无穷尽的恶孽?往后……他又是否能像过去那样,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而毫不犹豫地行动? 老人不在乎安瑟行善或作恶,他只希望安瑟本已磨砺到足够果决的内心,不要重新陷入……最初的煎熬。 希望是好事吧,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都是世间罕有的好姑娘,她们会给少爷帮助的,无论如何,她们都一定站在少爷这一边。 想到这里,萨维尔又安心了很多。 只是……如果能帮助少爷的人再多一些,就更好了。 * “你确定不需要我留下研究诺统号吗?” 书房里,坐在安瑟怀里翻阅书籍的明芙萝如此说道。 “你自己也说了,这是唯有父亲能驾驭的怪物。”和明芙萝同看一本书的安瑟笑了笑,“能做出这种简单威慑已经够了,其他的不必强求。” “……哼,那只是赞美弗拉梅尔阁下能力的说辞而已。” 明芙萝轻哼一声:“我未必不能解析出操纵诺统的原理,给我时间就行。” “把‘我想帮你’这四个字说的这么傲慢,也真是难为你了,阿萝。” 安瑟笑眯眯地捏了捏明芙萝的脸蛋。 娇小的学者小姐面无表情,她用裹在半透白丝中的小脚磕了下安瑟的小腿,只是肉乎乎的脚后跟碰在安瑟腿上时,跟按摩也没什么区别。 “把‘自作多情’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你也挺厉害的,死小鬼。” 她挪了下屁股,想从安瑟腿上跳下,但邪恶的海德拉却牢牢环住了那纤细柔软的腰肢。 “那你跟我说。”安瑟把脸贴在明芙萝那巴掌大小的娇小脸蛋上,笑容愉悦地说道,“说你不想帮我。” “来,‘我、不、想、帮、你’一个一个字,慢慢说。” 明芙萝小姐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来,咬了安瑟的嘴唇五下。 “幼稚。” 然后,她丢下这句话,身形化为铁灰色粒子,连带书本消失无踪。 “……怎么书也要带走,还说我幼稚。” 安瑟失笑着摇了摇头,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新的书籍准备翻阅。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安瑟安瑟,我能进来吗!” 安瑟没有说话,主动敞开的房门已经代替了他的回答。 可爱的姑娘刚走一个,就又来一个。 只不过眼下这个可爱姑娘,表现得有些……奇怪。 她狗狗祟祟地关上门,脸上不知为何满是犹豫不定。 只不过安瑟还在看书,并没有抬头看她。 “怎么了希儿,有事吗?”翻过书页的安瑟如此问道。 “也,也不是有事……不对,就是有事。不对不对……不能算是有事——啊我不知道啦!” 脑袋乱糟糟的希塔娜不想再多想,小声说道:“就是想跟安瑟你待一会儿,不行吗?” 安瑟放下书,忍不住笑着看向她:“我什么时候拒绝这种要求过?” 少女这才欢天喜地的跑到安瑟身边,直接大大咧咧地坐到地上,紧挨着安瑟的腿,把手臂和脑袋都枕到安瑟的大腿上。 她最喜欢这样贴着安瑟,枕着安瑟大腿的时候有一种什么都不用管的安心感,这对希塔娜来说都已经是种快戒不掉的瘾了。 趴在安瑟大腿上后,狼小姐安适地半眯起眼睛,舒服地快要哼哼出来。 只不过还没舒服两秒,她的表情就随着抽动的鼻子变得略显糟糕起来。 “小矮子的味道……”希塔娜如此嘀咕道,抬头看向安瑟,警惕万分,“她刚才在这?” “嗯,就坐在希儿你趴着的地方。” “呸!不要脸!” ——趴在安瑟大腿上的希塔娜小姐如此愤怒批判。 安瑟只觉得好笑,没多说什么。 “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的……讨厌。” 希塔娜不开心地嘟囔着:“一点也不光明正大。” “嗯?那光明正大的希儿想做点什么呢?” “……啊?啊!我,我就是想跟安瑟你待一会儿啊!” 把“我有别的想法”这六个字写脸上的希塔娜慌忙摆手:“我没想做什么!没想,没……” 被安瑟那笑意渐浓的眼神盯着,少女的脸颊逐渐滚烫起来,实在受不了的她捂住面庞,把脸埋到安瑟腿上,闷声闷气道:“我,我是有别的想法,但是……但是有原因的!” 在安瑟腿上磨蹭了好一会儿,希塔娜才微微转动脑袋,露出半张脸,用一只眼睛小心打量着安瑟。 “那个,安瑟……” “怎么了?” “假如我说,我想……我想离开你一段时间,你会生气吗?” 安瑟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反而绕着希塔娜的白色发丝,调笑道:“为什么要离开我,厌倦我了吗?” “才不是!” 希塔娜惊地几乎要原地跳起来:“我怎么可能厌倦安瑟,我恨不得天天都——” 少女话语一顿,面色绯红道:“我,我确实天天都跟安瑟,那个……那个嘛。” “我知道,开个玩笑而已。”安瑟用希塔娜最喜欢的手法和力度抚摸着她的脑袋,“想寻找突破的契机,是吗?” “嗯。”希塔娜重重点头。 “我现在好像很厉害……可实际上不还是那样,不上不下的,根本不可能真正帮到安瑟。” 狼小姐捉住安瑟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上,闭着眼睛,轻声道:“小矮子可以变成超级厉害的大家伙,但是我不行……在那种战斗中,我只会是安瑟的累赘。” “我要变得更强,既然我三阶就能随便打四阶,那说不定……我到四阶之后,就能随便打五阶了呢?” 睁开眼来的希塔娜,眸中满是希冀和渴望:“到那时候,我就不再是累赘,不管什么事都能帮安瑟了!” “就是……”希塔娜又变得有些犹豫,“就是安瑟现在好像……有些缺帮手,我离开的话,是不是会很不好?” “没有的事。” 安瑟温柔地抚摸着希塔娜的脸颊:“去做你想做的事,希儿,不必只是为我。” “……就算我离开一段时间,安瑟也不会遇到麻烦吗?” “谁又能来找我的麻烦呢?”安瑟忍不住笑道,“他们该祈祷我不去找他们的麻烦才对。” “说的也是……” 希塔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用亮闪闪的眸子,希冀无比地看向安瑟: “所以,所以我能去吗?” 安瑟端详着少女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嘴角扬起的弧度万分柔和:“当然了,希儿这不是很期待吗?为什么要那么犹豫呢?” “……期待?”希塔娜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茫然地说道,“我很期待吗?我……我没有期待离开安瑟的!” 后半段转为慌张的语气显得狼小姐万分可爱,安瑟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笑意盎然道:“离开我只是前提,希儿你期待的,是那片更广阔的天地。” 未来的兽王,怎么可能真的如家犬般,安然匍匐在安瑟的脚边呢? “希儿,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你,我也更不是你的牢笼。” 安瑟那与比往常更具魔力的眼神,更加温柔的话语,让希塔娜心神沉醉,她忍不住用力抱住安瑟的腰,眷恋地磨蹭着安瑟的肚子,有些痴痴地呢喃道:“安瑟……变了好多。” “有吗?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嗯!”少女用力点头,霞飞双颊,“我更喜欢安瑟了!每天都比昨天更喜欢!” 她像狗狗一样,蹭了安瑟的肚子好一会,动作缓缓慢了下来。 “那个……安瑟。” 脑袋逐渐下移,声音逐渐靡靡的少女,用和她外表截然不同的语气,轻声细语道:“我不知道要离开安瑟多久,所以……所以在走之前——” “我想安瑟……把我喂得饱饱的。” 叼着腰带的她直起身来,附在安瑟耳畔,呼出炽热的吐息。 “要粗暴一点,像训狗一样,可以吗?” * 一片狼藉的书房里,不堪挞伐的玛琳娜正躺在沙发上喘息,精疲力竭的她只能双目朦胧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摇晃着身体,听她发出幸福又欢喜的声音。 明明也想像希塔娜一样,被从后面拽着项圈,被强行按在地板上,被用腰带捆束住手腕顶到墙边,但现在只有看着的份了,甚至于再继续下去,可能连看都看不了。 玛琳娜爱着那份的极乐,但她很清楚,也很庆幸,自己不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 “安瑟……先生。” 轻声呢喃着眷恋之人的少女,思绪飘忽而朦胧,她甚至忘了自己这一趟的目的,飞向天空的思绪无法落地。 我到底,在渴求着什么呢? 除了安瑟先生以外,到底还在渴求什么呢? 我到底有什么特点,能让安瑟先生,不像抛弃其它那些渴求他的女人一样,抛弃我呢? 安瑟先生……你真的是认可我的吗?我在你眼中,真的与希儿一样重要吗? 聪明的女孩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但聪明的女孩也知道该么做才能逃避现实。 安瑟先生……安瑟先生。 我会跟上你的,别丢下我,好吗。 这样想着的玛琳娜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沉沉睡去。 而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换好衣服,全身都已经洁净过了。 “醒了吗?” 温和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玛琳娜立刻直起身子,紧张看向坐在书桌后的少年。 “不好意思,跟希儿有些玩疯了,波及到了你……没累坏吧。” “没有……是,是我太羸弱了,没能让您玩的尽兴。” 玛琳娜害羞地并拢仍有些发软的双腿:“很抱歉,安瑟先生。” “让女孩子在这种事上道歉可不是绅士所为。”安瑟笑了笑,“那么,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莱茵女士让我来的,有些事宜需要您……” 在转述好消息,并把一些文件交给安瑟之后,玛琳娜勉强从沙发上站起来,微微躬身:“那么,我就先告退了,安瑟先生。” “等等。” 安瑟叫住了玛琳娜,朝她招了招手。 少女不知安瑟要做什么,但刚才发生的事令她难免产生些许幻想,心中有些雀跃窃喜。 可安瑟却并没有对玛琳娜做什么,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枚戒指,递给了她。 “希儿她想出去历练了,你知道吗?玛琳娜?” “……是的,我知道,希塔娜小姐跟我说起过这件事。”少女微微低头,无比恭敬地回答。 安瑟倒也没对玛琳娜的称呼有什么表态,只是温声说道:“戒指里储备了很多她外出历练必备的东西,她说走就走,准备工作大概率是做不好的。今天她大概也不会再见我了,所以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她。” “您……很早就准备好了,是吗?” “她那藏不住心思的样子,又瞒得了谁呢?” 安瑟笑了笑,眸中流露的那无比纯粹的温和与柔情,被玛琳娜轻易捕捉到了。 “虽然说着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少年微垂眼眸,有些感慨地轻声叹息道: “可一想到她有段时间不在身边,还是会寂寞啊。” “——啊,这段话不要跟希儿说,不然她说什么也不走了。” “您多虑了。”玛琳娜微笑道,“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多嘴呢,安瑟先生。” “……多嘴吗?” 安瑟看了眼玛琳娜,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洒然笑道:“总之,就麻烦玛琳娜你多跑一趟了。” “是,那么,我先告退了。” “好好加油吧,玛琳娜。莱茵的报告里对你的评价很高……它可从来不会给普通人这种评价。” 看着少女纤柔背影的安瑟鼓励道:“我说过了,你是有能力的人,不是吗?” 玛琳娜微侧过身子,朝安瑟露出了柔柔的笑容,侧脸曼妙美好: “都是您的恩典,我才能有今天,安瑟先生。” “我会如您所愿,继续加油的。” 她最后朝安瑟行了一礼,朝屋外走去。 只是有能力而已啊。 可是我的能力对安瑟先生而言,真的重要吗? 必须成为,不可缺少。 要像希儿那样,变得对安瑟先生来说,不可缺少。 可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不,在那之前,首先找到成就超凡的方法吧。 仅仅只是“有能力”可不够啊,我从来没想把这三个字……当作终点。 不知从何时起,玛琳娜已经变得不再仅仅只为安瑟的一声称赞,而那般欣喜若狂了。 第八章·女孩们 7K 希塔娜要离开了,花园因为这件事临时加了个小小的班,算是提前做准备。 稚嫩兽王的狩猎之旅究竟从何而起,又至何而终,其过程又会如何,安瑟无意干扰。哪怕在命运的影响下,希塔娜在这次旅途中可能会埋下对未来不利的种子,安瑟也愿意放手让她去追寻心中的渴望。 把这件事告诉给花园,纯粹是想让他们要做好准备,提前安排,等着去处理好相关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在暗中做好希塔娜的身份伪装,尽可能消除希塔娜留下的事迹,等等。 对安瑟来说,既然希塔娜想要历练自己,那他就要让这场历练足够完美,不会被多余的东西影响。而且他自己外出都要带上萨维尔,自然就从来没有打算让希塔娜独行……不过一根筋的狼小姐大概率也发现不了花园的人就是了。 希塔娜那砸在皇帝脸上的一拳虽然史无前例,但知名度也局限于那晚有胆子窥伺战场的五阶超凡者;跟随安瑟的这段时间里,性格也变得稳重了许多,基本上不会惹出天大的麻烦,善后难度也不会很大。花园因此要匀出的人手,也不会多到哪去,两三人足以,影响不到他们的正事。 安瑟这也是在给莱茵一个机会,毕竟希塔娜的重要性在安瑟心中毋庸置疑,花园能在这方面做出好成绩来,是极大的加分项。 莱茵考虑得确实没错,但它太急切,也太僭越了。 ——认为安瑟会在西国行动时,因为频繁利用影沼而在噬之首的选择中产生偏颇,这种事……本来就挺荒诞的。 为了能够扳平这种其实并不存在的影响,而把玛琳娜拉入局中,更不明智……只是话又说回来,这世上又有哪只兽类,能不渴求海德拉赐予的力量呢? 只是安瑟从来不会让自己人为难——影沼在西国自然会为安瑟提供很多便利,但花园也能帮助对安瑟来说无比重要的希塔娜,归根到底,还是能力上的竞争。 这种方法,想着往安瑟身边塞一个秘书要公允得多。 幸运的是,心思蠢动的猫咪女士,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贪婪冒进和小小愚蠢而犯下错误。 只需要做一点,小小的调整就好。 “……取消?” 深夜,坐在普通木桌前的玛琳娜看着蹲坐在自己身前的猫咪,神情有些茫然。 自从来到海德拉领后,除了留在花园的楼层加班,她就一直住在行政楼旁边的普通职工宿舍里。 “是啊,情况有变。”莱茵慢吞吞地舔着爪子,“安瑟阁下其实早就做好了平衡的准备,花园会负责处理希塔娜小姐的历练事宜,这样就能完全抹平影沼在西国的优势了。” “我早该想到的。” 猫咪无奈地叹息一声:“安瑟阁下怎么可能会故意偏向那只死鸟呢?是我太着急了,差一点就要被严重扣分。” 玛琳娜缓缓放下笔,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过于情绪化的神情,只是轻声问道:“所以,不需要我去做安瑟先生的秘书了,是吗?” “是啊。”莱茵瞥了眼自己屁股底下的文件,“为了做这些准备,花了不少工夫和心血吧……抱歉。” 虽然口头说着抱歉,但其实诚意也没有多少,最多不算作敷衍而已。 而少女只是笑笑,没有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只是些简单的资料搜集和事项规划而已,比不上您做的,莱茵女士。” 安瑟的好其实没有让玛琳娜产生什么幻觉——这段时间,她读了太多书,见过太多人,太清楚这个世界,还有生活在这世界上的大多数存在是什么样的,像安瑟那种无论做什么事,不管是表面还是内里,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上司,稀有程度跟五阶超凡者也差不了多少。 在加入花园的那一刻开始,她早就做好了被所有同僚轻视的准备,莱茵这种傲慢对玛琳娜而言,无法产生任何负面影响。 她是凡人,她理应低超凡者一等,花园里的所有超凡者都可以无理由看轻她,作为负责人的莱茵更是如此,这没有问题,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这只猫也并没有针对玛琳娜,倒不如说……它还真是认可玛琳娜的,要是换个人的话,它哪还会亲自走这么一趟? 莱茵歪头打量了玛琳娜一会儿,随后喵了一声:“那倒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吧,手伸过来。” 玛琳娜非常服从地朝莱茵伸出手,后者直接一肉垫盖在她的手背上,随后说道: “这个印记能让你随时联络我,你有什么想要的随时跟我说,现在也可以。” 莱因认为玛琳娜是有眼力的人,她应该很清楚索要这份补偿的界限在哪,同时理所应当地,原本定好的交易内容也就此作废。 站在莱茵,乃至足够客观的角度,这自然不算什么,毕竟原来的交易对玛琳娜来说本就毫无坏处,就算要耗费大量精力对她而言也是恩典。既然只是白得一大堆好处,又没提前付出什么代价,自己还因为这次的小小失误做了补偿,完全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万分感谢,莱茵女士。”玛琳娜朝莱茵微微低头,语气中的感激和恭敬听起来令人身心愉快,“只是小事而已,我也没有付出过什么代价,这点补偿完全是没必要的。” 温柔娴静的少女笑靥如花,那份纯真良善让人心神摇曳,那份谦和朴素让人难生恶念。 被说出了心中所想的莱茵很高兴,它给安瑟递交的报告里,对玛琳娜的褒奖可不是单纯为了将她举荐为安瑟的秘书,猫咪女士的确很欣赏玛琳娜,欣赏她的能力,天赋,坚毅,以及…… 颇识时务的谦卑,认清位置的温驯。 花园的人数不多,但一个个都是不好管束的天才,莱茵能当上负责人,也只是纯粹的实力过硬而已,管教这帮家伙对它来说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而在这帮一点也不安分,甚至还有人长久图谋它位置的人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安分守己,听话懂事的好姑娘,怎么能让莱茵不喜欢呢? “补偿肯定是要的,这你就别跟我推辞了。” 莱茵心情愉悦地摆了摆猫爪:“下次有类似的机会,我还是会找你的,嗯……这种偏向私人的事情,果然还是玛琳娜你这样的姑娘靠谱。” 毕竟是个老老实实,能认清自己位置的凡人……喔!说不定安瑟阁下欣赏的就是这一点。 明明是凡人,但契首至亲这种优势都能果断放弃,的确是个挺厉害的姑娘。 用起来会很顺手啊……安瑟阁下给了我一个很好用的工具呢。 唔,还是收敛点比较好,毕竟她还是那头危险狼崽的姐姐,等她回来之后……我说不定就不是她的对手了。哎呀哎呀,也得亏安瑟阁下能先知先觉地找到这样一个怪物。 “如果你现在还没想好要什么,我就先走——” 刚一扭屁股,准备从窗口跳出去的莱茵脚步突然一顿,它扭过头来,喵了声问道: “协助善后希塔娜小姐的历练工作,你想接手吗?” 玛琳娜微微一愣:“……我吗?” “是啊,玛琳娜你的能力不差,又那么理解希塔娜小姐……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任务的执行方向并不复杂,就是按照希塔娜小姐的行进路线,关注她的历练过程,每次结束之后帮她做好收尾……诸如此类的工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莱茵微抬起下巴,翡翠色的猫眼中闪烁着满意的光芒,它虽然是在询问,可话语里却满是已经替玛琳娜作出决定的意味。 “我会给你安排两个规矩点的助手,不会因为你是普通人就不听你的安排。” 猫咪非常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任务顺利完成,可是个不小的功劳,再加上希塔娜小姐获益,对玛琳娜你来说也是好事,所以——” “我可以拒绝吗?”玛琳娜微笑着问道。 “……嗯?” 本来只是转过头来的莱茵,将整个身子转了过来,站在窗沿上的它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玛琳娜,神情略有不解:“拒绝?为什么?” “我是普通人,跟其他同僚执行这种依赖超凡力量的任务,只会是累赘。” “这你不用担心,他们的能力很——” “不如,我留在花园,只在需要的时候,负责提供一些建议。” 少女温声打断了莱茵的话语:“这样就不用分出多余的人手,也能尽我的一份力了,不是吗?” “嗯……我倒也不是没这么考虑过,但‘建议’这种东西太模糊了,毕竟最后还是要执行者的落实,所以到时候分配功劳起来,你可能会吃亏哦。” 莱茵十分善意地提醒道。 “那就不用算了,我本来也只是提些建议而已。” 玛琳娜笑了笑:“也的确算不上什么功劳。” “你还真是……好吧,既然玛琳娜你这样想,那就这样好了。” 上司可没理由拒绝一个对义务劳动如此积极的下属,莱茵越发满意地看着玛琳娜,开始考虑对她的后续培养。 要是能把玛琳娜发展成我的人,跟那只危险的狼崽相处的时候也有更多的底气,嗯……好主意。 可惜她对成为超凡者的要求有点高,不然的话,想办法弄瓶救赎之水,应该就能让她死心塌地了。 “对了,关于补偿的事……” 玛琳娜眨了眨眼睛:“虽然不好意思,但我突然想到自己需要什么了。” “说吧。”莱茵十分大方地挥了挥爪子,“我知道玛琳娜你很有分寸的。” “呵呵,我只想看看……花园的档案库而已。可以吗,莱茵女士?” “啊对了,如果能开启一下加速领域,那就再好不过了,” * “安瑟……我,我能不能反悔啊。” 传送阵前,手上戴着四枚戒指的希塔娜,眼巴巴地看着安瑟。 两枚象征契首身份的戒指,一枚装满了安瑟为希塔娜准备的各种物资的戒指,还有一枚用来伪装希塔娜外貌的戒指。 这场旅途,比起当初希塔娜孤身从赤霜领离开,一路颠沛流离到村子的那段路,不知富裕多少倍。 谁说出去历练就是要吃苦?希塔娜不过是去寻找合适的对手,开始自己的狩猎而已,其他方面莫名其妙地艰苦显然毫无意义。 当然,这也是因为希塔娜从不沉溺于物质上的快乐……她唯一沉溺的物质快乐,大概就只有安瑟了。 安瑟伸手理了理少女的衣襟,有些好笑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要反悔?就算你蹲下来汪汪叫,我也会把你丢进传送阵里的。” “我才不会汪汪叫呢!”希塔娜脸蛋通红地嚷嚷起来,“从来没有!” 如果明芙萝在这里,肯定会面无表情地说她昨天晚上明明叫得相当起劲。 “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这么犹犹豫豫可不是你的风格,希儿。” 安瑟抚摸着希塔娜柔顺的发丝:“广阔的世界在等着你,去吧。” 希塔娜突然一把抱住安瑟,细声呢喃道:“但还是想跟安瑟一起……” “这个要求可有些过分了。”安瑟搂住她纤细紧致的腰肢,笑着回答。 “我知道的啦,才不会让安瑟为难呢。” 少女蹭了蹭爱恋之人的脸颊,露出温暖幸福的笑容来: “因为我感觉得到的,安瑟的心跳……一直在这里。” 她抚摸着颈上的项圈,抱着安瑟的手臂更加用力了一些:“这就够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安瑟。” 准备踏上旅途的狼松开怀抱,笑脸灿烂道: “我一定会是……最好的!” 希塔娜后退一步,踏入传送阵中,朝安瑟挥手的那一刻,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安瑟在传送阵前驻足了大约有三四秒,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向庄园内走去。 一片黑色的羽毛适时自天空飘落,安瑟没有去看,就用双指夹住了羽毛,脸上逐渐扬起满意的笑容。 “都准备完了吗?很好。” 被随手甩落的羽毛如融雪消散无踪,同一时间,铁灰色的粒子凝聚成娇小学者的身影——六十公分的。 明芙萝轻巧坐在安瑟的肩头,头也不抬地阅读着书籍:“把她送走了?” “嗯,临走前还想着反悔呢。”安瑟笑了笑, “哼……那不是她的风格,只是找个借口多蹭你两下而已。” 明芙萝冷笑着推了推眼镜:“算了,不说她。你要的东西我也做好了,但说实话……” 女人话语微顿,她转过头看向安瑟,颇为认真道:“我认为你在这个时候离开海德拉领,不是什么好选择。” “改头换面,打算用那个什么‘浮士德’的身份在西国行动,更不是好选择。” “为什么?”安瑟笑着问道。 回到庄园建筑内的路不算短,安瑟有的是办法直接回去,但他很享受与明芙萝这样一路走来,一路聊天,交换意见,不停讨论,甚至针锋相对的感觉。 “……失去了弗拉梅尔阁下的庇护,命运能撬动的影响,本来就多了无数种可能。” 明芙萝正色道:“假如你再暂时放下海德拉这层身份……我无法想象祂到底会借这个机会,给你制造多少麻烦。” “嗯……大不了暴露身份?” “暴露身份?然后好让所有大公都知道你在西国偷偷摸摸打算搞点什么事?让他们全都把目光集中在这里,让你更加举步维艰?” 明芙萝揪了下安瑟的脸颊,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想让我生气,那你成功了,安瑟。” “你平常会用脚踹我的脸。” “……哼,我可不会再便宜你了。” “我可没那种癖好。” “没有才……别打岔!你到底想怎么样?” 六十公分的明芙萝小姐还是有些恼怒地踹了一下安瑟的脸,这次不是黑丝也不是白丝,是裸足。 “那你是觉得,我要明牌侵入西国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吗?”安瑟反问道。 “侵入什么……把事情交给影沼去做就好,你老老实实待在海德拉领,跟我一起在短时间内尽可能扩大你的影响力。” 安瑟叹息一声:“你知道我去西国是想做什么吧,阿萝。” “找到伊沃拉那个不稳定因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芙萝毫不犹豫道,“不用你告诉我,我都能猜到,没有难度。” “看,你既然都知道了。”安瑟摊了摊手,“那怎么还想着阻止我呢?” “因为你——” 明芙萝的声调下意识地拔高,话语却突然卡住,过了两三秒后,她才用低了些许的声音说: “因为你会遇到危险……祂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而我能做的……实在有限。” 明芙萝把身子依靠到安瑟脑袋上,有些无力地垂眸呢喃: “我要是真能做到机械降神,那该有多好。” 空想武装的构建,力量的展开,都需要不短的时间。能在皇帝一战中打成那样,纯粹是因为艾菲桑徳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看过机械降神。 而机械降神的每一次出现,对明芙萝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为了实现空想武装,她舍弃肉身,坠入深渊,早已不是行走于天国之路的超凡者。 每一次化身机械降神,每一次利用渊之首的力量操纵无尽要素,对明芙萝来说,都意味着往深渊的更深层坠落。 而安瑟是不会看她这样牺牲自己的,明芙萝可以确定,这个明明变好了很多,但在某些方面还是执拗得让人头疼的死小鬼,不到决死之刻,绝不会让自己再度化为机械降神。 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明芙萝能处理掉所有问题——但同样的,在这种绝大多数时候,安瑟自己也能处理掉所有问题。 不然希塔娜为何要离开安瑟,寻找契机?不管是她还是明芙萝,都缺少能够在真正高烈度的战斗中,时刻可以发挥关键作用的能力。 “所以说到底。”安瑟半眯着眼,享受脸颊传来的温热,“只是因为担心我,对吧。” “是,我担心你,满意了?” 明芙萝小姐没好气地回答,姿势却还是依偎着安瑟的脑袋。 “那你的担心就有些多余了,阿萝。” 格莱普尼尔轻轻点地,漆黑的链刃于此显现,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锋芒。 “力之首,风之首,渊之首……多多少少,我也算是有了三分之一的力量。” 年轻的海德拉手握剑柄,轻飘飘地朝天空斩出一剑。 不远处的广场上,一群玩闹着的孩童中,有人指着天空惊呼: “云!云变成两块了!” “……诶,不对,好像不止两块?” 将格莱普尼尔重新变为手杖的安瑟轻笑道: “猜猜看,我现在……有多强?” 明芙萝仰头看着那一大片被“一剑”绞碎的云朵,轻轻拍了下安瑟的脸颊:“真会显摆。” “还有呢?” “……还有什么,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拦着你吗?” 女人低声埋怨道:“本来以为解决你的问题之后,我就能安心研究了……结果还要跟你跑去西国那种地方,麻烦。” “事先声明。”安瑟举起手来,“我可没强迫阿萝你跟着我。” 小小只的明芙萝小姐,用小小小只的嘴唇,咬了下安瑟的脸颊,冷漠道:“那你把手环摘下来,赶紧滚蛋。” 年轻的贵族面露难色:“这可有些……” “那就闭嘴,带上我。”虽然很小只,但依然强气十足的学者女士打断了安瑟的话。 “是是是,亲爱的阿萝。” “不准这么轻佻!” “呃……最爱的阿萝?” “不准撒谎!” “那就加个之一。” “……你还是去死好了,安瑟。” 安瑟开心地大笑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的明芙萝看了眼他的笑脸,更不开心地又用裸足踢了下安瑟,但嘴角却也微微扬起难以觉察的弧度来。 同时,又有一根黑羽从天空缓缓飘落。 而接住羽毛的安瑟先是露出诧异的神情,随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笑声也更加爽朗。 “又怎么了?”明芙萝看着消散的黑羽,“你的特务们好像很忙?” “莱茵定位到希儿的传送点了。只不过……竟然是渡鸦传来消息,而不是莱茵吗?这还真是……呵呵,有趣。” 不知想到了什么的安瑟轻笑了两声。 正如他所料的那般,希塔娜其实完全没有什么目的地,所以她的传送是纯随机传送——当然是传到有传送点的地方,不会传到什么深山老林里。 “你猜猜……”安瑟眨了眨眼睛,“她在哪?” “……你这个表情。” 明芙萝揉动着太阳穴:“还用得着猜吗?但如果她偏偏这么巧被传送到西国,会不会是……” 不用说全,安瑟也能像她一样知道意思。 “还在担心?”安瑟微扬眉毛,“就算对自己不自信,也要对我自信啊,阿萝。” “你真是——” 明芙萝张了张嘴,看着安瑟那俊美又神采飞扬的面庞,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是说不来好话,但是无所谓了。” 她亲了亲安瑟的脸颊,声音轻柔: “这才是我喜欢的男孩。” “嗯……我还是男孩吗?” “在我眼里,永远是。” “这还真是……让人心动的告白。”安瑟笑了笑,“好了,那我们再去接一个人,就可以准备出发了。” 心情颇好的明芙萝微愣了下,狐疑道:“接人?谁?” 年轻的海德拉嘴角上扬: “一个野心勃勃的好姑娘。” 第九章·乖巧听话的村姑小姐 7K “西国……怎么会偏偏在西国?” 莱茵在办公桌上来回踱步,可爱的猫脸此刻显得有些烦躁。 猫咪女士不是没考虑过希塔娜由于随机传送去到西国的可能,但按照西国现在的混乱情况,很多领城的传送点都只进行定向开放,甚至直接关闭了响应……它还特意让人去查过,西国目前完全开放的传送点是整个帝国最少的,为什么希塔娜偏偏还能随机传送到那里去? 由于传送到西国的可能性很低,再加上为了避免自己那自作聪明的行为引起安瑟的恶感,莱茵在权衡之下,还是放弃了让玛琳娜成为安瑟的随行秘书。 可结果,这位麻烦的独狼小姐还是跑到了西国去,这对它而言……可是大大的不利。 “安瑟阁下大概率不会主动与希塔娜接触,可万一碰上了……” 莱茵低声呢喃着,漂亮的翡翠猫眼泛起阴郁冷光。 万一碰上了,那影沼就会不清不楚的纠缠上来……那只藏匿在阴影里的死鸟也像它一样,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西国的局势如此混乱动荡,影沼大多数成员目前都游走于西国境内,由于行事风格的不同,他们想的话,能用更直接的方式帮助希塔娜,处理希塔娜的痕迹——能者先得,这是花园与影沼里不成文的规矩。 “啧,现在再举荐玛琳娜,会太晚吗?这种突发情况……安瑟阁下未必不会答应,而且这不是刚好很合适吗。” 它咕哝着跳下办公桌,穿过自动打开的房门,随意跳到了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骨头,拉亚勒,灰石,流火……你们四个准备准备,五小时内抵达希塔娜小姐的传送点,准备开始自己的工作。” “……什么?” 不远处有个年轻女人抬头看向莱茵:“原定计划里不是只要两个人吗?我虽然在东港没有重要任务……但临时抽调可不太好吧,女士。” 她扯了扯嘴角,竟然露出几分挑衅的笑容来:“为什么希塔娜小姐传送到西国就要女士你这般大费周章,额外增添两个人手?想防止影沼趁机抢功?” “那很遗憾,女士。”女人双手一摊,“我没有理由为了你的利益斗争而劳心劳力……您得知道,我效忠于安瑟大人,而不是您。” 原本安静和谐的办公间陡然剑拔弩张起来,莱茵的翡翠色猫眼缓缓收缩,兽类的野性蔓延开来,与之一同的还有令人汗毛竖起的威胁感。 可年轻女人却依然一副毫无惧色的样子,就这么抬着下巴,盯着莱茵看。 花园与影沼的两位负责人,都是能力非凡的珍奇兽类,并不是因为安瑟有什么养小动物的特殊爱好,而是因为兽类最适合噬之首,同时……噬之首那份吞噬它者,化为己用的能力,也反过来很契合“特务头子”这个职位。 而花园里的人虽然抱负不尽相同,但大多数人还是渴求着那个位置的,因为那不仅代表力量,代表权柄,更代表他们所追随之人的认可,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光。 所以……这帮被安瑟所挑选的杰出人才中,又有多少会眼睁睁看着那珍贵无比的名额之一,落入他人之手? 年轻女人的回应十分强硬,甚至有撕破脸皮的意思,但她的理由是完完全全的无懈可击——没有什么比“我是在效忠安瑟大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了。 临时更改原定的计划,强行在替希塔娜进行善后工作这个任务上增添人手……这难道不是在破坏安瑟阁下委托的重任,来争取自己的利益吗? 当然了,即便把忠诚度放在一边,莱茵也不是这么短视的蠢猫,加上它对安瑟的忠诚度,是断然不可能做出影响到东港那边安排的事来的。 “你的任务我会接手。”莱茵冷声道,“在说出这种话之前,先想想我是不是那么狭隘的蠢货,流火。” 抽调去负责希塔娜善后事宜的两个人,在东港的部署中都是无足轻重的,对整体规划毫无影响,这种调度换在平时也根本不会有人说什么,但这个时候……意义就明显不同了。 “哦?所以您是默认,您这次的人员调动,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流火扯了扯嘴角,显得锋芒毕露。 可听到这句话,莱茵却忍不住大笑起来,这笑声成熟的女性声线加持下显得十分悦耳,但那高高在上的意味却又如此鲜明。 “你在开玩笑吗?流火?你已经在花园工作了两年七个月二十五天,难道还不知道安瑟阁下的仁慈与宽容?” 它悠然地晃着尾巴,傲慢地抬起下巴:“在能够完美完成任务的前提下,他从不限制我们攫取自己想要的事物。所以,我在追求自己的利益那又如何?只要能实现安瑟阁下的目标,那这就是……他对我的褒奖!” “……”流火脸上的自信神情微微一僵,这个潜规则大家当然是知道的,同时,这个规则不仅仅只局限于花园或影沼,安瑟麾下所有的组织机构,全都适用。 如果莱茵真的能统筹好东港的工作和对希塔娜历练的善后事宜,那这点人员调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自己一时的威胁没能成功,流火也只能老实认命,颇为不快地回应道:“明白了,女士,我现在就去准备。” “很好,好好加油吧。” 莱茵并没有露出什么鄙夷或厌恶的情绪,反而非常得意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 显然,这种匪夷所思的“办公室斗争”,在花园是常有的事。 总有人想要挑战莱茵的权威和地位,但归根到底……还是能力说事。 只要莱茵还有一天能统筹全局,完美至极地完成安瑟的任务,那它就只会越来越接近那个位置。 猫咪女士像巡视领地的狮子一样,环视了宽阔的办公间一圈,在确定没有人跳出来继续挑战它后,才喵了一声,打算继续宣布接下来的任务安排。 可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女声插了进来。 “莱茵女士,我能提个问题吗?” “哦……玛琳娜,说吧,怎么了?” 本来还想释放点威严的莱茵一看到说话的是玛琳娜,立马就和颜悦色了起来:“有关希塔娜小姐的工作可能还要参考你的意见,有什么问题直说就好。” 原本坐在自己座位上办公的少女站起身来,朝莱茵微笑道: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建议——我并不是很同意您……增添人手的做法。” “嗯……”莱茵的尾音微微上扬,“说说看。” “我刚才想问的问题就是,您对希塔娜小姐的了解有多少。” “有关希塔娜小姐的资料档案是安瑟阁下亲手撰写的。” 猫咪饶有兴趣地看着玛琳娜:“所以我当然是无比了解希塔娜小姐。” “但那始终只是文字,对吧?” 玛琳娜笑了笑:“安瑟先生,是怎么形容希塔娜小姐的直觉的?” “直觉……” 莱茵念叨着这两个字,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你是觉得增添人手之后,会有被希塔娜小姐发现的风险吗?那你就太多虑了。玛琳娜,他们四个人——” “是您太小看希塔娜小姐了。” 玛琳娜用那柔柔的声音打断了莱茵,她脸上依然是怎么样也让人讨厌不起来的谦和笑容: “我可以向您保证一件事,当善后的人数达到四个,再加上影沼也可能插手其中,希塔娜小姐……一定,一定会发现其中的异常。” 这话让莱茵的猫咪眉毛缓缓蹙起。 我小看了那只狼崽吗?她的直觉,有那么强? 安瑟在档案中当然强调了希塔娜的直觉,用的形容词是“匪夷所思”,但正如玛琳娜所说的那样,那始终只是文字而已。 “别忘了,她还兼具风之首的力量,并且是……特化后的风之首。” 玛琳娜认真强调道:“但凡她起了任何疑心,随行人员被识破的风险,将急速放大。” “而按照希塔娜小姐思维,倘若她知道自己的这次历练一直有人策应,多半会认为整个历练都是安瑟先生的安排。以她的性格,一旦有了这种想法……” 少女顿了顿,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来:“后果可不太好啊。” 莱茵的猫毛微微竖起。 希塔娜这次是怀着无比坚决的意念才离开安瑟,寻找突破的契机,所以假如知道安瑟在帮自己,她第一时间感觉到的可不会是温馨和感动,而是一种……委屈乃至侮辱。 哪怕安瑟做的只是善后,从来没有任何干扰历练过程的念头,但希塔娜的要强性格,还真的会让事情的走向,如玛琳娜那未尽之言所表达的意思一样。虽然这对安瑟和希塔娜的关系而言算不上大问题,但这对作为主要负责人的莱茵来说……可是个不可饶恕的大过错。 万一……万一希塔娜的直觉,真的就有玛琳娜说的那么危险。万一她真的就因为我增添人手之后,嗅到了哪怕一丝可疑的气息…… 这次,换成莱茵的尾巴微微僵硬了。 一想到自己因为急功近利,而导致希塔娜对安瑟心存芥蒂,想到这种过错会给自己带来的后果,想到那个平日永远温和的少年向自己投下的冰冷视线,猫咪女士就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不不不……这的确划不来,倒不如反过来说,影沼的人他们敢擅自插手,就有可能被希塔娜察觉,到时候坏事的就是他们了。 在办公桌上左走右走的莱茵沉默许久,最后挥了挥爪子:“你的建议很中肯,玛琳娜……流火,灰石,希塔娜小姐那边不需要你们参与了,交给骨头和拉亚勒就好。” “……啧。” 流火不爽地轻啧一声,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自然令人不快,但她也没什么选择。 莱茵轻巧地跳过几张办公桌,落在玛琳娜的桌子上,它蹲坐着,万分满意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乖巧可人的少女。 “你的第一个建议就让我十分受用,玛琳娜。” 猫咪用肉垫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很关键,谢谢。” 玛琳娜露出些许受宠若惊的神情:“是我的分内职责而已,莱茵女士。” “分内职责……哼,要是你的同僚能有你这种觉悟就好了。” 莱茵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压低声音,有不少人都将视线投向了玛琳娜。 有不屑,轻视,甚至是鄙夷,正面色彩寥寥无几。 显然,在这个由安瑟亲自挑选的英才们所组成的机构里,并不欢迎玛琳娜这样老老实实的“庸人”——哪怕她的业务能力还算不错。 玛琳娜像是对这些视线毫无觉察般,颇为腼腆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想到您会选择放弃。” “嗯?如果希塔娜小姐的直觉真的像你描述的那样,那我当然不可能坚持了。” 莱茵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比起完全占据功劳的可能,不犯错显然更重要些……况且影沼的人可能还会自作聪明地坏事,哼哼……这不是很好嘛。” 玛琳娜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这样啊……” “你的建议很稳重,有关希塔娜小姐的每日行动,我会让拉亚勒同时发一份给你,你和我会是第一时间看到报告的人……我需要你的建议,玛琳娜,这很重要。” 莱茵如此认真地说道,同时又有些愉快地笑了起来:“这样我又欠了你不少……让我想想,该怎么还比较好呢……” “啊,关于这一点。” 玛琳娜将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温声道:“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怎么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可能没法留——” 办公间的大门突然被打开。 年轻海德拉的视线穿过他的追随者们,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个娴静温和的少女脸上。 “准备好了吗,玛琳娜,要出发了。”他声音柔和地招呼道。 玛琳娜提起裙摆行礼,十分无奈道:“您何必亲临呢,安瑟先生。明明只要通知我就好了。” “我是实用主义者,虽然不差这么一点时间,但既然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也没必要再多等。” 安瑟笑了笑:“所以你这边都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安瑟先生。” 玛琳娜拿起脚边的手提箱,在所有人,包括莱茵无比茫然的注视下,脚步轻快地朝安瑟走去。 她十分自然熟练地站到了安瑟的侧后方,双手提着手提箱,雪白的长发和黑色的长裙映衬出素净纯粹的美好,与她身前那位俊美的年轻贵族是如此般配,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好了,那就这样吧,我们也该出发了……哦对了,莱茵,跟你说一声,玛琳娜我先借走了。” 安瑟回头看了眼柔柔弱弱,人畜无害的清纯女孩,嘴角微微上扬。 “我需要个随行秘书,玛琳娜很合适,我就带上她了。” “在你这里。”安瑟微抬起下巴,“她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安排吗?” “……没,没有。” 莱茵下意识地回答。 “很好,那就走吧,玛琳娜。” “是,安瑟先生。” 年轻海德拉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而他身后的少女也一同转身,跟随着离开。 只是在踏出办公间之前,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又转过头,她的唇瓣勾勒起柔和曼妙的弧度,清丽娇俏的脸蛋上浮现起明艳的光彩,那极具温柔气质的美好五官配合在一起,露出令人心神摇曳的甜美笑容。 有着这么纯净笑容的单纯姑娘,继续用她那柔柔的声音,向莱茵说: “莱茵女士,我会时刻注意您的联系的。” 玛琳娜微微偏头,眨了眨眼睛: “假如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我讲。”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在心中默默替玛琳娜补上了一句她并没有说出口的话。 ——只是这次,可就不是义务所在了。 * 噬之首的争夺显然是个非常重要的节点……那个位置离我还太遥远,不可好高骛远。但在这场争夺中尽可能攫取到我需要的东西,显然是必要的。 只是待在花园的办公间里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即便莱茵女士取消了原来的计划,我也必须成为安瑟先生的随行秘书。 这是能让我和它进行交易的唯一筹码所在。 只要能够跟随安瑟先生前往西国,不管是增加莱茵女士的影响力,还是向它透露影沼的行动,都不是问题。同时,只要我以个人的名义进行申请,那对莱茵女士也没有任何负面影响。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以个人名义进行申请……怎样才能成功? 在不依赖希塔娜那层关系的前提下,安瑟先生是没有理由接受我的申请的,除非我能展现出足够的价值。 价值,嗯……价值。 秘书的价值就在于对主人所有日常事务的安排与处理上,只要这方面我能做到让安瑟先生满意,他就有可能同意我的申请。 因此,理解安瑟先生为什么要去西国,又到底要在西国做些什么,分析整个西国的局势,在安瑟先生的思路上建立起日常事务的规划,就是一切核心所在。 只是我对此一无所知,更别提时间紧迫,毫无完成它的可能。 ——所以,得感谢莱茵女士的档案库权限和加速领域,让我得以向安瑟先生递交申请,呈进规划。 安瑟先生根本没想到我会这么做,甚至问了两遍是不是莱茵女士让我来的,我告诉他不是,他笑得很开心,让人心跳加快。 他同意了我的申请,并告诉我,这是“勇敢者的奖励”。 而后便是等待,等待希塔娜的离开。 ……没想到,她竟然随机传送到了西国。 其实我有考虑过干扰希塔娜的选择,让她主动选择去往西国,因为这对我而言是最好的局面。 这两件任务,一个与花园有关,一个与花园无关,而无论有关与否,我都能给莱茵女士提供帮助,如果他们叠在一起,我所拥有的筹码就更大了。 但我没有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做……希塔娜,我都不愿再依赖你,又怎么可能厚颜无耻地去利用你呢? 但你还是到了西国……这也算是,勇敢者的奖励吗? 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不经意间的帮助……呵呵,到头来还是又莫名其妙地受了你的恩惠,真让人难为情。 在等待安瑟先生的这段时间里,花园的表现让我有些…… 有些不满。 他们的能力当然是毋庸置疑的,虽然想法大都不同,但都坚持着以安瑟阁下的利益至上的绝对前提。 仁慈宽容的安瑟先生向来对某些灰色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只要没有逾越他定下的界限。 ……对此我早已知晓,也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叹服于安瑟先生的条缕分明。 他从来没有想过光靠什么理想或是人格魅力来折服麾下的追随者。或者说他很清楚,大多数为他效力的人,都只是他追随者从属的从属……能驱使他们把事情做好的原动力,从来不是美好的明天,而是足够的利益——我不否认有期望海德拉领变得更美好的崇高者,但即便是崇高者,也不妨碍他们因为更好的物质条件而更有动力。 对这个扭曲世界的人们有过高的道德期待,显然是愚蠢的。 安瑟阁下或许能创造一个不再依靠这种灰色规则,也能让每个人发自内心为社会竭力作出贡献的世界,但那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起码……不是现在。 只要不触犯规则,规则…… 灰色地带的规则,太过暧昧不清……这一点,安瑟阁下应该也认为难以把控,所以他只定下了一些原则,确立了一些底线,假如规则再具体一些……是否能让安瑟阁下更好地管理这群人呢? 就如同花园一样,虽然都绝对维护着安瑟先生的利益,但竟然将内斗习以为常……假如能够消除这种无意义的内斗环节,花园的效率应该能再上一个台阶。 莱茵女士作为领导者,明明有着震慑所有人的能力,却总是被挑衅地位和权柄,在这方面,它并不合格。 追逐自我的利益是安瑟先生的恩赐,所以就可以这样胡来吗?没道理的……哪怕安瑟阁下并不在乎,甚至可以放纵,也没有这种道理。 即使是灰色的领域,也需要一种秩序,不……是更需要一种秩序。 ……想得太多了,现在的我思考这些还为时过早,接下来该做的,是按照具体情况制订好后续的日程规划,既然安瑟阁下给予了我这个机会,那我绝不能让他失望。 无论是本职工作,还是我自己的利益。 莱茵女士……你确实该好好考虑能给我什么了,只不过不是出于奖励,而是出于能从我手里换到什么东西。 当最后一个字母字迹清秀的印在纸张上后,玛琳娜便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笔记本。 现在的她坐在安瑟隔壁的客房里,刚好完成今天的记录。 对玛琳娜来说,这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工作笔记。 陈列,探寻,反思,总结……每一天都思考,如何才能更进一步。 今天收获颇丰,记录下了自己对花园影沼,乃至安瑟麾下大多数组织机构的看法,明确了当下的目标,同时展望了一下将来,一切条理清晰,这代表她现在并不迷惘。 “还有时间……那就按照现有的资料,再次确定明天的规划好了。零点探索者,破界之剑,法芙娜之巢……” “……喂,你。” 玛琳娜正准备进入工作状态,身后便传来了虚弱至极的女声。 少女下意识转头看去,发现那位娇小的明芙萝女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同时猛地一颤,踉跄着扑到了自己身上。 玛琳娜有些愕然道:“明芙萝小姐,您这是……” “快点……来这边。” 面色潮红的明芙萝咬着嘴唇:“我搞不定——嗯啊!” 她话还没说完,身子就化作铁灰色粒子消散无踪了。 玛琳娜愣了许久后,脸上缓缓浮起煽情的绯红。 她坐到床边,从手提箱里拿出一双淡灰色的半透裤袜,将自己修长白皙的双腿套入其中,轻缓呼出灼热的气息。 “我也有一天……能陷入这么让人幸福的烦恼里啊。” 第十章·浮士德与甘泪卿 西国,冒险者的天堂,超凡者眼中的奇迹之地。 天途山脉是整片大陆以太最富集的中心地带,这份源源不绝的庞大以太,让这条将整片大陆截成东西两部分的山脉,孕育着数之不尽的强大魔物,凶兽……而这仅仅只是影响之一。 作为超凡的根基,涌动于天途山脉乃至其周边的以太涡流,为零点迷界临时入口的开启创造了极佳的条件。同时,先代征天王朝更是将王都设立于此,王朝覆灭之后,无数宝藏深埋地下,又或是被卷入了零点迷界的乱流之中。 因此,这里成了冒险者们最活跃的地域,每天都有超凡者抱着改变人生的幻想踏入西国,也每天都有冒险者或迷失于零点迷界无法归来,或死在王朝遗迹的恐怖陷阱里。 这里的秩序比帝国的任何一处疆域都要来得脆弱,但奇妙的是,在某种程度上……它又比帝国的很多地方要更加稳定。 超凡者依附权势,因为超凡者也需要晋升的资源,而贵族们则恰好拥有这些。 但在这里,贵族的话语未必就有强大的冒险者管用——有积淀的贵族往往不会太过冒险。而足足四位大公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明争暗斗,就更进一步让贵族无法强势起来。 但一无所有的狂徒们却有勇气从转瞬即逝的机会里,以性命为筹码,抓住那一飞冲天的可能。 种种原因叠加,最混乱的西国,反而是整个帝国最“公平”的地方——当然,得排除海德拉领。 但这份公平——从权势的压迫转变为暴力的压迫所带来的公平,究竟是西国的社会好了一点,还是变得更糟,只能说见仁见智了。 在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地域里,扬名立万的强大冒险者们组建各自的集团,割据一方,成为令人敬畏而向往的顶点与传奇。 寂死倒影,万物割解,纷争呼啸,帕拉顿的大魔,永不迷失者……他们的称号既是荣耀和力量的象征,也是带来无尽财富的招牌。 而在这诸多传奇中,有一位崛起如雷霆,又消逝如融雪,他没有组建公会,没有收集财富,只留下了一则则虚无缥缈的故事,但这才像是真正的传奇,不是吗? 而今早,我们的传奇阁下在醒来之时,发现娇小的可爱学者还趴在他的胸口酣眠,臂弯里的另一个少女倒是不见了踪影。 他将明芙萝轻轻放到床上,赤着身子下床。年轻的海德拉明明仍残存几分青涩的味道,但肩膀,手臂,胸膛,腹部……全身上下的每个部位,都勾勒着成熟硬朗的线条,在清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辉光,有如神赐的杰作。 咚咚咚—— “进吧。” 安瑟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随意地应道,显然对有人敲门并不意外。 换上一身偏男性的冒险服,将长发盘起,塞进软帽中,不复平日那温柔大小姐模样的玛琳娜轻轻推门而入,她双手端着托盘,无比精准地掐好了送来早饭的时间。 只是绝对合格的秘书小姐,还有不合格的地方……那就是在看向安瑟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问候,而是愣愣地盯着他的身体看了好几秒。 海德拉在成为现在的海德拉之前,以那庞大的魔物之躯肆虐大地,在被飨焰之火焚烧以换取理智后,便创造出了人类的肉体,其成长周期也与人类相同,只不过到某个阶段就能定格,全由海德拉自己决定。 安瑟的人类肉身正在成长速度最快的时期——虽然对本人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对于他的枕边人而言,嗯……显然是更加赏心悦目,令人沉醉的。 ——不然向来理性的明芙萝小姐,又怎么可能频频沉迷男色,一睡不醒呢? “安……安瑟先生。” 回过神来的玛琳娜脸色微红着微微低头:“今天的早饭是盐烤炙火牛柳配水滴松茸,明芙萝小姐的早饭是甜味薄饼和麦丽丝牛奶。” “放到桌上吧。”安瑟慢条斯理地换上衣服,同时似笑非笑地看着乖巧的玛琳娜,“昨天晚上又累着你了,今天没必要起这么早。”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安瑟先生。” 把早餐放到桌上摆好的玛琳娜认真回答:“不能因为……某些原因而失职。” 束起长风衣腰带的安瑟笑了笑——他的衣着也不再是那一系列典雅内敛的黑色正装,而是颇为不羁的浪荡冒险者装扮。 “以后不用去管阿萝的求助……她也真是昏了头,明明加上希儿都应付不了我,还想把你拖进来。” 他瞥了眼似乎仍在酣眠的明芙萝,嘴角微微上扬:“人总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的,下次别又嘴硬着挑衅我,不然我可是会把你求饶的画面录下来的,阿萝。” “……” 娇小的女学者一动不动,但微微蜷缩起的粉白足趾还是出卖了她。 玛琳娜其实很想说,这种事也可以是她的职责,但考虑到自己对于那份极乐的抗性,少女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安瑟开始享用起自己的早餐,这里的食物当然没法和海德拉庄园的餐点相提并论,但他却吃得很愉快,一种……实现了怀念之物的愉快。 “这座纷争堡的统治者,是青金大公麾下的巴耶波普·列奥斯。被冠以【纷乱呼啸】的名号,零点探索者的资深成员,五阶超凡者。” 在安瑟用餐的过程中,玛琳娜娓娓讲述着信息情报:“由于不久后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特色比赛,所以汇集在纷争堡的冒险者非常多……如果不是有很多冒险者充当佣兵,参与了血尘大公和天壤大公之间的战争,人数还会更多一些。” “所以,你就把这里当作了起点。” 安瑟笑着点了点头:“很好,继续。” 他本来就没打算带什么秘书,自己早已经做好了相关规划,有任何需要直接呼唤影沼即可。但……玛琳娜呈上的分析与规划,却让安瑟决定给这姑娘一个机会。 “后续安排,需要按照您的行动意向确认。” 玛琳娜轻声道:“假如安瑟先生您打算直接在纷争堡宣布浮士德的归来,那我会立刻开始着手相关情报的预热。” “假如我打算继续这样观望下去呢。” “那我会与纷争堡的零点探索者驻地联系,寻找近段时间从零点迷界归来的冒险者。” 安瑟慢慢咀嚼完一条牛柳,微微偏头看向玛琳娜: “就凭现在的你吗?” 一个改头换面,没有背景,并非超凡的普通人? 面对这样的问询,玛琳娜只是笑笑:“安瑟先生并不可能一直待在旅馆中不踏出一步,况且……总会有办法的。” 这并不是说她会想办法,显然是她已经有了办法。 安瑟没有问玛琳娜的办法是什么,只是轻轻点头,很快解决掉剩余的早餐,随后端着明芙萝的那一份坐到了床边,轻轻捏了捏她比安瑟手掌还小那么一点的雪足。 “该吃饭了,阿萝。”少年笑眯眯地轻缓抚弄着那柔软丝滑的足心,“现在可不是装睡的时候,你对知识的热情到哪去了?” “……吵死了。” 明芙萝翻了个身,想把自己的脚从安瑟手中抽出,但挣扎了两下没成功后,就又默默地任其抚摸了。 安瑟悠然说道:“你要是想浪费时间的话,我倒也不介意陪你这么耗着。” 微微蜷缩着的学者小姐沉默片刻,随后抓起被子遮好身体,她微微直起身来,揉了揉脸蛋,用清洁法术整理了一下自己。 “薄饼和牛奶……你拿我当小孩子吗?” 明芙萝轻哼一声,小屁股微微挪动,本来只是被安瑟抓着脚,现在两条大腿都架到了安瑟腿上。 “不是我选的,是玛琳娜。” “……”明芙萝眼神微凝,看向安静侍立在房门边的玛琳娜。 少女颇为歉然地低头说道:“很抱歉不合您的胃口,明天开始,我会调整您的——” “算了……没必要。”明芙萝打断了玛琳娜的话,“照你的安排就行了,我只是不习惯被人这样……服侍而已。” 安瑟微微挑眉:“为什么对我的态度就不能像对玛琳娜这样好?” “你不喜欢?”明芙萝的神情仍有些慵懒,想来昨天大战的强度的确颇高,“不喜欢的话,对你万分礼貌也不是不可以。” “那还是算了,朋友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朋友……哼,也只有你会用这种方法对待朋友了,变态小鬼。” 明芙萝微偏过视线,没有与安瑟那调笑的眼神对视。 她用红润的膝盖轻轻蹭了下安瑟的肚子:“没意见就别废话,我饿……别用捏过我脚的手拿早餐!” “怎么了?” 年轻的海德拉神情略显诧异:“你的脚很干净啊。” “昨天晚上还踩过你那用来招待朋友的热情工具,你告诉我它干净?” 明芙萝满脸嫌弃:“换只手。” “就这种事?你又不是没直接吃——” “安瑟!” 骤然拔高且有些走音的声调,说明学者小姐真的有些恼怒了,安瑟投降般耸了耸肩,换一只手拿起薄饼,沾了沾牛奶,喂到她的嘴边。 明芙萝先是有些不高兴地移开脑袋,但在安瑟笑眯眯地硬凑之下,还是不情不愿,像小仓鼠一样,小口小口地啃起薄饼来。 ……虽然表情还是不好,但从越来越快的进食速度看,玛琳娜对于早餐的挑选是绝对正确的。 几分钟后,双手捧着杯子的明芙萝,咕嘟咕嘟地喝完最后的热牛奶,轻轻舔了下唇边的奶渍,抬头看了眼安瑟: “今天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就留在房间里看书了。” “有什么事,你不也是能第一时间来到我身边的吗?”安瑟晃了晃手腕上的手环。 “所以我是在提醒你。”明芙萝面无表情道,“别给我找事情做。” 安瑟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我带了个难伺候的公主出来啊。” “是你难伺候才对,烈马一样的王子。” 明芙萝小姐行云流水,面不改色地吐露有关那方面言词的模样,非常值得让一谈及相关话题就脸红心跳的希塔娜小姐认真学习,同时也让玛琳娜十分歆羡。 这种顺畅自然,没有丝毫滞涩断点,双方都能立刻接话回应,且乐此不疲地聊天……得是在双方有多了解彼此,又多喜欢彼此的情况下,才能出现呢? “好吧,谁让烈马需要你的安抚呢,公主阁下。” 安瑟揉了揉明芙萝的脑袋:“我不会打扰到你的,放心好了。” “最好如此。” 裹着被子的明芙萝拿起床头柜的眼镜戴上,手中凭空出现一本厚重典籍,她挪挪身子,靠着床背,就这么自顾自地开始学习了起来。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们两个人在纷争堡的观光之行了。” 安瑟站起身来,向来以手杖为基础形态的格莱普尼尔此刻并没有做出伪装,而是以链剑的形态悬在他腰间,锋芒毕露。 一身浪荡冒险者打扮的他抚摸着格莱普尼尔的剑柄,眼中罕见地闪烁起几分期待和欣喜来,他转头看向玛琳娜,神采飞扬地说道:“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安瑟先生。” “不不不……不是安瑟先生。” 安瑟将手抚过自己灿然的金色头发,将其转变为纯黑的色彩,并增长了长度,用细绳束成细长的发尾。 他的容貌也变得与“安瑟·海德拉”大不相同,少了那令人沉醉的俊美和温柔,变得更加凌厉,更加……邪气四溢。 “你该……叫我什么?” 已经完全是个成熟青年的安瑟,连嗓音也变得更加具有磁性,语调也十分轻佻起来。 “抱歉,是我疏忽了。”玛琳娜低头回应,“请原谅我的错误……” “浮士德先生。” “很好,甘泪卿,带我去看看现在的纷争堡,到底有多热闹。” “如您所愿,先生。” 玛琳娜不再行淑女礼,只是非常简单地微微躬身: “玛甘泪……时刻为您效劳。” 安瑟以浮士德的身份行动,她当然也得改头换面。所以这段时间里,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也有了新的身份。 她叫玛甘泪,玛甘泪·勃兰特。 第十一章·这是第几个浮士德? 7.5K “龙牙龙骨龙皮……巨龙素材甩卖,巨龙素材甩卖!” “征天遗宝,新出土的征天遗宝!” 四通八达,人流密集的街道上,各种奇奇怪怪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单手扶着剑柄的安瑟穿行在人群中,打扮得像个瘦弱冒险者的玛琳娜紧随其后,十分标准的冒险者与随行仆从的搭配。 安瑟在昨晚刚来到西国时就住进了旅店,并没有在外行走。除去掉找法芙娜的那一次,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 西国的热风吹拂来粗糙的尘砾和喧闹的叫喊,看起来甚至有些杂乱的街道,澎湃着超过帝国任何一个地域的以太,本来都需要去专门店铺购买的超凡素材随意摆放在路边摊位上,被过分夸张的口号吆喝着,道路上随便一个往来的路人,都可能是超凡者。 这便是西国,奇迹与纷争之地。 “嘿,朋友。” 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突然从熙攘的人群中挤到安瑟身边,压低声音道:“刚来纷争堡?要导游吗?” 安瑟偏头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跟我这么一路,就是想问这个?” “确认一下客户情况嘛。”青年毫不尴尬地咧嘴笑道,“我看你刚从传送阵出来之后,轻车熟路地往独眼巨人那里走,还以为你来过呢。可看你现在这副……嗯,闲逛的模样,又不像是来过纷争堡的样子。” 独眼巨人是安瑟居住的旅馆的名字,一家并非纷争堡里明面上条件最优渥,但实际体验的确是最好的旅馆,一般刚来纷争堡的人未必会住在那里。 “你本来应该继续蹲守在传送点,或者其他旅馆的门口。” 样貌褪去原来的几分青涩,已经完全是青年模样的安瑟瞥了眼这个年轻人:“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找个更合适的顾客不是更好吗?” 青年只是嘿嘿笑道:“我也未必能蹲到新顾客啊。” 到底是怕蹲不到新顾客,还是不想错过这头一看就极肥的羊儿,可就不好说了。 安瑟有些好笑地转头看向普通冒险者打扮的玛琳娜,握住剑柄,用剑身轻轻拍了下她的小腿。 “甘泪卿,有人想抢你的工作,你觉得呢?” 玛琳娜按了按棕色贝雷帽,抬头与那个黑肤青年对视,平静道:“先生不需要其他向导,很抱歉,让您白跑一趟了。” “嗯……” 青年抚摸着下巴:“你是跟着这位朋友一起进独眼巨人的随从吧……从外地来的,却对纷争堡很熟?” “……”玛琳娜微微眯眼,“只是指明方向而已,做过准备就好,这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吗?” “啊不不不……‘向导’可不是这个意思。” 听到这里,青年便露出了胸有成竹的表情:“你的主人难不成是来纷争堡观光的吗?作为一个,嗯……气度如此卓绝的超凡者,怎么能错过纷争堡那些鲜为人知的美妙之处呢?” 他向安瑟伸出手,笑容淳朴:“自我介绍一下,工蜂,纷争堡的专业引路人……纷争堡所有存在特殊要求的场所,都可以通过我的引荐进入。” “在‘向导’这件事上……”自称为工蜂的青年回头看了眼表情糟糕的玛琳娜,“我可比这个想带你在纷争堡观光的凡人仆从,专业得多。” “这么说,你面子很大?” 安瑟并没有和他握手,甚至连看都没看,只是如此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是我的老大……【蜂巢】的主人。” 在说出“蜂巢”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特意关注了下安瑟的表情,连丝毫波动都没有看出,像是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头一样。 “你的工作。”安瑟停下脚步,驻足在一个摊子前,审视着摊位上的物件,“就是找到像我这样的肥羊,然后拖到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吃干抹净……这个多少?” “哈哈哈哈……你也太爱开玩笑了,朋友。” 工蜂哈哈大笑起来,他靠近了安瑟一些,试图和这头肥羊勾肩搭背:“这年头怎么可能还有这种蠢货——” 凛冽冰冷的凶戾气息逼停了工蜂的动作,但他却无比流畅地接上刚才顿住的话语:“喜欢竭泽而渔破坏市场的白痴,不用你们动手,我们自己都要肃清的,这很影响生意……” 在工蜂侃侃而谈的时候,安瑟正用一枚鳞片换来了一串精致项链。 “不会惹麻烦的生意人?”他转头看了眼工蜂,“这可不像冒险者。” 工蜂耸了耸肩,“可谁会为了那点资源去和一个强大的超凡者为敌呢……我相信你的实力,因为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冒险者比生意人更会斤斤计较,他们拼的是钱,我们拼的是命,不是吗?” 如此说着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停留在被摊主不停摩挲,就差往上舔两口的蓝色鳞片上。 用蓝迷龙的龙鳞,去换随便找个三阶炼金术士都能做出来的体力项链…… 工蜂并不认为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都冒着危险气息的男人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肥羊,恰恰相反,眼力过人的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绝对伪装不出来的从容和随性。 他不是不明白那玩意的价值,只是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浪费而已——懒得讨价还价,甚至可能懒得去翻找金币。 同时,这也是一种展示,对他所持的资本,进行毫不掩饰地大方展示。 嘴上说自己是肥羊,但却又这么随性地拿出价值不菲的素材,这种随心所欲的大气,可不会出现在一般的冒险者身上。 但他一身浮夸的“臆想中的冒险者装扮”,以及带个完全不懂行的凡人仆从来旅游观光的模样,又不像是经验老到的冒险者。 出来体验生活,但又不属于那种愚蠢角色,反而整体水平很高的大少爷? 工蜂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但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弃这个客户。 “想在这种集市淘到好东西可是件难事,朋友。” 工蜂孜孜不倦地推销着自己:“顶级的拍卖场,素材商店,甚至是……” “带路吧。” 把项链递给玛琳娜后,安瑟十分随意地如此说道。 “……还有顶级的炼金工坊——嗯?”工蜂愣了下,他没想到安瑟这么突然就答应了下来,笑容的热情程度瞬间上升了好几分,立刻反应过来他不停点头,“好好好,是拍卖场,还是商店,还是……” “娼馆。” “好的,娼——” 这次,工蜂愣得就不是一下子了,他顿了好几秒后,才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打量了安瑟好一会儿,最后露出“我懂我懂”的笑容来。 “没想到朋友你竟然喜欢直捣深处……可以!坦诚的男人才配吃肉!” 他凑到安瑟耳边,嘿嘿笑道:“纷争堡的活跟其他地方可不一样,保证朋友你大开眼界——对了,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浮士德。” “哦……浮士德啊。” * 浅蓝色的宽敞房间内,安瑟坐在松软的大床上,托腮看着与这里间房内配饰格格不入的各种,嗯……道具,而玛琳娜则并拢双腿,规规矩矩地坐在安瑟身边,低头不语。 “玛琳娜。” 看着那些特殊用具的安瑟突然说道:“你对纷争堡的了解其实不比那个人少,为什么那时候表现得……只知道那么点东西?” “因为一个凡人,就该只知道那么点东西。” 来到这个所谓的“梦幻岛”后,终于能和安瑟说话的玛琳娜松了口气,立刻乖巧回答: “我要做的,是配合您的意向和行动,使您的意志能够得到最好的贯彻,而不是死板的根据计划,反过来让您跟着我走……这既不知好歹,又荒诞可笑。” “可假如我当时是想让你拒绝他呢?”安瑟轻笑着问道。 “那您默认他的尾随,并同他攀谈就毫无意义了。”玛琳娜不假思索地回答,“您需要利用他,出于我目前尚未得知的目的,所以我要做的自然是留下他——虽然向他展现我对纷争堡的了解,他也未必会离开,但装作什么都不懂才是最好的选择。” 少女顿了顿,随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普通人根本不可能那么了解纷争堡,而假如我太了解它,就证明您有着极其充足的准备,同时我的背后……也就是您的背后,并不简单。这会令他对您预设一个固有印象。” “但您是否想让工蜂先生这样认为呢?我尚不能确认,所以我不能让自己成为影响他对您判断的因素——虽然这本身就是一种影响,但影响力度要比前者小很多,起码是由您调控的。” “如此一来,工蜂先生眼中的您,就是您刻意展现出来的样子了。” 这就是玛琳娜眼中的,作为秘书的职责。 她做的所有准备,设计的所有预案,从来不是为了安排安瑟怎么做,而是在已有准备的基础上,根据安瑟的意向和选择,让一切按照安瑟所期望的那般……完美运行下去。 “那你觉得……” 看着平和中又带着几分自信的玛琳娜,安瑟忍不住笑道: “我现在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玛琳娜神情微僵,眼神不由自主地游移向房间内的各种玩具,语气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 “这个……冒险者醉生梦死,最喜欢流连于这种地方。更何况能在这里消费的人,实力,地位,钱财,总要有一项达标。您或许是想在这里,找到水平不错的冒险者,获取一些资料。” “或者,厌恶奴隶贸易的您想了解这家娼馆的内幕,以此了解整个纷争堡的黑色产业,如果他们触及到您的底线,您就打算将他们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这两种回答都十分有理有据,可安瑟却伸手抚摸着玛琳娜的脸颊,像是抚弄爱宠一样,在她耳边轻语: “那万一,我来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放松玩乐呢?” 玛琳娜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低着头,微缩着脖子,双手紧紧抓着长裤,过了大概有两三秒后,十分小声地说道: “我……我希望您能放弃这个决定。娼妓怎么能配得上您?如果,如果您真的需要……” 少女羞涩地咬着唇瓣,柔软的身子缓缓靠向安瑟:“我会尽力满足您的欲求,请不要让那些女人玷污了您,浮士德先生。” “你想得倒挺美。” 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冰冷女声,顿时把玛琳娜吓得僵住了。 这声音……她很熟悉。 秘书小姐缓缓转头看去,在床的那一头,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冷艳美人,那双涂着黑色眼影的狭长眼眸,让她的冷艳多出了几分令人不适的阴森气息。 “……奈,奈兰女士?!” 玛琳娜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而曾给她做过面试工作的奈兰则没有搭理,而是眨眼间来到了安瑟身前单膝跪下,万分恭敬地说道: “主上,纷争堡的……” “停。” 安瑟摆了摆手:“你应该知道我叫你在这等着,是为了什么。” “……”奈兰低着头,没有说话。 见此情景,年轻的海德拉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向玛琳娜。 “玛琳娜,你说说看,我到底想做什么?” 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玛琳娜疯狂运转着自己的大脑,竭尽全力地将现有的零碎信息拼凑起来,试图窥见全貌。 奈兰女士作为影沼的人,潜伏在纷争堡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安瑟先生为什么要现在见她?她刚才又为什么没有露面,要等到安瑟先生问完我问题之后才现身? ……等等。 安瑟先生不是想自己见她?而是想……让我见她? “我……” 玛琳娜张了张嘴,先是看了眼单膝跪地的奈兰,坐在床上的她便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来,但是,心中的某种悸动又让她没有这么做。 只是说出一个字的少女顿了好几秒,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厚颜无耻地做个猜想,如果不正确的话,希望安瑟先生,奈兰女士不要生气。” 在安瑟微笑着注视下,玛琳娜稍微有了些许底气,她又花了三四秒组织了下语言,随后认真说道: “我现在的这个……职位,完全是通过花园档案库里的资料得来的。” “我看到了安瑟先生对西国地区的多次安排,并提取到了【大皇女】【零点迷界】等关键词,由于大皇女的灵质与空间有关,所以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西国近段时间零点迷界频繁开启的情况……那么安瑟先生对西国的特殊关注,当然也就有了理由。” “在这个基础上,我通过莱茵女士三十倍速的加速领域,在有限的时间里,内对整个西国的情况有了足够鲜明的认知,并以此及时做出了规划,才得到了安瑟先生的认可,但是……” 意识到某个关键问题的玛琳娜,语气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但是这些,终归也只是花园档案库里的资料而已。” “西国各地的实时情况,时刻产生的新变动,方便安瑟先生做出判断的新情报,我都……不得而知。” “但安瑟先生既然同意了我的申请,就说明安瑟先生认可了我的准备工作……他不是出于什么好玩的目的才带上我,而是认为我的确能起到作用才同意我随行。” 说道这里,少女的视线缓缓落在如同雕塑一般的奈兰身上。 “在此基础上,安瑟先生是不可能让我对西国的情况一无所知的,他一定吩咐过要把情报转交到我的手上。 “由于现在才刚到第二天,我也没法觉察到这个问题,但既然安瑟先生把奈兰女士带到了这里,就说明奈兰女士您……不愿将影沼的情报递交给我。不……您肯定不会意气用事,违逆安瑟先生的意愿,您会用另一种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想法。” 奈兰的想法是什么?这对玛琳娜来说简直太好猜了。 ——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替安瑟处理事务,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承担这份职位,所以不愿将影沼得到的关键情报,还有诸多事务,交给玛琳娜来打理。 那么,该如何在不违逆安瑟意愿的情况下,仍把这些事情交给他的“秘书”来操持呢?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玛琳娜眼眸微垂,声音幽幽道: “奈兰女士,您想……取代我吗?” ——只要自己成为了安瑟的秘书,那就能够替安瑟完美处理好各种事务了,眼前这个单膝跪地的女人,绝对是这么想的。 所以安瑟先生才会带我来到这里,他想让奈兰女士看看我的能力。 只是一天时间都不到,安瑟先生就直接亲自处理这个问题了…… 在事关要害的方面,没有等待,没有坐看,在玛琳娜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被影沼“拉黑”的时候,安瑟就已经察觉出了奈兰的不对苗头,并且直接把她拉过来处理。 玛琳娜对安瑟的高效与果决既钦佩又感激,钦佩安瑟即便没有时刻监管一切,却一眼就能将所有都看得一清二楚;感激安瑟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选择了自己,而不是追随他已久的旧部。 可玛琳娜也很清楚……安瑟这样,是没办法说服奈兰的。 “这还不够,主上。” 果然,少女听到了奈兰略微沙哑的声音:“为您处理这一切,仅仅是这种‘聪明’,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您需要秘书,我可以效劳,如果不是我,您也应该选择影沼的成员才对。” 是的,远远不够。玛琳娜在心中如此低语。 她在和安瑟聊天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奈兰就在后面,甚至于如果不是安瑟说工蜂尾随好一会儿了,她也都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被盯上了。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不是超凡者,只凭借这一点,就能否定掉她的一切。 但这一刻的玛琳娜,面对想要否定自己,甚至想取代自己的奈兰,心中却没有多少愤怒的情绪——哪怕为了得到这个位置,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 因为把奈兰换做是自己,玛琳娜也会做出和她相同的选择——她怎么可能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一个连超凡者都不是的家伙呢?哪怕主导一切的仍是安瑟,可无论如何,这个职位,都不该有一个只有些许“聪明”的凡人来担任。 玛琳娜甚至有些敬佩于……奈兰的勇毅。 “这可是我亲自作出的决定,奈兰。”安瑟低头看着始终保持跪地姿势,没有丝毫变化的女人,语气有些漠然,“你们要违逆我吗?就因为你的‘自以为’?” “因为您从来不是一意孤行的暴君。” 奈兰这一刻才抬起头来,凝视着安瑟的眼睛:“您要的,也从来不是盲目的顺从者。” 盲目的……顺从者。 是的,我也知道不能让区区凡人承担这样一个职位,我也会和奈兰女士有相同的想法。 可是我能像她一样,在面对安瑟先生已经做出的决定时,如此大逆不道的……忤逆安瑟先生的意愿吗? 玛琳娜的心神有些恍惚,那天,妹妹决然的话语和坚毅的神情……仿佛犹在眼前。 在她晃神之时,安瑟和奈兰对视了几秒钟后,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 “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太纵容你们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却没有多少反对的意思。 “你也看到了,玛琳娜。”年轻的海德拉转头看向身旁有些恍惚的少女,“如果影沼的消息全都是直接交给我而不经过你,那你这个秘书跟没有也差不多了。而奈兰的考虑,也确实有些道理。” 他摊了摊手:“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 回过神来的玛琳娜沉默片刻,随后低头看向奈兰,眼神逐渐变得坚决。 “奈兰女士。”玛琳娜无比认真地说道,“我究竟该做什么,才能让您认可我?” “不是我,是整个影沼。” 奈兰面无表情地看向玛琳娜:“既然主上将这份任务交给我们,我们就不会让它经过花园的手。” 玛琳娜愣了两秒,随后有些难以置信道:“您……你们,在意的是这个?” “当然不止于此,你身为凡人,这是最大的局限。至于花园和影沼的分别……你以为我们只是为了内部斗争吗?” 女人冷笑一声:“斗争的确存在,但根本原因在于,影沼和花园的行事风格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甚至……彼此排斥。” “生长在花园中的你,注定做不好这份工作,就算你成了超凡者也一样,莲花小姐。” ……莲花。 在那场简单的测验结束后,奈兰也用“莲花”讥讽过玛琳娜。 一股无名怒火涌上玛琳娜的心头。 她总是能认清现实,接受现实,但不代表她真的从来都不会有任何委屈,任何愤怒。 她只是能……接受而已。 那些情绪从来都不会凭空消失,而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躲在只有自己的角落里,艰难无比地吞咽消化下去。 花园也好,影沼也好……无论是谁,都在蔑视着自己。 自己要档案室的权限,把时间流速调得那么夸张,莱茵它难道就一点猫腻都觉察不出来吗? 它不是觉察不出来,它就是单纯认为,玛琳娜没有那个能力,更没有那个胆子。 影沼则更加简单直白——你就是不行。 这群人有这么做理由,有这么认为资本,可难道自己就真的一无是处了吗? 如果只是想要成为超凡者,那她早就是了。但她要的从来都不只是超凡,而是最靠近安瑟的那个位置。 “奈兰小姐。”玛琳娜的声音逐渐变冷,“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我只想知道,到底怎样,影沼才会把安瑟先生需要的情报,递交给我来处理。” “没可能。”奈兰想也不想地回答,“你会搞砸一切,而我们不会看着这种情况发生。” “照顾好主上的饮食起居就够了,其他的事,不用你来插手。” 玛琳娜攥紧的拳头由于过度发力,指节都有些泛白。 她并没有和奈兰交涉的余地,这种无可违抗的居高临下,让少女的胸膛中翻涌着从未出现过的……戾气。 即使成了超凡者,也不会把事情交给自己处理? 凭什么? * “所以,你就把人送到梦幻岛去了?” 冒险者公会【蜂巢】的总部,工蜂正在和自己的老大汇报情况。 蜂巢的领袖【女王蜂】是个容貌艳丽的熟妇,此刻的她正脚踩着一个男人,另一只腿翘起,慢悠悠地说道:“品相怎么样?” “顶级。”工蜂比了个大拇指,“我的眼光从不出错,老大你放心好了。” “身份查过没有。” “不好查,又是一个自称浮士德的家伙。” “……呵,又一个浮士德。” 女王蜂嗤笑一声:“这是这个月第几个浮士德了?” “呃,六个……不对,七个,还是八个?忘了,但这个肯定比前几个都厉害。” “试过了?”女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在知道他名字之前试过了,四阶起步的水准,说不定有可能是五阶。但没有第一时间把我脑袋砍下来,肯定不是浮士德。” “五阶?五阶冒充浮士德去嫖娼?” 女王蜂忍俊不禁道:“马什,别太有想象力了。把他多介绍给我们的朋友们就好。对了,巴耶波普那边——” 她话还没说完,桌上的晶石突然闪烁了起来。 女人微微眯眼,打了个响指,晶石便投影出了一个高瘦苍白,握着烟枪,涂着漆黑眼影,双唇猩红的女人。 “这不是侍蛇妹妹嘛。”女王蜂托腮笑着,媚意横生,“怎么突然联系上我了?” “工蜂带来的那家伙。” 被女王蜂称为“侍蛇”的女人冷冰冰地说道:“他杀了两个人,跑了。” 女王蜂的表情顿时一僵,工蜂也愣住了。 而更让他们表情精彩的,则是侍蛇后面的话: “一个是你们的人,一个是巴耶波普的人,你们看着办吧。” 投影就此消失,而女王蜂则缓缓将视线投到面无血色的工蜂脸上。 “你说,他那时候没杀你?” 第十一章·村姑小姐的和善交友法则 6K 驻扎在纷争堡的大型冒险者公会,一共有三个。 分别是女王蜂,娅珀·赛麦尔的【蜂巢】;黑色噩兆卡博萨·彭特的【处刑者】;以及被冠以“纷乱呼啸”之名的纷争堡领主,巴耶波普·列奥斯的【呼啸军团】。 不管是常住纷争堡,还是出于某种目的来到这里的人,都知道一个纷争堡的共识,那就是无论如何,绝不能招惹到来自这三个公会的冒险者。 就算是什么世袭的知名贵族,只要实力不足,到这里来也一样得把头低下做人。 但今天,却有人胆大妄为地同时打了其中两个公会的脸。 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个肇事者,竟然还……留了个“把柄”。 女王蜂娅珀第一时间来到了梦幻岛,这座纷争堡最好的娼馆此时没有一个客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气息。 “就是她?” 娅珀转头看向身边那个身形高瘦,脸颊微凹的女人,眉头微微皱起:“你说那家伙杀了两个人,突然跑了……但是又把自己的仆从留了下来?” 她凝视着眼前这个纷争堡最大的娼妓头子,眼睛微微眯起:“侍蛇妹妹,你认真的?” 娅珀很讨厌这个女人,一直想找机会弄死她。 这个自称侍蛇的家伙大概是半年前来到纷争堡的,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垄断了纷争堡的娼妓市场……这一块蛋糕,原本是蜂巢的自留地。 情色产业的利润远超常人想象,而高级的娼馆更是有诸多比金钱更有利的附加价值,但蜂巢却在本土作战的情况下被侍蛇打的溃不成军。巴耶波普也并未做出表态,多半是因为侍蛇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吞吐着烟雾的侍蛇瞥了眼娅珀:“工蜂呢?让他来指认不就行了?” “他需要休息一会儿。” 娅珀冷笑一声,随后重新将视线投向那个坐在沙发上,平静喝着茶的瘦弱冒险者。 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子是个女人,同时也一眼就能看出,她那份绝对的从容和淡定。 “他在你的地盘上杀了人,你还这样招待他的仆从?” 这份淡然让娅珀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假小子打扮的少女,脸上逐渐显露出危险狰狞的弧度。 “客气过头了吧,侍蛇妹妹。” “因为他走之前说过,让这小姑娘在这等着。” 侍蛇漠然地呼出一口浓浓白烟,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他敢杀你们的人,难道会不敢杀我?” “侍蛇女士说得对。” 少女将茶杯放到沙发边的小桌上,笑意盎然道:“希望您也冷静思考一下,这位女士。” “冷静……思考?” 娅珀愣了两秒,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她指着玛琳娜,又转头看向侍蛇,脸上浮现起乐不可支的神情: “看看,看看……侍蛇妹妹,我们被一个凡人劝诫了,被一个凡人劝诫要‘冷静些’。” 女王蜂走到玛琳娜身前,像是打量什么万分稀罕的宝物一样,来回扫视着她,同时万分感慨地说道:“这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侍蛇面无表情地抖了抖烟枪:“你要对她做什么就快点做,别浪费我的时间。” “我可没让你留下。” “但侍蛇女士总得保证,是你对我动的手,不然她怎么和浮士德先生交代呢?” 玛琳娜露出微笑,一身朴素的中性冒险者装扮,并没有办法遮掩这笑容的迷人风情。 “……” 娅珀按向玛琳娜头顶的动作微微顿住,但也只是顿了一瞬,就继续按了下去。 只不过她并没有对玛琳娜的头做些什么,而是摘下了她头顶的贝雷帽。 “真是一头令人羡慕的秀发。”摩挲着玛琳娜发丝的娅珀如此感慨,同时微笑道,“怎么称呼,可爱的小姐?” “玛甘泪·勃兰特。” “好,那我就叫你玛甘泪小姐了。” 成熟美妇坐到玛琳娜身边,十分亲昵地紧挨着她,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热情。 “玛甘泪小姐,你好像……很自信啊。” 娅珀漫不经心地将玛琳娜的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指尖:“是不认识我,还是单纯不太聪明呢?” 玛琳娜没有回答,只是从腰间的挂套中拔出了一把转轮手枪,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丝巾,细细擦拭起这把手枪。 “这……噗,哈哈哈哈哈——” 女王蜂在怔了一瞬之后,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她轻轻推着玛琳娜的肩膀,笑得无比畅快: “玛甘泪小姐,这就是你的回答?这就是你的自信?一把以太枪械?” “浮士德先生认为,当然不能真的让我什么都没有就留在这里。” 玛琳娜腼腆地笑了笑:“总还是要有所依仗的。” 她将弹巢弹出,十分好奇地观察着内部构造,似乎从来没有用过这个东西。 “所以……哈哈哈哈……这东西你的依仗咯?” 娅珀握住玛琳娜的手,乐不可支地将枪口抵在自己脑袋上,依然止不住笑:“来,开枪吧玛甘泪小姐,让我看看,那位浮士德先生赐予你的枪械,到底有多坚硬炽热。” “你在说什么呢,这位女士。”玛琳娜颇为无奈道,“我还没有上子弹啊。” “哦,说的也是,那你倒是快点把子弹填上啊,可爱的玛甘泪小姐。” 女王蜂嬉笑着握住枪管,似乎十分期待玛琳娜对着她脑袋直接来上那么一枪。 “就算我上子弹了,也不会对你开枪的,这位女士。” 玛琳娜眨了眨眼睛:“我没有理由这么做,不是吗?就像……” 她微笑着伸出手,一点一点掰开娅珀握着枪管的手指: “就像您也没有理由,对我动手一样。” 娅珀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她捏住玛琳娜的手腕,五指缓缓收拢,掌心传来骨骼被挤压时的摩擦声音,乃至隐约碎裂的声响。 “自信是好事,玛甘泪小姐。” 没有动用超凡之力,也根本不屑于动用超凡之力的女人,看着眼前这个脸色逐渐苍白的美丽少女,露出更加残虐的笑容来。 “我没有理由对你动手,嗯?” 她舔了舔嘴唇,没有直接把玛琳娜的手腕捏碎,而是一点一点地施加压力,享受着折磨对方的过程。 “猜猜看,你的手能不能保住?” “……您也不妨猜猜看。”脸色因痛楚而变得有些青白的玛琳娜,露出了有些勉强的笑容。 “在浮士德先生回来之后,您丢的究竟是左手还是右手,又或者是……您这颗漂亮精致的头颅?” 与那满含暴戾的凶残眼神对视,玛琳娜却没有丝毫退让,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了:“一场小小的赌博而已。侍蛇女士不是赌徒,所以选择旁观。那么你呢,女士?你想要上桌吗?” “……用万元的筹码,搏我这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币?” 女王蜂微微眯眼,她暂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侍蛇:“那个浮士德,值得你这么警惕?” “或许不值得。”侍蛇面无表情地回答,“只要你试试,我就知道了。” “好,那我换个问题……” 娅珀的眼神也变得冷了一些,似乎不满于侍蛇的敷衍回答:“那位浮士德先生为什么要动手杀人?” 杀人这种事,在纷争堡……或者说在整个西国,可大可小。 只要杀人的比被杀的强得多,在背景上亦是如此,那杀人就不算什么大事。 “那两个人想侮辱我。”玛琳娜笑了笑,“所以浮士德先生就降下了惩罚,仅此而已。” “哦……如果是玛甘泪小姐的话,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娅珀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他们两个是白死了啊。” 她这么说着,脸上的森冷之色却更明显了几分。 像梦幻岛这种娼馆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发生?本来就是过来找女人玩的,谁会蠢到为了这原本就可以轻松解决的下半身冲动,去招惹一个看起来就很麻烦的家伙? 娅珀信任工蜂的眼光,在娼妓市场被侍蛇占据后,她就通过这种“导游”,第一时间与来到纷争堡的高阶超凡者搭上关系。 像工蜂这样的人,还有不少分布在纷争堡的各个传送点,他们的任务就是物色像“浮士德”那样的强大超凡者,将他们并入蜂巢的交际网络当中。 所以,他们的眼光和嗅觉是毋庸置疑的,而按照工蜂的描述,那个“浮士德”可不像是喜欢藏拙的样子,他强大且张扬……怎么可能会有白痴在娼馆因为女人去招惹这种人? 这绝不是原因,也就是说……他是故意的。 而如果他是故意的—— 玛琳娜的笑容似乎完全不受手腕剧痛的影响。 那就说明……我留在这里,也是故意的。 毕竟,一个凡人被这样“照顾”本来就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不是吗? 浮士德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在娼馆杀掉分别来自呼啸军团和蜂巢的人?我留在这里的价值又是什么?是诱饵吗?是陷阱吗?你能……想清楚吗? 在被迷雾笼罩的情况下,要试试看折磨我,杀死我会有什么后果吗,娅珀女士? “啊,说起来算算时间……” 少女突然惊呼了一声:“你的人,也应该到独眼巨人那里了吧,女士……还没有找到浮士德先生的踪迹吗?” “……你知道的还挺多啊,玛甘泪小姐。” 女王蜂那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令人略感不适的笑容:“如果不是确定你是普通人,我现在可得换个姿态跟你聊天了。” “我知道的从来不多,所做的只是推断而已。” 玛琳娜抿嘴微笑:“毕竟你们也找不到浮士德先生,唯一可以确认的地点就只有独眼巨人旅馆,自然就只好去那里,只是……” 她对娅珀露出万分怜悯的表情:“不知道您有多重视浮士德先生,派出了多少人,总之……希望您没有太看得起浮士德先生吧。” 毕竟……有位非常厉害,同时非常讨厌别人打扰的学者小姐,正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看书呢。 她的话语和笑容让女王蜂娅珀的神情越发阴沉,女人食指点着太阳穴,用特殊的交流法术联系上追查到独眼巨人旅店的下属们: “你们现在在哪了?” “老大?我们已经到那个浮士德的房间门口了,准备——” “……不,停下,先回来,从长计议。” “可是我们已——啊!” 在脑海中突然响起的惨叫声让娅珀心神猛地一颤。 “这是什么……敌人在哪?谁?到底是谁!出来!我要杀——” 在这惊怒的咆哮戛然而止后,再无声息传来。 “看您的表情。” 玛琳娜将被娅珀捏到骨裂,现在颤抖不已,根本无法自控的手伸进口袋,艰难摩挲着什么,同时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看来我提醒得晚了,很抱歉,女士。” 而此刻的女王蜂,则已经完全没了和玛琳娜闲聊的意思,更没有半点伪装的想法。 她死死盯着玛琳娜,按捺着心中澎湃的杀意,一字一顿道:“你,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玛琳娜笑了笑:“这很重要吗?冒险者的法则……强者为尊。浮士德先生可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他的想法,娅珀女士。” “哈!”女人神情凶狂的冷笑一声,“你还真把他当浮士德了?他也真把自己当浮士德了?” “对我而言,浮士德先生可从来没有‘假的’这么一说。况且……” 玛琳娜那只几乎半残的手,颤颤巍巍地摸出了一枚子弹。 她用另一只手弹出转轮手枪的弹巢,轻笑着说道: “您不也正怀着那个想法,才放弃了……继续对我做些什么,不是吗?” 肆意张狂的行为,奇诡未知的目的,难以估量的实力。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其实都未必会让女王蜂投鼠忌器——他有点实力又怎么样?难道还能跟整个纷争堡对抗? 可假如,这么一个底蕴丰厚,财大气粗,但又狂妄至极,完全没有把纷争堡放在眼里,实力和目的都难以捉摸的人……他的名字是浮士德呢? 当这些东西配上浮士德这个名字,娅珀的思维就不由自主地滑向了一个,在玛琳娜预料之中的区域—— 假如那个男人,真的是浮士德呢? 你敢杀死,你敢迫害,真正的浮士德的仆从吗? 手腕处传来的疼痛让玛琳娜无可抑制地加重了喘息,但她仍然还是克制着剧烈的痛感,将唯一的一枚子弹,送进了弹巢之中。 她将弹巢甩回枪体,一边打量着这把漂亮的转轮手枪,一边说道: “女士,我说过,这把枪是我的依仗,对吧?” 在娅珀惊疑不定的此刻,玛琳娜微笑着将转轮手枪横放在自己的肩上,弹巢紧贴着臂膀。 “但我可从来没说过,这个‘依仗’是指我能用它来保护自己。” 转轮手枪的弹巢,随着手枪沿着手臂下滑而滚动起来,发出少女那娇柔声线无法盖住的,冰冷的机械声响。 当手枪划过手背,弹巢仍在高速旋转,而娇弱的玛甘泪小姐……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咔哒。 弹巢停止转动的声音和击锤碰撞的声音一同响起。 娅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少女,下意识出声道:“你——” 咔哒。 弹巢空转一次的声响让她心脏骤停,根本没法把话说出口。 “啊呀。” 毫不犹豫扣动扳机的少女讶然道:“我的运气还挺不错的。” 这样说着,她再度按下击锤,食指也已然再一次扣在了扳机上。 “那么下一次……” “你疯了!” 娅珀面目狰狞地大吼起来:“你要做什么!找死就当着你那个浮士德的面去死!” “别激动……别激动,女士。”把枪口对着自己太阳穴的少女如此安慰道,“你大概也是觉得,我肯定还做了别的什么送死的准备,所以才没打掉我的枪,对吧?毕竟是超凡者大人……在我扣动扳机之前救下我,总应该是轻轻松松的。” ——娅珀其实没想到这一点,她刚才纯粹是被玛琳娜的疯狂行径弄懵了。 “但对脆弱的凡人来说。”玛琳娜轻叹一声,“死亡总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是吗?” 而当娅珀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可以轻易夺枪的时候,却又因玛琳娜的话语而再次投鼠忌器。 她可不是手段花哨无比的术士,要是这疯子真的还藏着什么自杀手段……要是这疯子真的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要是那个浮士德是真货—— 众多似是而非的线索串联在一起所指向的结局,让成熟美妇的身体开始颤栗起来。 归根结底,这其实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假如那个男人不是浮士德,一切都是这个混账婊子狐假虎威,那她的谎言被戳穿只是迟早的事情,自己也有的是料理她的时间。 而假如那个男人是真的浮士德,如果他的仆从就这么死掉…… “玛甘泪小姐……”娅珀的脸上堆起平易近人的温和笑容来,“您……浮士德先生有什么需求?我能帮上什么——” 咔哒。 “第二次也没有吗?” 玛琳娜微微歪头:“看起来今天的运气的确很好啊。” “……不管什么事,我和侍蛇妹妹一定——” 咔哒。 “啊!第三次也没有中。” 少女的脸上浮现起雀跃的笑容来:“这可是段了不起的经历,可以讲给浮士德先生听。” “您——” 娅珀刚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一个字,她就看到眼前这个疯子……连续两次扣下了扳机! 咔、哒。 弹巢旋转到了最后一处仍未轮至的位置。 “我的运气还真是够好呢。”少女如此微笑着说道,“你说对不对,女士?” “……叫我,娅珀就好。” 脸色比玛琳娜还要苍白的女王蜂阁下,有些无力地如此呢喃着。 “啊,我喜欢用敬语称呼别人,已经是习惯了,娅珀女士。” 玛琳娜将弹巢弹出,轻轻抖了抖手枪,最后一枚子弹落于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将这把转轮手枪递给娅珀,同时万分真诚而恳切地说道: “这把以太枪械,就当作是我与娅珀女士相识的信物吧……说来惭愧,我也的确有一点小忙需要您帮。” 玛琳娜如此说着,转头看向站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侍蛇,再度露出笑容。 与这笑容一同的,是那不自然的……几近病态的潮红。 “在这座城里,我需要一位帮手,帮我,帮浮士德先生……了解一些事情。” “您说……” 柔弱的凡人少女,将转轮手枪塞进了强大超凡者的掌心。 她轻声细语道: “谁比较合适呢?” 第十二章·真正弑神的可能 6K 安瑟站在一座小丘上,眺望着没有边际的荒芜土地,同时也将聚集起来的冒险者们尽收眼底。 这里是距离纷争堡大概四公里远的荒原,仍能被划分到纷争堡的领地之中,而安瑟来到这里的原因,自然跟冒险者们聚集于此的原因相同——一道零点迷界之门即将打开。 稳定寻找到零点迷界入口的方法,早在征天王朝时期就已经被开发。虽然在大毁灭后,征天王朝的遗泽万不存一,但随着时间发展,新的定位方法也得到了逐渐完善。 除了那种随机性极大,开启时间极短,基本上去了就回不来的迷界之门,大多数的门扉都能提前三到五天被确认。冒险者们会在这段时间里做好相应的准备,踏入那无限的世界之中,冒着永恒迷失的风险,寻找更进一步的可能。 本来按照原定计划,安瑟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针对余下两个主角的驯服工作了。但现在,他必须要将精力集中在命运可能埋下的另一个伏手上。 “伊沃拉,艾菲桑徳……” 单手扶着剑柄的青年轻声呢喃着:“她们在你指尖的作用……究竟是什么?” 极大可能投入迷途海的艾菲桑徳暂且不论,眼下极有可能造成西国近段时间频繁开启迷界门扉的伊沃拉,假如真的没死,那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追求着合理的命运不会给主角们无敌的赐福,也不会天降陨石把安瑟这个最大的扭曲点砸死,在这个故事中并非占据主要地位的伊沃拉,当然更不可能被特殊对待。 那她到底是如何摆脱掉艾菲桑徳的永恒焚烧呢?非要她活下来的命运,有打算利用她做什么? 广阔荒原上的以太波动,毫无征兆地变得极为剧烈狂暴,就宛如原本波澜不惊的平静海面,在下一秒瞬间掀起万丈波涛一般。 “推进到这个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啊。” 安瑟轻叹一声,凝视着远方开始剧烈扭曲,将空气乃至光线都一并吞噬的畸变空间,身形闪烁着向前。 他当初之所以会定下那个计划,除了成为六阶后就能拥有绝对的统治力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或者说,“希望拥有绝对的统治力”这件事本身,就是以这个原因为出发点的。 那就是当安瑟的主角驯服计划在开展到这个阶段后,原定未来的信息对他来说,就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 他将去往的未来已经是一片迷雾,必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才能与命运对抗,虽然到最后,安瑟还是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但他也并不后悔,只是偶尔慨叹命运的无可违逆。 如今,新的棋局再次摆在了安瑟眼前,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对命运的棋路已经一无所知,倘若之前的博弈全都是有着绝对准备的绞杀缠斗,那现在安瑟能做的……就只剩下纯粹的见招拆招了。 几个闪烁间,安瑟已经来到了聚集起来的冒险者们后方,他凝视着越发膨胀的扭曲空间,准备前往这道门扉通往的迷界某处,寻找伊沃拉的踪迹。 按照安瑟的推断,伊沃拉在逃入零点迷界之后,可能因为重伤或是其他原因,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力量,她想要回到原始位面,却没办法稳定地撑开门扉,所以才导致不稳定的迷界之门高频率开启。 随着扭曲的逐渐稳定,那仿佛自这世界剥离出来的空间,逐渐形成一道如巨大竖瞳般的裂口。距离入口最近的冒险者先是十分谨慎地往里头丢了某样东西,过了五分钟后,他便开始招呼其他冒险者们步入裂缝之中。 而悠然跟在他们后面的安瑟,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生面孔啊。” 拦住安瑟的男人挑了挑眉:“探索许可,拿来吧。” 冒险者们早已有了十分完善的探索体系——如果是没有被哪方势力提前发现并圈定的迷界门扉,那么能拿多少,能不能回来,大家各凭本事。 而假如某处门扉已经被提前预订,那么想要分一杯羹的其他公会,势力,或是个人,就要在零点探索者那里拿到探索许可,承诺将探索所得的部分上交给控制住这道门扉的公会或势力。 上缴份额越高,就能得到来自门扉控制方的帮助。而在参与探索的冒险者群体中,会有一小部分驻扎在迷界门扉附近,等待进入探索的冒险者归来。 所以不管你要不要帮助,基础都要上缴百分之二十,这算是控制方稳定锚点与归途的保护费。 而我们的传奇浮士德先生,需要交这样的保护费吗? 答案当然是…… “最低份额?”接过许可证的男人看了看安瑟递来的长方形薄晶片,又抬头看了眼他,“你就一个人吧。” “不可以吗?” 男人耸了耸肩:“随你的便了,出事的时候别怪我们军团没人情味就好,独狼先生。” 他将晶片递回给安瑟,侧身让出了位置。 安瑟将奈兰为她申请的探索许可放好,相当安分地加入了队列之中。 冒险者以实力为尊,安瑟当然有不遵守这规矩的能力,甚至于他想的话,把所有冒险者全踢回纷争堡,并勒令他们不能靠近这处门扉半步,也不是不可以。 真追究起来,当浮士德与其他五阶冒险者对垒时,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安瑟没有任何破坏规则的兴趣——只要这个规则是合理的。 零点迷界的探索作为冒险者们存在的根本因素,有关它的一系列探索规则,经过了数百年的发展,从当下的角度讲,是很合理的。 年轻的海德拉无意践踏这种规则,在他眼中,由于某种原因还好,但假如完全是出于热衷而践踏规则,能够从这件事里获取到快感的人,是比他都要危险的邪恶家伙。 不过……这个探索许可,倒是让安瑟想起了别的事情。 “要是让玛琳娜知道,奈兰早就越过她做了很多事情……她应该会又生气又伤心吧。” 安瑟答应了玛琳娜的请求,并不代表他就会偏向玛琳娜。 秘书说到底,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因为玛琳娜有能力做得好,并且也展现出让人欣赏的野心,所以安瑟并不介意把这个职位给她。 可这就代表安瑟会强行命令奈兰,命令其他的影沼成员,把事宜必须交接给玛琳娜吗? 当然也不可能,安瑟·海德拉最后看的,终归也只是谁能把事情做得更好而已。 那种无条件地偏向,是只会留给极少数人的,无关利益与是非的温柔私心。 一想到玛琳娜和奈兰当时的对话,站在裂隙之前的安瑟便忍不住轻笑起来,他摇了摇头,身形没进撑开的虚无裂隙之中。 也不知道在我回来的时候,玛琳娜能做得怎么样。 要是让希儿知道我这么对她姐姐,肯定要气得咬我了。 这样想着的他在再度睁开眼时,正在从空中往下坠落。 耳边除了风的呼啸,还有各色的惊恐尖叫。 “他妈的,这个门开的真有水平!漂浮卷轴呢,漂浮卷轴!还有水牢卷轴!” 冒险者们的惊恐大叫自然是有原因的,毕竟他们的下方……就是一片望不着边急的滚滚熔岩。 “靠,这里的以太波率比预测的还要离谱!差太多了!卷轴的持续效果很短!” 有人在骂骂咧咧,有人在慌乱大叫,也有人想也不想,直接一头就扎进岩浆里面。 “两千五百度左右!” 早先进入门扉,跳进岩浆里的人抬头大喊:“来的人基本上都专精过火要素吧!大胆往里跳就行!” 安瑟的身形在几个闪烁间已经落于岩浆之上,就这么踏足于岩浆的他,抬头看向不远处似乎永远喷吐着熔岩的火山,神情若有所思。 “这里有关火的要素……活跃得不太正常啊。” 年轻的海德拉半眯起眼,过于澎湃活跃的火系要素,【燃烧】【高温】【火焰】等等……在他的感知下,并不应该是这处迷界的原本样貌。 有什么东西催化了这里的火要素,看起来伊沃拉的确来过这里。 安瑟当然不可能是个迷界门扉就亲自跑一趟,按照现在的迷界探测手段,针对足够稳定的门扉,虽然不至于把那一边的世界摸得一清二楚,但想要探测出以什么要素为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进入这道门扉的冒险者显然也都是筛选过的,对火要素或多或少都有所精研。 正当安瑟思索着该从何寻找伊沃拉的踪迹时,一个光头男一路划着胳膊,游到了安瑟的脚边。 “这么紊乱的以太波率都能自由操纵法术……厉害啊朋友。”他热情地朝安瑟挥了挥手,“好久没看到你这种级别的术士了。” 战士这种类型的超凡者,到底为什么会存在? 术士解析超凡,寻找真理,能将超凡的力量化作无穷妙用,战士能做到的,术士大多数都能做到,而术士做不到的,战士基本上也不可能做到。 那么……这种无法将以太作为自身的延伸,用以操控世界,只能“管好自己”的超凡者,有存在的必要吗? 答案就在这里,就在零点迷界之中。 无限的迷界蕴藏着无尽世界,虽然每个世界里肯定都有以太,就连迷界本身也充斥着以太,但以太流动的方式,波动的频率,却不可能和原始位面相同。 术士们的施法能力在零点迷界中将受到匪夷所思的削弱,就连炼金器具,特殊道具,乃至施法卷轴都会受到影响。唯独以超凡强化肉身,构筑内在的战士们,不会受到过大影响。 他们是冒险者群体的主流,除此之外,嗯……基本上就只能充当高级打手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虽然不至于完全不用脑子,但与术士所需要的才能和禀赋相比,战士起码的确不怎么用脑。 安瑟没有理会光头男,但并不妨碍这家伙继续喋喋不休:“我是噬龙城的莱利,四阶权杖,就这点温度,我一路往下游到底都没问题,但这么光有太费精力了,这个火元素如此富集的世界,肯定有……” 他的吵嚷和宛如鹤立鸡群般漂浮于岩浆上的安瑟,很快吸引了其他冒险者的注意,逐渐有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游来,向安瑟靠拢。 能够在混乱的以太波率中维持正常施法水准的术士,可是冒险者中的抢手货,谁不希望自己的队友是个全能手呢。 “嘿,朋友!拉一把,帮忙拉一把!我能顶住,我的衣服可顶不住,我一点也不想在岩浆里裸泳!” “造点石块给个落脚的地方就好!” 聚集过来的冒险者们呼喊起来,同时也有人发现,并没有人能跟安瑟攀谈,那就代表这个术士大概率还是个独狼术士。 能在这种混乱以太波率中正常施法的独狼术士!假如能拉拢他,或许比在这趟探索中找到什么东西要来得更有价值。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部分冒险者们,变得更加热切起来。 “帅哥,帅哥,交个朋友!大操偶师奥维莉卡知道吧,她可是我……” “兄弟,我有丰富的挨打经验,接下来要是有什么战斗,保证不用你动手……” “我是呼啸军团的高级干部……朋友,这趟探索结束后,有没有兴趣去纷争堡做个客?” 一大群在岩浆里游泳的猛男,把一个站立于岩浆上方的青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在围着什么绝世美人一样吵嚷着发出邀请,这场面倒是挺有意思。只是似乎正神游物外的安瑟,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把他们的话给听进去。 “朋友……朋友?你好歹说个名字吧,别就站那发呆啊!” 叫了这么久,安瑟也没给点回应,有些人便十分识趣地离开了,而还有人则继续耐着性子试图和安瑟沟通。 “我是按照老大的意思,来这里找一块高纯度天火结晶的,这玩意有多珍贵,你是术士肯定知道的吧?我们一起找的话,我到时候直接把酬劳分你百分之四十怎么样?呃,一半也不是不行……” 有人开始说着自己这趟探索之旅是为何而来,要寻找的宝物又是何等何等珍贵,给安瑟这样那样的许诺。 “你应该是四阶术士吧?这么游刃有余的样子,快成五阶大佬了?要不要我给你引荐一下我们老大?我们老大可是老牌的五阶强者,纷乱呼啸巴耶波普知道吧!青金大公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西国赫赫有名的强大战——” 话还没说完,安瑟便已经踏前一步,同时将手放在了腰间漆黑锋刃的剑柄上。 “让开。” 黑发青年朝自己前面的冒险者们微抬起下巴,神情倨傲。 不用等冒险者们做出什么动作,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拉扯着他们,将他们从这个奇怪术士身前给挪开了。 而安瑟已经解开格莱普尼尔的悬扣,单手把这一柄将暴力与优雅完美合二为一的剑刃高高举起,而后看起来毫无力气,绵软轻飘地向下斩落。 因为一直没得到回应的冒险者嘀咕道:“一个术士装模作样什么,还带着把剑挥来挥去,你挥个——” 轰!!! 这一瞬间,所有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冒险者都以为,那座火山直接爆炸了。 但实际上并没有,那火山虽然仍偶尔轰鸣着喷吐岩浆,但与现在的光景相比,却是太微不足道了。 在那漆黑锋刃斩落的一瞬间,几百米……乃至上千米的岩浆巨浪冲天而起!遮蔽了冒险者们眼中的一切。 火山喷吐的滚滚黑烟,喷入天空的滚烫熔岩,全都被拍向左右两侧的两道滔天岩浆之浪遮蔽。 在这个怪物身前,那仿佛没有边际的无尽岩浆之海,竟已是一分为二,能够完全看到遍布裂纹,不停涌出岩浆的地壳! “被包裹在浓度这么高的火要素里,还真不好找啊。” 安瑟将剑刃悬在腰间,身形一闪便落入了正重新被岩浆铺满的地壳上。 在那里……有一团火焰,一团微小的,衰弱的,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被熄灭的火焰。 而被那火焰所包裹的,是一只已经完全焦黑的……手骨。 即使是安瑟也没有伸手去触及那一团火,他只是站在那团火焰前,微皱着眉,凝视它逐渐又被熔浆吞没,困惑低语: “既然火焰没有消散,那就说明艾菲桑徳没有死……她凭什么能在源焰的焚烧下苟活?” 现在的艾菲桑徳和那个未来中艾菲桑徳,虽然都是投入迷途海,但自身情况可截然不同。 原定未来中的艾菲桑徳虽也是大限将临,但可不像这个艾菲桑徳一样,在安瑟的设计下被逼到疯魔,引来源焰的焚烧。 “你想让她来对付我?但你又是怎么在‘合理’的情况下,保下她的?” 这个不正常的事实引出了另一个不正常的事实——艾菲桑徳没有死,也就是说她的火焰还在焚烧着伊沃拉。 那伊沃拉,又为什么没有死? 不过与艾菲桑徳甚至能在源焰的焚烧下活着相比,伊沃拉没死,反而又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两种现状,都绝对不合理。 安瑟并不相信命运会在这种地方违背自己的原则,祂有太多时候能够通过违背原则来把安瑟玩弄致死,但祂一次都没有这么做过。 所以……命运到底是如何在维持“合理”的情况下,保住这两人的性命的? 被安瑟劈开的岩浆之海滚涌着复原,安瑟注视着那要被岩浆完全吞没,仍被灼烧的焦黑掌骨许久,隔空将其收入了独立的空间戒指之中。 “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他如此自语着,在冒险者们全然呆滞的注视下,径直飞向了天穹上的那道门扉。 坏消息是,不管是艾菲桑徳还是伊沃拉,大概率都没有死。 好消息是,不管是艾菲桑徳还是伊沃拉,现在应该都处于空前虚弱的状态。伊沃拉自然不必多说,而艾菲桑徳……她的火焰,甚至连伊沃拉都无法烧死,别说烧死,就连被伊沃拉砍下的肢体,都没有办法烧成灰烬,让伊沃拉撑了这么久的时间,现在还在挣扎着,试图回到原始位面。 也就是说,只要效率够高的话—— 年轻的海德拉嘴角微微上扬,海蓝色的眼眸中掠过深渊魔物的凶虐和野性。 或许,他将实现前所未有的,真正意义上的……弑神之举。 第十三章·天若不予 当安瑟跨出迷界门扉的时候,驻扎在裂隙外边的呼啸军团成员都愣住了。 “……那边的时间流速差有这么大?” 一个男人叼着烟卷走了过来,身上的制服和胸口的徽记表明着他的身份——零点探索者的公证员。 零点探索者并不是某个具体的冒险者公会,而是如以太院,炼金协会一样,是在所有冒险者公会之上的一个统合组织。 从形式上看,零点探索者比以太院还要松散,但在实际权利上,零点探索者对于冒险者的控制,确实比以太院对术士的影响还要来得大。 冒险者们必须遵守的规则——无论是明文规定,还是彼此默认,几乎都是零点探索者立下的,他们甚至会负责执行一些具体细则,以确保诸多事项的公平。 嗯……一定程度上的,懂得都懂的公平。 “哥们,这么快就完事了啊。” 叼着烟卷的零点探索者公证员朝安瑟打了个招呼:“那边的时间流速很高吗?” 安瑟笑了笑:“倒也不是,只是我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这样啊,行吧。”男人耸了耸肩,“你是独立探索者,过个流程,展示下收获吧。” 使用探索许可对迷界进行探索的冒险者,要把这趟探险的所得按照一定比例上缴给控制这处迷界门扉的公会或势力,而具体数额,自然就由零点探索者的公证员来核实确定。 只不过,安瑟的这个“收获”…… 年轻的海德拉似笑非笑地说道:“假如我的收获不太方便展示,该怎么办?” “……嗯?怕被人盯上?”公证员愣了愣,随后有些好笑地回答,“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回纷争堡的分会一趟,我们去那里做鉴定,这样总行了吧。” “但它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你也分析不出什么价值。” 黑发青年敲了敲剑柄:“而且,我有些赶时间。” “……” 公证员摘下叼着的烟卷,盯了安瑟好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 “行,那你慢走,朋友。” 他竟是半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大大方方地放任安瑟离去了。 安瑟微微点头,身形在闪烁间便消失不见,公证员看着安瑟消失的空地,优哉游哉地把烟卷叼上,重新回到自己刚才休息的位置。 不缴费,有的是人去处理,跟他这个公证员有什么关系? 而如果要是零点探索者的打手都没能处理掉,那他又能做些什么? 拿多少工资干多少活,都当冒险者了,在这种事上玩什么命啊。 * 安瑟回到了独眼巨人旅馆,他打算跟明芙萝讨论一下伊沃拉和艾菲桑徳的情况。 他很少和希塔娜谈论起有关未来的规划,当然不是不信任希塔娜,只是觉得和狼小姐谈论这种事,除了让她满头雾水,忧心忡忡,无比焦虑以外,也没别的什么作用。 但作为在思维上能和自己同步的天才,明芙萝说不定能从自己尚未发现的方面,找到什么突破口。 只不过,旅店前台小姐的奇怪目光,让安瑟明白,这里不久前大概率发生过什么事情。 只是片刻思索,他便大致猜出了可能发生了什么,眼神也微有诧异。 你还真有这么做的胆量啊,玛琳娜。 这样想着的安瑟很快来到了他和明芙萝所在的客房门口,破碎狼藉的走廊无声诉说着产生于此的战斗。 嗯……也不能说是战斗,只是单方面的虐杀而已。 毕竟看这样子,他们连客房的门都没来得及打开。 安瑟拧动客房的把手,但只转了一点点,把手就卡住不动了。 已经变回原本模样的安瑟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敲了敲门: “亲爱的阿萝,能放我进去吗?”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出来半点声音。这是理所当然的,独眼巨人旅店专门设置了隔音域界,效果一流。 只不过里面那位学者小姐没有回应安瑟,当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阿萝?明芙萝?我的武器小姐,怪物小姐?” 无论倚靠在门边的安瑟如何呼唤,里头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年轻的海德拉只能松开门把手,叹了口气。 “这样今晚可没地方睡了……那就睡玛琳娜的房间吧,她应该不会介——” 啪! 原本挡着安瑟的木门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了,娇小的学者小姐赤足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抓着安瑟的手腕。 “我再给你一次思考机会。” 她微微抬头,神情冰冷:“今晚想去哪?” 安瑟顺势走进屋内,用十分无辜的语气说道:“但是你先不让我进来的。” “今天早上,是谁在用哄骗小女孩的语气说‘我不会打扰到你的,放心好了’,嗯?” 半点好脸色都不给安瑟看的明芙萝,抬手指向一片狼藉的走廊:“这就是你说的,不会打扰我?” “嗯……” 安瑟揉了揉额头,颇为无奈地说道:“好吧,这的确是我的问题……我没想到,玛琳娜真的敢把你都算进去。” 表情非常糟糕,但依然牵着安瑟的手往客房里走的明芙萝脚步一顿,她微蹙起眉看向安瑟:“什么意思?说清楚。” “这就要牵扯到……我手底下那帮有些被过度纵容的家伙们了。” 安瑟解开身上的衣服,随手丢到床上,明芙萝也挥了挥手,让房门重新显现,坐到床边的她顺手捡起安瑟的外套盖在腿上,听安瑟简要说明了奈兰和玛琳娜之间的冲突。 “……你的手下,还经营娼馆?” 在听完安瑟的描述后,明芙萝小姐十分不快地抛出了一个显然不在重点上的问题。 “侍蛇是奈兰的家臣。奈兰她也算是影沼的中流砥柱之一,哪有空在这座小小的纷争堡经营娼馆?” 安瑟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又给明芙萝倒好牛奶,笑着说道:“她负责的区块可要大得多。” “但归根到底,她不还是在经营娼馆?” 明芙萝拍了下安瑟递来牛奶的手,看起来很不耐烦,但力道却轻到连牛奶的平面都没晃动两下。 安瑟看着明芙萝不太高兴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凝视着学者小姐的面庞,颇为认真地轻声道:“阿萝很讨厌这种事吗?” “……只是见不得人用这种方式践踏自己。” 追求着伟大变革的明芙萝,对人的自我价值有着十分强烈的追求,对庸才的鄙夷就是具象表现之一,这既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也是一种过于激进的期盼。 “只要张开腿就能赚到大把金钱,这世上怎么能有这种好事?这种人都应该——” 话说到一半,她又突然顿住了。 “算了。”学者小姐眼眸微垂,叹息一声,“也未必是天性堕落,生活所迫之人做这种事,也是无可奈何。” “要是拆掉那座娼馆,那么那些娼妓在失去这种另类的庇护后,下场反而也好不到哪去。别在意我的话,安瑟,我只是……老毛病又犯了而已。” 希塔娜跟随着安瑟学会了敛伏爪牙,明芙萝也汲取养分,不断成长。 她开始从安瑟身上学习谦和,尽可能克制自己那过于高高在上不通人情的性格。 同时,明芙萝也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安瑟的手下所做的“脏活”,绝对不会仅仅局限于开个娼馆那么简单。 在此深究下去,除了徒增苦恼,让安瑟为难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假如自己无所不能,当然就有底气让安瑟别做这种事,但问题在于自己离无所不能还差得远,自然没有什么指手画脚的资格。 这样想着的明芙萝,又叹了口气,把手放到了安瑟的手上。 就算平时表现得再怎么冷冰冰,露出嫌弃厌烦的神情,一到认真的方面,明芙萝都不会强行表现得如何嘴硬。 安瑟刚才,是真的想让他的人处理掉那座娼馆。 他也已经这么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了啊……不,多半也只是我和只笨狗有这个待遇而已。 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忧愁的明芙萝心情复杂,像是担心安瑟真打算那么做一般,又强调了一遍:“不用做什么,我只是老毛病犯了而已。” “我知道,你也没必要强调自己是个过于傲慢的问题少女,阿萝。” 安瑟忍俊不禁地调笑道。 明芙萝神情一冷:“别稍微给你点好脸色就这么嚣张……我大你五岁,你该叫我姐姐,少女算是什么意思?” “女孩子都喜欢被称作少女。” “没长大的小姑娘罢了,成熟的女性不会喜欢这么做作的称呼。” 安瑟看着轻哼一声的明芙萝,知道她的心绪已经从刚才的纠结上被引开了,于是轻笑着说:“那我继续讲她们的事了。” 玛琳娜和奈兰之间的问题非常简明,毫不复杂,如果要解决的话,其实就是安瑟的一个强硬命令而已。 但不管是玛琳娜还是奈兰,甚至是安瑟本人,都没想过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玛琳娜的原话是:‘影沼能有现在的发展,安瑟先生的影响力无疑是最重要的。如果我能直接借助安瑟先生的影响力,能做到的事,未必会比你们差’。” 抱着安瑟外套的明芙萝双手托腮,淡淡道:“她们还真是亲姐妹,平时看不出来……实际上跟她妹妹一样,狂得有些不着边际。”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敢对安瑟手下最出色的特务组织说出这种话,不是狂妄还能是什么? “然后呢?” 大概是因为玛琳娜根希塔娜的亲密关系,明芙萝稍微来了点兴趣:“她想怎么借助你的‘影响力’?” “她说,借我的名义做一件小事。” 安瑟耸了耸肩:“我没太在意,因为奈兰给我提供的情报里,一道迷界之门快打开了,我就先去了那边,让玛琳娜她自由发挥。” 学者小姐最后还是接过安瑟递来的牛奶,若有所思道:“借你的名义,能给她提供帮助的事……影响力……” “既然有人找上了我,那就说明她以你的名义惹下了某种‘麻烦’。欺骗?威胁?恐吓?不……都不太够,也太麻烦了,应该是更加有效且更直接的东西,那只能是……” “杀戮。” 两人同时说出了这两个字,只不过安瑟微笑轻语,而明芙萝皱眉低呼。 捧着牛奶的明芙萝转头看向安瑟,表情有些糟糕:“她大概率是以你的名义杀了某个势力的人,所以才有人摸到了这里……我的出手会让他们对你的力量产生忌惮,而你在外行走的身份,恰好是那个传奇。” “……她不是在利用海德拉的影响力,而是在利用浮士德的影响力。” “显而易见的事。”安瑟耸了耸肩。 “那她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进行直接交涉?”明芙萝蹙眉问道,“非要杀人?” “因为玛琳娜很清楚,暴力和强权比任何话语都要有说服力。” 安瑟晃荡着酒杯,语气悠然道:“如果一个人礼貌登门拜访,自称传奇冒险者浮士德,你会理他吗?” “……大概率不会。” “那么,他二话不说往你家门口丢了几个人头呢?” 明芙萝眼角抽搐了一下:“我会先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精神有问题也可以。”安瑟笑了笑,“不管是浮士德还是疯子杀人魔,只要能够产生‘威胁’就够了。” “有了制造威胁的力量,就有了谈话乃至交易的权利。” 明芙萝缄默了一小会儿,随后低声道:“这还真是……够黑暗的。” “玛琳娜没有选择,她如果想要最快速度得到助力,当然只能选择这种黑暗的方法。” 安瑟倒一点也不在意,类似的,比这更残酷十倍百倍的事,他都做过不知多少,比起这种“黑暗”,他倒是更欣赏玛琳娜的果决。 “顺带一提,她提前跟我说过,大概率会影响到你,如果我不同意的话,她就不会继续下去。” 明芙萝抓起安瑟的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奶渍,面无表情道:“所以我没冤枉你。” “我说过了,没想到她真敢这么做。” 安瑟笑着用指尖又揉了揉明芙萝的嘴角,语气轻快道:“我的下属们再如何大胆,再怎么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不敢触犯一些‘禁忌’,而所有人都知道,你和希儿对我而言,早就是最大的禁忌了。” “但玛琳娜却真的敢利用你……虽然提前征得了我的许可,但她的心里哪怕还残存半分对你的畏怯,都不可能有胆子这么做。”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感慨道:“以凡人之躯而言,这已经是令我都有些叹服的魄力。” “……哼,我被利用了,你很高兴吗?” “我可没表现得怎么高兴,而且阿萝你不也没太生气吗?玛琳娜这次可算是按照自己的私欲在行动了。” 明芙萝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轻声道:“因为仔细想想就知道,她那边的风险其实更大吧。但凡她招惹到的对象是个完全不会细想,不会讲理的家伙,她可就直接完蛋了。” “直接完蛋倒不至于,奈兰的人在旁边看着呢。” 安瑟把酒杯凑到明芙萝唇瓣边,在被后者嫌弃拍开后,笑着说道:“但秘书这个职位,肯定是保不住的。” “这对她来说跟完蛋也没什么区别吧。” 年轻的海德拉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你还挺为玛琳娜考虑的嘛,阿萝,很欣赏她吗?” 明芙萝回想起玛琳娜今天把早餐送过来的样子,想起她对自己的饮食偏好竟然那么了解,不由得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可惜而已。她有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强的能力,能借用你的名义,顺带利用我,中途更是冒着时刻玩完的风险,可最后得到的……又能算得上些什么呢?” 影沼在纷争堡的情报布控,不过只是奈兰麾下的一员在运作而已。侍蛇如果想要得到纷争堡的情报,不过须臾便能获得信息。 这对影沼来说,不过只是再微小不过的布置……但对玛琳娜而言,却要押上所有。 但凡走错一步,甚至是运气差了那么一点,都会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这值得吗? 紧握子弹的少女在心中问自己。 而后,她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笑容温和到甚至有些乖巧的熟妇,便已经有了答案。 无论如何,总比“什么都不配”的凡人要强得多。 “那就……这样了?” 娅珀温和的轻声细语着:“有什么事,玛甘泪小姐你随时联系我就好,对了,如果不麻烦的话,浮士德先生……” “我会替你引荐的,娅珀女士。” 女人露出欣喜万分的神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您要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送来,玛甘泪小姐。” 少女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声名赫赫的女王蜂就此离开。 房间里,奈兰的身影再度显现。 侍蛇朝她恭敬行礼,后者并未在意,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玛琳娜看。 “所以你挣扎到这个地步,冒着被女王蜂一只手捏死的风险,就只是为了区区纷争堡的情报?” 玛琳娜拿起腿边的贝雷帽,将自己的雪色长发盘起,塞进帽子里,重新变成了那瘦弱的清秀假小子模样。 “这只是开始,奈兰女士,我会走得更远。” 哪怕超凡者们只是随便产生一个念头,她都要为之豁出一切,竭力挣扎的凡人少女,如此轻声呢喃着。 “如果你不愿意把影沼的情报交给我……” 她的眸中,闪掠过冰冷的阴影。 “那么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自会竭一切取之。” 第十四章·随心所欲 纷争堡笼罩在了并不算大,但细长连绵的阴雨之中。 靠近天途山脉这处全大陆的以太富集中心点,带来的影响数不胜数,过度活跃的自然类要素,让西国的气候,地质都变得非常……不适合居住。 但西国依然是整个帝国人口最富集的地区,除了最辽阔的土地外,到底是什么让大量凡人选择在此定居?这个问题大概是没多少人理解的,甚至都没多少人去思考的。毕竟帝国的文化环境下,也出不了什么人文学者。 玛琳娜站在窗边,看着连绵阴雨,还有在雨幕中往来的行人,若有所思。 “甘泪卿。”站在门口的安瑟呼唤了她一声,“该出发了。” “……啊,抱歉,浮士德先生。” 回过神来的玛琳娜合上窗户,背起放在桌上的挎包,小跑到安瑟身边,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刚刚在想什么?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今天安瑟要和玛琳娜去见一个人,由于安瑟刚才在,嗯……和明芙萝小姐做一些生理和物理上的探讨,所以让玛琳娜回自己房间等一会儿。 安瑟本来以为她会趁这个时间再多看看书,或者处理手上的情报,没想到过来的时候,玛琳娜正站在窗口发呆,没有觉察到自己。 来自北地偏远村庄的平凡少女虽然心思细腻,但很少露出那种神情,这不由得让安瑟有些好奇。 玛琳娜抓了抓挎包的带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一些……没什么好说道的事,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那么多平民愿意居住在西国,这里明明很不适合不同人住的。” 安瑟神情微怔,他偏头看向打扮成瘦弱冒险者的玛琳娜,少女清秀的样貌并未被朴素的行头掩藏,而眼中那份对世事的探究和深思,又与她的外表截然不符。 在和奈兰他们僵持的时候,还有心力来思考这种事吗? 年轻的海德拉食指轻敲着剑柄,并没有说什么。 他发现自己对玛琳娜的了解还是少了——虽然早已从那份记忆中,将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人剖析得一清二楚,但那个能自漆黑绝境中逆势崛起的紫罗兰夫人,是她……却也不是她。 用好一个人,就要对她有绝对地了解。安瑟正是基于这一点,才早早提前将原定未来的契首或下属纳入麾下。而对于玛琳娜的重用,自然也离不开这一点。 与奈兰乃至影沼的直接对抗的狂妄,在征得同意后连明芙萝都敢计算其中果决,还有现在分出心力去思考这种对她而言无关紧要之事的求索……安瑟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深入认识一下玛琳娜。 这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这个崇拜着追逐着安瑟的姑娘,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两人在前台小姐恭敬的道别声中踏出了旅店正门,不远处,一驾有凶残蜂虫图案的马车正安静等候着。 但安瑟看都没看马车,径直朝雨幕中走去。 玛琳娜愣了下,快步跟上安瑟,在他身旁即使没有打伞,雨水也自动避向周围,少女回头看了眼同样有些懵逼的车夫,小声问道: “浮士德先生,您为什么不想坐马车呢?” “因为我们不是在做交易,甘泪卿。” 长靴踏在石砖上溅起的水花,倒映着安瑟腰间那柄链剑转瞬即逝的锋芒,年轻的海德拉漫不经心道:“你新交的朋友想要接近我,认识我,用诚挚的待客之道邀请我……这没什么问题,她很讲礼貌。” “但是。” 他微微偏头,看了眼似乎已经有所明悟的玛琳娜,微笑着说道: “她不配。” “……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浮士德先生。” 只是一句话,玛琳娜就明白了安瑟的意思,她扶了扶贝雷帽的帽檐,正色道:“娅珀女士需要的不是礼貌,而是卑微。因为您不是她的客人,您是她的支配者。” 说完这句话后,玛琳娜又悄悄看了眼改变样貌的安瑟,心中又牢记了一点。 现在的安瑟先生不是安瑟先生,而是浮士德先生。安瑟先生即便面对地位再怎么低的贵族,也会彬彬有礼地讲究礼节,遵守规矩,即使地位高低彼此心知肚明,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到台面上。 但浮士德先生不需要这么做,他是传奇,他的想法才是规则别人要遵守的规则。 女王蜂恭恭敬敬地让人来接安瑟,这错了吗?没错。她够谦卑了吗?想来也是够的——但对于浮士德来说,她的头颅,埋得还不够低。 她不配恭谦地和浮士德面对面坐着喝茶谈话,只配俯首下跪,低入尘埃,仅此而已。 野蛮,傲慢,凶横……与那个令人如沐春风的海德拉少爷截然不同,但这,才是传奇冒险者浮士德。 不需要去考虑任何多余的东西,纯粹按照自己的心念,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喜怒行事,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的强者。 能够这般……随心所欲。 想到这里,玛琳娜不由地有些出神。 浮士德到底是安瑟先生的伪装,还是…… 她悄悄看着青年俊美的侧脸,看着那全然不似作为的飞扬神情,在心中呢喃道: 还是……安瑟先生未曾实现的幻想呢? “甘泪卿。” 安瑟的呼唤让玛琳娜回过神来,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知道处刑者的公会据点在哪吗?” “处刑者……浮士德先生,您去那里,是打算……” 处刑者是是整个在西国都赫赫有名的强大公会,设立在纷争堡分会,都能成为此处三大工会之一,玛琳娜不知道安瑟突然去那是要做什么,所以下意识地问了这个问题。 “说好了是今天见面,也没说是什么时候,不是吗?” 安瑟笑了笑:“临时起意,想找点小事做做。” 玛琳娜的第一反应是,安瑟先生肯定有别的什么想法,但下一秒,她又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如果是现在的安瑟先生,是浮士德的话……应该就真的只是临时起意而已。 她轻轻点头,了然道:“我明白了,那就让我为您带路吧。啊,我去跟那位车夫先生说一下您的情况……” 安瑟转头看着一路小跑向后方马车的玛琳娜,海蓝色的眸中满是思索。 野心家的炽烈渴望是无法掩藏的,但平日里的玛琳娜,却的的确确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温和少女,矜持细腻,大方善良,惹人怜爱。 但她却能做到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取人性命,并赌上手中的全部筹码来换取更进一步的可能,这份决意乃至冰冷也绝非虚假。 温色的良善,漆黑的野心……到底是两个都是你,还是你的本质仍未显现? 无论如何,想来都十分令人期待,玛琳娜。 只要别变成最无趣的那个样子,我就会一直关注你,关注你的未来。 “浮士德先生!让您久等了,请跟我来。” 紧捏着挎包肩带的玛琳娜小跑而来,面庞微红地说道:“请跟我来,我现在就带您去处刑者的公会驻地。” 她并不知道安瑟正在重新认识自己,就好像安瑟也不知道玛琳娜在偷偷拼凑着他的内心。 互相思考,揣摩,描绘着彼此的少年少女,在雨幕中向远方走去,身影逐渐模糊不清,似乎融在了一起。 * 处刑者驻地的建筑并不阴森,反而非常堂皇大气,倒是跟它的公会名截然不符。 门口没有门卫,公会大厅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坐着,或是喝酒闲聊,或是讨论事情,看起来有些冷清。 “您好,冒险者阁下,有什么事能帮到您的吗?” 前台小姐的礼貌问候显得她不太像个冒险者公会的人,而是什么商会的专职服务人员。 “我想接份委托。”安瑟开门见山道,“比较简单直接的那种。” “承接委托吗?” 前台小姐显得有些诧异,但没多问什么,十分熟练地拿出了张羊皮纸递给安瑟:“好,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名……马上会有人带您去做能力检测,简单测试完之后就能去布告栏承接委托了。” 冒险公会林立,大多数时候,会内的委托都是抢着做的,只有非常大的公会才会出现委托消化不完的情况,但就算这样,一般也轮不到外人跑来接委托,更何况外人来接委托,做坏了还是砸自己公会的招牌,显然不可能有冒险者公会会这么蠢。 处刑者却能同意外人接取公会内部的委托,显然有特殊之处。 安瑟在羊皮纸下随意地签下了“浮士德”三个字,随后递还给了前台小姐。 结果羊皮纸的前台小姐在看到那个名字后,露出一副略显无语的表情,但还是十分敬业地先朝安瑟笑了笑,然后拿起通讯魔晶,走到前台柜台的角落里,悄悄说道: “喂,剑鱼,有外人来接委托了,一个以为签个假名就能骗过契约的傻子。对……给他找些简单的活,别坏了——” “实力检测这个环节就跳过吧。” 在前台小姐还在那鬼鬼祟祟小声嘀咕的时候,安瑟已经散漫地说道:“看看你的契约卷,小姐。” 前台小姐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顿时被吓得差点把手里的通讯魔晶丢地上,那张被她放在桌上的羊皮纸……竟然被深邃无比的漆黑侵蚀覆盖,只是几个呼吸间就变成了一团朽烂的废纸! “这种普通的契约卷轴,没有即刻停止追溯的能力,即便追溯签名者是毫无意义的自毁行为,也会继续下去。” 年轻的海德拉眯眼笑道:“建议以后采购点好的契约卷轴,它会用更合理的方式提醒你契约者的危险程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嗯,搞得好像是契约卷本身有什么问题一样。” 不不不不,这就已经够危险了!还要怎么提示啊! 前台小姐都被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现在,浮士德先生可以去承接委托了吗?” 玛琳娜适时说道。 “……啊?啊!可,可以!我马上叫人来!” 脸色微白的前台小姐立刻掩着嘴,对通讯魔晶那边说了很多,不到半分钟,就有人过来给安瑟带路了。 “这位就是……浮士德阁下?” 来的人是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人,他十分热情地朝安瑟伸出手:“我是处刑者的副会——” “带浮士德先生去布告栏就可以了。” 玛琳娜拦在他和安瑟身前,凝视着中年人的眼睛:“请不要做,多余的事。” 她甚至都不给中年人自我介绍的机会,那清秀白皙面庞上的肃冷神色,鲜明地表达了态度。 这位大概是处刑者公会副会长的中年男人愣了下,他打量了玛琳娜好一会儿,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这么大胆拦在自己身前,还显露出如此倨傲态度的少女是个凡人。 不过,男人也没恼怒,只是笑着耸了耸肩:“行吧,那我就带浮士德阁下去布告栏……对了,你对委托有什么要求吗,浮士德阁下?” “够简单直接,解决目标,收取报酬的那种。” “喔……这种委托挺抢手的,留下的很少啊。” 副会长摸着下巴:“毕竟大家都喜欢这种简单的活……要是这类型的委托还有存留的话,那就说明难度多少有些棘手了。” 这样说着的他回头看了眼安瑟,突然笑了一声: “不过对于浮士德阁下你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我带你们去三楼看看吧。” 离开一楼大厅,氛围一下就热闹了不少,二楼聚集着很多冒险者,大概是因为这里布置着酒吧,布告栏也放置在这里。 “大伙平常基本都在这里打发时间……喝喝酒,闲聊什么的。” 副会长一边带安瑟走上三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说起来啊,关于浮士德阁下,最近有这么一个传闻……您知道吗?” “关于我的传闻一直很多,你指哪一个?”安瑟语气随意地回答。 “哈哈哈哈,就是前些天几公里外的那个零点迷界,从那里回来的人说,他们在里面遇到了个怪物级别的冒险者,一剑能把岩浆海给直接劈开。” “然后据说……据说啊,呼啸军团收到的探索许可里,有一份许可,是来自浮士德的。” 副会长说道这里,已经是毫不掩饰地,直勾勾地盯着安瑟了。 “虽然他们把消息捂得挺死,但还是有人泄露出来了……你觉得这逸闻有趣吗,浮士德先生?” 已经来到布告栏前的安瑟,开始打量上面寥寥无几的委托,懒得回答副会长的话。 后者死盯着安瑟许久,最后还是放弃地叹了口气:“那好,我就不打扰您接委托了,还有什么需要,请——” “好,就这个吧。” 他话还没说完,安瑟就已经随手把一份委托给撕下来了。 黑发青年将委托递给副会长,嘴角微微上扬:“你们胆子还挺大的,这种委托都敢挂。” 看了眼委托内容的副会长神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笑了笑:“这里也只是我们的分会驻地而已,处刑者并不畏惧呼啸军团,挂个委托还是没问题的。” 安瑟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语气平静地说道:“一小时后,我会再回来的,记得通知委托人提前到场。” “……一小时?” 副会长还没反应过来,安瑟就已经径直往楼梯口那边走了。 同时,他还看到刚才那个拦在自己身前的瘦弱凡人少女拿着通讯魔晶,语气淡然的,像是在讨论今晚吃什么一样说道: “娅珀女士,我需要弥拜塔·列奥斯的位置,现在。对,就是巴耶波普的弟弟,我只给你三分钟的时间。” “见他?不,不是。” “浮士德先生需要借用一下他的人头,仅此而已。” 第十五章·改变悄无声息 纷争堡最高处的华丽堡垒,正是城主巴耶波普·列奥斯的住宅,也是呼啸军团的中心据点。 以纷争堡为核心,呼啸军团的势力辐射向整个西国乃至帝国的其他疆域,作为青金大公麾下的五阶强者,巴耶波普的公会自然也是最顶尖的冒险者公会之一,他本人也是零点探索者内部资历极深的成员。 只是这段时间,巴耶波普本人并没有待在纷争堡,在青金大公的授意下,他带领着呼啸军团的大多精锐,投入到了天壤与血尘两位大公彼此拼杀交战的血肉磨盘之中。 不过即便如此,纷争堡也不可能会因为巴耶波普的暂离而出现什么意外。一来,这里是青金大公所治疆域的腹地;二来,巴耶波普也留下了几个能够控制局面的人。 所以理论上讲,这个老牌公会就算目前有些空虚,也不会出事,嗯……理论上讲。 “弥拜塔!” 富丽堂皇,横七竖八躺着不知道多少具白花花肉体的房间里,响起了极其愤怒的叫喊声。 一个姿容算不上端丽,但气质飒爽凛冽的棕肤女人在踹开房间大门后,暴怒咆哮道:“给我起来!” “……哦,大姐。” 年轻人扒开身上的绵软娇躯,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打了个哈欠:“早上好,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了?” “现在已经他妈的已经中午一点了!” 因陀忒·瓦卡,巴耶波普目前的妻子,也是他的副手,并没有随巴耶波普赴往战场,而是驻留在了纷争堡镇守呼啸军团的大本营。 而这个把自己埋在女人堆里的青年,则是巴耶波普的弟弟,弥拜塔·列奥斯。他并不是呼啸军团的成员,但却是纷争堡行政体系的建立者,也是纷争堡的实际管理者。 “中午?那该吃午饭了。” 弥拜塔慢吞吞地从女人堆里找到自己的裤子并穿好,懒散地回道:“我先去吃点东西,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你这混账东西……”因陀忒眼角抽搐了一下,“选拔赛没几天就要开始了,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大姐,你还信不过我?” 弥拜塔咧嘴笑了笑:“都是些小事而已,这还能有什么处理不好的,行了,我先去吃午饭。” 青年赤裸着上身,穿过一片狼藉的房间,完全看自己脚下是什么,甚至会直接踩过昏睡着的女人的身体,即便听到了发出的惨叫声也毫不在意。 弥拜塔·列奥斯在小时候常常想不明白,皇帝建立帝国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无所不能的神灵,需要维持这样一个易碎品。 而自从帮助自己那只有一身武力的兄长处理这座领城的政务开始,直到完全接手整个纷争堡政治系统的如今,弥拜塔已经对皇帝的想法有了无比深刻的认知。 支配的快感……是凌驾于一切快感之上的,无法戒除的魔瘾。 当品尝过那种滋味一次后,就再也无法将其割舍。 坐在餐厅里的弥拜塔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上等肉食,无视了秘书递来的报告,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个浮士德,查得怎么样了?” “……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很抱歉,弥拜塔大人。” “嗯……”青年若有所思地低吟着,“不会给我碰上真货了吧。”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距离现在大概也不算太久,西国突然流传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曾在三年前留下无数逸闻,但又不知为何神秘消失了的传奇冒险者浮士德,将再度归来。 西国作为冒险者的集中地,本来就以混乱著称,比这消息更匪夷所思的每天没有不说几十条,十几条总是有的,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好几个自称浮士德的家伙。 这群“浮士德”里,有的只是招摇撞骗,实力一般。有的确实有点东西,也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但在名气稍微大起来一点之后,就被证明是假货了。 直到现在,整个帝国全境起码出现过不下五十个浮士德,纷争堡这里就出现过两个浮士德,一个从别人手里骗走了一件珍惜的炼金武器,一个牛逼吹得太过被人当场打死在街头。 弥拜塔对于这第三个浮士德本来也是毫不在意,可随着呼啸军团的一名成员死在他手里,且当天就传来他在那熔岩迷界中的表现后,弥拜塔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死了个成员没什么所谓,那家伙还正好是呼啸军团里出了名的人渣,死了也就死了。但力量这个东西……可不得不慎重以待。 “他还没接受我们的邀请吗?” 弥拜塔放下刀叉,身旁衣着暴露的女人便立刻凑过来舔掉他嘴上的油渍。 他的秘书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弥拜塔大人。” “脾气倒是大人物脾气……我不配行主客之道,只配下跪称臣,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这么说着的弥拜塔倒也不生气,反而笑了两声:“可以,也省的麻烦,要是这位不知真假的浮士德阁下看我不顺眼,那可就难处理了。” “那我们要……” “不用管他。”弥拜塔摆了摆手,“他爱干嘛干嘛,抢掠就抢掠,杀人就杀人,无所谓。” 秘书微微一惊,下意识开口道:“可这是否会影响您……” “影响我什么?享受人生吗?” 弥拜塔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就算是大哥在,我也会劝他别管这个来路不明的浮士德。传奇先生的脚步不会停下,我却有的是时间在我的国土上畅游,稍微跟他犯点冲说不定就会惹来大麻烦,何必呢。”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那群冒险者们或向往,或惊惧,或崇敬地,语无伦次描述出的光景。 立于岩浆之海上的怪物,挥剑斩落,劈开沸腾的赤红大海,掀起遮蔽山峦的巨浪。 呵,还真是令人心驰神往的景象……才怪。 比起那种场景,他更喜欢看见下城区的平民们因为自己播撒的些微恩惠,便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感激。 弥拜塔偶尔会幻想皇帝站端坐于王座之上,蔑视着世间所有强者的场景,仅仅只是想象,他都会心跳加速,欲念勃发。 “走吧,该做点事情了,不然大姐又要发疯。” 吃完午餐后,弥拜塔便要开始自己的工作了。毫无疑问,他处理政治事务,从来没有想过要给纷争堡的居民带去什么更好的生活,他只想借此来满足自己那份扭曲的权欲。 但不可否认的是,弥拜塔是个出色的政治家,纷争堡虽以纷争为名,但实际上却是相当井井有条,弥拜塔在政务上的处理更是从不含糊——这一点,从他的秘书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就可见一斑。 他的秘书一路跟随,同时快速汇报着弥拜塔刚才吃午饭时没看的报告:“选拔赛的相关事宜只剩下报名人员的核对和赛程安排,大公阁下那边已经接洽完毕。” “角斗场人气最高的锈斧昨天不小心弄死了一个平民……处理倒是处理好了,具体情况还要您过目一下。” 弥拜塔边走边听,偶尔给秘书一些回应,很快就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他拧动把手,在推门进入前突然问道: “对了……那群自称新世界的叛军,抓到他们的尾巴了吗。” “差不多了,我们已经查到,他们似乎想在这次的选拔赛上动些手脚——说起来,他们还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什么?” “在处刑者那里悬赏您的首级,城内的处刑者分会,就挂着那份悬赏。” 弥拜塔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疼了。 “新世界?”青年推开门,笑着摇头道,“我看,改名叫马戏团算了。” “找处刑者悬赏我的脑袋……他们挂是敢挂,但有谁敢接呢?嗯?” 缓过气来的弥拜塔笑呵呵地关上门,神情愉悦地看向自己的秘书:“达恩,你说是……” 从自己秘书的脸上,看到惊恐表情的弥拜塔,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他顺着秘书的视线看去,看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坐着个黑发青年,将双腿架在办公桌上,随手翻动着桌上的书籍。 同时,还有个戴着贝雷帽的瘦弱冒险者,在自己的书架边上转悠,正在阅览手里捧着的两摞文件。 “……” 弥拜塔知道他们是谁,他早就看过这两个人的肖像了。 在短暂的沉寂中,青年那微僵的脸上,突然绽放开了万分鲜活的笑容来: “这不是浮士德阁下吗!” 他做出一副无比惊喜的表情,热情的样子像是认识了那个翘着腿的黑发青年十多年了一样。 弥拜塔快步走上前,神情恭谦道:“没想到您会亲临此处,没能提前准备好招待您,是我疏漏了。” 但那个“浮士德”却仍没有回应,而是将书籍放到一边,抬头看向纤瘦的冒险者。 “甘泪卿,怎么样,有答案了吗?” “是的。”玛甘泪小姐轻轻点头,“我已经明白,奈兰女士为何不希望您处理掉这位弥拜塔先生了。” “……等等!”弥拜塔忍不住大声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浮士德微微皱眉,用食指指节敲了下桌面,无形的力量呼啸而过,将弥拜塔的声带瞬息撕碎。 “继续。”他看向玛甘泪,如此说道。 “这位弥拜塔先生借由他兄长巴耶波普,和整个西国的诸多冒险者公会,强大冒险者,都有所联系。如果以他为跳板,可以搭建起一个非常充实的情报网……不,影沼应该是早就这么做了,所以准确地说,他在影沼于西国布控的网络中,算是个比较重要的棋子。” “所以……奈兰女士才希望您能留弥拜塔一条性命。” 在玛琳娜前脚刚向娅珀索要弥拜塔的情报,奈兰的消息几乎是后脚就到了。 她本人没有到场似乎有任务在身,是通过一片黑色的羽毛传递的信息,而安瑟则把这信息告诉给了玛琳娜,同时给了她一个小小的考验,让她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奈兰这样违逆安瑟意愿的原因。 安瑟看也不看痛苦倒地的弥拜塔,继续向玛琳娜问道:“那你觉得,她的想法是正确的吗?” “……您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浮士德先生。” 玛琳娜轻声道:“我并不知晓您的深层目的是什么,但既然有,那我认为就没有否定您的道理,自以为比您更正确的奈兰女士,太僭越,也太狂妄了。” 安瑟忍不住笑道:“你这算是在背地里编排她吗?” “不。”玛琳娜摇了摇头,“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直接指出来的。” 年轻的海德拉凝视她许久,而后突然道: “那么,假如我没有深层目的呢?” 玛琳娜愣住了。 “……什么?” “我的意思应该很明了了。”安瑟微微挑眉,“没有深层目的,我去处刑者公会从一开始就是临时起意,接下这个委托也只是觉得有趣——假如我是这样想的,你还会支持我吗?” 在这间办公室里,某个人的死活反而成了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平凡的少女下意识地加重了捏着文件的力道。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她想说,其实她也不希望安瑟就这么杀掉弥拜塔,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涉及西国的情报布控,更重要的是,他在纷争堡的地位举足轻重……要想从一帮只会打杀的冒险者里面,再找到一个精于行政的人,可没那么容易。 如果弥拜塔死了,纷争堡会陷入巨大动荡,冒险者了不起抽身离开,可城里的平民们呢? 玛琳娜不希望他们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所以她心底里……是不希望安瑟就这么随随便便杀掉弥拜塔的。 但她能够给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那就是安瑟总有自己的考量,他不会出于纯粹的随性而做某件事。 我是不可能有超越安瑟先生的眼界的,安瑟先生总是对的,所以只要支持他就好。玛琳娜便是这样想的。 可现在,安瑟说,假如他真的就是随心所欲地想杀掉弥拜塔,那自己该怎么办。 应该……阻止。 玛琳娜心中如此呢喃着,可无论如何,却没有办法把话说出口来。 “如果这是您想要的……” 她发现,自己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这句话:“那您去做便是。” 安瑟微微歪头:“即便那不正确?” 正确…… 玛琳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不久前思索的东西——浮士德究竟是从不曾存在的幻影,是欺骗世人的伪装,还是安瑟发自内心的愿景? 安瑟先生一直在做正确的事,可他真的一直想做正确的事吗? 想到这里的玛琳娜,又想到了安瑟最近的改变,一种她说不上来,但必定切实存在的改变……由明芙萝小姐带来的改变。 将安瑟先生从追逐正确的道路,引向另一条更加……更加有人情味的道路上的改变。 她柔柔笑着,回应道:“您的通达,比正确更重要。” 浮士德先生本来就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合理与否,安瑟先生,同样也不需要。 是啊,安瑟先生就应该像浮士德先生那样,他怎么需要背负名为正确的枷锁呢? 如此想着的玛琳娜,似乎又找到了能否决自己,服从安瑟的理由。 “……我的通达。” 安瑟似乎没想到玛琳娜会这么回答,稍微愣了那么一下,但很快就又露出笑容。 “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 年轻的海德拉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甚至直接发出了爽朗愉快的笑声。 “甘泪卿,关于借用一下这位弥拜塔先生的脑袋,我其实不是出于什么‘兴趣’。” 神情明显轻松了不少的安瑟悠然道:“我就是想杀他,因为他让我觉得恶心。” “……原来是这样吗?”玛琳娜微有诧异,但还是恭敬说道,“那您这么就有十二万分的理由了。” 但同时,她的心中还有未明言的困惑。 这……不太像是安瑟先生会说的话啊。 “奈兰可不会和你有相同的看法,她只会说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的安瑟先生…… 这份困惑和玛琳娜心中的犹疑相合,她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又无法看清。 安瑟笑了笑:“算了,不提她。我们只有一小时呢,得把弥拜塔先生的脑袋拿回去交差了。” 他抬起手,食指和拇指交错了一下,弥拜塔的脑袋便直接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切口平整光滑,连血都没有流出,非常地具有……艺术气息。 “走吧,甘泪卿。” 将弥拜塔的人头收好后,安瑟轻松道:“回去完成委托,我们还有空余的时间喝点什么。” “……浮士德先生,能劳烦您等一下我吗?” “嗯?” 捧着两摞的玛琳娜,声音轻幽道:“我想做一件事,请您准许。” 安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说看。” “我之前,其实比奈兰女士还多一个顾虑。那就是弥拜塔先生,大概是唯一能操持纷争堡的人,如果他死掉了,纷争堡一定会陷入混乱。” “纷争堡,不能没有弥拜塔。” 安瑟耸了耸肩:“你现在说这个,可有点晚了。” 从神情上看,他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件事,但却不是很在乎,按照玛琳娜对安瑟的理解……他应该会准备好在暗地里接手纷争堡的人选。 但……不需要等。 少女将视线投向那个战战兢兢,双腿间满是水渍,大概率和自己职位一样的男人,突然露出清丽可人的美好笑容来: “我想,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这位先生。” 第十六章·迷惘者与前进者 6K 豪华的会客室内,安瑟正把玩着一根黑色的羽毛,玛琳娜则坐在他对面,低头记录着什么东西。 “甘泪卿。” 安瑟单手托腮,看着神情认真的玛琳娜:“你对那位弥拜塔先生有什么看法。” 少女笔触一顿,她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后回答道: “根据他办公室的文件和资料看,这位弥拜塔先生其实从来没有把纷争堡的‘繁荣’真正放在心上。只要能够享受到有如帝王般被万人敬仰的感觉,纷争堡也好,和平城也罢,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他把民众当成了工具。不,不是工具,而是一种资产,一种……所有物,用来取悦自己的所有物。” 玛琳娜的思绪,飘到了安瑟第一次向她揭露这世界的残酷真相,让她的思维和心灵得以在绝望中蜕变的那天。 她下意识地呢喃道:“就像……帝国之于皇帝一样。” 听到玛琳娜低语声的安瑟笑了起来:“那么,有觉得离答案近了一些吗?” “……答案?” 微有愣神的玛琳娜还没来得及反应安瑟说的是什么,门就被敲响了。 黑色的羽毛消散在年轻海德拉的指尖,他慵懒地后靠在沙发上:“进。” 会客室的大门被轻轻推开,身姿丰腴妖娆的熟妇谄媚笑着,端着酒水和吃食走了进来。 “浮士德阁下,抱歉,让您久等了。” 身为蜂巢之主的女王蜂娅珀,此刻完全以一副仆从姿态,低眉顺眼地将酒水放在安瑟身前的茶几上。 “这是用天霜龙和灼灭龙的血液酿造的酒液,希望能入您的眼。” 玛琳娜这样一个凡人都坐在沙发上,而身为四阶超凡者的娅珀却老老实实地站着,像是只温驯顺从的肥美羊羔。 她弯腰想要倒酒,但被安瑟抬手直制止了——仅仅只是这一个举动,娅珀的心跳就停了半拍。 先别管这个浮士德是真是假,不管他究竟是谁,反正这家伙是个莫名其妙就要把弥拜塔杀掉的疯子! 安瑟自己将酒倒上,在娅珀紧张到有些僵硬的注视下,微微抿了一口。 “还算可以。” 这个评价让娅珀松了一大口气,这东西本来是她珍藏已久,打算碰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才拿出来的,要不是玛琳娜那边突然传来了“浮士德先生要借弥拜塔人头一用”的消息,她都没打算拿出来。 “甘泪卿说,你想见我。”摇晃着酒杯的黑发青年漫不经心道,“说吧,什么事?” 娅珀的大脑一时间有些空白,她本来是想试探试探安瑟的底细,顺带尝试下能不能搭上什么线的,可当对方的高度在刹那间拔升到她无可触及的地方时,娅珀反而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在这样令人慌张的沉默中,浮士德阁下的眉头缓缓皱起。 “我……我……” 娅珀磕磕绊绊,一时间甚至都没法把话给说清楚,她其实并没有从安瑟身上感觉到什么“强者的威压”,丝毫都没有。可她发现,即便对方明明没有刻意发散出任何气息,她内心那份惶恐所化作的野兽却在飞速壮大,残虐暴戾地撕咬着她的理智与尊严。 “娅珀女士只是敬仰您很久了,浮士德先生。” 那位玛甘泪小姐的声音在娅珀耳中宛若天籁:“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是……是的,浮士德阁下!”被玛琳娜提醒到的娅珀立刻反应过来,“十分冒昧,我只是想了解您这样的传奇,想招待……不,是想有个机会服侍您而已。” 怎么看怎么像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美熟妇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她甚至一时都没留意自己话语中的歧义。 安瑟又抿了一口酒,并没有对娅珀谦卑乃至谄媚的模样予以态度上的直接回应,只是平静道:“弥拜塔的事,你帮了我一个小忙。” 他的指间凭空出现了一枚黑色龙鳞,而后十分随意地将其甩到桌上。 “你的报酬,拿着吧。” 娅珀先是愣了下,随后下意识赶忙说道:“这怎么能——” 她本想立刻拒绝,但又感觉到了安瑟对面那个凡人少女投来的视线。 忍住转头去看那位玛甘泪小姐的冲动,娅珀温驯地捡起那枚鳞片,放入自己的口袋中,努力露出她已经遗忘许久的,不那么妖媚的纯粹笑容来:“感谢您的恩典,浮士德阁下。” 玛琳娜望着她的样子,心中的疑惑还没来得及解答,便又冒出来新的问题。 为什么……冒险者们在面对安瑟先生的时候,都卑微到这种地步呢? 现在的娅珀也好,死之前的弥拜塔也好,就连处刑者分会驻地的副会长,对安瑟的态度与其说是恭谦,倒不如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卑微。 在帝都,玛琳娜和很多贵族交流往来,他们当中有人是大公的代言人,有人是声名远扬的侯爵,不值一提的小小男爵也有。但无论地位,实力,势力如何,他们也都只是对安瑟保持谦卑与尊敬,虽然程度可能非常高,但那也还是谦卑与尊重,而不是这种他们自己可能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卑微。 少女很想现在就询问安瑟,想将自己现在的所思所想都记录下来,但因为有外人在场,还是忍住了。 安瑟悠哉地喝了大概有半瓶酒,随后站起身来,看了眼玛琳娜。 “该走了,甘泪卿。” “好的,浮士德先生。” 玛琳娜立刻双手捏着肩带,小跑到安瑟身侧,与娅珀擦肩而过。 娅珀也当即反应过来,赶忙走到安瑟侧身前:“我来送您,浮士德阁下。” 安瑟不置可否,任由她带着自己走出会客厅,作为“客人”的他在此刻反而像是带着两个仆从的主人。 跟随在安瑟身后,凝视着他背影的玛琳娜,心中仍在思索。 答案……安瑟先生说的答案是什么意思?他答应了与娅珀会面但自己却没什么目的,应该是在以此加深我对娅珀的控制和影响,算是对我孤立无援的补偿吗? 还有弥拜塔的事情,安瑟先生本来应该有代替他的人选,影沼那边肯定也不会放任我“擅作主张”,接下来应该怎么应对—— 玛琳娜的脚步突然一顿。 虽然没有什么大动静,但安瑟还是转过头来,略微疑惑:“怎么了,甘泪卿。” “……抱歉,我有些走神了,浮士德先生。” 玛琳娜如此歉然地回答,在跟上安瑟脚步的同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你到底在做什么……玛琳娜。 你要做的分明是为安瑟先生竭尽一切,替他处理好本不需要劳烦他的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去做对你自己有利的事了? 惊觉到自己所思所想,全都是“为了自己”的玛琳娜,嘴唇有些发白。 争取地位,赢得筹码,在影沼和花园的争斗中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固然重要。但她怎么能忘了自己最根本,最主要的职责呢。 安瑟要在苍茫西国中找到伊沃拉,而她的职责,她的任务,就是帮助安瑟完成这件事,一些私欲的满足,都不能越过这份职责。 你搞错了主次,玛琳娜……不要再犯错。 冷静下来不少的玛琳娜轻轻吐息着,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思考过安瑟做的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假如连这种层面都没考量到,那她接下来还怎么配合安瑟,怎么跟紧安瑟的脚步? 浮士德……浮士德…… 安瑟先生并没有限制他名声的传播,无论是我借用浮士德之名来收服女王蜂,还是接下委托摘掉弥拜塔的头颅,安瑟先生都没有半点隐藏的意思。 他在让浮士德的名字传扬出去……在西国如今存在诸多浮士德的情况下。 那么安瑟先生这么做的理由是…… “浮士德阁下,需要马车送——” 女人的声音把玛琳娜拉回了现实,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离开娅珀的宅邸了。 安瑟并没有理会娅珀,直接往外走了,而回过神来的玛琳娜则是回头看了眼这位在纷争堡声名赫赫的女王蜂,在对方感激的注视下微微点头,随后快步紧随着身前的黑发青年。 等已经走远了一些后,安瑟才偏头看向玛琳娜,脸上露出了少女无比熟悉的温和笑容。 “怎么了?”安瑟问道,“你好像有心事,甘泪卿。” 秘书小姐的不在状态,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其实就连希塔娜都未必能发现,假如她不用那作弊的直感的话。 但安瑟却能轻而易举地看出玛琳娜的不自然来。 “我……”玛琳娜顿了顿,神色有些犹豫,“我不太能理解一些事情。” 实际上问题也不是很大,只是一时间要面对,思考的东西实在太多,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 关于自身利益的问题,关于安瑟所做之事的目的和接下来的动向,还有一些零碎的琐事……这份秘书工作,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你向来是有话直说的,怎么这次有些心事重重了?” 安瑟放缓脚步,和玛琳娜并肩走着,觉察到这一点的少女也下意识地放缓脚步,重新跟随在安瑟身后。 “……” 年轻的海德拉步履微顿,但并没有再把脚步放慢,也没多说什么。 都被这么问了,玛琳娜也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但有关职责上的问题是肯定不可能去问的,所以在思索片刻后,少女给出了她刚才看到娅珀的谄媚姿态时,想到的问题。 “为什么……冒险者们对浮士德先生您的态度,都这么卑微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安瑟露出了然而忍俊不禁的神情,他将视线投向街道上往来的冒险者们,轻声道: “甘泪卿,你觉得冒险者是什么样的存在?” “……什么样的,存在?” “开拓世界的进取之人?无拘无束的自由斗士?发掘隐秘的探索者?” 安瑟给出了一串明明算是比较正面的说法,但最后却摇头道:“都不是。” “甘泪卿,冒险者的本质,是鬣狗。” 这足以称得上鄙夷的评价让玛琳娜有些茫然,更让她茫然的是,明明这份评价如此鄙夷,但安瑟却没有带着多少鄙夷的意味,只是在平静地阐述着事实: “啃食着陨落王朝的尸体,以浩瀚迷界中的残渣为食的鬣狗。” 他转头看向玛琳娜:“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他们吗?” “……我不明白,浮士德先生。” 少女低声回答。 “我并不是在鄙弃他们的努力,玛琳娜。” 谈到这个话题,安瑟似乎变得非常认真,起码玛琳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和安瑟讨论过问题了。 “从百分之九十九的绝望与黑暗之中,找到那百分之一的蜕变可能。要以莫大的勇气乃至疯狂,才能寻到那一线引向出路的微光——他们得到的东西,与他们付出的代价和所冒的风险,基本是成正比的。” “但问题在于,他们在得到了那些东西之后,将其转化为了什么,或者说……” 年轻的海德拉转头看向玛琳娜,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才追逐着超凡的宝藏。” “你觉得是什么,甘泪卿?” 少女将安瑟的问题当作了考验,却没有感受到安瑟的深层意味,她认真思索许久,最后轻声回答道:“是……力量吧,超凡者最终追求的,都是向更高层次的超凡蜕变才对。” “是吗?” 安瑟笑了笑:“看来你留在西国的时间还不够长……等你认识到大多数的冒险者到底是在追求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对‘浮士德’那么卑微了。” “这样一来……”安瑟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你就又更进了一步,恭喜你,甘泪卿。” 那个问题…… 玛琳娜回想起了安瑟在客厅里跟自己说过的话——在她反应过来,弥拜塔的行为跟皇帝的行为十分相像之后。 而这一次,是有关冒险者的本质…… 统治……冒险者……冒险者的统治…… 断续的信息瞬间连结成无比明晰的答案,直到这一刻,玛琳娜才反应过来,安瑟所说的“那个问题”,原来只是自己在卧室里等待时的无心之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平民在混乱危险的西国定居。 “您……” 反应过来的玛琳娜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过于震惊,她甚至说出了以往的她绝对不会说出的,算得上有些自我意识过剩的话来: “您刚才做的那些事,是为了……解答我的问题吗?” “我的确挺讨厌那个弥拜塔的,但我也不是那种因为嫌恶就随便杀人的家伙吧,他的确还是有那么点用的,但归根到底也还是个小角色。” 少女惊疑的样子反而让安瑟有些诧异了:“只是一点小事而已,不可以吗?” “可您……可您杀掉了弥拜塔,会对您有不好的影响,虽然能处理,但总归……” 安瑟的反问让玛琳娜愈发慌乱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只是一个问题而已,我怎么能够,怎么配让您这样——” 哪怕再怎么想要进步,想要成长,但有一条线绝不可逾越,那就是半点也不能损害安瑟的利益。 所以当反应过来,安瑟随手杀掉弥拜塔,只是想给她的问题提供解决的提示,甚至不是为了直接解答她的问题时,玛琳娜显得惶恐又愧疚。 “只是个问题的话,我——” 她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可在对上安瑟的视线之后,却强行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 “……甘泪卿。” 注视着玛琳娜的安瑟叹息一声:“你觉得,追随着我的你,比不上一个不知所谓的领城管理者吗?” “你觉得,你那个问题的分量,比不上一个通过操弄民众来愉悦自己的小丑?” 他的轻叹让玛琳娜的心猛地一揪,少女声音微颤地回答:“浮士德先生,我不是……” “好了。”安瑟打断了她的话,但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神色,反而声音轻柔道,“回旅馆吧,甘泪卿,看得出来你有些累了……和影沼他们较量不是容易的事,这两天,好好休息吧。” 玛琳娜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浑噩地跟在安瑟身后。 因为在那一瞬间,在刚才和安瑟对上视线的一瞬间……玛琳娜看到了她这辈子最不希望从安瑟眼中看到的,最令她感到恐惧的情绪。 她期望着,期望那只是自己在极度慌乱之下所产生的错觉。 ——她期望安瑟眼中的那一瞬失望,只是错觉。 * “弥拜塔死了。” “……什么?!” “那委托完成了,这是他的人头。” 普通的木屋内,一颗头颅“咚”的一声被丢到桌上。 而木屋内的两人,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开始。”把头颅丢出来的那人说,“处刑者的人叫我去等人完成委托,我还以为是弥拜塔的陷阱,就没有去。” “然后……那边又联系上了我,说完成委托的冒险者看到我没来,就把东西交到他们手上了。我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找了个地点交货,就……” 就真拿到了弥拜塔的人头,悄无声息,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确定这是真的?”另一个人问道。 “假不了。” “见鬼了……那纷争堡怎么还风平浪静?” “谁知道?我们该愁的是,接下来的选拔赛该怎么办。” “……是啊,弥拜塔这败类死了,选拔赛还会继续开下去吗……可恶,不该这么早弄死他的。” “谁能想到真有人去接那委托,而且现在就动手做掉了?” 于是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那份委托,其实是出于一位成员对于弥拜塔的义愤,而发布在处刑者上的。 但其实没人指望这委托能完成,包括委托者。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有人把弥拜塔给弄死了……那接下来他们要参与的选拔赛,又该怎么搞? “走一步算一步吧,欧德姆布拉那边怎么样?” “已经从血尘和天壤那两个疯子手底下救出不少人了……还在努力,我们这里即便无法对大局产生太大影响,也一样要尽可能给他们带去帮助。” “为了新世界。” “为了新世界。” 而就在某些想要趁着大公乱战,做点什么事情出来的特殊群体正谋划策略之际,纷争堡的传送点里,一道高挑健美的人影缓缓浮现。 “诶,这里就是那个什么堡?” 她十分不雅地挠了挠头,把这绝美体态带来的气质,破坏得一干二净。 少女将左看看地图,右看看地图,看了一圈,最后还是随手把地图塞进行囊里。 “算了,不管了!随便抓个路人问下吧……都说这里可以打个痛快来着,嘿嘿,可别让我失望啊。” 风尘仆仆的狼咧嘴而笑,雪白尖锐的牙尖和暗红色的眸中,闪烁着来自荒野的蛮光。 第十七章·纯粹 “慢走,浮士德阁下。” 处刑者公会的前台小姐恭敬万分地向那位黑发青年道别,弯下的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肯直起。 前台边的沙发上,一个冒险者朝大门口探头探脑,过了好一会儿才向前台小姐问道:“约尔,这个浮士德……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 “他能单手把你打死。”前台小姐翻了个白眼,“真货假货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你知道浮士德是谁吗!” 那个冒险者大呼小叫起来:“我告诉你,三年前——” “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三年前一己之力屠戮十数头强大巨龙,与龙语大公对战不分上下的传奇冒险者……你们都说了多少遍了。” 她一脸嫌弃地吐槽着:“还有什么被世界弃绝的亡魂,被魔鬼缠身的罪者,被深渊诅咒的囚徒……要多夸张有多夸张,我听得够多啦。” “不不不,我跟那些喜欢鬼扯的家伙们不一样,你听我讲,我亲眼看见浮士德……” 离开处刑者公会的安瑟并不知道他们在议论着曾经的浮士德,年轻的海德拉抛动着手中有些老旧的帝国金币,看起来心情不错。 “浮士德先生,按照您现在的进度……处刑者那边应该不超过一星期就没法再给出能让您满意的委托了。” 跟在安瑟身后的玛琳娜一边用笔记本记录着东西,一边说道:“您还想再接点委托吗?” 她的声音十分轻缓,但又带着令人信服的沉静,好像只要安瑟需要的话,她就能凭空变出委托来一样。 “差不多了吧。”安瑟笑着将金币放进口袋,“做完这份委托就可以停下了。” “是,我明白了。” 玛琳娜微微点头,将记事本塞进挎包,随后拿出一份笔记细密的卷轴,说明到:“这次的委托是帮助下城区的一个劳工,他的儿子已经失踪半个多月了……委托里给的信息很充分,找起来应该不难。” 而这份委托的报酬,就是安瑟刚才抛动的那枚老旧金币,大抵已经是这劳工所剩的全部家当,提前预支在了处刑者那里。 玛琳娜并不奇怪安瑟为什么会接这种委托,虽然自那天后她老老实实在旅店里反思休息了两天,但在重新跟随安瑟左右没多久后,玛琳娜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安瑟接取委托的标准。 纯粹的利益斗争,私人恩怨,安瑟一概不管,他更倾向于去处理一些偏向……秩序的委托,同时会把平民的委托排在更高位。 从安瑟所接取的所有委托来看,他竟然有点像是吟游诗人口中传唱的那种正义游侠,不在乎报酬丰厚与否,只是想做些好事。 而玛琳娜也能看出来,安瑟这几天的确过得很愉快……但他本人对此好像并无觉察。 “不过,下城区啊。” 安瑟将视线投向纷争堡下方的区域,那里部分城区的更深处,甚至终日都见不到阳光。 “说不定我们会遇到她。” 似乎有些热衷于冒险者游戏的年轻海德拉挑眉道:“做好准备了吗,甘泪卿?”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处理好有关希塔娜小姐的事情。” 玛琳娜冷静地回答。 “你忘了这件事花园那边有人负责的吗?” 安瑟忍俊不禁道:“要同时跟影沼和花园抢工作,这可不太明智,甘泪卿。” 在希塔娜通过传送阵来到纷争堡的第一时间,安瑟就感应到了他的狼小姐。 这种感应是双向的——但安瑟作为主首,能够自主屏蔽掉希塔娜那边的感应。 希塔娜会来到纷争堡……既意外,也不那么意外。 这段时间的纷争堡,即将举办青金大公治下最大的冒险者赛事,这项放在平时,在整个西国也极为出名。虽然由于血尘天壤两位大公的大战,导致这次的比赛不可能像以往那样火热,但它依然能给纷争堡和青金大公带来大量钱财。 毕竟,根据影沼的情报,整个西国境内可能存在伊沃拉踪迹的地方,可不止这里一处,安瑟第一时间来到纷争堡并停留在这里,自然是有原因的。 此次西国一行,安瑟要做事很多。伊沃拉之事是重中之重,绝对的首位,不代表他就没打算做别的事了。 甚至于,安瑟并没有过于着急地寻找伊沃拉的踪迹,哪怕在看到那只断掌,确认了伊沃拉和艾菲桑徳也许都极为衰弱的情况下,他也保持着冷静。 走到这里,他和命运的胜负即便不说五五之间,也已经是十分接近的四六了。曾陷入魔魇的安瑟有机会将胜算拉到八成,命运虽然成功限制住了他,却也在棋盘的对面,造就了一个心性更加圆满弈手。 这趟旅程,安瑟早已不再那么时刻逼迫压榨着自己,反而正如玛琳娜所猜测的那般,到现在为止,他都十分享受。 等纷争堡的事情了解,他就要踏上新的旅途,前往其他领城,把整个西国都跑一遍也说不定。 冒险……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词汇。 安瑟并不认为,自己三年前开始的那趟旅程,可以称得上是冒险。 与其说是冒险,不如说是一种磨砺,一种……修行。 让他从苦痛和绝望中萃取力量,诞出新的意志的修行。 也正因为如此,这次真正意义上的“冒险”,对安瑟来说十分难能可贵。在以保证目标能顺利实现为前提的情况下,他并不介意多花点时间和精力,去做些冒险者会做的事情。 安瑟摩挲着口袋中的那枚陈旧金币,前往下城区的脚步加快了几分。 望着他背影的玛琳娜,又不由自主地从挎包中拿出自己的笔记本,一边快步跟上,一边默默记录着: 安瑟先生在等待着纷争堡的那项盛大赛事,他显然有针对这起事件……或者借着这起事件,来针对纷争堡的计划?还是要达成别的什么目的?我不知道。 在这些天和安瑟先生相处的过程中,我只能发现,安瑟先生更加单纯……应该说是纯粹的一面,他以前从未展现出这一面过。 或许我该找明芙萝小姐谈谈,正在是她出现后,安瑟先生才有了这样的改变。 但安瑟先生自己却似乎并无知觉,不仅是他,改变了他的明芙萝小姐,好像也并不认为安瑟先生哪里有什么异常…… 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是我太自以为是,疑神疑鬼了吗? * 灌了一大口水,把手中的粗粮面饼硬吃下去的希塔娜,“呃呜”地打了个饱嗝。 “芬里尔大姐……” 看着少女一脸满足地摸着肚子,皮肤粗糙,衣着简朴的男人们眼巴巴地说道:“您这个状态,真没问题吗?” “……嗯?”希塔娜眉头微微竖起,“你们怀疑我的实力?” “倒也不是,就是,那个……总感觉,您好像一直没吃饱的样子。” 好像把希塔娜当成老大的人群里,有人小声说道。 希塔娜挠挠头:“也不能说一直没吃饱,只能说饿的比较快吧。没办法啊,这些东西又不顶饿,打起架来饿得很快的。” 她跟在安瑟身边,吃的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可是最顶级超凡厨师,用最顶级的各色食材烹饪的菜肴,就算把口感抛到一边,其中蕴含的能量和养分都能让一二阶的超凡者活活撑死。 现在就吃点这种粗粮大饼,顶多把胃的空间填一填。 不过,虽然这么说着,但希塔娜也没露出什么抱怨的神情来,大大咧咧地说道:“问题不大,搞定那个谁……谁来着?” “黑鳄泰伦德。” “哦!那条黑鱼!”少女恍然道,同时十分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放心,搞定那条黑鱼不是问题,你们等我回来就好。” 她这样说着,也不管其他人犹豫不定的眼神,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屋外同样围着一大群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一看见希塔娜出来,便纷纷叫着“芬里尔大姐”,“芬里尔大姐”。 希塔娜的名声或许还没完全响彻帝国,但安瑟还是建议希塔娜用化名在外行走,所以不太聪明的狼小姐就让安瑟给她起了个化名,也就是现在的芬里尔。 对于这个名字,希塔娜一开始还是很不适应的,但被叫多了之后,也觉得挺顺耳的。 主要是被叫的时候,那些人尊敬又崇拜的眼神,让希塔娜想要把尾巴都高高翘起来。 她可太喜欢被人这样看着的感觉了!当然了,这一路上做了这么多事,也不全是因为喜欢被人这样看着。 希塔娜都忘了,自己在传送到这个什么……唔,西国地域之后,打爆了多少狗仗人势的混账,作威作福的恶霸,高高在上的超凡者。那是一个又一个精彩纷呈的故事,虽然希塔娜也觉得酣畅淋漓,但始终还是认为少了点什么。 不够打啊! 只有离开安瑟身边,希塔娜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这么强了。 跟着安瑟,见到的超凡者不是神灵种就是五阶,能看到四阶超凡者都算是少数了,四阶往下的甚至几乎都没在她眼前出现过。 而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三阶的超凡者基本上就能在一座领城拥有中上层的地位,四阶超凡者已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五阶超凡者能不能见到都是两说。 她传送到的第一座领城里,城主就是个四阶超凡者,由于他劣迹斑斑,希塔娜在到那座领城的第三天,就直接杀上城主宅邸,把城主连着他的手下统统打爆了。 那时的希塔娜还在惊疑,为什么这么弱的家伙都能当城主,而随着旅行进程的推进,一路痛殴爆杀那些让人恶心的败类,希塔娜也终于明白过来——不是他们太弱,而是自己太强了。 虽然还是三阶,但的的确确在五阶以下,大抵是找不到什么对手了。 只可惜这一路上虽然收拾了不少家伙,但希塔娜却始终没有突破那道看似一触即碎,但却坚如铁壁的壁障,通往四阶的大门仍未向她敞开。 狼小姐找不到原因,只能归因为自己经历的战斗还不够多,不够酷烈,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纷争堡和将在这里举办的赛事后,便立刻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准备打个痛快。 不过……还没等比赛开始,刚来纷争堡,她就打了个爽。 ——因为下城区的地头蛇之一,一个从事人口贩卖的超凡者,当天就被希塔娜做掉了。 做掉那家伙之后,希塔娜又花了几天时间清理他的残党,顺带把来找他的联络人也收拾了一顿,只可惜没能套出他上层是谁。 这些围着希塔娜叫大姐的,大多都是这个地头蛇管理地区下的平民。 而接下来,希塔娜要把下城区的另一个地头蛇,那个叫什么黑鳄的臭鱼烂虾给打爆。 “唔……那个,咳嗯!听我说!” 站在没有丝毫阳光的阴暗街道上,希塔娜咳嗽一声,张开双臂,大声道:“不用担心,我马上就会回来的!被那个什么黑鱼压榨的劳工,我全都会救回来,放心吧!” 即便群众寂然无声,没人回应,少女也笑容灿烂地挥了挥拳头,大步朝阴暗街道的前方走去。 希塔娜能感觉到,虽然有不少人崇拜着她,但其实更多的人并不相信她。 要是换作以前的希塔娜,早就因为这种事发怒了——凭什么她好心做好事,还要被人怀疑动机不纯? 只是现在,狼小姐早就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恼火了,她喜欢被人崇拜,被人尊敬,但说到底……她又不是为了这点反应,才站到那帮混球的对立面的。 走在肮脏污臭的街头,希塔娜抬头看向上方——楼屋像是建在墙壁上一样,拥挤简陋地堆叠着。横七竖八的街道与通路宛如迷宫般交叠,将这处好似深井的城区笼罩在永恒的阴影下。 她是从更上面来的,从传送点出来的希塔娜看到的纷争堡光景,和在这里看到的光景,好像是两个世界。 但希塔娜并不奇怪了,因为在这一路上,她已经见到太多与此如出一辙的“两个世界”。 第一次把欺压虐待平民的城主两拳打死,第一次击碎两个世界的壁垒时,少女的拳锋滴落鲜血,她站在恶人的尸首上,透过碎裂的墙壁迷茫地看着这世界,她的脚下是城主求饶时扔下的珠宝,而墙壁透出的远方却是贫瘠又破落的下城。 而后在某个瞬间,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明悟般地惊醒了。 ——安瑟把她保护的太好了,或者说……安瑟做得太好了。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入眼所见的皆是自由和美好,尽是繁华和安乐,而这些东西,让希塔娜遗忘了她曾经永不熄灭的怒火,遗忘了她究竟为何而向这世界露出獠牙。 这个世界很糟糕,很糟糕,一堆疯子神经病王八蛋骑在可怜无助的平民头顶为所欲为,肆意支配玩弄他们的人生,让人怒火中烧。 所以得有人去改变它。 希塔娜追随安瑟的理由,从来不仅仅是她喜欢着安瑟,爱着安瑟,不想离开安瑟那么简单。 而是因为她深信安瑟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深信安瑟期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 所以到现在,希塔娜是那么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选择,选择离开安瑟,追逐新的可能。 在这条路上,她不仅可能收获力量,还将寻回昔日追逐的事物。 自荒蛮雪原中走出的狼从未改变,她的心中仍坚持着那最纯粹而质朴的善恶观念—— 坏人该死,好人安乐,仅此而已。 第十八章·凶狂 虽然向算是被自己保护着的平民们放下了豪言,但希塔娜小姐很快就陷入了非常巨大的困境。 她迷路了。 “嘶……” 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高挑少女,望着四通八达的幽暗道路,倒吸一口凉气。 “忘了问他们那家伙的老窝往哪走……这可怎么办?” 直接抓人问路这种事,希塔娜经常做,但在有次问路被发现意图,导致那个目标恶棍当场跑路之后……只要涉及危险目标,她就很少直接问路人了。 看着下城区这宛如立体迷宫般错综复杂街道,希塔娜挠挠头,叹了口气:“算了,试试看吧,总比一点头绪也没要强。” 代表着世界呼吸的无形之风向四面八方流动,为希塔娜探寻正确的道路。 众所周知,这一代的风之首有些,嗯……特殊。 战斗型的特化让希塔娜在转瞬即逝的拼杀中无往不利,那独特万分的直觉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但作为代价……风之首真正意义上的“本职”反倒变得毫无存在感,那份能轻易洞悉世间的能力,并不存在于希塔娜身上。 一个会迷路的风之首,要是让历代风之首知晓,也不知道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来。 鲜少把这份力量用在探知方面的希塔娜显得有些生疏,此刻的她还在想着,早知道弄点那个黑王八的东西,不然自己闻着味道也能一路找到他,不至于这么麻烦。 “只要找到等阶不低的超凡者,这就没问题了吧。” 打倒恶人≈打倒这片地区的强者,这是希塔娜一路旅行而来所得出的公式。 只有强大的家伙才能欺压大众,所以去打败强大的家伙就行。 而假如那个强大的家伙没有直接欺压大众,但却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坐视恶人欺压大众……除非他跟自己一样,是旅行路过的,否则也肯定不是好东西,顺手一起收拾掉就行! 狼小姐的逻辑虽然简单粗暴,但大都管用,目前没有出现过任何例外情况。 “……真少啊,超凡者好像基本上都堆在上面了。” 半闭着眼的希塔娜低声嘀咕着,竭力蔓延开自己的感知……她在战斗上对风之首的运用越发炉火纯青,但探知这方面确是尴尬至极地根本就没练过。 过了大概有半分钟,少女突然睁开眼,眸光雪亮。 “找打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风之首捕捉到了两个三阶超凡者的气息,这个等阶的超凡者在下城区完全可以称王称霸,不管别的……先找他们看看情况再说。 希塔娜掀上暗红色的兜帽,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形的残像因极速映留,又如幻影消散不见。 只是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高挑窈窕的身形便冲天而起。换做以前,她这动作做起来,非得如白日雷鸣,把地面踏出个凹坑不可,但现在却像生有双翼般轻盈灵活,写意自如。 离开了安瑟,希塔娜才看到自己的诸多缺点,这让她既欢喜于安瑟的无声关怀,又苦恼于这份让她什么都不用做的无微不至。 不用刻意调用什么,未来兽王那看似柔软的躯体,在每时每刻迸发出澎湃力量的同时,还在往越发完美的,如同本能的极致协调发展,希塔娜穿梭在下城区复杂的楼屋间,只留下那身暗红长衣的些微残影。 “唔……在这里?” 不多时,希塔娜便轻巧落在了一座破旧旅馆的屋顶,她大大咧咧地岔开腿蹲下,双臂撑在腿上。 少女摩挲着下巴,颇为困惑:“恶棍头子不可能住在这里,但是三阶超凡者……一样也不该住在这里啊。” 希塔娜喜欢把那些玩弄欺压平民的混账家伙们打得跪地求饶,但不代表她喜欢抓人一起干这种事。只要对方不是长期居于此地,明明有能力制止但却放纵其恶行的隐性帮凶,她才不会强行要其他人,去实现她想要的正义。 但眼下的情况多少有些古怪,两个三阶超凡者鬼鬼祟祟地缩在破旧旅馆里,按照她对超凡者的认知……这可不是那帮只要条件允许,就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家伙们会做出的事。 想到这里,她便盘腿坐下,微微屏息,风之首的力量无声无形地蔓延。 “哼,还用上了隔音结界?”希塔娜眉宇一扬,万分自信道,“果然有什么秘密,但我可是安瑟的风之首,这种小事,哼哼哼……” 与此同时—— “弥拜塔分明就还在外面走动……骨刀,那个人头,到底是不是他的?” 房间里,身怀任务而来的两个新世界成员发生了争执。 “我说了很多遍,那绝对是真的!”拿回弥拜塔头颅的矮小男人不耐烦道,“这是处刑者的副会长交给我的。” “就凭这一点?你就确定了?” “那你怎么不去证明那个活着的弥拜塔是真的?” 骨刀十分烦躁地说道:“他哪有必要故意弄个假的人头给我们,如果是陷阱的话,我们早就死了!” “万一他在钓大鱼呢?想通过我们……” “那这么长时间,他该发现的也早都发现了。见鬼!火红鹰,你这样畏首畏尾还怎么做事!” 然后希塔娜就听了他们吵了将近五分钟的架,听得她都叹为观止,心想矛盾这么大的人怎么能凑一块去合作啊。 要是来自什么组织或势力的话,那这组织也太搞笑了吧。 继续又往后听了几分钟,听到希塔娜都有些不耐烦,准备离开继续去找黑鳄的时候,其中一人突然道: “好了,别吵了,我们都冷静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在比赛开始之前,得先把黑鳄处理掉。” ……嗯? 刚准备站起来的希塔娜耳朵一动,立马又蹲了下去。 “他现在应该在城外的采矿区……这时候就动手吗?” “在下城区打起来难免会波及平民,但不用现在动手,等比赛开始的前一天。” 咦,竟然是同路人? 希塔娜没有想到,这对没头脑和不高兴看起来似乎跟自己一样,好像是想把黑鳄给弄掉的。 不管是出于什么利益理由,只要不是为了取代对方,或者做些更恶毒的事,希塔娜就不在乎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惩罚恶徒——只要坏蛋死掉,就是好事! 不过,她也没想过贸然加入对方,只打算跟着他们找到黑鳄,然后直接把那家伙拿下就是。 而后,少女便又听到下面那两人说: “除了黑鳄,屠夫还有斑斓蛇也一并处理,对吧。” “对,托那个什么芬里尔的福,斑斓蛇已经不用我们动手了。黑鳄和屠夫,你我一人一个。” 这个屠夫,希塔娜也记得,听那些下城区的平民说,这家伙也是控制下城区的残暴角色。 竟然想着一锅端掉…… 少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鲁莽无谋的灾厄,并没有因遇到这么“善良”的人而激动,她反而在想,这两个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总觉得不是好事啊…… “控制下城区大部分势力的三个头目一死,下城区会陷入巨大混乱,再加上现在是纷争堡最鱼龙混杂的时期……我们的人后续就能更方便地安排进来,别搞砸了,火红鹰。” “……我不至于在这种事上犯错。那么谁去处理黑鳄,谁去处理屠夫?” “他们两个都是不入流的家伙,谁负责谁都一样,关键是必须要让他们死得悄无声息……上城区的那帮人基本上不在乎下城区的事,只要让这些混账东西死得无声无息,下城区这帮鬣狗为了争抢尸体,自己会把尸臭掩盖好的。”骨刀淡然道。 “……”火红鹰沉默片刻,突然叹息一声,“但这个过程里,没有了那三人的控制,下城区的各个势力乱斗争夺……平民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过啊。” “等我们的人进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骨刀叼上香烟,淡淡道:“总要有牺牲,只是一时的而已。别因为这种事犹豫。” “……我知道,为了新世界。” “嗯,为了新世界。” 站在屋顶的希塔娜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强行忍住了一拳打穿天花板,把那两个家伙按在地上打到昏死的冲动。 “新世界……新世界。” 希塔娜冷笑一声,她对这自称【新世界】的革命军所能做出的“牺牲”,可是早有领教。 温迪戈以杀死友人幻象迫使她就范自杀的景象犹在眼前,这恶毒且下作的手段,希塔娜终生不会忘记,那个鬼鬼祟祟的温迪戈,她更是要狠狠逮住,把他打到不成人形,只留一口气才算数! “‘总要有牺牲,只是一时的而已’……哼,话比谁说的都要好听。” 狼的暗红色眼眸中泛起森冷光芒:“受苦的又不是你们,你们当然无所谓了。” 新世界想要趁着纷争堡目前最鱼龙混杂的时期,让下城区陷入混乱,好安插进他们的人手……但代价是要让下城区的平民,活在各个帮派为了争权夺利而无序混战的水深火热之中。 真是废物! 说着什么要推翻帝国,结果还要靠这种把戏阴搓搓地安插什么人手,还要牺牲平民……连直接杀上一座领城城主府的勇气都没有,还想杀皇帝? 跟安瑟一比,连毛都不是! 呸!他们哪里配和安瑟比! 心里将新世界一通狂骂之后,希塔娜的心情好了很多,她抬头看向上方,轻声呢喃道: “城外的采矿区……” 有了大致方向,再加上风之首的感知,那找起来就不困难了。 “悄无声息的解决掉他们,不引起上城区的注意吗?” 希塔娜的嘴角逐渐上扬,锐利的犬齿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芒。 她有了个好主意。 这个纷争堡或许的确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有不少厉害的家伙,想要摆平这里的混账东西们,得花上很长时间。 但那又怎么样,在哪打不是打?和谁打不是打? “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狼兴奋地呢喃着,眸中闪烁起狩猎的欲望。 * 黑鳄灌下一大口酒,坐在最高处看着下方劳工们开采晶石,突然往下吐了口带着酒液的口水。 口水和酒液往下洒落,接触到的石壁被迅速腐蚀,滋滋冒起白烟,而不幸接触到的劳工则惨叫着跌倒在地,很快就没了声息。 这个壮硕的中年男人看着悲惨死去的劳工哈哈大笑起来,但笑了没多久,脸上又失去了笑意。 “无聊啊……” 他单手托腮,又抿了口酒,厌烦地叹了口气。 现在的工作,实在是太无聊了。 黑鳄其实不在乎底下那帮蚂蚁到底是死是活,更不在乎他们对自己有什么情绪。 甚至于,采矿这种事本来都不需要交给他们——凡人的效率,怎么和炼金器械还有专业的术士相提并论? 把这群毫无价值的家伙赶到这里挖矿,不过是让他们活着有那么点意义而已。 “用弥拜塔那神经病的原话应该就是……他们要是每天无所事事在我眼前闲逛的话,我可能会忍不住把他们都杀光……嗝。” 黑鳄懒散地打了个饱嗝,他觉得弥拜塔说的也没什么错的,自己作为超凡者都要出生入死,你们一帮我随手就能捏死的东西,凭什么过的那么安乐? 只是弥拜塔给自己的工作实在太无聊了,让他扮演恶鬼折磨平民,再让弥拜塔自己施恩于人获取感激什么的……这不就跟过家家一样吗? 男人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弥拜塔能玩得这般乐此不疲,他最开始支配折磨这些平民的时候,玩得也挺开心,但没多长时间就厌了。 现在做点恶事,多多少少只是为了维持人设而已。 他甚至偶尔会私下里给平民一些恩惠,从他们的脸上看到那夹杂着惶恐和惊喜的神情,反而让黑鳄感到更加愉快。 明明是自己把他们压迫到无法呼吸,但只是从指缝中露出些微恩惠,他们就会感激到说不出话来,的确万分有趣。 黑鳄又咕噜咕噜灌下半瓶酒,本来还打算再吐点腐蚀液体下去,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做。 这些劳工被酸液腐蚀的凄惨样子和嚎叫他已经看够了,其他劳工因那场景而露出的恐惧神情也没什么新意……黑鳄只觉得无聊,他甚至在想,自己要不要学弥拜塔那个家伙,试着做个“好人”。 “想不通他为什么玩得那么高兴,但既然能玩这么久……应该挺有意思的才对。” 在下城区以残暴恶毒著称的压迫者如此自语着,但又烦躁地自言自语道:“但弥拜塔那家伙可不会同意,我做了好人……他做什么?” 黑鳄站起身来, “哎,还是让他换个人来干这活好了,玩腻了之后一点意思都没。” 他健硕的身躯散发着令凡人必须敬畏的恐怖力量感,接近三米的身高宛若铁塔,即使不用吐酸液这种手段,光是站在那,黑鳄都能让底下的劳工们心惊胆战。 超凡的力量,让他和那群拼了命在坑道中挖掘晶石的凡人,划开了一道有如天渊的界限。 黑鳄有时候也想不明白,这帮家伙,为什么不跑呢? 但他也从没细想过,谁会吃饱了撑着,去细想那些随时都可能见不到明天太阳的凡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去梦幻岛吧,等比赛开始的时候估计都得排队了,趁早爽爽。” 已经无法再从凡人身上找到多少乐子的黑鳄,打算来点直接朴素的男人快乐。 而后,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的,就是突然,毫无征兆,没有任何感知……一个穿着暗红色长衣的高挑女人,就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身前,突兀到黑鳄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 “三阶……附近最强的了啊。”黑鳄听到这个女人嘀咕了一句,随后又听她说: “你是那个黑……黑王八吗?” 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的黑鳄下意识回道:“你是谁?”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女人颇为不满地说道,“我问你,你是不是那个黑什么东西!” 这副来者不善的模样让黑鳄咧嘴笑道:“看来你是来挑事的啊,小妞,我正好——” 轰! 黑鳄的半个身子被塞进了地面,碎石飞溅,大地轰鸣。 一只红黑色的兽臂自希塔娜肩后探出,巨大狰狞的兽爪像是捏住小鸡一样,捏着身形壮硕至极,宛如怪物的黑鳄,慢慢把他从地里面拔了出来。 “看你这样子。” 双手环胸的希塔娜看着鲜血淋漓,神情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黑鳄,点头道:“就算不是那个黑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微微偏头,看向旁边已经完全呆滞住的侍从:“喂,他是黑鳄吗?” “……” 见护卫不说话,希塔娜眉头一蹙,左肩后方又凭空凝聚出一条红黑色兽臂,缓缓攥紧兽爪,发出无声的友好问询。 “是,是!” 这侍从如梦初醒,大喊道:“他就是黑鳄,他就是黑鳄!” “喔,那就是找对了。” “你到底——” 轰! 攥住黑鳄的兽爪再度把他摁进地面,然后又拔出来,摁进地面,再拔出来,像是锄地的老农一样吭哧吭哧地犁着地。 只不过与犁泥土地时的细微声音相比,坚实大地被一次又一次硬生生砸出凹坑的声音,稍微大了那么一点。 如此往复大概三四十次后,希塔娜仍保持着双手环胸的姿势,兽爪将整个面骨都已经碎成一团的,多少有点不成人形的黑鳄,拽到了她的面前。 她歪了歪头:“还没死吧?” 黑鳄一副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好像已经没了。 于是希塔娜再次把他高高举起,准备硬按进地里—— “还……没……” 被兽爪攥紧的黑鳄先生,无比艰难地发出了虚弱至极的声音。 “没死就早说啊。”希塔娜撇撇嘴,“要是不小心把你弄死就麻烦了……喂,你,通讯魔晶有带着吧?” “在……他……那……” 几乎已经快说不出话来的黑鳄,视线歪歪斜斜地指向了那个侍从。 于是希塔娜的视线也慢慢移了过去。 脸色惨白的侍从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他双腿打着摆子,颤颤巍巍地从拿出通讯魔晶,哆嗦至极地递给希塔娜。 “您……您要的……通讯……” “先别给我,联系这家伙能联系到的最高级的人,现在,立刻。” 希塔娜懒洋洋地说道。 侍从只得惊惧地联络上了希塔娜所指的那个人,在等待对方接听的过程中,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喂?黑鳄?有什么事?” 当通讯魔晶里传来声音后,他终于是腿一软,直接跌坐于地。 希塔娜鄙夷地瞥了眼侍从,随后用凝聚的红黑色气旋抓起通讯魔晶,拿到了自己的嘴边: “黑鳄……黑鳄?你到底——” “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这座城里有多大的权力。” 狼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凶蛮气息。 “现在,你下面的人没了,最后剩下的那个谁?杀猪的?算了无所谓,反正我都会解决掉。” “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行——找几个会干实事,在意平民的超凡者下来管事,那这件事就到此结束。” “如果你还要派跟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来。” 希塔娜随手捏了下黑鳄,让他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她顿了顿,用非常平和的语气说道:“那我会再把他们打扫出去。” “最后,假如你三番四次,不知道改正的话……” 咔嚓。 少女将手中那遍布起裂纹的通讯魔晶放到嘴边,轻声道。 “那我会直接来找你,我最喜欢做这种干脆的了结。” 不等通讯魔晶那头传过话来,她就随手将其捏爆了。 “嗯……接下来就剩下那个谁了。” 狼小姐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偏头瞥了眼侍从:“你认识路吗?找那个屠……屠……” “我认识!认识!” 非常有眼力的侍从先生,像是怕希塔娜下一秒就张嘴把他给啃掉一般,慌忙点头:“我能带您去找他!” “行吧,那就出发,争取半小时内搞定。” 如此说着的希塔娜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她站到边缘,探头看往深不见底的矿井看去。 劳工们全都仰头看着她,脏污,疲惫,苍老,力竭……各种各样的苦难大肆缠绕着他们,汲取他们的生命和价值。 希塔娜也看见,有不少矿工趴在那里,毫无声息,身上狰狞恶心的腐蚀伤痕令人反胃。 她缓缓将视线从劳工的脸上移开,落到黑鳄的脸上。 “你知道你该死吗?”少女这样问道。 但不等黑鳄回答,她便又自顾自地摇头说: “你肯定不知道的,所以真是太好了,你这混账畜生。” 狼兽的脸上,浮现起暴虐又灿烂的笑容来: “一想到你连自己为什么死都不明白,我就爽到能再啃两张大饼。” 咯噗! 红黑兽爪中的壮汉,直接被捏爆成了一团血雾。 黑鳄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他甚至都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认为自己还在做梦。 他死之前,唯一的念头是—— 这他妈可一点也不好玩啊。 第十九章·希塔娜有大聪明 双手插在衣兜里的希塔娜回到了斑斓蛇控制的下城区街道,已经搞定了剩下那个不知所谓的屠夫的她,却并没有露出什么轻松的表情。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少女皱眉嘀咕着:“要敲打其他帮派,还得找出一些能够暂时管事的人来……唔唔唔唔,要是安瑟和琳娜还在身边就好了。” 一想到这里,她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非常生气地告诫自己: “整天就想着让安瑟和琳娜帮忙,没用的东西!” 成长有时候是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候又是一瞬间的事情。 希塔娜跟在安瑟身边,学会了细致与谨慎,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自己无法解决的——暴力与破坏之后的重建,她对此一窍不通。 以往那种把问题源头打爆之后就什么也不管,拍拍屁股离去的行为,是绝对不可取的。 祸首能作威作福,就代表他在当地有着强大的统治力,他的死亡既意味着压迫的暂时终结,也意味着无可避免的混乱。 这趟旅行中,希塔娜解决的一般都是些地头蛇类的人物,很少连城主都一块端掉。 因为她知道混乱带来的后果,更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擅长处理这些事情。 自以为是的教训,她在赤霜领已经吃够了。 如果城主或是最大势力的头目,在还算说得过去的情况下,希塔娜一般会给对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并警告他自己随时都可能回来;而如果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那就算后续可能招致再大的混乱,希塔娜都会把这家伙给灭掉。 “这么多人里面,总能找到适合的人。” 希塔娜没有什么洞悉人心的能力,但风之首加持下的直觉,能够让她极其敏锐地嗅出对方究竟是真诚还是虚假……虽然不敢保证百分之百管用,但在简单甄别善恶上,没出过错。 她每次处理完一件事,都会花很大功夫,在当地找能够代替祸首管事的代理者,而想找到一个心地善良又有能力的人……真的非常非常难。 但希塔娜并不介意花费更多的心神和精力去找到这样一个人,多受点累,总比自己走后没多久,又有人开始胡作非为要好。 这样想着的希塔娜轻轻一跃,跳到下一层连接着两条主干道的通路上,在路人的惊呼声中自言自语道:“先看看上面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她现在也不知道,黑鳄这些败类头上的人是谁,虽然反正用膝盖想都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希塔娜也没打算贸然杀上城主府。 因为纷争堡比她途经的任何一座领城都要大,所以希塔娜这次自然采取了较为保守的措施,她会根据对方接下来的反应,来决定如何应对。 虽然仍有些凶狂且鲁莽,但比起以前那个令人血压爆裂的愚蠢女孩来说,现在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已经成长了太多太多。 这一块地区,克里夫管得还算可以……问问他认不认识黑鳄和屠夫控制地区那边的人,先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合适人选。 然后再吃点东西,重新跑一趟那两块地区,把那边的不入流的阿猫阿狗全都揍一顿再说,稳定一下秩序……也不知道上面那家伙会做出什么反应,可别给脸不要脸。 希塔娜一边漫不经心地跟路人们打招呼,一边又头疼烦躁地安排着接下来的计划——她多想一拳把所有坏种打爆之后就什么也不用管,但身边没有安瑟也没有玛琳娜,她不管也得管。 不然的话,她和那些坏种的区别,就只在于她不坏而已,最后给平民们带去的伤害,一样严重。 唔……是不是还得抽空敲打一下那两个革命军?不对,他们知道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说不定会直接来找我,到时候再揍他们一顿先出口气好了。 一想到没多久后自己又能有趁手的沙包,而且还是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又蠢又坏的革命军,希塔娜的心情一下就好了不少。 穿过并不干净的狼藉街道,希塔娜既怀念着和安瑟在一起的时光,也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世界能有这么匪夷所思的参差。 不提帝都,不提海德拉领,哪怕只是上城区的景象,与这里都是天差地别。 为什么不能让每个人都生活在阳光下,为什么就非要有人苟活在阴沟里呢? 希塔娜想不明白,就像她以前也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本来已经富得流油的家伙们,还非要盘剥走家里所剩无几的粮食一样。 不过现在与以往不同的是,即便仍旧没有找到答案,但她已经有了做出改变的能力。 曾亲历那份苦难整整十六年的狼回头望去,街道上往来的稀疏行人的疲惫样貌,映入她的暗红眼眸里。 “最起码,得让他们活得有个人样才行。” 少女轻声呢喃着,脚步变得更加坚定,踏入原来控制这里的斑斓蛇的据点。 这个据点被她当成了免费旅馆,安置了不少流浪者,顺带把目前将她奉为头领的一批有些能力的人也安排在了这。 希塔娜并没有任何当领袖的念头,她觉得这世界上只有安瑟配做领袖。最开始她遇到这种人也会推托,但后来还是默认了。 因为她发现这些人需要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统帅,只是想要一个能托付信赖的心理支柱而已。 而现在,希塔娜越发能感觉到这份信赖与需求的沉重,她更会时不时地想着……只是承担这么一小撮人的信任,自己都已经觉得很累了,那承担着整个海德拉领,甚至是更广阔的的土地,更多人的信赖和追随的安瑟,到底又肩负着怎样的重担呢? 安瑟……真的好厉害。 在离开那个少年身边后,希塔娜最经常发出的感慨,就是这个。 “芬里尔大姐,你回来了?” 据点内的人露出惊喜万分的神情:“那黑鳄是不是……” “哦,已经搞定了,顺便把隔壁那个屠夫给弄死了。” 希塔娜掀下兜帽,挠了挠脑后那长了些许,像是狼颈上那串细密狼毫的头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多了……对了,帮我找一下克里夫,让他来我住的地方找我——哎呀饿死了饿死了,我先去厨房找点吃的。” 少女摆了摆手,扔下了全然呆住的青年,大步往这座在下城区显得过分奢华的大宅里走去。 “要是一直都吃这些东西也不是个事啊……得想办法搞点钱了。” 从恶党手里搜刮来的钱财,希塔娜会全都散给当地平民,自己不留分毫。她手上的路费伙食费,基本都是帮别人干活,接一些委托挣来的,对此她早已轻车熟路。 “去上城区接点委托吗……但我要是不在的话,他们会害怕的吧,也会有一些家伙不老实起来,这该怎——” 穿行在走廊上的希塔娜,脚步突然顿住。 她好像完全没听见下城区居民们和目前“手下”们的招呼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远处,正在谈论着什么的几个人。 准确地说,是这几个人里最为显眼的,气质危险而邪异的黑发青年。 “这家伙。” 希塔娜随手抓住了一个路过的追随者,嗓音有些沙哑道:“他是谁?你们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他?啊,他是上城区来的冒险者。” 被希塔娜抓住的这人马上回答道:“说是接了个委托……找失踪人员的,他认为可能跟斑斓蛇那个恶棍的人口贩卖有关,就找到我们这来了。” 这个小年轻看希塔娜的脸色有些不对,神情也逐渐糟糕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芬里尔大姐,他……他有问题?” “不是,但……” 希塔娜死死盯着那个黑发青年,眸中既是震惊,又是困惑。 看不透……就连风之首都没有办法探查出这人一丝一毫。 离开安瑟这段时间以来,希塔娜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存在。 而照理来说,碰到这样的对手,自己应该无比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才是。 但是,但是心中的这份抗拒和冷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想跟他打,还是觉得,不是他的对手? 希塔娜觉得十分荒谬,假如说她无法探查的人是少之又少的话,那无法令她提起战意的强者,就是根本没出现过。 就连皇帝,她都能燃起炽烈的战意……怎么这个看着莫名其妙眼熟的家伙,会让自己半点战斗的想法都没有?这是什么特殊能力吗? 犹豫再三后,希塔娜还是走上前,满怀警惕地拉近了和那个黑发青年的距离。 “喂,你。” 少女站在大概和他差不多有三米远的位置站定,她下意识地握着拳,身体紧绷:“你是谁,来干嘛的?” 那黑发青年微微偏头,将视线落在了希塔娜的身上。 “你就是取代了斑斓蛇的那位……芬里尔小姐?” 他语气淡然地说着,那散漫随意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太把希塔娜放在眼里。 这种近乎挑衅的态度,换做平常,希塔娜早就已经准备开始问候对方了,可这一次,她却不知为何硬生生被压住了气场,憋着一口气道:“是我,所以你——” “我是来找人的,十五岁,棕发,一米六一,脖子上有块胎记,特征鲜明,你们这里有这样的人吗?” 黑发青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希塔娜的话语,仿佛自己根本不是来求人帮忙的一样。 希塔娜火气也一下就上来了,瞬间压倒了那难以言说的莫名情绪,冷哼道:“你先老老实实地叫我声大姐,鞠个躬,然后再用敬语,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再考虑考虑回不回答你的问题。” 黑发青年听到这句话,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嘴角细微的抽动了一下,随后压根不理会希塔娜,径直接朝她走了过来。 明明没有刻意产生任何压迫感,但希塔娜还是觉得越来越紧张,她的手背已然爆起青筋,随时准备一拳砸在对方的脸上。 但……那个神秘莫测的黑发青年什么都没有做,在希塔娜紧绷到下一秒就要把整个宅子都轰塌的时刻,他却就这么淡然随意地,与希塔娜擦肩而过了。 “……” 狼小姐眨了眨眼睛,额头布满细密汗珠的她,神情有些茫然。 就……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到底是来干嘛的?真的就是来找失踪人口的? 凭什么啊?他这么厉害的家伙,怎么会闲着这么无聊找个失踪的人? 不对,是这么厉害的家伙,怎么会连个失踪的人都找不到? 希塔娜下意识的转头看去,才发现那个黑发青年身后,还跟着个瘦弱的普通冒险者,这个人希塔娜倒是一眼就看了个透彻,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就是身上好像有什么特殊的伪装。 莫名其妙……跟班还是个普通人? 希塔娜狐疑盯着他许久,在黑发青年的身影即将消失时,突然开口道: “你真是来找失踪的人的?” 见对方不回话,继续走,希塔娜在越发恼火的同时,还是大声喊道:“特征重复一遍,我帮你找找看!” “不用了。”那黑发青年悠然道,“这里没有。” 他如此说着,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神经病吧!” 希塔娜眼角抽搐了一下:“自己莫名其妙跑过来找人,找不到叫人帮你找,愿意帮你找了你说人不在这……这家伙真是欠打!” 狼小姐本以为自己会怒火中烧,但心中只是小小的不爽埋怨了一下之后,也没有别的什么情绪了,觉察到这一点的她……越来越觉得诡异。 那家伙,绝对不简单,绝对有大问题! “托托克,你们刚才跟他讲了什么?他有没有说有关他的事?” 希塔娜向刚才和那个黑发青年谈论的人们问道。 “他……他没说什么,芬里尔大姐。” 被问道的人老实回答:“他就说自己是来找人的……” “然后你们就这么听了?万一这家伙很危险怎么办?”希塔娜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很危险……那我们也没办法啊。” 可这些平民却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模样,摊了摊手:“我们也没法拦住他,只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这像是自暴自弃但又没什么问题的诚实回答,让希塔娜一阵语塞,西国平民对超凡者的态度,在希塔娜看来也是挺奇怪的——他们无比敬畏超凡者,但好像……好像又不那么敬畏,希塔娜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去形容。 “啊,芬里尔大姐你要真说身份的话……我倒是有点头绪。” 刚才也在和黑发青年攀谈的一人如此说道:“最近下城区里流传说,有个冒险者专门接平民在处刑者的委托,效率很高,而且只拿应得的报酬,从来不搞敲诈,也没干过别的出格事。” 希塔娜愣了愣:“还有这种好人?” 她本来也对冒险者这个群体怀有过正面的幻想,也就是那些正义英雄的故事,但等踏上旅途,希塔娜小姐才发现……冒险者,就是群王八蛋。 跟那些纯粹坏种的王八蛋不同,他们时好时坏,反正跟好人这两个字搭不上边就是了。 她可不相信,冒险者里能有这种人。 “我们也不信啊,所以只是把他当作流言……但现在看,好像还有点像那么回事——对了,这个冒险者他自称浮士德来着。” “浮士德?” 走廊上的人群哗然起来:“是那个从深渊夹缝里爬出来的魔鬼吗?” “我怎么听说它是上古王朝将军的遗魂?” “不对!是受诅咒的炼金器具的器灵!” 在他们吵嚷着有关浮士德的故事时,我们聪明的希塔娜小姐,却缓缓锁紧了眉头。 浮士德……浮士德。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我好像在哪听—— 下一瞬间,少女的瞳孔猛然收缩到极点。 紧接着便是“嘭”的一声,走廊的窗户被直接撞开,而希塔娜的身影也从走廊上消失了。 在院落里休息的人们茫然而惊愕的注视下,希塔娜焦急地环顾四周,不停抽动鼻子,风之首的力量接近一切散发开来,但却连半点气息都无法捕捉。 而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她脸上的震惊,惊喜,慌张,焦急……也逐渐变成了平静。 “果然找不到啊……” 少女放下紧绷的心弦,又是遗憾,又是放松地呼出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安瑟。” 她下意识地握住自己戴着两枚戒指的食指和中指,幸福而烦恼地跺了跺脚。 “你这样要我怎么办啊!” * “你这样打算让她怎么办?” 坐在安瑟肩头的明芙萝小姐喝了口袖珍咖啡,抬头看了眼安瑟:“还有你这个伪装……简直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到现在我还是没搞懂,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坚持浮士德这个身份。” “你说得好像全世界都知道浮士德是安瑟·海德拉一样。” 安瑟忍不住笑道:“希儿也未必能想起来我就是浮士德,不是吗?” “哼,看她那副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对你硬气不起来的表情。” 明芙萝嗤笑般哼了哼:“就算没有浮士德这层身份提醒,她没多久也能反应过来你是谁。” “那么阿萝你就能在我面前硬气起来吗?” “我还不够硬气?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了,安瑟。”明芙萝冷眼看着安瑟,“光是踩你两下还不够,要升级成泼你一脸咖啡吗?” 如此说着的她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袖珍玲珑的模样做出这种威胁,煞是可爱。 “硬气可不是凶恶,阿萝。” 安瑟摇头道:“没有人喜欢凶恶的女孩子。” “有关情调方面,我从来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明芙萝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做了,就说明你喜欢。” “傲慢过头了哦。” “那又怎么样,你不喜欢?” 安瑟忍不住愉快地大笑起来,而明芙萝则轻轻揪了下安瑟的脸颊:“别笑了,拉我出来找事做,还有脸笑。” “你再待在旅店里就要发霉了,阿萝。” 年轻的海德拉望着下城区四通八达的街道,站在原地,仍是轻笑:“出来活动一下比较好,不是吗?” “在这种连太阳都看不见的地方活动?你对我也太好了,亲爱的安瑟小鬼。” 虽然这么说着,但明芙萝还是帮安瑟开始找人——找这份委托的发布者。 这对安瑟来说是随手就能做到的小事,所以他也的确算故意在给明芙萝找事做了。 “这里住着这么多劳工,你要我……嗯?” 明芙萝话语一顿,看到了什么东西的她眼眸微微眯起:“先不说劳工什么时候下班的,他们下班之后,应该不会个个都这么惶恐吧?” “那就说明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惶恐的事情。”安瑟脸上的笑容更止不住了,“嗯……这种事情,会是谁做的呢?” “……” 明芙萝抬起头来,她已经觉察到,有一支超凡者构成的队伍,正从上城区来到这阴暗的下城区。 她揉了揉额头,用毫无波动的棒读语气回答: “是啊,到底是谁做的呢?还真是根本想不到啊。” 今日早睡,明天补上,不再阴间 本来毕业的时候好不容易调整到一点前就更新,结果这段时间又变得更阴间了,再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今天早睡,明天把今天的也补上。 简单说一下为什么最近变得总是三点多更新:因为上一卷写完之后,回头重新看了一遍,深感自己能力不足——比如答辩一样的打戏。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闭关修炼,补各种优秀小说,写些短篇随笔锻炼自己。闭关这段时间,游戏都没怎么碰,甚至群都不水,这一点群里的大伙能作证,我都快小半个月没冒泡了,要不是每天在更新,感觉大伙都要以为我似了(挠头) 因为这一卷内容不会像上一卷那么长,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剧情设计和套路,且思路非常清晰,所以正常更新是完全不受影响的,就是更新时间难免推迟。所以明天开始我注意控制一下这个闭关力度,尽力把更新时间拉回到一点之前。 闭关这种事虽然听起来挺搞笑,但我还是挺认真的。因为第一次写书,写到现在已经深切了解自己底蕴和经验到底多么不足,虽然大纲规划什么的都还算明确,但写到现在一百三十万字还没有写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过程下来,有不少写得胆战心惊,生怕写砸了的日子。 都付出这么多心血了,怎么着也不能把这本书当经验包来写,所以只能用别的笨办法给自己上压力,拉经验条,也就有了闭关这件事。 之前没跟大伙提一嘴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也怕大伙担心我拎不清哪边才是重点,但今天想想还是说清楚好些,毕竟天天三点睡我真怕我那天一睡不醒。 总之,孰轻孰重我肯定分得清的,更新也不会落下,质量更不可能丢,放心好了,到目前为止这个月还是保持在日更7K的。至于闭关多久我也不太清楚,或许会持续到这一卷结束,这卷质量能让我自己满意的话,差不多就算取得阶段性成功了。 就酱,明天开始好好睡觉,大伙也好好睡觉,晚安。 第二十章·希塔娜有大麻烦 6K 这份委托从理论上讲是没有多少完成的可能了。 在人贩窝点转了一圈的安瑟并没有发现委托者儿子的踪迹,他要么已经成了下城区阴沟里的一条尸体,要么就已经被卖到别的地方当奴隶了。 当然了,对安瑟来说,真硬找下去,寻到目标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但这并不符合冒险者的作风。 “就是这里?” 爬满霉菌的老旧木门前,带着仆从的冒险者大人,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手里明明有和他关联的东西。”明芙萝十分不快地踢了下安瑟的胳膊,“非要我浪费时间和精力大海捞针?我的时间很宝贵,安瑟。” “我记得某位可爱的女士跟我说过,她要学会作出改变。” 安瑟敲了敲木门,偏头看了眼明芙萝,神情颇为诧异:“她是谁来着?” 学者小姐神情微滞,微张的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少见地没有嘴硬,也没做些别的举动,老老实实地坐在安瑟肩头。 安瑟答应过明芙萝不会随便打扰她,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而明芙萝现在的反应也证明了他的想法是对的。 ——困守执念二十一年的学者小姐,现在依旧将心神全部沉于研究与学习之中,她真的是完全想继续这样下去吗? 安瑟觉得并不一定,而假如明芙萝真的这样想,那他就有必要做些什么,纠正这个别扭女人的想法,毕竟朋友就该互相帮助嘛。 他剥夺了明芙萝行走于尘世的机会,自然也要担起责任,同她一起去看这人间。 不多时,陈旧的木门缓缓打开,半掩的门扉中,面容憔悴的男人抓着门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 安瑟将那份委托单递给男人:“处刑者的这份委托,是你发布的吧?” 男人的神情凝固了,就连那浓浓的疲色都在此刻冻结。 他没有去接这份委托,但门板却被手抓得嘎吱作响,那欲要说点什么,但却因叠加的恐惧而仿若喑哑的嗫嚅模样,让人觉得可悲可怜。 “是……我,您……您是冒险者大人吗?” 他几乎快控制不住情绪,但又像是怕冲撞了安瑟一般,声音因此而哽住乃至形变:“我儿子他——” “斑斓蛇的窝点没有他的踪迹。” 安瑟摇摇头,在男人几乎要跌倒在地时,又平静地补充道: “但未必就找不到他。” 年轻的海德拉注视着眼前这生活在纷争堡暗无天日下城区的劳工,他要冒着时刻都会死去的风险,在几乎没有什么安全设施的矿坑或是其他地方劳作。 他大概已经失去妻子,只剩下了这个儿子。 明芙萝,希塔娜她们不能理解的问题——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坚持生活在这里。对此,安瑟早在三年前的旅途与磨砺中就已经有所明悟。 其实那时候的安瑟就已经有能力作出改变,但他并没有。 而这一次…… 安瑟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了紧随自己的少女。 在与安瑟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玛琳娜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替安瑟开口道: “对浮士德先生来说,这并非难事。但相应地,与其难度相比,你给的报酬……”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玛琳娜其实已经做好了和明芙萝对上的准备。 花园倒无权将安瑟最亲密之人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但玛琳娜可以从已知的记录反推出明芙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档案上的这位学者小姐表现得万分不近人情,但其本质仍是偏善。那革新世间,开辟未来的宏愿,玛琳娜自认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企及的。 但坐在安瑟肩头的娇小女人却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此刻浑身颤抖的男人,眼神有些复杂,仅此而已。 明芙萝小姐……不像希儿那样,对良善与正义有着不容丝毫晦暗的坚持啊。 玛琳娜如此思索着的时候,门内的男人已经推开房门,朝安瑟跪伏而下,颤声道:“只要能找回我的儿子,不管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接受!请您帮帮我……帮帮我!” 安瑟仍没有说话,他就这么将开价的权利交给了玛琳娜,让她成为了那个被恳求的,无所不能的冒险者大人,高高在上的……超凡者。 玛琳娜又怎么会不明白安瑟的意思呢,但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话来,而是微有茫然的看着这个跪倒在地的男人,神情有些恍惚。 在赤霜领,身为安瑟的代理人,她并不是没有见到过他人向自己这般乞求的场景,这种豁出一切,以自己人生为代价的哀求也不在少数。 但都和……眼前这种感觉不一样。 凡人向超凡者的乞求,和他人向身为海德拉代理人的我的乞求,有什么不同呢? 恍惚只是片刻,玛琳娜便回过神来,她现在该考虑的,是怎样开出一个让安瑟点头的价码,而不是这些空泛的东西。她也很希望安瑟能帮这个男人找回他的儿子,但一切首要,还是安瑟的态度。 思虑少顷,玛琳娜便轻声开口道: “你身上,现在还有多少钱?” 男人神情一怔,随后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回屋内,破旧的房屋里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翻找声,不多时,他便捧着一个装着大概几十枚零散铜币银币盒子,跪在了安瑟身前。 玛琳娜走上前,目光落在盒中那有些脏污的钱币上时,神情微有不忍,但还是沉默着将所有钱币全都倒进了布袋里。 全部拿走,是乞求冒险者协助的必要;只拿这些,是安瑟给予对方的仁慈。 安瑟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看来是默认了玛琳娜的做法:“三天之内,我会找到你的儿子。不管是死是活,你都能见到。” 如此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不再多看那个可怜的父亲哪怕一眼。 但玛琳娜却还是没有忍住,偷偷看了他一下。 她看到男人涕泪横流的面庞上,那仿若得到救赎的,既哀恸又解脱的矛盾神情。 这让玛琳娜忍不住想—— 会不会,愿意帮助凡人,就已经是超凡者的仁慈了呢? 横跨两端街道的桥路上,安瑟听着明芙萝十分不快地各种抱怨: “三天时间找个连一点线索痕迹都没留下的人?还要我来?” “你是不是太会使唤人了,安瑟,我可不是你的手下……不太算是。” “再说,你象征性地拿一枚铜币应该就够了,有全拿走的必要吗?” 听到这里的安瑟轻咳一声:“全拿走的是玛琳娜,可不是我。” “不要脸的小鬼!”学者小姐更加不快地踩了下安瑟的肩头:“别把事情甩到别人身上,没你的意思,她会全拿走吗?” 玛琳娜本想说她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得到安瑟的授意,但嘴巴刚张开,便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资格插入他们的谈话之中,而且明芙萝肯定也不是认真的。 “别抱怨了,亲爱的怪物小姐。” 安瑟随手捏住小小明芙萝的后领,笑眯眯地将她提溜到自己眼前:“要是不快点找到那个男孩,我的名声可是会受损的。” “你的名声受损关我什么事……松手!” ——虽然随时都能散开然后重组,但明芙萝还是叫安瑟放手。 等重新坐回安瑟的肩头后,虽然表情还是很不爽,但嘴上却已经说着:“再回头去那处窝点周围看看吧,那个人贩子,应该还有别的囚禁奴隶的地方,实在不行……” 学者小姐顿了顿,轻哼一声:“就问你的小狗去,她肯定会摇着尾巴给你帮忙。” 这副模样,显然是对安瑟并没有回避希塔娜,反而光明正大的与其见面有所不满。 “希儿?她可没这个空,不出意外的话——” 轰!!! 如深井般的下城区,中央垂直的高空中,突然传来一声令人肝胆欲裂的爆鸣,大半个下城区都在这巨响中瑟瑟发抖。 安瑟耸了耸肩:“她现在可忙得很。” “对付几个手里拿着点玩具的三阶超凡者,要弄出这么大阵仗?” 明芙萝抬头看向天空,微微蹙眉:“不对,不是她,是……嗯?!” 觉察到某些不对的娇小女人神情微变,她转头看向安瑟,眼神微凝: “不用帮她?” “要帮也不是我帮。”安瑟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又不是为了帮希儿才来这里的——谁又能想到她会突然来纷争堡呢?” 刚才还略显忧虑的明芙萝听到这句话,眼睛立马微微眯起: “你嘲笑我吃醋了?” “我可没说你吃醋了。” “那就是在说我无理取闹?” “你的确有点无理取闹。” “怎么,讨厌我了?” “这可不敢。” 听言语明明是在吵闹,可那语气,确实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有些腻歪。 玛琳娜望着坐在安瑟肩头,紧挨着他脸颊的那个娇小身影,没一会儿便垂下眼眸,只盯着眼前的道路。 对于已经习惯了帝都大道的玛琳娜来说,下城区这黑污脏乱的小路,并不好走。 * 同一时间,希塔娜并不知道,就在自己下方大概四五十米的位置,她心心念念的少年恰好从桥路上经过。 暗红眼眸凶光毕露的她,此刻正半蹲在过道的扶手上,像匹蓄势待发的狩猎之狼。 在少女眼前,四个超凡者或惊惧,或强撑,或冷静地同样维持着战斗姿态,双方看似一触即发,但谁也没有动手。 “你们最好想清楚……” 希塔娜一字一顿道:“但凡多死一个无辜的人,我就多碾碎你们一根骨头再让你们去死。” 她那粉润唇间吐出的暴虐言语有如锋刃,亦或者说……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凶狂气息,令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寻常超凡者根本无法抵抗的恐怖。 这四个超凡者中,已经有两人在希塔娜的注视下萌生退意,但还有人怡然不惧,反而万分冷静地说道: “这位……芬里尔小姐,我们从来没想过伤害纷争堡的任何一个城民。” “那你们这帮杂碎现在就把埋在下城区的爆破术式解开,立刻!” 希塔娜放声咆哮起来,背后缭绕着的红黑色虚影似是什么奇异兽类,难以看清,但那魔兽只是投来满含杀虐之意的一瞥,都让这四个超凡者中最不坚定的那人立刻腿软倒地,瑟缩起来。 希塔娜并没有想到,上面那家伙的反应有这么快,几乎没多久就派了一队超凡者下来。 这支小队一共九人,全部都是三阶超凡者,嗅到他们气息的希塔娜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去见他们了,但却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们不是来管理下城区的,而是来见识见识自己分量的。 那希塔娜就让他们见识了,十秒钟内直接废掉了五个人。 这十秒还是希塔娜为了让他们知道痛,故意放慢了速度的。只是后面,她就不得不为自己小小的“傲慢”而后悔了。 不管狼小姐此刻的神情如何狰狞凶残,她的心始终半点也不安稳。 纷争堡下城区的构建宛如一口深井,所有楼屋都沿着“井壁”层叠堆建。希塔娜问过下城区的居民,为什么要建成这个样子,得到的答案是,这里本来是纷争堡扩张时在外掘出的一处巨大矿井,而等此处的矿脉被采掘一空后,由于距纷争堡极近,上面的冒险者大人便在扩建纷争堡时,将其改造成了更大的下城区。 而为了维护城区的稳固,这座原矿井周边的石壁上有大量维持岩石稳定的术阵,这在冒险者大人口中,是给予他们容身之所的恩赐。 希塔娜不是术士,但被这么提醒之后,用风之首探查,也的确发现了大量术阵的存在,当时她还觉得纷争堡上面的人还算够意思,知道保护下城区居民的安全。 但等到这帮超凡者下来时,她才知道……什么保护不保护,那个术阵,随时都能逆转效果,变成崩灭整个下城区的炸弹!甚至能够操控具体哪里崩毁,局限在某处区域。 希塔娜就不明白了,超凡者……为什么要跟凡人过不去? 设计出这种东西的目的在哪?意义在哪?如果从最开始就要毁掉下城区的话,那又为什么要建设她? 少女无法搞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被这个问题所掣肘。 她不是没有遇到过拿无辜者作威胁的,最没有底线的,混账中的混账。但那帮人都低估了她的速度,也低估了她的力量。 更何况,也不会有人像这群神经病一样,随时准备把一个城区的人给埋在深不见底的矿井之中! 希塔娜刚才甚至动了些许真格的力量用来威慑对方,可即便她表现得如何凶蛮,如何强大。只要对方够冷静,发现她绝不愿见到任何无辜者受到牵连,就不会落入下风。 而显然……在这混沌世间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冒险者,要看出这喜怒太形于色的少女的本质,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领头的冒险者依旧从容:“这不是什么爆破术式,芬里尔小姐,这是维护下城区建筑稳定的必要术阵。” “放你妈的屁!” 希塔娜恨不得直接把这畜生的脖子给拧断,她是亲眼看着这人指哪,哪里的石壁就轰然崩落的,好在崩塌的是下城区最下边无人居住的某个部分,并没有人受伤。 她也知道,现在就算把这群人全都杀光也无济于事,除非她能一瞬间把整个纷争堡上上下下的超凡者屠个干净,否则谁能确定,活下来的人里面,还有没有人知道怎么控制这个术阵? “您不相信吗?”男人微微一笑,“不相信的话,大可去问下城区的居民们,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取消这个术阵。” “……” 希塔娜一言不发,背后红黑色的魔兽虚影越发狂躁。 她已不是往昔那愚蠢自大的女孩,赤霜城居民们对安瑟爱憎的瞬息变化,仍旧历历在目。那群人当时涌动的狂怒和厌恨,希塔娜至今都无法理解,但她也已经明白……她不该奢求平民配合自己的举动。 “我是为了他们好,所以他们也一定会站在我这边”——这种天真的想法,希塔娜已经不会再有了。 但这并不代表,她会选择放弃这群人。倒不如说,正因为这份使他们无法自保的愚昧,希塔娜才更加坚定了要保护好他们的决心。 该怎么办……对方好像是想跟我谈条件的,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伤害到平民,说明的确有些忌惮我,我该怎么利用这份忌惮?我该做怎么做才能从这帮畜生手下保住下城区的居民? 在维持着凶相与杀意的情况下,希塔娜的大脑竭尽全力地运转着,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出破局之法,这让她变得愈发焦躁不安。 而这一切,都被老练的冒险者看在眼里。 他曾深入过充满异形魔物的迷界门扉,也在征天王朝的地下遗址中和诸多同行者彼此厮杀,即便从一线退役,也还能和其他领城的同行们勾心斗角……眼前这个有如魔兽化身的超凡者,哪怕抬手就能将自己撕碎,也不过是个一腔热血,满心正义的小姑娘而已。 这时候,他多少有些感谢起军团长弟弟的虚伪,不然他也不好这么轻松就拿捏住这个危险的家伙。 “之前,芬里尔女士的要求是,让我们派几个负责任的,关心城民的超凡者下来,管理下城区,对吗?” 他笑眯眯地说道:“之前任由歹毒的超凡者控制肆虐下城区,的确是我们管理上的疏忽,请您相信,我们是想要改正的。” 希塔娜脸上的凶恶丝毫不减:“这就是你们的改正?用整个下城区居民的性命来威胁我?” “不不不……这只是让我们能冷静交谈的必要而已。” “呵,冷静交谈。” 希塔娜冷笑一声:“是在发现处理不了我的时候,才打算冷静交谈吧。” 冒险者置若罔闻,继续道:“我们只是认为,人总是会变的,派几个友善的超凡者下来管理,万一他们又变坏了怎么办?所以……” 他诚挚万分地对希塔娜说: “不如,由您来管理纷争堡的下城区” 冒险者的眼眸中,闪烁起狡诈而戏谑的光芒,他看着略显呆滞的希塔娜,无比诚恳地如此说道: “裁定善恶,判别是非,整个下城区的秩序……皆在您一念之间。” “如何?” * 与此同时,观察着这一切,一直以来都在替希塔娜做着善后工作的花园执行者们,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 代号为灰石的执行者看向另一个代号为骨头的执行者,用力揉了揉额头:“这下事情可不妙了……不好好处理的话,希塔娜小姐不会被强行绑在这吧?” “这可不行。”骨头同样神色阴郁,“换做别的地方可能还能磨蹭两下,但安瑟阁下可也在纷争堡!” “说到底这也是希塔娜小姐的历练和选择,安瑟阁下应该没理由怪到我们头上……吧?” “关键是这个局面对希塔娜小姐完全超纲了——她绝对没办法狠下心牺牲一部分人,这样下去,她会被一直控制在这里。” “那……问下那只臭猫?”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于是,夜晚。 正在整理今日历程与后续规划的玛琳娜,等到了她静候已久的通讯。 “玛琳娜。” “怎么了,莱茵女士?” “……” 通讯魔晶那边沉默片刻,随后传来一声叹息。 “你赢了。” 第二十一章·希塔娜有大本事 二合一 “真是……荒唐。” 站在坑道尽头的明芙萝神色阴沉,紫色眼眸中闪烁着震怒的冷光。 她现在正在下城区排水口的尽头,坑道中数之不尽的腐臭尸骨,让她有些无法压抑心头的怒火。 即使是最魔怔状态,将他人性命置于天平上衡量的明芙萝,也会在选择牺牲他人时有所动摇,自然不可能对眼前的景象无动于衷。 或者说,在她这种无比看重价值的人眼中,对生命的这般践踏,是绝不可容忍的。 “这里也没有,看起来他儿子已经被卖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后,余怒渐消明芙萝低声道:“不知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惨剧的开端。” 昨天安瑟折回了斑斓蛇原来的领地,并很快找到了其他好几处训练奴隶的窝点,里头还有不少已经奄奄一息,被用各种手段掳掠来的人。 解救下这些人后,安瑟和明芙萝依然没有找到有关目标的线索,只从这群可怜人口中得知了斑斓蛇“处理”不合格奴隶的地方。于是今天,他们便找到了这里。 安瑟弹指,炽烈的火团将尸骨焚毁,比起明芙萝,他显得更加平静,平静到似乎从未有半点心绪上的动摇。 “可惜斑斓蛇已经死了。”安瑟摇摇头,“这样一来,倒是少了很多直接线索……阿萝你应该有办法通过与目标相关联的东西,追踪到人吧。” 当初为了追查厄利恩之死的真相,明芙萝肯定是没少花工夫在这上面的。 但女人却摇了摇头:“那种追踪的本质是追溯以太……对普通人不能起作用,如果有他的血肉部分倒是可以试试,只是简单的器物,关联性不够。” 安瑟也没有露出什么感到棘手的神情,而是相当地淡然道:“那就从斑斓蛇贩卖人口的整个过程里,所有经手的人查起。希塔娜最多只会诛灭首恶,她多半是没余力去追杀其余参与者的。” 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回荡着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三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俊美男女沿着污水逆流而上,准备离开这错综复杂的排水系统。 安瑟偏头凝视着地下水道,突然说道: “甘泪卿,你说,纷争堡为什么会建立起这样的下水道?” 明明不久前还在讨论委托的事情,安瑟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玛琳娜有些猝不及防,她在愣了好几秒后才慌忙开始思索。 下城区的建筑地形,让排出的污水全都汇集在这座“矿井”的最底端,而不仅仅是污水,按照这种处理方式,大量的日常垃圾应该也是直接倾倒在下城区下方的,并且……没有做任何隔绝处理。 这么说来,整个下城区,不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垃圾堆上吗! 这匪夷所思的生活环境让已经见多识广的玛琳娜都有些头皮发麻,就算是在赤霜领,贫民窟的环境也未必有这么……荒诞。 荒诞…… 如此想着的玛琳娜,脑海中再度浮现起出现过无数次的问题来了。 为什么这么多普通人,还是情愿接受超凡者的统治呢? 是无法支付搬迁的代价?还是……他们的实际生活,可能并没有糟糕到我推测的那个程度? 假如是这样的话,那让他们生活不那么糟糕的根本原因是—— 这一瞬间,玛琳娜的意识被贯透了。前段时间,尤其是弥拜塔一事给她带来的冲击,安瑟口中的“答案”,让她在这刹那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皇帝通过支配帝国来满足自己的权欲。” 玛琳娜的声音有些恍惚:“超凡者……也是如此。” 只不过皇帝治下的领土何其辽阔,他们能做的事,想做的事,可以满足自己的事,太多太多。但区区只是控制着一座领城的超凡者,却无法那么简单就会被满足。 通过布施恩德,来从饱受苦难的凡人身上获得感恩,一次满足那空虚乏味的自我,而倘若苦难不够…… 那就创造苦难。 少女扯了扯嘴角,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起讽刺的笑容来。 “想来,原来那位弥拜塔先生,应该‘净化过’下城区很多次了吧。” 浑浊腐臭的气息不得触及超凡者们分毫,但凡人又怎么能够忍受?更何况建立在完全由污水和垃圾汇集的死水之上,这种环境已经不是气味的问题了,简直就是病菌的温床。 但下城区却并没有极为鲜明的朽烂气息,显然……上面的冒险者大人们,大概施下了不少恩典,净化过下城区的环境——与之类似的事情,他们做过多少? 玛琳娜甚至能想到当这些冒险者动手做些对他们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情时,下城区的居民们高举双臂狂热欢呼的场景,可他们在感激着冒险者大人的伟大和良善时,是否有想过……假如这帮人真的想对他们好,从一开始就不会像豢养家畜一样,将他们丢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坑之中?他们有没有想过,整个下城区就不是给他们居住的,而只是一个……只是一个满足他们病态欲望的玩具? 还是说……他们认为,超凡者们像施舍野狗一样,将垃圾倾倒而出喂给他们,就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同为凡人的玛琳娜的脸上,浮现起难以掩藏的悲戚与悲凉。 为什么会这样?安瑟先生的海德拉领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景象,平民们也能很好地生活,根本不会—— 玛琳娜的思绪突然顿住了。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一个无可抑制,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可怕念头。 海德拉领的超凡者们,到底有多少是在真正在意着平民,还是……单纯地服从着安瑟先生的命令? 而在维护着表面繁荣的情况下,他们在暗地里,又在做着什么? 浑浑噩噩地,玛琳娜跟着安瑟走出了下水道,但抬起头来时,依然见不到阳光。 “接下来要从哪里入手?”没有觉察到玛琳娜异常……或者说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的明芙萝如此问道,“你说要找到和斑斓蛇有关的其他人,也没那么容易吧。” “不那么容易,也不那么难。” 安瑟笑了笑:“都一天过去了,我们的芬里尔小姐,怎么说也都应该和上城区达成协议了才对。” 明芙萝眼角抽搐了一下:“你要找她帮忙?” “不行吗?”冒险者浮士德颇为诧异地反问,“是我找她帮忙,又不是我去帮她。” 明芙萝一时语塞,最后只能冷哼一声: “什么传奇冒险者浮士德……找个小孩儿都要大费周章,到头来还是要靠女人。” “哦?那阿萝这么说的话。” 安瑟笑意盎然地微扬眉毛:“那你就先回去吧,这里用不到你了,我一个人,哦,还要算上甘泪卿,我们两个人试试。” “……” 明芙萝直勾勾地盯着安瑟,一言不发,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你把我丢下试试看? 年轻的海德拉忍不住大笑起来,挚友那怎么也改不掉的别扭样子,让他心中那几分谁也无法觉察的阴冷散去些许。 当看到那些尸骸的时候,年轻的海德拉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没有人知道,其实就连安瑟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这些事情,浮士德已经看得够多了,浮士德也并不在乎。 “走吧,让我们去见见纷争堡下城区的新王。” 安瑟悠然地拍了拍明芙萝的肩膀,语气调笑道: “去见见那位威名赫赫的,芬里尔小姐。” 同时,他转头看向玛琳娜,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许久未见,可别太失态了,甘泪卿。这会让我们的芬里尔小姐控制不好自己的。” “……请您放心,浮士德先生。” 玛琳娜微微躬身,声音轻缓而坚定:“我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的。” 超凡者的混沌,凡人的卑微……玛琳娜沿着仿佛是安瑟为她铺好的道路前行,一点一点看到这世界的扭曲和畸形。 玛琳娜其实很早就已经窥见其中一二,但追随安瑟这段时间以来,几乎都是与大人物们往来交流的她,早已随时间推移而遗忘了那份令她颤栗的荒诞。 年轻的凡人少女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更不知安瑟为何将它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这是专门针对她的考验?亦或者……只是一场对于海德拉追随者来说,再寻常不过的测试? 玛琳娜对此一无所知,她现在也没有心力去思考这些。 因为,更大的考验已经摆在她的眼前。 “所以……您需要我的帮助?” “事实摆在眼前。” “但安瑟先生怎么会迁怒于人呢,希塔娜小姐即便深陷泥淖,那也是她的选择,您有些多虑了,莱茵女士。” “这不是迁怒与否的事情,玛琳娜。你是聪明人,你应该能理解。” 理解,玛琳娜当然能理解,在昨天安瑟那句看似是和明芙萝调情,全然不经意间说出的“要帮她也不是我帮”的时候,少女就已经敏锐觉察到了某种可能。 但你要这么做吗,玛琳娜? 明明最不想依靠自己妹妹,不想因为她带来的影响而得到任何特殊待遇的你……要以她为跳板,去获取到你所渴望的蜕变吗? “如果你能搞定这个问题,并且后续继续与我合作的话……我能让你成为超凡者。” “不是一个机会,不是一种可能,而是确切地让你成就超凡,且不会限制你的可能。只是你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 莱茵的话语仿佛依旧回荡在耳畔,玛琳娜缄默不言,凝望着安瑟的背影。 如此切近,又那么遥远。 我到底在追逐什么…… 安瑟先生,您认为,我到底需要追逐什么? * 芬里尔小姐瘫坐在办公桌前,神情涣散,双目失神。 饥肠辘辘的她现在很想直接把头埋进食堂锅里大吃特吃,但现实并不允许。 第二街区的行政条例修订是什么东西啊?第三街区反映市场乱象?什么市场?哪里乱啊?关于楼层区划的详细调整申请?我又不是盖房子的,为什么要问我啊! 啊?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为什么这些字连在一起我就全都看不懂了?到底该怎么办啊啊啊!!! 想要放声咆哮的希塔娜最后只是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颓然瘫在桌面上,动也不动。 “好想安瑟……天上要是能掉个安瑟下来就好了。” 少女委屈又绝望地嘟囔着。 来自纷争堡上城区的提案,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帮丧心病狂的家伙以整个下城区的居民为威胁,希塔娜只能妥协。 她不是没想过以最快的速度杀上城主府,把相关人员全都做掉,但之前的忧虑仍萦绕在心头。在赤霜领,少女见过太多因为自己的莽撞而造成的惨剧,这让如今的她更加沉稳,也更加……难以放手一搏。 ——正如替她善后的花园执行者所想的那般,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不接受任何本不应该出现的死亡。 加上对方的条件其实也不过分,反而在某种程度上讲挺合理的,希塔娜自然就答应了下来。 只是不到一天时间,她就发现,合理与合适,从来都是两码事。 的确,比起让那些暂时摸不清跟脚的冒险者来接管这个下城区,她显然是不可能做坏事的人,但问题在于……她真的能管好这里吗? “克里夫,克里夫,过来帮个忙!” 希塔娜大声嚷嚷起来,没多久,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便推门而入,从敞开的大门看,他就坐在希塔娜隔壁的房间里。 “芬里尔小姐,又怎么了?” 从老人的无奈神情和这个“又”字不难看出,这种情况在今天已经发生不少次了。 “就……就这个。” 希塔娜抓起桌上的文件,用手指着上面的文字:“这个什么区划什么什么……哦不好意思拿反了。反正就是这个东西,是什么意思?” 老人看着那份被希塔娜慌忙倒过来的文件,沉默片刻后,说: “现在才是反的,芬里尔小姐。” “啊,啊?哦……哈哈哈哈,那个,我没注意。” 希塔娜干笑着又把文件给倒了回来:“那你能教我怎么处理这个东西不。” “……” 这位面容和蔼的老人抚摸胡须许久,最后深深叹息道: “芬里尔小姐,您真的不适合做这种事。” “我也知道啊!”一听克里夫这么说,少女便郁闷至极地嘀咕着,“可在合适的人选找到之前,总要有人做吧。” 听到这句话,克里夫的脸上又浮现起犹豫的神情。 过了大概四五秒后,他才非常委婉地说道:“可按照您的要求,想要找到合适的人选,一时半会儿怕是……” 希塔娜对于管理下城区事务的人选要求是什么? 善良,读过很多书,很聪明,有能力,一心一意为平民考虑,最好是超凡者…… 想要在下城区,找到这样的人? 别说是一时半会儿,这是根本就不可能找到! “呃……”希塔娜挠了挠下巴,“那,那我放宽点条件?” 克里夫松了口气:“这样会好些,其实有不少——” “把是超凡者去掉,然后,唔……能力要求降低一些,这样可以了吧。” 希塔娜双臂环胸,十分不情愿地说道。 她之前帮助某些小地方,解决掉当地的地头蛇时,就是用的这种标准。 因为地方不大,没什么复杂的东西,所以希塔娜也没考虑过能力什么的问题。最重要的是足够正直,足够善良,其次都可以再谈。 而纷争堡的下城区这么大,再加上她手上有这么多让人头脑发胀的问题,希塔娜立刻就加了能力方面的硬性要求——狼小姐可为自己的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而骄傲呢! 可她的话语,却让脸色才好了一些的克里夫,又陷入了沉默。 “……克里夫?” 希塔娜看着眼前的老者,疑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克里夫沉默良久,随后缓缓开口道:“芬里尔小姐,首先,老头子我很高兴……这世道上,还有像你这样的人。” “嘿嘿嘿嘿……也不至于,不至于啦。” 希塔娜不是个经夸的人,一听到赞扬,她便得意地晃起隐形的尾巴来。 “但是。”老人语气加重,眼中也满是认真,“您这样,是不行的。” “……啊?” “如果您需要找到能够帮助您管理下城区的人,那就不能把正直与否当作绝对的指标。” 希塔娜愣了两秒,随后惊疑道:“这就该是最基本的指标啊?要是被我选上的人都不想着为平民们做事,那我找他们干嘛?” “不正直不意味着他们不会为平民做事……” “但他们迟早会!” 希塔娜打断了克里夫的话:“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克里夫。你想告诉我,好人不代表能把事情做好,对不对?” 克里夫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您知道就——” “可好人可以去学怎么把事情做好。” 一旦涉及自己坚持的东西,希塔娜就变得非常果决甚至凌厉,面对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她的语气与神情显得有些……不容置喙。 年轻的狼死死盯着眼前老人,一字一顿道:“但坏人,会去学怎么做一个好人吗?” 她的坚持,克里夫都看在眼里,老人心中喟然叹息,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说服眼前这个心如烈火的姑娘。 同时,希塔娜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眼神冰冷,言语中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肃杀气息。 “更何况那种人身上,多半都带着污点。我不把他们全抓起来统统罚一遍,纯粹是我没空!让他们来管理下城区……门都没有!” 克里夫微微低头,无声叹息,只能回答道:“我明白了,芬里尔小姐,我会按照您的要求,让人重新招募人选的。” “这就对了嘛!喔还有,关于这个东西……” 给希塔娜一些意见后,走出办公室的老人,还是能隐约听到里头传来的苦闷叫声。 克里夫的心情,因此十分复杂。 他并不是纷争堡下城区的原住民,只是一个暂居于此的流浪医生。 要说管理的才能,克里夫其实也是没多少的,他只是经历得够多,看得够多,所以多多少少能做出一些还算正确的选择,但也仅此而已。 可那位芬里尔小姐却毫不犹豫地委他重任,这让克里夫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流浪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然能遇到这么……这么天真的超凡者。 在天真的同时,还有着令人仰望的力量。这份力量让她的天真,显得不是太过天真。 ……这么帮芬里尔小姐卖力的我,倒也算是有些天真了。 克里夫无声笑了笑,正想回到办公室里,继续为下城区做点什么时,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这里,芬里尔大姐就在这。” 望向走廊尽头的克里夫神情微愣,他看到自己认识的一个年轻人,正十分殷勤地给一位看起来十分非凡的冒险者引路,只是与那冷峻的眼神对上,克里夫就能断定,这位冒险者大人绝对不是一般人。 当这个冒险者与他擦肩而过,下一步就要直接推门走进芬里尔的办公室时,克里夫本想说点什么,起码要让他对芬里尔保持最基础的礼貌,但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看着冒险者与他的随从一起推门而入,屋内也没有什么声音传来。 “……扎布斯,你怎么能这样随便把人带进来?” 老人只得责怪带路的年轻人:“芬里尔小姐现在好歹也是下城区的管理者,怎么能让她这样丢了颜面?” “呃……啊?这也没什么吧,芬里尔大姐她又不在乎这个。” 年轻人挠了挠头,显得不是特别在乎克里夫的话,并且脸上很快露出兴奋的神情来:“不管那个,我跟你说啊克里夫老爷子,刚才那个冒险者,他可能是传说中的……” 与此同时,办公室内。 “克里夫?又怎么了?” 埋头苦干,五只手指攥着笔的希塔娜头也不抬:“还有什么事吗?我接下来要搞定这个什么规划,我绝对可以的!” “看起来芬里尔小姐是个挺努力的人啊。” “那当然了,我不努力,谁还——” 听到这话的希塔娜下意识地骄傲昂起头来,可在与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上的那一刻,面庞上的骄傲瞬间就凝固了。 啪嗒。 被她像是攥着匕首一样握于掌心的笔掉落在地。 安瑟安静地看着少女的模样……她的面庞比出发前,少了太多养尊处优的粉嫩和水润,虽然依旧白皙娇软,但无论是样貌上的变化还是眉宇间的神采,都多出了几分化不开的野性。 只是她现在僵硬的样子,显得过于好笑了些。 “安——” 她几乎是原地直接一蹦几米高,要不是这办公室的挑空够高,怕是要一下把脑袋顶进天花板里。 也就只是她在欢喜地呼喊出那个音节的同时,安瑟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让欢呼着想要飞扑向安瑟,像树袋熊挂在他身上的狼小姐,动作再次僵住。 浑身上下充斥着力量感和野性美的少女眼巴巴的,微微瘪了瘪嘴,看起来有些委屈,有些难过。 但只是一小会儿,她就从这种情绪中脱离了出来,仅仅只是和安瑟对视着,独行之狼那寂寞的心灵,就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与慰藉。 “咳……咳嗯。” 她微抬起下巴,咳嗽一声:“我是,我是芬里尔,你是谁啊,找我有什么事?” 这样说着的女孩,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轻快摇晃,一只脚还在原地画着圈圈,怎么也摆不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 “我的名字是浮士德。”安瑟笑着回应道,“有一件小事,需要芬里尔小姐帮忙。” “……” 他这简明扼要的话语,好像是蕴藏着什么惊天秘密,世界真理的语句一般,让希塔娜呆在原地,仿佛思索起人生的意义来。 过了差不多半分钟,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帮忙?” “嗯。” “找我?” “嗯。” “找我……帮忙?” 安瑟强忍着笑意,不厌其烦地点了点头,一时间都没有维持好浮士德的人设。 “找我帮忙!!!” 芬里尔小姐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不知道多少度,差点连安瑟进来后随手布下的隔音结界都没拦住,她激动地握着双拳,眼睛闪亮到好像能直接放出光来。 “我没听错对吧,安……浮,浮士德你要找我帮忙,对吧!” 安瑟微微点头:“我会给予相应的报酬,这一点放心。” “才不是报酬的事!不对……我不是说,那个,我,我肯定不会白帮你的!对!因为……因为我不是认识你!所以我肯定不会白帮你的!” 语无伦次的少女胡乱比划着:“我的意思是,啊,那个,你要我帮你……我肯定帮你……才不是肯定帮你!就是,那个,你先,你先……” 大脑已经有些过载的狼小姐直接脱口而出: “你先求求我!” “……” 安瑟微微歪头,一直没有在希塔娜面前显露身形的明芙萝意识凝滞,就连玛琳娜都微微张开了嘴巴。 “你要我……”黑发青年的脸上逐渐浮现起笑容来,“求你?” 希塔娜也懵了,她先是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似乎想下意识否定刚才的话,可在这微妙的沉默中,狼小姐却转了转眼珠子,逐渐把手给放了下来。 “……哼!我就是要你先求求我,怎么了!” 她双手叉腰,抬起下巴地说道:“我现在可是这个下城区的管理者!是唯一的管理者!你有什么事情,我一句话就能搞定!” 说完了还又要补上一句:“我是管理者哦!” 那骄傲万分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朝安瑟摇晃尾巴。 快夸夸我,快夸夸我! “什么都能搞定?”安瑟反问了一句。 这话一出,下意识瞥向那堆文件的希塔娜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颇为心虚地小声道:“也,也不一定是什么都能搞定,但是,总之……我很厉害!” 浮士德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所以,就一定要我求求你,是吧?” 希塔娜先是犹豫了一小会儿,随后像是怕错过什么这辈子不会再遇到的机会一样,昂起头来哼道: “对!你得求求我,而且……而且还要换张脸!” “……” 这话让一直在忍着笑意的安瑟都愣了下,只听见少女又嘀咕道:“我才不要你顶着别的脸求我呢,这张脸一点都不好看!就……就变回去!变回去嘛!” 说着说着,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撒娇的尾音。 于是,一直沉默的某位学者小姐,愤怒了。 “够了!” 灰色粒子凝聚成了娇小女人的模样,她站在安瑟身边,神情冰冷:“这么大一只,还喜欢这样发嗲,你不害臊吗!” “你……你!” 希塔娜大惊:“小矮子!你怎么会跟安……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她看下明芙萝又看下安瑟,看下安瑟又看下明芙萝,瞬间也变得恼怒无比:“你不要脸!你偷跑!” “你疯了吧你,是我逼你一个人出去的?” 明芙萝眉毛竖起,看起来非常生气。 大脑逐渐从过载状态脱离的希塔娜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仍忍不住嘴硬道:“我……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蹲在角落里读书就不出来的人呢!你也没我想象中那么爱看书!” “哼。”学者小姐一声冷笑,“我也以为你就是个没什么心机的笨狗,没想到还会变着法撒娇啊。这就是你新学的本事?每天照镜子想着怎么对安瑟——” “咳嗯。” 火药味逐渐升级的战场上,年轻的海德拉轻咳一声:“虽然不知道两位在说些什么,但这里可没有那位安瑟先生。” “……” 高挑窈窕的野性少女,娇小可人的成熟学者,两位姑娘彼此对视一眼,又同时撇开视线,神情皆是不快。 “好了,还要我求求你吗,芬里尔小姐?”安瑟面带笑意地问道。 “……不用了。” 希塔娜闷闷道:“有无关紧要的人在,没意思了。” 明芙萝横眉竖眼,立马就要跟她对上,但还是忍住了,想着不跟这只笨狗一般见识。 “我在找一个失踪的男孩……这件事芬里尔小姐你应该知道了,因为各方面线索实在有限,所以我需要你提供一些帮助,找到原来和斑斓蛇有关联的,在人口贩卖这一环节上的其他人。” 一听到安瑟说的帮忙是这件事,希塔娜立刻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找失踪的孩子……那当然没问题了!” “很好,那我的报酬是——” “我不要报酬!” 少女摇了摇头:“这次真的不是因为安……因为你,找失踪的孩子这种事,我怎么能要报酬呢!” 她望向眼前那个面庞陌生,但内在却令她无比熟悉又安心的少年,眼神愈发温柔。 安瑟他……果然最好了! 虽然不知道安瑟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只是他现在做的事情,就让希塔娜感到十二万分的幸福。 即使在异地,用着别的身份,安瑟也在想着帮助别人! 安瑟看了希塔娜一会儿,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报酬是必要的,这是规矩。” “才不是,我就不——” “你需要这份报酬,芬里尔小姐。” 安瑟声音轻柔地打断了她的话:“因为刚上任管理者的你,现在恐怕……很缺人手吧?” “我——” 希塔娜下意识地准备强装一下,但看到桌上散乱的文件,立马就焉了下来。 她低着头,有些尴尬地晃了晃身体:“的确,的确有点,那个……缺人。” “那么,这就正好了,你对我伸出援手,我也给你提供你最需要的帮助。” 浮士德微笑起来:“这才是合理的交易,你说对吧……” “甘泪卿?” 在希塔娜略显茫然的注视下,安瑟身后,一直没有参与进刚才那欢快的互动当中,仿佛与这三人格格不入的瘦弱冒险者,上前一步,摘下头顶的贝雷软帽,在希塔娜嘴巴逐渐张成O型时,微微鞠躬。 “按照浮士德先生的意愿,我暂时来帮您处理一些事情。” 少女抬起头来,眸中无悲无喜: “我的名字是玛甘泪,玛甘泪·勃兰特,叫我玛甘泪就好,芬里尔小姐。” 第二十二章·引路人 6K 宛如立体迷宫的街道上,走在最前头的高挑少女意气风发。明明不是她在带路,却摆出了一副领头的架势,像头巡视领地的狼。 明芙萝盯着安瑟略带笑意的侧脸,突然道:“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是故意的了。” “我要是能控制着希儿的历练方向,又怎么会让她陷进这种麻烦里?” “阿萝你非要这么想的话……” 捏了下明芙萝耳垂的年轻海德拉耸了耸肩:“那我也没办法解释就是了。” “又是一副‘我原谅你无理取闹’的口气。”明芙萝冷哼一声,轻轻拍掉安瑟作怪的手,“想让我原谅你也不难。” “怎么我就要你原谅……好吧好吧。” 伟大的冒险者浮士德阁下在他的怪物小姐危险地注视下,无奈地举起双手:“那我该怎么做?” “别老盯着她看。”明芙萝抬手拽了下安瑟的头发,颇为不满道:“分配一下关注度很难吗?” 安瑟微愣了下,随后忍不住轻笑起来,顺从地按着明芙萝拽自己头发的力道,朝她那边弯下腰。 “好,我知道了,这的确是我的错,亲爱的阿萝。” 明芙萝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松开了手,安静地和安瑟并肩而行。 “安……浮士德!” 走在最前头的希塔娜突然呼喊道:“我可不是单纯跟着看的,这件事,我也想参与。” “哦?”安瑟微微偏头,“这可不在我们的交易范畴内,芬里尔小姐,你不需要做这么多。” “我又没想跟你做交易。” 希塔娜双手环胸,哼哼道:“我就是单纯想抓到那些混账杂碎而已,又不用你支付什么代价。” 说到这里,她那娇俏动人的面庞上浮现起几分发自内心,源于本能的暴戾凶狠,仿若魔兽化身的少女缓缓握拳,微微低沉了些许的嗓音带着纯粹的厌憎与残忍。 “处理掉头子之后,倒是忘了把其他垃圾给清扫干净……是我遗漏了。要是这帮家伙还没有逃跑的话,就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那从她身体上似有若无逸散而出的赤黑气息,让明芙萝微微皱眉,她下意识地看向安瑟,却发现年轻的海德拉只是流露出欣然的神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安瑟轻笑着回应:“那么,先谢谢芬里尔小姐的帮助?” “嘿嘿咳咳咳嗯!” 刚想傻笑出声的希塔娜连忙咳嗽了好几下,这才自己身后那个真正带路的小弟面前,维持住了芬里尔大姐的颜面。 她昂起头来,明明表现得十分骄傲,但又想装出颇为矜持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好笑。 “小事,小事而已……阿答,快到了没?” 带路的小老弟在这帮俊男靓女中显得颇为格格不入,他小心翼翼地回应道:“再穿过一处密道,很快就到了,只是大姐,我们这样大摇大摆的,会不会太……” “只要能锁定大致方向就行。” 希塔娜的脸上露出残虐而兴奋的笑容来:“我已经快抓到那个位置了,他现在跑也来不及。” 小年轻愣了下,然后又回头看了看那个一眼就知道不好惹的黑发青年,他咽咽口水,像是要给希塔娜打气一般,高声附和道:“不愧是大姐!” “哼哼哼哼,那当然了!” 安瑟的眸中倒映着希塔娜得意的模样,他的眼神万分柔和,但又流转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感慨。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年轻的海德拉转头看向走在最后面的瘦弱少女,而后者在觉察到安瑟的视线后,立刻眨了眨眼睛,无声发出“怎么了?”的询问。 安瑟与明芙萝对彼此的万分了解,在生活中体现于无须多言的默契,却并不一定会表现为对对方内心的洞悉。 要是他们有那么容易看穿彼此内心的真相,就不会出现三年前的那场决裂了。 但眼前这个乖巧温驯的少女,却能非常轻易地做到瞬间领会安瑟的意思,几乎从不出错,非常难得。 不过与之相对地……她似乎也因为这种能力,在泥淖中越陷越深。 好好想想,玛琳娜,好好想想。 你现在所见的这一切,究竟让你看到了什么? 玛琳娜看到了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描述。 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去拯救一个被拐卖的孩子的路上,对吧。 为什么就连希儿也会表现得那么……兴奋呢? 玛琳娜以前是从来不会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的,因为这种东西帮不到安瑟,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她只会觉得,希塔娜性格如此,能够拯救一个被抓走贩卖掉的孩子会让自己的妹妹很高兴,仅此而已。 可随着这段时间,她在纷争堡所见的诸多荒诞与矛盾的影响下,当事情涉及超凡者与平凡人双方时,玛琳娜总是忍不住地深入下去。 人口贩卖是黑暗残忍的事。 不管是安瑟先生还是明芙萝女士,在看到下水道的那一幕时,都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 但为什么他们又能在转眼间就变得那么轻松亲昵地闲谈起来呢……真实的愤怒一瞬而逝,好像从不曾出现那样。 是因为他们笃定自己绝对可以找到那个孩子吗?应该是这样的……毕竟假若如此,也的确就没有必要一直抱有什么沉重的心绪。 但是…… 超凡者从平凡人的身上榨取到这份“超凡”的愉悦和意义。 少女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这句话来,她也下意识地,将希塔娜现在的兴奋与之联系在一起。 由此,她有些无可抑制地想到了一件令她颤栗的事情。 希儿她……也在从这份“拯救”当中,汲取愉悦吗? 不……不,希儿是不会这样的。 从善行中获得快乐是理所应当的事,她既没有刻意制造苦难,更并非为了快乐才向他人施以援手……纯粹渴望着推翻不公的希儿,比谁都配得上这份快乐。 玛琳娜立刻否决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她甚至感到羞愧,羞愧于自己竟然会对那个天真又纯粹的女孩怀有这样阴暗的揣测。 如果连希塔娜都会变成那可怕的模样,那玛琳娜就不会再对这个早就已经糟糕透顶的世界,再抱有任何期待了。 但,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漆黑涡流吞没而无法自拔的凡人少女,脑海中却还是浮现起一个念头: 假如是以前那个并不像现在这样强大的希儿…… 她在拯救他人的路上,到底是沉郁暴怒,还是像现在这样……兴奋雀跃呢? 如果并不相同的话,那致使她的心境逐渐变化成现在这副模样的根本原因,只能是…… “到了!就在这里面……再钻过这条小道,就能到奴隶黑市了。” “还有这种地方?”希塔娜勃然大怒,暗红眼眸中的暴虐狂焰熊熊燃烧,“该死……我还以为搞定那家伙就结束了!阿答,你们怎么都没跟我说过!” “啊?”那个年轻人愣了下,“大姐你也没问我们啊?” “这……这还要我问的吗!” 希塔娜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她现在的“追随者”:“还有人在其他地方受苦……你们总不可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接受吧,既然不可能接受,那难道不应该直接告诉我吗!” 这个年轻人一时语塞,他有些局促地抓着自己的后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不是教训手下的时候,芬里尔小姐。” 安瑟淡然道:“继续带路。” “啊……我,我……是。” 明明是理论上是希塔娜的下属,可这个年轻人在听到安瑟的命令时,却又没有去管希塔娜的意见,反而在犹豫片刻之后,小声答应了下来。 希塔娜自然是不可能发现这种小事的,怒气冲冲的她现在只想把这个什么奴隶黑市给拆掉,她同样催促着年轻人快点带路,身上毫不掩饰的凶恶气息,让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下意识地哆嗦了下。 他们在堆叠的房屋间隙中穿行,下城区奇特的建筑构造,将这座黑市完美的隐藏了起来,没有那种心眼的希塔娜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想到这里还有斑斓蛇的残存势力的。 “喂,你们是——” 来到一扇厚重的铁门前,守门的人在看到安瑟一行时先是一愣,刚说出四个字,就听见咚得一声,整个脑袋被希塔娜捏住,狠狠撞到了铁门上。 在年轻人惊恐地注视下,希塔娜面无表情地将不知是死是活的守门人丢到一边,抬脚直接将整个铁门给踹飞了出去。 巨大的轰鸣声中,安瑟的视线在人数稀疏的暗巷中穿行,将寥寥数人的惊愕神情收入眼底。 “看起来是摄于芬里尔小姐的威名,这里的生意大不如前了啊。” 安瑟踏入这座“黑市”,与其说是黑市,其实就是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道,道路两旁是堆叠建造,宛如笼子一样的房屋,想来具体的交易都在这些房屋里进行。 “大不如前?” 希塔娜的唇齿间逸散出似乎沸腾的炽烈气息:“这种生意……就该被碾烂进泥土里!” 话一说完,希塔娜当即就想沿着自己的感知一路杀过去,但安瑟还是先出言叫住了她: “这里应该是建筑群内部……不要太激烈,会把周围的房屋都弄塌的。还有,留活口。” 希塔娜身形晃了晃,下一秒便消失在了原地。 而后,便是毫无征兆响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和惨叫声。 黑市两旁堆建的箱式房屋,就好像凭空被爆破了一样,外墙突然就炸裂开来,一般的超凡者,根本就无法捕捉到那个在这狭窄暗巷中肆虐着的狂暴身影,连残影都难以目及。 “……不讲道理。”明芙萝低声说道,“这才几天时间,她已经比在海德拉领的时候,快了太多。” 那个呆住的年轻人看不见也听不见她,所以明芙萝没必要隐晦什么,娇小的学者小姐抬头看着上方,在不认真的情况下,她也只是……堪堪跟上那赤黑色的残影。 “我本以为她之前的状态,就已经在三阶的极限了,结果……还能继续提升?” 明芙萝摇摇头,看向安瑟:“她的极限到底在哪?” “这我可不好说。”安瑟轻笑道,“谁让她是希塔娜呢?” 原定世界线中的狼帝,在成就了举世无敌的伟力之后,究竟去往了何方?故事中并没有给出答案。 四位英雄中,也唯有她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 究竟是以天国之路踏上了史无前例的七阶,还是凭借那份武力击穿了无尽世界的壁垒,谁也不知晓。安瑟只知道,原来的那个苍天狼帝在诸念了结,尘埃落定之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去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更高更远的地方……这也是,安瑟曾许诺给希塔娜的光景。 希儿,现在的你,是否还持有着这样的野望呢? 嘭!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中,一个中年男人从空中坠落……不,应该是被直挺挺地砸落在地,鲜血很快铺满地面,四肢扭曲的他还是不是抽搐两下,但似乎还没有死。 “让你留口气,你还真的就只留口气啊。” 安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随手一挥,差点就直接被希塔娜当场摔死的男人便被凭空拽起,而安瑟刚想说点什么,明芙萝就抬手拦住了他。 “交给我吧,为了变成这副模样,我在灵魂上多少也做了点研究。” 明芙萝的紫色眼眸中绽放起冰冷光泽来,她低声呢喃道:“垃圾也有垃圾的用处。”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黑市头目,现在立刻又双目泛白,浑身剧烈抽搐起来。 大概过了半分钟,被安瑟以无形之力拽到半空中的中年男人四肢耷拉下去,脑袋也歪向一边,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光彩。 “找到了。” 睁开眼的明芙萝淡然道:“盐湖城,一个退休的三阶冒险者家里。那边传送阵没开放,得陆行过去。” “还有其他所有目前还活着的,没被卖出去的奴隶……藏匿窝点我马上记录下来,交给你。” “不用了,给我们的芬里尔小姐就行。” “……她?”明芙萝微微皱眉,“你想要这帮奴隶完蛋吗?” 她话音刚落,浑身血气的希塔娜便已经从空中落下,身上还沾着不少鲜血和残肢。 “真是够不怕死的。” 凶狼吐了口唾沫,神情狰狞道:“当我不存在是吧,啊?” “根据你刚才丢下来的那家伙的记忆,他们不是不怕你,而是觉得纷争堡的上城区会立刻派人下来把你给清理掉。” 明芙萝淡淡道:“毕竟正常来讲,你孤身一人深入势力如此庞大的领城,还想要跟统治集团对着干,的确就是在找死。” 希塔娜抹去脸上的斑驳血渍,同时周身散发起赤黑色的气息将血迹抹除,冷笑一声:“那他们可想错了,大错特错……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被明芙萝盯得浑身不自在的希塔娜警惕后退一步:“在打什么主意?” “……” 学者小姐叹息一声,转头看向玛琳娜,无比郑重道: “要不是有你在她身边,我是绝对不会听这死小鬼的话的。” “您言重了,明芙萝小姐。”玛琳娜微微躬身,“我会尽力辅佐芬里尔小姐的。” 明芙萝点点头,随后瞥了眼略显茫然的希塔娜:“我跟安瑟找到人了,但那边没开传送阵。我和安瑟先赶过去,你就和……玛甘泪留在这里吧。” 希塔娜一听到“你留在这”,脑子立马就过载了,当场就条件反射道:“凭什么!我也要——” 话说到一半,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手上的事多到焦头烂额,根本处理不过来,怎么适合跑到别的地方去呢? 看到希塔娜蠢得不是特别彻底,明芙萝才稍微收起关注弱智的视线,而安瑟则替她说道:“阿萝收集起了所有散布在下城区的奴隶的信息,待会儿会交给玛甘泪,你就和她处理这件事吧,芬里尔小姐。” “这,这样啊……” 希塔娜挠了挠头,那纯良的样子跟刚才那魔兽凶神的模样仿佛是两个人:“好吧,那我就不去了,你们——” “浮士德先生。” 就在这个时候,玛琳娜突然开口了。 她先是收回一直落在那个缩在最角落的年轻人身上的视线,在短暂的沉默后,无比郑重地说道:“您说过三天内会给委托者答复,那最多也只是出去一天而已……一天,我想要见证这份委托的结局。” 安瑟与少女那认真坚决的视线对上片刻后,颔首道:“也好,那你就先跟我们去盐湖城吧……芬里尔小姐,玛甘泪得迟一天再来帮你了,当然,也只是一天而已,没关系吧。” “我——” 本来还想着有玛琳娜陪,也不会太寂寞的希塔娜,现在却傻了眼,她本想大喊着自己也要去,可一想到桌子上那些堆起来的文件,想到这个下城区的无数阴暗角落里,可能还藏匿着更多与这座奴隶黑市一样,让人愤怒至极的脏污,她便没办法把耍赖撒娇的话说出口。 “……我知道了,只是一天而已。” 少女笑了笑:“没什么问题,你们去就好了……但是可别忘了,要早点把玛……玛甘泪给我!” 安瑟微微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条暗巷。 一件普普通通,报酬连两枚金币都没有的委托,扯出来这么多事情。 安瑟接下这份委托的确有更深的意图,但也当然不可能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不过……这般曲折而深刻,显然是件好事。 因为这会让这个对聪明人来说,对于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而言,非常有意义的平凡委托,变得更有意义。 安瑟虽然早已知晓结局的走向和可能,但没有刻意操纵设计什么的他,自然不能决定结局的内容,不过这不妨碍他带着玛琳娜去见证——更何况,他也很高兴玛琳娜愿意主动见证。 她又一次违逆了自己的意愿,这很好……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那么,去看看吧,我的玛甘泪。 去看看被如牲畜般买卖交易的凡人,究竟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去看看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 第二十三章·悲惨世界 9K 学习需要时间,理解需要时间。 可有意引导着玛琳娜的安瑟,却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 诸事在身的少女随着安瑟东奔西走,即便有安瑟早前给她买的小东西,一条能增强体力的项链作为支撑,神情也还是有些憔悴。 她的工作量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以女王蜂为支点从零开始组织纷争堡的网络,时刻揣摩推测安瑟的意图并做出预先准备,每日分析现有的情报夯实基础,想好怎么在影沼的压制下做出成绩,既要考虑到自己的未来和成就,又决不能落下本职工作……现在还要多加一条,帮自己那令人头疼的妹妹管理好不知何等混乱的下城区。 而在此基础上,安瑟还将最让玛琳娜感到举步维艰,甚至几近窒息的东西,压在她肩头。 虽然与驯服希塔娜和明芙萝的手段相比,这种小事足以称得上过于温柔,但玛琳娜与那两个姑娘是截然不同的——从一开始,她就对安瑟怀有绝对的爱慕和忠诚,并且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至死不渝。 因此,安瑟对她抱有着期待,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可不会在没有价值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倘若没有价值,即便玛琳娜是希塔娜的姐姐,他也不会让这个女孩这么频繁的出现在自己生活里。 “盐湖城……嗯。” 摇晃的马车上,安瑟眺望着黄尘色大地尽头的城池,轻声道: “甘泪卿,我们从纷争堡到这座盐湖城,大概坐了多长时间的马车?” 正在记录着什么的玛琳娜立刻抬起头来:“六个半小时。这里离纷争堡不算远。” “一个小城。”安瑟自言自语道,“关闭了传送阵,没有大人物出入,但离纷争堡这样的大领城又不算太远,物资条件也还过得去,是个合适养老的地方。” 年轻的海德拉看向若有所思的冒险者小姐,微笑道:“你觉得对吗,甘泪卿?” 将笔记放到大腿上规矩坐着的玛琳娜思索片刻,随后摇了摇头: “三阶超凡者在帝国任何一处地域都能得到优渥的待遇,哪怕什么也不做,依然会有大把贵族找上他们,想退休的话……无论是东港还是南境,都比西国要好得多。” “那么,这位买走男孩的冒险者先生,和大多数早已不从事探索的冒险者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西国定居呢?” “这还用问吗!” 不等玛琳娜回答,同一车厢里的冒险者便抬了抬帽子,咧嘴笑了起来:“当然是自由啊。” “……是的,自由。” 这个问题很简单,没什么复杂的,玛琳娜再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后,稍微组织了一下措辞: “贵族势力在西国所能造成的影响是最低的……即便统治着四块大领地的人依旧是大公,但冒险者们也还是有着远超于帝国其他疆域内超凡者们的自由度。” 超凡者们以超凡之力获得无数特权,西国的冒险者们更是如此,即便从一线退下,他们也绝不可能舍弃掉那份自由。 贵族和自由…… 玛琳娜所散发的思绪瞬间抓到了某个关键点,她看向安瑟,刚准备说点什么,就又被车厢内的冒险者打断了。 “我说老哥……你口味挺独特啊。” 坐在安瑟身旁的冒险者嬉笑着撞了下他的肩膀:“喜欢这种没多少肉的?这么个凡人,经得起——” 脖颈上凭空蔓延的一抹血线让他闭上了嘴。 “向我的仆从道歉。”安瑟半闭着眼睛,语气漠然。 “喔喔喔……小心点老哥。” 被这般威胁了,这个冒险者却也还不生气,也没露出什么恐慌的表情,反而举起双手,十分老实道:“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嘛,我没想到会人拿一点都经不起折腾的凡人当仆从。” 这么说完,他还双手合十,万分分讨饶地向玛琳娜说道:“这位可爱的小姐,让你的主子饶我这一次行不行?” 既没有性命被威胁时的不甘心,也没有向凡人低头的不情愿。 玛琳娜见过太多人,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冒险者是全然无所谓的,像在……像在玩闹一样,对自己“道歉”了。 玛琳娜没有说话,而她的沉默,终于开始让这位冒险者先生感到不安,他干笑了两声,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挪开自己的屁股,等挪到马车的末端时,身影便立刻消失不见了。 很识时务,老练的冒险者皆是如此。 但老练的冒险者,怎说也不应该做出如此莽撞的,贸然挑衅一个陌生超凡者的行为来的。 也就意味着,在老练的冒险者眼中,欺辱一个凡人不算做挑衅,不,这就不是一种欺辱,是一种连玩笑都算不得的俏皮话而已。 这显然在冒险者,在超凡者们之间,是一种无需多言的共识。 车轮滚滚向前,玛琳娜握紧手中的笔记,像是在抓住最后的尊严。 “要我杀掉他吗?” 安瑟突然问道。 他的话语让玛琳娜愣住了,这种征求意见的话让少女的心泛起惶恐,她本要下意识地慌张拒绝,但在对上安瑟那幽深的海蓝色眼眸时,又陷入了沉默。 如果要拒绝的话,也不应该是因为不想麻烦安瑟先生这个理由。 她的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 于是,少女摇了摇头,说:“不必了,安瑟先生,不值得。” “不值得吗?”安瑟这样反问道。 玛琳娜轻声说:“凡人玛甘泪的才能,或许值得您做出引导,但不值得您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杀死一个超凡者,不值得您做出这样的暴虐行径。” 她并没有在看轻自己的能力,而是强调了“凡人”这个身份。 安瑟微微颔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望向越来越近的盐湖城。 玛琳娜望着他的侧脸,那张与他原本样貌大不相同的面庞上,带着令人敬服的肃冷与威严,让人觉得浮士德似乎就是这个形象。 但其实玛琳娜很清楚,安瑟在和自己独处时,越来越少露出温柔的神情。但玛琳娜不认为这不代表安瑟疏离了自己,也不是那个始终待人温和的少年刻意在摆出什么威严模样,而是因为只有和自己独处时……她所思慕的这个人,才会开始思考那些沉甸甸的事情。 玛琳娜为此感到荣幸,也感到不安。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马车终于抵达了盐湖城。 安瑟其实有很多通行方法,不说纷争本身就提供多种交通工具,他自己就能带着玛琳娜飞到盐湖城,根本用不上这么长时间。 但安瑟还是特意搭乘了一辆没要路费的商队马车过来,路上的那个冒险者就是商队的保镖。 答案显而易见,虽然这段时间一直在给玛琳娜施加压力,但安瑟也并不是一昧让她挣扎在迷茫的漩涡之中,仍会给她分析现状的机会,得以喘息的余地。 年轻的海德拉看了眼紧紧抱着那本笔记的玛琳娜,少女时刻紧绷的心神在他这边一览无余。 “按照明芙萝女士的指引……” 进入城中后,安瑟和玛琳娜在城中搭乘一辆马车后,来到了盐湖城内较为奢华别墅前。 “赫克尔街六十五号,冒险者黑廷斯的宅邸。” 玛琳娜似乎并未觉察到安瑟的视线,在确认了目的地之后点了点头,才转头看向安瑟:“浮士德先生,就是这里了。” ——顺带一提,明芙萝这次并没有跟着安瑟,因为她既不想再给安瑟跑腿,也不放心让希塔娜一个人去解救其他待解救的奴隶,所以算是暂时代替玛琳娜一天,留在了希塔娜身边。 双手握着挎包背带的少女轻声道:“我们是先打招呼,还是——” “冒险者可不用讲那么多规矩,甘泪卿。” 安瑟直接往前走,阻拦在他身前的铁门自动崩解,化为粉芥。 冒险者浮士德摒弃了海德拉阁下向来遵守的秩序,随心所欲的使用着那份世人无可违逆的力量。 别墅的正门也被无声裂解,当安瑟踏进房屋内的时候,正在打扫客厅的混乱客厅,只穿着一件围裙的女仆投来惊愕视线,随后发出理所当然的尖叫。 ——当然,无需这尖叫引来房屋的主人,安瑟只是轻轻敲了敲腰间漆黑锋刃的剑柄,天花板便自动开裂,随着砖石粉碎和重物砸落的声音接连响起,一个还盖着被子的男人就这么直接掉掉在地板上,半梦半醒的脸上一片茫然。 “亥奥拉·黑斯廷,你上次从纷争堡斑斓蛇那里买来的十五岁少年,把他交给我。” 没有问询身份,浮士德阁下单刀直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逐渐回过神来的冒险者。 ——当然,实际上他可以连这句话都略过,直接把那个被卖来的十五岁少年带回去就是,但这么做显然有违安瑟接下这份委托的初衷……之一。 “……等等。”这位黑斯廷先生揉着额头,“朋友,你是哪位?斑斓蛇的人?” 这次,安瑟没有说话,而他沉默还没有两秒,玛琳娜便主动接替开口道: “浮士德先生在处刑者那里接取了一份委托,找到委托人失踪的儿子,经过几天的查证,我们能确定被斑斓蛇卖到你这里的那个少年就是委托目标,所以请……所以,你得把那个男孩,交给浮士德先生。” 少女的语调不急不缓,条理十分清晰,但黑斯廷听得更懵了。 “委托……处刑者……浮士德?” 刚才估摸着还在睡觉的男人打量了安瑟许久,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你是浮士德?认真的?哈哈哈哈哥们我起床气都要给你弄没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将同时掉落到一旁的衣服换好,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因为一个自称浮士德的神经病闯入家中,并且把天花板凿穿,打搅自己的午觉而愤怒。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现在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和谐友善,纯粹是因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因而做出这般逢迎的模样。 ……就像鬣狗一样。 为什么每个冒险者都是如此?哪怕面对安瑟先生时的确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但……就能这么自然,毫无心理障碍地摆出低三下四的和气样子吗? 强者的廉耻和尊严,他们……没有这种东西吗? 而安瑟依然沉默着,或者说,在等待着玛琳娜做出回答。 于是玛琳娜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神情冰冷地凝视着哈哈大笑起来的冒险者。 “如果不想从今往后就此失去起床的机会,那就收回刚才的话,并向浮士德先生道歉。” “……啊?”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冒险者黑斯廷的视线,才落到玛琳娜身上,好像他刚才完全不知道是谁在开口说话一样。 “你是,他的……呃?” 狐疑的黑斯廷似乎说不出“仆从”两个字,他打量了玛琳娜好一会儿,随后以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说道:“小宠物吗?” 冒险者并没有露出什么轻蔑或傲慢的神情,他和那个在马车上的冒险者一样,以不带任何恶意的,单纯疑惑的情绪,问出了这句话。 凡人怎么有资格这样插嘴于强大超凡者之间的对话呢?这不正常。 “我不会再重复一遍。”玛琳娜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斯廷,“为你刚才的无礼,向浮士德先生道歉。” “哦……呃,好吧。” 男人耸了耸肩:“如果你真的是那位传奇阁下,那我还真要为自己还有条狗命而感激你了。” 总是要踏入未知的迷界门扉,降临于各种光怪陆离之地的冒险者,他们其中的大多数都早已磨练出非凡的接受能力,这位黑斯廷先生甚至都没有惊异于安瑟只是为了一个委托,就这么大动干戈,或者说他忍得很好。 “言归正传,你们想要我的小宝贝是吧。” 男人的脸上浮现起笑容来,而这令人有些恶寒的称呼,则让玛琳娜的心中升起了十分不妙的念头。 “这个嘛……我好歹也是从斑斓蛇那你正当买来的——当然浮士德阁下你非要不可,直接拿去也不是不行,就是,这个……” 他笑眯眯地搓了搓手:“您这种大人物,也不在意这点小钱的吧?毕竟接这种委托一开始就肯定不是为了钱的嘛。” “奴隶买卖没有合法这一说。” 玛琳娜依然代替着安瑟说话,她紧盯着黑斯廷,一字一顿道:“你现在,最好立刻把他交出来。” “……” 黑斯廷沉默了,并不是因为不情愿,而是因为他再度将视线移到了玛琳娜身上,眸中满是不解。 这份困惑让他陷入了沉默。 “所以……” 直到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过来: “原来你不是浮士德阁下的宠物什么的,是他的仆从啊!” 在这一瞬间,玛琳娜心中的某根弦,彻底绷断了。 这些时日来,作为安瑟的“仆从”,作为一个凡人仆从,她所承受的所有困惑的,不解的,奇怪的视线,就好像延迟发作的诅咒一般,于此刻轰然爆发。 “我是……浮士德先生的仆从。” 指甲死死嵌进掌心的玛琳娜,声音因失控的情绪而有些发抖:“有什么问题吗?” “嗯……啊?呃,没什么噓问题啊?” 黑斯廷似乎听出了玛琳娜情绪上的变化,他似乎是担心由此让安瑟不满,立刻表明态度:“我没因为你是凡人就小看你,小姐!怎么说呢……啊对了!你明明是凡人,都能被浮士德先生选为仆从,这不是说明你厉害得很嘛!” 他哈哈笑着:“你以后肯定大有作为的,可爱的小姐,被浮士德先生看重,未来岂不是……” 玛琳娜听不清黑斯廷的话,她的耳边,只有嗡鸣的噪音。 够了…… 为什么全都是这种态度? 不是鄙夷,不是轻蔑,而是好奇,而是有趣的态度?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啊,他的帮手竟然是条会说话的狗”的样子? 超凡者们并不鄙夷着凡人,一点也不。 这段时间里,玛琳娜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们其实根本就不鄙夷凡人。 只是单纯,不在乎而已。 那个在马车上被安瑟威胁的冒险者,不在乎向一个凡人道歉,并不会感到哪怕半点耻辱。 就如同他那最开始对玛琳娜的侮辱,也完全不是出于恶意一样——凡人,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东西,有什么资格让他们莫名其妙的产生想要侮辱对方的恶意呢。 有谁会突发奇想,去“侮辱”一条狗,一只蚂蚁,一个玩具吗? 只是不在乎而已。 玛琳娜回想起了女王蜂娅珀第一次和自己见面时的表现。 回想起她听到自己威胁时,放声大笑的样子,就和眼前这位黑斯廷先生的表现一样。 女王蜂因为玛琳娜的威胁而放声大笑,她完全没有任何“这个凡人敢威胁我”的愤怒情绪,而满是“这个凡人在威胁我呢”的欢乐愉悦。 为什么这种体验,之前从来就没有过? 为什么在以前,她从来就没有受到过这种比轻蔑更让人暴怒的无视? 浮士德侍从的这个身份,或许比不上海德拉的追随者,但冒险者们就不畏惧浮士德了吗? 退一万步讲,哪怕他们不觉得安瑟先生是真的浮士德,那他展现出来的力量,还不足以让冒险者们……连带对我也保持那份敬畏吗? 超凡者和平凡人……少女已经觉察到,安瑟在有意将她对这两者社会关系的思考上引导。 这对于聪明的凡人来说,是莫大的折磨与煎熬。 她在一步步探寻答案的同时,也在一点点看清,自己那与尘埃无异的渺小。 ——即便追随着安瑟,也无法抹去的卑微。 在赤霜领,在帝都,在海德拉领,她的这份卑微被海德拉无上的光辉掩盖了,根本没有任何人会以这样的“不在乎”来对待玛琳娜。但此刻……即便有着浮士德仆从的身份加持,几乎所有的冒险者,都没有把她这个凡人放在眼里过。 黑斯廷依旧在喋喋不休:“说起来啊,我以前也想过要不找个凡人仆从来着,但是因为照顾起来太麻烦了……你知道的吧,仆从这个东西又不是什么女仆侍者,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就完工了,凡人怎么能撑起……” “够了!” 从未在安瑟面前表露出任何失态情绪的玛琳娜,神态不受控制地失声大喊:“够了!” 她的卑微与渺小被暴晒在阳光之中。 她的柔弱与无力在烈光下无所遁形。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玛琳娜如此失态的根本原因。 原因在于,她已经隐隐的,隐隐的触及到了当初那个问题的真相?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凡人,聚集在冒险者们,超凡者们的统治之下? 黑斯廷都被她的这副模样给吓到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玛琳娜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到了安瑟怀里。 年轻的海德拉低头凝视着少女恍惚崩塌的神情,轻声道: “甘泪卿。” “你是不解,还是无法接受你触摸到的答案?” “我……” 玛琳娜嗫嚅这唇瓣,嗓音沙哑。 那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明明冒险者,超凡者们,根本就不在乎凡人,为什么他们还对这帮人的统治趋之若鹜,为什么纷争堡下城区的平民们,还要生活在那种地方? 答案……再简单不过了。 皇帝建立起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帝国,它有足够完整的体制,有足够森严的规则,有足够分明的……阶级。 在这样的体制,规则,阶级的影响下,这份世俗凌驾在了超凡之上,因为规定这一切的存在,就是凌驾于一切的神灵本身。 在这个框架下,世俗的秩序和投影成为了绝对,而世俗的矛盾和纠葛,造就了世人眼中的不公。 贵族欺压平民,会有人刻意去强调贵族的超凡者身份吗?不会的,那份矛盾直指着贵族的身份,却无人会将终点放在贵族的超凡者身份上。 那么超凡者欺压凡人……这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吗?当然不是,因为超凡者这么做了,凡人又能说什么?超凡者凌驾于平凡便是理所当然。 贵族欺压平民,平民也同样做不了什么,但这两者……存在根本性的差异。 那就是这世界,这人间的共识。 当超凡者套进了这贵族的框架里,他们彼此的身份和各自的职责,以及其最后的行为倘若有所不符,那就是破坏了订下的秩序与规则,那就成了错误。 而倘若双方的身份,只在无拘无束的超凡者和仰望天空的凡人之间,超凡者的一切就都是正确的。 帝国是一个炼狱,一个被创造出来,用来锚定皇帝人性,用来调剂皇帝心情的炼狱,一个玛琳娜痛恨的,无法接受的炼狱。 玛琳娜仍记得那一天,安瑟带给她蜕变的那一天。 在那天之后,她不断的学习精进,不断的磨砺自我,她读了很多很多书,眼界与知识都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增进。 而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安瑟自己辑录的书籍,那些被他精心筛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 玛琳娜为了安瑟,或许也是为了自己,曾无数次思考过该怎么处理帝国这病态而疯狂的体制,该怎么让平民能更好的生活下去——她也曾和自己的妹妹一样,抱有着最朴素的愿景。 这是一条艰难无比的道路,玛琳娜沿着安瑟记录的诸多书籍一直学习,到现在才啃下不到十分之一。 可如今……她却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拆解掉帝国的制度,改变现在的规则,就能让帝国变得更好吗? 不,不会的。 那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的苛政,让无数平民永恒苦痛的贵族权柄,让这帝国永远存在压迫,无法消灭的压迫的腐朽规则,实际上,却保护了平民。 因为再朽烂的规则,也比没有规则要好。 当一切规则崩塌,这世上剩下来的就只有两种人。 不,是一种人,和一种……玩物。 而反过来说……无论如何改变规则,只要还存在超凡与凡人的区别,那一切的内核,就始终不会有所变化。 因为没有规则能约束超凡屈居于凡者之下,用阶级的压迫来取代那份更高一层的蔑视,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压迫,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玛琳娜恍惚着,她听不到黑斯廷,也听不到安瑟的声音,只是隐约觉察到自己被拉着走。 贵族和统治者就算再如何腐败恶劣,身上也始终有【身份】带来的约束与职责,而冒险者,超凡者呢? 他们对凡人,有任何应尽的义务吗? 不,他们向来随心所欲。 冒险者们不在乎,冒险者们不是皇帝,冒险者们……只是一群鬣狗。 追逐着王朝的遗宝,追逐着迷界的残骸,追逐着本能与快乐的鬣狗。 他们选择和皇帝一样,汲取到那份快乐,却没有办法像皇帝一样,连同所有超凡者都支配在内,建立起一个规则详尽而森严的庞大帝国。 他们只是……竭泽而渔地取乐而已。 凡人的苦难,凡人的感激,凡人的拥戴……哪些东西能让他们感到快乐,他们就去做,而当这份激情消退之后,凡人过得如何,未来又将怎样,无人在意。或许在某天突然想起来自己手底下还有这么一群人之后,兴致一来便继续布施恩德,亦或者以他们的苦难为乐。 那是比压迫更高一层的恐怖,倘若压迫还在最低线维持着身为“人”的些微尊严,那么这种仿佛踏碎了凡人所有意义,价值,尊严的操纵与玩弄……才是更大的地狱。 而更让人绝望的是…… “小宝贝,真抱歉,你得走了。” “……什么?为,为什么?为什么,黑斯廷大人!” 恐慌而焦急的呼喊声,将玛琳娜短暂的拉回现实。 她有些恍惚地看见,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清秀……少女?正泪眼婆娑地拉着满脸无奈的冒险者,苦苦哀求。 “您不要我了吗?我是哪里不讨您喜欢了吗?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好不好,黑斯廷大人!” “哎,还不是因为你老爸找你了?” “我……我父亲?” “是啊,跟着这位浮士德阁下走吧。”黑斯廷耸了耸肩,“虽然挺舍不得你……哈哈开个玩笑浮士德先生,怎么可能舍不得呢,你把他带走就行了。” “不要!”这位“少女”惊叫起来,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话,“我不想走!” 那不是什么少女,正式安瑟的目标,那个失踪了的,被斑斓蛇卖到黑斯廷手里的男孩。 他穿着女装,成了这位冒险者的禁脔和玩物。 玛琳娜的眼眸中,倒映着这个男孩的身影。$^㈥}liu<儿↗刘?>!~林(岭~!⑧/^㈡?/耳| 他分明是被拐走的。 他分明遭受了很多很多的苦难。 他的父亲愿意为了他拿出所有的积蓄,哪怕是见到尸体都好。 他现在只是个奴隶……不,连奴隶都不是,只是个玩物而已。 可他……不想舍弃掉这个玩物的身份。 “你……没想过吗?” 在这个少年哀求着黑斯廷的时候,玛琳娜用飘忽的,虚弱到仿佛即刻便要死去的声音说:“你没有想过,他迟早有一天,不……他很快就会玩腻你吗?” “那些话语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这话语让少年愣住了,可他却死死抱着黑斯廷的胳膊,一言不发。 他有想过这个问题——玛琳娜能从少年犹豫瑟缩的眼神中读出这一点。 但他此刻依然选择留在这里,而答案……很明显。 ——就和玛琳娜不愿接受的,那令她颤栗的问题的答案一样。 “我不想……不想回去。” 他不想回去。 “不想回……” 不想回到,那脏污,腐臭的下城区里。 哪怕代价是成为冒险者的玩物,哪怕很快就会被抛弃。 生活在西国的平民们,也不想接受贵族们的压迫统治,不想感受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阶级的威压。 他们情愿接受毫无章法,不守规则的冒险者们的统治,因为他们不在乎凡人,恰恰就是因为……他们不在乎凡人。 于是,便会有无需付出代价,来得莫名其妙的恩赐——就像主人随手丢给宠物的零食一样。 这份随性,是身处阶级环境中的贵族们,大都不会做的事情。他们也会把平民们当玩物,但那却是建立在鄙夷与蔑视之上的。 而不是像独立的冒险者,超凡者这样……完全不将其当做一种,和自己有关联的生物。 哪怕可能会过的很惨,会因为这无序而遭受苦难,但那又怎么样? 【超凡者大人愿意帮助我们,就已经是仁慈了!】 生活在西国的平民们远离了来自帝国的阶级压迫。 却心甘情愿的,将自己视作了比受压迫者,更卑微无数倍的,任由超凡者支配宰割的玩物。 并觉得…… “如果父亲……”那少年怯怯道,“父亲知道我在黑斯廷大人这里过得很好,他……他一定不会强求我回去的,请冒险者大人您……这样转告他,好吗?” 玛琳娜闭上了眼睛,失去血色的面庞上浮现起凄惨而讥讽的笑容。 并觉得,理所应当。 无需他人压迫,无需外力威胁,便自发地认为……超凡者全然凌驾于平凡人是世间真理。 ——无条件的自我贬低与……奴化。 他们或许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比帝国其他领域的人要好的多吧? 这就是……您要我看的东西吗?安瑟先生? 玛琳娜终于能理解,安瑟那时为什么会对自己显露出失望的神情,为什么在和自己独处的时候,会那么认真沉默着思考什么。 他比谁都要富有智慧与远见,也比谁都想要改变帝国。 而当他用这份智慧去实现自己的渴望,在一点一点拆解帝国本质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时—— 当他发现,超凡者永恒凌驾,绝对凌驾于凡者之上,哪怕帝国这样的炼狱,都比毫无规则的荒芜要来得更有“人性”时—— 当他发现,即便自己真的能够将帝国的整个体制都进行彻底的革新,将一切规则都推倒重来,可最后却仍无法解决那个问题时—— 他到底……有多绝望? “……浮士德先生。” 玛琳娜看着这几天,传说中的浮士德算是认真下了功夫,才找到的那个目标,看着他楚楚可怜,怎么也不想回去的模样,有些恍惚地呢喃着: “您能告诉我,我是在做梦吗?” “告诉我,梦醒之后,这个世界,不是那么悲惨疯狂。” 第二十四章·太阳与太阳 安瑟和玛琳娜站在纷争堡下城区街道的边缘,再往下就是深不见底,积淤着污水和垃圾的矿坑底部。 委托已经顺利完成,安瑟并不在乎那个男孩到底想不想回去,直接把他敲晕带回到了纷争堡,回到了这个他情愿做别人玩物也不回来的地方。 年轻的海德拉看着茫然望向矿坑深处,好似凝望着无尽深渊的玛琳娜,轻声道:“你还有很多不解的地方,甘泪卿。” 玛琳娜在这起小小世间中窥见的荒诞,只是这世界的一角。 社会的构成无比复杂,从一件事,一些人,便确定整个世界的全貌,显然并不合理——不是所有凡人都是这份委托中的那个男孩,也不是所有超凡者都是支配着纷争堡的恶人。 少女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但她却没法持有什么乐观的心态。 因为无论外在的表现到底是什么样的,超凡与平凡根源上的差异,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和动摇。 那是凌驾在社会矛盾,凌驾在所有斗争,压迫,黑暗之上的,终极的不公。 而在这不公的基础上所演化的社会现象,又是另一回事,是更加庞大,复杂,宛如参天巨树的地下根系一般,盘根错节,难以拆解的困境。 想要从这几天经历的这些事看清本相,显然有些太过天真,安瑟也从来没期望过玛琳娜现在就能理清思路。 “安瑟先生。” 玛琳娜的声音依然很轻,有些恍惚,她甚至忘了用浮士德来称呼安瑟,又或者说……她现在真的很需要帮助与依靠。 但安瑟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等爱着玛琳娜的回答。 年轻的海德拉怎么会看不出玛琳娜的状态和心意? 早在赤霜领时,出于驯服希塔娜的目的,安瑟就已经顺手将玛琳娜调教到死心塌地的程度。在那时,他还没有对这个女孩抱有太大的期待。 但随着时间推移,玛琳娜的身上逐渐显露出了那个紫罗兰夫人的影子,她对自身能力的苛刻要求,和对自我提升的不懈追逐,让安瑟逐渐改变了些许看法。 更重要的事,在这个过程中,她对安瑟的依赖几乎没有加深,这是极为难得的。 本以为玛琳娜能够很好的维持住自我,但随着时间推移……她似乎还是向着无可回头的深渊逐渐滑落,而这并不是安瑟想看到的。 书并不是去读就能看懂的,知识并不是获取就能理解的。即便安瑟花了很长很长时间,筛选记录下了来自那个世界的珍贵知识,也不代表他的手下都是将其融会贯通的人。 要在这个与其相比绝对是“落后”的时代中,找到能理解,剖析这些知识,并将其化为己用的天才,其难度与把普通人变成超凡者相比也不遑多让。 玛琳娜有这个天赋和能力,安瑟不希望她沦落到那个最无价值的境地。 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可能还是由于希塔娜的原因,玛琳娜和自己的亲密程度显然高于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她对自己的依赖越发深重,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要说后悔肯定算不上,但安瑟的确有些遗憾,自己当初对玛琳娜下的手,多少有些太重了一点。如果留有些余地的话,她现在应该会更专注于自我提升上。 因为得到的只是一声平静的回应,玛琳娜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将自己的视线从那漆黑的矿井深处移开,落在安瑟的侧脸上。 “安瑟先生,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曾几何时,在艾妮丽莎与弗拉梅尔的温柔和期盼下长大的男孩,一直抱有改变帝国的幻想。 他有着来自另一个天地的知识,一个在社会制度,思想道德上,更先进的世界的知识。彼时的安瑟信心澎湃,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也对未来充满了期望。 即便在艾妮丽莎陨落于命运那恶毒至极的谋划后,安瑟也依然抱有改变帝国的些许念想。 但随着与明芙萝的决裂,在惊觉到命运就是期望着变革的到来时,安瑟便将这个梦想彻底埋葬。 仇敌所要达成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是他要阻止的东西。 直到明芙萝以性命为赌注破除了这份魔障,安瑟才开始逐渐拾起一些……被他早早舍弃掉的东西。 玛琳娜发现了这是安瑟对她的一场试炼,但同时她更能明白,安瑟想要做出某些改变。 就在这混沌的世界,在这终极的不公之上,做出不可能存在的改变。 毫无疑问,她是对的,但—— 但你给的回答,不应该是这个,玛琳娜。 安瑟心中轻叹一声。 不该是能为我做些什么,而是……能为此做些什么 即便心中如此想着,可安瑟却没有选择再去提醒玛琳娜。 他所做的提醒已经够多了,作为聪明人的玛琳娜假如对此还没有任何反应,那就不是无法理解,而是自甘沉沦。 自甘沉沦…… 玛琳娜,这个世界的残酷本质,仍旧无法激起作为凡人,作为最大受害者的你,心中的不甘吗?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在直面这份扭曲和病态的这一刻,身为聪明人的你在如此恐惧的关头,却还想着……为我做些什么? 你就不曾有自己的想法吗?你到底在追逐着什么呢? 心中如此思量着的安瑟凝视着少女憔悴的面庞,身为凡人的她,仍没有从那份恐慌和惊惧中脱离,按即便再怎么悲怆乃至绝望,她都依然在念着安瑟,她所想的依然是自己能为安瑟尽到什么力量 这是令人动容的忠诚,安瑟也从认可这份忠诚,更希望……仅仅只是忠诚。 “为我做些什么吗……” 将所有思绪埋藏于心底的安瑟轻声说着,那双海蓝色眼眸依旧满是玛琳娜无法看透的幽深。 噂在玛琳娜那紧张而期盼的注视下,安瑟笑了笑:“一切事务,尽你所能就好。” 这有些空泛的话语让玛琳娜为微愣神,但她还是用力点头,坚定回应道:“我会的,安……浮士德先生。” 所以……这才是安瑟先生的目的吗? 以冒险者的身份君临西国,在寻找伊沃拉的同时,试图着手改变西国的现状? 玛琳娜当然也清楚,西国不可能所有地方都是纷争堡,她也愿意相信,真的存在愿意为平民无私付出的超凡者,因为她最亲密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又愚蠢的姑娘。 但世人对她的评价,也早已反映了最真实的现状。 对平民的拯救和付出……是天真而愚蠢的。 改变超凡者和普通人的现状…… 安瑟先生,到底打算怎么做到这件事呢? 玛琳娜已经有了新的思路,这世界的残酷本相令她惶恐不安,但她还是冷静了下来,没有花太多时间。 因为安瑟就在她的身边,这让她充满了信念与力量。 即便这个世界再怎么糟糕,安瑟先生……也会试着去改变它。 改变……安瑟先生,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吧。 在赤霜领时,安瑟从没有在玛琳娜面前避讳自己的阴冷手段,甚至会主动给她讲解很多东西,那时的玛琳娜就已经觉察到,安瑟在背负着什么她无法理解的,非常沉重的东西。 她从很早开始就想摸索出安瑟一系列行动和计划的终极目的,但那茫茫迷雾和无懈可击的罗网,根本不是一个小小村姑能够看破的,而安瑟本人对玛琳娜来说……则更是一片神秘宏大的无尽海洋。 即便如此,玛琳娜也在迷雾中勾勒出了几分源自安瑟内在的真实样貌——他并不是出于纯粹的残忍和恶意犯下恶行,而是迫于未知的重压。 只是现在,那种东西好像消失……不,也不能说是消失,它可能依然在影响这安瑟先生,但安瑟先生已经不那么束缚压抑着自己了。 想到这里,跟着安瑟的玛琳娜的眼眸微微垂落。 从同样作为从蛮荒雪原中走出的少女,玛琳娜并没有希塔娜那样绝对的善恶观念。 她比希塔娜更聪明,自然也更纤细而敏感……在小时候,善恶对玛琳娜而言就只是一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名词了。 但归根到底,她的内心也依然留存着与希塔娜相同的朴实善念,只是并不像自己妹妹那样如烈阳般炽热澎湃而已。 如果安瑟愿行善事,如果安瑟不再因为那未知的压迫而铸下恶行,那么玛琳娜便发自内心的为此感到高兴。 ——倘若玛琳娜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女孩,倘若她只是单纯慕恋着安瑟的女孩,那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玛琳娜之所以是玛琳娜,正是因为……她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 她在担忧,甚至有些……害怕。 对于一个早已习惯行恶,并且不对自己的恶行和残忍有丝毫犹豫与踌躇,意志和心灵都已冷冽如钢的恶党来说…… 这种解脱和改变,真的是好事吗? 从漆黑阴冷的鬼蜮中走出,只会被滚烫的烈阳灼烧得遍体鳞伤。 玛琳娜无法得到答案,但无论如何,她都会想办法为安瑟尽到自己力量。 “甘泪卿,这几天你跟我分开,会影响到你吗?” 走在前面的冒险者轻笑着问道。 “不会的,浮士德先生。”他身后的瘦弱冒险者柔柔答道,“我还不至于一离开您,就惊慌失措,无所作为。”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瑟先生,无论您想成为太阳,还是继续在阴影中前进,我都一定会紧随您的脚步。 我一定会,成为您的力量。 * 一片虚无的迷界之中,闪烁着无尽的星光。 冒险者踏入门扉,无非是从主位面踏入到零点迷界之中的其他位面世界里,而这个过程中最大的危险,自然只有“穿梭”这件事。 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那其实就是无尽的零点迷界本身。 自这通道中迷失,就相当于坠落在了世界之外,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回去的方法,这“世界之外的世界”,就不是任何超凡者能够存活的。 在弗拉梅尔带上希塔娜她们进入零点迷界时,已经颇有成长的狼小姐,甚至无法目视迷界的存在。 唯有神灵种,能够横渡这片闪烁着无尽光芒的,没有界限的世界里。 而就在这数之不尽的永恒星光之中,明灭着一点……不一样的光。 那是摇摇欲坠,有如风中残烛,但却始终没有彻底熄灭的火光。 “艾菲桑徳……你这婊子养的……贱人……” 那火光中的声音无人能够听见,倘若恨意和憎怒能化作实质,那这声音因当能在迷界之中,掀起一道连无尽星光都无法遮掩的狂怒浪潮。 仍在饱受血焰焚烧之苦,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某位大皇女,疯狂而恍惚地呢喃着: “你为什么还没死……为什么……还没死!!!” 伊沃拉早已遗忘自己在零点迷界,在不同位面漂流了多久。 不同的时间流速和不变的永恒焚烧彼此交叠,毁灭着她的肉体,摧残着她的心智。 但伊沃拉还是没有死去,她不想死,更不能死。 “我是……皇帝。” 仅依靠这份执念,维持着最后一缕神志的大皇女在血焰中低语。 “我是帝国唯一的皇帝,我是永恒不死,要征服整片大陆……要让海德拉,让龙王,让唤溟者……让所有自以为是的杂碎统统下跪磕头的皇帝!” “海德拉……安瑟……” 血焰之中,那双眼眸闪烁起刺目的癫狂猩红。 艾菲桑徳最后的反扑,是不是在安瑟的算计之中? 在这漫长的痛苦之中,伊沃拉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个问题,准确地说,是没有余力去分辨对错。 ——她已经完全认定了一点,那就是自己现在的惨状,和安瑟全然脱不开关系,这就是那个魔鬼极致恶毒的算计。 “你必须……付出代价!” 她再度挤榨起所剩无几的力量,开辟出一道通往位置世界的门扉,由以憎恨和狂怒为燃料的太阳,就这么坠入其中,不知去往何方。 伊沃拉已经这么重复做了不知道多少次,她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到哪,但始终没有放弃。 还有无限的野心,无限的欲望等着我去满足,我怎么能毁灭在这里,我是皇帝……我是皇帝! 我是皇帝,我是……神灵! 第二十五章·怪物先生与怪物小姐颇有情调 这次为安瑟带来消息的并不是一根漆黑的羽毛,而是奈兰本人。 高挑纤瘦,看起来并不健康,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的女人,单膝跪在安瑟身前,深深低下自己的头颅,在汇报完事项后,安静地等待着安瑟的回应。 “又找到了一处活跃着火要素的门扉吗……” 安瑟轻轻敲着桌面:“还正好在血尘与天壤的战场之中。” 在西国的阴影中四处游走的影沼一直在给安瑟带来各方的消息,当然,这些都是没有经过那位名义上的贴身秘书的。 “是,那道门扉的活跃程度极为罕见,澎湃的火要素甚至穿透了世界的壁垒,即使门扉还未打开,那处战场都已经化作了一片焦土。” “这么夸张?”安瑟微微扬了下眉毛,“那倒是必须要走一趟了。” 那个残存着伊沃拉残肢的熔岩世界都没有流泻出这么匪夷所思的火要素,那么就算依然无法通过这道门扉找到伊沃拉,也能收获不小的线索。 他看向放在桌上的委托单,若有所思道:“门扉大概在一个多月后开启?” “是,根据推算,应该在三十至四十天左右。” “时间也差不了太多……呵。” 年轻的海德拉意味莫名地轻笑一声,随后重新将视线投向自己忠诚的下属:“还有别的什么事要汇报吗?” “……有,安瑟阁下。” 一直低垂着脑袋的奈兰抬起头来,那让人略感不适的阴冷容貌上带着认真与恳切:“您要容许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继续这样空费精力,做无意义的事吗?” 俊美的贵族少年托着侧脸,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是指,玛琳娜想要在西国从零组建势力的事?” “我不认为,那称得上对抗。”奈兰神情冷漠,“她只是在一厢情愿地过家家而已。” “这可真是足够刻薄的评价啊,奈兰。” “我只会对您说实话。” 安瑟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你认为那是过家家,又何必去阻止她呢?” “因为她本该把自己的精力放在服侍您身上。”女人皱起眉来,她的言语和神情中并没有什么轻蔑的意味,只是一副单纯陈述事实模样,“她没有资格参与策略的规划,但如果只是单纯整理文件资料,替我们传递消息,那还是没有问题的。” 奈兰顿了顿,而后继续用她那陈述事实的漠然语气说道:“我知道她在花园的表现,从能力上讲,我并不否定玛琳娜的才干,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仅凭才干就能决定什么人该做什么事,那您也不会区分出花园和影沼,安瑟阁下。” 将自己的谏言尽数吐露的奈兰安静下来,等待着安瑟的回应。 她并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只希望安瑟能够作出对他自己最有利的判断。 有影沼在西国活动,玛琳娜想要拉扯出一支能与其对抗的势力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可笑至极,与其让她将大把精力花在这种事上,不如让她老老实实完成秘书最基础的职责。 至于那份肉眼可见的野心……她现在,还没有将其实现的资格。 虽然立场和理由都无比正确,但奈兰忽略了一件事。 一如她没有任何必要将影沼的情报和规划告诉给玛琳娜一样,安瑟在不用到她,用到影沼时,也从不需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他们。 影沼是很好用的工具,但工具更擅长执行命令,也仅仅只是执行命令。 揣测上意既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试图描绘出追随者的道路,并决心为其铺路,这是忠诚的表现,却是危险的——行为多数领袖,都不会希望自己手下的人走在自己前面。 这一点,果然还是玛琳娜做得更好。 在他的诸多追随者中,这个凡人少女反而是最敢于揣摩他意图的人。 到底是因为追随安瑟的时间很短,不像其他人那样深切敬畏着安瑟力量的无知者无畏,还是她……生而如此? “让玛琳娜继续做下去吧。”安瑟眯眼笑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奈兰。” “……如果您这样认为的话,那也能算是一个理由。” 会错意的奈兰女士轻声回应:“倘若她的小玩闹能让您心情愉悦,那也是有价值的。” 安瑟当然不会纠正什么,他站起身来,平和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事了吧?” “……希塔娜小姐的出现,对侍蛇在纷争堡的一些部署产生了些许影响。” 奈兰十分诚实地说出了另一件对她来说真正算是麻烦的事,但同时又很冷静地说明:“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会根据希塔娜小姐的行动,让侍蛇做出相应的调整。” “那倒也是不必这样惯着她。” 一想到自家的可爱狼犬在自己面前显露出那副骄傲又得意的模样,安瑟便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他走到窗边,望向纷争堡越发热闹繁华的街道,眸中满是笑意: “有什么安排就照什么安排做下去吧,不用询问我的意见,让她吃些苦头也无妨……倒不如说,那更好。” 说道这里,扶着窗沿的年轻海德拉嘴角又上扬了几分,那鲜明的轻快和自信,足以让诸多追随者心生妒忌。 “就是想让她吃苦头,这怕是有点难啊。” “我明白了,安瑟阁下。” 女人再度低头,朝安瑟行礼:“奈兰就此告退,有任何需要的话,还请您务必呼唤我。” 只能说,莱茵的担心绝对是正确的,倘若没有玛琳娜,影沼在这时候已经完全接管了安瑟身边的所有事务——虽然现在也差不太多,但总比没有要好。 “你对你的小狗很有信心啊。” 坐在床上看书的明芙萝突然开口,学者小姐之前一直都在,安瑟没有让奈兰可以避开她。 “她的长进你我有目共睹,不是吗?”安瑟转过头,笑意盎然地说道。 “如果你是指怎样更高效地把人弄成尸体或者残废。” 明芙萝把书合上,冷笑一声:“那我对她的‘长进’,的确深有体会。” 在安瑟和玛琳娜去完成委托的时候,明芙萝和希塔娜一起出发去解救下城区里的奴隶,而这个过程,怎么说呢…… 即便是站在正义人士的角度,也显然有些凶残过头了。 明芙萝的确惊异于希塔娜在力量上的增长,不是单纯体现在暴力层面上的强大,而是全方位的进步——均衡,操控,技巧……哦不,希塔娜的战斗并没有什么技巧可言,那种东西与其说是技巧,不如说是她浑然天成的本能与禀赋。 一种“我觉得就该怎么做,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我也不知道”的,非常荒唐,足以令人嫉妒到发狂的才能。 “稍微给她点正面评价吧,亲爱的阿萝小姐。”安瑟无奈地笑着说道。 明芙萝吊起死鱼眼来:“心疼了?” “要是你和她经常吵架的话,我会很为难。” “这是你肆意玩弄多个女性必须要承受的代价。” 学者小姐轻哼道:“你想把所有好事都占走吗?” “仅从性格上讲……”安瑟摩挲着下巴,沉吟道,“不管是你还是希儿,都有点——” “都有点什么?” 明芙萝漫不经心抬起手掌,铁灰色粒子迅速凝聚出一把手铳。 “从大众层面上,不太符合好女孩的标准。” 砰! 安瑟的眉心多出了一点紫色的荧光。 明芙萝收起手枪,跳下床,一脸不快地走到安瑟身前,踮起脚擦了擦他的额头。 “我不是好女孩,还真是委屈你了。”她用力……应该说自以为用力地捅了下安瑟的腰。 “我说了,那是大众层面。毕竟以路人角度看,你和希儿一个冷酷孤高,毫无人情味;一个暴躁易怒,总惹是生非,显然不算……都说了是路人视角。” 被面无表情的明芙萝伸手掐住面庞的安瑟,忍俊不禁道:“对我而言可不是这样。” “那就快说。” 冷酷孤高的明芙萝小姐催促着安瑟说些好话。 “对我而言,阿萝是别扭可爱的——” “停!” 刚才还催促安瑟的明芙萝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少年向她投去十分无辜的视线。 “太恶心了,以后不准你说。” 这样说着的明芙萝收回手,微偏过头移开视线,将垂落的发丝撩至耳后。 “希儿倒是很喜欢听我讲这种话。” “她是傻子,我是吗?” 别扭嘴硬但可爱的明芙萝小姐冷冰冰地说着,同时朝屋外走去:“你的秘书现在要去陪你的小狗了,这几天换我陪你出去做事,感激点,知不知道?” 安瑟跟上她小小的脚步,用力克制住自己的笑意:“那请问明芙萝小姐为什么要陪我呢?” “我心情好。” “为什么心情好?” “烦死了。” 娇小可人的学者小姐转过头来,娇嫩的面庞上泛起令人心动的些微红晕:“你非要逼我说那些恶心话吗?” 安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你今晚别跟我睡了!” “你这不是很擅长说这种恶心话吗,亲爱的阿萝。” 明芙萝小姐在面对安瑟时总是一败涂地。 但一败涂地之后,又总是会主动去牵安瑟手的她,大概其实还是挺享受这种失败的。 甚至说不定……和安瑟那般默契的她,有时未必是被迫一败涂地呢。 * 坐在安瑟肩头的明芙萝,皱眉俯视着下方拥挤喧闹的人海:“真吵啊。” “用热闹来形容比较好,不要对这世界总是抱有负面看法,阿萝。”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阳光了。”明芙萝戳了安瑟一下。 “嗯……”安瑟微微歪头,“从你开始跟我说恶心话的时候?” “你别总是耍……算了。” 明芙萝放弃似的叹了口气,随后托着脸颊问道:“这个什么选拔赛,究竟是干什么的?” 纷争堡的“选拔赛”,是在青金大公治下领地,乃至整个西国都极为出名的赛事。 最开始,这只是呼啸军团的掌控者巴耶波普为了吸纳心血,而开办的一项考验,但随着他的弟弟弥拜塔接手纷争堡事务后,这个颇有才能的青年将其一步步改造成了冒险者们的……斗技赛事。 西国的冒险者们是自由的。 不直接受控于贵族,将零点迷界亦或是其他地方发掘出的宝物换为财物肆意挥霍,享受人生。但他们当中自然也不乏追逐力量之人,毕竟踏入超凡之路,就意味着无法停止对跃升的渴望。 但“强大”的意义,在于什么呢? 能够深入更危险的零点迷界?能够找到更富有价值的宝藏?能变得更强……然后呢? 冒险者们是鬣狗,他们是欲望缠身的狂徒,从不是足够纯粹的求道之人。 对他们而言,强大……是需要能够换取到更加实质的东西的。 可偏偏这世道又是那么“安稳”,皇帝的绝对支配抹去了超凡者倾尽一切厮杀的可能,让这份力哹量最直白地体现——暴力,无从宣泄。 正因为如此,才有很多超凡者建立起领城,以支配玩弄凡人来展现自己的这份“力量”,得到这份力量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人类是渴望着暴力的,所有超凡者都或多或少持有着那份名为【兽】的要素。那是来自远古的冲动,是铭刻在生命本能里的欲望。 而弥拜塔正是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将呼啸军团的选拔赛,改成了让超凡者们化作笼中之兽,彼此拼杀,宣泄力量的赛事,并且……大获成功。 在青金大公的运转下,【纷争选拔赛】已经成为了西国最炙手可热的赛事,哪怕也有冒险者受到弥拜塔的启发,陆续举办了与之类似的比赛,但却没有人能做到弥拜塔这个地步。除了青金大公的支持以外,他自己的能力也起到了极大作用。 每次都不重样的比赛方式,越发成熟的比赛体系,弥拜塔操控的赛事,在所有方面都远远领先于其他同行。 而这样一个能力不俗的人,就因为一份咽不下气的委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安瑟手上。 嗯……死在了安瑟手上。 那么现在站在看台最高处,像密密麻麻的拥挤人海,高声宣布选拔赛正式开始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第二十六章·沉入深色的心 看着仿佛陷入疯狂中的超凡者们,明芙萝蹙起眉来,颇为不解道:“这个比赛……值得他们如此兴奋吗?” “你又不是鬣狗,阿萝。”安瑟笑着回答,“当然没办法跟鬣狗的快乐共情。” “……我对他们是哪类动物,不感兴趣。” 娇小的学者小姐下意识地按住安瑟的肩头,望着正狂热着的冒险者们的紫色眼眸中,既有不屑与鄙夷,又有复杂和悲哀。 “没有地方发泄精力的话……” 她低声呢喃道:“把那份力量,用在改变世界上,难道不好吗?” “想让超凡者来改变世界了?”安瑟微微挑眉,“这可跟你爷爷的愿景不同啊,阿萝。” “所以这不是他的,是我的。” 瞥了眼安瑟的明芙萝语气平淡自然,她朝天空伸出手,铁灰色的粒子构筑起一座精致的小塔来。 “到现在还当着被锁在往昔中的困兽,未免也太对不起你的天天唠叨了,碎嘴的怪物先生。” 希塔娜践行着心中那滚烫而纯粹的正义,明芙萝又何尝不是依旧走在那寻求变革的道路上? 只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是,她不再为某个人而追寻那个光明璀璨的未来,她想要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去开辟她和三年前那个男孩都渴望着的新世界。 ——要为自己而活。 这个总是喜欢对自己说教的死小鬼,又总是能把说教的点,戳在她最心甘情愿接受的地方。 安瑟笑着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所以你愿意接受超凡者提供的帮助了?” 明芙萝冷笑一声:“我愿意接受又怎么样,他们会情愿这么做吗?爷爷最初不将期望放在超凡者身上的原因,就是他们根本不可能发自内心地帮助凡人。” “但我跟他的区别在于……” 坐在安瑟肩头的袖珍美人,轻轻将脑袋靠在他的额头上。 “我身边有你,对吧,安瑟。” “非要到能用到我的时候,才肯撒娇吗?” 嘭! 明芙萝狠狠撞了下安瑟的额头,神情冰冷:“你还是去死好了,死小鬼。” 但这句话说完,她又有些后悔了。 “……让超凡者将力量作用于普通人,这种事,的确太荒唐了。” 她伸出手揉了揉刚才自己撞过的地方,轻声道:“我只是单纯相信你什么都能做到而已,原谅我的愚蠢,别放在心上。” “你都这样说了。”安瑟有些无奈地看着那双敛藏着难以觉察的温柔的紫色眼眸,“我还怎么不放在心上?” 明芙萝看安瑟似乎有将其当真的打算,神情闪过一瞬的紧张,她乐意从安瑟身上获取力量,却不希望他为了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而空耗心力。 “如果你想帮我……多抽点时间跟我做研究就够了。” 女人万分认真地说道:“刚才的话题,到此为止。” “好,那到此为止。” 安瑟安抚着为刚才的失言而有些许不安的明芙萝,像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一般,温声说: “还记得这一趟是要做什么吗?” “……我又不是你的那只小狗,这种事都能忘吗?” 明芙萝也知道安瑟是什么意思,却没办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把自己刚才的话放在心上,只能无声叹息,顺着安瑟的话讲下去。 她注视着下方拥挤的人潮,眸中闪过一缕缕流光。 “说起来,你的那个委托……” 不知在搜寻着什么的明芙萝如此说道:“真的没什么猫腻吗?” “不愧是明芙萝小姐。”安瑟赞叹道,“真是聪明又敏锐。” 明芙萝白了安瑟一眼:“少来,莫名其妙。特意指定在这个时间段杀死呼啸军团的重要人物……除了那只小狗,谁看不出来这有问题?” “说起来,处刑者这种公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找到了,在那。” 搜寻到目标的明芙萝先是将位置指示给安瑟,随后问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冒险者公会?” “嗯?” 将视线投向明芙萝所指方向的安瑟微微偏头:“你是指哪方面的‘为什么’?” “听你描述,几乎不怎么去零点迷界探险,也不在西国挖掘王朝遗宝,而是靠接取他人委托而存在的公会。” 安瑟的反问让明芙萝更奇怪了:“难道还有别的‘为什么’吗?” “……没有。” 安瑟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的惊喜在一瞬间归于平淡。 “这只是鬣狗间秩序而已。” 捧着记录本的玛琳娜为愁眉苦脸的希塔娜解释道:“在由大量冒险者为主导的西国,帝国原有的政治体系很难完全控制这群非常……纯粹,纯粹追逐欢愉的冒险者们,或者说,这里的四位大公,都没有刻意去限制他们。” “所以才会有这种类似中间人的公会诞生,他们是在其他冒险者们,因某些事产生冲突时的缓冲带。只要将矛盾委托类似处刑者的公会进行代劳,那么冒险者们之间的彼此撕咬就不会太过疯狂而直接,作为缓冲带的这种公会,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协调平衡的作用。” 这一连串话听得希塔娜头昏脑涨,她捂着额头用力晃了晃脑袋,满脸可怜:“我,我听不懂啊,琳娜。” 少女伸手拽住玛琳娜的胳膊,撒娇般摇晃起来:“反正有你在,这些事情你做决定就好了嘛,干嘛非要跟我讲清楚?” 玛琳娜不动声色地抽开自己的手,希塔娜的表情因此更可怜了一些,无奈的平凡少女在心中叹息一声,脸上却依然满是正色: “我只是暂时辅佐于您,芬里尔小姐,很快就会回到浮士德先生身边。您终归是要自己学会怎么面对这些事情的……还有,我的名字是玛甘泪,请您不要再叫错了。” “什么玛甘泪……不好听,这里又没别人,你不要假装——” “芬里尔小姐。” 玛琳娜后退一步,微微低头:“请您保持好您的仪态。” 看着她这副模样的希塔娜张了张嘴,脸上的委屈逐渐转变为些微怒气。 玛琳娜来到她身边之后,就一直是这副样子。 不管自己怎么讨好,怎么亲昵,她都始终保持着这份令希塔娜憋屈又难过的距离感。 安瑟跟狼小姐提醒过很多次,所以她当然知道玛琳娜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不想依靠自己,不想让安瑟因为自己而对她有什么偏私…… 可这里又没别人,别说是安瑟的下属了,就连安瑟本人都不在,为什么还要一副把我当成大小姐的模样啊! 积攒起来的委屈变为了怒意,希塔娜哼了一声,直接把双腿架到桌上,赌气道:“我出生到现在就没讲过什么仪态,没得保持!” “……那我继续讲——” “我不想听,琳娜!” “我的名字是玛甘泪,芬里尔小姐……” “我才不管。”希塔娜瞪了自己姐姐一眼,“你长得跟我姐姐很像,我爱怎么叫你怎么叫你,不行吗!” 玛琳娜只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在短暂的沉默后,继续用平静淡然的声音回答道:“那最起码,让我简要说明一下这个决策的用意。” 希塔娜本来还想犟着性子拒绝的,可又觉得脾气闹得太过也不太好,最后还是瘪瘪嘴,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 “以平民的身份,将清理大部分没有特殊背景的低阶超凡者的任务,委托给处刑者,可以……” “……等等,为什么非要用平民的身份?他们会接吗?” 好歹是在认真听讲的希塔娜挠头问道。 “那帮超凡者完全就不把平民当人的啊。” 正因为如此。 玛琳娜在心中低语。 正因为没有将他们当作人来看待,而是用来取悦自己的工具和玩物,所以哪怕平民付出的报酬再怎么低微,也会有冒险者愿意接取。 毕竟在他们眼中,平民们这份委托背后的故事……他们那卑微的苦难和希望,他们那渺小的存在,就是报酬本身。 所以安瑟先生才会带我去处刑者,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在暗示我……这个世界的本质了。 如此想着的玛琳娜,却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给自己的妹妹。 她不认为希塔娜适合知道这些,她的性格在面对这种苦难时,只会爆发出匪夷所思的……麻烦。 或许在某个将来,自己会一点点将这些事拆解给希塔娜,但绝不是现在。 所以玛琳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道:“他们会接这个委托的,并且您要以所有下城区平民的名义,发布这份委托。” “啊?” 希塔娜愣了愣,一听到要直接代表其他人,她就忍不住问道:“那我是不是得去问问他们的意见?” “不行。”玛琳娜严肃否决道,“您只要这么做就可以了,不用去管他们的意见。” 玛琳娜的回答让希塔娜瞬间把腿从桌上撤了下来,她挺直腰,身子微微前倾,震惊道:“这怎么行!” “我……我是来帮他们的,又不是控制他们的!就算要做,好歹也得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为什么?原因太多了……越在乎平民的看法就显得你越发软弱,而这些平民又真的有勇气联合起来委托处刑者处理下城区的问题吗?而倘若面对平民的反对,你都无法拿出气魄去镇压,上城区的他们只会变本加厉,你为什么就不能想到这一点呢? 希儿,你还是这么……天真。 玛琳娜的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一想到希塔娜就这么一路“帮助”了不少地方的人,她就感到恐惧,无比深切的恐惧。 那些被希塔娜帮助过的人,帮助过的地方,最后……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她只能一点点,用尽可能鲜明直白地说法,慢慢给希塔娜拆解其中缘由。 “这……这样吗。” 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为什么不能征求平民意见的,希塔娜轻轻点了点头,但还是心有不甘道:“我们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做法,他们被这么代表,会很生气的吧。” “他们不会的。”玛琳娜摇摇头。 这里的人,早已习惯了超凡者的统治,应该说是……奴役。 他们愿意忍受各种苦难,只为等来超凡者们那或是施舍,或是捉弄,大部分是为了取乐,小部分是真的为了拯救的奇迹与恩赐。 只是一次,就能改变一生。 虽然还是极不情愿,但希塔娜想不出有什么能否决玛琳娜提案的方法,只能满心不悦的接受了。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位置,也不喜欢这份……责任。 为什么就非要做出这种退让和妥协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就不能直接扫清一切障碍,把那些王八蛋打得再也不敢做坏事呢?希塔娜忍不住这样想。 “只要用这种方式清理掉下城区的不稳定因素……” “等等,处理掉坏家伙的话,我自己上就行了啊。” 玛琳娜话说到一半,希塔娜就又忍不住插嘴了:“完全没有必要找那个什么处刑者啊……对呀!这也就没必要强行以那些平民的名义去发委托了嘛。” 说到这里,少女不禁为自己的灵光一现而洋洋得意起来。 “……芬里尔小姐。” 玛琳娜抓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用力了一些,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显露什么情绪波动,低声问道: “你能这么做多久呢?” “……啊?” “你能这样亲自处理纷争堡下城区的问题,保护生活在这里的平民们,多久呢?” 少女凝视着自己的妹妹,她的面庞即便在经历了长时间的跋涉和厮杀之后,也依旧带着令人心动的俏美,无论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和劳累,都没有办法让她的肌肤变得暗淡松弛,依旧水润如初。 可玛琳娜呢?这段时间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的双眸眼角布满血丝,昂贵的化妆品勉强遮住了微黑的眼袋,皮肤也显得稍有暗沉。玛琳娜是很少打扮自己的,但她时刻注意着不能在安瑟面前失了仪态。 可即便已经努力遮掩,脸上也从不露出疲惫的神情,仅仅只是生理上的些微变化,都在无声陈述着这份躯壳,这个存在的孱弱。 希儿,我多羡慕你能这么自信地说出……“我可以帮他们解决一切”这种话啊。 微微垂眸的凡人少女在心中如嗴此低语,同时又对希塔娜说:“如果您打算从今往后,就此停留在纷争堡,成为这座下城区的掌控者,那么对于您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的态度,我无话可说。” “我……我当然不是想留在这的!” 希塔娜一下就急了:“我这不是也一直在找合适的管理者吗?怎么会想留在这呢?” “那您觉得您能这样保护他们到什么时候呢?”玛琳娜反问。 希塔娜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才有些疲惫地低声回答:“所以,琳娜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用平民们的名义,委托公会的人处理掉下城区的那些垃圾,以后再遇到什么麻烦,平民们也能联合起来,自己寻找出路……是这样吗?” 玛琳娜看着希塔娜小心翼翼,又期盼希冀的眼神,轻轻点头。 “是的,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这是谎言。 什么都不会改变,即便这次用平民们的名义委托超凡者公会解决问题,但只要希塔娜离开,只要时间缓缓流逝,一切又会回到最开始的模样。 借由安瑟的指引,看清了这悲惨世界的玛琳娜,知道什么都不会改变。 大多数冒险者们都不会真正对平民施以援手,而平民也绝不可能对超凡者们升起斗争的怒焰。 等希塔娜离去之后,一切燃烧终将冷寂,沸腾的湖面重新变为死水,没有别的可能。 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安瑟先生决意开辟的路,才可能指向那个存在希望的未来。 而为什么要对希塔娜说这种谎…… 看她的样子,她也不会在完成她的拯救以后,回头再去看看那些被她拯救过的地方了,否则……她是不会依然这么天真的。 把问题合理的在她眼下解决就好,至于后续…… 玛琳娜看着自己的记事本,上面被她精简摘录的各种问题,可以说是堆积如山。 你只是为了完成安瑟先生的任务才帮助希儿,要漠视他们继续这样悲惨地生活下去吗,玛琳娜? 可你又能做些什么呢,玛琳娜? 你不是能够飞身将马车前的孩子救下的英雄,也不是能直接将马车硬生生拦截下来的强者。 你只是个……除了发出惊呼以外,什么也做不到的路人而已。 所以,倘若要做些什么的话…… 少女细嫩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记事本翻开的页面揉皱。 她微垂的眼眸中,倒映着漆黑的渴望。 你必须……拥有力量。 第二十七章·革命军的长远计划…… 作为革命军安插在纷争堡内的钉子,骨刀和火红鹰正混迹在拥挤的冒险者人群之中,他们也是这次选拔赛的其中一员。 “那个弥拜塔……”两人正在秘密传音着,“你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多半是假扮的,为了维持纷争堡的局势。” 骨刀死死盯着上方那个统治着纷争堡的青年,神色阴冷:“他们也很清楚,巴耶波普不能现在就撤回来。” 新世界在西国发展得并不顺利,在这里的超凡者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冒险者,而冒险者对于什么拯救,革命,推翻帝国之类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在及时行乐的冒险者们眼中,不管帝国怎么样,反正他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而作为革命军发源地的北地,那里更是在宣布独立后陷入全境的战乱之中,也很难增派往西国这边增派人手。 即便如此,骨刀和火红鹰还是决定潜入纷争堡,准备谋划一件大事。 ——他们要把纷争堡给“炸”了。 当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爆炸”,而是让五阶强者巴耶波普·列奥斯的领地,呼啸军团根据地发生剧变,迫使巴耶波普立刻回来驻守,从天壤和血尘的大战中撤出。 这两位大公的交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如果不是为了保证战利品——也就是领地和居民的完好,五阶超凡者早已下场,厮杀到天崩地裂。 而被青金大公输送至战场上的雇佣兵,绝对是最卑劣恶毒的存在。倘若说两方大公麾下的势力多少还有那么些微的约束,那这帮家伙就是连尸体也不放过的鬣狗集团……被攻破的城池里,流离难民的队伍中,每天都会有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 势弱的革命军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但他们想尽可能减少这场战争的受害者,哪怕有一人能免于雇佣兵们的毒手,这都是值得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骨刀和火红鹰在下城区商讨时,会说出“这只是一时的牺牲”这种话。 对新世界而言,选择向来寥寥无几,以少数的牺牲换取多数的拯救,他们早已习惯如常。 只不过……因为当初某人的举动,他们现在连少数的牺牲都没法做到了。 “荒山他们准备得怎么样?”骨刀问道。 火红鹰迟疑道:“都已经参赛了,应该……没人发现异常。” 说到这里,青年神色一黯:“如果不是那个芬里尔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本来能完美潜伏在下城区的。” 按照原定计划,在引发下城区骚乱之后,革命军的后续力量会来到纷争堡,并潜伏在不会被投以任何视线的下城区里,静待时机。 但谁知道,那个之前根本都没听过名声,也就是近段时间才声名鹊起,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的女人,【邪狼】芬里尔,突然就掌控住了整个下城区,并且对所有超凡者严加管制。 因为要把纷争堡闹个天翻地覆,所以革命军后续增援的实力自然极强。但那个芬里尔也非同小可,革命军并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强者在上城区也是难以隐藏的,巴耶波普的女人因陀忒,是纷争堡的驻守主力之一,革命军的增援没信心在芬里尔的眼皮子底下隐藏好,自然更没信心隐藏在她的视线之下,所以只能以选拔赛参赛者的身份混入了纷争堡。 留守在纷争堡的呼啸军团成员都不是傻子,更何况还有个不知是死是活,奸诈狡猾的弥拜塔,他们肯定会提防有人趁巴耶波普不在而制造混乱——倒也未必会联想到革命军,提防的对象主要是那些同样举办赛事的同行。 参与选拔赛,刻意降低实力会被呼啸军团怀疑;毫无保留则会成为赛事的焦点选手……无论怎样,对准备发起隐秘突袭的革命军而已,都不是好事。 但他们也没有选择,他们向来没什么选择。 ——其实倒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和那位看起来心地十分善良的芬里尔小姐联手,但在调查过她出现于西国之后,留下的所有事迹,所有人全部否决了这个提案。 她或许善良,但绝对,绝对,绝对是个能把事情推向最糟糕的境地的祸事鬼。 否则,又怎么会被冠以【邪狼】的称呼? 而且她背后的势力也绝对不简单,革命军在这里的势力有限,但大多都是十足的精锐,可在调查这个芬里尔的过程当中,得到的几乎全是二手消息,任何有关这女人的直接遗留痕迹……简直就好像凭空蒸发,从不存在一样。 他们自然便不愿与这么一个极度危险,完全不知对方深浅,并且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合作。 “你说……” 在这稍显压抑的氛围下,火红鹰忍不住问道:“那个杀掉……理论上杀掉弥拜塔的家伙,会不会出手?” 在这无可奈何,变数极多的情况下,团队里之前那个挂了弥拜塔悬赏的小天才,给出了一个极其抽象的提案。 ——那就是再去处刑者那里挂个悬赏,要求杀死呼啸军团的某个重要人物,以此吸引呼啸军团的注意力……指不定不知名的冒险者就接下来了呢? 这个建议多少可以用“弱智”两个字来形容,换作平时早就军纪处置了。 但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冒着极有可能暴露的风险,在呼啸军团眼皮子底下参赛,成为焦点。 要么……要么就跟那个没头没脑的芬里尔合作,让她帮忙隐藏革命军的主力。 面对这两个选项,骨刀选择硬着头皮,去处刑者那里挂了委托。 接着在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委托已被接取的消息。 听到火红鹰的话,骨刀沉默片刻,随后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他既然接了委托,那应该是会……出手的。” “但这次跟上次可不一样,他杀掉弥拜塔没弄出一点声响,而且有没有真的杀掉还不好说,这次我们让他在这段时间里动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还是未知数” 说到底,还是对于这种选择的不自信。 在骨刀看来,在处刑者那里挂委托这种事,跟找那个芬里尔合作其实没多大差别,都是风险极大的行为,甚至前者的风险还要更大一些。 而他最后之所以愿意去做,主要还是出于一种……排斥。 对于芬里尔那种人的排斥。 ——自以为能够给所有人带去拯救,其实只是把事情变得更糟糕的,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家伙们的排斥。 在骨刀眼中,芬里尔那种人,其实跟弥拜塔没有什么差别。 区别仅仅在于,弥拜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把平民当作取悦自我的工具。而那头邪狼并不知晓,她以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却不去管后续的建设和发展,不在乎往后的稳定与民生,一厢情愿地做着所谓的拯救,到头来也只是满足自己内心的正义欲而已。 再加上芬里尔的各种情况,作为行动准备工作的主导人,骨刀情愿用这种堪称铤而走险的方式吸引呼啸军团的注意力,也不愿尝试和芬里尔进行沟通。 至于那个不知名的冒险者,他们推断大概率是呼啸军团的敌对方,估计跟他们一样,想借这个机会搞点什么事情。 只可惜处刑者副会长的嘴巴闭得很死,怎么也不肯说到底是谁接下了那份委托,他们也没有办法查到什么线索,不然能更安心一些。 不过,他们也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 骨刀刻意留下了些许能追查到他们身上的线索,假如那个神秘的冒险者从不存在,只是呼啸军团在钓鱼,弥拜塔的确根本没有死,一切都是他设的局,那么……就让他和火红鹰还有另外两个实力最低的革命军成员,吸引走注意力,让最强的增援引爆纷争堡。 他们能牺牲别人,当然也能牺牲自己。准确地说,是在有勇气牺牲自己的决绝之下,才能冷酷到去牺牲他人。 “不论如何。”骨刀冷静地说道,“就算陷入到最糟糕的局面,荒山也能把纷争堡搅得天翻地覆,只不过我们谁也没办法离开这里而已。” 胜利的条件,是既能搅乱纷争堡,逼迫巴耶波普和他手下的那群鬣狗能撤出战场,他们也能全身而退。但这可不代表他们无法全身而退,这场行动就失败了。 无非只是全胜和惨胜的区别而已。 “……那么各位迷界开拓者,第九次纷争选拔赛……开始!” 随着高台上那个弥拜塔的高声宣布,拥挤的人潮彻底沸腾起来,摩肩接踵的人海当中,能看到诸多冒险者直接腾空而起,或是以漂浮术升上天空,或是直接踩踏着他人肩膀借力飞跃出去,选拔赛的第一个环节,就这么直接地正式开始了。 呼啸军团标注了青金大公领地里三处稳定开启,已经被呼啸军团探索得差不多了的零点迷界,参赛者们可以选择任意一处迷界门扉,跨入其中,找到呼啸军团埋藏在里面的信物,前一百五十名冒险者,将取得晋级的资格。 与此同时,青金大公领地的各个领城都开始转播这场比赛,青金大公本人的影像甚至直接投在了中央看台的最高处,除了观赛者,各处盘口和赌棍更是数不胜数……所以革命军想极力回避让他们当中最强的那个参赛,不想让他成为焦点选手,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有段时间没来,纷争堡变得更好了嘛。” 坐在看台最高处的青金大公虚影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俯视下方的弥拜塔:“‘你’……做的不错,值得夸奖。” 这个意味深长的“你”,让弥拜塔身体微微一颤,他立刻低头行礼道:“都是您的方略和规划极尽完美,我只是负责执行,做一点微不足道的调整而已。” 青金大公哈哈大笑起来:“太谦虚可不好,每次选拔赛,可是连我都心心念念的。” 他跷起腿来,优哉游哉地说道:“这次的盘口,安排的怎么样?” “大热选手的宣传还有整个比赛的剧情走向都已经安排好了。” 依然低着头的弥拜塔毕恭毕敬道:“按照现在的盘口,所有抽成流水再加上根据赔率投入的赌资,您一共能收益……” 他报上了一个让青金大公笑容愈发灿烂,能让所有冒险者瞠目结舌的可怕数字,这位热衷于搞钱的大公阁下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比我预想中还要再高十个百分点左右,很好,很好……做的很好,弥拜塔。” 选拔赛是宣泄超凡者斗争心的途径?让冒险者们得以消遣的娱乐活动? 或许是的,但归根到底,不过也只是一个敛财工具而已。 从第一届赛事到现在,每一场比赛的结果都是人为操控的,汇集起无数金钱的巨大盘口,完完全全就是送钱来的。 可笑的是,还真有很多很多冒险者,将这个选拔赛当作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让人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说起来啊……弥拜塔。”青金大公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知道你的呷兄长在战场上的表现吗?他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弥拜塔先是一愣,随后立刻摇头道:“不……没有,两位大公之间的战争烈度太高了,兄长他应该是没时间和我联系的。” “这样啊,那我倒要和你说说了。” 纳莫·青金呵呵道:“他在战场上可是屡建奇功,给我涨了不少脸面呢。” “是……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大公——” “但不知道为什么……” 这位“金币”大公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他跟天壤,靠得好像有些太近了。他甚至在免费为天壤的下属进行战斗指导,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弥拜塔?” 弥拜塔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而正当他已经惶恐到极致,不知该如何回应青金大公时,广场上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看到了广场中央空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之上,有一具倒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还有一个……提着人头的青年。 扑通。 等回过神来时,弥拜塔发现自己已经手脚发软地跌倒在地。 * “那个委托说是这个时间段……你非要挑这时候吗?” 明芙萝的声音传入安瑟的耳中:“就这么喜欢热闹?” 安瑟表面不动声色,传给明芙萝的声音却满含笑意:“你不是嫌弃他们太吵吗?好了,现在没人吵了。” 他提着人头,一步步走向人群,越往前走,人群就越是避开,他就像是只在无尽鱼群中的狂鲨,游向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空旷。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了?不是说只是要完成委托的吗?” “发委托的人有猫腻,那我接这个委托,当然也有别的目的了。” 年轻的海德拉如此悠然回应着,漆黑锋刃拖曳于地,。 “况且,我这也的确只是在完成委托,不是吗?” “我觉得,没有哪个委托人,会希望你把这个大麻烦——” 安瑟抬起手来,将这颗人头,丢给了人群中呆若木鸡的两个普通冒险者。 “……在大庭广众之下交给他们的。” “你说对,阿萝。” 面无表情的浮士德在心中轻笑着回应:“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敬业的冒险者。” “也对,毕竟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 同时,下意识抱住人头的骨刀和火红鹰,僵硬万分地彼此对视一眼,都读出了对方的想法。 妈的,快跑! 第二十八章·准备好的舞台 在骨刀和火红鹰准备逃亡的这一刻,看台的高处传来了一声暴怒至极的咆哮。 轰鸣声中,一个皮肤棕黑,充满野性气息的女人从看台一跃而起,又如陨石坠地般自高空轰落,分头逃亡的骨刀和火红鹰亡魂大冒,即使不用回头他们也知道这是谁,因为为了搅乱纷争堡,他们可是对驻留在这里的呼啸军团主力做过详尽研究的。 因陀忒·瓦卡,巴耶波普的女人及副手,呼啸军团的二号人物,老牌的强大四阶超凡者,也是他们这次行动的最大阻力。 这个场合,她肯定是会在场的。但假如没有不敬业的冒险者,直接把委托完成的证明丢到他们怀里,那混迹在诸多冒险者当中的骨刀和火红鹰,也没有什么被发现的风险。 只可惜,没有如果。 暴戾的风压自上空呼啸而至,仅仅是那份肉体力量掀起的气浪,都让两人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终结的阴影从天而降,身披皮甲的因陀忒神色狰狞,宛如捕食的雌狮一般,袭掠而下的手掌如兽爪扣响火红鹰的头颅,在这一瞬间,骨刀眼中的世界仿佛都缓速了下来。 在缓缓流逝的时间中,他先是看到火红鹰的整个颈椎夸张地弯折了近乎九十度。而后,凶暴狂猛的力量继续传递,让他的整条脊骨都弯折爆裂开来,无法承受这份暴力的脆弱躯壳爆出一蓬血雾。接着,因为脊骨的碎裂,火红鹰的身体就像是面条一样,如波浪般扭折起来,而后只听见一声—— “啪!” 不是轰鸣,而是肉身被碾于地面时,被直接以巨力弄到爆碎的声音。 因陀忒的前方出现一个凹坑,而凹坑里有一大滩血肉与骨茬的混合物,凹坑外,火红鹰仅剩的下半身还在不停抽搐着。 在那仿佛停滞了的时间里,骨刀捕捉到了一瞬火红鹰的眼神——让他快跑的眼神。 也许在那一刻,他还想着做出什么反击来拖住因陀忒,但只来得及升起这样一个念头,便被单手碾碎了上半身,留下一具残缺的尸骨。 当骨刀回过神来时,因陀忒已经踏过火红鹰的尸体,一步一个血脚印,慢慢朝他走来了。 每踏一步,那份残虐杀意就在骨刀的肩头加重一分。 男人并不畏惧,也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但他还是缓缓摆出架势,身上的关节增殖出白骨锋刃,神情狰狞地要做出殊死一搏。 他逃不了,更没想逃。 因陀忒显然是要留他这个活口,拷问出他的来路和目的……而这就给了骨刀操纵的余地,他将借这个机会,将因陀忒和呼啸军团的视线转移至他处。 这就是最糟糕的准备,骨刀也早已有所觉悟。 但在他怒吼着冲向因陀忒,挥舞起身上白骨锋刃的那一刻,脑海中不禁闪过那个黑发青年的漠然面庞。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因陀忒没有去杀他,而是第一时间,来杀我们呢? 棕肤女人只是一拳就将骨刀给砸到半死不活。 她面无表情地拖着骨刀,走向那个站在空地,完全没有离开意思的黑发青年。 “关好,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 因陀忒像是丢死猪一样,随手将骨刀丢给赶来的呼啸军团冒险者,而后直面那个敢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当着无数冒险者的面,甚至在有画面转播的情况下,直接把呼啸军团驻留在这里的主力成员之一杀死的疯子。 而那个疯子,也正看着她。 他手中的漆黑锋刃轻轻点地,那仿佛缠绕着什么恐怖诅咒的冰冷武器,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着似乎来自炼狱的黑光。 “来试一试?” 冒险者微微抬起下巴:“还是说……” 他转头看向看台最高处的那个虚影:“你打算,现场找个救兵?”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那道虚影是谁。 统治西国四分之一的大公,帝国最出色的商人,天生的逐利者,纯粹的享乐者……纳莫·青金。 这个冒险者,竟然敢直接挑衅大公! “他是……他是,他是浮士德!” 人群里突然响起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浮士德?真货?” “最近的确有个浮士德挺活跃的……但不是说他是个喜欢接平民委托,没什么真本事的假货吗?” “放屁!这家伙强得根本就不是人!我看见他一眼就瞪死一个三阶超凡者过!” “可浮士德怎么会闲着没事在纷争堡给平民干活?” “除了浮士德,还有谁敢挑衅大公?” 人群越发响亮的喧闹传入了青金大公的耳朵,让这个男人的神情出现了些微变化。 “浮士德……” 他低声呢喃着,脑海中浮现起那位海德拉阁下意味深长的情报。 【他战胜了魔鬼,且将如烈日般归来】 烈日……归来? 青金大公扯了下嘴角,一副忍着笑意的表情。 浮士德,这个名字在西国留下的声威是不在西国生活的人,无法理解的。 因为他是第一个能够跟龙语大公对抗,且轻易全身而退,没有任何背景的,纯粹的冒险者。 冒险者们崇尚自由意志,但归根到底,最强大的四位大公,也始终压在他们头顶。 与大公一战的勇气与力量,无论哪个冒险者都为之神往,这也是浮士德能够成为传奇的主要原因。 更何况……龙语大公在纯粹的战力上,是当之无愧的西国第一,放眼整个帝国,都是保五争三的绝对强者。 在三年前能和这种强者,敢于和这种强者交手的怪物,传奇,被海德拉钦定为“将如烈日般归来”的角色,怎么可能是个窝在纷争堡里给平民做事,用这种可笑的方式哗众取宠的家伙? 真正的浮士德……应该在归来之时,就如那位海德拉所说的一般,直接杀进荒龙山谷,宛如烈日般将龙语大公和他那群该死的大型爬虫们,一把火烧个干净才对! 青金大公是知道这个浮士德的,早在弥拜塔得知这个特殊浮士德的存在时,青金大公也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因为从安瑟那里得到情报的他,比谁都要在乎浮士德的出现,同时……他也比谁都清楚,现在在西国频繁出现的“浮士德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暗中放出去的幌子。 这个浮士德并不是由他授意的,却也不可能是真的……那么,他又是代表着谁的呢? 抑或是,只是浮士德的狂热崇拜者? 而且…… 看着那个浮士德和因陀忒对峙,青金大公的嘴角缓缓上扬。 看起来,弥拜塔的死,跟这位浮士德先生脱不开关系啊。 怎么?他想用一个假的弥拜塔来控制纷争堡?控制纷争堡……哈哈哈哈。 真正的浮士德,怎么会想着控制这么一座被冒险者管理的,不伦不类城市?而且还是用这种隐晦迂回的方式? 真正的浮士德,需要用一个假的弥拜塔来暗中控制纷争堡吗?假如他就是真货,那青金大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这座领城拱手相让……只要双方达成一些小小的合作。 能和龙语大公对拼的力量,就是绝对而至高的权柄,浮士德不需要什么不知所谓的阴谋,来操弄这些东西。 “是可以……交易的对象啊。” 青金突然这样呢喃起来。 他是帝国最出色的商人,而手下最好的商品,就是超凡者。 纳莫·青金自认为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了解超凡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帮人根本没有任何所谓的信仰和立场,假如有,那就是价码开的不够,亦或是你的力量还不够说服对方。 而这两种东西,青金大公都不缺少。 不管这个浮士德是哪一方势力派来搅乱西国这摊浑水的,只要能把他拉拢过来…… “弥拜塔。” 座位上的大公虚影突然轻笑一声:“你刚才,听见我说什么了吧?” 弥拜塔的身体抖了一下,他深深低头,嗓音微颤道:“我……我听清楚了,大公阁下。” “那就好。”青金大公单手托着侧脸,若有所思道,“正好你兄长那边,有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这位浮士德就很合适,嗯……” 站在浮士德对面的因陀忒似乎有些……犹豫不定? 她脸上的凶狠和暴虐做不得假,因为死掉的那个人是驻留在纷争堡里,主要负责刺探掌控超凡者情报的家伙——革命军的委托所瞄准的目标,当然就只能是这种人。 但不管表现得再怎么凶残,作为目前纷争堡的最高战力,因陀忒却没有向浮士德迈出哪怕一步,显得有些……滑稽。 “没话说吗?” 浮士德有些不耐地微微皱眉:“没有,那就滚。” 这狂妄言语再次让人群发出惊呼,居住在纷争堡的他们当然清楚因陀忒的凶狠手段,敢这么跟她说话的人除了当场被砸成肉泥以外,好像没有别的结局。 男人将锋刃悬在腰间,看也不看因陀忒,转身就准备离去。 胸膛不断起伏的雌狮血气狂涌,棕色肌肤泛起一阵暗红色,她死死盯着浮士德背影的眼眸中闪过一次决然的狠辣,身影在刹那间化身白日雷霆,狂飙的身形在地面上撕裂出一道碎裂沟壑,转瞬如猎食之虎扑杀向浮士德的后背。 野兽一样的战士,那份气息和气概令人畏惧。 可倘若要说“野兽”一样的气息…… 冒险者浮士德阁下,可是亲自锻炼过一头比野兽更加野兽的怪物,在驯服野生动物这方面,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 他头也不回,但腰间那柄漆黑锋刃却在刹那间从紧凑的剑刃化为链剑,宛如蛇骨的剑骨两端弹射出无数道锋刃,扑杀向浮士德的因陀忒就这样没入锋刃席卷而成的漆黑云团之中,又是瞬息过后,滴血不沾的锋刃重新归附到剑骨两侧,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而因陀忒那以雷霆之势袭杀向浮士德,充满力量感的矫健身形,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柔软的无形墙面一般,缓缓凝滞了下来。 随着动作越来越缓慢,她的步伐竟然开始踉跄,摇晃,而因陀忒却依然是那副暴戾决然的神情,似乎根本就没有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直到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女人茫然地抬起自己颤抖的双手,眸中突然映入了一道刺眼的血痕。 而后是两道,三道,十道……成百上千道! 噗——! 因陀忒身上的肌肤连同皮甲一起崩碎,在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痕中,因为凶猛运转的力量而高速涌动的血液,如水泵般从无数伤口中喷泄而出! 千刀万剐之下,这个刚才还虐杀了革命军的凶残女人,直接被斩切成了一个人体血液喷泉,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已然离去,不知所踪。 * “你大摇大摆地砍死了呼啸军团的人,把那女人砍成跟被扒了皮一样,还挑衅了青金大公……现在要不了多久,整个西国都该知道你是浮士德了。” 明芙萝双臂环胸,皱眉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浮士德,不代表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浮士德,阿萝。” 安瑟轻轻敲着剑柄,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总是有很多聪明人的,不是吗?” “聪明人……” 再熟悉安瑟不过的明芙萝微微翻了下白眼。 “你指的是那种,所有想法和行动,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的‘聪明人’吗?” 年轻的海德拉听到这怨念颇深的语气,忍不住笑出声来:“看起来我们的明芙萝小姐对此感同身受啊。” 明芙萝以自己赤着的雪足作为回应,踹了一下安瑟的侧脸。 “所以……”她收回腿,顿了顿,“这一次,又是哪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想到了你让他想到的事?” “应该很明显吧。” “青金大公?你想让他想到什么?” 安瑟笑了笑:“你觉得浮士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我怎么知道。”明芙萝微微蹙眉,“你当时冒险又没带上我。” “那你觉得他们知道,浮士德是什么样的人吗?” “……” 听到这里,也不用安瑟提醒,明芙萝便若有所悟地说道:“反正不管他们怎么看,浮士德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还不是由你说了算,哼,原来如此。” 安瑟笑眯眯地歪头看着明芙萝,朝她伸出手掌:“聪明人的最大敌人就是——” “自以为是。”×2. 大手掌和小手掌轻轻拍在一起,两人默契万分的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词语来。 了解了安瑟的这一趟的目的之后,明芙萝自然就有了更深的困惑。 “可你要在青金大公眼中塑造一个他自认为的浮士德……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嘛,意义众多,只不过当前最重要的意义,不是由我去实现的。” “……嗯?什么意思?” 这次,安瑟并没有回答明芙萝的疑问,只是将视线投向远处,投向下城区所在的方向。 玛琳娜,我已经为你搭建好了舞台。 蕴藏着无人知晓的心念,蜕变的蛇微微垂眸,在心中低语: 可别再让我失望。 第二十九章·玛琳娜的眼中 8K 蜕变的蛇微微垂眸,在心中低语:可不要再让我失望。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份工作的体验,有时未必与自身水准挂钩,而是往往取决于上司的能力和思维。 为一个好上司工作,哪怕能力不足,工作体验都不会差到哪去;而如果为一个糟糕的上司做事,就算能力出色,工作体验也会……一言难尽。 甚至于应该说,面对糟糕透顶的上司,越有能力的人,反而越绝望。 混杂着各种气息的酒馆内,玛琳娜看着笨手笨脚,被人喝骂着的服务员,揉着太阳穴叹息道: “还剩下两批……该放到哪里比较好。” 被希塔娜和明芙萝解救下来的奴隶们,有一部分是纷争堡的居民,这些人被救下来之后,原路送回去就可以了。 但还有不少,是被斑斓蛇从别的地方抓来,准备在纷争堡贩卖出去的奴隶,这些人基本是没有能力回去的,所以玛琳娜正在给他们寻找……不说安身立命,起码不至于被饿死的机会。 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们其中只有少部分身怀一技,算是能找到说得过去的工作,而大部分都没有拿得出手的技能,一些奴隶甚至已经被驯服到人格崩坏,连正常的思维逻辑都没了,只会进行“侍奉主人”的事。 玛琳娜只能将这些人暂时安排进服务业,亦或是出卖劳力这种门槛相对而言较低的行业中,但安排进去,他们愿不愿意干,能不能干下去是一回事,找不找得到接收这批奴隶的雇主,又是一回事。 而且…… 站起身来的玛琳娜望向正在痛斥服务员的老板,无声叹息。 而且,希塔娜在知道这件事之后,还要求玛琳娜一定要给这些奴隶们找到靠谱的,善良的雇主,不能让他们在凶恶的人手底下干活,理由很简单,不希望看到这些被无辜拐卖来的奴隶,受到二次伤害。 出发点讲,希塔娜的想法有着令人无可指摘的正直和良善,但落到实处……这份正直和良善,有什么用处呢。 她的正直和良善,能改变纷争堡的下城区鱼龙混杂,阴暗无序的现状吗。 要在这里找到愿意接受这帮奴隶为员工的雇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再在前面加上靠谱善良的条件? “要是希儿知道我私自把条件放低,会气坏了的吧。” 戴着贝雷帽的瘦弱冒险者穿过酒馆人群,推门而出,站在下城区那到处可见油渍和脏污的地面上。 走到街道边缘,玛琳娜扶着栏杆,看着投影在下城区中央空心通道出的投影,神情有些复杂。 她并不烦躁愤怒于希塔娜怀着的那份过于刚直的正义感,反而很庆幸于自己的妹妹是超凡者中稀少至极的异类。因为玛琳娜很清楚,希塔娜的“正义”并不是言语上的夸大和宣扬,她是真的会为了心中所想的事物而付出实践——有压迫者就处理掉压迫者,现在也学会努力让被她解救的人,在她离开后也有自立的能力。 但这只能证明,希塔娜有足够纯粹的意志,和匪夷所思的行动力而已。从来不能证明,她做的事就是正确的。 ——在道德意义上讲或许绝对正确,但道德在这个世道能起的作用,委实有限。 这样下去,希儿会在这里越陷越深的。 在接手下城区事务的当天,玛琳娜基本就已经摸清楚了这里的情况。 犯罪猖獗,秩序混乱,藏污纳垢……纷争堡根本就没想管理这片区域,这里对超凡者们而言就是一片黑色乐园,要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改变这里,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还有机会。 玛琳娜握住栏杆,缓缓呼出一口气。 “弥拜塔已经不是弥拜塔,假如操作得当……应该能在安瑟先生离开纷争堡之前,让希儿心满意足的离开。” 当初在安瑟随手拿掉弥拜塔人头之后,玛琳娜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个念头。 既然她能借浮士德的名义去控制女王蜂…… 为什么不试试借浮士德的名,直接去控制呼啸军团呢? 在巴耶波普率领大批呼啸军团精锐化为战争鬣狗的时刻,不正好是最适合趁虚而入的机会吗? 所以玛琳娜在安瑟在场的情况下,对十分了解弥拜塔的那个秘书先生,进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告——简单来说就是,你干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可你不干,因陀忒一发现,你立马就死。 当然了,该有的诱惑也还是有的,伪装成弥拜塔的秘书先生理所应当能享受弥拜塔享受的全部……但这位秘书先生显然更在意自己的小命。 而因陀忒那边,事情就更简单了。 玛琳娜的这个念头不是一拍脑袋就想出来的,她从来不会无根无据地冒出“这么做好像有戏”的想法,那是希塔娜的风格。 因为在女王蜂提供的情报里就有提及,因陀忒……也是个不安分的狠角色。 她加入呼啸军团,成为巴耶波普的女人,一步步晋升为呼啸军团副手,渴望着更高的权柄和力量。算是最传统意义上的,追逐跃升的超凡者。 所以玛琳娜有信心说服因陀忒,至于过程……其实跟控制女王蜂的过程大差不差,只不过比起立刻就投降的女王蜂,因陀忒显然对安瑟,对这位“浮士德”的实力有所怀疑,她虽然暂时答应合作,但仍很想找机会试探安瑟的深浅。 唯一的大问题就只有青金大公,这只老狐狸很有可能会发现弥拜塔的问题,而一旦暴露要怎么圆过去……玛琳娜虽然有准备,但并不稳定。 而且因陀忒……因陀忒也是个不稳定因素,弥拜塔虽然管理政务,但冒险者不在乎这些,呼啸军团的人仍然听命于因陀忒。 要想办法让她对安瑟先生心服口服,才能彻底将纷争堡纳入控制,那么该怎么做呢…… 趴在栏杆边上的玛琳娜一边这样想,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巨大的光幕。 下城区居民也是有权利观看这场选拔赛的,酒吧等容易汇集人流的地方,还有这个“矿井”下城区中央的巨大空筒,都会播放比赛时的画面,以此来加深平民对超凡者的敬畏和……膜拜。 弥拜塔在这方面的确有些手段,下城区的人哪怕再怎么凄惨,也没想过离开纷争堡……明明自己都根本不想生活在下城区,却又不愿离去,能让平民以如此矛盾的心态生活下去,这个人如果好好利用的话,其实……嗯? 正当玛琳娜思索起有关弥拜塔的事情时,眼前的巨大光幕上呈现的场景,突然变了。 少女脸上的神情逐渐从思索变成了震惊,再从震惊变成了呆滞。 当众突兀将人斩首的浮士德,把头颅随手抛给两人的浮士德,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就将因陀忒千刀万剐的浮士德,以及……敢向青金大公挑衅且全身而退的浮士德。 因为按照安瑟命令,帮希塔娜做事,所以玛琳娜这段时间虽然一直都有思考怎么继续为安瑟做事,但却没和安瑟联系过,不知道他接下来的行程,自然不可能知晓他会在纷争选拔赛开始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为什么安瑟先生要突然杀人?那两个被因陀忒杀掉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青金大公对安瑟先生的挑衅无动于衷,挑衅……安瑟先生……浮士德…… 这一瞬间,之前一直困扰着玛琳娜的各种难题和疑惑,被一道惊雷劈成了粉芥。 “因陀忒应该没死,但她这次必定心服口服。” “青金大公……青金大公……他就算发现了弥拜塔的问题,但只要知道控制弥拜塔的是安瑟先生,就未必会出手,他是个生意人,浮士德与他没有仇怨,他第一个反应,必定是和浮士德做生意。” “所以安瑟先生的挑衅是一种试探……不,是暗示!是信号的释放,这样一来,青金大公就不会插手纷争堡内的事务,安瑟先生就能轻而易举地完全掌握这里。” 虽然离真相还差点信息,但玛琳娜的推测其实已经大差不差,她那因疲惫而略显暗沉的俏脸上,浮现起有些不自然的潮红,少女捂着胸口,平复着心情,轻缓喘息。 “安瑟先生就能……就能……”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不……不对,不是安瑟先生。” 呢喃着的玛甘泪,抓住栏杆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筋,开始颤抖,但这份无法自控,不是因为惊惧与惶恐,而是出于……无可抑制的激动。 她那双与希塔娜无比相似,但并不存在任何野性的红眸之中,闪烁起令人心悸的,宛如鬼火的幽光。 “是……我。” 玛琳娜用颤抖的嗓音,有些无力的吐露出这两个字。 “冒险者浮士德没兴趣管理这座领城,所以真正控制纷争堡的,是他的仆从,是我……是我玛琳娜,是我……玛甘泪!” 玛琳娜的手脚有些发软,令她心神摇曳的并不是这份权柄,而是……安瑟的付出,安瑟的信任。 安瑟先生在为了我……做了这些事吗? 少女用力撑着栏杆,不让腿脚发软的自己瘫坐在地,她不停地喘息着,望着光幕上那离去的背影,眼神在迷离了几秒钟之后,又一点点的变为了平日里的清澈和沉静。 ……不,不要多想,玛琳娜,这么多事情,安瑟先生未必会单独为你而做。想想看……想想看,假如你不在的话,安瑟先生依然会这么做吗?如果这么做了,那目的是—— 不消片刻,沉入甜蜜爱恋与幻想中的少女,就自己挣脱了出来。 她感受着掌心栏杆的冰冷,秀丽的眉眼间浮现起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阴冷。 “影沼。” 玛琳娜轻声低语:“如果没有我,安瑟先生也有这么做的理由,或许未必是这种方式,但安瑟先生一定会以某种手段创造机会,让影沼在暗地里,完全支配纷争堡。” 愈发明悟的少女抬起头来,此刻光幕上的画面已经重新变为赶往三处迷界门扉的冒险者们,但她的眼睛里,却已经是另外一副光景。 “安瑟先生从一开始就打算控制纷争堡,在寻找伊沃拉的途中,他也打算改变西国,这里就是安瑟先生……是浮士德的据点。” “如果没有我的话,安瑟先生会让影沼来暗中掌控这里,但因为我的存在……安瑟先生决定换一种方式。” 虽然并不是完全因为她,但安瑟愿意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在计划上做出改变,这就已经让玛琳娜感动万分。 我在安瑟先生心中……或许,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重量的? 就在玛琳娜这么想着的同时,身后传来的森冷气息中断了她的思绪,少女立刻转身,便看到了站在街道中央的那道高挑瘦削的身影。 “……女士。”玛琳娜轻缓吐出一口气,“您竟然有空来找我。” 她没有在人流往来的街道上直呼奈兰的名字,但后者似乎并不在意,因为那些路人,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听到玛琳娜说的话。 “安瑟阁下让我不要管你。” 奈兰缓缓向前,她的身体竟宛如幽灵,能被路人直接穿过,那幽寂冷漠的声音也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传入了玛琳娜的耳朵。 “但根据安瑟阁下今天的行动,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一些警告,以免你产生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玛琳娜微微歪头:“您指的是……安瑟先生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我——这种念头,对吗?” 在奈兰微滞的眼神注视下,少女从容地微笑起来:“我还不至于这么自以为是,奈兰女士。” 在确定奈兰应该是用了什么法术之后,她也直接了起来。 短暂的沉默后,奈兰微微颔首:“也对,你不是那么不自知的人。” “所以,奈兰女士想和我说些什么?” 这个宛如幽魂般,好像永远只生活在阴影中的女人,凝视玛琳娜许久,而后漠然道:“你觉得你能控制住纷争堡吗。” “原来是这个问题啊。” 少女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不劳您费心,奈兰女士,这点小事,我还是有自信的。” “小事?我看你光是处理下城区,就累得有些够呛啊。” “哦?所以您是有自信在不违逆希塔娜小姐的意志下,完成他的任务吗?” “……” 又是一阵沉默后,奈兰冷声道:“你也应该清楚,这项工作,本该是由影沼来完成的。” “所以呢?”玛琳娜柔柔回应着,“您接下来打算直接从我手上夺取对纷争堡的控制权吗?您又打算怎么做呢?” “直接杀死弥拜塔和因陀忒?影沼与我之间的矛盾,要以破坏安瑟先生的规划为代价来解决吗?您不会这么做的……啊,是我失言了,在您和影沼眼中,我应该还没有与您产生矛盾的资格。” 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虽然穿着一身普通的冒险者布衣,但姿态依旧娴静优雅的玛琳娜微微眯眼: “您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念,为安瑟先生做事,对吧。” 还不等奈兰开口,玛琳娜又道:“那么,像我威胁弥拜塔和因陀忒一样,把他们拉拢到影沼这边?可身为玛甘泪的我能借助浮士德的名字,身为影沼的您……又能以谁为凭呢?” 她微微歪头,轻笑道:“一个行走在黑暗中,不该被任何人知晓的组织,要打着安瑟先生的名号去拉拢他们吗?” “啊……力量,展示力量也是一种可能,但因陀忒已经亲身体会过了更可怕的力量,不是吗?” 眼眸中闪烁着漆黑光芒的玛琳娜向前一步,语气和声调竟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冷厉压迫: “还是说,影沼的诸位……有信心与安瑟先生的杀力比肩?” “你……” 平日里向来温和娴静,在记录中也从没有表现出任何阴冷迹象,宛如温驯羔羊一般的少女,现在的这副姿态,让奈兰都出现了一瞬间的语塞。 “……呵。”短暂的滞涩之后,她竟然笑了一声,涂抹着淡黑色唇彩唇瓣微微上扬,“你有所成长,玛琳娜。” “人总是要成长的。” 玛琳娜笑了笑:“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下一刻,她的身形突然被拽向上空。 奈兰形如鬼魅的身影,竟是瞬息出现在玛琳娜身前,细长的五指扣住她的咽喉,直接将她举离地面。 不过奈兰做这个动作时并没有流泻出什么恶意,只是这样掐住了玛琳娜一下,甚至没让她产生痛觉,就把她放了下来。 等少女回过神来时,她都已经在地面了。 玛琳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语气微冷:“您这是什么意思,奈兰女士。” “我在给你看,你需要的东西。” “……” 这次,轮到玛琳娜沉默了。 “你说得对,玛琳娜。”奈兰很直接的坦言道,“目前而言,影沼没法,也无心直接从你手中夺取纷争堡的控制权,但我仍需要你把它交出来。” “您好像十分执着于此。”玛琳娜问道,“纷争堡很重要吗?” 结果,奈兰说出了完全出乎玛琳娜意料的话。 “不是纷争堡,是你。” 高瘦的女人看了眼玛琳娜:“安瑟阁下,从来没有给予任何凡人如你这般的优待,我无法看清你能力的高低,但能根据安瑟先生给你的信任,判断出你有着匪夷所思的极限。” “您的评价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实事求是而已。” 奈兰平静道:“你有了安瑟阁下的支持,以纷争堡为根基,向外不断向外辐射……而按照安瑟先生对你的信任来看,你的确有能力在这里经营出一张巨大的网络。” “但有能力,不代表你能做正确的事。” 玛琳娜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她对希塔娜的评价,竟然会用到自己身上。 “所以,说了那么多,您还是在坚持您的那套理论?” 少女仰头看着神情冰冷的奈兰:“我帮不到安瑟先生,对吧?即便有能力也是如此。” “……不。” 奈兰的回答又一次让玛琳娜惊疑不定:“之前的确如此,但现在,我有了别的想法。” 她朝玛琳娜伸出手,说: “加入影沼,我们会引你走向真正能帮助安瑟阁下的道路。” 玛琳娜愣了愣,随后噗嗤笑出声来:“拿不下纷争堡的控制权,就打算直接拿下我吗?” “纷争堡的控制权无所谓,我要的只是你而已。” 奈兰认真的样子让玛琳娜微微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她凝视奈兰许久,随后颇为疑惑道:“这是……临时起意?” “临时起意。” “是吗……” 少女沉吟片刻,随后摇头拒绝了。 “不好意思,奈兰女士,我不认为我的路有错,也不觉得……只有影沼的路才是正确的。” 她已经看到了安瑟要走的路,一条艰难的,伟大的,炽烈的,如太阳般的奇迹之路。 玛琳娜见过好几次安瑟在完成任务时愉悦轻松的样子,看到他假装漫不经心乃至刻薄冷漠,但其实一直认真完成平民们委托的模样…… 安瑟改变了,他从那自己不曾知晓的重压中解脱了些许,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也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想要……成为太阳。 那么,自己就要成为追逐太阳,沐浴阳光的人,怎么能活在见不得光的阴影下。 花园才是自己的归宿,自己的才能在那里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施展,自己的力量……能在那里完全贡献给安瑟。 再一次被拒绝,但这回,奈兰却没有像在钟楼那样,对玛琳娜露出不屑于讥讽的神情。 她只是微微颔首,淡然道:“没关系,你迟早会想清楚的。但既然如此,你现在就还是影沼的对手,我们还是会想办法在不损害安瑟阁下的前提下,阻止你继续下去。” 女人将手探向玛琳娜的脖颈,却没有用力,只是微微扣住:“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吗?” “……我需要的东西。” 玛琳娜的呼吸变得不稳定了一些,她直视着奈兰的眼眸,低语道:“力量。” “就此收手,安稳在安瑟阁下身边做最基础的秘书工作。” 奈兰收回手,吐露出目前为止,真正让玛琳娜产生动容的话语: “西国之行结束后,影沼会给你成就超凡者的方法,效果强于救赎之水,实现难度虽然很大,但你值得。” 玛琳娜没有说话,而奈兰也并不急躁,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所以……真是可怜啊。” 玛琳娜缓缓叹了口气。 “即便再怎么尽己所能,即便有了安瑟先生的助力,只要用这个条件作为交换,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住心动……倘若没有选择,即便将自己的所有努力付之一炬,也要答应。” 她看向奈兰,轻声说道:“这么看得起和您差距如此之大的我,我十分感激,奈兰女士。” 奈兰提供的条件,无非就是玛琳娜是否愿意进行一场赌博。 倘若玛琳娜真的能在无根无萍的情况下,只用“浮士德”这个名字,就在整个西国建立起庞大的支配网络,让安瑟能够轻易着手改变这里,这份功绩,足以让她向安瑟求取晋升超凡的办法。 但这种事,真的有那么容易成功吗?安瑟往后还会像今天这样,给玛琳娜提供如此关键的帮助吗?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奈兰为玛琳娜提供了一条更稳妥的道路,只要就此放手就能晋升超凡。倘若玛琳娜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一点,那此刻选择退让,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安瑟可能会为玛琳娜的退怯而失望,但安瑟从来都不是会因为一次失望而放弃他人的领袖,只要有了超凡的资质,以玛琳娜的能力和才干,一定能在以后重新赢得安瑟的青睐。 并且…… “我知道,花园那边,莱茵那只猫,一定会给你开出相同的价码。” 这是奈兰用来制止玛琳娜崛起的最后杀招,因此她已经极尽周全地在做考虑:“而它需要的并不难猜。希塔娜小姐此刻身陷囹圄,只要你能帮助希塔娜小姐摆脱,并在后续稳定住她,并且继续与我们抗衡,它一定也愿意将晋升超凡的方法交给你,但是……” “玛琳娜,无论如何都不愿依赖希塔娜小姐,不希望因为她的存在而使自己得到任何优待的你。” 女人俯下身来,凝视着玛琳娜的眼瞳: “有将她化为踏脚石,向上攀爬的决心吗?” 玛琳娜静静看着奈兰,刚开口准备回应时,远处传来便了热情的呼喊: “琳娜呃……玛甘泪!你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啊,我突然有个绝妙的想——嗯?” 一路欢快奔跑过来,让所有路人都惊恐避让的高挑少女,脚步逐渐放缓。 “喂,你。” 被外界又敬又畏地称呼为邪狼的芬里尔小姐微微眯眼,一步一步朝奈兰走去。 “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想对我姐姐做什么?” 她的话语让玛琳娜神情一僵,而奈兰则在瞥了眼希塔娜后,淡然道:“我的承诺一直有效,想见到我的话,去找侍蛇就好。” 说完,奈兰的身影便真如幽魂般逐渐虚化,直至消散不—— 并没有不见,因为……一只巨大的赤黑色兽爪,直接将她整个人给捏在爪心当中。 “我问你话呢。” 在荒原上饱尝鲜血和戾气的狼兽舔了舔嘴唇,暗红眼眸中闪烁着野性与凶光。 “还没回答我,就想走?嗯?” 她左肩处探出的赤黑兽爪,竟在瞬息间跨越十多米的距离,直接将奈兰牢牢捏死! 那兽爪上逸散出的红黑色气流,似乎使得奈兰的虚化变得不那么稳定,女人微微转头看向希塔娜,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芬里尔小姐。” 还是玛琳娜叹息一声:“放了她吧,她是我们的人。” “诶?” 邪狼小姐脸上的凶狠狰狞,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茫然和呆滞。 “我,我们的人啊?噢噢噢啊!那个不好意思,我……呃,走了?” 希塔娜刚松开那个鬼魂般的女人,她的身影便立刻消失不见了。 心虚万分的狼小姐小心翼翼地凑到玛琳娜身边,紧张万分地说道:“那个……我,我可没伤到她,谁叫她看起来那么鬼鬼祟祟不像好人……琳娜,你别跟安瑟说好不好?” 玛琳娜看着希塔娜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先是沉默片刻,随后突然展颜笑道: “放心吧,她不会放在心上的。” 希塔娜这才长舒一口气,她拍拍胸脯,安心道:“那就好……对了琳娜,那些可怜人,你安排的怎么样了?有没有给他们找些好的雇主啊?” 看着眼眸闪亮的妹妹,玛琳娜轻声细语道:“已经安排好了,剩下来那两批处理完就可以了。” “好耶!”希塔娜一把搂住玛琳娜的胳膊,腻歪起来,“嘿嘿嘿……我就知道琳娜最可靠了!” “请叫我玛甘泪,芬里尔小姐。” “哎呀没事的,我这不是小声小声的跟你说嘛。” 玛琳娜看了眼脸上写满高兴的希塔娜,突然说道:“芬里尔小姐,不用去看看他们吗?” “看看?那就不用啦,琳娜不是说了,不能让他们因为我的存在而得到过分的优待,要靠他们自力更生嘛。” 希塔娜开开心心地说道:“我觉得琳娜说得对!虽然他们是很惨……但总归还是要靠自己活下去的,毕竟我迟早也要走,而且……” 她亲了下姐姐的脸蛋,笑嘻嘻道: “而且琳娜这么可靠,不用去看都知道他们一定会过得很好。” “我最相信琳娜了!跟相信安瑟一样相信哦!” “……” 奈兰会觉察不到来玛琳娜已经到了吗? 作为影沼的精锐,她连这种事都反应不过来吗? 不,绝对不可能,她只是在告诉我——看,玛琳娜,看你的妹妹,她是多在乎你,多爱你啊。 都不想去依靠她的你,真的舍得去利用她吗? 玛琳娜轻轻抽出被希塔娜抱住的手臂,在后者瘪着嘴的不快神情下淡然道:“要保持距离,芬里尔小姐。” “你……哼!” 利用?我何必要去利用,我只是在解决希儿的问题而已。 安瑟先生给我搭建了这样的舞台,假如我连完美解决希儿的问题都做不到,我还谈何追逐安瑟先生的脚步呢? 只有在能力不足的时候,才会被迫选择牺牲,而我绝不会牺牲希儿。 奈兰女士,归根到底,你还是小看了我的能力。 也小看了,我的野心。 第三十章·明芙萝的眼中 6K 纷争堡的选拔赛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零点迷界内部的情况当然是没法转播的,但主办方会通过影映水晶录影,在第一阶段结束后放出迷界内竞争的画面,虽然在第一阶段结束前没东西能看,但恰好是这段时间的静默,会让人更加期待结果……以及更方便开设盘口。 只不过在这段本该所有人等待着选拔赛第一阶段结果的时间里,传出了一则更加牵动人心的劲爆消息。 ——浮士德在纷争堡现身了。 不是莫名其妙从某个角落里蹦出来的骗子,也不是那个得了癔症的失心疯患者,而是真正的浮士德,真正的传奇。 连一根手指都没动,当场秒杀因陀忒,直接向青金大公挑衅,后者却连半个字都没有说,任由其潇洒离去。 这不是浮士德,还有谁能是浮士德? 无论从实力还是从表现上看,这个浮士德,能把曾经出现过的,和现在还在其他地方冒头的“浮士德”爆出无数条街,虽然因为某些细节——比如这个浮士德闲着没事总是在给平民做委托,毫无理由地缩在纷争堡显得有些鬼鬼祟祟……等等原因,让一些人对这个浮士德的真实性存有几分质疑,但绝大多数嫌事不够大的冒险者,都相信他就是真正的浮士德。 这则消息转瞬便席卷西国,哪怕是天壤与血尘所交战的,最酷烈的战场上,也流传起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期待这位传说中的冒险者,能给已经足够混乱的西国,添上一把何等炽烈的熊熊大火。 而此刻,这位备受期待的传奇先生,正在,嗯……逗猫。 “喵~” 花色驳杂,皮毛粗糙,身上还有些许伤痕的猫咪伏在地上,把自己的身子拉长得像面条一样。 伟大的传奇浮士德蹲在猫咪身前,手中的特制猫咪零食晃晃悠悠,猫咪的脑袋也左摇右摆。 神情警惕的它开始逐渐放松,缓缓探出爪子去拍挠在自己眼前晃悠的条状零食,粉色的小鼻子不停抽动,最后像是难耐住鼻尖的香气一般,前爪往地上一摁,身体便蹦跶起来,整只猫挂在了零食上。 铁灰色的粒子在猫咪身后凝聚成了娇小女人的模样,她直接伸手逮住猫咪的后颈,在它刺耳的尖叫和挣扎中将它拽起,随后虚着眼睛看向安瑟。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惊天计划。” “我怎么可能天天都想着什么惊天计划?” 安瑟都没去看明芙萝,而是笑眯眯地继续用零食逗弄着猫咪,随着能一口一口吃到东西,这只危险的小野猫也逐渐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地进食着。 “总是要……嘿。” 他伸手接过明芙萝递来的猫咪,轻柔地抚摸着它干瘦的脊背,随后才抬头对学者小姐笑道:“总是要劳逸结合嘛。” “劳逸结合。”明芙萝翻了个白眼,“你是指当街把人削的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皮吗?” “怎么说的好像我杀了人一样。” “……怎么说的好像这不比杀人恶劣一样。” 明芙萝走到安瑟身旁,和他并肩往下城区的方向走去,准备完成这次委托,同时颇为好奇地抬头看着安瑟:“你真的没有别的打算了?” 安瑟一边抚摸着猫咪,让刚才还野性十足的小家伙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一边反问明芙萝:“阿萝觉得我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吗?” 明芙萝微愣了下,因为安瑟在搞定她的过程中,亲力亲为地让她印象无比深刻,所以在不知不觉间,她才有了一种错觉——安瑟一直在计划什么,同时也一直在亲自将其付诸实践的错觉。 但现在回想起来……假如真的什么事安瑟都要亲力亲为的话,他怎么可能忙得过来呢? 影沼,花园,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势力都会或主动或被动,或知情或受驱使地为安瑟效力。 安瑟·海德拉在整个帝国经营起的网络……其实深不见底。 看到明芙萝若有所悟的神情,安瑟便知道与自己默契万分的友人已经明白了原因,于是便伸出手牵住明芙萝,语气里既笑意十足,又满含温柔: “说到底,你和希儿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我不能让命运有任何可乘之机,才会那样全心全意,除了你们以外,还有什么事值得我上心到这个地步呢?” “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对吧。”明芙萝斜眼看了下安瑟,但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现任海德拉阁下神情自若:“那是另外一回事。” 明芙萝的嘴角微微挑了一些,但又很快压下去:“怎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希儿的心性极为罕见,这世界上恐怕也找不出像她那样心思干净,能轻易让我动容的姑娘。” “而我跟阿萝你在三年前本来就差临门一脚,要不是命运从中作梗,你早就被我——我是说早就跟我像现在这么亲密了。” 被明芙萝扭了下手心的安瑟失笑着改口道:“希儿给了我慰藉与心安,阿萝你帮我破除了那份魔障,你们也都有了变化和成长,我又怎么可能还停滞不前呢?” 从赤霜领到帝都,再从帝都到西国,虽然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安瑟的心性却在这两个女孩的帮助下,越发完满。 “虽然不至于说无懈可击,但说什么我也不可能再那么容易动摇了啊。” 他轻轻捏着明芙萝细嫩的手指:“我自己都很难想象,该是什么样的女人,能与你和希儿一样,让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话说得挺满……你面对我的时候,不是还想着死活都不会原谅我?” “因为阿萝对我而言是特殊的,我不觉得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阿萝。” “……哼。” 虽然说着带着几分嘲笑意味的话语,但明芙萝小姐那已经有些无法按捺下去的嘴角,证明这句话对她而言万分受用。 对于在心上人面前的女孩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对我而言你是特殊的”这种话,更让人幸福和安心的了。 虽然安瑟把她和希塔娜并列了起来,但宽宏的明芙萝小姐并不太介意,毕竟以她的性格,会认为跟希塔娜计较是种耻辱。 同时,安瑟说的话也很有道理,【为了击败命运一切都能牺牲】,这让安瑟坠入极恶与深渊的魔障已经被自己解除,他的心性越发完满,后来者想再动摇他,让他产生什么“爱恋”的情绪,难度可要大得多得多。 既没有希塔娜那种世所罕见的一根筋,又没有像自己一样和安瑟有着深厚情谊和牵绊……还想反过来驯服安瑟?大抵是门都没有的。 这么一想,自己竟然在反过来驯服安瑟的时候,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就算是极少出现自傲情绪的明芙萝小姐,也不由得为之小小得意了一番。 说不介意安瑟身边总是有女人贴过来当然是假的,虽然明芙萝不是特别在乎这方面的事情,但恋情这个东西倘若不存在半点占有欲,那就根本不能称之为恋情。 但如果不是和自己一样的【特殊】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毕竟这个死小鬼的确很难应付,没有希塔娜帮忙分担火力,这段时间的明芙萝小姐可以说是吃尽了幸福的苦头。 而且安瑟还有一个特别奇怪的坚持——不会对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女人产生任何兴趣,甚至会直接将其舍弃。 照理来说,男人都喜欢女人对自己百依百顺,温驯娇谄的模样,安瑟这个很没安全感的家伙,应该就更需要这样的人来满足自己的安全感了。 这么说起来……安瑟那么讨厌沉溺于他的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只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明芙萝并没有多想。毕竟这种坚持也不算特别奇怪,设身处地去想的话……要是自己身边也围着一群一天到晚都恨不得把自己舔个精光的女人,确实是受不了的。 “所以接下来你就打算这么做委托,给自己……放个假了?” 因为不想被人当珍惜动物围观,所以即便安瑟没有要求,明芙萝还是给他们两人一猫上了一层认知屏蔽法术,心情因安瑟刚才的表白话语而颇为愉悦的学者小姐,一边看着人流往来的街道,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好像还真的很喜欢做冒险者啊。” “嗯……有吗?” 安瑟微微偏头:“毕竟没别的什么事可做,我倒是觉得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 “你明明积极得其他事都不怎么管了,还说只是在打发时间?算了……反正你手下的确到处都是,不管事也无所谓,不过……” 明芙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声道:“命运……没关系吗?” “祂又不是我,事事都要跟我作对。”安瑟笑了笑,“但将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化作撬动我整个计划的关键……这种事也的确可能发生,只不过这些可能性,我都看在眼里,不会放任祂随意干扰,会将其第一时间扼杀。” 要是别人这么轻松地说“我能拿捏住命运想在哪使坏”,明芙萝只会把他当弱智,但这句话是安瑟说出口的,自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偶尔回想起帝都往昔,学者小姐都还会为安瑟当时的残忍恶毒而微有颤栗。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自己和安瑟之间就全完了。 安瑟就差那么最后一步,就能完全支配第二个主角,并吞噬弗拉梅尔,成就六阶神灵伟力,支配帝国,君临天下。 她后来也知晓,自己所做的决意,全都是命运为了阻止安瑟这么做而推波助澜。可即便命运已经以绝对合理的方式,将一切都推向极致,依然只是胜过安瑟一筹而已。 甚至于,这一筹都能算作赌博,去赌安瑟是否残存着最后那份温情和人性。 把命运逼到去“赌”的这个境地,这世上估计也只有安瑟能做到这种事了。 想到这里,明芙萝的心也放松下来不少。 其实她到现在为止,仍然在担心安瑟心中的负担。 跟没心没肺,可能还没觉察到安瑟发生了什么变化的希塔娜不一样,明芙萝自认为与安瑟有着他人无法企及的默契,却也依然无法真正深入他的内心,只是隐约能窥见其中一角而已。 明芙萝那只默默握着安瑟手掌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了一些。 仅仅只是阅读那份记忆,仅仅只是听他口述,根本无法真正了解那种绝望。 那种被整个世界支配,被整个世界玩弄,又被整个世界所遗弃的恐怖。 换做是任何人早就已经完全疯癫或是干脆自杀了,明芙萝在安瑟的设计下,在短短几天时间内都差点自己泯灭自我,她根本无法想象……安瑟到底是怎么从不过十岁的幼童,坚持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这六年来,安瑟受的伤太深,他或许并不是真的不想向任何人敞开心扉,而是已经近乎本能地将封闭视作一种保护,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他愿意坦然地向自己,向希塔娜敞开全部的心扉,但那或许只是他“自以为”的全部。 明芙萝担心着那份疯魔和执念会卷土重来,安瑟背负的东西已经够沉重了,她不希望安瑟再因为这份沉重至极的东西,而承受更大的苦难和折磨。 还好现在看来……一切万幸。 这个每天阴阴沉沉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东西的死小鬼,终于知道给自己放假了,当冒险者啊…… 明芙萝不知道,她现在想到的事情,其实已经有人在更早的时候想到了,她仍思索着—— 如果没有命运,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话。才十六岁的安瑟,是不是本来也应该像冒险者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呢? ……说起来,他是不是快十七岁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进入了下城区,安瑟怀里的猫咪已经变得十分乖巧温驯,甚至有些黏着安瑟,时不时用脑袋去蹭他的脖颈。 “处刑者这种公会的存在,对平民来说也算是件好事吧。” 明芙萝瞥了眼安瑟怀里的猫咪:“换做帝国其他任何地方,哪有平民敢让超凡者去找一只猫?” “好事,嗯……” 安瑟在微愣之后笑了笑:“也的确算是好事吧——那户人家是不是在这?” 不用明芙萝回答,他怀里的猫已经喵喵叫了起来,轻轻一跃挣脱了安瑟的怀抱,晃悠着尾巴走向不远处一扇布满锈迹的铁门。 “这不是知道家在哪吗?” 明芙萝皱眉道:“猫这东西,果然薄情。” 安瑟笑了笑: “这下城区又脏又乱,跟迷宫一样,它能走出去,但未必能走回来。” “说的也是。” 他和明芙萝目视着猫咪在门口叫唤,将屋主人引来,而后一人一猫重逢的感人场景。 “回头的路……难走啊。” 年轻的海德拉看着蜷缩在主人怀里打哈欠的猫,下意识地轻呢喃。 “……什么?” “没什么,回上城区吧,午餐想吃点什么?” 两人转身离开,并肩往上城区的方向走去,在通往上城区的路上,多少还能感受到太阳的光明。 “午餐?随便,你先陪我研究一个东西,最近我来了灵感,我觉得西国这个地方太落后了,简直——” “玛甘泪!我觉得这个主意就很好嘛!人怎么能天天待在阴暗的地方呢,人不晒太阳会得病的!每天都让所有居民轮次来下城区的最上面晒晒太阳,他们的心情也会好很多吧……” 不远处传来的叽叽喳喳声,打断了明芙萝的话。 “说起来……”她转头看向安瑟,“玛琳娜的刑期还没结束吗?” 安瑟失笑道:“怎么就成刑期了?我可不是抱着惩罚琳娜的目的才让她去帮希儿的。” “你的想法,跟她是不是在坐牢关系不大。” 明芙萝努了努嘴:“要跟她们打声招呼吗?要的话,我就把法术解除了。” “没必要,回去吧,她们不也在努力工作着吗?” “我只看到一个不停提着任性要求的雇主,和一个不得不尽力完成她匪夷所思的幻想的可怜员工。” 安瑟轻轻弹了下明芙萝的额头:“别把希儿说的那么坏。” “我不是在说她坏。”明芙萝有些不高兴了,“只是在说她不适合做这种事而已。” “如果是希儿的话……她肯定会生气地说‘做好事哪有适合不适合这种事?’。” “所以她就不合适。” 两人这样交谈着,与希塔娜和玛琳娜擦肩而过。 不过就在这一瞬间,希塔娜的脚步突然停下,她猛地回头,一边抽动鼻子,一边流露出万分狐疑的神情来。 “……这狗鼻子。”明芙萝的眼皮子跳了跳,“安瑟,她真的是正常人类吗?” “如假包换的正常人类。” “我可不觉得正常人类的兽性能这么……算了,你喜欢就好。” 抽着鼻子的希塔娜又回头走了两步,在那味道逐渐淡去后,十分不解的挠了挠头。 “怎么了,芬里尔小姐?” “没什么,我刚才好像闻到了安瑟闻到了的气味,可能是太想他了。” 希塔娜没有太放在心上,而是继续兴致勃勃地向玛琳娜描述着自己的晒太阳计划:“我们可以规划好时间,在每天太阳最好的时候,让他们分批……” “芬里尔小姐,这个规划暂且放在一边,我有一个非常完整的,能让下城区脱胎换骨的计划。” 希塔娜先是一愣,随后大喜道:“还有这种事?快快快,快说给我听听!” 之前让希塔娜陷进下城区的,其实就已经是秘书假扮的弥拜塔,只是他并不知道希塔娜和安瑟之间的关系,所以还是用计控制住了希塔娜。 而现在,弥拜塔已经百分之百臣服于安瑟,那放希塔娜离开,其实就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但事情是不会那么简单的,玛琳娜一眼就能看出……这一次,希塔娜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随随便便一走了之的。 纷争堡的下城区太大了,而这里的苦难也太鲜明了。她的责任感促使她,必须在看到下城区真正得以改变,所有平民的生活真正变好了之后,才会离开这里。 那么,让这里变得更好就可以了。 不是欺骗希儿的那种只是一时的变好,而是如安瑟先生所期望做出的变革那样,真正的……改变他们的生活。 希儿的旅途,安瑟先生的愿景,我都会竭尽一切去保护,实现。 就从……现在开始。 与此同时,协助天壤大公再下一城的巴耶波普,在得知自己的老婆被人千刀万剐,就剩一口气吊命之后—— 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来。 第三十一章·安瑟的眼中 8K 纷争堡最大的炼金工坊中,机械轰鸣运转。 明芙萝皱眉看着还覆盖些许锈迹的工具台,神情万分不快。 “这种地方也配叫炼金工坊?材料足够的话,我一星期就能造出比它强十倍的工坊。” 不说海德拉领,诺统号上的那全大陆最顶尖,最奢侈的炼金设备,就连巴别塔最基础的学徒用炼金工坊,设备质量都比这里要好。 “你要一个由冒险者统治的城池,有什么城镇设备配给规划的概念,也太为难他们了。” 坐在工作台上的安瑟双手环胸:“反正也不是特别高级的东西,以你的能力,就算不用这些器械,光凭尼德霍格也能制造出来吧。” “那不稳定,没有你的以太供给,很快就自行解体了。” 明芙萝看着自己腕上和安瑟腕上一模一样的手环,垂眸叹息道:“终究不是真正的机械降神。” 不过她也只是情绪复杂了这么一下,随后便摇摇头,熟练的拿起桌台上的工具来。 安瑟打量着明芙萝逐渐认真的侧颜,学者小姐在进行研究和学习时的沉静肃然,有着一种十分特殊的,令人沉醉的美。 要是换作希儿,应该就是她打架时龇牙咧嘴……嗯,笑容灿烂的样子。 凝视着娇小友人的年轻海德拉单手托腮,脸上不自觉露出愈发鲜明的笑意来。 对于恋情这种东西,安瑟虽然可以轻易拿捏操控他人的情绪,落在自己身上,却并没有什么特别鲜明的概念。只是真的认为,希塔娜与明芙萝对他来说是特殊的,不可缺少的女孩,仅此而已。 只是越与她们相处,便越能从她们身上发现自己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的俏丽与美好,让人放松的舒适与安心。 ……希儿说的,每天都比昨天更喜欢我,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处在半度假状态的安瑟这样想着,心情十分愉快。 找到伊沃拉这件事很急吗?急,非常急。 他不知晓命运要将伊沃拉作为什么棋子,又要布于何处,而就算抛去命运这个因素,他也绝不能让伊沃拉安稳回归帝国。 海德拉目前与帝国诸公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以机械降神为威慑,谁也不想做那个最先死掉的牺牲品,而安瑟多年积攒的声望和口碑,则为这份平衡再添了一份砝码。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帝国只有安瑟这么一个“晋升六阶无望”的神灵种身上。 倘若伊沃拉归来,大公们会怎么想? 大皇女殿下是否已经有了晋升六阶的可能?亦或是假如既然大皇女没死,那他们的陛下是不是用某种方法从源焰的焚灭下保住了性命?而假如皇帝没死…… 设计出帝都杀局的安瑟·海德拉,就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即便他们未必会往第二种可能性去想,光是伊沃拉的归来,就已经是对平衡最大的破坏。 拥有支配空间的权能的她,即便是十三位大公集体围杀,只要保持警惕也能全身而退,那么大公是否会为了伊沃拉,将或是摇摆不定,或是已经放下的枪口,重新对准安瑟? 现在的平衡是脆弱的,敏感的。安瑟现在隐隐睥睨帝国的姿态和海德拉领的繁华安稳,全是建立在飨焰皇族已然断绝的情况下。 一旦伊沃拉成功现世,再加上命运的推动,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安瑟才让影沼接手这份任务,才没有以海德拉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君临西国,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不过话虽如此,但安瑟已经没了之前那种近乎疯魔,歇斯底里的癫狂紧迫感。 在零点迷界的门扉中寻找伊沃拉,本来就是极其浩大的工程。根据西国频繁开启的门扉来看,伊沃拉甚至大概率根本就没有处在某个迷界之中,而是直接漂流于无尽的零点迷界内,试图直接开启回到本位面的大门,最多只会在需要休息和补给时跳跃到某处迷界,进行整补。 至于命运是否会刻意推动,恰巧就让伊沃拉休息,接着又恰巧就使那里的门扉打开,让冒险者发现伊沃拉,或是让伊沃拉直接拥有回到本位面的路,安瑟并不担心。 “剧情”推进至此,未来早就混沌不清,他已经失去了与命运相争的最大依仗。 但和端坐于高天之上的那超脱存在博弈了整整六年的安瑟,却已经能隐约透过云端和天穹,看到那只手会将棋子……落在哪个格位之上。 祂在等一个机会。 西国风云际会,两位大公不死不休,龙语坐西望东蠢蠢欲动,还有青金大公这个战争贩子到处塞雇佣兵,恨不得天壤和血尘打到西国天地震裂,最后还要加上龙灾已至,当代龙王可能已投下危险至极的屠戮视线。 诸多矛盾于此纠缠相融,最后蜕出的那个硕果,就是命运在等待的时机,伊沃拉……极有可能就是摘取果实的那个人。 当然,也可能是果实的祭品。 无论如何,安瑟只要在那个时机到来前处理掉伊沃拉就好,急也是急不来的。 不如放平心态,保持冷静地观察着命运的落子,同时做些以前想做的事情,还能给明芙萝补充些许她本应经历的人间世事。 在花田中收手,目视着弗拉梅尔陷入沉睡的那一刻,安瑟的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救赎。 这个世界在他眼前,也变得更加开阔起来。 “差不多……雏形就是这么个样子了,安瑟,帮我看看……安瑟,安瑟?” 明芙萝的呼唤让安瑟回过神来,他将视线投向工作台上一个巨大的……箱型器械,微微偏头:“这个东西?” 明芙萝还有些奇怪安瑟刚才在笑什么,不过考虑到他每天都是这副笑眯眯的模样,也没多想,十分正经地和他说道: “你之前也说了,西国这种地方……尤其是被冒险者控制的领城,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城池规划,不对,他们就根本不会真正去管一座城是什么样子的。” 明芙萝把手放在那台机械上,低声说道:“有很多地方都太……荒谬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做出一点改变,哪怕真的只有一点都好。” “所以你就……弄出了这个?” 安瑟看了眼这个方形器械,微微挑眉:“净化,转换……哦,处理环境用的。” 他一下就看出了这台器械的作用:“你想要净化下城区的环境吗?” “你教育过我。”明芙萝抬头看着安瑟,神情无比认真,“变革是复杂而艰难的……如果不进行控制的话,有人获益,更会有人牺牲。” “所以现在,我打算从一些虽然不大,但还是能带来影响的事情做起。” 虽然这样说着,但明芙萝的表情还是有些忐忑,显然她还是对自己的方向没什么底气,所以才想着参考安瑟的意见。 “这个装置就像你说的一样,只是个很简易的……空气净化装置,量产起来非常简单,按照纷争堡下城区的构造,大概三十个就能完全覆盖。” 见识过下城区那荒诞构造的明芙萝如此说道:“活在那种地方,寿命能够超过五十都能算是奇迹了,就算没法改变他们的生活条件,改变生活环境……我还是能做到的。” 说完后,她有些不安的看了下安瑟,当初土壤强化药剂事件带来的阴影,到现在还没有消退。 “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有额外的受害者吧。” “……” 安瑟只是看着这台对明芙萝来说十分简单,只需要花几分钟就能造出来的空气净化装置,并没有说话。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明芙萝再怎么理解他,与他有着一样的默契,相同的愿景,但在根底上,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人。 有些事情,学者小姐就算再如何超前,再如何天才,身为局中人的她,是绝对考虑不到的。 其实他早就确定了这件事,不然就不会把权利交到玛琳娜手上,只是偶尔还是希望明芙萝能够与他心有灵犀,顿悟地明白过来很多事情。 只是终归……不太现实。 但这也没什么问题,希塔娜和明芙萝已经是很好很好的女孩了,安瑟从不想去再强求什么。其他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事了,倒不如说,比起这些事情,安瑟其实更愿意去满足她们的心中所想,因为她们所追逐的东西,也很贴近他曾经的期望。 “我带你去见希儿和玛琳娜吧。”在明芙萝神情愈发紧张的时候,安瑟突然笑道:“既然要在下城区搞这些东西,那总得先问问他们的意见,不是吗?” “……说得也是。” 虽然不知道安瑟为什么沉默,但见安瑟没有第一时间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明芙萝还是稍松了口气。 希塔娜笨拙而努力的遵循着心中的指引,坚定不移地朝着她的人生道标前进着。 而明芙萝呢?她在看到纷争堡那些居住在铁皮箱子,朽烂木屋里的平民们时,其实也已经有了决心。 我果然……还是想改变这一切,不是为了爷爷,不是出于执念,而是为了他们,为了未来。 这个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哪怕亟待成长,仍对前路满眼迷茫,英雄也始终都是英雄。 * 希塔娜正蹲坐在办公室的大号椅子上,乖巧的抱着双腿,虽然已经听得迷糊至极,但还是努力逼迫自己,一定一定要把玛琳娜的话给听进去。 “要让他们发自内心地认为,活下去是有价值和意义的,而不是一昧期盼着超凡者兴致所及的恩赐,来改变人生。” 玛琳娜的声音轻而坚定:“所以创造更多能给他们带去正向反馈的工作,让他们的人生动力从不切实际的妄想转化为现实的力量,具体情况……” 其实,玛琳娜有更简单高效的方法来改变下城区的现状。 那就是直接照搬帝国内的政治系统,阶级构造。按照帝国不断完善,如今已有千年的体制,取代掉冒险者的混乱统治,这样一来,不说让下城区的平民们感到幸福,最起码绝对要比以前稳定的多。 但玛琳娜并没有这么做,一来冒险者根本不配更无法成为这种体制的上层建筑,二来……她也不希望沿用一个原本被她厌弃的东西。 而且她也暗自发誓过,要让希塔娜心满意足的离去,要为追寻那条路的安瑟,献上自己的一切力量。 所以玛琳娜在摸索新的道路,但她也并不是再把下城区的平民当作试验品,毕竟弥拜塔就是自己人,一有什么疏漏,立刻调整过来就好。 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必须牢牢珍惜。玛琳娜甚至偶尔会觉得,这就是安瑟刻意将自己安排到希塔娜身边的原因,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磨砺,只要能够做到连希塔娜都无可挑剔……那她就必定更进一步了。 “以平民们的名义,通过委托清理掉下城区的不法分子,就是让他们团结起来,拥有一种‘集体荣誉感’的方式之一,让他们能——”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打断了玛琳娜的话,希塔娜则立刻不满地皱起眉来,大喊道:“谁啊!没空!” “芬,芬里尔大姐!那个……那个浮士德,传奇冒险者!他来找你了!” 嘭—— 希塔娜直接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瞬间把玛琳娜给忘到脑后,一跳就跳到门口,火急火燎地拉开门,把门外的小弟给吓了一跳。 “人呢?人在……在哪?” 在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之后,少女焦躁的声音立马下意识地就乖巧了起来。 “可,可以了!” 只是一下子,芬里尔小姐又强撑起严肃的语气,驱赶走了自己的小弟,同时双臂环胸,昂起下巴道:“怎么,找我有事啊?” 她一边摆出这种骄傲的姿态,一边探头探脑,看自己的小弟走远了没,等人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立刻收起刚才的严肃表情,一把握住安瑟的手腕,直接将他拽了进来。 “安瑟,嘿嘿嘿嘿,安瑟!” 少女刚想直接跳到安瑟身上来一个熊抱,铁灰色粒子便已经在安瑟身前凝聚成型,把希塔娜直接给摁了下来。 “安瑟不是过来让你撒娇的。”明芙萝皱起眉,“让开。” “哼,安瑟见我都不用那张假脸了,要你管。” 眼看这两个姑娘又要吵架,安瑟却悠然淡定地看向站在办公桌旁,安安静静的玛琳娜,柔声道:“这几天过得还好吗,甘泪卿?” “我很好,浮士德先生?” “又何必这么关照你这愚蠢妹妹?”明芙萝扯了扯嘴角,“很难熬吧,坐牢的滋味可不好受。” “您说笑了,明芙萝小姐。” 希塔娜也气鼓鼓地抓住明芙萝:“就是,什么叫坐牢!我对琳娜可好了!每天都……” “行了行了,看在安瑟的面子上,我也不跟你吵……拿着。” 她一挥手,一个大铁箱子便落在了希塔娜的手中。 少女被这铁盒子给吓了一跳,满脸狐疑道:“这大方方……是干什么用?” 明芙萝的眼神略带鄙夷,但还是给希塔娜讲起了这东西的用途,以及自己的目的。 “……总之,就是这样。” 一番简短叙述后:“我就按照安瑟的意思,来征求你们的意见了。” 她微微歪头:“要在下城区,投放这些东西吗?” “要啊!当然要!” 在玛琳娜瞳孔微缩,眼神闪动的时候,希塔娜就已经立马两眼放光地说道:“这种好东西,干嘛不赶紧装上去!你还是很有用的嘛小矮子!” 因为这一次算是达成一致,所以明芙萝并没有太在意希塔娜的言辞,只是淡然道:“那我明天就会把所有净化器带来,到时候我来教你怎么把它们安装好。” “好好好……放心!等这些东西安装上去之后,我一定会让人保护好的!” 希塔娜万分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谁敢乱动,我就打爆他的头!” 明芙萝暗自舒了口气,同时转头看向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安瑟。 她的直觉,以及跟安瑟的默契,都在告诉她,安瑟应该还有什么话没说。 但到了现在,安瑟却依然还是笑而不语,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所以安瑟这是……默认了吗? 到了现在,明芙萝肯定不会觉得安瑟还有心坑自己,悬着的心也一点一点放—— “明芙萝小姐,芬里尔小姐,能麻烦两位……听听我的看法吗?” 就在此时,同样一直沉默不语的玛琳娜,突然开口了。 “……哦?啊!对,还有琳娜,琳娜比我聪明多了。” 反应过来的希塔娜挠了挠头:“看法肯定也更有意义。” 明芙萝则微微颔首:“请说。” “感谢两位的宽容。” 玛琳娜微微低头,在短暂的沉默后,用很轻的语气说道: “我不认为,纷争堡的下城区……适合安装这些东西。” “……什么?”“啊?” 两个姑娘的言语虽然不同,但那分惊愕和不解却是一模一样的。 唯有静静站在一边的安瑟轻点着自己的手臂,眼底闪过一缕满意和慨叹。 明芙萝先反应过来:“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为什么? 玛琳娜看着明芙萝疑惑的样子,眼底浮现起些许苦涩。 明芙萝小姐,像您这样了不起的天才,也没法理解为什么吗? 是啊,毕竟您是超凡者。 不让这种东西出现在下城区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 净化器这种东西,的确不会像土壤强化剂那样,让一批人受益,同时又让另一批人遭受巨大冲击,下城区那地方,并不存在什么环卫工人。 但是……它影响到了冒险者们的娱乐,影响到了他们的“净化”。 下城区现在的环境,本来就是弥拜塔刻意设计,用来让自己,让其他冒险者施以拯救的悲惨之地,这种悲惨体现在很多地方,环境只是其中之一,但就算只是其中之一……冒险者们也不会同意被他人染指这份“娱乐”。 玛琳娜组织了一下语言,想好了该如何用具象的,但在深层意义上又隐晦些许的言语做出解释,继续轻声道:“酒馆会纳入势力范畴,赌场遭受他人控制,就连厕所都可能被人管控……明芙萝小姐,下城区的情况,是很复杂的。” “您安装上这样一个东西,本意当然是好的,可您会一直停留在这里吗?浮士德先生会一直停留在这里吗?在两位走后,这些净化器由谁来管辖,谁来控制?当下城区的居民们习惯了新鲜健康的空气,可这些净化器却又落入到危险的支配者手中……他们是不是,又要遭受一种控制和压迫呢?” “我……” 明芙萝悚然一惊,她想到了小鹈鹕城,想到了鹈鹕商会,想到了那个牺牲一切去换来一个晋升超凡机会的男人,背后在瞬间隐隐冒出冷汗。 她怎么能忘了这一点?垄断了新事物,并在此基础上带去压迫乃至奴役的寡头……要是无法限制,他们的确只会造成更大的破坏。 而玛琳娜担心的不止于此,假如纷争堡将这种东西纳为己有,无疑更方便与他们降下“恩赐”,更方便他们支配,玩弄平民们。 但她并没有对明芙萝和希塔娜说这些,向身为超凡者的她们讲那些话……在玛琳娜眼中,已经是一种冒犯。 “那搬出安瑟的名头不就好了。”希塔娜却根本没想那么多,“就说浮士德要搞这东西,谁敢乱碰就杀谁,我看有没有胆子大的白痴。” “……您认为,浮士德先生会每时每刻把视线停留在这里吗?” “呃……”希塔娜愣住了,她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应该不会,但就算不会,他们胆子也不可能那么大,冒着——” “总有一天。”玛琳娜打断了希塔娜的话,“也许这一时有效,但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个胆子很大的家伙去触碰禁忌,而浮士德先生则更大概率没有注视着这里。” 她凝视着妹妹开始躲闪的眼神,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有些严厉:“只要发生一次,一切就会回到从前,不会有任何改变。” “有……有这么严重吗?” 玛琳娜叹了口气:“浮士德先生还试图制止过奴隶贸易,他曾在帝都黑市大杀四方,但只是三年,黑市的奴隶买卖依旧在继续,更别提整个帝国了。” “芬里尔小姐,您说,有这么严重吗?” “我……” 希塔娜顿了顿,思索了一会儿,还是不服道:“不对不对,奴隶贸易这种事的那个什么……利润太大了!所以才一直有人做,安瑟也不可能管过来整个帝国,他们才有胆子一直做下去。” “但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它不一样啊!” 少女努力挥舞起双手,用尽从玛琳娜学来的所有东西,努力解释道:“控制它的人,拿不到什么好处的嘛!下城区的人都习惯了这种空气,你就算控制了这些机器,拿这个威胁他们,他们大不了就照样吸原来的空气……根本就不像卖人一样赚钱,他们怎么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干这种根本搞不来钱的事情呢!” 希塔娜竟然十分罕见地说出了一连串逻辑严密的话来,这让明芙萝大为震惊,同时也冷静了不少。 “说的也对……下城区的平民本就没有油水好榨,空气的净化与否,也不会直接鲜明的影响到他们,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们拿这个作为要挟和压迫……应该是起不到作用的啊,更何况这一点意义都没有。” 因为本来就没有意义……因为冒险者们从来就不贪求平民们的利益,他们只想将平民的苦难人生压榨成汁,慢慢品尝而已。 所以就算看起来“毫无意义”,他们也会去做,这就是超凡者和犯人之间极尽扭曲的关系。 玛琳娜张了张嘴,却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保持缄默,而是换了个方法规劝道:“但如果以浮士德先生为名头的话,会直接影响到他的,这……不好。” 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讲,比刚才的说法有杀伤力得多,明芙萝脸上的迟疑之色更浓了,希塔娜也没有第一时间就嚷嚷开来,同样有些犹豫。 但没多久,狼小姐的眼眸就逐渐明亮了起来。 “可是……安瑟不介意的吧!啊,我是说,安瑟肯定也希望,他们能过上好日子的吧。” 希塔娜望向安瑟,不停眨巴着雪亮的眼睛,俏丽动人的可爱面容上浮现起的雀跃神情,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叫我浮士德,芬里尔小姐。”安瑟微微抿嘴,像是在强忍着笑意。 “你在我面前都不用那张脸了,干嘛还用这个怪怪的名字……安瑟安瑟,你肯定跟我想的一样的,对吧!” 面对满眼期盼,闪烁着小星星的希塔娜,安瑟只是笑了笑,而后扭头看向明芙萝:“你觉得呢,阿萝?” “我觉得……” 明芙萝还是有些犹豫,因为她知道安瑟在“浮士德”这个身份上,是打算做点文章的,假如因为自己的选择,要被迫让安瑟难做,那…… “我之前,一直在做一些在其他人看来没有意义的委托。” 安瑟轻悠然提醒道:“那浮士德就算做出了这种事,也不奇怪,对吧?” 这样的回答,让明芙萝的眼眸一下如同希塔娜一般明亮了起来,她踌躇了一小会儿,看了看希塔娜抱着的器械,最后还是坚定地说道: “安瑟,我想……改变这里,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你能帮我吗?” “当然了。”安瑟毫不犹豫地回答,“去做吧,阿萝。” “……嗯!” 明芙萝用力抱了下安瑟,然后踮起脚亲吻了下心上人侧脸,这让希塔娜立刻哇哇乱叫起来,直接跑过去抱住安瑟的脖子,对着另一边猛亲。 而玛琳娜茫然地旁观着这一切,像个局外人……不,她就是个局外人。 可在此之前,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局外人。 安瑟先生……他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这只是一时之计,这可能会给自己增添完全毫无必要,完全可以回避的麻烦。 他明明很清楚该怎么做才是正确,就是他指引的我,我能想到的事,安瑟先生肯定也想得到。 可为什么…… 凝望着金发少年脸上的温情笑容,玛琳娜有些恍惚。 为什么安瑟先生的选择,跟我不一样呢? 第三十二章·这使她充满决心 选拔赛的第一轮很快就落幕了,一百五十名从西国各地汇集而来的超凡者脱颖而出,准备进入下一轮比赛。 这一百五十人中,只有最后十五人能够取得名次,加入呼啸军团。当然了,选拔赛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加不加入呼啸军团反而是次要,能在比赛中出多大的风头,闯下多大的名声才是关键。 而这一百五十人里,竟然有三个四阶权杖级超凡者,这是极为罕见的,因为四阶超凡者可不需要用这种比赛来扬名,他们大多本就是声名远播的一方强者,来参加这种比赛多少是有些欺负人的。 赌徒们在这三人身上下的注也最多——当然,这都逃不出操盘手的规划。 “因……因陀忒大人。”伪装成弥拜塔的秘书站在因陀忒的床前瑟瑟发抖,“目前的情况,就,就是这样。” “他没有再做什么吗?” 半靠在床上,浑身上下缠满绷带,只露出个脑袋的因陀忒嗓音沙哑:“依然只是在做些无关紧要的委托?” “……是,是的。” 宛如雌狮般棕肤女人沉默不语,她缓缓抚摸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似乎在回味着那一刻的切肤之痛。 微微战栗了一下之后,因陀忒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假弥拜塔:“巴耶波普那边,还没有消息?” 有人在自己老家,把自己女人砍成血人,知道这事,哪怕外面事情再怎么重要,只要是个男人肯定发了疯也要赶回来。 更何况纷争堡的传送阵是开启的,巴耶波普回来根本就不费什么劲,但这位呼啸军团的领袖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算对方是传说中的冒险者,但你好歹也是个五阶,拼十几个回合总不是问题的吧?实在不行,不是还能找青金大公吗?怎么就这么做起缩头乌龟来了? 因此有不少超凡者奇怪于巴耶波普的反应,而因陀忒和假的弥拜塔,则已经从青金大公那里得知,呼啸军团的主人,青金大公手下的得力干将,似乎已经有了叛变的迹象。 冒险者可不像贵族那样,完全没有对领地的荣誉感和归属感,少了个根据地,到时候再弄一个来就行了,完全是无所谓的。巴耶波普在参与战争时带走了大批精锐,人手也是不缺的。 “不应该啊……” 因陀忒低声呢喃着:“如果要叛变,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自己弥拜塔,照理来说,应该会找机会和弥拜塔联系才对,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还是说他已经知道弥拜塔死了,打算直接放弃纷争堡?到底是什么情况……该死!” 女人低吼着一拳砸在墙壁上,整堵墙面连带着屋子都簌簌发抖起来,缠绕着绷带的手臂也迅速渗出血红色。 剧烈的痛楚和眼下的局势刺激着因陀忒的神经,她不善于思考复杂的局势,否则作为一个同样野心勃勃的家伙,也不会把纷争堡的各项事宜交给弥拜塔处理。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的处境其实没有什么变化,骑在她身上的人,无非就是从巴耶波普变成了浮士德而已。 但是…… “他……更强。” 因陀忒看着逐渐变为暗红色的绷带,棕肤上浮现起不自然的潮红。 那一天,那一刻,透过无数漆黑锋刃,她只能看到浮士德的背影。 而那个男人,甚至连哪怕一丝视线都懒得留给她。 铭刻在身上的痛苦,以及这份纯粹的漠视,让因陀忒的内心给出了无比确切的答案——浮士德比巴耶波普要强,强上无数倍! “哼哼……呵呵呵呵……” 雌狮舔舐着渗出鲜血的绷带,脸上浮现起兴奋的笑容来。 换谁骑在自己身上都无所谓,换成这样一个强大的怪物……反而更好。 名为超凡的异质在她的体内和灵魂中,如澎湃的潮汐一般掀起浪涛,因陀忒嗅到了机会,嗅到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她花了点时间平复下情绪,随后漠然道:“不管了,之后什么事,听那个浮士德的安排就好,他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 弥拜塔有些惊愕地看着因陀忒:“是……所有事吗?” “不然呢?你还想私底下做点什么?你想违逆那个怪物吗?” “不不不……我没有,我知道了,因陀忒大人。” 女人倦怠地挥了挥手:“滚吧。” 弥拜塔如获大赦,立刻转身准备离去,而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卧室的门。 因陀忒的视线投向大门处,四阶超凡者卓绝的感知即便在重伤之下,也立刻就捕捉到了门外之人的气息。 是只渺小,孱弱,随手就能捏死的虫子。 这个气息,因陀忒很熟悉,因为就是她在当初以浮士德代言人的身份……和自己做了一笔交易。 不等弥拜塔反应过来,她便冷声道:“进来。” 卧室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身普通冒险者打扮的瘦弱身影,脚步从容沉稳地走了进来。 “希望没打扰到你,因陀忒女士。” 来者扶着贝雷小帽的帽檐,朝因陀忒扬起笑容来。 玛甘泪·勃兰特……一个不知所谓,胆大妄为的凡人。 因陀忒很厌恶这个家伙,厌恶她那好像什么都在掌控之中的,令人怒火中烧的恶心笑容。 更厌恶她……的确每句话都能死死戳在自己的心理要害上。 正是眼前这个因陀忒抬手就能拍成肉泥的少女,在不久前和她达成了协议,让弥拜塔的死悄无声息,让“弥拜塔”一如往常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不知不觉间便控制住了纷争堡。 假如说浮士德的名字,只是让因陀忒在之前勉强接受协议,那么因陀忒现在的无数伤口,才是她真正臣服的原因。 但是,即便愿意臣服于那个腰悬黑刃的怪物,也不代表因陀忒会给眼前这个少女什么好脸色看,最多……保持着不会太过冒犯态度而已。 “有什么事,直说……还有,你怎么还不滚?” 后面那句话自然是说给弥拜塔听的,但在没有指明对象的情况下,无疑带着几分恶劣的挑衅意味。 弥拜塔当即逃出卧室,顺带将门关上,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平凡娇弱的少女,和一头伤痕累累的雌狮。 只要后者愿意,一个念头就能将前者撕成碎块,咽入腹中。 但一直在野兽四伏,魔物丛生的荒原中跋涉已久的少女,已经能更加得心应手地应付它们了。 “您的伤好些了吗?” 她并没有如因陀忒所要求的那样有话直说,而是微笑着关怀着因陀忒的伤势。 女人冷笑一声,举起那只缠绕着暗红色绷带的胳膊:“我看起来很好吗?” “啊,真是抱歉。” 双手背在身后的玛琳娜微微前倾身子,有些歉然地说道: “毕竟是浮士德先生造成的伤口,恢复起来的确会有些勉强。” “……” 因陀忒的太阳穴暴起青筋,她并不介意浮士德对她说出这种话,但却万分憎恶这女人这样敲打她。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有些粗重,眼眸中的冷光也开始狰狞暴虐起来。 “就算是这样,捏死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鼠也只是顺手的事。” “聪明的老鼠会躲在足够庞大的阴影里。” 玛琳娜露出恬静温和的笑容来,丝毫不为因陀忒如此鲜明的威胁所恼:“想在阴影里找到老鼠是很困难的,因陀忒女士?” “哈。”因陀忒冷笑一声,“我眼前难道全是阴影吗?” 听到这话,少女颇为困惑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拉近到因陀忒一只手就能扼住自己咽喉的距离,轻声说: “浮士德先生在看着你,因陀忒女士。” “因为我在看着你。” 在对上那双幽深红眸的刹那,因陀忒竟然感觉到有那么一瞬……自己的意识被卷入了什么漩涡之中,而下一秒,她就从这异样中挣脱出来,无可抑制的怒意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因为眼前这个该死的家伙,根本没有,也不可能会什么法术,她刚才……只是纯粹被吓到了而已。 凭什么……她能借着浮士德的名义,这样肆无忌惮地恐吓我! 就当因陀忒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试图抓住玛琳娜脖颈的这一刻,在荒原上艰难跋涉的少女却露出笑容,十分欣然地微抬起下巴,像是知道她会怎么做一样,直接把雪腻的脖颈凑了上来。 雌狮的兽爪悬停在空中,在即将触碰到她脖颈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因陀忒女士。” 玛琳娜却慢慢地,轻柔地,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颈子上,搭好五指,缓缓扣紧。 “我知道,您的愤怒,不是源自我冒犯了您。” 少女的声音似乎永远轻柔,但那双红眸中积压的怨痛,似乎已经有些难以继续抑制下去。 “您愤怒于我为什么拥有能和您平等对话的权利,愤怒于我为何受到浮士德先生的青睐,愤怒于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你。” 她突然叹息一声:“其实,我还是很希望您能单纯因为我的冒犯而愤怒的,哪怕有那么一丝都好。” 玛琳娜继续往前,但因陀忒却没有再敢继续伸着手臂,她被迫曲起手臂,五指也没有施加上任何力量。 “我多希望您因‘这个凡人竟敢挑衅我’而愤怒,而不是因‘她凭什么得到浮士德的青睐’而愤怒。” “啊,请您不要五阶,得到浮士德先生的青睐,我感到很幸福。也从未想过将这份青睐让给别人,只是偶尔会想着……” 此刻的因陀忒在冷静下来后已经没有那么愤怒了,她反而有些惊异不定,因为眼前这个少女在不久前和她谈判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这副……似乎有些失控的样子。 “偶尔会想着,这种被漠视的宿命,真是无法改变的吗?” 玛琳娜的眼中浮现起思索的情绪,显得有些困惑。 不过只是片刻,这份异样就消散无踪了,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松开了将因陀忒的强行扣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抱歉,我需要稍微调理……发泄一下心中的某些情绪,您应该能理解的,人总有那么几天多愁善感的时候,对吧。” 看着这个越发古怪,莫名其妙的少女,因陀忒强压下心中的烦闷,沉声道:“所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恢复了端庄姿态的玛琳娜温声道:“浮士德先生想要……” 她很快简述了一遍空气净化器的事,而因陀忒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只是这种事?”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玛琳娜:“你他妈的……你有病吗?我以为浮士德又要杀什么人,或者要我做什么……竟然只是,只是这种事?净化空气?!” 说着说着,因陀忒甚至有些气得笑了起来:“你没开玩笑吗?” “希望您也能对浮士德先生说出刚才的话。”玛琳娜露出甜甜的笑容来。 “……我知道了。” 虽然感到无比匪夷所思,但想到那个浮士德一直在忙着搞什么委托,因陀忒便没有多想,摆手道:“浮士德爱怎么弄怎么弄……把下城区拆了重建也无所谓,这种事情,你直接告诉弥拜塔就行了,不用来找我。” “所以你看啊……这就是问题所在,因陀忒女士。” 玛琳娜幽幽叹息道:“你们都不会认为这会有什么异样。” “……你什么意思?” 倘若说对于一些玩具,孩子多多少少还能玩出一些感情来的话,那下城区的平民们,就是等哪天兴致到了才捣鼓两下,然后又随手丢到一边的次品。 只有在想去玩的时候,才会发觉——咦,谁把我玩具给变了个样子? 然后再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将它变成对自己而言,“有趣”的模样。 因陀忒不会想到,准确地说,是不会去想超凡者们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发现下城区的环境变好了,才后知后觉自己没得玩了,继而选择去控制净化器。 玛琳娜也懒得跟她解释这些,因为想要改变这些人,靠说是没有用的。 甚至于……靠武力也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浮士德先生不会一直停留在纷争堡,但那些净化器,必须一直起效。” 因陀忒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你是担心有人破坏掉那些东西……谁会这么无聊?” 她自己都不觉得有人会这么做,但事实就是会有人这样做。 所以玛琳娜只是笑了笑:“您只要知道这件事就好,同时也要牢记……浮士德先生,会看着您的。” “浮士德先生的名字会很快传遍西国,传遍帝国,他不会停留在此,但您已经永远在他的阴影之中。” 玛琳娜微微躬身行礼:“请您不要忘记这一点,因陀忒女士。” 在抬眸时,那双红眸中的阴冷,全然不是一个正常凡人该有的恐怖色彩。 “请敬畏他的一切。” 如此说完,她又重新露出甜美可人的笑容来,在和因陀忒礼貌道别后转身离去。 一步步走向门口,玛甘泪·勃兰特脸上的笑容,便一点一点消失。 安瑟的命令和要求,她会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 安瑟要满足希塔娜和明芙萝的小小愿望,那玛琳娜就尽己所能地让因陀忒多畏惧浮士德一点,再畏惧浮士德一点。以此最大程度上减少资源的浪费。 ——她当时说谎了,安瑟的视线不会停留于此,但安瑟大可派人一直监督这里。 而说谎的原因也很简单……区区纷争堡的下城区,区区下城区的环境问题,这种地方……凭什么要安排一个安瑟信赖的,尽忠职守的人来监管? 安瑟现在面临着这么多事情和问题,需要人手的地方到处都是,为什么要把资源浪费在这种全然无意义的事情上? 但既然安瑟已经这么决定了,那这种浪费就成了定局。他是不会嘴上说说让玛琳娜走一趟就完事了的——希塔娜和明芙萝想要,那就回应她们以百分之百完美的愿景,这就是安瑟的性格,玛琳娜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玛琳娜用言语,用行为,恐吓,威胁着因陀忒,加深浮士德在她心中的影响力,只是为了尽可能减少安瑟手下资源的浪费……哪怕,安瑟其实根本不在乎。 “……没有关系。” 走出因陀忒卧室的玛琳娜用力揉了揉脸颊,她甩去心中的焦躁和烦闷,轻轻握拳,鼓励着自己。 “纷争堡,呼啸军团,革命军,希儿,还有……安瑟先生的想法。” 玛琳娜低声自语着,她已经踏上了安瑟为她准备好的舞台,她也坚信,这就是安瑟对她的考验。 “先从……处刑者入手。” “只要能完美落幕,安瑟先生……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的。” 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安瑟先生也会像满足希儿和明芙萝小姐的期望那样,听取我的意见的吧。 虽然渴望着那个能与安瑟并肩的位置,但她现在并不奢求,不奢求自己这么快就能得到希塔娜和明芙萝那样的待遇。哪怕再如何艰难,要花费再多时间,玛琳娜也情愿一步一步,用最踏实的方式走下去。 她现阶段的目的只有一个,只要安瑟能多采纳她的意见,多参考她的选择,只要自己不再像现在这样,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只是被安瑟温柔牵引,而是能给他提供助力……这对玛琳娜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少女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着炽热的太阳,心中荡漾起甜蜜的畅想。 自高天投下的光亮和温暖,使她充满决心。 第三十三章·影中人 处刑者二楼的酒吧里,一众闲来无事的冒险者正观看着选拔赛第二轮的直播。 “为什么这次会有三个四阶参赛?”喝得醉醺醺的冒险者吐槽道,“呼啸军团有那么好吗?” “巴耶波普好歹也是西国数一数二的战士,有人想跟着他混有什么奇怪的……不过四阶想进呼啸军团,倒也的确不用这种方式。” “选拔赛都办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搞不清这里面的名堂啊?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弥拜塔或者青金大公安排进来,炒盘口热度的!” “说得好,所以你押谁了?” “哈哈!我直接对着三个四阶三头下注!” “三头下注也叫赌?要赌就赌大的!看到这盘口没,默勒·克拉克,三阶超凡者,这小子夺冠的赔率是六千九百倍!信我!押完这把往后十辈子都有了!” “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吧!” 酒吧里的吵闹声此起彼伏,几乎绝大多数人都在围绕举办得如火如荼的选拔赛展开讨论,而在酒吧最僻静的角落里,驻留在纷争堡的处刑者副会长,正摇晃着酒杯,看着自己手下的骨干们。 “所以说……” 他摩挲起下巴:“我们的浮士德阁下,不仅把自己的凡人随从派给了那头邪狼芬里尔,还贴心的给下城区搞起了什么……空气净化计划?” “他的确把纷争堡最大的炼金工坊租了下来。” 有人耸肩道:“所以浮士德原来还精通炼金吗?这我可不知道。” “在这之前,谁还知道浮士德是个这么热心肠的老好人呢?” “老好人可不会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把人千刀万剐。” 在座的里头,有不少在当日亲眼见证了那闪烁的漆黑锋芒,至今回想起来都有些不寒而栗。 能在眨眼间将你千刀万剐,就能在一刹那把你切成碎肉,无非是看那个魔王愿不愿意而已。 “那么……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有人这样问道。 “你问我?副会长把咱们叫来不就是讨论这事的吗?” 巴耶波普的女人说砍就砍,青金大公也说骂就骂,虽然目前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出这位浮士德阁下是喜怒无常,滥杀无辜的神经病,但谁都担心下一个被砍成血人的就是自己——尤其是在处刑者经常跟浮士德打交道的情况下。 短暂的沉默后,副会长缓缓开口道:“首先,我们的明确一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非常从容地说道:“目前,我们有两个选择。” “第一,别招惹浮士德——我是指各种意义上的,不是单纯不惹怒他,比如因为他经常来我们这接委托,肯定就会有人来找我们打探消息,这种人必须一律不管,明白我意思吗?” “啊,这……” 有人露出为难的神情:“无伤大雅的小情报都不给卖吗?前天有人联系我,给得有点多啊副会长。稍微卖一点,他不会知道的吧。” 副会长也不恼火,而是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肯定都忍不住,总会抱有侥幸心理,所以我这里还有第二个方案。” 一听到还是能卖情报的,在座的各位骨干级冒险者纷纷眼睛一亮,显然的确对那些打探浮士德情报的神秘人所开出的价码……垂涎已久了。 “我们,直接跑路。” 男人双手撑在堆满大号酒杯的桌子上,万分认真地说道。 “……” 在公会成员们呆滞的注视下,副会长神情自若地说道:“巴耶波普可能都不要这个老窝了,那我们干嘛还守着这个分会?趁这时候,最后捞一笔就跑,能捞多少是多少,就那些找浮士德情报的家伙们……绝对都不是一般人,你们一个个都装作不敢惹他的样子,然后往死里抬价,卖完情报我们立马跑路。” 深谙冒险者守则的副会长缓缓叉起双臂,笃定道:“我们卖的情报根本就什么也不是,除了浮士德身边有个凡人跟班和他喜欢接有关平民的委托以外,根本没什么好说的……这种情报无伤大雅,说不定他自己都不在意。” “而假如万一他在意了,那跑路就能发挥作用——传奇阁下总犯不着因为这种事,千里追杀我们吧?” 众人沉默许久,随后纷纷起立,热情至极的鼓起掌来。 “好啊!这个主意好!副会长你简直就是天才!” 按照浮士德那种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份是否暴露,走到哪都直接报自己名字的作风,本来就基本不可能去在意有人贩卖他的情报,要是卖完当场跑路的话,堂堂五阶超凡者,神秘的传奇阁下,更没理由脑子抽风追着他们不放啊。浮士德甚至应该根本都不记得他们是谁 看着骨干们热情反馈的样子,副会长剑鱼满意地点了点头——因为其实前两天也有人找到他买浮士德的情报,而且报酬的确给的有那么一点点……丰厚。 但作为合格的副会长,他不能偷偷摸摸地恰这种钱,怎么说也要带大伙一起致富。 但看着同伴们脸上那惊喜热情,又混杂着几分……庆幸的神情,副会长的表情也逐渐不对了起来。 “你们……” 剑鱼缓缓站起身,万分狐疑地问道:“你们不会,已经提前卖过浮士德的情报了吧?” “……” 所有恭维声瞬间消失无踪。 冒险者们你看我我看你,眼中满是“你也这么干了?”的惊疑。 副会长的怒气槽瞬间顶到最满,但在因为所有人暗搓搓去傻子那捞钱而没带上他的愤怒达到顶峰时,男人的脑海中,又浮现起了另一个念头。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同时找处刑者买有关浮士德的情报? 傻子很多,有钱人很多,但又有钱又傻的肥猪,可不是到处都能宰的啊,哪来这么多家势力把处刑者上下问了个遍? 就在副会长心中的愤怒情绪逐渐转化为惊疑不定时,喧闹的吵嚷声中,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剑鱼先生,午安。” 那轻柔的声音本该被摧残耳膜的喝彩,叫骂,还有各种奇怪的嚎叫声掩盖,但却被剑鱼轻易捕捉,并让他瞬间哆嗦了一下。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他霍然转头,看到了那个许久未见,但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凡人少女。 玛甘泪·勃兰特……她作为浮士德的仆从,敢向自己显露强硬冷厉模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剑鱼心中的不妙情绪,逐渐攀升至顶峰。 “这不是……勃兰特小姐吗。” 他先是哈哈笑着,放下超凡者的身段迎向玛琳娜:“浮士德先生最近怎么——” “您坐在那就好,剑鱼先生。” 提着一个袋子的玛甘泪小姐柔柔笑道:“我只是来,和您讨论一件事的。” 剑鱼双手撑着膝盖,缓缓坐了回去,视线落在玛琳娜手中的袋子上。 隐约猜到了什么的他呼出口气:“请讲。” “我这个人,对浮士德先生的安全和隐私,比较敏感。” 纤瘦孱弱的冒险者仆从小姐轻声道: “所以,我会对那些想要窥探浮士德先生的人有所防备,同样也会防备……” 她轻轻晃了下手中的袋子,眼眸微微眯起:“防备那些,可能会出卖浮士德先生的人。” “喔喔喔——”剑鱼举起双手,露出害怕的神情,“这种名头我们可担不起,玛甘泪小姐。” “是吗?” 玛琳娜微微歪头,将厚厚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酒桌上,里面是一分一分的……羊皮卷轴? “处刑者公会,纷争堡分会,总计成员四十五人。” 少女双手背在身后,身子稍稍前倾,幽幽道:“一共有三十九人,和购买浮士德先生信息的情报贩子,达成协议。” 他妈的,你们这帮王八蛋! 眼角抽搐的剑鱼在心里把自己的“同伴们”喷了个遍,他还想着大家一起杀猪,没想到自己才是猪,而现在看来……他们所有人都是猪! “一个两个,还能说是公会的个人行为。” 少女将手按在堆叠起来的羊皮卷轴上:“可三十九个人……请问您打算作何解释呢,剑鱼先生?” “……” 剑鱼先是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整天和自己插科打诨的同伴们,后者皆是心虚地撇开视线,让他只能无奈叹息一声,随后朝玛琳娜伸出手:“能让我看看契约卷轴吗?” “请便。” 剑鱼抽了四张位置不同的契约卷轴,发现上面的内容格式完全是一样的,简直就是在批发! 契约卷开头的“以青金大公,纳莫·青金之名起誓”,是西国,或者说是青金大公治下领地最普遍的契约方式,只要写下这句话,就默认将青金大公作为公证人,任何违反契约的行为都可以上告,一上来就把这交易性质给定死了。 而剑鱼也很快找到了处刑者里有这么多人卖情报的原因——这可再简单不过了,他给的真的太多了。 真的,只要开的价码够高,对冒险者来说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同时,契约中还明文规定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此次交易的任何内容,再加上的确没人敢跟别人讲自己卖了浮士德的情报……所以才搞得整个处刑者几乎所有人都“卖”了浮士德。 可这真就算是卖了吗?狗屁!大多数人根本就没见过浮士德,他们最多就只知道浮士德总是接点帮助平民的委托,仅此而已。 这也能叫情报?这也能叫出卖了浮士德? 剑鱼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事实如此,事实又并非如此。 ——这契约卷轴上写的明明白白,“用有关浮士德的情报换取报酬”……妈的连名字都签上了!堆在这里整整三十九张! 看完卷轴之后,剑鱼揉着太阳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抬头看向玛琳娜,神情复杂道:“浮士德阁下,不会这么无聊的吧?” “浮士德先生的确不会把心思放到你们身上。” 玛琳娜十分坦然地说道:“这都是我的个人行为,只是……希望您不要抱有什么侥幸心理,剑鱼先生。” “浮士德先生到底会不会在乎这种出卖,您对此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可您觉得,是您更了解浮士德先生,还是……” 少女微微歪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来:“我更了解浮士德先生呢?” 玛琳娜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安瑟赐予她的优势,究竟是什么。 不仅仅只是浮士德的名,更重要的是……浮士德这个存在的定义。 他究竟是暴虐的还是良善的?他究竟是漠然的还是热情的?他究竟是狭隘的还是宽容的?没人知道浮士德是什么样子,拥有解释权的只有浮士德本人,以及…… 以及,身为浮士德仆从,身为他代言人的自己。 不过玛琳娜并不打算肆意挥霍这份恩赐,不仅如此,她还要保证在使用这恩赐时,维护好浮士德的形象。要不是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处刑者分会,她甚至都不会采取这种手段。 剑鱼看着眼前这个娴静温柔的少女,手指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他只觉得荒唐。 处刑者……整个西国赫赫有名的,最顶尖委托型公会,会长【丧钟】约克更是顶尖的自由人五阶超凡者,他剑鱼作为副会长,也是个老牌的四阶超凡者。 往外讲声名远播,往内讲人才济济……哪怕虽然只是开在纷争堡的分会,但就这么被一个凡人给拿捏住了? 用,用这么荒谬滑稽的方式? 玛甘泪的意思很简单,现在你几乎整个公会出卖浮士德情报的证据都在我手上——别管这卖出去的情报有没有意义,别管这是不是钓鱼执法,就问你是不是卖了? 一整个公会都这么“针对”浮士德,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没活够? 可她哪来的这么多资金做交易?哦她是浮士德的追随者,资金多是理所当然的……可浮士德就真的给自己的凡人跟班,随手挥霍这么多钱财的权利吗? 剑鱼有无数不解,但他也只能不解。 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搞浮士德能把这里杀个不留活口,往小了讲他可能根本就完全不当回事……但无论大小,剑鱼都没有谈判的权利。要和浮士德谈,就只能找他们的老大来。 至于现在…… “勃兰特小姐,您说……您这么做,是个人行为,对吧?” 剑鱼的脸上露出平易近人的和善笑容:“既然是这样的话……” 他站起身来,把所有卷轴堆好,重新放进袋子里,恭恭敬敬地递到玛琳娜的手上。 “有什么,是我能帮到您个人的呢?” 老练的冒险者咧嘴笑道。 * 当安瑟再度踏进处刑者大门的时候,明芙萝仍在他耳边唠叨: “你想打发时间的话,不如帮我看看还有什么改进的地方……你说续航问题再优化一下怎么样?我感觉——” “浮士德阁下!” 热情至极的声音打断了明芙萝的话,让女人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发什么疯?怎么看着你就像看到亲生父亲一样?” 安瑟看着一路迎上来的剑鱼,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若有所思,很快便恢复平常。 “有事?”不太近人情浮士德对着他的学者小姐有学有样,也皱着眉,轻轻敲了敲腰间的剑柄。 这个动作让剑鱼的脸上少了起码三成血色,他立马疯狂解释:“没,没什么麻烦您的事,就是……” 男人颇为小心地说明道:“您有没有空,跟我们的头儿见一面?” “没有。” 黑发青年甚至没去问他们的头儿是谁,漠然丢下这两个字,径自往接取委托的二楼走去。 摸不清状况的剑鱼只能远远跟在他的身后,神情犹疑不定,似乎正在做某种艰难的抉择。 “没有?” 站在布告栏前的安瑟微微挑眉:“今天没委托吗?” “哪有那么多委托天天给你做。”明芙萝拍了下安瑟的胳膊,“我觉得上次那只猫都是别人故意抓到上城区,专门给你消遣时间来的。” 而这时,剑鱼也已经来到了安瑟身后不远处,他看着“平民委托”那空荡荡的一栏,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那危险分子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今天,没有这方面的委托了吗?” “这个,也不是,是因为,因为……” 剑鱼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沉声回应道:“因为我们……不打算接取平民的委托了。” “……嗯?” 发出困惑鼻音的并不是安瑟,而是明芙萝。 没有委托勉强算是好事,乐观点讲,多少能算作少了个有麻烦的人。但不接平民的委托可就不一样了……明芙萝虽然嘴上说着安瑟打发时间的方式莫名其妙,但她还是很希望安瑟继续做这种委托,继续帮助到更多有需要的平民的。 “安瑟,怎么回事?” 只能被安瑟看到听到的明芙萝小姐,抓住安瑟的手指晃了晃:“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可安瑟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头又看了会儿空荡荡的布告栏,在短短几秒的思索之后,嘴角缓缓上扬。 “你刚才说……” 浮士德微偏过头,眼眸深处敛藏着谁也无法看到的笑意与欣然: “你们的会长,想见我?” 第三十四章·他的影子 8K 整座大陆的五阶超凡者,分布得其实还勉强算均匀,在这百来位顶尖强者里,多数都十几个十几个成为一个集团,例如炼金协会的七位巨匠,以太院的至高九席,革命军的十一位统帅,帝国的十三位大公…… 而在西国,除去四位大公以外,还有八个五阶冒险者,这八个人里,有七人在零点探索者协会挂名,共同建立起了这个管控着所有冒险者公会的组织。 而【丧钟】哈伯特·约克,作为处刑者公会的会长,凶名令人闻风丧胆的五阶冒险者,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从外貌上看,约克是个样貌平平的年轻男人,他披着棕色的围脖,上身却又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腰间别着两把匕首,下身是普通的长裤长靴,单论外表给人一种满满的杂鱼感,像是选拔赛里凑数的冒险者。 但他的战绩却是相当恐怖,在这位处刑者领袖的战利品中,有一头五阶巨龙的骨架,还有一颗五阶超凡者的首级。 作为委托型冒险者公会的顶点,丧钟约克并没有发掘出什么惊天秘宝,这份战绩就是他的招牌。 只要报酬到位,五阶超凡者也能去砍,要是再到位一点,就算目标是大公,指不定都敢凑上去试试。 此刻的丧钟先生正靠坐在沙发上,抛动着一把暗金色的弯刀匕首。 而他的对面,正是近日来声势席卷西国的传奇冒险者浮士德。 “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 丧钟虽然是年轻男人的模样,但嗓音低沉沙哑,握住刀柄的他双肘压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 “你的人,出于个人行为,玩了我手底下这群不成器的蠢货。不够聪明,不够警惕,是他们的问题……”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这火药味十足的发言让站在沙发后的剑鱼眼皮子跳了跳,他悄然看了眼浮士德,对方好像对此无动于衷。 丧钟将一枚戒指抛到两人之间的桌上:“这里面,有相当于那三十九个人收下的情报费两倍的等价物,考虑到情报商可能也是你的人,所以我没把他的人头带来。” “听你的语气。”浮士德单手握拳,抵着侧脸,漫不经心道,“这不像就此了结的意思。” 丧钟微微颔首,神情平静:“我不清楚你手下那个小丫头这么做事,到底是不是你在授意。如果是,这件事自然就不能这么算了;如果不是,那就更不能。” 他随手抛飞匕首,锋利的弯刀短匕在半空中飞速旋转,随后精准钉入戒指的孔洞之中。 “我们这一行,生意跟脸面挂钩,你手下的那个小丫头虽然只是个凡人,但脑子还算灵光,能弄出这种事来。” 男人的身子再度往前俯了一些,他握住刀柄,那所谓的“赔偿”,就在他的刀下。 “而她能拿这种小事威胁我的人一次,就敢拿‘处刑者被一个凡人丫头耍得团团转’,来威胁第二次。” “我讨厌这种麻烦,浮士德。”丧钟说,“我也未必能控制住我手下的人不脑子充血,随手杀掉一个跟虫子没区别的凡人。所以——” “你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给我。” 丧钟的拇指扣在刀柄上,漠然道:“这一千个她也换不来的补偿,给你。” 此刻的明芙萝并未像平日里一样单纯隐匿,她将所有尼德霍格收拢到戴在安瑟手腕上的本体中,虽然身形不显,但观测和思考都不成问题。 所以丧钟的这个回答,让明芙萝有些头疼。 安瑟的杀性从来不重,但他在扮演浮士德的时候……似乎从不吝啬使用暴力。帝都时期的明芙萝自认为能在奇谋诡计上跟住安瑟的思路,无非是命运的推动。现在的学者小姐是有了一个明确自我认知——在这方面,她怎么玩都玩不过安瑟。 所以哪怕安瑟告诉她,浮士德的形象完全在安瑟的一念之间,她也没法揣测安瑟在下一秒到底要扮演一个怎样的浮士德。 应该……不至于大动干戈吧? 说起来,玛琳娜她弄这么一出,又是为了什么?我天天待在安瑟身边,也没看他做出这种授意过,可如果没安瑟的授意……玛琳娜做这种事的目的又是什么? 托着侧脸的安瑟并不知道友人此刻正胡思乱想着,他只是凝视了丧钟几秒,随后继续用近乎毫不在意的懒散声音说道: “光阴会的大师级刺客,为什么会堕落到做一条四处奔波的鬣狗?” 这话一出,丧钟身后的剑鱼神情大变,就连头一个跟浮士德平等对话,甚至还做出威胁姿态的丧钟,脸色都瞬间僵住了。 “你……” 他在垂眸轻吐出这一个字的刹那间,另一只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瞬间直刺向安瑟的眉心。 在时间仿佛凝固的此刻,他的身上又探出一个虚影,摸出腰间的两把匕首左右双持,一记斩向安瑟的脖颈,一记刺向安瑟的心脏。 【裂时之刃】,以无与伦比的时间要素的造诣,从已经发生的过去,以及被凝固的当下,同时发起进攻的可怕技艺——这是丧钟在光阴会成就五阶,获取大师头衔时所创造的无解绝杀。 倘若对时间要素的理解不够深刻,绝无可能察觉到那来自“过去”的斩杀。而凝固的现在,则是由局部的时间定格,自身的时间加速,对方的时间滞缓三重叠加而成,是在刹那间将时间要素以三种不同的方式运转。 丧钟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一招了,显然,一语洞穿他秘密的浮士德,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危险感。 而就在现在的他与过去的他,即将用指刃和双匕刺至安瑟的须臾间,单手托着侧脸,仿佛已经被完全静滞在这片时空之中的传奇冒险者,却在丧钟的震怖注视下,翕动了嘴唇。 “无聊。” 那漠然的声音在丧钟即将贯穿浮士德的头颅和心脏之前,传入了他的耳朵。 ——不,是在更早之前,在他开口之前! 当丧钟反应过来这一点时,从他身上浮起的虚影,双手突然被绞成一蓬血雾。 而后,他现在的双手,也瞬间无声无息地变为了飘散在空气中的血红色气固混合体。 当静滞的时间再度流动,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丧钟不再保持那强硬的威胁姿态,而是沉默不语地靠到沙发上,死死盯着安瑟的眼睛。 “你是……真货。” 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男人用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说出这句话。 丧钟刚才在凝滞的时间里倒流了自己的伤势,所以在时停解除后才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他很清楚,刚才的浮士德……在比他裂解的时间更早的时间里,在他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斩碎了他的双手! 这绝对……绝对不可能是假货。 他是货真价实的浮士德! 而就在剑鱼和明芙萝都因这句话微愣的时刻,连姿势都没变过的安瑟,说出了让包括丧钟在内的三人都更加懵然的话: “这个情报,你打算卖给谁?” “……” 丧钟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他凝视着安瑟的眼神逐渐从忌惮和冰冷,转变为复杂和退让。 “真是危险的家伙。” 男人如此说着,将钉住戒指的匕首拔出,再次重复:“你就是真的浮士德。”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假的。” “但其实有不少人认为你是假的,理由很多。” 暗金匕首化为流光,烙印在丧钟的掌心,他收起了最开始那咄咄逼人的冰冷姿态,虽然还是算不上有什么好脸色,但勉强能称得上温和:“这个时间段突然冒头,自称浮士德的‘强者’,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所以在听到你的副会长传来那个消息的时候,你觉得是个机会。” 安瑟语气随意地说道:“一个试探我深浅的机会,一个能做笔生意的机会。” “比起你的手下们贩卖的那点东西……处刑者会长亲自出手的关键情报,显然更具价值。” 听完安瑟的话后,剑鱼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大。 不是,头,说好了帮我们解决麻烦的呢。 怎么合着你自己也想捞一笔啊! 而丧钟则语气复杂地回应:“我的确看到了……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将桌上的戒指推到安瑟身前,这次算是真真正正地表示了退让的诚意。 “但想来,你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卖出去。” “不,你可以。” 年轻的海德拉微抬着下巴,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对方:“这笔生意,你能做。” 他总算是变了那懒散模样,跷起腿来,十指交错放在膝盖上,像是个审视者,支配者。 “但你口中的我是什么样的,而你的交易对象是谁,由我来决定。” “……” 丧钟再次沉默。 他摩挲着匕首许久,随后缓缓摇头。 “浮士德。”男人正色道,“我们这一行,脸面关系着生意,而诚信决定生意,我不可能因为你而向我的委托者提供假情报。” 安瑟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而是开启了一个十分莫名其妙的话题。 “奥卡利安。” “……什么?” “奥卡利安·裴南德。光阴会有史以来成长速度最为迅猛的刺客,三阶御座,到如今已经触及五阶冠冕的门槛,仅用了半年左右的时间。” 安瑟看着丧钟眼瞳中逐渐失控的情绪,淡然道:“你认识他吗?” 丧钟当然认识这个人,他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是五阶超凡者,因为理念与光阴会的信条不符而叛离,并来到西国,建立了处刑者。 在这十五年间,陆陆续续有光阴会的强者来刺杀他,但无一无功而返。 ——一个月前,那个自称光阴会有史以来最强大天才的白痴,奥卡利安·裴南德,以四阶的实力,不知死活地来刺杀他,但却匪夷所思地全身而退了。 丧钟留意起了这个年轻人,并发现他的成长轨迹同样有些匪夷所思。 在差不多半年前,奥卡利安还只能算个正常的天才,晋升速度虽快,能力虽强,但好歹也还在正常的范围内。 可就在他从北地的一次普通任务归来之后,其实力和天赋却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疯狂增长。 在这短短半年时间里,已经从三阶末期,冲击到了四阶的最后阶段。 浮士德……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丧钟,你背弃了光阴会,是因为不认可他们追寻杀力的方式,认为他们只通过单纯的暗杀来增长力量的途径太过狭隘,所以才来西国创立的处刑者。” 俯视着丧钟的浮士德,似乎缓缓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褪去了某种完美的伪装,而露出了他最真实的本相。 魔鬼的本相。 丧钟那倒映着浮士德身影的眼瞳,开始颤动起来。 “你接取委托,无所不用其极地换取一切资源,用这种更加直接且高效的方式提升自己的力量,可即便你已经不惜坠入深渊,却也依然找不到更进一步的可能。” 魔鬼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所以这不代表你是失去动力的堕落者,你对杀力和强大,仍有着无比强烈的执着和渴求。” “所以,你不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奥卡利安拥有了那种天赋,而假如那神秘的赐福能降临在你身上的话……” 那仿佛来自虚空的低语,震击着丧钟的灵魂。 “你是否可能会……看到全新的光景呢?” 刚才还说着什么诚信的丧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死死盯着安瑟,盯着那双……泛起漆黑色彩的眼眸。 就像凝视着正在布道的教者。 * “……不可思议。” 离开处刑者公会后,明芙萝低声说道:“所以,你都已经算好了?算到这种地步?” 扭曲了青金大公对浮士德的认知,但这还是不够的。 那狡猾的生意人不会轻易完全做出定性,他一定还会想尽别的方法去试探浮士德的深浅,而会这么想的强者,绝不止青金大公一人。 在命运的推动下,这些试探究竟什么时候会出现,究竟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完全是个未知数,极难控制,也极有可能造成意外。 而安瑟则利用了丧钟这个处在西国“委托者”行业最顶峰的五阶超凡者,以他为媒介,最大程度的肆意塑造浮士德在其他强者眼中的形象。 要知道,在西国,算上大公,一共只有十二名五阶强者。 而丧钟作为这十二人里专攻杀力,且在西国耕耘十多年的老牌强者,不管是实力还是声望都无比扎实。 先不说这个浮士德的真假,就算他的确是真货,可在同为五阶超凡者的情况下,丧钟即便不是对手,可有谁会认为,这个老牌强者心甘情愿地向浮士德低头? 有没有搞错,他是浮士德,不是神灵种! 你把他当成谁了?龙王行走人间的化身?唤溟者的寄生躯壳?怎么,难不成还是那位年轻的海德拉闲着无聊跑西国来体验生活啊? 不会有人去怀疑丧钟情报的真实性,就算命运也不会去推动这份怀疑,因为去怀疑这种事本身就不合理。 顶多只会怀疑这份情报的可靠性,而不是去怀疑丧钟已经跪倒在浮士德脚下,故意递出假情报了。 至此,西国顶层超凡者们对浮士德的认知,将会完全由安瑟掌控,而这甚至只是开始。 “不会从把纷争堡选为落脚点之前,你就已经做好计划了吧?” 明芙萝难以置信道:“利用选拔赛扬名,又利用在这里建立分会的处刑者钓出丧钟,进一步操控他人眼中的浮士德形象?” “哪有这么夸张。”安瑟摇头笑了笑,“我都说了,我可没在整天做什么大计划。” 他有些无奈地微微耸肩:“你看,我这不是连委托都没得做了吗?”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都是巧合吧。” 明芙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安瑟,一副你猜我信不信的样子。 不过几秒钟后,她似乎又反应过来了什么, “我跟你的小狗不一样。”坐在安瑟肩头的学者小姐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我又不介意你做什么阴谋……况且那个丧钟,既然什么委托都接,也肯定不是好东西吧。” 明芙萝的关怀让安瑟微愣了下,随后他笑着摇摇头,轻轻蹭了蹭明芙萝柔软的身体。 “怎么会想到那去,我像是那种会有负罪感的人吗?” “倒不是这么说,只是……” 明芙萝看着安瑟,犹豫片刻后,还是揉了揉他的眼角,轻声道:“换做平常,你完成这种算计之后,应该会很愉快的,可我看你好像,好像有点……” 明芙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在安瑟眼眸升起那漆黑的深渊色彩时,她能感觉到,安瑟似乎……不太喜欢使用这份力量。 “安心,我没想那么多的。我的确有过与你描述大差不差的规划,但没想过在现在就实施。更没想过用这种方式让丧钟上钩……方法我多的是,但这种手段,我没怎么考虑过。” “因为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想,我还真是挺喜欢做些委托的。” 年轻的海德拉轻声道:“所以这的确只是巧……不,准确点说,是我顺势而为吧。” “顺势……而为?” “是啊。” 安瑟微微歪头,颇为慨叹和欣然地说道:“你说这一切都是我规划好的,那么想想看,阿萝。” “——让我和丧钟见面的源头事件,是什么呢?” * “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坏了琳娜!” 希塔娜焦急至极地撞开门,朝办公室里的玛琳娜大喊大叫:“委托……委托!” “……冷静点,芬里尔小姐。” 玛琳娜叹息着理了理文件,抬头看向猛冲到自己桌前的希塔娜: “慢慢说,怎么了?” “委托啊!” 狼小姐激动地挥舞起手臂,语无伦次道:“那个什么处刑者,他不接委托了!不接平民的委托了!” 玛琳娜微微歪头:“所以呢?” “所以?”高挑窈窕的少女瞪大了眼睛,“没人帮忙了啊!上次委托他们解决掉下城区的混混们,明明那么有效果,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找他们帮忙了,结果他们突然不接了,这怎么办啊!” 等到希塔娜咋咋呼呼完,玛琳娜才十分耐心地说道: “所以,没有他们帮忙,下城区的人自己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吗?” “呃……倒不是这么一回事吧。” 希塔娜显然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她挠着头思考许久,随后有些不自然地回答:“有超凡者帮忙,不是能少很多麻烦嘛。琳娜你最开始的那个提议,就是找超凡者处理下城区混混们的提议,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芬里尔小姐。”玛琳娜叹了口气,“你觉得,我的那个提案,重点是在‘让下城区的所有居民联合’,还是‘在处刑者发布委托’呢?” “……” 希塔娜茫然地注视着玛琳娜,努力思考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回答: “两个……都重要?” 玛琳娜知道不能跟希塔娜讲什么道理,所以开始跟她举起例子,语气依旧十分耐心。 “下城区所有平民联合……这种事情,这种称呼,无形之中就有一股让他们自身安心的力量。”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芬里尔小姐。你在担心失去了处刑者的协助后,那些混混,那些你未必能觉察的,隐藏在角落里的黑恶势力再度卷土重来怎么办,对不对?” 希塔娜用力点头:“我又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二十四小时巡逻。” “但下城区的平民们有了经验,芬里尔小姐。” 玛琳娜握住希塔娜的手,将她五指并拢,缓缓握成一个拳头。 “他们会懵懂地认识到,团结在一起是有用的——如果不能团结起来去委托处刑者的话,那就团结起来,自己对抗那些坏家伙们。” ……就好像在赤霜领,那些不知所谓的平民“团结”起来,去对抗安瑟先生一样。 玛琳娜凝视着自己的妹妹,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冷光。 希塔娜可看不出来,她只觉得玛琳娜的话有道理极了,眼睛亮闪闪地说道:“还能这样!” 当然不能等他们自发团结……那是不可能的。 委托的事情只是在他们心中埋下一堆薪柴,而要点燃它,需要引线,需要燃烧的引线。 抛出一个被下城区的黑恶势力欺凌的无辜受害者,下场越凄惨越好,同时以这份凄惨煽动人群展开反抗的暴动,以此为引,或明或暗地不断强调“联合委托”的事情,鼓动他们内心深处的燥热,点燃那堆薪柴。 成功率不高,但值得一试。 这些话,玛琳娜是不会跟希塔娜说的。 因为从第一句——抛出一个无辜受害者开始,希塔娜就会立刻否决这个计划。 她只会想着去拯救所有能拯救的人,是决计不会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受难,还无动于衷的。 但她偏偏又不可能真的拯救所有人。 玛琳娜看着笑容灿烂的妹妹,柔声说道:“具体怎么做,我会安排好的,不要担心,芬里尔小姐。” “嘿嘿嘿……我知道!琳娜最可靠了!” 希塔娜欢喜地一个熊抱用力抱住自己的姐姐,开开心心地蹭来蹭去,幻想着下城区未来的美好景象。 玛琳娜则轻抚着少女的发丝,她所描绘的光景,在她自己看来,其实不过就只是一场成功率尚可,值得一试的实验而已。 她要看看,下城区的这帮人,还有没有救。 断绝来自超凡者的援助,通过这种方式,替他们从泯灭的自我,崩碎的价值中,尽力拼凑出身为人的尊严,而不是希冀着超凡者的恩典。 玛琳娜隐隐觉得……这就是安瑟意欲开辟的道路。 这世界的病态,不是纯粹源自超凡者对凡人的单向支配,而是双向的扭曲。 在让凡人不成为超凡者的玩物之前,首先得要让他们……拥有自立的觉悟。 即便从客观角度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超凡者取得平等,即便低人一等是绝对的定局,心底多少也存留着抗争和愤怒的觉悟。 就像是帝国构造的社会体制一样……被极度强调的社会阶级,淡化了超凡和平凡的差异。平民对领主官僚贪腐无能的怨憎是真实存在,发自内心的。但西国,等待着恩赐的凡人们,其中会多少发自内心地憎恨超凡者呢? 这是一条艰难至极,且根本毫无头绪的道路,但玛琳娜早已下定决心,她一定会陪安瑟走到底。 这里,纷争堡,下城区,就是她的试验场,她会一步步摸索出正确的方向,为安瑟的前路铺好最坚实的基石。 同时还有…… 在希塔娜离开后,玛琳娜坐下,打开了被锁起的柜子,里面是她的随身笔记。 少女精准翻开笔记的某一页,又一次阅读起来。 处刑者,丧钟,浮士德…… 这些情报,都是她要求莱茵传来的,无比珍惜,高度机密的资料。 玛琳娜坚信安瑟停留在纷争堡一定别有深意,她对这里的所有势力尽数展开深入调查,通过莱茵提供的资料,最后锁定在了处刑者这个公会上。 想要改变这一切,既要改变平民,也要改变超凡者。 而玛琳娜深知,自己现在的能力,也就只有对平民做出些许改变,如何改变超凡者……自然只能由安瑟来完成。 通过对处刑者和丧钟的了解,再加上安瑟给她的优势——能够随意利用浮士德形象的优势,玛琳娜很快就推出了一种可能:安瑟不想让浮士德成为某个既定的形象,或者说……他要把这种权利,完完全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哪怕在缺少某些关键信息的情况下,玛琳娜还是进一步推断出了安瑟的想法:通过操纵丧钟,来达成对浮士德形象的完美控制。 所以她设了一个简单至极的局,威胁了身为副会长的剑鱼,令他关停对平民委托的接取,在一定程度上阻绝平民对超凡者的依赖。 同时她也料到,剑鱼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给丧钟,而丧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试探浮士德的机会,鱼儿就此上钩。 虽然不知道安瑟到底怎么做才能控制住丧钟,但玛琳娜不对安瑟的能力有丝毫怀疑,她能百分之百肯定这对安瑟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更能肯定自己这么做,也在安瑟的预料之中。 而接下来……就是安瑟在超凡者的领域慢慢发挥浮士德的影响力;自己则控制下城区的平民们,一点一点实践,摸索出能够纠正这个扭曲世界的方法了。 这样既能给自己积累经验,又能帮助希塔娜离开这片泥潭,继续她的旅程,同时还为将来的变革打下基础…… 不愧是安瑟先生! 这样说起来,安瑟先生一直在做那些平民委托,是不是也是一种暗示呢?在暗示我,平民们不能过分依赖超凡者? 玛琳娜抱着笔记本,满怀憧憬地畅想着所追随之人的伟大。 只是少女并不知晓,这一次,站在岔路口的安瑟……并没有想过往她的方向走。 就像是在灼灼烈光之下,与本人的朝向,截然不同的影子。 第三十五章·交错的道路 6K 短短几日内,丧钟的情报在西国顶级强者圈里流传开来。 高昂到匪夷所思的价格,以及拒绝情报买断,为这份本就十分“严谨”的情报,增添了更多真实性。 因选拔赛而鱼龙混杂的纷争堡,现在也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只是处在旋涡中心的某位传奇冒险者,似乎并不把逐渐酝酿起的风暴放在心上。 “你现在的思路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要犹豫?” 坐在工作台上的安瑟双手环胸:“变得这么没自信了?” “不是没有自信,是……” 明芙萝犹豫片刻,随后放下手中的工具,低声道:“是后续的处理,安瑟。” “现在想想玛琳娜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用你的名义强行保护净化器在下城区的稳定运行……这并不好。” “这归根到底,不还是在仰仗你身为超凡者的‘力量’吗?” 她抬头看向安瑟,眼神有些迷茫。 利用浮士德的威名,压迫纷争堡的统治者必须保证净化器的运行……这在本质上,不就是在直接利用浮士德的力量,改变下城区平民的生活环境吗? 这个净化器存在与否,在这个环节好像毫无意义——把这东西取消,直接要求弥拜塔善待下城区,不是也一样吗?甚至来的更加直接,效果也会更好。 只是明芙萝不会这么做,这种作风是希塔娜的。可明芙萝却在这几天循序渐进地摸索中,难以界定两者的区别了。 纷乱的思绪让她难以进行接下来的工作,明明研发那些小东西对现在有安瑟帮助的明芙萝而言易如反掌,但她却依然停滞不前。 许久后,明芙萝叹了口气,放弃了眼下的工作,将手放到安瑟的手背上,依然仰头凝视着他: “安瑟,你又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就算嘴上说着没什么大计划,但你肯定已经打算开始改变什么了。不然你不会把玛琳娜放到希塔娜身边的。” 一直都很了解安瑟,同时也在努力进步的明芙萝渴望着答案,渴望朝着他们共同期望的光景,更进一步。 而面对明芙萝那期盼的目光,安瑟沉吟片刻,随后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阿萝你真要我全都讲给你听的话,我倒也并不介意,只是你真的希望我这么做吗?” 如果单纯只是讲道理,在哪里都能讲,安瑟并没有必要把明芙萝带出来,实际上……她留在海德拉领,能发挥更关键的作用。 安瑟寄于希塔娜和明芙萝身上的期望是不同的,因为在交换心意之后,将破除魔障的他,完全希望着这两个女孩能走上属于她们自己的道路,一如他对明芙萝的期许——愿她能为自己而活。 希塔娜她并不适合思考这些事情,而明芙萝作为未来推动变革的主力,要考虑的东西很多很多。 利益,平衡,规划,道德……很多东西,安瑟是没有办法讲给明芙萝听的——因为他的路,不是明芙萝的路。 “……我明白了。” 明芙萝轻轻点头,并没有对安瑟的话提出任何异议。 随后,她低头看了眼工作台上尚未完成的器械,拉住了安瑟的手,身形被灰色粒子包裹,转眼间便变成了一位高挑性感的成熟御姐。 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既然这样,那就陪我走一趟吧。” “下城区?”安瑟笑着问道。 “不然还能是哪。” 取回活力的明芙萝轻哼一声,这副姿态倒是没了少女的娇憨,但成熟女性的冷艳却也让她更有魅力。 “我想知道他们对于净化器是怎么看的,还有……” 她回头看了安瑟一眼:“还有,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怎么还会卖关子了。” “跟你学的,怪物先生。” 往返于纷争堡的上下城区,对安瑟和明芙萝来说已经是种习惯,只不过由于玛琳娜限制住了处刑者,安瑟就很少再去下城区了。 “盯着你的人太多了,安瑟。” 通往下城区的路上,为两人设置好隐匿术式的明芙萝微微蹙眉:“你吸引来的视线越来越多了……那个丧钟,到底卖了什么情报出去?照理来说,手上有情报的话,不是应该消停点吗?” 自从丧钟和安瑟达成协议后,陆陆续续来了有不下六波势力窥探安瑟,试图进一步刺探些东西,安瑟出手解决过一个胆大过头的窥视者,其他窥视者也算是消停了一些,没胆子二十四小时盯着他。 “看样子,你应该是让他报低了你的实力。” 望向某处屋顶的明芙萝收回视线:“不然那些人肯定不会派这么……拙劣的家伙来监视你。” 安瑟神情自若道:“我喜欢买关子,你学的我嘛。” “……”明芙萝不动声色地扭了下安瑟的腰,两人一起走下了下城区所在的巨大矿井。 下城区与上城区的交界处还算是宜居的地方,甚至称得上繁华,但越往下,环境和建筑便肉眼可见地糟糕恶劣起来。 在横七竖八的交错走道遮蔽下,阳光越来越少,生机肉眼可见地消退,长期生活在这种阴暗的氛围下……很难让人有什么积极向上的念头。 明芙萝突然觉得,希塔娜其实也没那么让人讨厌。 她虽然是个笨蛋,但改变这里的想法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纯粹,而且也懂得听人话,知道自己不行就找别人干,玛琳娜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这不是很好吗? 不过听安瑟说,那条笨狗以前不是这样的,总是脑子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闯下了不少大祸。安瑟能把她调教成现在这副模样,可真不容易,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功夫。 这样想着的同时,明芙萝和安瑟已经来到了第一台净化器前。 这里聚集了很多很多人,围在净化器的下方,而他们的神情……那种有些诡谲的虔诚神情,让安瑟微微眯起眼。 但明芙萝似乎把这种神情归类为了激动和依赖,在她的视角下,这些平民对净化器产生这种情绪,是很正常的。 学者小姐先是探查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监视者,但在思索片刻后,还是没有解除安瑟身上的隐匿术式,只解除了自己的。 她不想再让安瑟代替自己行动,自己发言,自己思考了……接下来的事情,都是她自己该做的。 明芙萝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让她那冷艳动人的容貌在他人看来平平无奇,而后走到一个路人身边,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 “你……好。” 还在对着净化器比划着什么手势的路人在听到声音后愣了下,而后转头看向明芙萝,有些不解道:“怎么了,有事?” “这个东西。”明芙萝指了指上方的净化器,“你觉得……嗯,怎么样?” 作为第一次进行调研工作的新手,明芙萝小姐显得有些局促且词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现在真的非常羡慕安瑟那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任何人都能口若悬河,亦或是伪装成任意模样的能力。 眼前这人显然是被这问题问懵了一下,他狐疑地看着明芙萝,眼神略有警惕,觉得十分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你是说净化器?” “……是。”听到回答的明芙萝松了口气,“你觉得它怎么样?” “那当然是好东西了!” 一说到这个,路人便眉飞色舞起来:“托它的福,我们这的环境一下就好起来了!而且是特别好的那种好!”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缓缓吐出,一副陶醉至极的模样。 “有了它才明白,新鲜的空气是这个味道,我感觉我整个人都浑身轻松了!” “……弥拜塔应该会做清理的吧。” “弥拜塔大人很忙的,怎么可能会一直抽空来帮我们呢?” 路人用力摇头:“每次清理都要花费弥拜塔大人的很多金钱和精力,我们就算再想……也不敢一直麻烦他啊。” 荒唐…… 明芙萝的眼角微微抽搐,一个净化空气的术式能耗什么精力?以呼啸军团的底蕴,在矿坑底部设置一个定期启动的大型自净术式都跟玩一样,他们竟然还在为弥拜塔着想。 大概是那家伙洗脑的本事……太厉害了吧。 “可是有它就不一样了。”男人的眼底满是希冀,“有这个东西,我们这好像不只是臭气没了,感觉整个环境都变好了,以后孩子长大,身体也不会有毛病!” 这些回答让明芙萝听着十分心安,但她还是非常细致谨慎地问道:“它……没带来什么麻烦吧?比如有什么坏人控制住它,强占住它,必须让你们交钱才能……” “哈哈哈哈,我们最开始也很担心这件事来着!但是弥拜塔大人早就考虑到了!”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神情无比向往地说道:“他还是那么为我们考虑……我还听说啊,这东西的造价可贵了!弥拜塔大人花了很多很多钱才——” “怎么会是弥拜塔?”明芙萝直接打断了男人的话,“保住它稳定运行的不是浮士德吗?创造它的不也是浮士德吗?” 还有造价贵?自己随手做出来的小玩意而已,为什么会传成造价很贵? “……浮士德?好像是这么回事,他是那个最近经常帮我们做事的好人嘛!我知道,他也是个善良的超凡者大人!可最后不还是要弥拜塔大人……等等,你怎么能直呼弥拜塔大人的名字?” 男人神色悚然一惊,他有些恐惧地后退两步:“你怎么能……你,您,您也是超凡者吗?您是认识弥拜塔大人吗?” 转眼间,那份惊惧更加浓厚了,男人哆嗦着当场给明芙萝跪下,额头死死贴着地面,嗓音万分颤抖:“对不起,对不起超凡者大人,我不是想冒犯您的!没认出来您来我真是……” 他的反应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神情复杂的明芙萝后退一步,撒下遗忘术,隐去了身形,留下再度抬头,神情茫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男人在原地,走到了安瑟身边。 “还要继续吗?”年轻的海德拉温声问道。 明芙萝缓缓呼出一口气:“……继续。” 他们随着净化器的排列一路往下,越往下,人们对于净化器的依赖情绪和赞美称颂就越发鲜明,同时……对弥拜塔的推崇和敬拜,更是让明芙萝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直到来到下城区的最底层,作为污染的重灾区,这里架设了足足六台净化器,当轻车熟路的抹去最后一人的记忆之后,明芙萝神情复杂地来到安瑟身边,和他一同看着下方那漂浮着各种垃圾,脏污的坑底黑水。 明芙萝刚才在工坊里试图创造的东西,就是一个打算安装在坑底的大型器械,比单纯的净化术式更加节省魔晶,一劳永逸地解决下城区的环境问题。 但现在看来,下城区的问题……似乎,不仅仅只出在环境上。 “弥拜塔,那个假的弥拜塔,不可能敢吞你的功劳。” 明芙萝喃喃自语道:“他甚至恨不得撇干净关系,把所有好名声都推到你头上来。可为什么……他们反而更尊敬弥拜塔呢?” “甚至于,如果不是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做帮助平民的委托,他们可能都不会记住你的名字。” 安瑟刚想开口,明芙萝就又摆了摆手:“不,不用告诉我,我知道,我能想到。” “弥拜塔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太深刻了,不……不仅如此,不只是弥拜塔。他们那些人本身就有些不正常,太过盲目愚昧……不,也不对,是两者都有吗……” 安瑟静静地看着明芙萝,眼底浮现起温柔的笑意。 不愧是与他默契万分的友人,只是这一路下来,就隐约摸到了关窍。只是仍比玛琳娜要慢上一筹……应该说是慢上很多。 在明芙萝还犹疑不定时,玛琳娜已经有了判断,并早已作出行动了。 说到底……还是身份上的局限,阿萝能想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正当安瑟这样想着的时候,明芙萝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 “我知道了!” 安瑟轻笑道:“知道什么了?” “问题,在安瑟你这里!” “……” 少年微微愣住,显然没想到明芙萝会这么说。 但他也因此觉得有趣,单手托腮,兴致盎然道:“这怎么说?” “弥拜塔能在平民心中的地位高到这个地步,无非就是因为他在纷争堡经营了很多年而已。” 明芙萝万分笃定道:“假如在海德拉领,有人做了什么对领民特别有益的事,绝大多数领民也会在第一时间把功劳归到你头上的吧。” 安瑟挑了挑眉,其实他想说这两者背后的原因是完全不一样的,但还是鼓励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很简单啊,只要你做得事情比那虚伪的家伙更多,更好,这些平民自然就会偏向你了。” 明芙萝握住安瑟的手,无比认真道:“你只是做了一段时间的委托而已,就有很多人记住你了,那假如不是委托呢?是更重要的,更有意义的,更有影响力的事呢?以安瑟你的能力,取代弥拜塔,取代更多平民心中的那个崇拜对象,完全是轻而易举的。” 安瑟脸上只是觉着有趣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他沉吟片刻,随后用心地问明芙萝: “可你最开始的问题不是这个啊,阿萝,你想知道的,难道不是净化器的问题,和后续……” “我想知道的只是问题,什么问题都好。 明芙萝如此回答:“只要能找到问题,然后解决它,这对我来说就是进步,而问题的类型是什么并没有所谓。” “可这跟我和弥拜塔谁更重要,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会没有关系?”明芙萝皱起眉来,“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跟那个垃圾相提并论,你想间接侮辱我吗,安瑟?” 她伸出双手,捧住安瑟的脸颊,一字一顿道: “关系就在于,你是了不起的人,安瑟,如果他们崇拜的,追随的是你,你就一定会给他们安乐与幸福。” 被迫凝视着那双紫色眼瞳的安瑟,此刻并没有说话。 但明芙萝却以前所未有的坚决语气说道:“平民们是没错的,他们的愚昧也是没错的,他们选择不了出身,选择不了环境,选择不了领袖……所以他们现在展现的愚昧不是他们的本质,而是无数外界因素作用下的影响。” “假如不是弥拜塔带领他们,而是一个正直的,善良的,坚强的,富有远见,智慧卓绝的人带领他们,他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安瑟……我的安瑟。” 明芙萝万分庆幸,万分倾心地贴着安瑟的额头: “你就是那个人。”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轻笑了起来。 “可你描述的那些词语离我太遥远了,阿萝。” 安瑟拍了拍明芙萝的后背,像是开玩笑般说道:“忘了你以前怎么跟希儿的说吗?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明芙萝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是以前,在调教那只小狗的时候,你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吧。” “那我现在就是了?”年轻的海德拉微微歪头。 “还不是。” 明芙萝温柔地注视着安瑟:“但也只是,还不是。” “你会是的,安瑟,我相信你会。” “……” 你会是个正直,善良,坚强的好人。 明芙萝这样说他,希塔娜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好人…… 艾妮丽莎的话,母亲温柔的祈愿,仍会时不时在安瑟的耳畔响起。 有时候安瑟也会感到不可思议,那四位英雄,究竟是怎么在废墟上建立起新国度,新秩序的?那究竟是游戏不讲逻辑的一笔带过,还是的确可能存在的未来? 因为安瑟认为,那种宏大的变革,是绝不可能像玩笑般轻易实现的。 哪怕击垮了帝国,哪怕摧毁了旧世界,新秩序的诞生,仍要建立在漫长复杂的斗争之上。 ——建立在那混杂着黑暗,血恨,阴谋,厮杀的,艰难的斗争之上。 可如果……如果那不是游戏为了创造美好结局而无视逻辑的童话,而是的确存在的既定未来的话…… 那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做出一些……改变? 他不愿对明芙萝说自己的理解,既是希望明芙萝能够走出她的道路,也是在思考这一件事。 思考……他从今往后究竟该用什么方式继续走下去。 对抗命运自然不用多说,虽然已经不会像以往那样连父母都能牺牲,但安瑟依然会坚定地不择手段,无论善恶。 可除此之外呢?他的人生已经不再只是对命运的决死反抗和复仇了,父亲和母亲都活了下来,两个愿意为自己付出性命的女孩也需要他的帮助。 甚至于,已经隐隐拾起往昔愿景的他,对孩提时天真稚嫩的幻想,又有了那么些微炽热的渴望。 【做一个善良的人,阿瑟】 回头的路很艰难,安瑟。 可你拥有了信赖你,爱着你,天赋无可匹敌的两个女孩,你保住了父亲和母亲的性命。 从现在起,你是不是……有了更多的选择? 正当安瑟沉入这样的思索之际,一个黑影突然从上方呼啸坠落。 明芙萝眼疾手快,瞬间用尼德霍格接住了这个差点就掉进那污臭深坑的黑影。 “怎么回事!谁干的!” 明芙萝语气万分震怒,安瑟将视线投向被她接住的黑影,很快也明白过来她为何愤怒。 因为那个差点活生生摔死在坑底污水里的黑影,分明是个少年,是个还不算大的孩子。 第三十六章·逐渐剥离的外衣 6K 下城区中层,玛琳娜站在一间屋子里,居高临下地隔着窗户俯视着街道上的混乱场景。 三四个纹着纹身,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家伙被一些平民围堵,那越发激愤的吼叫声在这里都能听见。 “似乎……还不够。” 双臂环胸的少女食指轻点着胳膊,若有所思地看着其他人,更多仍在观望的其他人,低声呢喃道: “即使到这种地步,也还不行?” 这种状况也在玛琳娜的预料之中,只要不是大多数人甚至所有人无动于衷,那下城区的这些人就还扶的起来。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平民们因为长期的底层生活,对超凡者那份“恩赐”的希冀和渴求,磨灭了最后的血性和尊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起码这一批人,是完全没救的。 一念至此,玛琳娜拿出通讯魔晶,平静说道:“继续刺激,挑起他们的怒火。” 而后,被堵住的混混们里,突然有人高声怒吼道: “找死是吗!那小子敢偷我们的钱,这就是代价!别以为跑上城区提交委托你们就没事了,我告诉你们……他们是不可能一直帮你们这群臭虫的!” ……冒险者说起垃圾话来还真有水平。 被围堵的黑帮分子也好,被丢下去引起众怒的那个男孩也罢,都是玛琳娜从弥拜塔手里要来的,闲着没事的冒险者们。 黑帮混混的原身已经被处理掉了,而那个男孩被玛琳娜安排到了一个上城区的家庭寄养,根本不想回到这里。 目前而言,还没有什么让人牺牲的必要,但按照这个情况来看……还需要更大的火焰来点燃平民们心中的血气。 那时候,单纯地演戏,可能就不够用了。 玛琳娜看着那群明显被激怒,但是又不太敢上前的平民们,心中如此低语着。 “一个星期……不,应该三到五天就够了。” 靠在窗边的少女缓缓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连续不断地引发真实的矛盾,不停歇地激发他们的憎恨和怒火,如果他们能做到集体或者大部分掀起反扑,那就可以继续下去。” 下城区的秩序就是没有秩序,弥拜塔和其他冒险者将这里作为取乐的工具,从不曾真正在意它发展成什么样子,没有什么明确的行政体系,没有谁有职位划分,因此才会形成之前那种由黑帮管控秩序的情况。 但最大的三个首领已经被希儿解决,他们在此基础上就有了一定的底气,加上之前所有平民联合委托超凡者清剿残余黑帮分子……他们对于这群原统治者的敬畏应该已经来到了最低点。 下城区的所有一二阶超凡者全都被清理干净,剩下来的黑帮分子,其实也就是普通人而已。 假如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没有掀起抗争的勇气,那玛琳娜只能舍弃这片试验场,直接让弥拜塔给希塔娜做出一副虚假的平和模样,让她赶紧离开这里了。 后续的重心,就在如何以纷争堡为中心,利用好弥拜塔,呼啸军团,处刑者,乃至青金大公的人脉,向整个西国铺开一张巨大的网。 这张网一定能够帮到安瑟先生,影沼的势力就算遍布西国,但主要方向集中在寻找伊沃拉上的他们,也终究会有疏漏,而我能将这疏漏补上。 希儿在这里的麻烦解决后,我或许还能借这张网继续稳定她后续的历练,如此一来,莱茵便更要有求于我。 影沼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花园能做到的,我更能做到! 玛琳娜缓缓握拳,呼出肺腑中因激动而变得有些炽热的气息,继续观察着窗外的景象。 心中要装下的东西越来越多,脑海里的思量越发复杂,但玛琳娜却反而越发得……不知疲倦。 她像头初尝血食,便再也无法忍耐青草与树叶那干涩滋味的幼兽,可躁动的心头,却又盘踞着非同寻常的冷静自我。 玛琳娜从未觉得如此清醒,也从未觉得如此充满动力过。 街道上,扮演黑帮混混的冒险者们似乎来了兴致,并没有按照玛琳娜交代的剧本演下去,竟然主动呼喝着推搡了下围住他们的平民,甚至在对方还手之后,直接一拳砸到了对方的脸上。 冒险者……一群让人厌恶的鬣狗。 玛琳娜的眼神变得有些阴冷,此刻的她对安瑟的话语实在是再认可不过。 在原定的剧本里,只要成功激起足够大的怒怨,他们就该立刻“落荒而逃”,让这些平民收获到因团结而胜利的美好果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互殴……虽然加深仇怨也不算错,但不应该是现在。 “你们想被因陀忒女士撕成碎片吗?” 玛琳娜对着通讯魔晶,发出柔柔的好听声音:“如果有这种想法的话,那就继续下去。” 即使隔着老远,玛琳娜也能看到,骑在平民身上挥舞拳头,神情快意地冒险者,身形猛地僵了一下。 他只能停手,其他冒险者也不敢继续下去,准备老老实实地逃走。 而就在玛琳娜微松口气,放下通讯魔晶,准备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中层区的半空中,突然响起了惊怒至极的咆哮声。 “混账东西……你们是不是找死!” 那咆哮宛如雷霆轰鸣,甚至真的有风暴呼啸席卷而来,招荡着怒意的剧烈狂风,仅仅只是来自那如流星坠临的狂暴身影。 轰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声和烟尘在街道上响起,令人震怖的极速在空气中撕出肉眼可见的空腔,而碾灭一切的巨力则将整条路犁出了一道深深沟壑。 在烟尘消散的尽头,身形高挑,神情暴虐的少女单手将冒险者的脑袋扣死在地面,硬生生用他的头犁出这道长长裂痕沟壑来。 从那倒霉蛋时不时抽搐的动作来看,恐怕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希儿……她怎么会在这里? 玛琳娜知道希塔娜会影响到这个计划,因为她不可能坐视有人欺负平民,所以在行动之前特意做好安排,把希塔娜调开了,所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玛琳娜的瞳孔猛缩,她不能赌这帮毫无操守可言的冒险者会不会供出这只是场戏,供出藏在幕后的她……虽然哪怕他们说了,希塔娜也不可能相信,但玛琳娜不接受这种意外。 该怎么办……以希儿的力量,她一定能听到通讯魔晶的声音,现在威胁这帮冒险者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甚至可能会暴露超凡者的身份,虽然希儿也不可能想到什么异样,但如此一来…… 看着平民们那逐渐往仰慕乃至膜拜方向转变的眼神,玛琳娜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转移希塔娜注意力的方式有很多,一来,她本身在玛琳娜主导各项事务后,就不再去多管民生情况,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将精力集中锻炼上,很多时候都不用刻意转移。 二来,托这段旅程的福,希塔娜已经变得更加成熟,更有责任心,只要是玛琳娜交给她的任务,哪怕再怎么无法理解政策规划,再怎么痛苦到抓耳挠腮,希塔娜还是会坐在椅子上苦熬出答案,玛琳娜就是用这种方法暂时支开了希塔娜。 可为什么……希儿,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说了多少次,不要,不要以你的力量给他们希望,我教了你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工作,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理解? 玛琳娜现在的心思甚至已经不在冒险者们会不会供出自己这件事上了,咬着嘴唇的她眼神不停变化着,手将被抓住的窗框捏得嘎吱作响。 你什么时候,才能停下那自以为是的—— 少女的思想戛然而止。 她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身形不由自主的摇晃了一下。 “不对……玛琳娜,你怎么能这么想。” “那就是希儿,那就是她决不妥协的良善和正直,才不是什么自以为是的东西……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这一瞬间,玛琳娜为自己心中升起的漆黑念头而感到恐慌。但她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让自己不去想和现状无关的事。 “他们为了保命一定会供出演戏的事……希儿虽然不聪明,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问题所在,但未必不会后知后觉,得提前做好准备。” “要进一步加速对下城区平民的压迫计划,希儿的情况有点不对,同时也要加强对她的控制……有什么方法能让她的视线暂时从下城区移开?” 少女低声自语着,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将眼前的混乱线团拆解清晰,眼眸逐渐明亮,似乎已经找到了后续的路。 “有些麻烦,但终归不是问题。还好安瑟先生帮助我取得了纷争堡的控制权,还好我第一时间就挟持住了处刑者。” 玛琳娜轻轻呼出口气,离开窗边,不再去看那几个废物棋子,同时将通讯对象改为最开始那个冒充男孩被丢下去的冒险者。 “魔蛙,你现在在哪?快点离开下城区,那个女孩很危险,别怪我没警告……” “……魔蛙?” 通讯明明已经被接通了,但却没有人回应。 下城区里已经没有别的超凡者了,而那些平民更不可能懂通讯魔晶的用法,绝对没法接通。希尔又在这里,如果排除魔蛙胆子大到冒着被因陀忒手撕的风险,和自己开玩笑的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了。 少女紧绷的心弦,一点一点的放松下来。 命运在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大麻烦的同时,又带来了更好的帮手。 “抱歉……安,浮士德先生。” 玛琳娜的声音轻柔软糯:“我没想过把您牵扯进来,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通讯魔晶那头仍然没有说话,可在玛琳娜重新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街道上的人群们突然响起了惊呼。 因为一道人影从矿坑的最下方冲天而起,落在了离希塔娜不远的地方。 “啊——你!” 原本还踩着半死不活的冒险者的希塔娜,在看到那人影后,差点就呼喊出他的名字,好在及时把一个音节从称呼改成了惊叫。 “你……咳嗯,你不是那个浮士德吗。” 狼小姐双臂环胸,努力摆出一副高傲姿态,好在她此刻没有显露出自己的尾巴。 “怎么,突然跑我这里来,有事?” “你的事情,还没解决完吗?” 浮士德发出漠然冰冷的声音。 “……啊?” 希塔娜显得有些不明所以——这种完全发自内心的澄澈迷茫,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我把我的仆从借给你用,是让你赶快结束你那无聊的正义游戏。” 黑发青年单手搭在剑柄上,语气带上些许不耐:“你,还没玩够吗?” “玩?”希塔娜的眉毛缓缓竖起,“谁告诉你我是在玩了?我跟你讲,就算你是……浮士德,哦等等……” 直到这时候,希塔娜才有些明白过来安瑟似乎有别的什么意图,少女有些不知所措的挠着自己的脑袋:“你是浮士德,嗯……浮士德……” 不知道自己琢磨出来了什么东西的狼小姐突然大喝一声: “哈!” 她摆出个姿势,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向安瑟:“浮士德又怎么样?浮士德就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了?你也不看看你这样——” 轰——! 浮士德腰间的漆黑锋刃宛如活物一般,蠕动延长出数十米远,一剑劈在芬里尔的头顶,明明是斩切的利刃,却如同山崩一般砸出轰鸣,可见其力道之恐怖,同时也说明…… 在那无所不断的刀刃面前,有人抗下了这一记斩击。 “呼……呼……” 兴奋的,炽烈的,有如野兽的喘息声在烟尘中响起。 那位在西国已经闯下邪狼之名的芬里尔小姐,缓缓抬起头来,暗红眼眸中闪动着欢悦的兽性光芒。 而抗下这记斩击的,却并不是她本人,而是从她背后升起的一头……狰狞凶残如魔神的,赤黑狼人魔影! 芬里尔的高挑身姿本来就能让她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可在这狼人魔影之下,芬里尔竟然显得有几分娇小,足以见得这魔影的庞大,以及给人带来的恐怖压迫感。 只有上半身的狼人魔影双爪交错,格挡住了这一斩击,那好似活物的漆黑锋刃似乎卡在了它被切开到一半的爪子里,无法继续斩切下去。 “只有这样吗?” 身形开始缓缓膨胀,头顶逐渐探出毛绒耳朵,尾椎处也一阵鼓胀蠕动的芬里尔咧嘴而笑,笑容中的挑衅和期待没有半点刻意之感,完全出于本能。 “可别小看我了,浮士德,我可是——” “吼!” 芬里尔的瞳孔猛然收缩到极点。 她并没有来得及放下什么狠话,说点什么霸气的宣言,刚才的那声咆哮,更不是嗜战的发泄。 而是消亡的怒吼。 她只是把话说到一半,那凶神般的狼人魔影,便被活物魔刃崩射出的锋刃瞬间绞灭,那骤然出现的庞大锋刃集群,就如同一头漆黑的巨兽之口,眨眼便将魔影一口吞下,丝毫不存。 而在这个刹那间,来自炼金领域神灵的无上凶兵,已经将一片锋刃,架在了芬里尔的脖颈前。 “猜一猜。” 浮士德微抬起下巴:“刚才,我到底有没有用力。” 在一片寂静声中,黑发青年收回了那可怕的黑色锋刃,重新将其挂在腰间,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他一剑劈到半跪下的芬里尔,声音漠然: “你有让我颇感兴趣的天赋,尽快结束你的小游戏。如果你能成为上面那个擂台上最后站着的人。” “我给你一个,让我认真的机会。” 已经转过身的浮士德,微微偏头瞥了眼不同喘息着的芬里尔。 在用威严肃冷的语气说着话的同时,轻轻眨了下一只眼睛。 坏家伙的原本面目也同时一闪而逝。 芬里尔突然捂住自己的心口,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创伤。 而那位神秘莫测的传奇冒险者,也不见了踪影。 不远处的房间内,倚靠在窗边的玛琳娜不停喘息,面色潮红。 她很想对着通讯魔晶向安瑟倾诉自己的感激和眷恋,但又不想让自己像个崇拜偶像的小女孩。 安瑟的出现,直接替她解决了眼下的所有问题。 如何百分之百转移希塔娜的视线?给她一个目标,给一直追求力量的她,一个足够明确,且必定会将其视为全部的目标。 如此一来,自己就能在下城区肆意施为了。 同时,浮士德以无匹的力量破除了芬里尔在下城区平民心中的无敌形象……虽然崇拜依旧不可避免,但起码比希塔娜突然出现解决掉那群冒险者,然后收割走所有崇拜要好得多。 当然了,以上这些,都比不过一点。 那就是,安瑟理解着她的想法,安瑟认可着她的努力。否则安瑟怎么可能会主动提供帮助呢? ——我走在安瑟先生他自己也期望着的道路上,现在或许只是跟随,或许还要安瑟先生拉一把,但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并肩而行。 一想到这里,玛琳娜的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 通讯魔晶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成熟,冷漠,不近人情。 玛琳娜当然知道那是谁,所以她心中的喜悦短暂地转变为困惑:“明芙萝小姐……怎么了?” 通讯魔晶既然在安瑟手里,那被明芙萝拿着也不奇怪,可为什么安瑟没有什么要和自己说的,反而是明芙萝在说话呢? “根据从那个假装小孩的冒险者身上得来的消息。” 明芙萝的声音依旧漠然,大多数时候,这份漠然不针对任何人,但这次……似乎有些针对玛琳娜的意思。 “你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玛琳娜微愣了下,随后柔声说道:“只是一些小事而已。” “你确定假装一个少年被当众摔死,是件小事吗?” “……” 少女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她轻缓摩挲着窗沿,凝视着远处自己妹妹被平民们众星捧月的场景。 “如果您不同意我的想法和计划,我很抱歉,明芙萝小姐。” 玛琳娜的语气十分平缓,轻柔:“是我能力不足,在无法同时满足您和安瑟先生的要求的情况下,我只能先满足安瑟先生。” “所以你觉得这么做是在帮助安瑟?” “如果不是的话。”玛琳娜笑了笑,“安瑟先生刚才又在做什么呢?” “……原来如此。” 明芙萝更加冰冷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在得意,得意安瑟在帮助你,纵容你,所以你觉得你是对的,是吗?” “我不在乎客观公理,明芙萝小姐。”玛琳娜却始终是那温雅娴静的语气“我只在乎安瑟先生。” 那边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究竟是他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了……玛琳娜,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有更多选择?” “选择?”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起码,在安瑟这样的帮助下,你总能有更多更好,就算没办法完全抹去负面影响,但多少也能回避大部分恶劣的选择。” 这可不太像那位能够把两个领的性命,放在天平上称量的明芙萝小姐会说出的话。 她也在改变……但跨度不应该这么大,她在道德上不像希儿有那样令人惊愕的苛求,所以她的这番话是为了什么? 为了……安瑟先生吗? “你在为安瑟做事,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是的,明芙萝小姐。” “那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安瑟变得更好,对不对?” “……您说得是。” 玛琳娜已经隐约觉察到明芙萝的意图。 更好……更多的选择?明芙萝小姐的意思是,让安瑟更加……良善吗? 结合安瑟这段时间喜欢为平民做些委托,玛琳娜也不奇怪明芙萝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个想法。 而且明芙萝小姐在本质上也的确有向善的特征,她这么想也不—— ……等等。 直到这一刻,玛琳娜才反应过来。 她有些茫然,有些不解地复盘着,斟酌着自己的计划。 我…… 我是在,做着恶行吗?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在计划开始的那一刻到现在,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推动,谋划,操控,支配……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已如呼吸一般自然。 她甚至隐约感觉,自己并不是故意不去考虑。 只是单纯……不在意而已。 第三十七章·似是而非的面具 “你突然出现跟希塔娜打一架。” 灯光昏黄的房间内,躺在床上的明芙萝靠着安瑟的胸口,闭着眼睛问道:“是为什么?” “给浮士德为什么会关注芬里尔一个理由。”安瑟轻轻揉捏着明芙萝细嫩的脸颊,“传奇冒险者对天资非凡的后来者颇有兴趣……这很正常,不是吗。” 安瑟掩饰过玛琳娜的行踪,玛琳娜在希塔娜手下做事肯定也没法隐藏自己,而以玛琳娜为线,将浮士德和芬里尔串在一起…… 神秘莫测的顶尖强者,缜密细致的凡人仆从,还有一身暴力正义感强到不正常的笨蛋少女。 这样的组合,的确给人一种相当微妙的既视感。所以安瑟也确实需要给玛琳娜出现在希塔娜身边一个理由。 有些牵强,但也不算太过牵强——只要芬里尔能够展现出与浮士德的“期待”相匹配的力量,那就算不上牵强。 “仅此而已?” 慢慢把头埋到安瑟颈间,轻轻呼吸着他气息的明芙萝语气轻幽地说道。 安瑟微微偏头,把下巴搁在明芙萝的脑袋上:“那阿萝觉得还有什么?”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明芙萝轻轻顶了下安瑟,随后又陷入了沉默。 “……算了,没什么。” 向来有话直说的明芙萝,此刻竟然选择了回避,她蹭了下安瑟的脖颈,闭眼呢喃道:“睡吧,明天继续在工坊陪我。” 安瑟笑着摸了摸明芙萝的柔软发丝,搂住她沉入睡眠。 灯火熄灭,夜色寂然,已经脱离了正常生命体的明芙萝其实并不需要睡眠,但此刻却真的睡得沉而香甜——每个在安瑟怀里沉眠的夜晚皆是如此。 只是今晚,还保留着睡眠能力的人,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轻轻松开明芙萝,轻抚了下那柔嫩丝滑的脸蛋,随后下床走到窗边,身形一晃间便不见踪影,只有窗帘轻微摇曳。 深沉黑夜下的街道却并不漆黑,即便已至深夜,道路两旁依然闪烁着令人陷入迷幻的光亮和色彩……那位秘书先生终究没有弥拜塔的能力,在真正的弥拜塔死后,由于大量冒险者的涌入,纷争堡上城区秩序的逐渐在崩解。 而上城区既然如此,下城区自然便更加不堪了。 磕多了违禁药物在大街上摇摇晃晃,神志不清的家伙;阴暗小巷里纠缠在一起的多具肉体;行迹匆匆,身上飘散着血腥味的路人;低空掠过,眼眸一片漆黑诡异乌鸦…… 最主要的是,这只乌鸦落在了安瑟的肩头。 “我主。”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安瑟脑海中响起:“龙语大公已经收到了您将和希塔娜小姐发生冲突的事。” “还挺快的。”安瑟笑了笑,看起来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乌鸦啄着油光水亮的羽翼,继续道:“他似乎计划着,将一头巨龙引到纷争堡来。” “哦?” 这个情报让安瑟略显惊讶,他看了眼肩头的乌鸦,微微扬了扬眉毛: “他真敢?” “您在三年前给他留下的阴影不小。” 安瑟侧身避过一个满脸痴笑,衣衫不整,跌跌撞撞朝自己抱来的女人,同时回道:“但如果只是这个消息,倒也不用你亲自来,鸦。” 乌鸦的名字就是鸦,明明是影沼的掌控者,它却并没有像莱茵那样,给自己起了一个听起来颇为雍容贵气的名字。 “骨蛇对我屡次进言,希望我尽快处理您的秘书。” 鸦的直言不讳,是绝大多数追随于安瑟的人无法做到的,莱茵那只细腻谨慎的猫咪,就绝不可能当着安瑟的面,对玛琳娜说出“处理”这两个字。 安瑟忍俊不禁道:“觉得她威胁到影沼了?” “如果您能增添一份助力,我很高兴。” 鸦平静回应着,与此同时,安瑟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他后面有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一脸喜色地抱住了刚才那个撞上来想抱安瑟的女人,结果被那神志不清的女人一口咬断了脖颈,鲜血喷溅。 原因?女人疯癫混沌的眼神——不是磕多了就是坏掉了的眼神,便是最好的原因。 “但根据骨蛇递交的精神评估。”鸦轻轻抖了下翅膀,“您的秘书,目前还没法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嗯……玛琳娜大概是不会认可这份评估的。” 鸦看了眼安瑟,十分实诚地说道:“您似乎也不太认可。” 年轻的海德拉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中,夹杂着不远处彷如野兽咀嚼肉体的骨骼断裂声。 安瑟微微偏头,看向鸦:“我有对她很偏心吗?”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的。”鸦点点头,“您给了她过多的优待与帮助。” “最主要的是,我们找不到理由——您为何会给她这样的优待和帮助的理由。”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她有什么极其特别,特别到能让安瑟如此另眼相看的能力吗? 站在鸦的角度看,答案是没有。 并不是说她没有才能,而是她的才能无法与安瑟的青睐相媲美。 能值得安瑟花费心力,投入心神的才能应该是什么样的才能? 毫无疑问,唯有像希塔娜那样横扫一切的武力天赋,明芙萝那超越时代的构创才能,才配安瑟这样做。 而玛琳娜没有,她不仅没有这些能力,她也……不够特殊。 如果安瑟想要的话,鸦可以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从帝国全境找到不下二十个和玛琳娜条件,资质,禀赋,皆是相差无几的人。 全帝国人口中的二十人……毫无疑问是个了不起的数字。 但在鸦,在影沼众人的眼中,不管是百万人中的几十人,还是千万人中的几十人,亦或是亿万人中的几十人……都不值得,不配安瑟亲自为其铺路。 有那个价值的人,只能是如希塔娜,玛琳娜一样的,绝对的唯一。 面对无比认真的下属,安瑟失笑着摇头道:“你们就不会想想,是自己没想到玛琳娜有价值的地方吗?” “正是因为我们无法想到,所以我决定亲自来问您。” 鸦回答说:“您没有必要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我还是恳切地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答案。” 当初在接受影沼和花园的面试时,来自花园的面试官对玛琳娜说过“影沼的人就是那样”。 不立于正常行政体系内的影沼,在作风上,甚至不像个正常的追随者,因为应该没有哪个追随者,会用毫无情绪波动的语气,对自己追随的人说出“恳请您给我们一个答案”。 但安瑟依然对他们委以重任,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种作风,安瑟才会对他们委以重任,让影沼和花园几乎平起平坐。 安瑟的脚步停下,他抬头起头来,在下城区,如此仰头看去甚至无法坐井观天,只能看到交错纵横,遮蔽了视野,遮蔽了天空,遮蔽了生活于此者的人生的过道。 “我其实没有在偏袒她,鸦。” “……什么?” “我并没有对玛琳娜怀有什么私心。” 安瑟笑了笑,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街道,而那正是今天白天,自己和希塔娜打起来的那条街道。 鸦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脑袋:“但您表现得不像。” “我也知道看起来不像,就连阿萝都不太信我。” 年轻的海德拉摇头道:“但事实就是如此,因为不是我在偏袒她,替她善后,鸦。” 他看向自己的得力下属,用复杂难明的语气慨叹道: “是她总能那么精准地先我一步……做了我可能想去做,但还没有做的事情。” 这是非常非常高的评价,但鸦却捕捉到了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 “可能想去做?”它如此问道。 “是啊。” 那声叹息似乎有了原因。 “也仅仅是,可能想去做而已。” 第三十八章·切实存在的能力 宽阔的后院中,响起一阵阵低沉的雷鸣。 不过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雷霆砸落在下城区里,而是希塔娜挥拳时轰出的音爆。 明明眼前没有对手,也没有造成什么破坏,甚至似乎连气浪都没掀起,那秀气娇嫩的拳头看起来毫无杀伤力,但回荡在院落中的低沉闷响,确实那么真实。 “呼……” 擦了擦汗的希塔娜缓缓呼出炽热气息,她在用这段时间自己新琢磨出来的方法锤炼肉体——将力之首的巨力凝练压缩于体内,而不将其倾泻而出,用一种堪称自杀的方式将这股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淬炼自我。 至于她到底是怎么想出这种方法,又是怎么将其实现,并且看起来还卓有成效的……只能说,为了生命安全,最好别学。 “能和安瑟交手……能和安瑟交手了!” 稍微平复下去心情的少女一想到这件事,便又立刻兴奋地原地蹦跶起来,呼呼哈哈,兴奋至极地挥动起四肢来。 她舒展身体,张开脊背,肉眼可见的赤黑色气流化作狰狞可怖的狼人魔影,在她背后成型。 希塔娜双手环胸,闭上眼睛,而背后那道魔影也在不停扭曲变化,时而突然收缩成奇形怪状的东西,时而猛然被漆黑吞没,化作更加庞大的蛇影。 似乎在竭力操控这份力量的少女呼吸逐渐粗重,不停扭曲的魔影也渐渐重新恢复为那凶残的狼人模样,似乎膨胀了微不可察的些微尺寸。 几分钟后,希塔娜万分泄气地塌下肩膀,嘟囔道: “还是差远了……极限就在这里了吗?” “打起来的时候,不能暴露海德拉的气息啊。但如果不暴露的话,就用不了全力,咕唔唔唔……” 希塔娜咬着指甲,在院落里来回踱步,苦思冥想着:“有什么方法能不暴露我的身份,又能尽情打个痛快呢。” “要不要问问琳娜——啊她不是超凡者来着,问她好像也没用。” 自从玛琳娜来了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操心过任何事,这让希塔娜有时候会产生玛琳娜无所不能的错觉,虽然偶尔强行要求接受知识灌溉,但最起码要比她刚被迫接手下城区时要好上无数倍。 反正本来就是想找人管理这里,找谁不是找?琳娜不是做得比谁都好嘛! 接下来只要找一个人品够好,能从琳娜手里接过那些事情的人,再和安瑟打一架,我就可以出发了! 与安瑟对决的期待,对后续旅途的展望,都让希塔娜一下子又热血沸腾起来,本来已经有些疲惫的身体再度充满力量,她原地轻跳两下,准备再多练一会儿。 不过此时,有人敲响了后院的大门。 不等希塔娜发问,敲门人便已经说到:“芬里尔小姐,是我。” “喔,琳娜!”希塔娜眼睛一亮,“快进来啊,你还敲什么门呢。” 玛琳娜推门而入,先是朝希塔娜微微行礼,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身香汗的狼小姐就一个熊抱搂住了她,抱着她嘿嘿笑道: “琳娜,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有些事情需要向您汇报。” 玛琳娜微微推了下妹妹挺翘饱满的胸脯,三两下无果之后,只能默默放下手,任由她这么抱着。 “向我汇报?干嘛向我汇报啊。” 希塔娜眨眨眼:“琳娜你想做什么,直接去做就好了呀。” 玛琳娜叹了口气:“芬里尔小姐,我们说好的,有些事情您要学会独立处理。” “嗯……啊……那个……以后再说!”大姑娘眼神飘忽,试图就这样含糊过去,“反正有琳娜你来处理这些事,我不着急,不着急的。” “所以。” 玛琳娜微垂眼眸,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您并不在乎,是吗?” “……啊?” “我是说,您其实不是很在乎下城区的这帮人,究竟怎么样,是吗?” 少女抬起头来如此说道,她的眼神让希塔娜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恐慌。 “怎么可能!” 虽然心中莫名其妙有些慌张,但希塔娜还是很大声地回答:“我怎么会不在乎他们!我要是不在乎的话,早就走了!” 说到这里,她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来:“那个什么弥拜塔,他可别被我抓到了,不然我非得把他的骨头打断,吊死在下城区不可!” 而玛琳娜依然静静地看着她:“那么,您为什么不愿意去学习那些能帮到他们的知识呢?” “我……我这不是学不会嘛。” 倘若是别人问她这种话,希塔娜早就咋咋呼呼地吼回去了,可这话是自己姐姐问的,女孩便只能像只委屈的大狗一样,低声说着:“那些乱糟糟的,猜来想去,还要搞什么……什么控制,平衡之类的玩意,我就是学不来啊。” “有那么艰难吗。”玛琳娜握住希塔娜的手,声音明明温柔,但手上的力道却在不断加重,“芬里尔小姐,这真的是特别困难的事吗?” “……对我而言就是很难啊!” 希塔娜委屈极了,忍不住大叫道:“我又不是琳娜你!不会就是不会嘛!” 而话说到这里,希塔娜便忍不住继续说着:“琳娜你那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安瑟说什么你都能听懂,好多复杂的事情都能帮到他……跟我完全不一样,我除了打架以外什么也不会,而且安瑟基本上都用不着我去打架的。” 她看着自己的姐姐,露出万分歆羡的神情来: “我真的好羡慕你啊,琳娜……琳娜?” 希塔娜见玛琳娜不知为何有些出神,便下意识地出言提醒。 而她面前的少女在恍惚中回过神来后,很快便朝希塔娜露出笑容来:“我刚刚……想到了一些事情,抱歉,芬里尔小姐。” 不等希塔娜说话,玛琳娜便主动道:“所以本来要汇报的事情,您还要听吗?还是……我自己去处理就好了?” 她的声音轻柔,语气温和,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异样,这一整句话……似乎就像是在给希塔娜最后一次机会一样。 “哎呀我都说了不用告诉我的!” 可对玛琳娜报以绝对信赖的希塔娜却根本没有细想,也根本不会去细想。 她又用力抱了抱玛琳娜,笑容灿烂道:“琳娜对这些事情这么上心,天天从早忙到晚,比我都要关心他们呢!” 在希塔娜眼里,自己的姐姐,是比她这种笨蛋要可靠,善良一万倍的人。 对家里人尽心尽力,对村里人友善亲和,在跟随安瑟之后……也没有变成什么坏蛋,从来不会看不起平民,对所有人都很好,而且还总能把事情做到最好! 要是把事情交给玛琳娜都不能放心的话,那希塔娜就真不知道该交给谁好了。 “我明白了,芬里尔小姐。” 玛琳娜朝眼前那越发充满力量感,仿佛逐步迎来蜕变的少女,露出温婉明媚的笑容:“接下来往后的所有事情……” “请放心,交给我吧。” 希塔娜微微瞪大眼睛,神情逐渐狂喜:“所以琳娜你的意思是……我后面都不用去学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用管了?” “是的,下城区的事情,我会负责全权处理。” 玛琳娜微微躬身:“您只需要考虑浮士德先生的试炼即可。” “好耶!” 本来就想着把所有事情放给玛琳娜做,但觉得这么搞有些过分,所以尴尬地不知怎么开口的希塔娜,兴奋至极地欢呼起来: “太好了琳娜!啊我是说,唔,麻烦你了。” “不会的,芬里尔小姐。” 玛琳娜柔柔说着:“在和浮士德先生比试的过程中,请您切记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浮士德先生赐下试炼,多半就是因为需要迷惑外界,模糊您与她的关系。” “嘿嘿,我懂得啦!我刚才还想着怎么样才能不暴露身份呢。” 狼小姐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用力挥了挥拳头:“我绝对不会让你和安瑟失望的,放心吧!” “我也是,芬里尔小姐。” 玛琳娜凝望着自己的妹妹,那与她流淌着相同的血的红色眼眸,不知何时起变得越发暗沉,仿佛笼罩上了冷寂的阴影。 “我是不会让浮士德先生失望的,绝不。” 她最后朝希塔娜行礼,随后转身离去。 “再见,琳娜!要是碰上什么麻烦事,随时来找我啊!” 希塔娜朝自己最最亲爱的姐姐用力挥了挥手,目送她离去,而后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洋溢的激情,雀跃欢呼起来。 接下来,就真的什么都不用去管,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到跟安瑟的战斗里了! 琳娜,我的郝琳娜,我爱死你了! 唔……等等。 在后院里撒欢着的狼小姐动作微微迟缓,最后彻底顿住。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一件事。 【我真的好羡慕你啊】 坏了!安瑟是不是告诉我,不能对琳娜说这句话,她会很伤心的! 希塔娜猛地一拍脑袋,脸上立刻露出焦急慌张的神情,赶紧跑向后院大门,准备追上玛琳娜解释清楚。 可在把手放到门把上的时候,少女的动作又顿住了。 ……琳娜她那时候,好像也没有露出什么不对劲的表情吧。 再想想安瑟跟我说这句话的时间,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的琳娜早就今非昔比了,这么厉害,这么被安瑟信赖,已经不再是小角色了。 我羡慕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追上去解释,反而会让琳娜觉得自己被小看了的吧,不行不行…… 想到这里,希塔娜反而松开了门把手,不打算去解释什么。 还好我够聪明,差点就又不小心坏事了。琳娜她又没有表现得哪里奇怪,我急什么嘛。 要说哪里奇怪的话,琳娜当时为什么要问我那个问题呢?她怎么会怀疑我不是真的在乎下城区的人呢?这倒是挺奇怪的…… 算了,应该是琳娜本来想逼我回去学那些奇怪东西的说法,无所谓啦。反正接下来我只要考虑跟安瑟战斗的事情就好了。 这样想着的纯粹之狼,又重新投入到了没有止境的,追求力量的磨砺中。 而另一边,走在长廊上的玛琳娜脚步轻缓,就像幽灵一样。 她当然清楚希塔娜是在乎下城区的平民的,那么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呢? 因为她不是在问希塔娜,而是在问她自己。 “恶行。”少女轻声呢喃着,“我在做着,恶行吗?” 明芙萝的质问让当时的玛琳娜陷入了茫然和恐慌,但没多久,玛琳娜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单纯地陷入了困惑的状态。 她抱着这样的困惑找到了自己的妹妹,用询问她是否真的想要帮助平民,来拷问自己的行径。 遗憾的是希塔娜没有给玛琳娜足够明确的答案,但她却给玛琳娜找到了新的关键点。 ——狼小姐猜得没错,其实玛琳娜已经不会在意“我很羡慕你”这种话了。 她已经不再是赤霜领里那个被幸运女神眷顾,成为安瑟追随者,没日没夜地汲取知识,不愿让眼前的机会流逝,更害怕它流逝,因而整日都会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小村姑了。 因此希塔娜的话并没有让玛琳娜产生任何不快,反而提醒了她。 能力。 希儿能做的事情,我做不到。但反过来,也是如此。 不仅仅是政事,不仅仅是普通的文书工作,而是更深一层的,希儿甚至是明芙萝小姐,都未必能做到的事。 ——我知道安瑟先生想要什么。 安瑟先生那时出手,未必是为了帮我解开困境,他本来就需要一个机会来解释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芬里尔身边。 但同时……他也未必只是抱着这个想法,才出手的。 安瑟先生知道我想做什么,他知道我会用阴暗的手段去逼迫下城区的平民,去测试他们的底线,去控制他们的行为。 因为他本来也想这么做……但出于某种原因,他犹豫了。 就好像按照安瑟先生原本的计划,他同样是打算去控制处刑者来给浮士德的身份做好伪装,只是要等待时机一样。 而这两件事,我先做了。 同时,安瑟先生也并没有阻止,所以他不是在为我善后,而是……走在我为他铺就的路上。 如此,所谓的恶行,有必要吗? 安瑟先生是想要成为太阳的,他的确如明芙萝小姐所说的那样,在内心深处有着向善的渴望。 但同时,安瑟先生是了不起的,伟大的,洞悉了太多东西的天才。 他才不会像希儿,像你一样天真,明芙萝小姐。 ——什么也不牺牲的变革,是不存在的。 安瑟先生正是比谁都要清楚改变这个扭曲的世界是何等艰难困苦,所以他才不会选择抱有那种天真的幻想。 英雄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而安瑟先生,是活在现实中的变革者。 如果你们都无法认同他的做法,如果你们都坚持做着童话里的英雄。 我会成为安瑟先生的基石,我会成为安瑟先生的燃料。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那暗沉的双眸中,似乎升起了两轮黑日。 为了我的……太阳。 万分抱歉,休息一天 怎么说呢,前天讲了有了个绝妙的点子,我也确实有打算把它给写出来的,可今天开始敲字的时候……我是真真正正感到一种无从写起的恐惧。 不是说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什么东西,这卷开头也说了,大纲清晰,目标明确,我知道我要写什么,就算不久前灵光一现,要对大纲进行大幅度修改,我也知道要写什么。 只是我今天突然惊觉,自己陷入了非常糟糕的困境——那就是自顾自地写东西。 我几乎把所有重心都丢在了对角色的描写上,想要写安瑟,希塔娜,明芙萝还有玛琳娜的成长,但却只局限在了角色上,相当于遗忘了故事本身,如果故事不好看,不有趣的话,那我执着于的角色塑造根本就没有意义。 这一卷从开始到现在,我并没有写出一个能让人有期待感的有趣剧情……这真的很糟糕,可以说因为角色太多了,因为我给自己的限制太多了,安瑟现在几乎已经全方位无解了,找不到对手,很难创造出跌宕起伏的剧情之类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我不行。 假如不是前段时间我一直在闭关,努力学习,努力思考怎么把这一卷写好,估计连这个问题我都觉察不到,很有可能就这么每天几个角色来回谈话,心理描写,忽视剧情,埋头嗯写下去,那这一卷就全完了。 还好现在还来得及,还好我发现自己多少有点脑子拎不清了。 这半年多下来,类似的磕磕绊绊好像有不少了,很抱歉让大伙读着读着又糟心起来,我本事不到家,也不求大家的体谅,只是单纯解释一下原因和后续思路。 今天在恐惧之下思来想去,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及时自省,知错就改了。比起继续硬着头皮产出垃圾浪费大伙的钱,还是先冷静下来捋清思路,给大伙磕一个比较好。 总之,先以让后续的剧情变得有趣起来为目标写下去吧。 第三十九章·隐于幕后的大恐怖 9K 坐在床边的安瑟轻轻松开母亲的手,最后看了眼依旧陷于沉睡之中的父母,起身离开了卧室。 来到小屋外,不用等安瑟开口询问,托拉多便开口道:“主上和夫人的情况十分稳定,虽然苏醒仍需要很长的时间,但也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安瑟摸了摸爬到自己肩头的劳伦斯,温声道:“辛苦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劳伦斯双手环胸,摇头叹息道,“我还觉得自己不够尽力呢,少主啊……要不你把我带出去吧,带个分身出去都好啊。” 它眼巴巴地看着安瑟,万分恳求道:“西国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我的用处可大了!真的真的!” “少说废话,警戒去。” 托拉多微微蹙眉,抬手一招,劳伦斯便被凭空捏住尾巴,直接甩飞了出去。 “托拉多,我迟早要在你的法杖上拉屎!” 劳伦斯的尖叫声随着它的飞远而越来越弱,但却喊得荡气回肠。 而托拉多看也不看尖叫着飞远出去的劳伦斯,向安瑟微微低头:“它只是有段时间没见少主,太兴奋了,对于护卫主上和夫人的事情,从来没有半分懈怠。” 安瑟眺望着自己的鼠鼠朋友飞远去的身影,忍不住笑道:“你倒也没必要在把劳伦斯扔飞之后替它辩护。” “它总是会把正经会谈变成笑话。” 托拉多摇摇头:“对吧,萨维尔。” 正在不远处修剪花草的老管家抬起头来,笑容和蔼道:“只是因为劳伦斯和少爷关系好而已。” 这段时日过去,曾经的契首们在心态上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仿佛他们并不是困守于这片对他们来说过于狭窄的天地,而是在进行着无比正常的生活。 哪怕这群家伙放到外面,个个都是能掀起巨大灾难的凶人与狂徒。 “这段时间,我和游隼联手探查过这片主上创造的空间。” 托拉多跟着安瑟走在花田中,空中也掠过一只巨大的鹰隼。 “主上的创造是无懈可击的。” 游隼温柔清亮的声音从上空传来:“能定位于此,并突破主上设置的壁障……少主,这不现实。” 安瑟的手轻抚过柔软娇嫩的花朵,并未言语。 他知道游隼并不是自信到绝无可能有人来袭击弗拉梅尔以及艾妮丽莎,而是对一件事感到不解——那帮神秘人究竟是以什么手段,找到弗拉梅尔为艾妮丽莎创造的这处空间,并无声息地突破了壁障,潜伏着等待艾妮丽莎的到来。 并且将时间,完美卡在了弗拉梅尔最无能为力的那一刻。 这个问题其他契首们在很早之前就思考过,弗拉梅尔更是如此。 只可惜时至今日,契首们仍未得到答案,而弗拉梅尔则创造了一个更加极尽完美的空间,也就是现在他们所处的领域。 这世上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当然就是安瑟。 在那场大绝望过去之后,安瑟便在记忆中不停翻找有关那几个神秘刺客的情报,虽然那位穿越者的记忆仅保留了六成,但安瑟还是很幸运地找到了那些人,那批……势力的残存消息。 而有关他们的事情,更是安瑟在西国之行寻找伊沃拉时所要布下的,最大的局。 没有回答游隼话语的海德拉突然道:“托拉多,如果你们所有人合力,能否杀光帝国的所有五阶超凡者?” 托拉多愣了下,安瑟的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强劲过头了,饶是在不涉及魔道时最为冷静的他也没反应过来。 “您是指……”青年迟疑片刻,重复了一遍安瑟刚才的话,“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是吗?” “是。” “有些勉强。”游隼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在老爷的力量还在时,才能算作有些勉强。” 无声跟随在安瑟后方的老管家开口道:“现在的我们,做不到这件事,少爷。” 萨维尔万分无奈地叹息道:“拿我来说,虽然因为灵之首而觉醒的灵质并未因老爷的沉眠而消散,但效果已经大不如前。” “劳伦斯失去了吞噬掠夺的力量,同时也被迫舍弃了不少曾吞噬过的能力,失去了噬之首的它无法驾驭那么多驳杂的力量。” “游隼的洞察力也衰弱了很多,无法再看破万物……” 他看向安瑟身旁的托拉多,随后将视线投向已经被完全封锁的花园唯一入口:“托拉多和提尔的实力衰减最少,但罔和克里斯托隆金依然毫无音讯。” “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即便少爷的力量也早已今非昔比,也难以杀光帝国上百名五阶超凡者,但是……” 萨维尔一通分析下来,十分严谨地说道:“如果只是三分之二,应该没有问题。” “考虑到他们的分布,开战的传播速度,人性的干扰,还有其他诸多因素……” 托拉多则在沉吟一会儿后,以更加严谨地语气回答: “如果做好战术布置,我们应该是能把所有五阶超凡者杀完的。最多牺牲两到三人,在接受范围之内——可以让劳伦斯先去死。” “我先让你去死!”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劳伦斯一记鼠鼠飞踢往托拉多脸上踹去,然后又被震飞了到天上去了。 飞走的同时,劳伦斯还不忘大喊道:“我支持把他们全都杀光,杀个干净就没威胁了!” 托拉多扭头看向安瑟,眼中满是肃然:“少爷,您要这么做吗?” 从安瑟提出那个听起来跟笑话一样的问题开始,所有弗拉梅尔的契首都在思考将其实现的可能性,而不是在思考安瑟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年轻的海德拉在沉默片刻后,轻轻笑了笑:“只是这么问问而已,你们的任务可是保护好父亲和母亲,其他的事,不用多想。” “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安瑟回头看向那座小屋,轻声呢喃着: “我答应过他们。” 等父亲和母亲醒来之后,要让他们看到一个鲜花盛开的世界。 又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劳伦斯这回没找托拉多的麻烦,而是一溜烟爬上安瑟的肩膀,好奇问道:“少主少主,你回来这一趟,除了看看主上和大姐,还有别的事吗?” 安瑟揉了下劳伦斯的脑袋:“我就不能单纯回来看看父亲和母亲?” “啊,我倒不是质疑少主你对主上和大姐的感情,就是……” 我才不信少主你不打算做点别的事情呢。 劳伦斯左顾右盼,试图找到和自己一样这么想的人,只可惜萨维尔转头就去修剪花草,游隼飞掠而去,托拉多面无表情,把它当作一只死鼠。 尴尬的小老鼠只能咳嗽一声: “就是,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给少主帮点小忙。” “我确实有事要做,不过你也别老想着跑出去了,劳伦斯。” 格莱普尼尔化作手杖轻点于地,年轻的海德拉微微抬起下巴,只是在瞬间就比方才多了令人折服的贵气。 他眯起眼眸,低笑道: “年轻的海德拉久未露面,是时候做点大事了。” 安瑟在离开海德拉领之前,特意让明芙萝回归老本行,特意做了个极致完美的傀儡,通过一心二用的远程操控,来完成日常的必要出行。 但安瑟向来谨慎,即便已经频繁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他也不会让自己的行迹如此单一下去,虽然安瑟·海德拉以和善闻名,但在这个风雨欲来的关口,再和善的人也得蠢蠢欲动,而恰好……有一个能让他发挥的小小机会。 一个诺言,等待着安瑟完成。 * 洗漱,沐浴,更衣,用餐。 苏丝伦的早晨六点至七点,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即便帝国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她也依然在动荡万分的帝都中维持着自己精致而优雅的生活。 力量?没有,苏丝伦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三阶超凡者,哪怕自打记事起她就无比努力地修炼,学习,却连自己姐姐的衣角都看不到。 倚仗?曾在帝都呼风唤雨的小皇女殿下早已失去了最大的倚仗——艾菲桑徳的恩宠。昔日将她奉为公主,视为学生的五阶超凡者们已经懒得再往她身上投下视线。 那她……究竟是怎么得到如今的安稳生活的呢? “殿下。” 安静的书房内,敲门进来的女仆微微躬身:“黛安娜大人希望您立刻过去一趟。” 苏丝伦放下手中的书籍,站起身来,轻蹙起眉:“立刻?马车备好了吗?” “已经在庄园外了。” “走吧。” 少女轻吐出一口气,在临走之前,还是拿上了那本封面上以烫金纹路勾勒出《海德拉之谜》五个小字的书籍。 黛安娜·飨焰。艾菲桑徳的姐姐,上一代飨焰皇室中的唯一……幸存者。 帝国的大公爵位并不固定,有的是传承千年的不朽家族,有的是当代才受到艾菲桑徳青睐的帝国新星,但在当前十三位大公中,有一个爵位是绝对固定的——那就是生活在帝都的侍焰大公。 由皇帝从自己这辈所有血亲中选出一个幸运儿担任,而他们存在的意义自然跟权力无关,只是提醒皇帝保持住自己的人性。 开国皇帝的想法是好的,有个与自己同出一脉的血亲在权力上作为陪伴和帮衬,对锚定人性有不少积极作用。 这样的侍焰大公,就相当于皇帝最忠诚的卫士,当然如果糟糕点的话……就只能是仆从了,但就算是仆从,留着相同的血的仆从,也比其他人值得信赖。 虽然不可能会被构陷的皇帝不需要信赖这种东西,但这情绪本身就是种人性的体现。 可惜想法虽好,但最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马车缓缓停下,苏丝伦将书合上,放在后排座位上,平静地走下了马车,走向这座离皇宫最近的庄园。 “早上好,小苏丝伦。” 正坐在花园里喝着早茶的黛安娜微笑着朝苏丝伦打了个招呼,从外表上看,她是个面庞娇柔,温和体贴的大姐姐,并没有什么大公气度。 “早上好,夫人。”苏丝伦提起裙摆行礼,“您今天比昨天更美了。” “是吗?” 黛安娜托着侧脸,笑容灿烂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你给我的秘方起效真快啊,小苏丝伦。” “能帮到您就好。” 苏丝伦的脸上浮现起标准地社交礼仪笑容,却是一点也不靠近眼前这个女人。 “那可真是帮我大忙了……啊对了,来,先坐吧。” 黛安娜笑眯眯地朝苏丝伦招了招手,等她坐到自己面前时,便将一杯茶推了过去。 “先喝点早茶吧,很新鲜的。” “……” 苏丝伦看着茶水上漂浮的昆虫残肢,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黛安娜·飨焰,是个疯子。 或者说她以前可能是正常人,但被艾菲桑徳玩疯了,只是疯得不那么彻底,疯得让人害怕。 帝都最高点的皇宫,黛安娜已经自费修缮好了,但始终没有入主其中,以摄政王自居。 这在外人看来是非常明智的选择,一个被皇帝散养着的,连实际领地都没有,其实跟奴仆没太大区别的大公,能做什么? ——但苏丝伦在这个女人眼里,瞥见过和自己相同的炽热和渴望,以及……自己绝对没有的癫狂。 在艾菲桑徳消失后没有太久,黛安娜就找到了苏丝伦,并且把她带到了空无一人的皇宫。 这个女人并没有对苏丝伦说什么大道理,又或是试探,诱惑,拉拢苏丝伦,而是做了一件……匪夷所思地事情。 她一边面色潮红地哈哈大笑着,一边朝那破碎的王座排出废水。 老实说,苏丝伦那时候都完全短路了,根本没想到黛安娜已经不正常到了这个地步,等她回过神来时,便面对着黛安娜“舔干净”的命令。 硬的王座和软的地方都要舔。 于是苏丝伦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欠的债要还了。 这世上最不缺痛恨皇帝的人,不缺因皇帝而陷入无边绝望的人,自己凭借皇帝的恩宠而能以区区普通公主的身份呼风唤雨,那在艾菲桑徳消失之后,自然要付出代价。 很显然,黛安娜把她对艾菲桑徳的仇恨,转移到了她身上。 因此,在面对践踏尊严的命令,以及注定暗无天日的未来,苏丝伦作出了回应。 “我今天没什么胃口,抱歉,夫人。” 少女满含歉意地将那加入了新鲜虫子……或者有可能就是新鲜虫子榨成的早茶推了回去:“不好意思,浪费了您的心意。” “浪费?” 黛安娜身子微微前倾,重新把茶推到了苏丝伦面前:“怎么会呢,小苏丝伦。” 她端起茶杯,另一只手抚摸着苏丝伦的脸,温柔道: “你的眼神在告诉我,你很想喝啊。” 那只抚摸着苏丝伦脸的手,逐渐掐住了她的脸颊。 黛安娜又万分温柔地重复了一遍:“你很想喝,对不对?” “……抱歉,我不——” 喀咕! 女人的神情瞬间狰狞起来,她死死掐住苏丝伦的脸,猛地将小半个茶杯塞进少女的嘴里,眼眶中满是刺目的血丝。 “你凭什么拒绝我,凭什么以为自己有拒绝我的余地?就凭你那可笑的刺青?嗯?你以为纹上几条蛇就能宣称自己是海德拉的人了吗?你是觉得能这样骗我一辈子,把我当成你母亲那贱货一样的蠢材吗!” 非人的味道在苏丝伦的口腔和喉咙中涌动,身体的本能反刍让这新鲜茶水灌进她的鼻腔,使这份折磨更上一层。 但苏丝伦却没有做出什么肉体上的反抗,只是紧握双拳,微微抽搐着忍耐下这份苦痛。 当时,她在面对黛安娜的恶毒要求时,做出的回应十分简单。 那就是掀起衣摆,给黛安娜看了安瑟烙在自己身上的,属于海德拉的印记。 很显然,黛安娜不是真正的疯子,真正的疯子是不会在被艾菲桑徳折磨如此之久后,还对那王座充满渴望的。 而苏丝伦赌对了,黛安娜真的仅仅只是因为那纹身,那份印记,便投鼠忌器。 在感叹着海德拉力量的同时,苏丝伦也过上了一段安稳的时间,虽然她从来没想过就这么安稳的过下去,她无数次地,或隐晦,或直白地联络安瑟,询问那个给自己烙下滚烫印记的魔鬼,询问他曾说的“我让你是,你就是”的诺言,究竟会不会有履行的一天。 可那片人间乐土的控制者,却始终没传来回信。 苏丝伦知道黛安娜一定也在联系安瑟,在确认自己身份的真实性,这样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要重新陷入黛安娜的支配。她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改变,但到头来,能仰仗的……只有那年轻海德拉或许兴致一起,才可能投下的一瞥。 而苏丝伦始终没有等到那视线,直到现在,直到黛安娜不再忍耐。 “咳……咳咳咳!呕!” 跪倒在地的苏丝伦,觉得自己几乎要把今天的早餐都给呕吐出来,而黛安娜并不在乎她的想法,女人掀开茶桌,一脚踩在苏丝伦的头顶,把她的面庞踩在地上的秽物中来回摩擦。 “我真是太愚蠢……不,是太敬畏亲爱的安瑟阁下了。” 黛安娜伤心欲绝地悲叹道:“我竟然会相信,那么美丽,那么聪慧,那么触不可及的他,竟然会将你收作奴隶……竟然让你,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她的神情逐渐由悲伤无缝转切为残忍狰狞:“所以……你要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了,贱种的女儿。” “咳……咳咳……假如我……真的是呢?” 被践踏在秽物中的苏丝伦不停咳嗽,艰难无比地开口:“那百分之一的可能一旦发生,你的结果——” “结果?什么结果!” 黛安娜直接一脚抽在苏丝伦的脸上,像踢球一般把这如鸢尾花的清丽少女踢滚出去三四米远,眼神更加残虐。 “如果你真的和安瑟阁下有关……那更好了,那再好不过了!说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但凡他有哪怕半分在乎你的念头,我都不可能连一点消息也收不到,也就是说你在他眼里,只是个最卑微,最下贱,最不值一提的玩具!” 黛安娜嫌恶地甩开靴子上的秽物,而后神情兴奋地缓缓走向在地上抽搐的苏丝伦。 “说不定还是安瑟阁下,特意送给我的……玩具!” 痛楚不至于让苏丝伦恍惚,但精神上的摧残和绝望,却让她的思维逐渐支离破碎。 那是假的吗? 即便那个魔鬼已经在我身上烙下印痕,即便他已将我变成他的东西,那样的许诺也是假的? 她只是在一时兴起地……玩弄我吗? 嘭——! 沉闷的声音再度响起,但这一次,又被踢了脸蛋的苏丝伦,却没再滚出去,因为她用手接住了黛安娜的踢击。 ……不。 安瑟·海德拉,那个魔鬼,那个怪物……他不是这种人。 他想要使用我,利用我……没错,那一刻,他的眼神是认真的。 他的烙印……比什么都要来的真实。 所以,他不是遗忘了我,更不是在刻意把我当作玩物,而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就是……此刻。 “没想到许久不来帝都,就见到了这么精彩的场景。” 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于此的年轻海德拉拄杖而立,神情略显诧异: “请问两位这是在……” “咳咳……咳咳咳咳!” 在一片死寂之中,唯有脸上一片秽物的苏丝伦,那停不下来的干呕和咳嗽声。 “安……海,海德拉——” “你的样子有些狼狈,苏丝伦殿下。” 不等黛安娜惊恐地说完,安瑟便已经开口,并以“殿下”称呼苏丝伦。 ——宣告着,这位方才被黛安娜肆意凌辱折磨的少女,身怀的正统性。 “……让您见笑了,主人。” 没有用那张脸去面对安瑟,但苏丝伦开口便是惊人至极的称呼。 “嗯……请注意一下你的措辞,苏丝伦殿下。” 年轻的海德拉后退一步,神情认真严肃:“我怎么会折辱一位皇室成员呢?” 苏丝伦颤抖着手,拎起裙摆用力擦了擦脸,尽力抹掉那些秽物后,朝安瑟露出笑容:“抱歉,安瑟先生,我刚才有些迷糊,想到了昨晚做的梦。” “梦?” “是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快乐的梦。” “但梦总是会醒的。”安瑟劝诫道,“如果想要把那份快乐变成现实,需要好好努力才是,苏丝伦殿下。” “是,您的教诲我牢记于心。” “海德拉……阁下。” 此刻,黛安娜终于有机会开口,她先是朝安瑟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地完美淑女礼,而后换上那仿佛天生如此的温柔面庞,柔声细语道:“没能得知您来帝都,做好准备,真是万分抱歉。” “啊,没什么关系,我本来就只是临时来一下,因为有些事情要办,很快就走。” 安瑟微笑道:“本来是打算先见苏丝伦殿下,再见黛安娜大公你的,没想到你们正在……聚会呢。” “呵呵,我和小苏丝伦的感情很好。” 黛安娜丝毫不在乎苏丝伦身上的秽物,直接几步走到她身边,挽住少女的胳膊。甜声道:“她昨天还教我了保养容貌的秘法呢。” 年轻的海德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哦……是这样啊。” 他朝那被自己烙下印记的少女投去视线,颇为好奇地问道:“你和黛安娜大公的关系很好吗,苏丝伦殿下?” “……不。” 苏丝伦轻声道:“我想现在就杀了她,碎尸万段,然后喂狗。” 安瑟朝神情不变的黛安娜微微摊手:“看来苏丝伦小姐心情不是很好。” 而后他又没等黛安娜开口,突然轻轻将手杖点地,恍然道:“差点忘了正事……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 “帝国如今的混乱,我想两位应该是看在眼里的。” 关心民生的海德拉叹息道:“北地叛乱,西国混战,东港静默,唯有南境还算稳定。” “帝国子民在战火中流离失所,不管是殿下还是大公,都不愿看到吧?” 虽然是疑问句,但却没有人回答。 因为少女和女人的眼中,同时燃起了炽烈而病态的火光。 “陛下失踪,不是帝国无人掌舵的理由,总得有人……代为摄政才是。” 虽然说着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可安瑟却以闲聊的形式,丝毫不庄重地说出了这句话,随便地就像决定今晚吃什么一样。 “其他飨焰血裔在陛下失踪后就跑的跑散的散,如今帝都只剩下两位有勇气和魄力的飨焰血裔,那么……” 双手撑在权杖上的年轻海德拉微微歪头,似笑非笑道: “未来的摄政王,也理应在两位之间产生,不是吗?” “我认为……” 在黛安娜还在颤抖着的时候,苏丝伦已经开口,声音乖巧:“您还需要多了解其它大公的意愿,如果您贸然决定这件事……他们恐怕会对您不利,安瑟先生。” “不不不,苏丝伦殿下,你和黛安娜大公,是最完美的,谁都会选择支持的摄政王候选者。” 没有底蕴,毫无势力,不成气候,因而能肆意操纵的傀儡。 诸公既忌惮着那暴虐帝王归来,又对帝都那至高之座垂涎已久,混乱至今,仍没有任何大公对那个位置发起直接冲锋。 但安瑟却在此刻,将其引爆。 “……原来如此。” 苏丝伦微微颔首:“所以您的意思是,我与黛安娜大公,各凭本事,对吗?” “理应如此。”安瑟笑着回答。 “等等,那您——” 这个关键的问题,反而是由黛安娜提出。 “那您……究竟是站在……” 至关重要,目前最能决定帝国局势的海德拉,究竟站在哪一边? 是他的奴隶,他的玩物那一边吗? “我?” 悠然自在地游荡于天平两侧的魔鬼,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砝码。 “我当然是见证者,也只是见证者,什么也不会做的见证者。” 黛安娜竭力隐藏好自己的激动,躬身俯首:“感谢您对帝国子民的体恤,感谢您如此正直的公允,海德拉阁下。” 安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了眼苏丝伦的凄惨模样,那笑声也越发爽朗。 “正直的公允……说得真好,黛安娜大公。” 他微微歪头,声音温和道: “作为公允的见证者,我觉得……既然你这么热情地招待了苏丝伦殿下。” “那也该轮到她……做些回礼了吧?” “……” 苏丝伦和黛安娜同时愣住了。 “当然没问题!” 首先反应过来的竟然还是黛安娜,她娇俏笑着,轻轻握了下苏丝伦的手。 “海德拉阁下说的有道理,小苏丝伦,你的回礼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苏丝伦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嘴角缓缓上扬。 “好啊。” 她甩开黛安娜,缓缓将手放在裙摆上。 而后,少女那浮现起病态潮红的面庞上,不存恶意与憎怒,唯有无比真实,发自内心的清甜可人的微笑: “您知道该做什么的,不是吗?” “啊,还有。记得告诉我味道如何,亲爱的黛安娜姨妈。” * 已经洗净的苏丝伦朝安瑟跪伏而下,年轻的海德拉能看到少女的紧窄腰线和骤然扩起的桃形,以及最为扎眼的,占据了大片雪腻脊背的九头蛇纹身。 “我可不记得我有在这里烙下印记过。” 安瑟微微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我自作主张,让女仆纹上去的,还有……” 少女顿了顿:“我不希望在向其他人展现您对我的恩赐时,也同样展现那个地方,所以便以此来表示对您的臣属。” 双手叠着,额头紧贴手背地苏丝伦细声细语道:“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请您原谅,主人。”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喜欢的话,就留着吧。” 安瑟站起身来,随手将一个东西放到了桌上。 “我该走了,苏丝伦。后续的事,你有信心吗?”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主人。” 依然保持着跪伏姿态的苏丝伦头也不抬:“绝不。” “信念不错。” 魔鬼眯眼轻笑起来,微蹲下身子,把手放在苏丝伦细腻的发丝和脖颈间慢慢游弋着。 “我会看着你的,亲爱的苏丝伦。” “一直看着你。” 身子蜷缩在一起跪伏着的苏丝伦,直到背上那轻缓的抚摸消失了将近半小时,也没有起身。 她知道安瑟已经离开了,但却还是没有起来。 他在……玩弄我。 少女的心中如此呻吟着,却奇怪地不感到愤怒,身子甚至竟是逐渐颤栗起来。 他要让我绝望,让我在黛安娜的支配下体会痛楚,让我认清我在他眼中的卑贱,失去了他就只能沦为玩物的低劣。 他甚至知道,我能想到这一点。 这是何等的恶毒啊……明明拥有着任何人都无可违逆的力量,你却仍保持着这样的邪性和残忍吗? 异样的想法冲击着苏丝伦的脑海和脏腑,一阵剧烈的颤抖后,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哈啊……哈啊……” 侧躺在地上的鸢尾花少女,眼瞳焦距涣散,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那病态的光。 很好……真好,安瑟,魔鬼,继续这样使用我,支配我吧。 * 为什么要把苏丝伦纳入麾下,这是个问题。 是为了更好操控帝国吗?不,安瑟不需要棋子,就算需要,也不会是苏丝伦。 是单纯想要玩弄那个少女野心家吗?安瑟很早就不会出于纯粹玩女人的目的去玩女人,更何况他现在还没那个空闲。 那么,海德拉在这平平无奇的小皇女身上烙下印记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飨焰……飨焰。” 西国的天空下,仰望天空,又好像是在凝视世界的海德拉,轻声呢喃着:“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别忘了,那平平无奇的小皇女,在原定的未来中,可是从艾菲桑徳与伊沃拉这两个怪物手中,篡夺了飨焰权柄的隐狼。 但这也不能完全是安瑟对苏丝伦如此重视的原因。 真正的,让安瑟在苏丝伦身上投下如此注视的原因,只有一个。 苏丝伦没有天赋,没有灵质,她全身上下无任何特殊之处,那她……到底是怎么篡夺飨焰权柄的? 安瑟当初在得到这个答案时,恍惚了将近半个月。 因为让苏丝伦篡夺飨焰权柄的存在,与袭杀艾妮丽莎的刺客—— 他们,同出一源。 第四十章·棋盘 5K “王座不能继续空置,帝国不能继续混乱。” “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一个能让帝国重回正轨的人。” 明芙萝看着黛安娜的这份宣言,眉头缓缓蹙起。 她转头看向正专心致志摆弄棋盘的安瑟,满脸狐疑:“你干的?” 捏住战车,思索着该如何落子的安瑟忍不住笑了笑:“怎么一有什么事,阿萝你都怀疑是我干的。” “很难想象,一个被艾菲桑徳饲养在帝都的无能大公,会突然发疯,试图摄政。” 盘腿坐在床上的明芙萝虚着眼说道:“结合你三天前突然回了海德拉领一趟的事来看,合情合理。” 随着棋子间的轻轻碰撞,安瑟手中的黑色战车再次击碎了一枚白色战车,年轻的海德拉凝视着在棋盘上大杀四方的战车,头也不抬地回答: “其实也不用推断,因为我并没有隐藏自己在帝都的行踪。” 学者小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你还好意思反问我?” “只是希望阿萝别养成发生什么事,都认为跟我有关……这种不太好的习惯而已。” 明芙萝跳下床,来到安瑟的对面,低头看着桌面上凌乱的棋局,轻哼一声:“但我从来没错过。” “是是是,亲爱的明芙萝小姐,你当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之一。” 安瑟笑眯眯地抬头看了眼明芙萝,但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应付,因为他只笑了一秒就继续沉思于棋盘了。 不过坐在对面的明芙萝也没说什么,她因为很少看见安瑟如此专注的样子,而且这个棋盘…… 极其巨大,格子密布的棋盘上,白棋方有两枚王棋,三枚王后,十三枚战车,但士兵的数量却寥寥无几,似乎已经被安瑟手中的黑色战车屠戮殆尽。 但安瑟这边则更加莫名其妙,他的手里只有一枚王棋,一枚王后,一枚战车,剩下的……全都是士兵。 当战车向前移动时,能震碎周围九格内的所有棋子,士兵再多,倘若没有机会,也毫无价值。 明芙萝注视棋盘许久,她看着安瑟操纵战车来回穿梭于战场上,用大量士兵诱开白方肆虐着战车们,让黑色战车一点一点击碎白方所剩无几的士兵,并发现那枚战车在逐渐变得坚实冷硬,散发起与众不同的光泽。 “你……把谁当成了假想敌?” 差不多摸清棋盘意思的明芙萝低声道:“如果是命运,不该有两枚王棋,这两枚王棋……是谁?” 啪—— 一直停留在黑王棋身边的黑王后,莫名其妙移动向了棋盘的某个地方。 安瑟抬起头来,看着神情微滞的明芙萝,颇为无奈道: “显然,我们的王后阁下主观能动性太强了一点。” “……”明芙萝脸色微红着移开视线,“她未必会犯错。” “但国王赌不起,阿萝。”安瑟轻声叹息,“他现在只有这一个王后。” 这句话让明芙萝心中刚升起的旖旎念头瞬间消散无踪,站在白方纵观棋局的她逐渐开始手心冒汗,双王与三王后纹丝不动,十三战车各自为战,即便如此,安瑟还要偶尔以士兵为饵,才能让手中的黑色战车安稳吞噬成长。 “再加入新的棋子……很困难吗?” 刺硫 猬⑥ 菠2 萝6- 小菱 说灵 图把 书而 馆2 明芙萝对棋局一窍不通,只能从最简单有效的方面提供建议。 “棋子要多少有多少。” 安瑟托着侧脸,每次有士兵被击碎,又会有新的士兵凭空凝聚,甚至于当他朝白方的战车伸出手时,那纯白的棋子都会隐约染上黑色。 “但什么才是我需要的呢,阿萝?” 注视着棋盘的年轻海德拉轻声呢喃着:“是一架同样无可匹敌的全新战车,还是能灵活穿梭于敌阵的骑士?是能够作为底牌强大全能的王后,还是……” 他轻缓摩挲着手中凝聚起的新棋子,却始终没有放下。 那是一枚,漆黑的主教。 明芙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安瑟的眉心:“休息了这么久,终于想要做点大动作了?” 安瑟轻握住明芙萝柔软的小手,闭上眼睛感受着眉心传来的温柔力度。 他不向明芙萝表露自己的具体计划,但还是向她几乎明示了自己的筹谋,以另一种方式来缓解早已习惯的压力,而与他心有灵犀的学者小姐也并不吝惜展现自己柔软的一面。 闭着眼睛的安瑟轻声道:“有些机会,不能错失。” 那隐匿于命运阴影之下的势力,放弃了伊沃拉,选择了苏丝伦。 是因为对权欲和地位有着无比澎湃的欲望的苏丝伦更好控制?还是暴虐无道的伊沃拉在继承飨焰之力后注定毁灭一切?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们在此刻都要做出选择。 ——到底是将筹码放在已经向自己献媚的小皇女身上,还是拯救那个在原定未来中,被他们视为弃子的伊沃拉? 你们是想让暴虐的皇储重临王座,还是要眼睁睁看着邪恶的海德拉支配帝国呢? 在苏丝伦身上烙下印记时,安瑟就已经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 这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让命运“合理”地把伊沃拉从零点迷界弄回来,并且自艾菲桑徳的永世焚烧下脱身的办法。 “说起来。”安瑟重新睁开眼,海蓝色的眼眸中满是温和的笑意,“我也不是完全抱着弄出什么大事的目的,才引出这件事的。” “一番算计,能实现多个目的,你的老手段了。” 见安瑟的神情放松不少,明芙萝也收回手,变成了平日里那爱答不理的高冷模样,轻哼道:“我知道你厉害,了不起的海德拉阁下。” “不问问我还有什么目的吗?” 娇小的学者小姐双臂环胸,模仿着安瑟刚才说话的模样:“可我们的王后阁下,主观能动性不是太强了一点吗。” 她微微扬起眉毛的样子,实在万分可爱。 安瑟伸出手去摸她扬起的眉角,在被拍开之后,忍不住笑道:“这是跟主观能动性没什么关系的事。” “王后可以听?” “王后当然可以听。” 脸颊又红了一些的明芙萝稍稍抬起下巴,用并不娴熟的王后姿态发问:“那,咳……那你说来,我听听看。” 这副姿态,不可能是以前的明芙萝会有的。安瑟看着友人那令人心动的娇俏模样,海蓝色的眼眸深处,散发着明媚温暖的光芒。 “你的建议,我一直在考虑,阿萝。” 年轻的海德拉抚摸着学者小姐柔软细腻的发丝,温声道:“或许,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我的确可以做些更好的选择。” 听到这句话的明芙萝先是愣了两秒,随后面庞贴近,安瑟甚至能直接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 “你认真的?”她如此问道,“没有勉强自己吗?” “我看起来像是会勉强自己的人吗?” “哼……你勉强自己的次数还少了?” 如此轻哼一声后,明芙萝又微微低头,把脑袋顶在安瑟的胸口,如释重负地叹息道:“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安瑟。” “摄政王一事的重要性无可置疑,大公们不会作壁上观的,不只是大公,所有人都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帝都。” 安瑟轻轻搂抱住明芙萝:“血尘和天壤的战争烈度将会因此降低,西国的革命军在为了拯救平民而四处奔走,这个机会,能让他们帮到更多的人,也能让更多人逃离那片战场。” “虽然只是附带的……但是很好的开始,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靠在安瑟怀中的明芙萝抬起头来,眼神无比认真:“我没有给你提供帮助。” 少年哑然失笑:“非要阿萝你给我提供帮助,才算没有问题吗?” “既然提出建议……不,提出要求的是我,那我当然有义务为你竭尽一切将其实现。” 明芙萝的语气变得有些生气:“我看起来很像那种只提出要求而从不付出的恶劣女人吗?” “从付出的角度来看。”安瑟捏了下明芙萝的脸颊,“我倒是觉得,你的要求太少了。” 明芙萝很少向安瑟提出什么要求,但作为天才炼金术士的她给安瑟带来的便利和帮助,却是数不胜数。 “少废话,一码归一码。” 被捏住脸蛋的明芙萝小姐神情冰冷:“你不要在这里给我搞那套骗小女孩的把戏,安瑟。你以为我会跟你的小狗一样,因为这种话感动得脸红心跳吗?” “好吧。” 安瑟松开手,万分歉然地微微低头:“是我太不成熟了,亲爱的王后。” “我——” 不再是小女孩的明芙萝女士刚开口就卡壳了,硬是没把“我”后面的话给说出来。 许久后,平复下心情的她似乎不知道怎么接着开口,只能寻找别的东西岔开话题。于是稍显紧张的明芙萝便突然盯着棋盘,微微眯眼: “那张棋盘上,不会出现第二枚王后吧?” “关于这个……” “不准迟疑!” “嗯……那应该是会——” “你还是去死好了。” * 闪烁着昏黄灯光的酒馆门口,玛琳娜合上笔记本,将视线从传来苦闷低吟的木门上移开。 在她身后,因陀忒双臂环胸,神情糟糕地跟随着。 “你没理由这样使唤我,玛甘泪。”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因陀忒压抑着怒火,再次重复道:“你要保镖,可以,我给你找。但那不应该是我——” “你对你下面的人很有自信吗?”玛琳娜扭头看了眼因陀忒,“他们那天无视了我的计划。” “我把他们全废了,你还不满意吗?” “我不产生多余的情绪,我只在乎结果,结果就是……我当时的处境很危险,我的计划差点失败了,就是这样。” 玛琳娜看也不看因陀忒,仿佛她身后的那个女人,不是暴走起来能拆碎城池的四阶超凡者,而是个四十岁的愚笨仆人。 “惩罚他们,无法改变结果,所以我不在乎你做了什么惩罚。” 走过酒吧最后一扇窗前,瞥见酒吧内那交叠身影的玛琳娜微微垂眸:“我只在乎你接下来,是否能够提供万无一失的帮助。” 因陀忒的额头暴起青筋,她握紧双拳,一字一顿道:“我服从的是浮士德,不是你!你这凡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玛琳娜脚步微顿,眼底浮现起些许意外:“耻辱感……因陀忒女士,你竟然因为我而感到耻辱了吗?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说了,我不是——” “那又怎么样。”玛琳娜打断了因陀忒的话,“你觉得浮士德先生很需要你吗?” “我……” “你别搞错了,因陀忒女士。” 纤瘦的少女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那动动手指就能致自己于死地的怪物,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你现在有价值,是因为你对我而言有价值。臣服于谁是你的选择,但事实是……如果我觉得你对我没用,那你对浮士德先生,也没有用。” “事实,与选择无关。” 如此说着的她,又看了眼刚才的那家酒馆,她之前正是把两个奴隶安排进了这家酒馆里。 从刚才门缝中传出的苦闷声音,还有交叠在一起的身影来看,那两个奴隶过的不怎么好。 但玛琳娜也从不指望她们有什么“这起码比当奴隶好”的想法,更没有去管希塔娜给她留下的,必须要让每个奴隶都能过上好日子的硬性要求。 事实……与选择无关。 少女又在心中轻声呢喃了这句话,随后继续向前走着。 夜晚的下城区很危险,非常危险,所以玛琳娜需要一个保镖,她不能让希塔娜知道自己半夜出去,所以这个保镖也不能是身边的人。 因此她找上了因陀忒,不是让因陀忒安排冒险者,而是让她担任自己的保镖。 奢侈到有些匪夷所思,而真的能够将其实现,也同样不可思议。 “因陀忒女士。” 抽动鼻子,闻到一股血腥味的玛琳娜停下脚步,说:“交到你手里的那批人怎么了?” “已经按你的要求去做了。”因陀忒颇为厌烦地回答,“明天就会放进下城区。” 玛琳娜微微颔首:“多谢你的配合……现在能麻烦你去解决一下血腥味的源头吗?如果有活人的话,还请你留他一命。” 因陀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深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走进了不远处的巷子里。 几秒种后,她像是拖这条死狗一样,把一个上身染血的高瘦男人拖了出来,随手丢到玛琳娜身前。 玛琳娜蹲下身来,凝视着这个看起来颇为危险的男人,轻声道: “这位先生,已经是深夜了,你为什么不回家休息呢?” 如此说着的同时,她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准备开始记录东西。 不等男人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道: “没有失血症状,所以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脸和手上的抓伤挫伤明显,刚结束一番激烈的搏斗。” 玛琳娜的视线缓缓移到男人腰间的匕首上:“亦或是一场杀人劫案?” 在男人茫然而惊惶的注视下中,玛琳娜慢慢说道: “为什么不去工作呢,这位先生。” “芬里尔小姐提供了大量的新岗位,为什么不去做正当工作,而选择劫财杀人?” 那些工作岗位当然跟希塔娜无关,完全是玛琳娜凭一己之力在下城区创造出来的,职业寿命不短的岗位,能够让很多下城区平民都吃上饭。 问一个杀人犯“你为什么不去工作”这种问题,显然是荒唐而可笑的,但玛琳娜很认真,因为她也是在问自己。 你做得够好了吗?你还能做得更好吗?如果你已经尽力的话,为什么他们依然过着往昔的黑暗生活呢? “你当然不是以杀人为乐。”玛琳娜对男人轻声道,“只是这种掠夺,在下城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对吧。” 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习惯了。 改变这群平民,在某种程度上讲,就和改变超凡者一样。超凡者的扭曲日积月累,平民们的病态,亦是如此。只是在难度上,改变平民比改变超凡者简单的多。 凝视着男人的玛琳娜,在笔记本上卸下了“时间”这两个字。 时间……时间,变革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需要时间洗去他们身上的卑微,软弱,微缩,需要慢慢建立起足够严密的传承,让他们的后裔在一代一代中完成思维上的进步和蜕变,不再是超凡者的奴隶。 但那到底需要多久?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再加上超凡者的演变,加上这无数年间可能产生的无数次冲突……那种可能性,真的存在吗。 安瑟先生又看到了多远以后的未来,又想怎样前进下去呢? 时间……时间应该是站在安瑟先生这边的,可我为什么总觉得,安瑟先生有种难言的紧迫感。 即使安瑟先生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这种紧迫感依然没有完全消去。他不会展望百年之后,甚至十年后都未必。 行事凌厉,作风高效,可即便再如何做到极致,玛琳娜也几乎没有从安瑟身上感受到“放松”或“偷懒”的状态。 ——或许在他人看来,安瑟一直都活得十分轻松自在,但玛琳娜能无比鲜明地觉察到,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觉察到了那份异样,安瑟似乎受到什么东西的限制,甚至是压制的异样。 不过无论如何,那都必定是安瑟的敌人。 这么说来,安瑟先生这趟西国之行……是否也有为那未知的敌人编制好陷阱的念头? 应该如此,不,是必定如此。安瑟先生是不会只看着当下的。 要注意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啊。 第四十一章·前路未卜 7K 除去已经宣布独立的北地内的两位大公,已经陨灭的圣辉家族,和势力薄弱到忽略不计的侍焰大公,剩下来的九位大公,都已经悄然行动起来。 劫火之日后,早早离开帝都的其他皇子皇女莫名其妙地纷纷冒头,皆以正统之名自居,声称自己可以在伟大的皇帝陛下归来之前,暂时替她管理好现在的混乱帝国。 但实际上,真正被其他大公纳入考量的摄政王候选者,只有两人,只有安瑟亲自认定的,最合适的两人。 帝国的局势正如安瑟所言的那般发展,西国掀起的滔天战火,真的因为黛安娜的那份摄政宣言而减缓了不少。 安瑟将简报递给明芙萝:“看到这些,会高兴于我做了好事吗?” 正在处理什么奇怪器械的学者小姐扫了眼简报,漫不经心道:“这分明就是你计划里顺带的而已,你又不是以此为出发点……” “昨天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明明乖乖地一边舔我喉咙一边软声软气地——” “闭嘴!” 安瑟哈哈大笑着去撩拨明芙萝发红的耳垂,被面庞更红的后者单手拍开。 年轻的海德拉见好就收,他重新看了下鸦亲自传来的简报,将其中最重要的字眼纳入眼底。 欧德姆布拉……革命军的十一位统帅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在西国活动的革命军统帅。 三日前,血尘与天壤同时宣布停止正规军的大战,而欧德姆布拉则趁双方拟定协议的时候,突袭了血尘大公视若珍宝的血库,成功劫走上百名受害者,而天壤大公还没高兴半天,这位革命军统帅又立刻深入天壤大公领地的大后方,炸掉了他最大的炼金武器库。 而这位统帅最有决断力的地方就在于,为了不让血尘和天壤觉得彼此在签完停战协议后就给对方下黑手,她留下了自己的身份,目的,甚至是踪迹,用这种方式将原本只能算是勉强停火的两位大公,短暂地绑到了一起。 现在,两位大公的交战之地,正有无数难民抓住这个无比珍惜的停战机会,疯狂向四处逃离。 毫无疑问,这是个扭曲至极的世界,但再如何扭曲的世界,也总会有足够正直,不被扭曲的人。 革命军的成分十分复杂,但从大体方向上讲,他们的决心是不可置疑的。 “希儿应该和这位统帅有很多共同语言。” 安瑟指尖燃烧起的火焰将简报焚烧殆尽,他的脑海中浮现起自己的狼小姐在两个大公后方尽情肆虐,放声大笑,同时还英勇拯救了无数受害者的模样,脸上不自觉地浮现起笑容来。 或许是单纯因为希塔娜的那种样子而喜悦,或许是因为世界上不只有一个希塔娜而轻松,只不过安瑟当然不会分析自己内心那份欣喜的成因,所以他也并没有认识到自己那微妙的些许变化。 “那个革命军统帅吗?” 明芙萝摆弄着工作台上的东西,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倒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事。” “嗯,是吗?”安瑟微微挑眉,“明明这些天一直希望我变得更好一些,怎么又反对那位统帅女士的英勇行为了?” “你把我当成你的善良小狗吗?” 明芙萝翻了个白眼,这带着几分鲜活气息的动作虽然不雅,但还是让她看起来颇为可爱。 “你所挑起的摄政王之争,已经足够让两个大公暂时休战。她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引起他们的怒火,为所谓的……‘更多人’,去争取机会。” 安瑟歪了下头:“这是提醒我,没必要因为你说的那些话,而在关键的抉择,比如生命安危上……受到影响?” “这是你自己说的,跟我没关系。” 一如既往地嘴硬环节,证明了明芙萝的确是这么想的。 与希塔娜的“绝对”并不相同,在安瑟的帮助下,选择为自己而活的明芙萝·泽格仍在寻找属于她的路。 她认识到了一昧地,自以为是地做出冰冷的价值,是绝不合理的,所以在改变自己的路上,也希望为了对抗命运而不择手段的安瑟,也能有所改变。 但这并不代表明芙萝放弃了牺牲,莫名其妙就成了要拯救一切的圣人,她的心中仍存有名为牺牲的天平,只不过不再像以前那样陷入魔障而已。 现在的明芙萝可以接受亏损的存在,但接受的前提是,这种亏损不能太严重。在对抗命运,转变手段的过程中,如果温和行事会让安瑟蒙受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无可弥补的巨大错误,那明芙萝更情愿安瑟按他自己的计划行事。 “……说到底。”明芙萝用很轻的声音自言自语着,“我也是个自私的家伙。” 明芙萝自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讲,她都不是为了这世间的苦难者,而只是希望,安瑟能够一步步从那冰冷漆黑的过往中摆脱。 “自私的家伙可不会为了别人这么费心费力。” 安瑟拿起明芙萝摆在工作台上的小物件,细细端详起来:“已经完工了吗?” “就差最后的实用性测试了。”明芙萝抬头看了眼安瑟,“陪我去下城区走一趟?” “我好像没别的选择,王后阁下。” “别用那种称呼叫我!” “你昨天晚上明明还——” “不准提昨天晚上!” 事实证明,即使大了安瑟五岁,可不管从外表还是内在,明芙萝小姐都很难拿出大姐姐的气魄。 * 这一次明芙萝弄出来的小东西,也很简单,只要有思路,创造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 简单来讲的话,就是一套监控系统。 安瑟拿起来的那四四方方的小物件,能够侦测到所有暴力事件,并在第一时间内回传给系统中枢,标注地点,让中枢处能立刻派人去处理恶性暴力事件。 这个小盒子可以隐匿,能且仅能侦测半径五十米内的所有暴力事件,不存在其他偷窥功能。与传统的恶意侦测法术相比,有着更强的灵活性,以及无可替代的超廉价优势。 让一个区域笼罩在恶意侦测法术中并不困难,甚至比搞出这些小玩意简单的多。但从长远的以太消耗上讲,当领域扩大到一定程度时,法术就算再怎么精简消耗,也没法和这些普通的量产物相提并论。 安瑟抱着明芙萝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两个醉汉走进巷子里。 没多久,明芙萝手里的圆灯突然发出刺眼红光,并呜呜作响,同时将醉汉互殴的画面投影出来,并在画面中央标注了具体位置。 “看起来还挺成功的。”把下巴搁在明芙萝脑袋上的安瑟如此说道,“阿萝你觉得呢。” 明芙萝当然是无可置疑地天才,这套异世界暴力事件监控系统,并不是安瑟用那个世界的知识提醒她,而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土壤强化药剂的受挫,让明芙萝陷入了十分漫长的焦虑与犹豫期,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给这个世界带去更好的改变,害怕小鹈鹕城的事件重演。 但前些时日净化器的成功给明芙萝带来了灵感——如果自己创造的东西会因为人心人性的难测,利益价值的纠葛而造成无可回避的负面影响……那么,尽可能减少那些东西的“价值”不就好了吗? 净化器解决纷争堡下城区的环境问题,而解决这件事能有多大世俗利益?同理,这套监控系统旨在维护下城区的秩序,维护秩序这种事,能榨出多少油水? 唯一的问题就是超凡者们丢了“玩具”,可能会做些不好的事。但这个问题,已经被安瑟解决了。 “还可以,如果用更好的材料,我能让侦测范围变得更大,并且应该能做到不只局限于暴力事件,其他恶性事件应该也能试试……” 明芙萝表现得不太满意,认为纷争堡的条件限制了她的能力。 “这样就很好了,希儿要是看见了,估计要高兴的把你举起来转圈圈。” “那我一定会揍她的,你不准拦着我。” 安瑟忍不住笑道:“你忘了?你揍她几下,她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 明芙萝小姐沉默不语,脸上写满了“那家伙的灵质真恶心”的表情。 而安瑟则看着眼前阴暗的街道,眸中浮现起些许感慨。 这就是,命定的英雄。 他当然不会认为光凭这东西就能改变下城区,但毫无疑问,明芙萝的小小创造,能够将秩序的到来提前无数倍。 同时,希塔娜作为绝对的武力镇压,在更高层次的领域,她又能顶住足够庞大的压力来推动变革的产生。 从纷争堡的下城区放大到更大的领城中,事情未必会这么简单,放大到帝国,放大到整个世界更是如此,但明芙萝与希塔娜,也同样远未抵达她们的巅峰。 有了她们的帮助,一切似乎都豁然开朗起来。 要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无论是明芙萝还是希塔娜,都因为年轻而有些表面了,并没有考虑更深层次的问题,不过这种表面也没什么不好,这种表面起码是为了让平民们能更好的活下去。 安瑟不由地想,如果没有明芙萝和希塔娜,他会怎么处理下城区呢。 简单维持秩序是不行的,要改变这个积重难返的地方,必须要下重药,首先要让他们慢慢拥有自主意识,认识到自己身为个体,自己身处团体的价值和力量,最简单的唤醒方法莫过于让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获取继续生活下去的资格,用愤怒和暴力……嗯,弄些黑帮头目出来不断施加高压,当压力达到顶峰时一口气引爆矛盾,再暗中让人推波助澜,让双方血拼一场,使这些麻木之人艰难取胜…… “反派”最好也是自己人,他们太羸弱且愚昧了,不用刻意追求计划的无懈可击,能操控反派,让他们表现出足够的软弱和畏惧,让这些人更能从这场胜利中获得快感才是重要的,这样一来,他们就得到了活着的证明,再如何病态麻木的内心,也有了一束光亮,虽然这场混战难免会造成伤亡,但—— 安瑟的思索戛然而止,他微微眯起眼,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 “阿萝。”年轻的海德拉轻声道,“你现在就想装上这东西吗?” “当然。”明芙萝想也不想地回答,“既然确定有用了,那当然是越快让下城区布满这些监控系统好,这里似乎又变得混乱起来了,这不是好事。” “……”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缓缓把下巴靠在明芙萝肩头:“再过一段时间,怎么样。” 明芙萝偏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神情略微不解:“为什么要过一会儿?” “因为这对玛琳娜来说……不太友好。”安瑟温声道,“她是很认真的人,净化器无伤大雅,但这套监控系统,会让她认为自己是借助你的力量,才完成了我的任务。” “……她是这么钻牛角尖的人吗?换是她妹妹还差不多。” 当然不是,玛琳娜当然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但是…… 但是,她的思路和我的思路,是一样的。 而且如果没估算错的话,最近这段时间,应该就是玛琳娜准备引爆矛盾的时间了,倘若阿萝把这些东西安装下去,那么玛琳娜的计划就等于宣告失败了。 失败…… 说到底,我真的必须要按照原来的想法做下去吗,玛琳娜必须要这么做才能有成果吗。 阿萝虽然带来的只是单纯的稳定秩序,而不是改变下城区平民的心态,但有了这种秩序,我也可以在此基础上找到别的方法来改变他们的观念,有了她们的帮助,这不困难。 刻意引发矛盾的牺牲……可以规避,没有必要。 “安瑟?”明芙萝突然开口,“你在想什么?玛琳娜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敏锐的学者小姐很快就觉察到了安瑟的异样,而年轻的海德拉在短暂地沉默后,轻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既然阿萝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布置下去吧。” 安瑟的脸上浮现起轻快的笑容来:“的确没必要考虑太多。” 归根到底,还是我想太多了。 作为希儿的姐姐……她在本质上仍是善良,她又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这么做,只是因为对我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她才会这样推动下去,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肯定是能接受的。 玛琳娜,你应该能像以往任何时候理解我那样,理解我现在的选择。 这样想着的安瑟,突然在街道上看到了一个与下城区格格不入的,似乎是难民的家伙。 明芙萝也注意到了他,忍不住低声道:“一路逃到了青金大公的后方,也不知道他这一路上有多艰难。” 她转头看向安瑟,声音柔和了不少:“但最起码,他不会死在战场和冒险者们的屠掠之下了,托你的福,安瑟。” “托我的福……嗯,那就这样吧。” 安瑟的脸上依然是平日里的温和笑容,只是不知为何,那双倒映着难民身影的海蓝色眼眸深处,残存着些微茫然。 他引发了摄政王事件,使血尘和天壤大公暂时停战,算是直接救了数十上百万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之前随便做点委托都能身心愉悦的安瑟,照理而言应该会为自己的这份“拯救”而更加愉快才对。他在跟明芙萝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表现出了明显的信息。 但不知为何,在凝视着那难民的时候,在知道自己把事情都告诉他,他一定会对自己顶礼膜拜,奉若神明的时候,在真正面对,这被自己“拯救”了的人之后…… 这次的安瑟,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快乐。 * 当从明芙萝手中接过所有警报中枢的时候,玛琳娜的神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出了什么问题记得及时跟我反馈,所有监视器我和安瑟已经布置好,只要有出现——你看,就是这样。” 明芙萝指了指箱子里突然亮起,发出刺耳声响的圆灯:“只要有暴力事件发生,它就会发出——” 话还没说完,巷子里的许多警报器里,又有一个发出声响,然后接二连三,陆陆续续地鸣响起来。 “……下城区的治安有这么差吗?之前不是有冒险者来扫过一遍了?” 明芙萝看着一箱子乱响的报警器,一时间甚至有些认为是自己这边出了什么问题。 学者小姐扔下一句“我先去看看”,随后就匆匆消失了。 没几分钟,她再度归来,脸色十分难看,显然已经对到底是下城区治安差,还是自己的造物出了问题之间,有了答案。 “玛琳娜,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 明芙萝的神情十分郑重:“我跟你的妹妹不一样,比起个人的力量,我更希望建立起一种秩序,希望你能好好利用它。” “我明白的,明芙萝小姐。”玛琳娜柔柔地笑了笑,“我不会辜负安瑟先生和您的期待,请放心。” 她那娇柔俏丽,温婉恬静的模样太有说服力了,带着一股让人下意识信赖亲近的魔力,光是看着她的表情,听着她的声音,明芙萝对玛琳娜的信赖度就凭空加了好几个点,学者小姐甚至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简直就和某个支配人心的魔鬼,一模一样。 “你比你那不让人省心的妹妹可靠得多,我知道。” 明芙萝点点头,随后看向玛琳娜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说起来,她人去哪了?平常要是安瑟来的话,她早就冲出来了。” “与浮士德先生的战斗愈发临近,芬里尔小姐在抓紧磨炼自己。” 听到这句话的安瑟,突然看向了玛琳娜。 “这样吗……” 明芙萝倒没觉察到什么,只是不由地蹙起眉来:“难怪治安又变差了,她不是最在乎这些事吗,怎么一想到能和安瑟打一架,又不在乎了。” 玛琳娜很快解释道:“这不是芬里尔小姐的问题,是我没能处理好……” 她发现安瑟此刻正看着自己,于是便悄悄朝安瑟十分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你不用替她背黑锅……算了,反正现在有这东西帮你,下城区的治安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也能马上远离监牢了。” “感谢您的帮助,明芙萝小姐。” 感谢,您的,帮助。 低下头的玛琳娜,面无表情地翕动着唇瓣,直到明芙萝和安瑟打完招呼离去,才慢慢抬起头来。 她看着那一箱子的警示器,看着警示器连续不断的提示暴力事件的发生,漠然的面庞上没有丝毫波动。 “在这个时候,创造这种东西……” 捏住警示器的指节微微发白,玛琳娜低声自语:“我真是要谢谢你,明芙萝小姐。” 两三秒后,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安瑟先生并没有阻止,或是延缓明芙萝小姐布置好这些东西,也就是说他默认了明芙萝小姐的选择……他否定了,自己的路吗?” 因那闪烁的红光,而眸中一片猩红的玛琳娜,嗓音越发沙哑。 “不,不是否定,是更多的选择。” 少女扯了扯嘴角,对着那些警示器,对着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创造出来,但人家随手就能弄出一箱子的东西,露出疲惫无力的艰难笑容: “这就是明芙萝小姐口中,更多更好的选择。” “她还真是……说到做到的人啊。” 既然安瑟都已经这么选了,玛琳娜也不会有所异议,即便再如何不甘,她也会遵从安瑟的意志。 只是,当玛琳娜一个人默默地拿出警示器,看着圆灯上投影出的斗殴的画面时。当眼下的一切,正在因希塔娜的暂时离开,而被她操纵着推向即将引爆的混乱时,她心中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抗拒,抗拒着那份……服从。 安瑟先生的选择,一定就比明芙萝小姐提供的秩序,更差吗? 没有牺牲的选项,就一定是好的选项吗? 明明激化下城区的矛盾是安瑟的思路,默认明芙萝建立起监控系统同样也是安瑟的选择,面对同一个人做出的不同选择,玛琳娜却选择将安瑟分成了两个。 “安瑟先生……” 玛琳娜似乎此刻正在面对,正在看着这两个作出不同选择的安瑟。 “你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按照明芙萝小姐的提议继续下去,还是……” 她如梦呓般呢喃着:“还是,实际仍未作出决定呢?” 刺耳的警报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就像下城区的扭曲和混乱,并不会因为这东西的出现而永久停止。 “如果您真的已经做好决定,就不会把选择权,放到我的手上。而倘若您心存犹豫和疑虑,那就代表……您其实并不想作出改变,安瑟先生。” 眼神逐渐明晰的玛琳娜,缓缓将装满了警示器的箱子盖上。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导致您如此犹豫,但您不会有错。” “如果有错,那也是我理解错了,不是您的错误。”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始终在贯彻自己的意志,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犹豫。 于是,第二天,安瑟再度以海德拉的身份前往帝都的时候。 纷争堡的下城区,血流成河。 第四十二章·权谋与暴力 5k 在皇帝失踪,诸多五阶超凡者以及势力陆续撤出的情况下,天薪城已经不再是帝国辉煌的象征了。 在外城区,还能看到很多因劫火之日的大战而残留的破坏痕迹,这座曾向整个世界昭告着飨焰无上伟力的雄城,如今已然是一座衰败的空壳。 但今天,这座城市却又突然热闹了起来,至于原因…… 马车车厢内的青金大公支住侧脸,凝视着行人稀疏的街道,突然笑了一声。 “即使她根本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却还是没有人敢做出赌博,依然遵循着她那仿佛为困兽栓上项圈的规则。” “皇帝……” 男人懒散地后靠到侍女的怀里:“不,是神灵种,真让人畏惧啊。” “只要那团烈日还在帝国燃烧哪怕一天,就没有人敢真的朝那个位置伸出手。” 青金大公懒洋洋靠着那两团挺拔的柔软,语气虽然感慨,但神情依旧悠然自在。 作为纯粹商人的他对那个王座毫无欲望,只是出于对后续局势的考量,才会来到这里,出席一场荒诞的会议。 “老爷,到了。” 青金大公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来到了登上那位于天薪城最高处的殿宇的台阶之前。 他仰头看着那通往至高权柄的长阶,又看了看那轮沉寂却炽烈的血色烈日,随后露出恭敬臣服的谦卑神情,即便王座空置,也仍像个觐见皇帝的臣子那样,一步步慢慢登上台阶。 等到青金大公来到那许久未至的辉煌殿宇中时,其余九位大公已经早早抵达了。 “哦,都这么早啊。” 他毫无大公威仪地朝其他立于帝国顶端的公爵们打着招呼:“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纳莫,即使帝座空置,陛下的座前,也不容你这样散漫放肆。” 说话者是东港的三位大公之一深蓝大公,他微微眯眼,语气带上了几分质问和呵斥:“陛下的归来只需要时间!” “别说得我好像在藐视陛下威严一样……我难道不是一直这个样子的吗。” 青金大公一脸无辜,摊了摊手:“我对陛下当然是尊敬的,但对你们向来不是。” 作为西国最了不起的商人,青金大公有无数次进军东港的念头,帝国最大的港口区令他垂涎已久,那条唯一通往大陆另一侧的航线,更是让纳莫·青金惦记到夜不能寐。 双方积怨已久,如果有相遇的机会,那必定是要彼此讥讽嘲骂,甚至直接试探交手一番的,但在这座宫殿里,他们的唇枪舌剑也就往来了一两个回合便停了下来。 所有大公,无论是经常来到这座殿宇,还是从接过大公之位开始几乎就没来过此处的,都在沉默中站到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上。 仿佛那个睥睨世间的暴虐君主,并没有被源焰缠身,不知所踪,而是仍旧端坐于王座之上那样。 而当他们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也依旧没有开口,这诡异的静默就这么一直持续着,直到—— 直到,手杖轻轻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殿宇外响起。 所有大公将视线投向大殿入口处阳光照射进来的地方,那带着魔性魅力,仪态姿容皆是无可挑剔的金发少年。 一段时间没见,他的气质和体型都有了些许变化,那份少年独有的青涩稚气已经所剩无几,年轻的海德拉正在走向自己锋芒毕露,无可匹敌的青壮年。 从容地自一片光明中走来的他,仿佛自天上落下的伟大救主。 “许久不见,诸位大公。” 安瑟在大殿入口处站定,微笑着朝十位大公说道:“没想到我还能有一次见到你们所有人的机会,真是难得。” 他只是一脸温和地说出这句话,既没有像从前那样稍稍弯腰行礼,更没有说什么简单的客套话。 当所有大公都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青金大公便已躬身行礼,万分恭敬道:“能与您会面,是我的荣幸。” “海德拉阁下。” 海德拉,海德拉。 不再是安瑟,不再是年轻的海德拉,只是海德拉。 其他大公在反应过来后,也陆续朝安瑟行礼,以“阁下”称呼这个甚至未满十八的年轻人,虽然在其中,有几位似乎存在什么别的想法,但表面的敬服,最后还是做到位了的。 安瑟并未回应,只是在大公们的注视下,一路走向大殿中央最深处的那张王座。 随着他离王座的距离越来越近,大公们的视线也逐渐开始发生变化,好奇,凝重,思索……有些人敛藏着视线中的揣摩,有些人则对自己的情绪不加掩饰。 当安瑟来到登上王座的最后阶梯前,所有大公都将视线定格在了安瑟的腿上——只要再往上迈出一步,他就将踏在那道唯有皇帝才能踏足的阶梯上。 笃。 手杖轻轻点地,而他的脚步,也正好停在了台阶之前。 海德拉转过身来,双手按着手杖,脸上仍是温和的微笑,但这具年轻躯壳中,却散发出了令诸位大公无比熟悉的气息。 漆黑而危险的气息。 “诸位大公,应当都是源于侍焰大公的那份宣告才聚集于此。” 他不急不缓地,以主导者的口吻说道:“那么诸位对于侍焰大公的看法,应当是一致赞同的,对吧。” 没有开场前的客套话,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词,这位一上来便夺取话语权的海德拉,微笑着说: “现在的帝国,需要一个管理者。” “……” 并没有人敢接这句话。 甚至于,在安瑟以温和的视线扫过诸位大公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帝国当然需要一个管理者,但这跟帝国好不好,帝国现在什么样,毫无关系。 因为汇集于此的大公,除了像青金这样的极个别特例,他们想要的不是让帝国重归正轨,而是……手握权柄。 只是,这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们,在机会来临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朝它迈出哪怕半步。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摇头叹息道: “这是怎么了,诸位大公,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凝视着这十位大公,脸上的温和逐渐消散了。 这不是苦恼的疑问,而是冰冷的命令。 ——你们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是。” 这一次,仍是青金大公最先回答:“我认可侍焰大公的宣告,我认为现在的帝国确实需要得到控制。” 在从对眼前少年的陌生威严中恢复过来的同时,青金大公的心中也升起了奇怪的感觉。 安瑟问的,并不是“你们对那份宣告有什么看法”,而是“你们是否赞同那份宣告”。 所有人心中自然是百分之一百赞同,那么海德拉阁下以这样一副强压着我们承认的姿态,不是在多此一举吗。 他想以此告诉我们什么?他也要横插一手吗? 在青金大公如此思索着的同时,其余大公们,也陆陆续续地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这一整个大殿里的所有人,个个都是为帝国局势考虑的优秀人才,皇帝陛下要是在海里有知,一定相当欣慰。 安瑟看着大公们或是深沉冷静,或是慷慨激昂地说着诸如“帝国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之类的高尚话语,嘴角在稍稍上扬些许的同时,也在感慨一件事。 感慨……帝国的那位开国皇帝的卓绝伟大。 从最开始,帝国的存在并不只是单纯作为皇帝锚定人性的工具,它在根本上也的确是为了庇护这片大陆上的人类,给他们提供安稳的生活。 不仅如此,帝国的构架不只是成功给皇帝在神灵种所要承受的无尽折磨中,提供了足够稳定的锚点。还将其他超凡者,尽数完美地纳入其中。 超凡者们被套上了奇怪的世俗枷锁,而永恒凌驾其上的皇帝,更是让这枷锁失去了被解开的可能。 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早有算计,在这个扭曲的帝国中,个人的社会属性与价值,竟然因皇帝的绝对压制,超越了个人本身持有的力量,超凡者和凡人之间也因此达成了另类却又正常的秩序。 千年演变过去,使得大公们明明都是立于顶峰的五阶超凡者,都是举手投足便可开山裂地的强者,却并没有人在皇帝死后疯狂地追逐力量,而是追逐那份永恒凌驾于他们的权柄。 从某种程度上讲,帝国的存在有着绝对的重要性,因为它的存在,暂时解决了超凡者与凡人之间,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它用残酷冰冷的不平等取代了另一种不平等,另一种夸张到让两者几乎无法称之为同一物种的不平等,甚至能荒诞地称为一种进步。 “海德拉阁下,我有一个疑问。” 一道声音中断了安瑟的思索,说话者恰好是东港的深蓝大公。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早已不是昔日那温和少年的海德拉,缓缓说道: “我们都知道,您在治理领地这一方面,有着帝国任何政客都无法企及的禀赋。” “事先说明。”男人微微笑道,“我并没有将您视作逆反的念头,只是单纯想问问……关心着帝国的您,是否有考虑过,亲自接手帝国事务呢?” “海德拉怎么会干涉帝国政事呢。” 安瑟大笑道:“你说笑了,深蓝大公。能够处理帝国事务,暂代陛下的存在,是且只能是留着飨焰之血的皇族,不是吗?” 帝国是皇帝手中的玩具,是飨焰一族的所有物。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事实。 深蓝大公十分恭谦地继续道:“所以,摄政王的人选,只能从侍焰大公以及……苏丝伦殿下之间产生了,对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 安瑟摩挲着手杖,语气悠然道:“如果深蓝大公可以找到能和这两位相提并论的飨焰血裔,当然也有参选的资格。” 为什么在黛安娜发布宣告后,有不少皇子皇女跑出来,但最后被关注的,依然只是黛安娜和苏丝伦? 因为她们已经是余下所有的飨焰血裔中,唯二能拿得出手的人,一个好歹有着大公之位,一个是皇帝失踪后唯一“坚守”在帝都的皇女。 虽然大公们对于彼此的真实想法心知肚明,假如把其他飨焰血裔作为棋子,傀儡,那想法和目的就相当于摆在了明面上;而假如扶植的是这两个多多少少有些资格的人,那勉强还能算作“维护帝国的平衡”。 这份正统,究竟是做给谁看?大公们在乎平民们的看法吗?要操控帝国的话,他们需要用正统来维系自己的统治吗?有谁会因为这份正统而借机发难吗?不,不会的。 这一切的一切,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出于软弱而已。 倘若,倘若皇帝真的在某天归来,亦或同样失踪,生死未卜的大皇女成功登临六阶,踏破迷界门扉而来,维系着正统和大义的大公们,也有自保的机会。 这方面,这些大公们,远不如北地的灰塔和铁刃来得决绝果断。 而安瑟也很清楚,他们既不是畏惧皇帝,也不是畏惧伊沃拉,更不是畏惧飨焰这个家族,只是畏惧那份……能够焚尽万物,支配一切的神灵伟力而已。 这样,反过来说—— “原来如此……海德拉阁下,能麻烦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吗?” “说吧。” 深蓝大公凝视着安瑟的海蓝色眼眸,微笑着问道: “我并非怀疑您的诚信,可您真的,不会干涉帝国政事吗?” “……” 大殿内陷入了微妙的沉寂。 这种看似温和有礼的问询,实际上是一种挑衅。 ——向海德拉已经说过的事情再度发出自以为是的质询,并且还以这般近乎高高在上的态度,如果换做以前,深蓝大公就是立刻被海德拉在宫殿上碾成肉泥,皇帝也不会说什么。 但现在没有皇帝,也没有……上一代同样无可违逆的海德拉。 大公们敬畏的是那份几乎无法被中断的,无限传承着的神灵伟力,而不是家族,更不是个人。 那么……对于同样失去了神灵伟力的海德拉,他们还会抱有敬畏吗? 是的,他的确很强大,强大到能短暂和皇帝抗衡。但所有大公都对那劫火之日复盘了无数次,同样的,所有大公几乎都能断定,安瑟在那场大战之中,一定使用了什么不知名的手段,短暂限制住了艾菲桑徳的力量。 否则,那场战斗的烈度……起码要翻上几百倍,天薪城别说浮上天空,在刹那间就会被烧成灰烬。 年轻的海德拉很强大,但不是无解的强大。他们可没有必要像敬畏皇帝那样敬畏他。 甚至于,他们真的要敬畏他吗?只要能够除掉海德拉,那帝国就真正落入了他们手中。 所以,这场会议并不只是针对摄政王一事,执掌辽阔领土的大公们又怎会遗忘,还有一头来自深渊的魔兽,正盘踞在帝国的顶端俯视一切? 如果不是安瑟在之前塑造的形象实在太过完美,无可挑剔,以及针对安瑟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让大公们始终在争取安瑟和消灭安瑟之间摇摆不定,这场试探,根本不可能拖延到现在才来。 那么……面对着十位五阶超凡者,面对着必定带来了其他五阶超凡者部下的大公们,面对着这群无论是力量还是世俗,皆立于顶端的存在,安瑟的选择是什么呢? 对于曾问上一代契首们“能不能杀光帝国所有五阶超凡者”的安瑟·海德拉而言,答案再简单不过了。 他微笑着抬起一只手,呼唤起友人的名字。 “拜托了,阿萝。” 于是下一刻,这象征着飨焰权柄的皇宫之中,劈入了一把斩裂劫火与大地的巨剑。 除了剧中的受益者外,谁都讨厌的机械降神。 第四十三章·艺术家与怪物 6k 震耳欲聋的轰鸣崩塌声中,钢铁魔神漆黑威严的冰冷面容,显现于宫殿破碎的穹顶。 而在宫殿外,帝都的居民们惊恐万分地看着那具悬浮于半空中的钢之巨人,劫火之日的毁灭与绝望仿佛于此刻再度袭来,使他们无可抑制地下跪叩首。 在这份极致暴力的震灭声渐渐消散后,站在王座之下的海德拉温和微笑: “你刚才想问什么?深蓝阁下?” 他手腕上的衔尾之蛇手环散发着微不可察的光芒,将一切尽数托付于安瑟的学者小姐,以尼德霍格这奇特至极的造物为载体,既能独立行动,也能在万里之外瞬息回到安瑟身边。 并遵循他的意愿,让那能短暂与虚弱神灵抗衡的钢铁魔神,再度现于世间。 这就是国王身侧的王后,任何时刻都能作为逆转局势的强大底牌。 “……请饶恕我的僭越和无礼,海德拉阁下。” 那能把整个皇宫碾碎的巨剑之下,被蓝色护罩包裹着的深蓝大公完好无损,他诚惶诚恐地低头:“我怎么能怀疑您对陛下和皇室的情感,污蔑您的人格和荣耀……” “我该怎样才能取得您的宽恕,海德拉阁下。” 如此说着的深蓝大公抬起头来,英俊的面容上满是自责和后悔。 “取得我的宽恕,嗯……” 支着手杖的安瑟,手指轻点在自己的手背上,他看了看深蓝大公,又看向另外两个同样来自东港,自然与其站在统一战线的公爵,用令人安心的声线,温声道:“你搞错了,深蓝大公,在你眼里,我是那么暴虐危险的人吗?” “仅仅只是一句合理的疑问……” 他一边说着,手中的短杖却在机械形变拧转声中,化为一把冰冷的手炮。 少年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炼金之神的心血之作:“怎么至于让我叫阿萝和你打个招呼呢。” 轰! 沉闷的轰鸣声中,砸在那护罩上的巨剑瞬间将深蓝大公所在的地面震出巨大的坑洞,他周围的早就避开,除了那两个同样来自东港的大公。 虽然此刻出现的巨刃,并不如当日和艾菲桑徳决战时撕裂大地的锋刃那般庞大,但力量却似乎并没有衰减多少。 “三种以太完美交叠共振,这种奇特的增幅手段……就算是最顶级的术士也未必能创造这种手法,是我们的老朋友以太院的手笔吗?” “哦……原来还有炼金协会巨匠的帮助,这是以什么为原材料创造出的防护炼金器具?想创造出效能这么惊人的防护道具,材料一定相当奢侈吧。不愧是经营东港八百多年的三大家族,底蕴果然了得,迷途海的资源也的确令人垂涎啊。” 深蓝大公的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幻,他紧握住脖颈上的吊坠,另外两位大公与他源源不绝地,以完全由安瑟所说的奇特方式,往其中注入澎湃如海的以太,撑起能够抗住那轻易劈碎山峦,斩切大地的巨剑的防护罩。 怎么可能……只是一眼,他怎么就一清二楚了? 深蓝大公丝毫不怀疑神灵种的能力,他不怀疑皇帝,不怀疑弗拉梅尔随意一瞥就能洞悉他的全部,可那也只有真正的神灵种,才能做到这种事! 暗中联系以太院的至高九席,从他们手中拿来了一部征天王朝秘典级的特殊术式也好,再找到隐居已久的炼金巨匠,花费高昂到连他们都伤筋动骨的巨大代价,创造出这个炼金道具也罢……深蓝大公敢保证,这些事绝不可能被任何人知晓,无比年轻,连契首都不到一半,不可能也没道理组建起什么势力的海德拉,也更不可能无孔不入到这个地步。 安瑟·海德拉……他到底还隐藏着什么? 深蓝大公脑海中的纷乱思绪,随着项链传来越发沉重的压力而中断,手中不停颤抖的项链无时无刻不反映着砸在护罩上的巨剑究竟有多么恐怖——那钢铁魔神还没用全力,甚至可能就……根本没有用力,只是单纯地挥剑砍过来而已。 “爱德华,该再退一步了!” 深蓝大公后方的凯旋大公将声音传递至他的脑海:“海德拉他还有余力!” 蓄谋已久的试探,自然不可能以简单的是或不是为结局。来自东港的大公们早已对今天的局势做出了多项预测,以及相对应的选择。 假如最开始安瑟就不在意深蓝大公的“冒犯”,那就证明这位年轻的海德拉自身就处在悬崖边缘,他拿不出更加强大的砝码,即使身为神灵种也要就此忍让。 假如安瑟对这份冒犯做出了反击,那就说明他还有更强的底力,这反击来的越凶残,越暴烈,就说明他隐藏的底牌越强大。 显然,眼下的情况属于他们最不愿见到,也是可能性最低的情况。 而对于这种情况,深蓝大公的应对措施自然是如凯旋大公所说的那般,继续退让—— “我说了,我并不为你的冒犯而生气。” 只是还不等深蓝大公开口,安瑟便已经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看着他僵住的神情,年轻海德拉脸上的笑意仍旧不减,仿佛是在跟许久未见的老友闲聊,而不是正在试图把对方砸成肉泥,或是一枪轰烂他的脑袋。 “你知道谋术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吗,深蓝阁下。” 安瑟慢悠悠地问道。 “……为了,弥补力量上的不足。”深蓝大公缓缓吐息,沉声回答。 “正确。” 嘭! 震耳欲聋的枪响和安瑟的回答同一时间响起,自格莱普尼尔枪口喷吐出的光焰与毁灭,瞬间将这护罩轰击出密密麻麻的裂纹,虽然裂纹转瞬间又消散无踪,但深蓝大公剧变的神情,说明了他现在的情况相当不容乐观。 “因为正确,所以我用了比较普通的子弹。” 安瑟十分体贴地做出了解释:“那么下一个问题——深蓝阁下,你觉得,我看不出你的谋术吗?” “……请您原谅我们的拙劣戏码。” 爱德华·深蓝深深垂首:“我们愿为这份愚行付出代价,海德拉阁下。”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再闹下去对您对我们来说都不好,你要什么,我们赔什么,现在就到此为止。 “我问的不是这个,亲爱的深蓝大公。” 安瑟叹息一声,指尖再度扣动扳机。 只是这一次,剧烈的轰鸣后,保护着深蓝大公的护罩却没有出现问题,因为他身后的凯旋与梦幻两位大公同时出手,阻截下了这一击。 “海德拉阁下。”凯旋大公沉声道,“我们——” 他刚想解释什么,可话语却因在大殿中升起的可怖气息戛然而止。 无尽的漆黑在海德拉的身后蔓延,形成了狂舞扭曲的,九首魔蛇的狰狞阴影。 “所以,你看啊。在这时候,你还想要按照原定的谋划对我试探。” 他的脸上浮现起像是对着稚童的小恶作剧般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如果我最开始不在乎你的冒犯,那我便是软弱的;如果我做出反应却不够凶烈,那就是色厉内荏的;如果我的反应足够暴戾,但在刚才却接受了你代价,那就是依然可以周旋的。” “我不得不赞赏你们的勇气和决断,三位大公,在帝国局势这般暧昧不清时,你们是第一个愿意站出来打破僵局的。” “不过我想,只有东港的三位,也应该不会这么贸然行事才对……那么几位又和哪位大公有所联系呢?” 蛇的冰冷视线扫过其他大公,那海蓝色眼眸中的恐怖气息令他们不得不为了表现暂时的臣服而退避。 “是与我同在南境,能拿到不少情报的源树和魔素大公,还是在西国有数之不尽的冒险者作为棋子可以利用,信息网遍布帝国的其他四位大公?” “亦或者是……” 轰——! 宫殿的整个穹顶瞬间湮灭在黑色能量波中,在那毁灭的波动逐渐消散后,钢铁魔神的半身完全暴露在所有大公的视野中,还有那把仍未从深蓝大公头顶移开的巨剑。 “你们,所有人呢?” 在烈阳下泛着冰冷铁光的魔神俯视着诸公,可他们却觉得站在殿堂中央的魔物的视线,更加危险。 此刻,即便是最有胆色的青金大公,也没有开口。 ——因为东港那边真的联系过他,想要商谈有关海德拉的事情。 连自己这个死对头都打算暂时拉拢,那么毫无疑问……东港绝对把所有大公,还有其他五阶超凡者找了个遍。 至于其中有多少人响应,又是组建起了什么样的势力,让深蓝大公有自信站在这里对安瑟进行试探,那就不得而知了。 海德拉脸上的温和笑容一点一点地消退:“刚才,你不仅不回答我的问题,还想要违逆我意愿。” 对于凯旋大公和梦幻大公刚才阻截枪击的行为,他再次发难: “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们其实已经做好了摒弃谋术,在力量上同我一较高下的准备?” ——如果不是,那么被我看破谋术,又无法在力量上与我相争的你们,该做什么? 到此为止…… 谁允许你,到此为止了? 即便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大公们也已经从安瑟那凶烈的态度中,感受到了这些意思。 因此,他们也更加不解,不解于安瑟在此刻的表现,和他以往相差的……实在太多太多。 愚人不解于这差异巨大的变化,智者不解于这不加掩饰的表现。 那踏着光芒而来,宛如光明救主的翩翩少年,突然便化身为了来自深渊的君临之人。 不臣者,唯死而已。 这种情况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不仅仅是深蓝大公,其他大公也无法相信,安瑟会这么决绝,一副现在就要把东港的三位大公全都杀死的凶虐气势。 他哪来的勇气?哪来的底气?他不担心其他大公联合起来吗?不害怕更多可能已经埋伏在帝都,想要取他性命的五阶超凡者吗? 假如他真的有那份力量,他为什么会在皇帝失踪后,沉寂那么久呢? 他到底……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在这份几乎与皇帝等同的威压之下,深蓝大公,缓缓弯下了自己的膝盖。 他跪倒在地,将头颅深深埋低,如此敬拜,以罪者的身份卑微地宣告臣服: “请您……宽恕。” 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多余的话语,不再是说些什么“我愿付出代价”之类的话,只是简简单单的请求宽恕。 其中的意味,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了。 那最后一丝的主动权,也已经彻底从深蓝大公手中消失,他将支配的权利交于安瑟手中,让他宰治自己的性命。 另外两位东港的大公,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也和深蓝大公一样跪倒在地,请求安瑟的原谅。 这一刻,所有人的思维和身体都紧绷到了极致,连空气中流动的以太都陷入了凝固之中。 当海德拉决意杀死深蓝大公的那一刻,这里或许就会爆发出一场改变一切的终末战争。 而在漫长的沉寂之后,空旷的大殿里,响起手杖轻轻点地的声音。 “这就对了,亲爱的深蓝大公。” 钢铁魔神,狰狞手炮,深渊阴影……一切来自那年轻海德拉的恐怖之物在瞬间便消散不见,好像从不存在一样。 他仍支着手杖站在原地,以温和无比的语气说道:“只要你们能认清事实,只要你们不要再做些可笑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对诸位帝国栋梁怀有敌意呢。” “我只是愤怒于,诸位认为能轻易平息我愤怒的自以为是的想法,既然东港的三位大公认识到了这一点……虽然该有的代价不能少,但也就到此为止吧。” 他微笑着,说出了再简单不过,却将大公们心中的想法完全锚定的话语: “毕竟,我可不是陛下。” 这句话,让大公们得到了答案。 安瑟·海德拉并没有改变,他只是理所当然地成长了。 他拥有了足够强大且可怕的力量,在皇帝与弗拉梅尔皆失踪消亡的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允许区区大公自以为能平息他的怒火,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换做是皇帝,早就已经把三个大公的家族屠到一个不剩。 但安瑟没有取人性命,却又恰好……没什么问题。 他从小就是海德拉中的异类,神灵种的异类,虽然仁慈这种词语怎么也不可能用在神灵种身上,但他多多少少……还真就合适。 所以这并不是软弱,所以在此刻,也没有谁觉得安瑟是软弱的。 因为他是安瑟·海德拉啊。 * “谋术是为了弥补力量的不足而存在的。” 卧室里,青金大公正慢慢复盘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已经折服于海德拉风采的他,脑海中却总盘旋着解不开的疑问——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疑问是从哪来的,就好像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一直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没有这么简单。 “那份异常感……到底出在哪呢?” 男人困惑地低声自语着:“明明没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从头到尾……从头到尾……” “等等……” 青金大公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明光。 黛安娜·飨焰,她是引发这场会议的源头,正是她提出帝国需要新的管理者,大公们才会齐聚一堂。 但源头……真的是她吗? 安瑟·海德拉可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大公们都知道,他刚去过一趟帝都没两天,黛安娜就发布了那个宣告。 是他……引发了这场会议! 打破僵局的从来就不是东港的三个大公,而是……安瑟·海德拉本人! 青金大公的呼吸瞬间粗重了起来,他立刻坐到桌边拿起纸笔,兴奋至极地写下了自己的思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海德拉知道自己的处境,他知道自己在许久没有动作的情况下,必定会积累越来越多的质疑和窥视,在神灵种皆亡后,一旦处置不当,他就会举世皆敌。” “所以他引发了摄政王一事,所以他创造了这个机会……让爱德华那三个蠢货去试探他。海德拉早就摸清了爱德华他们预估的底线,知道爱德华觉得他肯定不敢下死手,所以一上来就用了最残酷,最凶戾,最暴烈的态度和手段……颠覆了爱德华对他的认知,颠覆了……我们对他的认知。” 如此呢喃着的青金大公,越发激动而兴奋了。 “让我们以为……他持有着虽然无法与神灵种力量媲美,但同样称得上绝对的力量。” “是了……假如他真的有那份力量,根本不用多说那么多,早就杀掉——” 想到这里,青金大公的思路又断掉了。 “不……可安瑟·海德拉就是那样的人。” 男人撑着额头自言自语:“他的确是那种会慢悠悠向别人解释说明自己的行为动机,居高临下捋清来龙去脉的人,这不是假的。” ——可如果这是假的呢? 他的脑海中突兀地闪过这个念头。 换作平时,青金大公根本不会这样想,因为有谁能从七八岁,九岁十岁开始就一直做着虚假的人设,这根本不可能,也毫无根据,只是现在必须要考虑所有可能性,青金大公的脑子里,才有那么些微“合理性”,去思考这个可能。 “如果这是假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青金大公整个人都颤栗了起来。 “作为神灵之力的继承者,却在幼年时期……就在为未来的某一刻,而作出了如此漫长的准备和铺垫?” 在那场会议之后,对海德拉蠢蠢欲动的家伙们必定会把自己的心思完全收敛起来,海德拉将度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平稳期,他可以用这段时间来做太多太多事。 所有人都认为海德拉有着恐怖至极的底牌,不惧怕任何人。就算他明明有这种能力却没直接动手杀人,却偏偏又没有谁觉得不对! 在他人眼中创造一个完美到极点的形象,只为了在谁也说不准的未来,发挥作用? 谋术是为了弥补暴力的不足……现在再回过头来思考这句话,简直就是海德拉再对那帮蠢货发出的嘲笑。 他们以为海德拉是拥有足够的暴力而无须谋术,实际上……他才是那个真正操弄着谋术的人! “安瑟·海德拉。” 青金大公后靠在椅子上,无力地深深吐息。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啊。” 第四十四章·织网者与知惘者 8K 安瑟和明芙萝坐在瑰丽的花园当中,虽然即便主人不在,园林也一直有忠心耿耿的海德拉仆从打理,但没了艾妮丽莎,花儿们即便再如何鲜活漂亮,也失去了灵气。 “过了一天,还很难受吗。” 安瑟将一杯甘甜果茶推到明芙萝身前,凝视着单手撑着额头,似乎有些疲倦的学者小姐。 “……没什么大碍。” 娇小女人端起茶杯咕噜噜地喝下,那姿态倒有点像希塔娜喝东西时敞开嗓子的豪爽模样。已不再是肉体凡胎的明芙萝没有真正的生理需求,这种反应足见得她在灵魂上的深深疲惫。 “机械降神现身的时候,起码有二十个五阶超凡者立刻做出了反应。” 喉咙里的甘甜味道让明芙萝轻缓舒了口气,但眉宇间仍是浓浓的沉重:“虽然没胆子动手,但都在用各种方式尝试对机械降神进行窥探。在不压榨你的力量,并且保持出力对大公们进行施压的情况下,应付起来很困难。” 机械降神撑起无匹力量的前提是安瑟坐在“驾驶座”上,也就是拥有海德拉这个最强大的动力源,在人机分离的情况下,明芙萝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威慑,实属不易。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出点小错无伤大雅。” 安瑟伸手按住明芙萝的手背,轻声道:“那也在我的规划之内。” “你以为我是谁?”明芙萝轻哼一声,“既然你需要完美,那我就能做到完美,不需要你启动别的方案。” 这样说着的她把手从安瑟手底下抽出,反过来盖在他的手上。 女人细腻柔软的指尖在安瑟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却没有什么旖旎的念头,她盯着那尚是少年人的,算不上如何宽大的手掌,突然低声道: “辛苦了,安瑟。” “嗯?”安瑟有些诧异,“辛苦的是我吗?” “你难道想说,我只是出这么点力气,就比你和命运的博弈更加关键?” 低着头的明芙萝捏住安瑟的手指,看起来有些用力,但其实就像是小猫轻咬一样。 安瑟看着她那略显低沉的样子,轻轻眨了下眼睛。 “在这方面……你可比希儿差远了,阿萝。” “嗯?!” 女人微妙的好胜心被瞬间激活,明芙萝立刻抬头看向安瑟,眼眸微微眯起:“什么意思。” 年轻的海德拉看她这有点突然应激的反应,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希儿她在对我的帮助上,从来不会看低自己的能力,永远绝对相信自己能为我提供力量,从不迷茫和迟疑。” “但你总喜欢否定自己的付出,这可不好。” 他伸手戳了戳明芙萝的额头,笑意盎然道:“这么不自信吗?” “你说我不自信?”明芙萝微怒地冷声道,“要不要回忆一下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 “哦~”安瑟恍然大悟,“那就是不坦率了。” “你!我不是——” 被戳中要害的明芙萝一时语塞,脸颊逐渐泛红。总所周知,不坦率的人最讨厌被人戳穿自己不坦率。 不过,还没有等学者小姐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安瑟便已经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开个玩笑,别生气嘛阿萝。” 他注视着那双瑰丽的紫色眼眸,声音温柔:“不要在意过去,真要在意的话,你和我都算有错,不是吗。” 明芙萝从不像希塔娜那样活泼自信地向安瑟宣告力量,当然并不是……嗯,并不只是因为她不坦率。命运在三年前的轻轻一推让她与安瑟决裂,而在与安瑟重归于好,并慢慢复盘着往昔之事,且对安瑟所承受的压力和重担有了足够深刻的了解后……明芙萝便时常对安瑟怀有一种负罪感。 三年前的决裂可以说是安瑟的错,也可以说是她没能很好的关照到安瑟的感情,明芙萝不止一次想过,假如自己能更体贴安瑟,更在乎安瑟,而不是一心扑在变革之事上,即便是命运也应该无法撼动自己在安瑟心中的地位。 而只要安瑟在那场暴雨中愿意向自己坦明一切,那三年时间……足够他们将帝国变成另一副样子,而安瑟也不必承担她无法想象的庞大压力。 西国之行,更是急剧放大了明芙萝的这种负罪感。 她知道安瑟是在跟自己决裂后不久就动身去西国的,而化身浮士德的这些年里,安瑟并没有寻找契首,这让她不免想到……安瑟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才会选择在失去唯一的友人之后,去西国流浪的呢。 明芙萝不知道答案,也没有去寻找,因为她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是让安瑟成为今天的海德拉的原因。 希塔娜懵懂而直率,她通过安瑟展现的记忆认识到了命运的残酷冰冷,却不曾深入思考过那份力量的危险与恐怖。 但敏锐的明芙萝孤身在黑暗中思考了整整三年,在从安瑟身上得到答案之后,更是对那份凌驾万物的大恐怖有了无比深刻的了解。 也因此……更加愧悔于让安瑟独自一人面对祂。 和命运的斗争太艰难了,这让明芙萝一直认为自己并没有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能与命运交锋的安瑟,远比自己强大的多。 而安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笑着让她不要在意过去的事情。 虽然这对心思很重的明芙萝来说不太可能,但他总有时间去弥补过往。 明芙萝安静地看了安瑟好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慢慢趴在桌上,轻蹭了下被自己垫着的手。 “别把聪明放在撩拨女人心思上,很讨厌的。” “很讨厌吗?” “……不算太讨厌。” 简单地温存了一会儿之后,算是重新振作起来的明芙萝直起身子,朝安瑟问道:“他真的会来?” 回想起在回到帝都之前安瑟跟自己说过的话,明芙萝仍有些难以置信。 并非不相信安瑟的能力,而是安瑟给她捋出的思路,太过……匪夷所思了。 “命运会让他知道的。” 年轻的海德拉笑了笑:“祂不会放任我能拥有喘息成长的时机。” 安瑟当然知道,命运会将一些大公引向那场会议的真相。 正如青金大公所想的那样,安瑟利用了自己十六年来塑造的形象,将自己的表现完美控制在了手握底牌,绝对自信,但即便没有直接暴起杀人,也不显得退让的情况。 他就是要做到这件事,同样也很清楚,命运不会让他轻易成功。 希塔娜和明芙萝的相继沦陷不到一年时间,即便安瑟对后续两位英雄的了解不多,但她们又能在势力越发壮大,且无需再做隐藏的安瑟手下撑多久? 甚至于,哪怕不提余下的两位英雄,只要给希塔娜成长时间,当她登临五阶,成就冠冕的那一天,不需要机械降神,不需要海德拉的其他契首,甚至不需要安瑟自身的力量。 他的战车,就能横扫大陆,碾碎一切敌人。 未来的兽王可是能在五阶时与皇帝交手并全身而退的,而那个皇帝可不是垂垂老矣,并且被压制住的艾菲桑徳,而是全盛状态的新君王苏丝伦,苏丝伦更是不会像艾菲桑徳那样,为了从安瑟身上得到晋升七阶的可能而有所留手。以五阶之力从她手中全身而退,苍天狼帝的强大自然不言而喻。 安瑟自己都无法确定,在两种契首之力的加持之下,抵达五阶的希塔娜……究竟会强到什么地步。 这对命运而言是最糟糕,最不可接受的境况,所以祂不会允许安瑟轻易得逞。 而安瑟要的,就是祂不接受。 “在场的十位大公之中,西国可以排除掉天壤和血尘两个脑子不正常的。” 安瑟轻打响指,明芙萝曾见过的棋盘再度浮现于桌面上,黑王依然身边依然只有一枚孤零零的王后,战车则在对方的疆界横冲直撞,大杀四方。 “在南境,魔素和源树不会对我有任何异心——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除掉我,而是因为一旦事发,他们就是最早遭殃的人。” 年轻的海德拉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移掉了四枚白色战车。 “他们会对能否联合杀死我有所怀疑,却绝对不会怀疑我在死亡前能换掉起码一到两个人,那次会议之后更是如此。” “我们的黛安娜女士满心都是和自己的侄女争抢王位,并且本身也没有能力。” 再移掉一枚白色战车,此刻棋盘上彼此割据的战车,就只剩下五枚了。 “西国,青金,龙语。” “东港,深蓝,凯旋,梦幻。” 安瑟的身子微微后靠,轻描淡写地说道:“命运会从他们身上,找到能洞悉我的计划的合理性,进而让他们不那么相信我真的无所畏惧。” “你还为此留出了破绽。”已经知道安瑟思路的明芙萝低声道,“联系黛安娜时,你刻意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 “祂当然能让人‘灵光一闪’,捕风捉影地发现真相。” 但具体是谁,得由我来决定。 遵循合理性的命运不会凭空捏造出一个想法,必须得有现存的契机,祂才会勾动丝线,让人偶们发现那他们本无法觉察的真相。 如果没有契机,那命运就会慢慢等待,或者“合理”地创造某个契机,而那就不在安瑟的掌控之中了。 至于命运会不会避开安瑟刻意创造的契机来阴安瑟一手……只能说,假如命运会这么做,那安瑟早就一败涂地,输的彻彻底底,完全被祂玩弄在掌心而不自知了。 “而这五人之中……” 他的手放到了一枚散发着莹莹青金色光芒的白棋上,露出微笑: “有一个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纯粹的商人,纯粹的……投机者。” 差不多的话,安瑟在来之前就跟明芙萝说过了,只是没有现在这么详尽,所以明芙萝才会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出力,跟安瑟与命运的交锋和博弈相比,什么也不是。 “如果青金大公会像你预料的那样来找你的话……” 明芙萝忍不住问道:“那命运,会不会选择不让他发现真相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安瑟爽朗地笑了起来:“阿萝,祂可是命运,是凌驾于一切的伟大存在。” “青金大公是投机者,投机者就代表他既有可能倒向我,也有可能站在我的对立面……如果是我,我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不确定性存在,但祂是命运。” 年轻的海德拉将手按在王棋上,却没有凝视着棋盘,而是凝视着……那不存在的棋手。 刻板遵循着合理性,有无数次机会,有无数种方法能轻易抹杀安瑟的命运,从未选择以哪怕半分不合理的方式,终结这个世界的论外。 在和安瑟无数次的博弈中,只要选项中存在能粉碎安瑟计划的可能,那命运从来不在意选项是否存在安瑟得利的另一种可能。 祂也不会去操控两种可能概率的高低,只是漠然注视着事态发展,无论胜败如何都能接受,就算下一步棋同样要陷入这种境地,也不会有丝毫犹豫重复下去。 从某种程度上讲,真是令人折服敬佩的堂堂王道。 所以面对这份王道的安瑟想要取胜的最好方法,就是行于更纯粹的邪道之上。 安瑟挥手将棋盘散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祂可不像我这样,需要不惜一切手段。” “你已经不用不惜一切了,安瑟。” 明芙萝握住安瑟的手,声音坚定:“你答应过我的。” 既然无法站在安瑟的高度同命运博弈,那就成为安瑟的手段。 不仅仅是因为和安瑟之间那份要做出改变的许诺,更是因为明芙萝有着绝不下于希塔娜的决心。 她始终深信,安瑟依然是三年前那个和自己一样,渴望着改变世界的孩子,哪怕不再天真,他也依然对这个世界充满热诚。 如果试图阻拦,磨灭这份热诚的敌人是命运,那她就成为击碎这份命运的机械降神。 安瑟微愣了下,随后轻轻握住明芙萝的手,温声道: “嗯,我答应过你的。” 不会再……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吗? 温柔回应着友人的年轻海德拉,却在心中这般自问低语。 在他们的聊天结束后没多久,女仆便传来了某位大公登门拜访的消息。 “突然拜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您和泽格小姐,海德拉阁下。” 来到花园的青金大公十分恭敬地朝安瑟低头行礼,无论是姿态还是礼节都放低得无可挑剔。 端着茶杯的安瑟微抿一口,悠然问道:“现在还是讨论摄政王人选的时候,青金大公来访自然合理,谈不上打扰。” 摄政王的人选虽然只有两位,但怎样才能合理让其摄政,真正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又该是谁,再直白一点……最后的权与力又该如何瓜分,都不是一天就能得出结果的事。 身为帝国栋梁的大公们,总需要给帝国子民,给随时可能归来的陛下,一个好的交代。 所以大公们目前都留在帝都,安瑟也是如此,作为公允的见证者,他也在“尽力”想出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标准。 “您说的是。” 在安瑟示意入座后,青金大公才坐到安瑟的对面,笑容灿烂道:“摄政王的事情的确十分重要,只不过……我不是为这件事而来的。” “哦?”安瑟扬了扬眉毛,“那是什么。” “为了您。” 青金大公十指交错,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那双倒映着安瑟面容的眼瞳中,闪烁起兴奋的光芒。 安瑟·海德拉……他的处境,比任何人都要安全,也比任何人都要危险。 安全于因为人心的复杂和形象的完美,五阶超凡者们不会第一时间联合围剿这仅剩的神灵种。 危险于当时间慢慢推移,当所有人都确定飨焰的力量真正完全断绝,且海德拉也的确不再有六阶伟力之后,五阶超凡者们暂时放下的杀意,会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增长。 但是,昨天的那场会议,让他死死掐住了这帮蠢货们最简单的要害——怕死。 海德拉只要让他们认为自己真的完全肆无忌惮,那就不敢有人去招惹他,更别提联合围剿的事情。 他把那危险到来的时间延长了……只要够久,那危险说不定就不再是危险了。 而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飨焰真的绝嗣,那么帝国的真正主人究竟是谁,自然不必多言了。 当青金大公想明白这一点时,立马认识到,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投资机会。 海德拉并不是真的无懈可击,能平推帝国,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没有这份能力,所以他才设计出了这样一个局,来给自己创造成长发育的时间。 如果……自己在这时候站队海德拉,为他提供一切必要的资源和援助,甚至通过演戏来进一步坐实海德拉现在“无比强大”的假象……那当海德拉真的拥有能统御支配帝国的能力之时,自己得到的回报,该是何等的丰厚! 当然,风险和回报是成正比的,站队海德拉可就意味着,要与整个帝国为敌。 作为一个商人,是不可能和整个社会为敌的,不然他就根本做不了生意了。 所以青金大公还在犹豫,摇摆不定。只不过虽然无法做出抉择,但这并不妨碍他面见安瑟,做一些小小的……交流。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海德拉,心中又不由得发出了昨晚的感慨。 安瑟·海德拉,究竟是头什么样的怪物?他明明生来就握有至高的权柄和能力,根本不需要用谋术去弥补暴力上的缺陷,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将自己外在的形象,编织成为最大的谎言。 如果他要单纯针对某个人,那这世上,有谁能逃脱他的支配和操控? 不过,一想到这种绝世人杰的谋术,竟然被自己看破了,青金大公的心中便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爽感。 再怎么匪夷所思,也不可能想到……其实我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吧,年轻的海德拉阁下。 青金大公将这份得意隐藏的很好,用恭敬地语气询问着与其内心思量,毫无关联的话题: “海德拉阁下,我是为您的想法而来。您觉得……如果要评判谁更适合成为摄政王,用什么标准比较好呢?” 他在借此揣摩安瑟下一步的行动,做戏得做全套,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本意是设局塑造出无所畏惧的形象,安瑟必定会表现出同样打算操纵摄政王,操纵帝国的意图。 这样一来……他当时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有解释了,那是在演戏呢! 他觉得我是在演戏。 安瑟看着一脸睿智的青金大公,只觉得有些好笑。 作为纯粹的投机者,青金大公是唯一一个在被命运点破安瑟的意图后,仍有胆子来找他的人。 而理所应当地,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做出当着安瑟的面说“我知道你其实是虚张声势”这种赌命的行为。 迂回试探,旁敲侧击……无非如此而已。 而这,就是安瑟想要的。 浮士德在西国的影响力正缓慢推进,但这还不够。 同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标准啊……” 年轻的海德拉沉吟着:“自然是治理能力要达标了。” 一听到安瑟似乎有什么想法,青金大公立马紧绷心神,准备偷摸揣测安瑟下一步的计划:“治理能力达标吗……您打算让苏丝伦殿下和黛安娜殿下,展现自己的治理能力?” 男人微微皱眉:“只不过现在让她们操持帝国事务,为时过早吧。” “帝国事务?既然是考核,那当然未必要帝国事务。” 安瑟漫不经心道:“给她们一个能展现能力的平台就好了,不是吗。” 展现能力的平台…… 青金大公暗自思索,帝国现在乱成一团,展现治理能力的平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这位海德拉是打算—— 思绪纷飞的纳莫·青金在飞速思考的时候,不经意间对上了安瑟的视线。 “……” 那双海蓝色眼瞳中的玩味之色,让他的思绪就此定格。 “青金阁下,你说……” 安瑟的身子微微前倾:“西国,怎么样?” 西国……西国? 如果把平台放到西国,对青金大公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他能做出最大的影响,想要在摄政王一事上做点什么的大公都要找他,这可是赚到盆满钵满的机会! 安瑟故意把这个机会放到西国,是在向他示好吗? “天壤大公和血尘大公的战争,算是帝国境内现在烈度最高的战争吧。” 安瑟微笑道:“能够处理好两边的战争受害者的话,足以证明治理能力了,不是吗?” 对!太他妈的对了!简直是无可挑剔的完美理由! 青金大公几乎要忍不住站起来为安瑟喝彩,如果安瑟用这个理由,并亲自站台的话,那摄政王人选的考核,说不定真的就会按照这个方式来,而到时候自己能获得的收益…… 如果不是安瑟刚才那鲜明的玩味眼神,青金大公真的就直接开始无限赞美安瑟起来了。 他为什么会选择西国,为什么会向我示好?难道……难道他知道我可能已经看穿了他的计划? 青金大公的喉咙有些干渴。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青金大公是绝不相信的,但假如是眼前这个怪物…… “你的妻子曾带着你的意向来找过我,青金阁下。” 安瑟慵懒地托着侧脸:“还记得我让她带给你的话吗?” 带回来的话?浮士德?浮士德的确……不不不,跟浮士德无关,是另一件事,是…… 【目前,我不会给予任何大公任何意义上的帮助】 对……尤莉斯带回的话里,海德拉向我做出了这样一份绝对中立的声明。 海德拉并不需要我的力量,但现在还是打破了声明,也就是说,他的确在向我示好,所以他真的……真的猜到了我看穿了他的谋划!所以在向我抛出橄榄枝! 海德拉现在的底蕴,其实远比所有人想象的要虚弱的多! 青金大公从未像现在这样,激动于自己的惊世智慧。 “海德拉……阁下,我想起来您的话了。” 纳莫缓缓呼出口气:“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深入聊聊,有关摄政王考核标准的事了。” * 有着惊世智慧的青金大公阁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他将会和其他大公提起这件事,并绝口不提安瑟,只说这是自己的想法。 当然了,这会招致激烈的反对和争执,但青金大公不出意外是有办法解决的,一来他的确有能力,二来大家也都知道,这家伙真的只想搞钱。 所以,他替安瑟将帝国诸公的视线,尽数汇集到西国的最佳人选。 自认为有机会拿捏到安瑟的大公阁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安瑟的先锋。 直到现在,在外界看来,年轻的海德拉……的的确确依然维持着纯粹中立的姿态。 这样一来,所有大公的视线将全都集中在西国上。 安瑟凝视着棋盘,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如果一两个大公发现伊沃拉,那他们还真有可能为了更进一步的权柄而保护好她,毕竟他们不可能是伊沃拉的对手。 可假如……所有大公,大陆近半数以上的超凡者都发现了虚弱的伊沃拉,并且在海德拉也在注视的情况下—— 那么,我们的大皇女殿下,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命运在无声谋划,而安瑟也在为其他可能的出现,做好更多的准备。 同时,将原本被关注的苏丝伦放在西国,他还能借此尝试性钓出那隐于幕后的势力。 这样一来……帝都这边的安排,就暂时告一段落了,以海德拉身份操纵摄政王事件,沉寂已久后便干了这么大一件事,也能将浮士德这个角色与海德拉完全割裂开来。 正当安瑟轻轻呼出口气时,确定青金大公已经完全离开的明芙萝,突然一把抱了上来。 “安瑟……太好了。” 娇小的女人轻轻蹭着安瑟的下巴:“你在和命运博弈的时候,也考虑了这些东西吗?” “……嗯?”安瑟微微歪头,“什么东西?” “你又在装了。” 明芙萝顶了下安瑟:“在利用青金大公,利用摄政王一事的同时,你还顺带救了西国战争中的无数平民……非要我说出来你才满意吗?” 安瑟并没有说话,但靠在他怀里,一直期望改变安瑟心中那沉痛与黑暗的明芙萝,还在无比庆幸地呢喃着:“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我有在考虑顺带帮助战争中的平民们吗? 上一次利用摄政王事件平息战争时,安瑟还特意跟明芙萝说过自己有使战争平息的目的,但这一次,安瑟却什么也没说。 但不用安瑟说,明芙萝就是这么认为的。 而就当安瑟脑海中浮现出这个疑问时,一片黑色的羽毛从空中飘落。 “……” 年轻的海德拉伸手接过羽毛,然后下一刻,他的眼瞳微微收缩。 好消息是,他不用再思考刚才的问题了。 坏消息是,有比那严重的多的多的问题,已经发生整整一天了。 第四十五章·假面 6K “帮帮我的父亲吧,米丝汀小姐。” 办公室里,一个瘦弱的年轻人跪在地上,不停朝将双腿架在桌上的女人哀求:“您这里一定有药的,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的,我父亲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女人懒散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人快死了,那应该急着拿药才对吧。” “既然这么着急的话……” 面庞粗糙,脖颈和侧脸上有数道疤痕,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的女人咧嘴笑道:“你是不是不介意多加点钱?” “我……” 年轻人张了张嘴,面对着米丝汀疑问,他咬咬牙,坚定回答:“一枚金币……这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了,米丝汀小姐。” “不够。” 米丝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十枚金币。” “十……十枚金币?!” 年轻人难以置信地惊叫起来:“我怎么可能拿得到这么多钱!那一枚金币……那一枚金币都是我去黑帽子先生那里借来的,我……我没法再弄到更多钱了!” “这个简单。”米丝汀打了个响指,站在她身旁的小弟便把一份契约丢到了年轻人的面前。 “上城区的术士大人正缺一些实验素材,你如果愿意献身的话……你父亲就可以拿到十枚金币的报酬。然后他再用这十枚金币来买救命药,保住自己的老命。” 女人双手一拍,咧嘴笑道:“你救了父亲,我得到了报酬,皆大欢喜。” 年轻人的身子微微颤栗起来,他望向米丝汀,眼中涌出如此鲜明的绝望和悲戚。 “米丝汀……小姐。”他艰难万分地说着,同时挪动膝盖,让自己往前一些。 “克里夫特,您还记得吗,我跟您……跟您在同一个街区生活过三年,您来我家吃过饭的,我父亲他……他招待过您,我们曾经是朋友——呕!” 沉闷的击打声后,腹部被房间内的打手重击一拳的年轻人倒在地上,痛苦的蜷缩成一团。 “所以你到底还拿不拿药了?” 米丝汀不耐烦地问道:“如果不要,那就滚出去,我马上就没空了。” 最后,不愿签下那份契约的年轻人自己爬出去了,那像虫子一样蠕动的样子,让米丝汀有些想笑。 生活是艰难的。 米丝汀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他们不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父亲告诉她,这世上哪儿都是这样的。 在其他地方生活要比纷争堡更加艰难,起码在这里,弥拜塔大人愿意给予庇护,降下恩赐,让他们安稳活着。 年幼的米丝汀对安稳并无概念,她甚至很少见到太阳,更不可能见到纷争堡之外的生活,所以她便觉得,这样活着的确是安稳的。 只是苦痛艰难并非需要对比,吃不饱会饥饿,环境差会生病,糟糕混乱的社会规则会使周围的一切都危险重重,无须做出对比,米丝汀也能认识到,自己活得很艰难。 因此,比起麻木的大多数,米丝汀有着强大的优势——摆脱这份艰难的渴望。 所以在纷争堡生活的九年里,她已经从一个懵懂问着父亲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生活的十四岁孩子,成长为下城区凶名赫赫的帮派头目。 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深谙生活的法则,因而生活变得不再艰难,反而充满了享受。 虽然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意外……操控下城区的三个超凡者相继被杀,下城区居民们又不知道脑子进了什么水,委托超凡者们清剿下城区的帮派势力,而且超凡者还真的做了!又让他们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和损失。 如果不是米丝汀经验老到,差点就要折在上次那波清剿之中。 她不知道现在这位控制着下城区的“邪狼”大人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她不相信那个危险的女人想拯救下城区,就像她不相信弥拜塔那所谓的恩赐一样。 果不其然,在那头邪狼接手下城区,做了些冠冕堂皇的好事没多久,风向在暗中就已经开始悄然发生变化了。 “大姐,都已经准备好了。” 把腿架在桌上的米丝汀朝点头哈腰的小弟挥了挥手:“知道了,吩咐下去,记得等信号,随时准备开始。” 等小弟离去后,女人撑着侧脸,转头看向桌上那写着今日行动内容的信封,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连底下的人都管不好,说到底,一样是把下城区当玩具而已,玩够了就懒得管了。 只不过米丝汀并不为这样的现状而恼火,只要能够攫取到利益,超凡者大人们怎么想都是无所谓的。 她拿起信封,重新拆开阅览起上面冰冷恶毒的字迹,同时慢悠悠地走到阳台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深渊一般的下城区。 从米丝汀的住宅位于下城区从中层,从她的视角向下看,刚好能看到下城区最阴暗混乱的大部分区域,而在那里……已经汇集起了庞大的人潮,下城区最底层的居民们,似乎都聚集在了那里。 “真热闹啊……” 米丝汀一边感慨,一边把手上的信封撕碎,随手抛向空中。 “像斗蝈蝈一样,大人物们也喜欢做这么无聊的事吗。” 她如此自言自语着,直到现在仍不解于雇主大人这么做的目的。 但无所谓,只要报酬够高,迫害平民,制造矛盾,引爆冲突……这点小事算什么呢?自己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哪怕她就是从最底下爬出来的,哪怕她和这群自己完全瞧不上眼的家伙同出一源,都曾是普通的,无力的凡人。 ——但那也只是曾经而已。 米丝汀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混账东西,因为她敢打赌,任何一个耗尽努力,竭尽所有抵达自己这个位置的凡人,都会毫无心理障碍地作出与她相同的选择。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从污臭沼泽中爬出来,还纤尘不染,熠熠生辉的伟大圣灵? 大都是些再也不想溺死在沼泽里,渴求着呼吸新鲜空气的贪婪者,都是些从不高尚的普通人而已。 在掌控下城区部分药物以及部分违禁品渠道,成为数一数二的人物之后,米丝汀也从来没有刻意做过什么坏事。 关于那个年轻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确曾和他生活过几年,他的确是自己少时旧友的话,她根本就不会把那份契约给出去。 开什么玩笑,以为想成为术士大人的素材是什么很简单的事?以为那十金币这么好拿吗?人家可是很挑剔的! 自认为从未以作恶为出发点的米丝汀,打心底里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同时也不会对那些平民产生什么想法。 既不会产生什么嘲笑的念头,也没有多少愧怍的情绪。 她只是单纯不在乎而已。 嘭! 一声巨响后,下方的人潮突然陷入了凝滞。 听到声音的米丝汀转头走回办公室,给自己倒了杯酒后走出来,一边摇晃着酒杯,一边俯瞰着下方。 大人物会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一个在向上挣扎的过程中,浸染黑色的平凡灵魂,如此问着自己的同时,将视线投向逐渐绵延出血色的人海里。 * 玛琳娜在更高的地方静观着这一切。 因为要把控全局,所以她找到了一个能够几乎纵览她计划中所有关键位置的地点,这里曾是下城区三巨头之一屠夫的豪华别墅,位于下城区的最上方,距离上城区仅有一步之遥,光照良好。 而在邪狼芬里尔小姐横扫下城区之后,这里也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她的所有物,而我们的芬里尔小姐异想天开地打算将这里铲平,改造为……嗯,给下城区居民们晒太阳的广场。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个想法,玛琳娜就已经接手了下城区的大部分事务,随着玛琳娜越发深入的掌控,逐渐体会到外置大脑出色效果的希塔娜,也就不去管那些东西了。 位于此处的玛琳娜,甚至能看到那个药贩子在阳台上装模作样的晃着酒杯。 米丝汀只是她所联系的下城区帮派势力之一而已,要推动起整个下城区的暴乱,这么一小支势力是远远不够的。 下城区这种地方的污秽,是不可能清理完的。接受委托的超凡者们即使扫荡了一遍下城区,最多也只是把藏匿在这里的一二阶低级超凡者们清理干净……至于本来就由凡人们组成的帮派?那关他们什么事。 但如果玛琳娜愿意的话,要清理这些家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即便不用上希塔娜的力量,她也有一万种方法让这群在阴沟里挣扎的家伙们安分下来。 但逐渐认识到一些事情的玛琳娜,并没有这么做,反而一手引起了现在的……暴乱。 让那些不怎么入流,亦或是在那场扫荡中苟延残喘下来,接收了原本帮派遗产的家伙们,放纵自己手下的垃圾,加剧下城区的暴力和混乱。 “果然……用最直接的方式才是合适的。” 端庄坐着,宛如淑女一般的玛琳娜俯视着蔓延开血色的人潮,低声呢喃着。 “要等到他们真的有觉悟再掀起反抗,就太迟了。” 引发矛盾的帮派分子真的是下城区的混混们,但现在和平民们对峙的帮派分子,却是玛琳娜让因陀忒找超凡者弄出来的,被洗脑过的家伙。 同时,在人群当中激起群愤,并带头冲击的人,也是同样被洗脑处理过的人,也就是因陀忒上次和玛琳娜谈到的,她需要的那批人。 想让那群不成气候的混混真正面对群众的怒火显然荒唐,同时,让麻木已久的下城区平民们敢集合起来与帮派分子火拼,也不现实。 也就是说,其实最开始拼杀起来的两拨人,都不是下城区的居民。但不管怎么样,只要气氛被鼓动起来,玛琳娜就能让这暴乱的洪流滚滚向前。 甚至于,他们是怎么汇集起来的,那些街区什么时候汇集,这场暴乱的每个阶段,都在玛琳娜的控制之下。 最后,玛琳娜会让平民们取得胜利,通过最原始而有效的刺激,让站在血与尸骸上的他们,找到名为自我的力量。 即便与超凡者相比仍不堪一击,但最起码……他们在这之后,会相信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浑浑噩噩的等待着超凡者的恩赐,大多数时候都想蛆虫一样腐烂在阴暗的角落里。 慢慢复盘着自己仓促定下的计划和安排,玛琳娜不禁失落地摇了摇头。 “和安瑟先生相比,差距还是太大了。” 在整个规划之中,她几乎把控好了所有节点,每个部分都精密设计,但这在玛琳娜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安瑟的谋划如浑然天成,他只要在极个别关键点上做好设计,那么一切就会如命中注定般,浑然天成的发展下去。 与之相比自己的谋划有太严重的设计感,绝大多数环节都要自己不停关注,调控,实在是……太笨拙了。 下城区的这场暴乱,就像初出茅庐的剧作家的处女作,有着太粗劣的过重匠气。如果不是她能以浮士德的名义,随意指使纷争堡的实际掌控者来制造这起闹剧,仅一个人能力……恐怕什么也做不到。 “想要让凡人获得脱离超凡的自我,结果连这件事……都要依靠超凡吗。” 玛琳娜低声说着,神情有些复杂。 她能感受到安瑟心中那份期望,但却又对现实束手无策,无论怎样苦思冥想……玛琳娜都想不到,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凡人在这个扭曲的世界中,堂堂正正,幸福安乐地生活下去。 就连自我的觉悟,都要用这种方法才能得以唤醒,安瑟先生……如果选择放弃的话,您真的能找到别的办法,实现您的期望吗? 想到这里,瘦弱娴静的少女便不由得轻声叹息。 毫无疑问,明芙萝是成功的……或者说明芙萝和希塔娜都是成功的,她们两人都改变了安瑟,只不过前者是最近直接挑明,而后者则早已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段时间。 不,也不能算是改变,安瑟先生他……本来就是那样善良的人。 这一点,玛琳娜早就确认了,见证着冒险者浮士德所作所为的玛甘泪早已确信,自己追随着的,是希望成为太阳的伟大之人。 但玛琳娜也已经逐渐认识到,成为太阳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只是让安瑟先生改变想法是不够的……如果没有办法解决这份扭曲,而是单纯希望安瑟先生变得更好的话,那除了为他增添苦恼和迷茫以外,还有什么用呢? 明芙萝小姐和希塔娜,似乎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认识到这个世界真正的病症,认识到连安瑟先生都难以解决的扭曲所在。 玛琳娜不由得回想起安瑟带她见过的那些人和事——明明手握超凡之力却如鬣狗一般的冒险者,明明被豢养玩弄却心甘情愿的平凡之人……每当她想起这些东西时,都会因莫大的无力而感到苦闷乃至绝望。 那真的……太难了。 “如此寄希望于安瑟先生,认为他能够改变一切,却不曾了解这份愿望究竟有多么荒诞而艰难……” 玛琳娜明明是在看着陷入暴乱的下城区,眼里却根本没有它的存在,好像完全没将这被她一手挑起的惨剧放在心上,眸中倒映着漆黑阴影的少女,只是复杂地自言自语着: “这究竟是信赖,还是……自私呢。” 正当此时,玛琳娜的身后,突然传来了苍老的怒喝声。 “玛……玛甘泪小姐,你到底在做什么!” 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的玛琳娜并未回头,她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谁,是自己还没有来帮希塔娜之前,一直在协助希塔娜处理下城区事务的老医生克里夫。 一个在这世上少见的,正直而善良的人,。 “芬里尔小姐那么信任你……她相信你会把下城区变得更好,她相信你的能力和善良!” 找到玛琳娜的克里夫气喘吁吁,怒意勃发:“你就是这么回应她的信赖的吗!” 自己的暴露早在玛琳娜的预料之中,她要做的动作太多,且所有事情都是她在处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再怎么想当然也都是她的问题。 况且在今天之前,玛琳娜还特意做了一件事——她送走了希塔娜,以为了更好的准备和浮士德的战斗,需要一个足够安静的地方为由,将希塔娜送出了纷争堡。 “克里夫先生。” 俯视着陷入混乱和暴力的下城区,玛琳娜轻声道:“你觉得,芬里尔小姐是正确的吗。” “……什么?” 这荒唐的反问让克里夫愣了两秒,随后气极而笑: “你一手把本来能被芬里尔小姐建设好的下城区,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竟然还敢问她是不是正确的?” “可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玛琳娜转头看向老人,十分认真地重复道:“您觉得,芬里尔小姐是正确的吗。” 固执地用她眼中的善良和正义,试图搭建起不可能存在的空中楼阁,甚至近乎蛮横地……执意要把一切塑造成她期望的样子。 这样的行为,是正确的吗。 在玛琳娜来之前,体会过希塔娜的要求究竟有多么夸张,多么不现实的克里夫,其实应该是很清楚的。 但令人意外的是,老人并没有就这件事,并没有就善恶,就秩序,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甚至……不愤怒了。 他用一种玛琳娜没想到的,先是震惊,而后悲哀的眼神看着玛琳娜。 “玛甘泪小姐。”老人轻声问询道,“您刚才向我提出那个问题,是为了证明您才是那个真正在乎着平民,在为了平民做事的人吗?” 玛琳娜没有回答,便是默认了,她当然是这个意思。 她也准备好,和克里夫说清楚有关自我,有关觉悟的事情,她相信克里夫能够理解自己。大多数人,其实都很难接受希塔娜那种堪称极端自我的执拗。 可还未等她开口,克里夫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便响起了: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但我能确定的是,芬里尔小姐眼中的光芒,是真实的。” “她是真的想改变这个世界,哪怕她的想法还很年轻……甚至十分幼稚,但只要怀有这份信念,她总会成长为真正能够改变世界的人,我们已经习惯了活得没个人样,所以并不介意等待她成长到那个地步。” 玛琳娜的神情凝固了。 “可您呢,玛甘泪小姐,我没有在您的眼中,看到和芬里尔小姐一样的光芒……我反而想问,您真的在乎他们吗?” 老人摇摇头:“所以我无法相信,您是和芬里尔小姐一样的人,您的话,太荒谬了。” 如果不是为了平民,不是为了让他们拥有自我与觉悟的话,那么……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存在,她如此大费周章,冒着不惜和至亲决裂的风险做出这种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第四十六章·总是有意外 6K 虽然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但克里夫的话并没有动摇玛琳娜。 她很清楚,自己所见过的光景,不是这个老人能理解的。 如果没有安瑟的指引,她也没办法窥见这世界的扭曲本相。 帝国是皇帝掌中的脆弱玩物,是不该存在的荒诞社会,但假如没有帝国建立秩序,那么凡人反而会遭受比阶级压迫还要残忍一万倍的支配与凌虐。 安瑟心中怀着改变这一切的渴望,但却无从下手,那么自己的责任,就是不惜一切地为他提供帮助。 这个生活在下城区的老人没有那种眼界,更不可能看到那光辉灿烂的宏伟愿景,所以他怨恨,愤怒于自己的行径,这没有问题,玛琳娜也并不需要他人的理解和认可。 因此,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玛琳娜轻声道:“那么,克里夫先生是只想向我问罪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克里夫凝眉问道,“如果不在乎我们这些人的话,你又为何掀起这场暴动?你没有想过……在暴动结束之后,该怎么应对芬里尔小姐的怒火吗?依靠着那位浮士德阁下的庇护?” 果然,他只是无法理解而已……哪怕告诉了他答案,他也未必能接受。 玛琳娜轻轻摇头:“这不是需要你操心的事,克里夫先生。如果没别的事的话,就请回吧。暴乱会持续半天到一天左右,不要在其他地方乱跑,我不能保证驻地之外的地方是否安全。” “……你觉得,我这个老头子来找你,单纯就只是为了说些有的没的闲话吗?” 克里夫努力挺起因衰老而佝偻的脊背,像是在竭力撑起自己的信念和勇气,他面对着眼前这个明明文静温和,但却又诡异如妖魔的少女,一字一顿道: “即使芬里尔小姐无比信任你,把所有事都交给你来处理,你也利用她的信任控制了绝大多数人……我还是聚集起了一批人,他们都是为了维护芬里尔小姐的信念,连性命也能豁出去的人。” 老人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匕首,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那批人已经混入尚未暴乱的人群,竭力散播你一手推动下城区暴乱的消息。不仅如此,我和他们更不会让你将这次暴动的真相隐瞒下去,不会让你再欺骗芬里尔小姐……” “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死了,你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所以,如果你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那就立刻停下这场暴乱,一切还来得及。” 玛琳娜沉默了,她望着眼神越发坚定的克里夫,轻轻叹了口气。 “值得吗?”少女如此问道,“你自己也说了,芬里尔小姐的追求是幼稚的。” 她轻轻摩挲着扶手,语气变得轻柔了很多: “如果你和那些勇士与义人,想要追随一个决意改变这个世界的人,那我能为你提供更好的人选。” “更好的人选?”克里夫的脸上浮现起嘲弄的笑容,“虽然我不知道玛甘泪小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如果你指的人选,是和你一样,明明有能力把一切都变得更好,却还将我们这些可怜人推入地狱的败类——” 克里夫的话语戛然而止。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表现得坚定不移的老人,眼瞳竟然不受控制的收缩了一下。 他能这么站在玛琳娜面前,自然是认为玛琳娜同他一样也是个凡人,否则不可能这么长篇大论的跟她交流。 但在这一刻,在他说出“败类”这两个字的瞬间,克里夫觉得,她根本就是……披着人皮的魔物! 那漆黑可怖的森冷气息,根本就不是人能散发出来的! 可下一秒,克里夫又反应过来……刚才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是因为这个玛甘泪·勃兰特所散发出的,匪夷所思的怨恨和怒火,而产生的错觉。 “克里夫先生。” 少女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将手放进粗糙冒险者长裤的口袋里。 那幽邃如影的眼眸,死死盯着下意识后退一步的老人。 “您刚才,说什么?” 她轻缓吐露的六个字眼,像是来自亡者海域礁石上的海妖低吟,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可她的确就是完完全全的人类,她真的没有身怀什么能力,这种近乎实质化的怨毒……竟然匪夷所思的,只是因为“败类”这两个字,就能产生吗? 咔哒。 玛甘泪从口袋中拿出枪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克里夫。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您刚才,说什么?” 克里夫的枯瘦手指死死攥紧匕首,他将刚才产生的恐惧抛到脑后,嗓音沙哑地回答:“如果那个人是和你一样的败——” 砰! 枪口迸射的火光和刺耳的轰鸣声中,老人的整条手臂被一枪打断,匕首连同半条胳膊一起掉落在地。 瘦弱的老人闷哼着跌倒,他用另一只手艰难地撑住身体,当他抬起头来看向玛甘泪时,冰冷的枪口已经顶在了额头上。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克里夫先生。” 少女幽寂的声音传入克里夫的耳朵:“你凭什么认为,靠着一腔所谓的信念与勇毅,就能击败我?” 她的话语让克里夫的身体逐渐开始颤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甚至盖过了身体上的痛苦。 “你怎么会……你不可能——” “你口中的愿意为芬里尔小姐的理想牺牲的勇士,一共二十三人,你花了十七分钟找到了我,而另外二十二人在六分钟前刚刚出发。” 玛琳娜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脸色越发苍白的克里夫,食指依然扣在扳机上: “你以为主宰着下城区的人是谁?是我吗?是芬里尔小姐吗?” 谁都不是,主宰着下城区,主宰着无数凡人生命的,是凌驾于凡俗的超凡者群体。 在超凡者们眼中,这群凡人的拙劣计划,简直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区别。 “不可能……”嘴唇颤抖的克里夫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你怎么可能随意驱使其他超凡者,就算能……就算能,你又怎么能知道我的计划,我明明已经——” “隐瞒的天衣无缝了,是吗?” 玛琳娜持枪的手没有丝毫动摇,就好像她冰冷的声音直到现在都没带上多少温度。 “阿答,那个年轻人,在你们的队伍之中,你应该记得他的,克里夫先生。” “很可惜,你选错人了。” 玛琳娜的眼睛里,倒映着克里夫难以置信的眼神,这个老人似乎根本不相信,他挑选的人里竟然存在着叛徒。 这些人都是最早被希塔娜救下,无比直接地领受过希塔娜的恩情,并且是发誓追随希塔娜的人里最坚定的一批……怎么会有叛徒? “你的眼光不够好,或者说……你也像芬里尔小姐那样,太天真了。” 冰冷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践踏着克里夫的坚持和信念:“那些人里,究竟多少是怀有那份勇气的,你真的清楚吗?” 阿答,被希塔娜从奴隶贩子手中救下的年轻人,他还为安瑟他们带过路,为进一步清扫下城区的奴隶市场做了不小的贡献。 但就是那次,玛琳娜一眼就发现了他的问题。 他分明就是从那个市场被交易出来的,为什么再被希塔娜解放后,没有告诉希塔娜有这个市场呢? 希塔娜当时也问过这个问题,但被阿答搪塞过去了,狼小姐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玛琳娜在那之后就一直有所留心。 不久后她就确认了一件事,这个阿答,是个伪装得很好的普通人。 所谓伪装得很好,是指他表现得为希塔娜尽心尽力,在所有工作上也万分努力,非常勤勉,名声很好。 而普通人则是指……他在本质上,也不过是个图谋着更好生活,并不怀有什么崇高理想的,有些小聪明的,十分普通的家伙而已。 他没有告诉希塔娜奴隶市场的事,纯粹是因为在认识到希塔娜那份完全不正常的善良后,担心解救出来的更多奴隶,会分走他那一份从希塔娜的过分宽容中白白得来的福利,仅此而已。 而这样的人,在希塔娜手下还有很多很多,按照希塔娜的标准,他们早就应该被踢出去了,但玛琳娜却按照个人能力,留下了一些,分散在各个管理领域。 这就是她替希塔娜解决后续管理人手的方法,虽然在表面上,玛琳娜还是花大功夫,勉强找了一两个够得上标准的人,但实际上基本没有按照希塔娜的要求,她只考虑两样东西——一是对希塔娜的忠诚度,二是能力,仅此而已。 虽然在玛琳娜的管控下,他们对希塔娜的忠诚开始向玛琳娜自己偏移,玛琳娜也打算随时踢掉不合格的家伙,但也不妨碍她榨干这些人的最后价值,也就是为了现在。 ——让他们潜伏进希塔娜最死忠的派系里,防止任何意外。 虽然难度很大,但只要人够多,成功一个就可以了,而阿答就是成功的那个。 在克里夫绝望的注视下,玛琳娜平静地说道: “我来告诉你,你们的结局是什么。” “你的同伴们早就被超凡者们控制,洗去记忆,遗忘原来的使命,参与进了这场暴动之中。” “而你也是如此,克里夫先生。等下次睁开眼后,你就会成为这场暴动的组织者,是你无法忍受帮派分子们的暴行,与他们发生肢体冲突,然后……” 少女歪了歪枪口,指向地上的那条断臂:“被持有劣质枪械的混混们打断了胳膊,导致群情激奋,引爆了积累许久的矛盾,最后掀起了这场暴乱。” 她叹息道:“我监管不力,难辞其咎。但还好……下城区的居民们团结一心,战胜了长期以来压迫着他们的帮派分子,取得了胜利。” 不再愤怒的玛琳娜收起自己的枪,平静道: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完全利用了的克里夫,一想到希塔娜将会继续被玛琳娜蒙蔽并操弄,一想到自己接下来将会成为玛琳娜的棋子,便不由得绝望嘶吼起来: “为什么……玛甘泪!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每个人都对芬里尔小姐满怀希望,对新生活满怀希望,你为什么——” “好了,把他拖走吧,库克先生。” 玛琳娜转身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轻轻挥了挥手。 一个一直蹲在看台边缘的超凡者打着哈欠搔搔脑袋,慢悠悠地走到克里夫身旁,把他打晕止血后提到手里。 “那接下来就按玛甘泪小姐说的处理了?” 遵从因陀忒命令而来的超凡者态度友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干这么搞笑的活,但反正有戏看,又是老大下了死命令的活,总得认真一点。 “嗯,麻烦了。” “诶,小事。”这位超凡者抬手就摁在克里夫的脑袋上,一边随意玩弄着凡人的记忆,一边漫不经心道,“说起来这是浮士德阁下的爱好吗?还是说他想给那个自以为是的邪狼涨点记性,才让玛甘泪小姐你……” “库克先生。”少女的声音十分轻柔,“请不要问,不该问的东西。” 超凡者缩了缩脖子,讪笑道:“啊哈哈哈……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呃,那个……人已经搞定了,我先帮你送下面那群人里头。” “谢谢。” 身后没有传来声音,那超凡者应当是已经离去了。 望着各个街区都开始暴乱的下城区,玛琳娜突然自言自语道: “我给过你机会。” 克里夫是个好人,他组织起来的大部分人,也都算是好人,玛琳娜不想让这些好人白白送掉性命,所以如果克里夫选择退让的话,那她只会洗掉他们的记忆,而不把他们送到暴乱的第一线去。 但这个老人……太不识好歹了。 “希望……” 重新凝视着越发喧烈的暴乱,但却依然不曾将那份血腥和凄惨纳入眼底的玛琳娜,不断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 希望,是有魔力的东西。 玛琳娜能成为今天的玛琳娜,正是因为安瑟在赤霜领给了她希望,给了她比一切都重要的希望。 希儿她在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变成了,能给他人希望的人了吗? 玛琳娜静静回忆着妹妹的神采和气质,她得承认希塔娜在离开安瑟后得到了飞速成长,但距离给人带去希望这个标准……照理来说,仍有十分遥远的距离。 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只知道一昧地横冲直撞,这样……也能给人带去希望吗? 她迟早有一天会撞得头破血流,她带来的那份希望,也迟早会应声而碎。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也没有目睹过真正的希望,才会沉溺于希儿那看似耀眼,实则空无的虚幻希望里。 一想到这里,玛琳娜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变得冰冷。 克里夫所说的那两个字,让她的情绪有些失控。 败类…… 如果所有政策只要颁布就能得到一丝不苟的执行,如果所有命令一旦发出就能得到绝不动摇的贯彻,如果所有人在彼此交往中都怀着足够纯粹的真心,如果只要动动嘴说些好话那一切就真的能够变好…… 如果只要想的够好,那不管什么事情就都会变得尽善尽美,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个五彩缤纷的童话故事,如果你们的良善和期盼能够将这些妄想尽数实现—— 安瑟先生,还会这么艰难吗? 缓缓的吐息之后,玛琳娜的神情重归漠然。 比起希塔娜和明芙萝,她是弱小的,无力的,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和分量与那两个女孩相比,什么也算不上。 她知道自己能为安瑟提供的帮助,甚至不如明芙萝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创想;知道自己能为安瑟做出的贡献,甚至不如希塔娜随心而至挥出的一拳。 但玛琳娜觉得,哪怕再如何微小,假如能让安瑟得到被理解感,即使只有一丝,也是值得的。 如此想着,逐渐安心下来的玛琳娜继续关注暴动的发展,接下来她要认真控制好暴动的每个环节,确保那些总是随心所欲的冒险者们不能乱套。 同时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影子……突然扭曲了一下。 下一秒,一只漆黑如墨的渡鸦从阴影中振翅飞出。 那羽翼振动的声音让玛琳娜立刻转过头去,而渡鸦已经慢悠悠地降落在了看台的栏杆上。 “……鸦阁下。” 短暂的沉默后,玛琳娜开口道:“您竟然会亲自来找我。” “你最近的动作不少。”鸦的语气十分平静,“利用假的弥拜塔和呼啸军团的关系网,联系上了六个大型冒险者公会,开始将你的网络以纷争堡为据点向四周蔓延,高效。” “在有稳定雏形后便立刻停止继续扩大,转而稳定加固这情报网,能精准的审视夺度,难得。” “与此同时,还顺手在下城区里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鸦终于缓缓将视线投向玛琳娜:“奈兰的评价很中肯,你的能力……不差。” 对于鸦的赞扬,玛琳娜只是回以微笑:“谢谢您的认可,鸦阁下。” “所以,要来影沼吗?” “……” 这突如其来的招揽让玛琳娜微微愣住,眸中泛起些微疑惑。 “又是……邀请吗?” “很奇怪?”鸦微微偏头,“看来你的自我认知也十分明晰,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仅仅只是不差而已……认清自我并不容易,你在这方面值得赞扬。” 对于这位影沼之主直白的发言,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样的直来直去是她在花园里没有体会过的,莱茵作为首领给人的感觉既神秘又危险,与它那可爱优雅的外貌截然相反。 而鸦这边竟然也是反了过来,与它身披的深邃黑暗相比,这相当直率的性格反而挺让人舒心的。 “既然如此,那您为何要邀请我加入影沼呢?”玛琳娜问道。 “不差意味着你合格了,在培养后能成为中坚力量,影沼不像花园那么苛刻,我们没有什么‘精英洁癖’。” “同时……”鸦深深地看了眼玛琳娜,“你也存在特殊之处。” “哦?我吗?” 玛琳娜露出一副天真的少女表情,眼眸闪亮:“我倒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如果你加入影沼,我会考虑告诉你。”鸦说。 少女笑靥如花:“如果您先告诉我的话,我真的会考虑加入影沼。” 在短暂的僵持后,鸦摇了摇头:“算了,奈兰也跟我说过你有着非同寻常的野心与执拗……我不急于一时,你对影沼而言也不是必须的。” 听到这里,玛琳娜的心中突然有股不妙的预感。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说这么点话,作为影沼控制者的鸦,不可能亲自来这一趟的。 它的确想招揽我,同时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且不可能就这样空手而归。 所以,会留什么能加强我加入影沼意愿的后手吗? 果不其然,鸦在下一秒便说道: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亲自来找你,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 “……” 玛琳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清丽的少女音十分沉稳。 “我有麻烦了,对吗?”她如此问道。 鸦又转头看了玛琳娜一眼,似乎略诧异于她这么快就能反应过来。 群6六2⑥ 00⑧22而后,它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你搞这么一出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要提醒你……被你引到纷争堡外十五公里的希塔娜小姐,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在玛琳娜瞳孔猛然收缩到极限的时候,鸦的身体化为阴影,消散无踪: “言尽于此,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快点收尾吧。不管要做什么,都别让希塔娜小姐生气,把场面弄得难看,主上会不满的。” 在完全消失之前,它还留下了一句针对玛琳娜这次谋划的简短评语: “你的谋划虽然粗糙,不过各方面还算严密详尽,不出意外应该是能成功的,但很遗憾……” “运气似乎,并不站在你这边。” 第四十七章·何者伪善 7K 纷争堡十五公里外的荒原上,有一个小镇。 由于纷争堡在周边开了一座矿场,所以小镇的发展程度还算可以,不过希塔娜也不在乎生活质量的优劣就是了。 凌晨五点,少女准时睁开眼睛,不和安瑟彻夜大战的狼小姐总是能起得很早,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随后打开窗户,踩在窗沿上轻轻一跃,整个人便如飞鹰般跃向天空。 高挑窈窕的希塔娜一脸畅快地舒展起自己的身体,几个跳跃间便离开了仍未醒来的小镇。 玛琳娜让她来这里的理由很简单,在空旷的荒原上,希塔娜才能毫无顾忌的释放力量,远离纷争堡,也能让她不为下城区的事情分心。 从不怀疑玛琳娜的希塔娜,自然对这个安排没有丝毫异议,乐颠颠的就跑到小镇上锻炼来了。 玛琳娜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好,小镇上下全都被她打点过了,这些镇民也知道该怎么和这位超凡者大人相处。 照理来说,希塔娜是出来锻炼的,一天到晚应该只待在外头,回到镇里不是吃就是睡,也没必要什么都打点好。但玛琳娜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一来到小镇附近,百分之百先得逛一圈看看有没有坏蛋作恶,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她早就提早稳定过这边的秩序了。 只是玛琳娜终归不是安瑟,先不说她的底力究竟能算到什么程度,这世界上真正能脱离棋盘的,终归只有安瑟一人。 “哈!” 辽阔的平原上炸响连绵不绝的轰鸣,宛如魔神的赤黑狼影挥舞利爪时宛若狂风暴雨,而在它不停攻击时,希塔娜同样在轰出拳脚,出拳或是横扫间掀起的暴风能生生在坚实的土地上撕出沟壑,于空中轰出肉眼可见的浪潮。 “嗯……不太对啊。” 随着进攻的放缓,希塔娜的眉头微微蹙起:“感觉不太适合用这种方式控制小黑,难道要专心操控它吗……” 少女停下挥拳的动作,双臂环胸沉思起来,浮现于她身后,好像从肩膀处“生长”而出的赤黑狼影双爪下垂,头颅微低,似是小憩。 “更进一步的话……该怎么办呢?” 希塔娜有些出神地呢喃着,她的脑海里既没有明确的方向,也没有什么分析自我的概念,可以这么说——同时容纳力之首与风之首两份力量的绝世天才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根本没想过到底“怎么”变强,力量的增长对她而言是一种本能和感觉……只要感觉到了,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惜的是,在和安瑟立下约定后,希塔娜期待的感觉一刻都未曾到来,不管再怎么反复锤炼力量,挥舞拳脚,也依然难有突破。 好像从各个方面,她都来到了一种再难寸进的瓶颈。 “唔咕咕咕……” 怎么想也想不出头绪的希塔娜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颇为泄气地一屁股坐到地上,郁闷地自言自语着:“要是用这点本事跟安瑟较量的话,他肯定会失望的。” 即便以三阶之力虐杀四阶对她而言已如吃饭喝水,希塔娜依旧对自己的能力不足而耿耿于怀。 “海德拉本体投影塞进身体里的话撑不了太久……转换成小黑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塞进去,是不是变大会好一点,但是变大的状态也维持不了太久啊。” 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该怎么变强的少女盘坐于地,嘀嘀咕咕着戳动地面上的石头,身后的狼影时不时扭曲,一会儿蠕动成狂舞的九头蛇,一会儿又凝实成硕大狰狞的狼兽。 希塔娜努力思考,希塔娜思考无果,希塔娜选择放弃。 “我果然没办法靠这种方法变强……”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 “算了,这两天就打磨好状态,说不定跟安瑟打起来的时候就有感觉了。” 虽然不满于现状,但希塔娜很快就将心中的郁结抛到脑后,全身心投入进锻炼之中。 不过这次,她刚进入状态才没几秒,就突然停了下来,立刻扭头看向镇子所在的方向。 “……怎么会有战斗的波动,还好不在镇子上。” 希塔娜的眉头先是缓缓蹙起,随后又舒展开来,脸上浮现起令人心悸的野性笑容: “都能放开手脚了,光是对着空气打也不过瘾啊。虽然不知道你们是谁,又为什么突然跑这来打架,但是……” “这么好的人肉沙包,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 从纷争堡地牢中逃脱的骨刀奋力逃亡。 在被因陀忒抓进监牢里之后,他度过了一段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绝望时光,但最后的最后,骨刀还是撑住了。 无论对方用什么手段,间接的各种拷问,直接的洗脑搜魂,都没能击垮骨刀,都没有成功,他并未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和革命军的计划,一直撑到现在。 ——在无尽的痛苦与不眠不休中,抓到了守卫那转瞬即逝的松懈,利用自己的灵质杀出了地牢。 骨刀当时并没有想着逃走和同伴汇合,一来他有些担心这是弥拜塔的陷阱,二来他多少也是心存死志,杀出地牢纯粹是为了更好的隐藏同伴,顺便尝试在城主堡里找到一些有用的情报,用特殊秘法传给其他的革命军。 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城主堡内的超凡者并不多,骨刀以迅雷之势杀进了弥拜塔的书房,翻找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报,然后便尝试向城外突围,而在这个过程中终于被盯上了。 活着能更好的转移视线,所以有机会逃走的骨刀就没想着去死了,被两个三阶超凡者追杀的他边逃边战,一路打到了距离纷争堡十多公里外的荒原上。 至此,他已是穷途末路。 “怎么不继续跑了?” 披着法袍的术士甩了甩法杖,一颗火球羞辱般刻意砸在骨刀的身前,他抬起下巴嗤笑道:“我们还打算多欣赏你这副野狗模样一会儿呢,哈哈哈哈。” “喂,要不要给你两瓶药喝喝?”另一个冒险者也出言讥讽道,“虐待残废很没意思的啊。” 十指尽数被切断,眼珠子被挖去一颗,整只鼻子被割去,披着的破烂长布已经因浸透的鲜血而微微发黑,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骨刀不停喘息着,连维持站立都无比勉强。 说实话,他能一路逃到这里,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 不管是暴起瞬杀看守的宝贵时机,还是一路杀上弥拜塔办公室几乎无人看守,还是直到现在就只有两人追杀自己,并且这两人还一路玩闹似得让他逃到十余公里外……这些好运凑到一起,骨刀认为自己已经够幸运了。 从弥拜塔办公室得到的情报,已经通过秘法传给纷争堡内的其他革命军,他现在唯一遗憾的,也只有自己死后,就再也没法转移牵制因陀忒的注意力,无法再发挥作用这一点了。 不过,骨刀也没打算就这么引颈就戮。 “苟延残喘到现在,真是不好意思。” 他用沙哑到听不清原音的嗓子,低声呢喃着,踉跄着催动力量,从身上的关节缓缓亮出雪白的骨刃。 骨刀依然记得那个年轻人是怎么被因陀忒一爪拍成肉泥的,他也还记得那个年轻人在加入革命军后,所说的那些天真却充满力量的话语。 现在想来,还有一个遗憾就是……让那样的年轻人死掉了。 这个世道,善良的人一个比一个少,年轻又善良,并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抹去那份热诚的人,更是比什么秘宝都要来得珍贵。 “火红鹰,我们……新世界见吧。” 骨刀摇摇晃晃地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的武器,冲向依然在嘲笑着他的那两个超凡者,他知道,自己的终结,下一秒就要降临了。 于是,终结真的降临了。 天穹上,一道身影如陨星般急速下坠,当那两个超凡者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恐怖风压时,已经晚了。 轰——! 就算是以杀伤见长的经典炎爆术,都未必能轰出这尘土冲天而起,直入云霄的夸张景象,骨刀直接被冲击波掀飞出去,在地上滚了起码有十几米后,当即不省人事昏迷过去。 “啊,这就废了一个吗?” 烟尘中传来诧异的女声:“怎么会这么……哦,原来本来就半残了。喂,你们两个在搞笑吗?打个残疾人都能搞出动静啊。” 嘭! 希塔娜一跺脚,弥散的烟尘瞬间被震散无踪,她一边揉动手腕,一边朝两个脸色逐渐不对的超凡者走去。 “那个,哈哈哈哈……这不是芬里尔小姐吗,这么巧啊。” 因为弥拜塔和因陀忒的再三强调,纷争堡的超凡者们大都把下城区的邪狼记到了心里,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招惹的麻烦人物,所以在希塔娜露面时,他们一下就认了出来。 术士先是干笑了两声,然后尝试用呼啸军团的名义压她:“那家伙,前段时间被因陀忒大人抓进牢里的犯人,疑似叛军,我们是来抓他的。” “谁他是谁,谁管你来干什么?” 希塔娜一挑眉,大拇指往后指了指就在差不多一两公里外的小镇:“我现在住那地方,要是我没注意,带会儿你们是不是要直接把那里给拆了?” “不不不……我们怎么敢呢?”术士连忙赔笑道,“我们现在就把这家伙带走,现在就走。” 说着,他便动了动法杖,隔空抓起骨刀,准备将其带走。 “走?谁让你们走了。” 刚离地十几公分的骨刀一下又摔到地上,术士神情僵住,既是因为希塔娜丝毫不给面子,又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希塔娜是怎么切断以太流动,摧毁他的法术的! “我现在,正好缺两个沙包。”发丝在微风中飘摇的狼咧嘴笑道,“先挨我两拳再说吧。” ——实际上,这是挨上一拳不死就算成功。 希塔娜看在他们也还没来得及破坏镇子的份上,只出了一拳,饶了他们一命。 看着两个弱鸡落荒而逃,希塔娜撇撇嘴,本以为能稍微打出点兴致,结果又是无聊的碾压。 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估计只剩几口气的骨刀,嘴角又微微上扬起来。 毫无疑问,在希塔娜这边,革命军可以和烂人画上等号。 但同时,纷争堡的控制者们,则是烂人中的烂人。 革命军就算总搞歪门邪道,甚至可能动机不纯,但好歹在客观层面的确有帮到平民;而纷争堡这群把平民们塞进矿坑里的混账们……希塔娜迟早要清算。 因此对比下来,希塔娜不介意保下革命军,当然,也不仅仅是这样。 “既然被抓到,折磨成这样……” 希塔娜蹲到骨刀身边,搓了搓小手:“那应该是知道那帮混账不少秘密吧,说不定能利用起来!” 这个时候,希塔娜也不忘记给下城区创造些变得更好的可能,这个革命军手里估计有不少消息,如果利用得当,应该能给下城区带去巨大收益。 所以希塔娜不做迟疑,直接就给骨刀灌了瓶药水,然后随手把玻璃皿摔到一边,等待他醒来。 但等了好几分钟,等到他身上的伤都快好了,还没等到对方睁眼。 不耐烦的少女,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呼在骨刀脸上。 “喂,醒了!该醒了!啊……真麻烦!” 这一巴掌当场就把骨刀给扇醒了,虽然还是有些神志不清,但起码的确醒过来了。 等他的眼神逐渐聚焦后,一张英气美丽的面庞,便浮现在眼前。 “你……是……”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是……芬里尔?” 这头邪狼,为什么会在这里? “怎么还是你先问我了……是我有问题要你问你。” 希塔娜先是不满骨刀问话,而后直截了当道:“你是革命军,对吧。” 骨刀一下就懵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回答,希塔娜就又说道: “我救了你一命,你现在立马还我最好——告诉我纷争堡有没有什么……什么漏洞之类的地方,比如下城区。” “……漏洞,下城区?” 骨刀一边艰难地回应着,一边因为药水刺激下的恢复而不停倒抽冷气。 “是不是男人啊,这么怕疼?” 希塔娜一脸不屑地双手环胸:“快点回答我的问题,下城区……到底有没有什么漏洞。” 骨刀思索片刻,随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你是指……弥拜塔在整个下城区布设好的崩塌术式吗?” 漏洞,下城区……结合这个芬里尔的人设,硬要联想的话,也只能想到这一点。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回答后,希塔娜的眼睛瞬间亮了好几个度:“对对对,就是那东西!那东西能搞定吗!” “……的确有,他的办公室里有控制术式的中枢魔晶核心,只要毁掉那个东西,崩塌术式就会解除。” 骨刀轻轻呼出一口气,在看着希塔娜那越发欣喜的表情时,眼神也逐渐复杂了起来。 希塔娜可不管,也不会发现这些小细节,她捏紧拳头,按捺住激动道:“真的?你知不知道骗我的后果,那可是比死还惨的!” 她身后的赤黑狼影吼了一声,发出象征性的威慑。 “问题是你问的,信不信随你。” 骨刀无比艰难地撑起身子,抬头望向纷争堡,轻声呢喃道:“既然你说这样就算还你人情……那我现在就走了。” “走?”希塔娜看着他这副下一秒暴毙都不意外的情况,一脸古怪道,“你想回去?找医生啊?不怕被逮到吗?那个时候我可不会管你。” “有些事,总有人要做。” 骨刀一步步往前走着,他步履蹒跚的模样,看起来又可笑又可怜。 “我还没有死。”男人低声说着,“那我的使命,就还没有终结。” 不过刚迈出两步,他的脚步又突然顿住了。 “芬里尔。” 骨刀转头看向希塔娜,用嘶哑到不成样子的嗓音问:“你想要帮助下城区的平民们,摆脱弥拜塔的控制,是吗?” “对啊。”希塔娜理所应当地回答,“这还用问,不然要我看着他们在那破地方受苦吗。” 她扯了扯嘴角,微抬起下巴,万分骄傲地说道:“你自己说的,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做——既然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要改变帝国的革命军不做,那就我来做。” “……” 希塔娜的话语刺激到了骨刀内心的厌憎,他用剩下的独眼死死盯住傲然的希塔娜,看着她那自信而骄傲的模样,脸上难以控制地浮现起几分讥讽。 “你还真是光荣……芬里尔。你知道你自以为是的善意,招致了多少混乱和斗争吗。” “什么啊?”希塔娜眉毛一扬,“你们革命军还有脸批评我了?” “我们追求的愿景远比你短视的良善崇高得多!” 少女语气中的那份轻蔑直接点燃了骨刀的怒火:“你到底帮了谁,帮了什么,通过转瞬即逝的秩序来维系,满足自己那份无聊的虚荣心和正义感,如此沾沾自喜地称颂自己的伟大和善良……令人作呕!” “你根本就不关心他们在你离开之后会发生什么,你甚至根本就不会去管他们!” 希塔娜怔怔地看了骨刀几秒,随后纳闷至极道: “你有病吧?” “……” 不等骨刀开口,希塔娜就又说道:“我不懂怎么管人啊,我为什么要去做我不懂的事,给人添麻烦吗,当然要交给懂的人去做啊。” “你——” 骨刀惊呆了,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不学无术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但却又说不出来希塔娜的问题在哪。 因为她真的不曾贪恋哪怕半分权势。 “还有啊……为什么我做好事就是坏蛋,你们想着把平民牺牲掉就是崇高?” 希塔娜真的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骨刀:“你随便找个平民问问,他们是支持你还是支持我啊。” 骨刀被说的哑口无言,但或许又不是哑口无言,而是在面对希塔娜时,逻辑好像不受控制的罢工一样,根本无从反驳。 “说什么我是为了虚荣心……虽然帮助他们,被人感谢,的确很爽啦,我没什么隐瞒的打算,因为很开心所以一直想继续帮他们,因为帮了他们之后又能一直很开心。我做了好事被人感谢赞扬,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此刻的希塔娜即便没有展开战斗,也已经火力全开: “倒是你们,啊嘴上说着什么‘有更远大的目标’,‘牺牲是必要的’之类的屁话……” 她顿了顿,直接满脸怒火地朝骨刀比了个中指: “你们这帮混账家伙,才是纯粹是为了自己,满足自己妄想的王八蛋吧!什么宏伟目标,什么光明未来……关平民什么事啊!” “他们都要饿死了,要病死了,被欺压得抬不起头来,也许明天就可能是具尸体。” “现在你跟我说,我给他们吃的喝得,我帮他们杀掉恶棍是错的,是自我满足,我让他们活得有个人样是虚荣作祟……你们让他们继续活在阴沟里,看他们死去活来,明明半点也不关心,却还说着为了更崇高的理想,为了他们的未来……” “去死吧你!你问过他们想要这些狗屁崇高的东西了吗!” 从漫漫雪原走出,从贫瘠村落中走出,从亲身历经着这片土地上最卑微的存在所蒙受的压迫……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信念与决心自始至终都无比纯粹,从不动摇。 双眸中燃起熊熊怒焰的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言语化为铁锤,击碎了骨刀的质问。 “他们就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所以,有谁不让他们好好活,那我就让他没法活!就这么简单!” 她冷哼一声,不想再和这个高高在上的家伙多说半句话,转身便走。 她越来越讨厌革命军了,讨厌这个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组织……比安瑟差了无数倍! 烦死了,怎么又把这帮家伙跟安瑟比……他们才不配呢! 气呼呼的狼小姐踢着石子,连锻炼的心情都没有了。 可她还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了骨刀虚弱的呼喊声。 “芬里尔……芬里尔!” “吵死了!”希塔娜烦躁地扭过头,“有屁快放,不然赶紧滚!” “你……” 骨刀的话语顿了顿:“你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我希望你知道……我们并不是从未考虑平民,任何时候,我们都会选择将其放在首位,除非……事不可为,逼不得已。” “哈!非要牺牲最无力的人才能成功的计划,就是坨狗屎。” 希塔娜满脸不屑地回应:“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那你能保证,所有事情,都不会陷入最糟糕的情况吗。” 骨刀死死盯着希塔娜的眼睛:“你能如此自信地确定,自己始终都游刃有余,充满选择,永远都可以采用最优解吗?” “……哼,我未必做得到,但有人一定做得到!” 希塔娜骄傲地昂起头来:“跟他比,你们还是集体自杀算了!” 骨刀注视她良久,最后轻轻摇头。 “我的确错了,你的信念是货真价实的,芬里尔。” “但你……依旧天真。” 随后,他痛苦地咳嗽了两声,竭力扯起嗓音吼道: “我在逃出来的时候,发现下城区似乎正在陷入暴乱……我不知道想要守护好那里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但根据你刚才的表现来看……你也不是故意的。” “……什么?” 骨刀的话让希塔娜脸上刚浮现起的骄傲瞬间崩塌,她难以置信地惊叫起来,声音骤然拔高:“你刚才说什么!暴动!?” “快回去吧。”骨刀说道,“你还来得及去履行自己的诺言。” “……” 希塔娜的手背和脖颈暴起青筋,她背后的赤黑狼影甚至像是活过来一般,散发出几乎与真正魔物毫无二致的气息。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 希塔娜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随后即刻朝纷争堡狂奔而去。 暴动……怎么会发生暴动? 有琳娜在,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难道……难道琳娜出事了吗? 不可能,我不相信……谁,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干的! 第四十八章·交汇的路 9K “积分榜的竞争异常焦灼,目前位于第二的荒芜似乎有希望冲击第一……” 纷争选拔赛的影映转播按时投放在下城区中心的垂直通道上,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展现名为超凡的强大和荣光。 只不过今天,再没有谁去关注超凡者们令人眼花缭乱的比试,愤怒和凶狂的浪涛将一批又一批平民裹挟其中,把他们推向最原始而残酷的斗争。 “我怎么感觉……”趴在栏杆上超凡者饶有兴趣地看着下方的乱战,“这比选拔赛要精彩啊。” “就这?哪算得上精彩。” 他的搭档咀嚼着零嘴,含糊不清道:“要不是弥拜塔那家伙不让我们把他们圈起来斗兽玩儿,不然哥们我早让你见识什么才叫精彩了。” “哦……我忘了食尸鬼你是从血尘那边过来的,听说那家伙恶心的很啊,不把人当人的。” “也就那样吧,习惯就好。那家伙虽然不像青金这么阔绰,但不怎么管人,老实说。我现在都还没习惯军团的规矩。” “哈哈,但是老大人还是挺好的……我早想跟他去那边战场爽个痛快了,可惜报名的时候人数早满了。” “谁不是呢,搞得现在留下来陪弥拜塔那小子和因陀忒那母狮子……真不爽啊。” 在两人闲聊的时候,下方街区的人潮再度碰撞起来,最前沿双目发红手持铁棍的男人,一棒子打断了对面帮派分子的脖颈。将这帮肆无忌惮的恶棍们打得节节败退,这让超凡者意外至极地吹了声口哨: “他们这不是蛮有血性的嘛,都杀疯了,我以前来下城区逛的时候,可没见过他们这么生猛过。” “因为人多吧,这要是还不敢反抗的话,活该被那群小混混骑头顶拉屎。诶不过你说的也是,这么看看好像的确挺过瘾。” “是吧?怎么说呢……就好像看斗兽的时候,要是有一边要死不活没点脾性,那就完全没看头了嘛。” “有道理……所以那个什么勃兰特搞这么一出,不会是想让浮士德看斗兽吧?我们的传奇阁下也这么恶趣味吗。” “谁知道呢,有可能是她自己想玩——等下,我通讯魔晶响了。” 一个冒险者从口袋里摸出魔晶,懒洋洋地接通:“喂,是我,嗯……临时工作?什么临时工作……”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甚至变得有些阴沉起来。 “你认真的?让我们去碰那头邪狼?不是说那家伙单手就把屠夫的脑袋拧下来吗?让我们去送死?” “……意思下就行?” 又是几番交谈后,冒险者朝下方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挂断了通讯。 “怎么回事,捕鸟蛛。”食尸鬼问道。 捕鸟蛛翻了个白眼: “传奇阁下的小跟班又有新命令了,还能怎么办,干呗。” * 捕鸟蛛的白眼翻不下来了。 似乎膨胀了一圈的赤黑狼影将只剩下一口气的他丢到地上,而希塔娜则一步步走向神情逐渐崩溃的食尸鬼,面无表情的她,似乎将全身上下的所有杀意,尽数透过背后的魔影散发。 “玛甘泪,在哪里。” 她如此说着,背后的狼影似乎也隐约发出了声音,那重叠的声线仿佛来自深渊的回响,进一步击垮食尸鬼的心智。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他惊恐万分地不停后退,颤抖的手几乎连武器都无法握紧:“我只是听命令……听命令来阻击你的,我不知道——” 嘭! 魔狼的利爪一把攥住冒险者,而后毫无技巧,简单粗暴地将其抡向地面,在沉闷的撞击和清脆的骨裂声中,和自己的搭档作伴去了。 希塔娜站在原地,沉默着凝望向那座屹立在大地上的雄城,却并没有继续向前。 “道格,玛……玛甘泪她,真的被抓走了?” 少女转头看向躲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浑身是伤的男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不那么凶狠。 “咳,咳咳咳——” 男人不停咳嗽着,因伤势而扭曲的面庞上,神情万分焦急。 “是的……芬里尔小姐,有批超凡者,突然把勃兰特小姐掠走了!您快去救她吧!” “……” 就在不久前,希塔娜即将冲入纷争堡的时候,这个浑身是伤的男人骑着马从城里冲了出来。 希塔娜自然是认识道格的,他是被自己最早从下城区恶徒们手中解救下来的一批人,在之后也一直帮希塔娜做事,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少。 所以在发现道格之后,万分焦急的希塔娜就立刻问了下城区的情况,她没想到……那个革命军真的没骗她,下城区的确发生了巨大的暴动。 因为事情紧急,希塔娜也没去问道格事情的起因是什么,打算直接一路冲进纷争堡,第一时间镇压暴乱。 但道格很快就带来了第二个让希塔娜差点崩溃的消息。 ——玛琳娜被抓走了。 一伙来路不明的冒险者抓走了玛琳娜,谁都不知道他们跑到哪去了。 “勃兰特小姐是浮士德阁下的仆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浮士德阁下此刻没有现身,但是如果勃兰特小姐出意外的话,那您一定会被浮士德阁下攻击的!” “而且……而且勃兰特小姐还帮了我们那么多,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偿还她的恩情,芬里尔小姐,请您快去救她吧!” 十分清楚玛甘泪的失踪到底意味着什么糟糕情况的道格,尽力冲出了下城区,想要去小镇上寻找希塔娜,好在刚出纷争堡就碰上了她。 而道格刚把上面那些话说完,两个突然出现的冒险者,就印证了他的话语。 那两个家伙自说自话,说着什么“我们的目的是浮士德,别来碍事”,而怒火炽盛到极限的希塔娜,当场就把他们两个给弄到只剩下一口气了。 “芬里尔小姐!” 看着不知为何仍无动于衷,只是望着纷争堡的希塔娜,道格万分焦急地催促道:“您,您能想到办法去救勃兰特小姐吗?” “……可以。”希塔娜低声回应,神情万分挣扎,“玛甘泪的味道,他们身上有一点,我闻到了,有些飘忽,但可以追踪。” 风之首隐约能锁定玛琳娜的位置,但离这里非常非常远。 “那太好了!” 道格大喜过望,刚露出笑容,身上的痛楚又让他的脸抽搐起来,不过他还是努力撑起笑来,这坚强勇毅的性格,很符合希塔娜记忆中道格的形象。 “快点去找勃兰特小姐吧,请您务必安全地将她带回来!” 捏紧拳头的希塔娜似乎还想朝纷争堡那边走,但却始终没有向前迈出一步。 她低着头,嗓音沙哑道:“那你们呢?暴乱……” “我们自己……咳咳咳咳!” 用力拍了拍胸脯的道格不由得咳嗽了两声,随后依然大笑着说道:“您也没办法永远保护我们的,对吧,芬里尔小姐。” “这是属于我们的斗争啊!” 要让他们相信自身的力量。 姐姐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语此刻回响在希塔娜的耳畔,狼在沉默中收回了注视着纷争堡的视线,无比郑重地看向道格: “那就交给你们了,别出事,无论如何……不要轻易丢掉性命,知道吗。” “知道了,芬里尔小姐,您也一样。” 希塔娜微微颔首,她转头看向某个方向,缓缓呼出如蒸汽般炽烈的气息,暗红色的眼眸中升起压抑已久的暴虐和狂怒。 “你们……死定了。” 风中回荡着她那宛如兽吼的低语,而她的身影早已在音爆中消失无踪,只留下混杂着一抹雪白的赤黑色残影。 “芬里尔小姐……好强。” 不停咳嗽着的道格翻身上马,无比敬佩地感慨道:“她在未来,一定能成为像浮士德一样的传奇吧,在那之前……我也得替她做到力所能及的事啊!” 伤痕累累的男人怒喝一声,驱马赶回纷争堡,他的神情和眼神是那么鲜活。无论是对保护下城区的渴望,还是希望希塔娜能赶紧救回玛琳娜,都是完全真实,发自内心的想法。 ——哪怕他本来是被克里夫集结起来,试图揭穿玛琳娜阴谋的极少数希塔娜死忠之一。 几分钟后,一个棕肤女人出现在了这片土地上。 “因……因陀忒……” 气若游丝的捕鸟蛛朝她伸出手:“药水……快点,你再慢一分钟,我们都要死了。” 本来按照命令,他们应该是假装跟那个邪狼碰一碰,然后立马就逃跑的,可谁知道……那个怪物一个照面就差点把他们给杀了! 不是差点,是她留了他们一命……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好歹命保住了,这下得找因陀忒那女人多要点报才行,妈的……女人果然就是不如老大靠谱! 这样想着的捕鸟蛛等待着因陀忒的恢复药水,可一秒过去,两秒过去……十几秒过去,那个女人却依然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心中已经升起些许不妙之感的捕鸟蛛竭力榨干最后的以太,嗓音沙哑道:“因陀忒,你要干——” 嘎啦! 因陀忒一脚踩断了捕鸟蛛的咽喉,同时漫不经心地走到仍旧昏迷着的食尸鬼身边,直接踏碎了他的脑袋。 “你的事情还真是够多的……不过这次,算你还我了。” 女人冷笑着扯了扯嘴角:“无论是那头白痴邪狼死,还是巴耶波普的亲信死,都是好事……最好两边一起完蛋,省得麻烦。” 那个每天都会莫名其妙给她找一大堆事干,靠着浮士德的名头使劲使唤她的该死奴婢,竟然在今天给她找了件好事。 浮士德在纷争堡当中杀人,随意虐杀因陀忒,这种当面扇脸的行为,巴耶波普不仅没有立刻回到纷争堡,甚至连半点消息都没有,这个表现……让呼啸军团内的不少人产生动摇。 巴耶波普打算放弃纷争堡和因陀忒的消息开始在呼啸军团内流传,那些没能和巴耶波普去往战场,但本身又十分倾向于他的冒险者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人心浮动之下,已经决心投向浮士德的因陀忒准备进行一场大清洗,却却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 但玛甘泪·勃兰特给她创造了契机。 她让因陀忒以考验芬里尔为由,将所有需要清理的人安排进这次行动中,接下来等着他们去死就行。 虽然牵涉到了呼啸军团的高端战力,这但反而是玛甘泪这段时间以来最正经的要求——因为浮士德对芬里尔的邀约早已人尽皆知,作为仆从的她,在临战前对芬里尔做出考核也理所应当。 这事对谁都好,被安排进去的家伙们,地位低的只需要随便打发,以为只是个小活,地位高的以为自己能借此和浮士德攀点关系,也不太会拒绝。 而因陀忒虽然不知道玛甘泪哪来的自信,确定芬里尔能把这帮人全都弄死,但不管是死他们还是死芬里尔,对因陀忒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玛甘泪……她则是一如既往的尽忠于浮士德。 其他的,大概都不在乎。 * “铜锈和白羽箭也没声音了?” 把玩着短刀的男人微微皱眉:“这头邪狼,有那么棘手吗?” 他叫莫维奇·奥尔,外号猎人,虽然听起来十分普通,但却是呼啸军团内的隐形高层,只有少部分呼啸军团成员才知道他的存在,外部也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号。 他留在纷争堡,就是为了监视野心勃勃的因陀忒,免得她趁巴耶波普不在时搞出什么乱子。 而这段时间虽然没搞出什么乱子……但她肆意调用公会里的资源和人力,给浮士德的那个追随者做事,已经让猎人非常不爽了。 “猎人大哥,不会是因陀忒那母狮子偷偷……” 猎人身边的冒险者比了个割喉的手势,而猎人则是摇了摇头:“她还没本事跟我撕破脸皮,但凡有一个人是死在她手上的……她都活不过今晚。” 而后,他看向不远处坐在石头上的少女,突然笑道:“所以,你不考虑考虑下我们吗,玛甘泪小姐。” 男人抛动着匕首:“比起那个没什么脑子的女人,如果需要合作者的话,我们老大才是更合适,也更有资格的对象,不是吗?” 也不知道巴耶波普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会让猎人觉得,他会和差点把自己老婆砍成肉泥的浮士德合作。 “我无法代表浮士德先生的意志。” 身为“人质”的玛甘泪小姐平静道:“想要这个资格,需要你们自己去争取。” “呵呵,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尝试了吗。”猎人挑了挑眉,“替浮士德阁下提前验验那头邪狼的成色,要是她只能跟我打个平手的话,那也没必要麻烦浮士德阁下了。” 玛琳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她的心绪,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无法平静了。 在鸦给她希塔娜即将回到纷争堡的情报后的不到十分钟里,玛琳娜立刻就构思出了一套能够再次将希塔娜引开的计划,简洁,有效,且不会让人怀疑……顺便还能在后续增加对纷争堡的掌控力,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极限。 因为在猎人这边的任务是考核希塔娜,如果希塔娜真的不是他们的对手,玛琳娜也可以用安瑟的名义迫使他们无法伤害希塔娜。因此无论如何,希塔娜都不会受到伤害,最多只是被猎人拖住而已。 只要拖住希塔娜,等到下城区的暴乱结束就好。 玛琳娜无法接受的,其实并不是希塔娜发现暴乱是自己一手推动的,而是这场暴乱被希塔娜亲手终结,让一切都付诸东流。 原本能在血与战斗中获取那自立的机会的凡人们,在最后关头还是被超凡者保护,而那本能拾起的自我和尊严,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崩塌尽数……这绝对不是安瑟想看到的。 因此,这自然也不是玛琳娜想看到的。 只要把希塔娜拖到暴乱结束,就可以了。 玛琳娜在走之前已经命令所有环节全部以最快速度进行下去,她知道在自己离开后,由于失去了点对点的掌控,那些冒险者们绝对会出各种岔子,但这已经是玛琳娜能做的极限了。 到这个地步,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拖延住希塔娜,而后祈求命运的垂青。 “来了。” 神情散漫的猎人突然开口:“很快,不对,太快了。这个速度对三阶来讲有些不正常吧……哼,能被那位传奇阁下看上眼,果然还是有那么点东西的。” 他站起身来,看了眼玛琳娜:“给我十分钟,玛甘泪小姐。十分钟,我就能看清楚她到底有没有那个资格,在擂台上迎接浮士德阁下的锋刃。” “……祝您好运。” 玛琳娜微垂眼眸,轻声回答。为了拖延的更久,她特意让猎人把自己带到了离纷争堡极远的地方,虽然不知道猎人能撑多长时间,但起码来回的路程……应该够拖到暴乱结束了。 然后是后续的处理,安瑟先生和明芙萝小姐应该还有两三天才能回来,帝都的事情不会那么快就结束的……但保险起见,为了防止出现像今天这样的意外,还是提早做准备比较好。明芙萝小姐不会像希儿那样好糊弄,警示器的事首先要给个说法,还有…… 轰! 仿佛大地崩裂的轰鸣无比蛮横地打断了玛琳娜的沉思,少女神情僵硬地抬头看向不远处,向远方眺望最显眼的是飘扬起的烟尘,然后是地面……是地面上,蔓延过来的裂痕! 这边里战斗地点起码有几百米,要从那里蔓延出这里都肉眼可见的大地裂痕,刚才到底是谁?轰出了何等可怕的力量?! 玛琳娜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有些紧张地眺望向远处,而后……神情僵住了。 她看到了自己无比熟悉的高挑身影,看到她背后那仿佛能吞噬天地的赤黑狼影,遍染猩红的雪白短发。 这才……两分钟都不到! “琳娜……琳娜!” 那朝自己走来,宛如魔神的身影,在喊出姐姐的名字时,一下就失去了全部气势。 少女像头久违归家的狗狗一样,急速朝玛琳娜狂奔而去,在最后才放缓脚步,轻轻地一头撞进玛琳娜的怀里。 “你没事吧?他们有对你怎么样吗?你被吓到了吗?都怪我……都怪我没留在纷争堡,都是我不好……” 身上到处沾染血迹的凶残魔狼此刻不停地道着歉,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哭腔,她使劲怀抱着玛琳娜,像是怕她又丢了一样。 “要是你出事的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跟爸爸妈妈,怎么跟安瑟交代……呜呜呜……” “……” 短暂的沉默后,玛琳娜轻抚上妹妹仍沾着鲜血的头发,温声道:“没事了,没事了……他们想拿我引出安瑟先生,没拿我怎么样,放心好了。” 对希塔娜,自然就得是另一番解释,呼啸军团,尤其是被清洗后的呼啸军团,对玛琳娜有巨大作用,是她后续在西国建立情报网络的基石,不能让希塔娜对他们产生巨大敌视,否则万一希塔娜脾气上来要跟他们决一死战,那就麻烦了。 抱了玛琳娜有一会儿之后,希塔娜才抽着鼻子,缓缓松开她,低声道:“以后我不会再离开琳娜身边了,除非你有安瑟陪着,不然我哪也不去。” “在海德拉领也要这样吗?那我可没法正常工作了。” 玛琳娜笑着捏了捏希塔娜发红的鼻子:“别太担心,我好着呢,明芙萝小姐也给我护身的武器过,看——” 她掏出口袋里的炼金枪械:“它可厉害了,明芙萝小姐说连三阶超凡者都能一枪打死,只要扣动扳机就好。” “才三阶……又没什么用,抓走你的家伙是四阶呢。” 希塔娜嘟囔着:“不过小矮子人还是挺好的……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去谢谢她。” 玛琳娜注视着希塔娜的侧脸,突然道:“就算是四阶……希儿你也一下子就解决掉了啊。” “嗯?那也不是一下子啊。” 希塔娜挠了挠头:“他最开始拿琳娜你威胁我来着,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后来用风之首的力量感知到你身边没有其他人了,才动手的。” “……”玛琳娜的表情微僵了一下,“所以是……能更快吗?” “真打起来的话,十秒左右的事吧。” 狼小姐撇撇嘴:“如果所有力量都用上,拼尽全力的话,不到一秒钟就解决了——刚才就是啊,一拳就把他打成肉泥了。” 短暂的沉默后,玛琳娜看着自己手心从希塔娜身上沾来的鲜血,轻声说道:“不知不觉……希儿已经这么厉害了啊。” “厉害吗?安瑟弄死这种货色,一个眼神就够了。”希塔娜摇摇头,“我现在还帮不上安瑟的忙,所以还不够,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 说到这里,希塔娜的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琳娜,下城区……发生暴乱了。” 玛琳娜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按住希塔娜的肩膀,低下头:“抱歉,希儿,是我——” “怎么会是你的问题,琳娜。”希塔娜用力摇头,“是我太依赖你了,那么大的下城区……你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呢,都是我什么也不想做,才让下城区发生暴乱的。” 她的话让玛琳娜沉默了,而在瘦弱少女沉默之时,希塔娜又自顾自地说道: “为了来救你,我没有去管他们。我明明说过要保护好他们,不再让他们受人欺负的,却没能做到。” “我是虚伪的骗子吗,琳娜?” “你当然不是,希儿,你怎么会是——” “我也不觉得我是。” 希塔娜说:“因为我是个自私又贪婪的家伙,我做不到为了保护更多的人去牺牲少部分人,更不可能去牺牲琳娜你。” 希塔娜很少很少用如此认真的神情和玛琳娜说这些话,更罕见的是,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和语气,都并不迷茫。 她不是在向玛琳娜寻求帮助,而是在向她阐述自己的观点,在……确认自己的道路。 短暂的沉默后,玛琳娜轻声说道:“希儿没有义务去拯救每个人。” “我有。” 希塔娜凝视着玛琳娜的眼睛:“因为我这么说过了,因为我体验过,因为我看过——” 看过琳娜你是怎么一步一步,坠入无法回头的深渊的。 所以,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经历你所经历过的绝望和痛苦。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安瑟他……也这么想。 玛琳娜同样看着妹妹的眼睛,看着那双暗红眼眸中无可置疑的纯粹坚定,她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没有说出话来。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明白了什么,同时……也觉察到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不是所有人都期待着你的拯救,希儿。” 她的声音也不再温柔,不再是姐姐对妹妹的细语,那声音清丽,平静,甚至有些……冰冷: “如果世上的所有人都需要依赖某个人的拯救才能活下去,那这个世界就太可悲了。” “我知道琳娜你的意思……你说过的,要让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是啊,那才是正确的——” “可是难道所有人说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就能很好的活下去吗?” 希塔娜就这么平静地看着玛琳娜:“如果是这样的话,琳娜,没有遇到安瑟的我们,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好好活下去吗?” 这是玛琳娜第一次被希塔娜驳倒。 只是在片刻无言后,她又淡然地回应道:“我们说的不是一个方面的事,希儿。我指的活下去,是在精神,在尊严这个层面——” “……你怎么和革命军一样啊,琳娜。” 希塔娜满脸不解地问道:“如果人都要死掉的话,谁还会在乎那些东西?我以前那么糟糕的性格,死要面子,像白痴一样,都要向税务官低头……大多数人,难道真的会在意这些事吗。” 她的话语,如同克里夫的“败类”一般,触及了玛琳娜内心不可触碰的角落。 “所以……希塔娜,你的意思是。” 玛琳娜的声音越发幽寂冰冷:“只要能够活下去,像狗一样乞食,把自我践踏的一文不值,甚至将自己的卑微视作理所应当,即使像蛆虫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扭曲,也没有任何关系,对吗?” 希塔娜怔住了。 她看着姐姐那漠然的模样,张了张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姐妹就这样彼此对视着,过了很久很久,希塔娜才有些艰难地回答:“琳娜……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这就是你的意思。” “这怎么就是我的意思了!” 同样感到被冒犯的希塔娜拔高声调:“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活着大于一切……这难道不是你说的吗?” “我有让他们对我像狗一样乞食吗!”愤怒的狼咆哮道,“玛琳娜!在你眼里,我原来是这么恶毒的混账吗!” “你不会,其他人就不会了?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难道都能像你一样,如果是的话,我们从小到大,为什么没有被人像你说的那样对待过!” “就是因为这世上的混账这么多,所以才不能让他们继续这么肆无忌惮下去!” “你为什么觉得你能拯救所有人!”“就是因为现在没法拯救所有人,所以才更要去拯救眼前能看到的人啊!” “希塔娜!” “玛琳娜!” 两个女孩的声音越来越高昂而嘶哑,直到她们彼此怒声喊出对方的名字,才慢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希塔娜的声音弱弱地响起。 “……对不起,琳娜,我不该吼你的。” 手指轻轻抖了下的玛琳娜难以抑制心中的愧疚,低声回答:“是我该说对不起才对,希儿,我不该轻视你的想法。” 希塔娜小心翼翼地去碰玛琳娜的手,在没有被拒绝后,才安心地握住姐姐的手,她坐在玛琳娜身边,用很轻很轻,但却丝毫不减坚定的声音说道: “所以我才说……我还不够,琳娜。” 少女抬头看向天空,在和玛琳娜的争论中,她明明表现得已经足够坚定,却还残存着最后几分茫然。 “我知道我现在只能去拯救能看到的人……可我不想只是这样。” “我知道光保护他们是不好的,琳娜你说的也有道理,甚至……甚至那个革命军——” ——总有要做出牺牲的时候,总要作出选择。 希塔娜自信无匹,认为安瑟必定能做出最完美的选择,可事后想想,安瑟他真的能做到吗? 安瑟面对命运时是那么艰难,那么辛苦……不是安瑟能力不够,而是局面,真的全然无解呢?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知道姐姐的坚持是正确的,也知道革命军可能的确存在某种逼不得已的情况,更清楚现在的自己,无法拯救所有饱受苦难的人。 可她还是想着要用最完美的方式去拯救每一个人,这样的她……是错误的,虚伪的吗? “这一次……”希塔娜脑袋靠到玛琳娜的肩上,“就这一次,听琳娜你的话,再等一天……我们再回纷争堡吧。” “……什么?” “道格他说了,要相信他们的力量。” 希塔娜眨了眨眼睛:“琳娜你也这么说了,而且如果是安瑟的话……他也会这么说的吧。” “这是……他们的斗争,要尊重战士的觉悟啊。” 少女的脸上重新扬起肆意又自信的笑容来:“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的,在那之前,就相信他们能坚持更久好了!” 她转头看向玛琳娜,笑容愈发灿烂了: “就像相信安瑟,相信琳娜你们一样!” 玛琳娜看着她许久,最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所以,还是打算像保护婴儿那样,将每个人握在手心里吗?” “以后的我说不定会改变想法……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希塔娜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现在才十六岁呢!安瑟说,我现在就是该做梦的时候,有什么关系。” 该做梦的时候……吗? 轻轻握紧希塔娜的手,玛琳娜在心中呢喃着。 我可没有那么奢侈的时间啊,希儿。 * 当安瑟回到纷争堡下城区时,希塔娜和玛琳娜都还没有回来。 “这还真是……连我都没预料到的惨状啊。”年轻的海德拉摇了摇头。 “那只蠢狗……究竟在做些什么!” 明芙萝向来淡漠的脸上满是难以抑制的怒火:“玛琳娜呢?我的警示器呢?她又在做什么!该死……” “冷静点,阿萝,你好歹也是见过更大场面的,不至于这么生气吧。”安瑟温声宽慰着明芙萝,“别太失态了。” “就是因为……就是因为认识到那种行径有多么愚蠢恶毒,所以才更加无法接受类似的情况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明芙萝的情绪倒的确缓和了些,但语气依旧冰冷:“她们为什么会让这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没有答案的话,这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她的话语,让安瑟在心中轻声叹息。 玛琳娜……玛琳娜。 我究竟是该头疼你违逆了我的意愿,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 还是该欣喜于……你能作出这样的选择呢。 第四十九章·失败和转机 6K 街道是暗红色的。 仿佛是无数桶涂料胡乱倾倒散落一般,成片成片的随意涂染着道路房屋。 而若说这干涸的暗红血迹是颜料的话,那么画笔……自然只能是四处散落的断臂残肢了。 安瑟站在街道边缘向下望去,眼中的下城区宛如一座螺旋地狱。 他不知道玛琳娜究竟作出了怎样的谋划和安排,但毫无疑问……她的计划,失控了。 即便不提性格,玛琳娜在拿捏分寸上几乎从未出错,她绝不会让这场由她自己刻意推动的暴乱发展到这个地步。 神情冰冷的明芙萝忍住现身救治伤者的冲动,用力揉着太阳穴。 “先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把呼啸军团的超凡者叫下来治疗他们,会碍到你的事吗。” 明芙萝不知道安瑟到底想把浮士德塑造成什么样子,直接叫超凡者下来救治伤者的行为,显然会影响到浮士德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所以虽然很想找人来救人,但明芙萝还是先问了安瑟的意见。 “如果有点麻烦的话。”她顿了顿,“我想办法解决。” 安瑟摇摇头:“看这样子,暴乱结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有需要立刻治疗的伤者。” 明芙萝的视线扫向街道,遍布着干涸血迹的街道,情绪也的确因为安瑟的话冷静下来不少,但心中的震怒和惊疑还是没有消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下城区变得像修罗场一样? “走吧。”安瑟则轻声道,“起码得去看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路向下,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零散的残肢和尸体,还有各式各样沾染鲜血的“武器”——厨刀,棍棒,任何能造成杀伤的坚硬物体都被用作武器,足以见得这场动乱中的暴力究竟上升到了何等疯狂的地步。 没走多远,安瑟就看到不远处的线缆上吊着的几个圆滚的物体。 那是……人的头颅。 被系在麻绳上的头颅在风中来回飘动,他们死亡之时的惊恐模样,凝固在全然惨白的脸上,看起来万分渗人。 明芙萝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两天前,这里还是个贫困阴暗的下城区,而不是什么被原始部落占据的丛林才对。” 吊着几个脑袋……是示威?还是展示战利品?无论如何,如此血腥酷烈的行为,都不该出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才对。 “平民,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安瑟突然说道:“周围房屋里有很多人藏着,你能感觉到的吧,阿萝。” 明芙萝环顾四周,虽然周遭的屋子大都损毁严重,但只是稍微释放感知,她也能确定,事实也的确如安瑟所说的那样……里面都还藏着不少人。 “并且。”年轻的海德拉低声说道,“他们可不是在藏啊。” 在明芙萝微愣住的时候,离他们几米的一栋屋子,大门突然被一脚从里踹开。 几个衣衫破烂,身上有几道刚愈合伤口的男人,扛着麻袋跑了出来,从叮铃哐啷的声响来听,那里面应该装了不少好东西。 眉毛竖起的明芙萝刚想出手把他们摁倒在地,就被安瑟抬手制止了。 “是平民。”迎着学者小姐疑惑的视线,安瑟言简意赅道。 “平民……” 和安瑟一起隐匿着的明芙萝先是一怔,随后再度用感知扫过了这片区域,神情逐渐变得精彩起来。 因为她也意识到了眼下的不正常——下城区的最上方,是整个下城区地段最好的区域,整体看下来其实跟上城区也差不了多少,住在这里的人必定是在下城区有钱有势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挤在这种地方? 因为没有动手,安瑟和明芙萝自然是看着那几个男人慌忙逃走的,安瑟在将视线投向更下层的时候,听到明芙萝语气复杂地说道: “他们不是在躲藏,是在抢掠吗。” “一场席卷了整个下城区的大暴乱。” 安瑟耸了耸肩:“看起来无人幸免,哪怕是最接近上城区的这片区域也是如此,或者说……这里就是暴乱最惨烈的地方。” 再往下看的时候,安瑟已经发现,虽然下方的场景依然凄惨,但远没有这里如此骇人,遍地都是残肢和血迹,下城区的入口处……这里显然发生了烈度最高的厮杀,是这场暴乱的终结地点。 “不出意外的话……” 他转头看向那几个被吊在线缆上的头颅:“这一片区域的居住者里,名气最大的那几个,应该就是他们了。” 明芙萝愣了大概有三四秒,随后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下城区的平民们,杀光了下城区几乎所有有钱有势的人?这怎么可能,他们哪来的能力和凝聚力……” 在玛琳娜的操纵之下就有了。 安瑟轻声叹息,他已经能够模糊复原出那场暴乱的发展和结局。 从最下方开始,在玛琳娜的设计下,暴乱的人潮一点一点席卷至下城区的上方……她应该在反抗的平民里安插了不少被动过手脚的平民,或者直接找超凡者混入其中,来让他们有勇气和力量与参与的帮派分子们对抗。 但因为希儿的突然回归,不得不以身为饵将她引开,失去了对整个计划的控制,而后事态便开始完全暴走。 呼啸军团的超凡者本就不可能真正服从玛琳娜,在她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一定会把计划全都抛之脑后,将这场暴乱……当作游戏来对待。 看戏的冒险者大概也是如此,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封闭了离开下城区的路,让已经被暴戾冲动支配头脑的平民,和被一路碾压灭杀的帮派分子们,堵在这里进行最后的角斗,所以周围才看起来与修罗场毫无二致。 玛琳娜没有回来……为了牵制希儿。她竟然能让希儿那种脾气忍住返回来镇压暴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无论怎样,眼下的境况,对你而言可是最糟糕的局面,玛琳娜。 魔鬼看了眼神色凝重的友人,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手环。 如果暴乱的伤亡控制在一定程度内,阿萝对于暴乱产生的疑惑也不会太高,希儿你更是能轻松应付过去。可现在这副惨状……把警报器交给你的阿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无法接受这种伤亡的希儿也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 你不会犯下这种错误,让事情变得如此挽回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提防到的意外。 意外…… 想到这里,安瑟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在等待着命运的落子,从身边各处变动的细节中,慢慢揣摩祂的下一步。 没想到现在等到的,最有可能来自命运的一手,竟然是……玛琳娜。 又是这种手段吗,你还真是玩不腻啊。 以希塔娜为起点,从试图驯服明芙萝开始便是如此,并非通过什么大事件来让安瑟坠入无可挽回的绝望深渊,而是通过影响安瑟身边人的想法,来达成对安瑟本心的影响。 一种十分微妙的,与其堂皇王道的作风截然不符,十分小家子气的手段。 明明是要将四位英雄驯服为温驯忠犬,将她们化作自己向命运挥出的极致锋刃,但明明都进度过半……安瑟除了在她们心里烙下了最重要的铭刻之外,却根本没有改变过两个少女的性格。 现在,甚至隐隐有被反过来影响的趋势。 阿萝最近的想法应该也有你在从中作梗吧,但她如果想要改变的话,也的确会拉上我一起就是了……呵,如此合理,一如既往。 “这实在……太奇怪了。” 明芙萝不由得握住安瑟的手,对于这般算计阴谋之事仍一窍不通的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 “安瑟,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暴乱,玛琳娜她在做什么?那条笨狗又在做什么?” 玛琳娜,玛琳娜。 这一次,你选择了玛琳娜吗?你觉得能够借由玛琳娜影响到我? 说实话,有了明芙萝的前车之签,安瑟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觉得命运又在徒劳。 在帝都,他自认为绝对绝对不可能被明芙萝影响到内心的坚持和判断,但命运利用早在三年前就埋下的绝杀,让他放弃了筹谋已久,对抗命运的最优解。 所以他现在也不会轻易就认为,玛琳娜不可能走进自己的心里,但问题在于……命运真的能做到这种事吗。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玛琳娜都没法和明芙萝相提并论。 那一手埋伏了三年的杀招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凑齐了太多苛刻至极的条件。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像明芙萝这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就把自己关在无边黑暗里足足三年的傻女人。 要是安瑟·海德拉的心就像个旅馆一样任由女人进进出出,留下痕迹,那他现在应该忙碌于处理后宫和谐问题,而不是每天思考该怎么对抗命运。 但不论如何,既然命运可能在玛琳娜身上埋下伏手,那么已经有了明芙萝的前车之鉴,安瑟是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的。 “玛琳娜和希儿她们……” 安瑟顿了顿,声音温和道:“她们应该是有自己的考量。” 明芙萝一副冷硬的语气:“我可想不出有什么考量能让她们放任下城区……变成这个样子。” “去希儿的驻地等她们吧。” 安瑟没有替玛琳娜多做什么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明芙萝的肩膀。 “还是说,你打算先去帮一帮那些平民们?” 为了安抚下心情糟糕透顶的学者小姐,安瑟将视线投向周围的房屋,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即便隔着墙体,明芙萝也能感知到奢华房屋内大堆平民哄抢着各种东西,甚至大打出手的模样。 “所以我才说……”她突然说道,“他们需要一个正确的领袖。” 似乎有些明白一点了的明芙萝转头看向安瑟:“我不知道这场暴乱为何而发生,但倘若是为了消灭那些垄断者和欺压者而发生的战斗,那就没有问题。” 长期遭受以太院迫害,厌恶着这凝滞不前的世界的明芙萝,相当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但他们现在太丑陋,太卑劣,太……愚蠢而盲目了。” 娇小的女人轻声呢喃着:“如果是安瑟你在领导着他们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你还真是时刻不忘记给我增添些奇怪的期望啊。”安瑟揉了揉明芙萝的脑袋。 “谁让你是安瑟呢。”明芙萝看着友人,一直紧绷凝重的神情,在看到那温柔面庞时,在确认到他一直都在自己身边时,才放松下来不少。 “这世上最了不起的海德拉,对吧。” 她如此确信着安瑟的能力,一如那头即便独行也思恋着安瑟的狼。 她们都无比坚决地相信,安瑟有改变这一切的力量。 面对这份信赖,年轻的海德拉在短暂的沉默后,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有所不同……吗。 如果是我来的话,那结局的确不会像现在这般惨烈,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玛琳娜也做得到。 阿萝,改变这一切的代价,现在的你,能接受吗。 * 玛琳娜知道事态来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其实在昨天,她有提议过让希塔娜回纷争堡,以防止下城区发生什么变故。她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下城区,而是为了不让整个计划脱离自己的控制,被那群随心所欲的冒险者推向暴走。 但希塔娜的坚决,出乎了玛琳娜的预料。 【我一回去,一定会忍不住镇压住暴乱的,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流血甚至死去,却什么也不做。】 所以,决定尊重下城区平民们“意愿”的希塔娜足足熬了将近一天一夜,现在才回到纷争堡。 希塔娜要这样留,玛琳娜自然是没办法离开的,因为早就承认那份自私和贪婪的希塔娜,绝不可能放任玛琳娜进入危险的暴乱环境当中。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肆意支配着呼啸军团的玛甘泪·勃兰特小姐,失去了对这场暴乱的控制。 原本早该在一天内结束的暴乱,延长了将近整整一天一夜。 当走进下城区的时候,入眼的惨烈景象,让玛琳娜的呼吸都凝滞了。 她很快就得出了和安瑟完全相同的结论——在自己安排加持下的平民们直接碾碎了所有帮派分子,一路平推到了下城区的入口处,而战场的惨烈,基本上就是超凡者们为了观看斗兽后,故意制造出来的场景。 但得出结论也没有用,玛琳娜现在没办法改变任何事,她只希望……希塔娜能尽可能地冷静一些。 于是便发生了第二件出人意料的事——希塔娜,真的很冷静。 她注视着街道上的斑驳血迹,断臂残肢,注视着四处散落的各式武器,吊在线缆上的数颗人头,沉默着一路向下。 她冷静到,即便听到“芬里尔大人回来了”的喜极而泣的呼喊,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甚至在看到许多在她手下做事,忠心追随者她的人的尸体后,希塔娜也只是默然驻足,静静地看着尸体许久,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失控的乱吼,只是沉默着一路前进。 在即将走到驻地门口时,狼终于开口,嗓音沙哑。 “所以,这就是代价,琳娜。” “如果我在的话,谁都不会死,谁都不会受伤。” 玛琳娜看着妹妹的侧脸,那张越发充满着野性与魅力的俏丽面容上,已经是玛琳娜再难轻易读懂的复杂情感。 所以在片刻犹豫后,玛琳娜只是轻声道:“他们是怀着信念死去的,希儿。” 已经进入了纷争堡,该转换好身份,但她还是以姐姐的身份和希塔娜对话。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感到非常生气,因为那是侮辱了他们的决心。” “我只是……”希塔娜死死捏紧拳头,“有些难过,有些难过而已。” 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认为,这些为了自己而战的人,是死得其所的。 而操纵着这一切,又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它失控的玛琳娜,唯有沉默。 她本该愧悔,面对着妹妹这份如此纯粹的正直和信赖,她本该产生吞没内心的愧悔。 但让玛琳娜觉得茫然的是……她没有。 即便从客观的角度,玛琳娜自己都能认清自己做了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但她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愧疚的情绪。 无论是对希塔娜,还是对死去的平民。 她只是觉得……遗憾而已,遗憾于自己没能做得更好。 而这份异样,开始让玛琳娜的心中滋生惊惶。 只是在她感到越发惶恐之前,一道冷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 在驻地前,娇小学者的身形显现于希塔娜和玛琳娜眼前。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下城区在我和安瑟离开后不到两天时间里……就变成这样吗?我给你的警报器,你到底把它放到哪去了?” “小矮子,你别一上来就对琳娜凶巴巴的,下城区发生这种事她能怎么办,她都被人给抓走了!” 希塔娜对明芙萝的现身并不意外,并且十分强硬地护住了被诘问的玛琳娜。 “……还有,警报器是什么玩意?”她顺带问了一句。 明芙萝缓缓将视线移到希塔娜身上,声音变得更冷了:“我还没说你,笨狗。在知道要和安瑟决斗之后,你就什么都不管了吗?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好下城区的居民,这就是你说的保护?” “我本来就不擅长那些事,全都交给琳娜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想看到我自己乱来把下城区弄得一团糟?” 希塔娜哼了一声:“到时候你又有理由来说我了对不对?” “……” 听到希塔娜的话,明芙萝出现了明显的愣神,她捕捉到了希塔娜话语中,最关键的部分。 “你刚才说。”女人缓缓眯眼,“你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玛琳娜处理。” “对啊,不然呢?” “……呵。” 明芙萝冷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就在你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她处理之后,整个下城区反而变得更加混乱了?” 希塔娜也愣住了,不过她在回过神来后,第一反应不是去问玛琳娜,而是愤怒地质问明芙萝:“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玛琳娜把下城区变成这样的吗?” “我什么也没说。”明芙萝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驻地大门口的斑驳血迹,“事实已经说得够多了。” 不等希塔娜发怒,她便将冰冷锐利的视线投向了玛琳娜。 “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玛琳娜。给我,给你的妹妹,还有……安瑟。” 海德拉的身影此刻终于显现出来,希塔娜一看到他,立刻又气急又委屈地拉住安瑟的手:“安瑟!小矮子怎么说我都行!但我不准她这么说琳娜!她怎么能这样!琳娜不知道在这里做了多少事,每天几乎都不睡觉,她怎么能……琳娜,你别怕,我和安瑟都会帮你的,琳娜,琳……” 看着微低下头,沉默不语的姐姐,希塔娜也已经觉察到了什么问题。 “你,你说话啊琳娜。” 希塔娜松开安瑟的手,用力晃了晃玛琳娜的肩膀:“你别怕她,你不能让她这样污蔑你啊,琳娜!” 我失败了,为安瑟先生惹下了很大的麻烦。 按照之前就考量好的结果——既然错了,那就是我自己的错误,与安瑟先生无关。 不能让希塔娜和明芙萝觉察到,安瑟先生有过操控下城区平民的想法,哪怕半点也不能有。 还好……这份错误,还有最后的价值。 在希塔娜越发慌张的问询中,玛琳娜的内心却一片平静,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从布下计划的最开始,她就做好了失败并承担错误的准备。 于是少女抬起头来,准备开口。 “我……” 她对上了那双海蓝色的眼眸。 那双眼睛在告诉她—— 我没有让别人替我承担失败的习惯。 第五十章·歧途·起始 8K “嘿!这样就完工了!” 希塔娜身后的庞大魔影抓起废墟里最后一块巨大残骸,抬手一抛丢进深坑底部,簇拥着她的人群立刻爆发出掌声和欢呼。 “真厉害啊,不愧是芬里尔大人!” 听着赞颂声的高挑少女努力克制住露出过分得意的表情,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足够沉稳,她轻咳一声,单手叉腰,背后恐怖的庞大狼影甩了甩能把一整个成年人全部攥住的硕大利爪。 “好了好了,不要都围着我啦,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大家都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距离浮士德留给芬里尔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那场吸引了西国诸多超凡者视线的邀约,马上就要到来。 无论是能够碾压老牌四阶超凡者因陀忒,目前看起来最像浮士德的浮士德。还是即便如何深挖消息也一无所获,只能看出她虽然脑子不太正常,但潜力非凡,且背景深不可测,仿佛凭空出现的芬里尔……在某些人的刻意运作之下,声名如炉中熔铁,越发炽盛。 有看戏的人真期待着这场颇为奇怪的战斗,也有诸多窥视者,是在等待浮士德的再次登台。 而为这场大戏准备已久的希塔娜,现在却呼呼呼地在下城区跑来跑去,协助平民们进行重建,全然没有之前一天到晚都投入进打磨自我时的紧张和专注。 和平民们打完招呼之后,准备立刻去下一个地点的希塔娜双手插在口袋里,不过在她微微屈膝,准备直接一跃十数米跳到上一层街区的时候,突然又斜眼看向了街道的栏杆边缘。 少女先是左看右看,抽了抽鼻子,在确定没人盯着自己之后,轻咳一声,大大咧咧地走向空无一物的栏杆边。 她假意靠在栏杆上,伸着脑袋看向一片漆黑的矿坑底部,嘴上却压低声音说着:“你就这么看着?怎么不帮点忙?” 坐在栏杆上的明芙萝微微皱眉:“走远些,别暴露我,少给安瑟添麻烦。” “哼。”希塔娜轻哼一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闻得到。” “我不觉得你的鼻子有那么好用。” “哈,那你被发现了,我是不是可以说,是你这偷偷摸摸的本事还不到家?” 狼嗤笑道,与学者小姐针锋相对。 “蠢狗……”明芙萝缓缓眯眼,“在明天被安瑟教训之前,需要我帮你把尾巴夹好吗?” 希塔娜缓缓转头,皮笑肉不笑地回敬:“我也不介意把你的屁股打肿一点,起码比你现在要丰满得多。” 两个似乎从相识开始就一直彼此不对付的女孩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生来就水火不容。 这焦灼的僵持持续了大约有半分钟,最后竟是明芙萝先做出退让,她冷哼一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漠然说道: “在安瑟浮士德的身份完全坐实之前,我不能再随便出手了……频繁且凭空出现超越学界主流理解的炼金器具,会暴露他的身份。” 在希塔娜出言嘲讽之前,明芙萝便朝前伸出手,无数凡人不可观测,超凡者也无法觉察的铁灰色粒子向四面八方蔓延。 这些粒子帮助下城区的居民们更轻松地进行劳作,清理混乱街道,破碎的废墟,只是做些简单的托举,都能让他们事半功倍。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明芙萝轻声道。 希塔娜这才知道,原来明芙萝一直在悄悄帮忙,一方面震惊于自己竟亦无所觉,一方面又因为刚才话语而颇为尴尬的她,咽下了差点说出口的嘲讽言语,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脑袋。 但仔细想想,又咽不下就这么缩头的气,就只能稍微嘴硬道:“你不是……只会用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吗?怎么现在自己动手了?” “你以前不还是个除了给安瑟惹祸以外一无是处的笨蛋?”明芙萝瞥了眼希塔娜,“人都是会变的,我也一样。” “爷爷将一切寄希望于通用以太炉,是因为他认为超凡者终究不可能为凡人献出力量。” 她抬头看着筑于矿坑内部的下城区,呢喃道:“安瑟希望我走出自己的路,如果重新开始,不论如何,我一定会选择一切能发挥作用的力量。” “至于什么时候碰壁……那是以后的事。而且我相信,有安瑟在,哪怕是再不可能的事,也有实现的可能。” 希塔娜愣了两秒,脸上最后想强撑的敌视和嘴硬也没了,只是哼唧两声:“哼,被安瑟教育之后,你……你也算是个不错的家伙嘛。” “别把我当作你的同类,我没有你那特殊的正义洁癖。” 明芙萝倒是没有接下希塔娜这象征性的和解话语,声音依旧冷漠:“我期望的景象是超凡化为凡者所用,击碎这死寂世界的凝固。我对平等和公正并没有你那样的顽固追求,也不拒绝做出必要的牺牲。” 希塔娜眨眨眼睛,歪头看了明芙萝好一会儿,随后噗嗤笑道: “说白了,不还是想让大伙的日子能过得更好嘛。” “我说了,我跟你有本质——” “啊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安瑟说你喜欢嘴硬真不是没道理的。” 狼小姐笑嘻嘻的样子十分可爱,但在某人看来就只是讨打了。 明芙萝眉头竖起:“你——” “而且,我也没有什么正义,呃……正义洁癖是什么意思,反正没那么夸张啦。” 希塔娜转了个身,同样靠在栏杆上,语气十分随意:“我才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想法呢,只是见不得别人被欺负而已。说是单纯为了让自己心里痛快点,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她的话语同样出乎明芙萝的意料,在学者小姐眼中,这条笨狗是决计不可能说出这么有反思意义的话来的。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于是明芙萝便下意识地这么说了。 “人总是会变的嘛。”希塔娜哼笑一声,回敬了明芙萝,“我也一样。” 在谈论到这些话题的时候,她们之间的矛盾在无声无息之间便消弭了,并不是因为“看在安瑟的份上”这么肤浅脆弱的东西,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认可。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不然继续这么自言自语,真要被盯上了。” 希塔娜伸了个懒腰,精神饱满地说道:“那这边就交给你了,我去上面的街区看看,就这样。” 明芙萝本想点头以作回应,但在看到街道周边的废墟,还有在往矿坑底部抛尸的人群时,眸中闪过了一丝犹豫。 在希塔娜做出跳跃的动作,准备去往上方街区之时,她突然开口,语气也不是平日里的冷淡,而是相当认真,听起来像是一种颇为慎重的……商讨? “希塔娜,等一等。” 明芙萝很少见地没用笨狗或蠢狗去称呼希塔娜,在微微顿了一秒之后,她声音微沉地说道: “你能接受,玛琳娜的解释吗。” “……” 希塔娜脸上的轻快笑容凝固了。 一旦涉及玛琳娜,她那让人难以接受的执拗恶劣脾气就立刻占据上风,少女满脸不悦,甚至隐隐有些怒容。 “你还想说什么?”她反问道,“安瑟都接受了琳娜的话……而且我都撞见了那个革命军了,怎么可能有问题?” 对于下城区的混乱和暴乱,玛琳娜给出的解释是……革命军作祟。 她说,革命军出于某种目的,刻意搅乱了下城区的秩序,而不希望因此干扰到希塔娜准备的她,打算独自应对,虽然已经在尽力控制下城区的混乱,但收效甚微。 警报器的事,是担心在布置后被革命军的人立刻拆除,他们这边也没有应对的手段,本来想迂回着慢慢布置,但没想到暴乱立刻就被引发了。 而骨刀的逃离,则进一步印证了这种说法,用希塔娜的话来讲就是“那家伙多少还有点良心”。 而这个说辞里的很多疑点,比如既然明知道是革命军在作祟,不想找希塔娜的话为什么不找呼啸军团的人处理;为什么革命军明知道希塔娜在下城区,却还敢搞小动作之类的问题,都被玛琳娜用及其精妙的理由解释了过去。 “不找呼啸军团的人,是我不想让一切全都由他们来控制,帮助下城区的居民,稳定下城区的秩序是为了让他们自立,而不是让他们更加依赖超凡者的恩赐。” “至于革命军……或许他们还隐藏着更深的实力,那个被希塔娜小姐撞见的革命军,也许有着非同寻常的使命。” 前者虽然有些瑕疵,但以玛琳娜身为凡人的自尊而言也说得过去,她之前也不是没有做出过这种基于下城区居民自我意志考量的计划;后者虽然完全是无根据的揣测,但这个说法也不能够讲有什么问题。 明芙萝不相信这场暴乱就这么简单,但奈何玛琳娜的回答实在无懈可击,那娴静站立着,娓娓回答问题的少女,给她一种无从下手的艰涩感。 可能有些夸张,但这种感觉,明芙萝只在和安瑟博弈的时候体会到过。 玛琳娜给她带来的这种感觉虽然极少极淡,但竟匪夷所思的,已经隐隐有了那种气息。 明芙萝深深地呼出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和情绪尽量理性,无比认真地对希塔娜说: “这场暴乱的安排痕迹太重了,你看看周围的街道,普通的械斗不可能让房屋建筑破损成这样,那些帮派分子隐藏着几个低阶超凡者,而且手上还有劣质的炼金枪械和爆破道具。” “回答我,希塔娜,你觉得早已麻木的下城区平民,能在面对这些东西时不仅毫不溃败,反而将对方尽数歼灭吗?” “……有什么不可能?” 短暂的沉默后,微低着头的希塔娜低声道:“在赤霜城,整个城的平民还敢去威胁安瑟呢。” “那不一样,他们——” 明芙萝的话语突然卡壳,她是本能地觉得赤霜领的平民和纷争堡的平民有本质上的区别,但一时间却没办法说出这种区别在哪。 所以,她只能无奈地改换说辞:“那你不觉得她的解释里有很多东西太巧合了吗?为什么你一回来她就被抓走了,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支想要试探安瑟的势力,下城区的混乱到底是让那个革命军逃走的契机,还是她只是恰好借用了那个革命军,编出了这么一套借口?” “我知道你不太能接受玛琳娜做出这种事,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深究到底,找到她做出这种恶劣行径的原因,不能让她继续错——” “够了。” 希塔娜冷冷地看着明芙萝:“你只是在怀疑琳娜而已,因为怀疑她,所以不管琳娜说什么都会觉得她在撒谎……没什么好说下去的东西。” 明芙萝微微皱眉:“你如果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我是认为你在这段时间里的确成长明显,才想跟你讨论这场暴动的真相,但既然你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那你自己,好自为之。” 她的身形化为粒子消散无踪,而希塔娜则在明芙萝说完话后,缓缓捏紧拳头,低声呢喃着姐姐的名字。 “琳娜……” “不要骗我。” * 玛琳娜的办公室内,安瑟正坐在她原本每天要坐十几个小时的位置上,翻看着桌上的文件。 “已经联系因陀忒,让她把这场暴动细节推到革命军头上了?” 安瑟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站在安瑟身侧的玛琳娜微微低头,“明芙萝小姐她……不是很相信我的说辞。” 年轻的海德拉笑了笑:“虽然在直觉上不可能和希儿相提并论,但就事论事的话,这方面她比希儿敏锐很多……我教过她一些,她自己也有体会,不会轻易放手很正常。” “革命军的那套理由……想完善好各方面的细节和疑点并不容易——花了多长时间?” “半天左右。” “还不错。”安瑟流露出赞许的表情,“靠那个逃出地牢的革命军来捆绑住本来就绝对信赖你的希儿,是一步好棋。” 他明明是用赞扬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但玛琳娜的身子却微微颤了下。 “安瑟……先生。”少女有些艰难地说道,“很抱歉,我这样……欺骗了希塔娜小姐。” 安瑟的眼眸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何必向我道歉,玛琳娜。” “啊——”明白自己错误的玛琳娜立刻做出纠正,将头埋得更低,“如果将来有某个契机的话……我会向希塔娜小姐坦白一切的。” 听到这句话,安瑟才收回自己那意味深长的视线,轻笑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这其实也算是……我的意思,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做得不够好——实际上也不能算是做得不够好,那种巧合,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如果一切都在玛琳娜的掌控中,那根本不会有这么惨烈的结局,也不可能出现什么牺牲者,只可惜那偏偏在这时候逃出牢房,偏偏没有被抓走,成功逃出纷争堡,又偏偏刚好遇上希塔娜的革命军,让她的谋算功亏一篑。 这的确是……无可奈何。 安瑟的话语让玛琳娜的眼眸明亮了一点,她的声音变得如棉花般柔软:“但安瑟先生在和明芙萝小姐离开前,是想让我控制好下城区的。” 金发少年单手托腮,笑着看了眼玛琳娜:“那你还敢做出这种事来?” “请原谅我的自以为是。” 此刻的玛琳娜却没有任何惶恐,反而觉得无比心安,她悄悄对上那海蓝色的眼睛,又立刻移开,声音羞怯又轻柔道: “是我……固执地认为,安瑟先生,需要我这么做。” “即便失败了,我也有自信不会让明芙萝小姐和希塔娜小姐联系到您身上,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少说点这种自我放弃的话吧。”安瑟抬手拍了拍玛琳娜的肩膀,“你可是希儿最重要的姐姐,她不想接受那个答案的。” 玛琳娜脸上的温柔笑意凝固了一瞬。 “我……我会的,安瑟——” “啊,还有。” 安瑟抬起头,用手指捏住玛琳娜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 “对我而言,你也已经是个成熟而充满才干的助手了,没必要做出这种程度的自我牺牲,处理不了的问题,我并不介意你依赖于我。” “啊……我……” 明明已经和安瑟单独相处无数次,甚至都用各种方式进行过侍奉了,可面对这种情况,玛琳娜还是会像个怀春的少女一样手足无措。 她轻咬着嘴唇,想努力压下滚烫脸颊上的血色,细微好听的声音就像小鹿的呦呦轻吟。 “我会的,安瑟先生。” 迷醉的少女如梦呓般呢喃着:“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依赖您的。” 安瑟望着玛琳娜那蒙上好似水雾的煽情眼眸,突然说道: “玛琳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这些事,慢慢移交到你的手里吗。” 玛琳娜并不会太过让私人情绪左右自己的思考,她很快就从那甜蜜的心情中脱离出来,思考起安瑟的问题。 安瑟先生让我了解这世界的病态,让我认识凡人和超凡者之间那如此荒诞的扭曲,甚至让我亲自尝试进行修正,是因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能感受到安瑟先生的追求吗……不,不对,安瑟先生不可能是因为看重这一点才放手让我这么做的,他甚至未必在乎这一点。 “在远古征天王朝时期,凡人就是超凡者的奴仆,玩物,甚至是……牲畜。” 安瑟合上玛琳娜的笔记本,轻声道:“初代皇帝建立的帝国改变了这一现状,让凡人成为了帝国的公民,哪怕到头来……他们也不过是取悦皇帝的道具,但比起征天王朝那毫不掩饰的残酷支配,帝国好歹让大部分凡人都有生而为人的尊严,和实现人生价值的可能。” “如今的帝国已经濒临崩塌,如何才能建立一个更进一步的体系……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安瑟从三年前就开始思考这件事,没错,就是在明芙萝的无心点破下,认识到命运的目的就是推翻帝国,再造新世界之后,就开始思考这件事。 这是他和明芙萝决裂的源头——对抗命运的魔鬼,否定着命运所期望的一切,自然拒绝了明芙萝想要推动的变革。 他要创造一个更好的,但却绝非命运所要的,能够屹立千年万年而不倒的帝国,作为对这位至高存在的回敬。 其中“更好”并非必要,而是为了避免再出现新的英雄。 也即是,在本质上,这仍是安瑟与命运之间的争斗,无关世界和社会的格局。 “但这是艰难的。” 即使安瑟不说,玛琳娜也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是她其实不知道,安瑟真正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但即便如此,这等同于对抗世界的宏伟之事,竟微妙地和对抗命运,完美同步上了。 少女微微握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情绪化。 “您只有一个人,既没有前人的经验能够吸收,也没有能在这件事上帮助到您的助力……明芙萝小姐和希塔娜小姐她们,她们——” “她们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 安瑟温和地笑了笑,不仅不为此烦恼,反而欣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对我百依百顺的话,她们就不再是希儿和阿萝了。” 哪怕安瑟有过很多能让她们百依百顺的机会,他最终也没选择这样做。 “原则和……坚持啊。”玛琳娜低声重复着。 “呵呵,我不是在说玛琳娜你没有这些东西,只是你的出发点不一样。” 安瑟的调笑让玛琳娜脸颊微红:“我,我没有觉得您说我没原则,我明白您的意思,安瑟先生。” 我的原则和坚持,就是您—— “是与你一样的凡人啊。” ……诶? 安瑟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向街道上忙碌着进行重建工作的下城区居民们,慨叹道:“阿萝和希儿的视角与你是截然不同的,作为超凡者的她们,无法看到,无法深入,更无法理解【凡人】这一整个群体,在面对超凡时,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对凡人的帮助……究竟什么才算是帮助呢?” 年轻的海德拉像是在问玛琳娜,又像是在和自己对话。 “究竟是尽力擢升他们存在的意义,尊严,价值,而忽视了实在的生活本身,是来自更上层的傲慢;还是像爱护着宠物一样无微不至地做出关照,将其呵护于掌心,才是傲慢,谁又能说得清呢?” “倘若要将二者合二为一,那又该怎么做才能实现彼此的平衡?” 安瑟看向怔住的玛琳娜:“你说得对,玛琳娜,那很艰难。时至今日我也难以找到出路。所以我需要一个站在另一个视角,一个足够聪慧,同时又拥有能跟上我的眼界的人,去做出新的思考。” 一个凡人,聪明的,阅读过安瑟从那个世界带来的知识,并且深刻体会到凡人的挣扎和痛苦,能够为此产生共情的人。 在这三年里,安瑟能确认的最好的人选,就是玛琳娜。 “因为我能……和平民们产生共情,所以,我才是这个人选?” 玛琳娜轻声呢喃着。 “没错,而现在看来,我的想法……勉强走在一条不算太糟糕的路上。” 安瑟摇摇头:“只是要继续下去,非常艰难。”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不过有你在,会好很多,玛琳娜。你的答案总是与我想要做出的选择不谋而合,我希望这不仅仅是你的才能,而是你与我同样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是,我会的,安瑟先生。” 玛琳娜深深低头:“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伪装能做得如此完美。 因为回首往昔,玛琳娜发现了一件事。 她根本就没有与平民产生过任何共情,她根本就……不在乎平民们在未来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她只在乎,这是不是安瑟需要的,仅此而已。 她每次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是因为她和安瑟都走在正确的路上。 而是她比谁都要清楚,安瑟的内心到底需要什么。 安瑟先生,您给了我错误的期待。 意识到这一点的玛琳娜,本想立刻向安瑟说出自己的本质。 可是,在想到明芙萝,想到希塔娜,想到她们的追求,想到她们对安瑟的期许,想到……安瑟自己所想要的东西时,玛琳娜又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但我真的……错了吗? * 选拔赛明星选手们都住在上城区最豪华的酒店里,由呼啸军团提供所有花销。 而在冒险者们日夜醉生梦死之时,一位十分神秘,拒绝参与了所有额外活动的选手,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筹谋大事。 在排行榜上,他的名称是荒芜,但实际上,他是被骨刀和火红鹰寄予厚望的革命军援手荒山,欧德姆布拉直系下属,最顶尖的四阶超凡者,二十年内,五阶有望。 “明天,浮士德会和芬里尔有一战。” 荒山看似闭目凝神,实则再用秘术和其他革命军沟通:“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可是荒山,现在血尘和天壤都已经停战了,我们有必要继续……这么做吗?” 革命军潜入纷争堡,掀起动乱的本意,是逼回在战场上肆虐的雇佣兵军团,但现在由于摄政王一事,战事已停,他们本没必要继续搞事才对,早就可以跑路了。 “欧德姆布拉现在正被天壤和血尘手下的人联合追杀。” 荒山的声音十分冷硬:“她其实已经逃往龙语大公的地盘,所以我们要以她的名号占领纷争堡,吸引注意力,为她争取时间。” “……原来如此,好,我知道了,明天具体要怎么做?” “我会用禁忌法术和秘药尝试击败浮士德,现在西国有无数目光汇集于此,只要能弄出够大的名声,就能吸引到视线——应该没有谁会认为一个四阶超凡者可以击败浮士德,他们一定会觉得,那个无法无天的狂徒欧德姆布拉,又跑到青金大公的领地上撒野了。” “至于你们,尽力破坏选拔赛就好,只要能……谁!” 荒山猛然睁开双眼,抬手向窗口一握,整个窗户瞬间爆裂开来,但他却没有抓到任何东西。 “荒山……荒山?发生什么了?” 荒山没有说话,健硕的身形鼓胀起有如铁块的肌肉,散发出厚重如山岳的气息。 “别乱搞,你想被人发现吗?” 他刚想出手试探,房间内便响起了带着几分野性的悦耳女声。 不请自来者大大方方地现身:“你们应该调查过我很多次了,不会不认识我是谁吧?” “你……” 现身之后,荒山更加惊疑不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瞒过我的感知? 而来者则懒得跟他废什么话,开门见山道: “本来只是想找你们商量商量,没想到……你们想搞大事啊。” “正好,我也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要不……” 狼咧嘴笑着,尖锐的犬齿在月光下泛起森寒冷光。 “合作试试?” 第五十一章·歧途·裂隙 7K 选拔赛按照积分排名,来到了最后十六人的擂台角逐。 经过长时间的预热和炒作,纷争堡再次涌入了大量的外来者,按照势头,这次的纷争选拔赛显然来到了前所未有的热度。 当然了,这热度里有多少是来自那个目前仍不知何种原因停留在纷争堡的浮士德,明眼人自然一清二楚。 甚至有不少人开始怀疑,这个看起来传起来像模像样的浮士德,是青金大公那个满脑子都是搞钱的家伙刻意捧出来的噱头。反正现在各种各样的盘口搞得无比火热,什么选手里会不会有人挑战浮士德,浮士德会不会答应,战斗能持续几分钟……甚至连浮士德会不会和青金大公打起来的盘口都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与浮士德无关的赌盘相当火热。 那就是关于那头突然出现在西国的……邪狼芬里尔。 浮士德那天对她提出的邀约,前提是芬里尔能成为“站在擂台上的最后一人”。也就是说,这个到处搞事,喜欢跟凡人过家家的芬里尔要以非参赛者的身份突入战场,横扫所有对手,才有领教浮士德的资格。 这种过关斩将终见王的俗套剧本,倒也的确会让很多人觉得,是青金大公在背后刻意安排。 不过无论真假,今天的纷争堡,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的就是了。 “真热闹啊……” 希塔娜蹲在高楼上俯视着不远处人头攒动的竞技场。 闲着没事的时候喜欢让安瑟给她讲故事,或者找些画本看的她,本来想着在高楼楼顶摆出很帅的姿势,让自己的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当擂台双方登场的时候,自己再高声打断他们的入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嗖”地一下跳到擂台上,然后砰砰两拳把参赛者打飞,神情冷酷地说出“下一个”。 虽然已经把入场方式构思得细节十足,但希塔娜现在似乎没了耍帅的念头,她现在一手支着大腿托住侧脸,一手直直地搭在腿上,像个在街边无所事事的小混混。 “昨天其实就已经来了很多超凡者,但没有哪怕一个人,去管过下城区的暴乱吗。” 倒映着无数人影的暗红眼眸中,并没有如以往那样,升起怨怒与愤恨的情绪。 曾经那个总是向周围的人轻吐怨怼,质疑着“你为什么不帮他们”,“你为什么就这么看着”,“你也是坏东西”的女孩,已经认识到,把希望寄托在大多数超凡者身上,是不现实的。 即便是自诩为要解放平民,推翻帝国的革命军,也在做着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的事情。 所以她才更加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必要的,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总要有人去解救最无力的他们,如果没有人去,那就她去。 “不过指望他们,也的确没有什么意义。” 希塔娜摇摇头,眼中流露出几分鄙夷:“能不站在旁边看戏,就算是有个人样了。” 竞技场那边的欢呼声突然变得极其热烈,看起来选手马上就要进场了。 而此时的希塔娜,还在歪头想着有关下城区的事情。 革命军……革命军。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连自己的性命也能豁出去的觉悟并非虚假,从骨刀明明已经竭力逃出纷争堡,却依然想要潜伏回去,为自己的同伴尽最后一份力就能看出,那帮家伙里……也不乏真正的战士。 希塔娜以前总觉得,那帮高谈阔论着,说些什么“这是必要的”之类的话的家伙,无非就是没有轮到他们头上而已,当这些人自己成为必要的代价,那他们一定会暴露出丑恶至极的嘴脸。 虽然绝大多数情况应当如此,但并不妨碍也的确存在那些……能毫不迟疑地将自己也视作代价的人。 就跟一点也不正常的自己一样。 非要其他人受到伤害才能把事做成,非要害死一批人才能让另一批人活下去……哪有这种道理!怎么就谁都要做出一副很成熟的样子说这种话? 时至今日,希塔娜还是不能接受这些让她烦透了的逻辑和理念,但不能接受,不代表不能理解。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真的就只是……单纯不得不而已。 她走到了这个关口,也在为这样的不得不而感到苦闷。 少女扪心自问,倘若当那个不得不做出的选择来到自己面前时,她会怎么做呢? 原定未来中的那个苍天狼帝做出的选择是,亲手灭杀犯下了滔天大罪的唯一亲人。 如果是现在的我,能作出和那个我一样的决定吗。 我能坚决到,连琳娜也能够杀死吗。 不不不不……不对不对,最起码,最起码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落入那种境地的。 希塔娜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把那糟糕至极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那个我什么都不剩下了,但现在的我,可是有安瑟的!” 慕恋之人的容貌和声音浮现在希塔娜的脑海中,只要一想到安瑟,她便无论何时都能够充满力量。 不知道怎么作出选择,不知道该怎么改变现状……都没有关系!我做不到,但安瑟他一定能做到的,他会比任何人做的都要好! 即便……即便安瑟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即便对抗着命运的他一直都很艰难,但如果有我,有琳娜,还有……唔,还把小矮子算上的话,再加上以后更多的人,安瑟一定会成为连命运也能够战胜的,比英雄还英雄的家伙! “纷争选拔赛,擂台战第一战,现在,开开开开——” 不远处传来了主持人的高亢声音,打断了希塔娜的思索。 “喔,要开始了吗。” 少女缓缓站起身来,悠然自在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姣好的体形被帅气的大衣遮盖,但躯壳中澎湃的力量,却不是衣服就能掩盖住的。 “嗯~”她半闭起眼,鼻间发出慵懒散漫的娇吟,“这些乱糟糟的事,就暂时丢到一边吧,安瑟还在等着我呢。” 在一瞬间流露给心上人的少女姿态之后,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睁眼时,便是将要大快朵颐的狂兽。 将杂念去除,回归最原始的本质。 被那坚固关隘困锁已久的焦躁兽王,期盼着酣畅淋漓的争斗,期盼着更进一步的可能。 “开始!” 轰! 剧烈的音爆甚至连观众的呐喊和欢呼都盖过了,场中有大半人看向发出声响的源头,但只看见一阵因音障而掀起的气浪。 而后,狩猎者从天而降。 在双方参赛者刚登场,裁判刚宣布比赛开始的这一刻,身形高挑的狼少女,于轰鸣声中站立在被她轻易踏碎的场中央,伪装后的面目上,满是桀骜嚣狂。 “快点吧。” 她微抬起下巴,却是看都不看自己左右两边的参赛者:“这个擂台上只能站着一个人,你们是自己下去,要是让我帮忙?” 观众席先是沉寂了几秒,随后爆发出惊天的热烈欢呼。 “哈哈哈!好啊!打他妈的!邪狼,我赌你赢的!” “这家伙被浮士德挑中也不是没理由的嘛,性格够味儿!” 参赛者也回过神来,其中一人露出不屑的表情:“你就是芬里尔……被浮士德指名道姓的家伙?” 他上下打量了希塔娜一眼,更加不屑地嗤笑道:“别搞笑了,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现在可不是你登台的时候。” 这位冒险者朋友敢这么自信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在操盘剧本中将以无名黑马的身份,一路苦战杀入四强,在疯狂宰杀一大笔求稳的赌金后,再最后狠狠收割梭哈类赌狗的金币,最后在四强遗憾退场。 也就是说,在四强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输的。 自认为有青金大公作为依仗,这位冒险者丝毫不慌,这家伙要是敢乱来,打乱计划,那坐在最上面的青金大公必定会出手制裁,到时候管你是邪狼还是疯狗,都得乖乖躺下。 “现在下去还来得及,别——” 在这一瞬间,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 即使超凡,却依然归属于生物的本能,已经完全支配了他的身体。 ——在那庞大的赤黑魔狼,从少女身后化作实体,瞬间降临的这一刻,冒险者就已经宕机了。 绝对纯粹的野性与凶残,绝对炽烈的贪婪和饥渴……当看到这魔狼的第一眼,它所散发出的无比纯粹的【兽】之气息,就摧毁了冒险者的心智。 这已然不是战斗,而是一场毫不留情的掠食。 当冒险者的眼瞳颤动了那么一瞬的时候,来自魔物的狰狞巨爪,便已经遮蔽了他的视线。 这位冒险者在清醒过来的最后一秒所想的是——原来,芬里尔也是演员。 她的戏份比自己更重,要通吃所有人吗? 砰! 观众们听到的,只是一声再朴素不过的闷响。 两个从众多超凡者中脱颖而出,综合素质数一数二的三阶超凡者,就像两只鸡仔一样,被芬里尔背后的狼影一把捏住,然后锤进地里,只留下那么几口气。 希塔娜松开这两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心中涌动的热切,一下就凉了不少。 真无聊啊。 本来还想在跟安瑟打之前,做做热身的,结果就只有这种水平吗。 她无视了竞技场内再次响起的热烈欢呼,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一起上吧,我不介意你们浪费时间,但介意你们……弱到这种令人发笑的地步。”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究竟是在猜测这是不是剧本的一部分,还是单纯没胆子上台,也都不好说。 而这更令希塔娜烦躁,她本想投身于足够激烈的战斗来抛却心头的困惑和烦恼,在心头的野兽昂首咆哮时却找不到一只合适的猎物,这实在令她躁怒难当。 等等,合适的……对手。 方才还是一副厌恶神情的狼,突然缓缓露出跃跃欲试的热切笑容来。 差点忘了,我跟那帮白痴革命军说好的事了呢。 “终于来了。” 与此同时,看台最高处,装出一副兴致盎然模样的青金大公,终于真正来了意兴。 他本身仍在帝都和其他大公激烈争论着有关摄政王人选的事宜,作为完美的生意人,青金大公如安瑟所料的那样,极力鼓动以血尘和天壤大战之后的受害地区为考核点,进行摄政王的考校。这自然得到了西国四位大公的一致赞成,同样也受到了东港三位大公的一致反对。 南境的两位大公态度暧昧不清,一副“海德拉阁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姿态。 所以乍一看,是西国四对三,优势很大,但由于西国内部别说是铁板一块,根本就是四分五裂,团结程度完全无法和东港相提并论,因此局面正陷入拉锯状态。 而因为提出建议的是青金大公,所以西国还有机会拉拢到另外两位大公,几方在利益上争执不下,现在还没有个决定。 不过就算这样,青金大公还是非常认真地抽空分神,来观看这场选拔赛。 芬里尔,浮士德…… 其实,这段时间暴露出来的些许特征,已经有了相当明显地指向。 芬里尔是武力值极高但傻头傻脑的正直狂魔,而神秘的浮士德身边则有一个异常精于各种事务的凡人仆从,同时他还能从炼金工坊里掏出一些匪夷所思,脱离主流的奇特造物。 有心人只要认真调查,就能把这几个人和某位大人物以及他身边的人,挨个对上。 说实话,青金大公的脑子里也出现过这个念头——假如,假如这个浮士德,是海德拉假扮的呢? 或者说……浮士德,就是海德拉呢? 但种种疑团出现的实在太……巧合了。 巧合到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故意让他们把浮士德和海德拉联想起来一样。 青金大公认为,如果那位海德拉真心想隐匿自己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露出这么多破绽的,从丧钟那里得来的情报,也证明这个浮士德就是假货。 无论如何,今天的战斗,一定能初见端倪。 不管是浮士德的底细,还是这头邪狼的底细,青金大公作为堂堂五阶超凡者,立于世间顶端的存在,难不成还一星半点都看不透? 以三阶的水准瞬杀三阶……还真和那位不死的狂兽有些相似,呵呵,那么,既然故意把你往那方面塑造的话,在实力方面可不要让人失望啊。面对四阶超凡者……你又该如何呢? 正当青金大公准备让手下的四阶超凡者入场和希塔娜对抗时,一道从下方擂台上射来的视线,让他抬起的手顿住了。 “喂,你,青金大公,对吧。”双臂环胸的少女咧嘴笑道,“想来想去,果然只有你最合适。” “来。” 她背后的魔狼勾了勾利爪:“跟我打一场。” 竞技场一片死寂。 外面的确有“浮士德向青金大公邀战”这个盘口,但就算是想象力再如何丰富的庄家和赌狗,也想不出“芬里尔向青金大公挑衅”这个盘子。 青金大公也愣住了,并在几秒钟后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倒是完完全全地贯彻了那位狂兽小姐的人设啊,看来幕后推手还挺用心的,就没想过我出手后该怎么收场吗?让那位浮士德来救场? 这么喜欢演的话,那我戳穿你可就不好了,多出一个思考方向错误的人不也很好吗。 因此,这位被三阶超凡者挑衅的大公阁下,不仅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甚至连架都不想打。 “我可不是参赛者,芬里尔小姐,你也不是。” 他笑眯眯地说道:“我的建议是把舞台还给参赛者比较好,你觉得呢?” “所以。”擂台上的少女微微歪头,“你不想跟我打?” “你可以这——” “不好意思。” 在青金大公话说到一半时,希塔娜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前,背后的赤黑狼影仿佛连太阳都吞入腹中,将青金大公完全笼罩进一片黑暗里。 “刚刚那可不是请求。” 狼的脸上,终于浮现起久违的饥渴与暴虐之色。 “而是……” 她身后的狼影仰天咆哮,连高阶法术都能轻易粉碎的双爪仿佛掀起赤黑色的雷霆,要将青金大公的精神体活活撕开。 “宣告!” * 连隔音法术都没盖住的轰鸣,让玛琳娜下意识地看向了窗外,但又很快转了回来。 “所以我认为。” 她重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安瑟,无比认真道:“在帮派势力全都被剿灭后,如果不进行足够严格的管控,下城区会变得更加糟糕。” “大批无主的财物,逐渐滋长的野心,几近崩塌的秩序……他们正肉眼可见地取回身为人的渴望和欲求,但与之相对的,假如没有合理的指引与约束,那他们只会走向毁灭。” 说到这里,少女深深叹息道:“都是我能力不足,如果好好把控住整个过程,没有让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控制好他们在兽性和懦弱之间的平衡,现在就不需要多做这么多工作。” “原来的后续工作,你是打算怎么做的?”安瑟笑眯眯地看着他。 “保留一部分完全投向我的帮派分子,作为暗面的秩序来稳定已经习惯于此的下城区,也可以作为定时成长的养料,一点一点投喂给平民们,让他们由此可以继续斗争,保持愤怒,保持憎恨,保持这来之不易的鲜活自我。” 玛琳娜的语气轻缓,条理清晰,思路分明:“如有必要的话,自己培养起来也可以。” “在这基础上,慢慢提高城区福利建设,一边让平民们尝到抗争的甜头,一边又让残余的帮派分子骚扰中断他们攫取胜利果实的进程,通过培养到越发深切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积累下一波冲突,让他们认识到独立抗争的重要性,品尝到人格独立的无上美好。” 说完这些话后,玛琳娜的神情立马变得紧张起来:“安瑟先生,这样……可以吗?” “嗯……” 安瑟的手指轻轻点着桌子:“所以,你还是打算无时无刻不操控着下城区,是吗?” “……是,我能力不足,为了保证不发生意外,只能采用这种最笨的办法。” 安瑟笑了笑:“现在用用也没有关系,因为被你圈在其中的是凡人,他们无法反抗,甚至未必会去反抗。但当你所谋划的对象上升到另一个层面时,最好改掉这种每个细节都要亲自去剖析管控的作风。” “想得越多,做的越多,越容易错。要找到能撬动一切的关键,围绕那关键来处理处在这条线上的所有事物……能理解吗?” 玛琳娜用力点头:“能理解,安瑟先生。” “那就好。”安瑟轻轻摸了摸玛琳娜的脑袋,声音温和,“你的时间还很长,西国对你而言同样是场极其有价值的历练,别浪费它。” “是,安瑟先生!” 玛琳娜满脸欣喜地点头回应,而后远方又传来了一阵巨大的轰响。 “希塔娜小姐的战斗……已经开始了吗。” 她不由得看向窗外:“按照她的性格,她是不会老老实实只打败擂台上的人的,很有可能对更强的人,甚至是青金大公都发出挑衅……您不用去看一下吗?安瑟先生?” “你也太小看她了,玛琳娜。” 安瑟哑然失笑:“没这个必要,那个青金大公连分身都算不上,他忙着和其他大公交锋,不敢在这时候分出太多心力。最多……假装让希儿一点,然后打个平手。” “这样吗,真是厉害啊,希塔娜小姐。” 望着窗户的玛琳娜轻声呢喃道:“真是了不起的力量。” 安瑟也看向窗外,他自然比玛琳娜更能看清战况,脸上的笑容也更是发自内心的灿烂和骄傲。 “毕竟她是希塔娜,是独一无二的希塔娜。” “……” 玛琳娜收回凝视窗外的视线,看向安瑟的侧脸,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不过,安瑟先生连这一点都算到了,您也一样了不起。” “嗯?”安瑟微微挑眉,“你说……哪一点?” “就是希塔娜小姐啊。” 玛琳娜有些奇怪:“您肯定已经想到,希塔娜小姐迟早会肆无忌惮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很难隐藏,所以才刻意把浮士德的形象暴露得和您本身相接近,这样一来……就算有人会把芬里尔和希塔娜小姐联系起来,把浮士德和您联系起来,也会因为‘海德拉怎么可能露出这种破绽’,反而认为其中有什么猫腻吧?” 这番话让年轻的海德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而后,他忍不住轻笑起来。 那是一种无奈,但又有着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温柔的笑声。 “不,我没想过这么多,琳娜。” 如此笑着的安瑟摇摇头,眼底的柔软是那么鲜明:“是你想太多了。” “我只是单纯没想过去管希儿而已。” “……是,是这样吗?” 玛琳娜有些茫然,随后便焦虑起来:“那这样,您的身份,浮士德……您应该要限制一下希塔娜小姐的呀!” “为什么要限制她呢?” 安瑟反问道:“这是她的旅程,我也只是恰好和她碰在一起而已。我为什么要为了这全然不必要的事情,去限制希儿的行动?” 这怎么会……没必要呢? 玛琳娜有些无法忍耐了,她的声音都变得万分迫切:“您为了塑造浮士德的身份,花了那么多心思和工夫,怎会是不必要的事!” “嗯……这倒也的确是我不严谨了。” 安瑟微微颔首:“不应该说是没必要,应该是,就算希儿闹出了再大的动静,我也能做好对应的准备。” “这不会太麻烦了吗?您向来是不会让这种极有可能发生意外的情况出现的。” 眼神温柔的金发少年只是笑着回答: “怎么会麻烦呢?” 怎么会麻烦呢?如果是她的话,即使把自己提前做好的计划作出临时调整,即使可能后续的处理会出现棘手的情况,也没有关系。如果是为了希塔娜,那当然是值得的。 不用多说什么,玛琳娜也能明白安瑟的意思。 几秒钟的沉默后,少女的脸上也扬起笑容来。 “是啊,对安瑟先生来说……肯定算不上麻烦的。” 在这笑容下,是始终未曾吐露的阴郁。 但这……是她们能为您增添麻烦的理由吗? 第五十二章·歧途·狂念 高阶超凡者的战斗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很难有一个标准的回答。 在皇帝那绝对的压制下,高阶超凡者进行毫无保留的正面厮杀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见。而又由于这种情况不常见,大多数高阶超凡者自然便不善于此事,只有从低阶一路血腥搏杀上来,或一直接受这方面教育的超凡者,才有大量的战斗经验。 超凡化带给超凡者的,是对晋升和蜕变的渴求,高阶超凡者们从世间数之不尽的纷繁要素中摘取掌握的力量,大都也为此而存在。 从明芙萝的以太枪械给超凡者手段带去暴力手段上的颠覆性变革就能看出,被皇帝的无上意志支配千年的帝国,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还是平稳的。 掌握要素偏向杀伤的五阶超凡者,在准备充分,竭尽全力之下,可以一击湮灭巨型领城,但在实际战斗中能转化成什么样,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即便是三阶对五阶,安瑟也并不对希塔娜的安危有丝毫担心,不仅仅是因为现在在观战的,只是青金大公的类似精神体的脆弱分身,更是因为……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生来便是为吞噬他人,通往顶点而存在的。 轰! 青金大公所坐的高台被希塔娜身后的狼影瞬间击毁,在连绵不绝的碎裂声中,巨大的裂痕一路蔓延向下,而后这整片的竞技场墙体,在观众们惊惧的叫喊声中,直接崩塌! “……逃?” 凭空而立的狼缓缓转头,看向不远处微微蹙眉的青金大公,不屑嗤笑道: “五阶超凡者,连这一下都不敢接吗?” 青金大公的确不敢接,因为他能感觉到,假如希塔娜背后魔狼那硕大的利爪撕中,这个强度相当一般的精神体……怕是要当场粉碎。 不对劲,这个芬里尔…… 正当青金大公的心中升起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感时,那招来灾厄与毁灭的魔影已然再度冲杀到了他的面前。 “那你就继续这样……逃下去吧!” 希塔娜的狂笑声响彻云霄,背后的赤黑魔狼只是抬爪挥下便掀起暴烈至极的狂风,如果不是看台周边一直有屏障保护,下面的观众恐怕是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而青金大公的第一个反应,还是躲。 他的身影瞬间化作虚无,完美规避掉了凶残暴戾的一击,但还未来得及作出回击,这位大公的思绪就直接凝固住了。 那本来已经虚化的身体,竟然像是被硬生生从虚化状态拔出来了一样,再度显现出实体。而一个白嫩纤细,怎么看怎么漂亮的拳头,带着因极速和巨力扭曲尖啸的风压,一拳轰向青金大公的头颅。 咚! 竞技场的上空直接炸开滔天气浪,而那逸散向四面八方的狂暴力量则直接将看台周围的保护屏障冲击到不断闪烁,甚至蔓延开触目惊心的裂痕。 不过,青金大公仍伫立在原位,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表情,反而是挥出那一拳的希塔娜倒飞出去,双脚踩在差点就要被她踏碎的屏障上。 “这不是能挡下来的嘛?” 恢复到漂浮状态的希塔娜揉了揉肩膀,咧嘴笑道:“这样才有意思。” 这么说着她将刚才挥拳的那只手背到后方,等皮开肉绽的手背恢复成原来的光洁模样时才露出来。 一旦投入战斗状态,在结束之前,希塔娜只会展开狂风暴雨般的进攻,在一方倒下之前,绝不会中途停下说什么垃圾话。但刚才那一下让希塔娜惊觉过来——强大的自愈力也还好解释,但自愈之后就直接免疫伤害的霸道能力,整个帝国可只有她一个人拥有。 虽然在行事作风上几乎无所顾忌,但希塔娜其实一直在注意掩饰自己,在西国这种战士扎堆的地方她自然如鱼得水,但在更高的层次,希塔娜也做到了谁也无法想到的奇技。 ——背后缓缓呼出赤黑色气流,仿佛正如野兽般喘息着的魔狼,便是她的杰作。 只是之前的对手几乎没有让她放手一搏的,时间长了,差点让希塔娜忘掉自己的灵质究竟有多么特殊。 这样子的话,就不能受伤了啊。真要暴露的话起码也得等到和安瑟交手的时候再暴露,这家伙……可不配。 为了改换策略而中途停下的希塔娜微微眯眼,背后的赤黑狼影越发鲜活起来,那对暗红色的眼瞳随着庞大身躯的微微起伏,拖曳着令人心悸的血色幽光。 连虚成这样的幻影都解决不了,还有什么脸面去挑战安瑟! 希塔娜还没有嗜战狂妄到认为自己能以三阶实力和五阶交手,双方在要素的掌握上是天差地别的。敢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早就闻出青金大公现在绝对不是本体亲临,所以才敢直接向他发出挑衅。 狼小姐是有大聪明的姑娘! 那么接下来…… 她身后的魔狼突然仰天长啸,几乎都是以半身形象浮现于希塔娜背后的它,向四周逸散出无数赤黑色的气流,在身形消解于希塔娜身后的同时,又立刻在她的身前重组。 少女竟双手环胸,站在原位不动,一副蔑视对方的神情:“不过看你好像不太行的样子,换种方式跟你打好了。” 脱离希塔娜身后的庞大狼人席卷起庞大的赤黑色气浪,那几乎要将天空都遮蔽得海潮邪气十足,更匪夷所思的是,哪怕仅仅只是些微接触到观众席前坚实的无形壁障,这屏障也是在瞬间布满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让人尖叫着扭头就跑的裂纹。 “……斩断,终止,不对……是吞噬吗?” 凝视着那宛如饥渴狼群铺天盖地袭来的赤黑浪潮,青金大公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刚才虚实转换的中断,源于此处。 这个芬里尔,竟然拥有“吃”掉以太波动的力量! 发动法术,简而言之就是用特定的手法输出以太,而这个手法,这种创造出的以太波动不仅几乎无法捕捉,更是转瞬即逝,否则战士们早就骑在术士头顶上为所欲为了。 先不说捕捉到波动的难度,这种凶残到将其硬生生咬出个缺口的行为,和随手抓起一把炸弹往肚子里塞根本没有区别,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仅仅如此,众所周知,战士在机动性上完全依赖自己的四肢,对术士来讲二阶就能掌握的悬浮术,战士到四阶甚至五阶才能有浮空飞行的可能。 这个芬里尔不仅能自己飞,而且她背后的……那像是召唤物的东西,绝对不是战士能够召唤并操控的。 在体内构筑以太循环流动的战士,无法像术士那样轻易操纵大气中的以太,而如果想要二者兼得,绝大多数的结局逃不出两种:一种是体内以太循环失衡爆体而亡,另一种是外部以太操纵失控而玩火自焚。三阶的她……为什么能做的这么完美? 有这种天赋的人才,只是用来钓鱼的诱饵?这会不会太奢侈了?还是说…… 吼! 咆哮袭来的魔狼让青金大公眉头更皱了一些,但他脸上的不快神情也只是一闪而逝,留给下方观众的,只是自信从容的微笑。 他的手中凭空出现一根通体青金色的法杖,而青金大公只是轻轻一挥,要将这虚幻躯体撕成粉碎的利爪便瞬间覆盖上层叠厚重的晶块,同时在碰到青金大公之前,撞在了厚实的铁壁上。 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沉闷撞击声回荡在竞技场的上空,青金大公刚才显然也是用这招挡下了希塔娜的进攻,只不过凭空变出的铁壁在瞬间就消失了,但这次却还悬浮在半空中。 原因很简单,他要开始演了,所以观赏性必须得拿捏到位。 纳莫·青金,五阶超凡者,当世顶级的炼金巨匠之一,支配要素——【变换】。 那能够啃噬以太波动的能力,是这具虚幻精神体的绝对克星,继续交手下去,我未必能赢。 虽然不是特别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如何,但被一个今日才有些名声的三阶超凡者击败,就算是再随性的大公也没法接受。 燃烧掉剩余所有以太,大约还剩下三十秒。 ……罢了,只要给到足够的压力,浮士德应该会现身,他肯定不会看着芬里尔死在我手上,到时候勉强打个平手就好。 一念至此,一直面带微笑的青金大公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以太波动,面对着如狼群狂袭而来,已近在眼前的赤黑色雾气,他从容淡定地轻挥手杖,头顶汇集起大片宝石云,在法杖往前微微一点之后,无数琳琅满目,散发着惊人光泽的宝石,便如流星雨一般朝庞大的赤黑浪潮轰去。 轰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轰鸣声回荡在浪潮之中,那能够吞噬掉以太的奇怪力量,竟在被这爆炸硬生生给轰没……不,是被抵消掉了。 “你还有一次道歉的机会,芬里尔小姐。” 青金大公微笑着说道:“现在退下致歉,我可以因你的卓绝才能而既往不咎。” 在把这具虚幻体的力量彻底压榨干净之前,得先表现出这样的从容不迫,以免让人看起来他像是在孤注一掷。 嘭! 魔狼手臂上的晶石片片碎裂,它嚎叫着闪烁身形,瞬间出现在青金大公身后,锋锐无匹的利爪支取他的头颅,但却在瞬间又拉出一大串刺目的火星。 “你知道这世上最坚硬的物质是什么吗?芬里尔小姐?” 脑后浮现起一块青金铁石挡住魔狼的进攻,青金大公万分从容道:“是奥雷哈金属,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天青之金,我的名号所在。” 这种一边对战一边给对手讲解自己能力的戏码,总是能迅速拉起观看者的情绪,下方的观众依然回过神来,为半空中两人的激战而欢呼。似乎不管什么事,只要够有趣,冒险者们就会像追逐光源的飞蛾一样扑过去。 “而这,是我所创造的,唯有我……和弗拉梅尔阁下能独立创造的材料。而对我来说,它早就不仅仅是材料了,我能利用它做到的事太多太多……就比如现在。” 十秒过去,这虚幻体的力量仍未攀升至顶峰,但防御起魔狼的攻势已经是轻松写意,无论那赤黑魔影如何闪转腾挪,迅捷到几乎能在同一瞬间于不同的地方发起攻势,但总是提前一步被青金大公创造的铁壁挡下。 准备将这虚幻体燃烧殆尽的青金大公,缓缓将法杖指向希塔娜,数十颗奥雷哈金属闪烁着璀璨的光耀,围绕竞技场一周,散发出炫目的淡青色光芒。 “我向来信奉金钱能解决所有问题。” 准备为这场闹剧献上尾声的青金大公十分敬业地念着台词: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基础,芬里尔小姐,这一点请你牢记。” 那耀眼的淡青色光辉瞬间收缩到极限,如细线一般几乎肉眼难见,但凝聚压缩起的力量却仿佛连整个纷争堡都能一同炸上天。 “力量,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 自认为表现不错的青金大公如此微笑,被压缩到极限的奥雷哈金属仿佛成为了某种毁灭源头,他看着那淡青色光辉组成的细环缓缓将希塔娜包围,只要希塔娜敢有任何动作,她就必定会后悔于自己的鲁莽行径。 在如此绝境下,浮士德也应该出手了,算算时间……等他登场后,这个虚幻体也刚好燃烧殆尽,很好,时机完美。 但想象归想象,现实与想象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因为被那散发着恐怖波动的青金光芒困住的芬里尔,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焦躁的神情,反而还露出了某种……恍惚的神色。 力量才是解决一切的根本,好像……是这样的啊。 希塔娜的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青金大公奇怪于为什么浮士德还不出手,这具虚幻体马上就要燃烧殆尽了,如果不是要给这假浮士德一些面子,方便后续的沟通,他可是一点也不介意轰杀芬里尔的。 还不动手的话,那么…… “……啊,算了,不想了。” 被困锁住的少女突然叹了口气:“现在不是想这事的时候。” 她抬头看向青金大公,脸上浮现起的残虐与玩味笑容,让后者心中顿生一股不妙之感。 几乎是同一时间,青金大公毫不犹豫地引爆了那围困住希塔娜的淡青色光晕,纯粹的能量宣泄在第一秒就击碎了竞技场观众席的保护屏障,距离这爆炸最近的观众席甚至有倒霉蛋被余波直接湮灭,连渣都没剩下半点。 如果不是青金大公极限压缩了杀伤范围,半个纷争堡都能够被炸没,与之相对的……芬里尔,绝对不可能在这因极致压缩而毁灭性同样提升到极限的爆炸中活下来。 可浮士德为—— 脑海中刚浮现起问题的青金大公,瞳孔收缩到极限。 砰! 他的背后,传来了一声闷响,并不是魔狼虚影撞击时被防御下来的声响,而是……仿佛要被轰碎的巨响! 王车易位!? 竟然还有这种底牌,不过就算你能近身,也依然无用,我还可以—— “你不会以为……” 戏谑轻蔑的声音,在酝酿起第二波爆炸的青金大公头顶响起。 “你真的,能比我快一步吧?” 她的手,已经按在了青金大公的头顶。 已经到极限了,这具虚幻体正好在以太燃烧到极限后的虚弱点。 她……掐住了这个时机?巧合,还是真的精准到了这个地步? 不,不是巧合,她从一开始就有超越这具幻影感知能力的速度,她在等待一个最稳妥的时机。 从一开始…… 整个身体被按住脑袋,砸向地面,身形化为虚影彻底消失之前,青金大公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是—— 芬里尔,到底是从哪来的怪物? 轰! 失去了法术保护的竞技场,在这宛如天崩的可怖冲击之下直接整个化为废墟,那仿佛怕没法一击灭杀青金大公的恐怖力量的余波,让小半个纷争堡都感受到了无比鲜明的震动。 “果然只是,虚幻的假货啊。” 烟尘中传来叹息。 “怎么每次都是这种……好像有点强,但归根到底又不是那么强的家伙呢,而且也没有真正的战意。” “算了,就这样吧。” 吼——!!! 魔狼的咆哮直入云霄,瞬间将弥漫的庞大烟尘彻底震散。 站立在废墟中央凹坑里的希塔娜环顾四周,挠了挠脖颈:“我现在,算是站在擂台上的最后一个人了吗?” “喔……好像擂台都不见了。” 捡回狗命的观众们挣扎着爬出废墟,惊恐万分地看向那头人形魔物。 看着她……缓缓露出那仿佛要把在场所有人,全都活生生吞吃殆尽的可怕笑容。 “我等了好久了。” 狼如此呢喃着:“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愚蠢的,只会给你添麻烦的傻东西了,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方式,更可以让你看清的了,对吧。” 她面色开始变得潮红,从未觉得身体里有过如此澎湃无尽的力量。 希塔娜在此刻很想呼喊他的名字,但还是强行忍住了。 将那份唯有他才能听到的爱恋隐藏在最深处,狼激昂兴奋地仰天咆哮: “来厮杀吧!!!” 于是下一秒,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过了一道漆黑的光。 轰——!! 纷争堡,一分为二。 第五十三章·歧途·唯我·其一 6K 浮士德,西国在成为冒险者圣地以来,最特殊的传奇冒险者。 斩杀巨龙,与大公对抗,在征天王朝遗迹中独战数名五阶超凡者……他的传闻太多太多,可却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既不像青金大公那般对财富有着极致的追求,也不像血尘大公那样热衷于残虐的享乐;既没有天壤大公所怀有的纯粹信仰,也没有龙语大公对权柄和力量的渴望。 他就像个体验生活而路过西国,顺手留下一串传说的旅者,纵观浮士德的旅程,他没有对金钱,权势,力量几乎所有外物表现出需求,所以他才是最特殊的,谁也无法理解的冒险者。 就好像现在,谁也无法理解这种怪物,为什么会留在纷争堡过家家一样。 方才斩落一剑的黑发青年立于天上,他剑尖低垂,那能够轻易撕碎龙族无匹肉体的锋刃,散发着连太阳也要吞噬的漆黑光泽。 在那锋刃之下,一道巨大裂痕贯穿了整座纷争堡,而这一记斩击,就是他对芬里尔欣喜若狂的咆哮声所做出的回应。 厮杀?你也配? 随着冲天而起的气浪缓缓消散,已经被蹂躏到彻底成为废墟的竞技场中,赤黑色的气流向四面八方蔓延,不灭的狼群再度汇集。 而从那斩击下幸存的狼群支配者,则仰头看着天空上那位比太阳还要夺目的传奇,脸颊因无可抑制的兴奋和狂喜涌上潮红,遮盖住了苍白的脸色。 她左臂的袖子不翼而飞,准确地说,是整条左臂都不翼而飞了,现在漏在外头的白生生的手臂,是刚刚才生长出来的,原本的左臂早已直接湮灭在刚才的斩击中了。 刚才如果不是反应得够及时,她会被浮士德一击劈成两半。 即便如此,以狼小姐那能碾压青金大公虚影的反应力和速度,都还是没能完全躲过,付出了左臂的代价。 不过这代价对希塔娜来说也不算什么,撕裂,穿透,断肢……这些伤对希塔娜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虽然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几乎没有遇到多少能让她受伤的对手,但在平时的自我锻炼中,希塔娜却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处在恒久安稳的状态。 ——有这种灵质,不受伤的话就太浪费了。狼小姐的思路一贯简单朴实。 逐渐从幼兽蜕变成长的狼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眸中泛起无比炽热的火光。 安瑟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的!他没再把我当小孩子,当长不大的傻姑娘了! 天空上传来的漠然视线并没有让希塔娜感到半点委屈,甚至于那极有可能一击灭杀自己,毫不留情的斩击,她所怀有的,仍是前所未有的澎湃激情。 吼! 赤黑魔狼狂啸着冲向天空,它的身体缠绕着无尽赤黑气流,拉长的尾焰夸张到宛如一条赤黑之线拔地而起,足以见得它的速度究竟有多么匪夷所思! 与浮士德没有留下任何情面,几乎等同于要将希塔娜当场杀死的斩击相同,滚动着无尽杀气和冲天暴虐直取浮士德心脏,将少女心中滚烫炽热的爱恋毫无保留地倾诉而出—— 安瑟!我要试着来杀你了! 这毫无保留的极速假如在与方才和青金大公虚像对战时使用,怕是一个照面就能将其灭杀,如果不是希塔娜为了不暴露身份而慎重行事,那位心思过多的大公恐怕连表演的机会都没有。 但现在,不需要慎重,也不需要慎重,面对这样的安瑟还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有所保留……这是对他的侮辱! 魔狼的爪尖汇集着滚滚赤黑之息,将周遭的以太波动尽数吞噬搅乱,五阶之下的任何术士,处在这被完全撕碎的空间里时,只能引颈就戮。而倘若这一击撕开躯壳,黑气贯入体内,狼群便可大快朵颐,五阶之下的战士同样也唯有一死。 要触碰到安瑟的身体,撕开他的皮肤,让他的血液和骨肉里填满我的气息……要吃掉,一点一点,全部吃掉! 如果太痛的话,晚上会让你咬回来的,安瑟。现在先让我咬一口,就一小口吧! 无比激昂的狂念让魔狼的身形再度膨胀,它的利爪距浮士德的心口已近在咫尺,尚不满足于此的魔物同时张开血盆大口,齐整的獠牙张嘴便咬向他的头颅。 但浮士德又怎么可能会是那个,即便希塔娜都已经出言提醒,还没法反应过来的虚假幻象呢。 在魔狼的身形冲向天空,来到他跟前的一刹那,他的食指就已经抬起,等到这狰狞魔物挥动利爪,张开血口的时候,食指便已然轻轻敲在锋刃的剑柄之上了。 于是,风暴就此招来。 那不是之前将因陀忒千刀万剐的,简简单单的切割而已,自漆黑链刃上弹出的无数锋刃,以顶尖战士的肉体素质都无法捕捉到的速度狂飙起舞,在浮士德的周身撕扯出无数黑色流光,每一片锋刃都卷起暴烈至极的气流,而当数十上百片锋刃围绕浮士德高速切割旋转时,就好似一个肉眼可见,以浮士德为圆心的圆形震波,不断向外扩张,掀起碾灭一切的怒涛狂岚! 一切的一切在这斩切万物的风暴之下,尽数化为虚无,那能啃食以太波动的狼群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成了待宰的牲畜,想要朝他发起叛逆的魔狼,连带着无尽的赤黑气息一同……被绞碎到不剩分毫! 然而这毁灭的斩切当然不可能就此停下,湮灭所有的风暴无情推进,地面废墟上的竞技场残骸被碾灭的丝毫不剩,但在废墟里还没来得及逃跑的观众却又神奇的没有一人受伤。 这看似无差别的极致毁灭,却在最细微的角落都受到绝对控制,这是何等惊人的细腻手法! 锋刃带来的风暴朝希塔娜逼近,那速度像是在蔑视着,挑衅着她。 你敢面对我吗?还是像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逃跑? 死还是生,你有的选。 希塔娜当然知道自己如果被这风暴卷中,不到一秒就会被绞杀到连一地血液都无法看见,但她……又怎么可能逃走呢? 要将这场厮杀贯彻到底,来,希塔娜,好好想想,安瑟到底会怎么做,击穿这风暴的关键在哪? 那把剑,那把链刃…… 希塔娜对于格莱普尼尔可谓印象深刻,在赤霜领的驯服计划最开始时,安瑟就用它温柔细腻地缠住自己的身体,那种冰冷危险的锋刃在肌肤上游走的触感是怎么也忘不掉的,这也成为了她和安瑟之间某种微妙的情趣。 欲望的膨胀是会彼此叠加的,现在的希塔娜已经有些难以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对暴力的渴望和绯色的幻想无限互相助长着狼心中滚烫炽热的情绪,却并没有让她头脑发昏,反而让她前所未有的清明。 碾碎一切的风暴已然要推进到希塔娜的身前,但她却依旧一动不动,抬头死死盯着半空中招来毁灭的传奇。 不知为何,她的嘴角突然上扬了几分。 找到了……关键! 嗷——!!! 魔狼的虚影在希塔娜背后重新凝聚,它的咆哮声中带上了无比鲜明的狂怒和不甘,摇曳着赤色光芒的狼瞳凝聚起纯粹的凶烈野性,刚才分明被瞬杀的它,竟然在希塔娜的操控下,卷起滔滔赤黑气流,率领狼群再度冲向锋刃交织出的风暴之中! 那一旦掀起便卷出吞噬天空的气势的赤黑狂潮,在冲到锋刃构筑的暴风壁障的刹那,便被立刻撕扯到分毫不剩,简直如同被丢入粉碎机的纸屑一样脆弱不堪。但希塔娜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气馁之色,哪怕扩张而来的风暴距她仅剩下不到一臂,脸上都已经被撕扯席卷的狂澜割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她的脸上也只有最纯粹的兴奋。 “在……那里!” 炽热的吐息中,希塔娜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风暴之内! 赫然是方才将青金大公彻底玩弄的王车易位! 半空中的浮士德微微蹙眉:“毫无意义的蛮勇与鲁……嗯?” 魔狼的瞬间溃败代表它根本没法在这风暴中存在哪怕千分之一秒,而希塔娜以它为跳板出现在这里,即便有着匪夷所思的自愈能力,又能支撑多久呢? 答案是一样,因为在自愈生效的一瞬间前,她早就被切割到连渣滓都剩不下了。 但现在……在风暴中一闪而逝的飘扬猩红,不正是她的血吗! 在不断扩张的风暴里,竟莫名其妙的在各处飘出一蓬猩红色彩,然后又被风暴绞至虚无。 疯狂的狼兽……并没有死在这风暴里? 机会。 希塔娜的脑海中没有其他任何芜杂的念头,只想抓住那千万分之一的机会。 这撕碎万物的烈风并不是什么法术,只不过是单纯因为格莱普尼尔的无上锋刃,因为这世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师的杰作在狂舞而已。 也即是……瞬间将魔狼之影绞碎的,并不是风暴本身,而是掀起风暴的锋刃! 扛不住锋刃的切割,可不代表她无法抗住这风暴,哪怕表现得再如何恐怖,也有可能在承受范围之内。 哪怕只是有可能,也已经值得她义无反顾的冲入无限接近于死亡的暴风之中。 这风暴领域中,数量有限的锋刃是不可能遍布在每一寸空间的,只要能抗住风暴的切割,在数十上百片极速狂舞的锋刃中,找到那安全的间隙,甚至于……只要不被多块锋刃合围绞杀,就能在这锋刃掀起的暴风之中行走! 不过只是抓住速度快到连空间本身似乎都能切割的锋刃的运动轨迹,再从上百片的锋刃中,找到它们之间存在的间隙而已—— 能做到! 气息,流动,空档,弱点…… 风之首的力量被希塔娜推进到极限,哪怕现在的流动已经纷乱到极致,这被特化之后,仿佛便是为她而生的风之首,仍能在绝境之中,找到转瞬即逝的刹那空档! 快点,再快点,更快点! 希塔娜在风暴中以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快的极速闪转腾挪,她的速度让她看起来几乎与瞬移无异,快到根本看不到人影,只有一蓬又一蓬逸散的鲜血,如果能将时间定格,便可以看到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皮肤,将血肉,经络,甚至是骨骼都尽数暴露在烈风之下的,凄厉至极的“人形”。 她并不能抗住锋刃席卷起的暴风,只不过是不会被瞬间杀死而已,可是……不会被瞬间杀死,就够了! 兽王那份毫不讲理的适应与不死,即便是焚尽一切的飨焰也能够承受,哪怕那是在弗拉梅尔倾力防护之下短暂的成果,但希塔娜也确确实实曾达成过这匪夷所思的神迹。 区区风暴而已,甚至只要不被锋刃一击秒杀,再多被切割几次的话,这五阶强者都未必能抵抗的漆黑之刃,甚至无法再伤她分毫! 但希塔娜,并没想过躲。 自始至终,从知道自己的灵质之后,她就没想过利用自己这份堪称作弊的力量,来拖到自己能够完全适应免疫对方攻击的时候,再大摇大摆的击败对方,一次都没有。 因畏惧伤痛和死亡而畏缩躲在角落适应伤害的,可不是真正的兽啊。 从一开始,狼要做的……就是最纯粹极致,连性命也可以豁出去的掠食! 一定,一定要……咬下安瑟脖子上的一块肉,就算现在死掉,也无所谓! 这不是希塔娜平日里会有的想法,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正常的希塔娜,都不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但此时此刻,灵魂深处那头不灭的野兽在兴奋至极的放声咆哮,顺应着它的希塔娜,感觉到它在冲击……在冲击那道,困锁她太久的铁壁与牢笼! 果然……果然要这样,去想那些什么有的没的,根本没办法帮助我突破,只有战斗,唯有厮杀!安瑟…… “安瑟!” 她在暴风中放声狂笑,声带被切断又以更加可怖的速度复原,遗忘了自己的使命,遗忘了那些必要,遗忘了所有不能去坏了安瑟的事情,不能破坏了安瑟的计划的念头之后,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通达,并且…… 强大! 落点,轨迹,道路——唯一能穿过狂舞的数百片锋刃,支取安瑟,转瞬即逝的千万分之一的机会。 我……抓到了! 她挤榨出全身上下最后的以太,不……不仅仅挤榨,她甚至还透支了,向内贪婪地吞噬自己,吞噬自己的血肉,转化为更加澎湃强大的力量,前所未有的澎湃赤黑浪潮从她千疮百孔的肉体中迸发,竟然精纯到没有瞬间被风暴撕碎! 而存在了哪怕那么一瞬的赤黑气浪,化为无尽饥渴难平的群狼,无差别疯狂噬咬破坏周围的以太波动,哪怕只能造成最微小的影响,哪怕甚至根本无法撼动来自传奇的力量,但搏命之兽就是要赌上一切,让她所爱的,深爱的,最爱的那个人,见证她的成长,见证她的力量! 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到! “安瑟!看着我,我来——” 嘭! 在一声沉闷的巨响后,一个完完全全的血人,直接从风暴中飞了出去。 恐怖至极的气浪将她硬生生轰出几百米远,那的深深沟壑证明着刚才那一击的暴力和残忍。 四肢尽断,脊椎全然碎裂,颅骨碎片都已经刺穿进大脑的希塔娜,意识已经模糊了。 她知道,安瑟刚才那一下是能杀掉自己的,绝对。 但这场“厮杀”终归不可能是真的厮杀,这只是安瑟的考验而已。 也就是说……已经结束了。 这就是她的极限。 不想昏迷的希塔娜,脑海中浮现起刚才的画面。 她明明已经竭力运转风之首,明明将自己的力量推动到了极限,在风暴之中找到了转瞬即逝的那条,能够触碰到安瑟的路。 连血肉都挤榨为以太的觉悟,终极死境之下爆发出的力量,还有无比激昂炽烈的爱慕和激情,最完美,最极限,再也不可能抵达的巅峰状态,让她冲到了安瑟面前。 只要抬起手,或者张开嘴,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血肉,希塔娜都认为,自己成功了。 但是……没有。 她在来到安瑟面前时,安瑟就已经抬起了手,按在她的脸上。 透过指缝,希塔娜能看到安瑟的表情和眼神。 这时的安瑟已经不再以浮士德作为伪装,流露的神情和目光,都是属于安瑟·海德拉的。 希塔娜能看到,那份温柔和鼓励。 已经很好了,希儿。 然后,安瑟的手心,便爆出了一股她无可抵抗的轰击。 如果安瑟愿意的话,一击之下,她便尸骨无存了。 对啊……我怎么忘了。 那仅仅只是,安瑟的武器啊。 安瑟他,有自己动手过吗? 他只是在单纯的控制武器而已,他有动用过,自己的力量吗? 意识越来越模糊的希塔娜,身体缓缓蜷缩起来。 她的肌肉和骨骼在慢慢修复,但断裂的脊骨也不允许她做出这种动作来,可她还是做到了。 虽然是出于确切的情绪,但不是因为什么坚毅的意志。 而是吞没了希塔娜内心的,翻涌着的,无尽的……不甘。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为什么,还没有到四阶? 为什么到现在,我只能接下安瑟一招? 以三阶之躯做到这种地步,如此极致辉煌,能让吟游诗人传颂数百年的伟业,在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心里,却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巨大的耻辱。 “不能……倒下。” 她的喉间挤出变形的声音,断裂的脊骨竟在身体不断弓起时,强行拼接起来! 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努力,我要向安瑟证明……我已经能帮到他了,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只能让他一个人来解决了! 现在还不是结束,现在还—— 吼!!! 震碎天宇的咆哮声,将希塔娜竭尽全力凝聚而起的最后意念,彻底打散。 那是来自生命顶端存在的怒吼。 ——龙啸。 “来得还真及时啊。” 在意识濒临消散之时,在听到这句话时,希塔娜强行撑开自己的眼眸。 她看到安瑟为她披上一件衣服,然后站到她的身前,抬头凝视着天空。 天空……那边,是什么? “龙语大公,呵……你就真的像鸦说的那样,这么害怕,三年前的我吗?” 给希塔娜的考验自然是无比重要,但有了鸦的情报,安瑟自然知道,什么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通体冰蓝的巨龙自天穹飞掠而来,它那双不含感情的青色竖瞳俯视着下方的羸弱生命,锁定了自己的目标。 “也好。” 年轻的海德拉缓缓呼出一口气:“希儿她多少也有些,让我热血沸腾了呢。” 吼!!! 降临至纷争堡上空的巨龙张开双翼,遮蔽天空,再度朝安瑟发出宣战的吼声。 “那就让浮士德的名字,再一次——” 同样要宣告开战的安瑟,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我还没有结束,这场战斗,这场厮杀,不能就这样结束。 你这头该死的爬虫,蜥蜴,你想要玷污我安瑟,你要……玷污我的狩猎吗! “我……的。” 本来应该已经被龙啸声震散意志的狼,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了! 她抬起头来,与那硕大的青色竖瞳对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也扭曲成了竖瞳。 蛇的竖瞳! “安瑟是……我的……” 那双蛇瞳中的理智,人性,似乎全已磨灭,这代表希塔娜的意识的确已经陷入沉睡,所以现在控制她身体的只能是…… 兽的,本性。 “我的爱,我的……猎物。” 我的猎物! 第五十四章·歧途·唯我·其二 关于希塔娜所持有的兽要素,那是个十分特殊的东西。 兽是无限的贪食,在本质上,它代表着生灵对于强大和超越的渴望。 所持有的兽要素越是浓厚,便代表这份渴望越炽热,越庞大。 不知疲倦,不知满足,永无止境地掠夺养料,壮大自我,换取那成就至高的机会……不,在兽的眼中,从不存在至高,只有永恒无限的光景。 而这份无比澎湃的渴望,与人应有的理性和节制,是完全无法相容的,所以理论上,人类里才不可能出现持有极高兽要素的存在。 但这当然也只是理论上,千年万年,世事变迁,时间允许一切可能的存在——连神灵种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都能出现,身为人类的飨焰一族都能掌控焚灭一切,归于原点的力量,那么在人类自蒙昧中醒来直到现在的数十万年来,出现希塔娜这样一个特例,也就不是不可能了。 用人的思维和理性去驾驭无穷尽的贪婪兽性,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安瑟也不清楚,否则他最开始也不会想着要废掉希塔娜。 实际上,希塔娜在正常生活中的表现根本没有任何异常,别说被兽性影响,她甚至都没有半点在努力克制那份狂念和野望的模样,每天跟在安瑟身边的时候都活泼欢脱,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安瑟也暗中对希塔娜做过几次无伤大雅的小实验,想帮她找出这份兽性根结所在,但却始终找不到头绪——那纯粹而极致的兽性与她浑然一体,没有半点割裂感,哪怕希塔娜在平日里就是个有点笨的可爱大姑娘。 她渴望着变强,也渴望着厮杀,但却又不像那些真正的【兽】一样,是为此而活的,甚至于大多数时候她的日子都十分平和,与厮杀二字毫无关联,即便如此,那份兽性也从未发作过哪怕一次。 为什么……是现在? 安瑟暂时无法得知原因,但无论如何,他可不会允许这个傻姑娘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去跟龙语大公引来的巨龙拼命。 他把手放到希塔娜的头顶,柔声道:“你做得很好了,希儿。” 仅仅只是那头赤黑魔狼,就已经是让安瑟都为之震惊的东西了,任何一个海德拉都会觉得难以置信,更别提她在锋刃暴风中的极限腾挪,魔狼与自身王车易位的绝伦手法,以及最重要的,那赤黑色的以太浪潮,由她支配的饥渴狼群……安瑟能百分之一百确定,当希塔娜踏入五阶的那一刻,自己同样能拥有平推一切的力量。 至于即便以如此凶烈的战斗,依然没法让希塔娜破开四阶的关隘这一点,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被他轻轻抚摸的狼少女身形又摇晃了一下,那双没有什么神志的蒙昧眼瞳倒映着安瑟的身影,方才还满是杀伐凶虐之意的眼睛,瞬间就干净无比。 即便在最癫狂暴怒,不可控制的时候,只要一看到安瑟,她的桀骜兽性也会无比乖巧驯服地温和下来。 “好好休息吧。接下来,就不是你的——” “是……我的。” “安瑟……安瑟……” 希塔娜的呢喃打断了安瑟的话。 她的视线越过安瑟,死死钉在高空中振翅悬浮的冰蓝色巨龙身上,眸中的暴怒和狰狞瞬间又占据上风。 “安瑟是……我的,谁都不能打扰……不能打扰我的……战斗!” 吼——! 希塔娜的视线似乎激怒了这头冰蓝色巨龙,这次昂首咆哮之时,它张开的遮天双翼上闪烁起无数光点,能将整个纷争堡尽数毁灭的恐怖以太波动,正在空中凝聚。 “……聒噪。” 安瑟眼神冰冷,但他却没有挥动腰间的锋刃,而是直接抬起手来,缓缓虚握。 “oiiiii——!” 那仿若天灾的冰蓝巨龙,竟然像被直接扼住了咽喉一般,发出苦闷至极的尖啸,双翼上闪烁的光点在此刻瞬间爆发,密密麻麻,成千上万道毁灭的流光如流星雨般朝安瑟激射而来,而年轻的海德拉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腰间利刃拔出,简简单单的一记横斩,格莱普尼尔的千百锋刃刹那间狂舞而出,在纷争堡的上空斩出了一连串宛如星碎的光爆。 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狂暴的以太四处逸散,掀起飓风。同时,隔空扼住巨龙脖子的安瑟先是往下一拽,而后再翻手下砸,在大路横行无忌的最强凶兽便宛如棉花填充的破布玩偶一般,嚎叫着被无形之力砸向纷争堡! “麻烦的蜥蜴。”安瑟轻叹一声。 对他而言,这其实不是什么麻烦事。先不说现在拥有三名契首的安瑟本身已有何等匪夷所思的强度,光光是释放出海德拉的深渊威压,这头巨龙就该要瑟瑟发抖了。 但这是不行的,安瑟可以使用从未在他人面前暴露过链刃形态的格莱普尼尔,可以用各种手段,但唯独不能轻易动用海德拉的力量,更不可能随意散发出深渊魔物的气息。 现在,青金大公,龙语大公,甚至还有其他大公,强大的五阶超凡者,都在注视着这里。 有明芙萝从旁协助,安瑟可以遮蔽掉大部分窥探,让他们没法看清纷争堡现在发生了什么,但海德拉凶威滔天的气息,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掩盖住的。 安瑟一边死死压制住这头巨龙,一边转头看向发出低吼的希塔娜,神情微有犹豫。 正在替安瑟做着各种善后工作,协助安瑟保证他在使用暴力时不会轻易伤及无辜的明芙萝,一下就明白了安瑟在想什么。 “安瑟,你认真的?”学者小姐沉声道,“你打算让她去面对那条五阶巨龙?” 安瑟凝视着希塔娜许久,随后轻声说道:“这或许是希儿……最好的机会。” 三阶晋升四阶,是要从一个单纯驾驭以太,勉强接触要素的超凡者,蜕变为能灵活自如地使用要素之力,将以太作为辅助手段,手握权柄的真正强者。 要素,就是晋升的关键。这一点就算是希塔娜也知道,她为了这件事,都不知道翻看多少书了。 正因为如此,希塔娜晋升四阶的重点就在于进一步掌握她所怀有的庞大兽要素,所以狼小姐才会不停地寻找更强的对手,进行更加酷烈的狩猎与厮杀,毕竟,这就是【兽】的本质。 而现在,安瑟似乎找到了希塔娜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成为四阶的原因。 是因为……希儿现在身为人的成分,已经将兽的本质,彻底压倒了吗? 刚才的战斗引发了希儿心中的兽性,而不甘就此败北,不愿这场战斗就这样结束的渴望,再加上过重的伤势导致的意识昏迷,反而激发了希儿蛰伏已久的兽性,让她的本能支配了身体。 如果是这种状态,如果能更长时间维持这种状态,希儿她,是不是就能够突破四阶,去到她期望的,更高的地方了? 安瑟此刻所想的,并不是希塔娜在突破四阶之后能给自己带去多大的帮助,而是在想,突破四阶这件事,本身就是希塔娜焦急迫切的渴望。 而代价呢?问题呢?如果庞大的贪婪兽性压倒了人性,如果希塔娜的性格进一步向那唯我独尊的狼帝靠拢,这是安瑟一直警惕而担忧的事,为了满足希塔娜此刻的渴望而埋下这样的隐患……值得吗? 当“值得吗”这三个字出现在安瑟脑海里时,他突然笑了。 其实在为值不值得而犹豫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安瑟·海德拉,在以往的任何时候,在没有遇到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之前,是不可能为这种事而犹豫的,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考,就会选择灭除隐患。 但现在的他,早就不是以前的他了。 如果为了一次隐患而选择剥夺希塔娜的机会,那下一次就有可能因为某种顾虑而无视希塔娜的情感,更何况……他自始至终都深信着,现在的希塔娜,也绝不会成为原来的狼帝。 无论何时,他都愿意相信着即便在濒死之时,也温柔地告诉他“不要害怕”的希塔娜。 “只是这样一来,要做些小小的准备和调整了啊。” 年轻的海德拉摇摇头,脸上却满是笑意,没有什么遗憾和烦恼。 如果让希塔娜来应战的话,如果希塔娜真的能在战斗中晋升至四阶的话,安瑟相信……即便面对五阶龙种,希塔娜也有一战之力。 而在这场战斗中,希塔娜的身份,肯定是无法再藏住了的。而浮士德这个身份,也会间接受到影响。 安瑟没想过将希塔娜卷入西国的纷争之中,因为以她的性格,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如果她直接参与进自己的计划里,其实会正如玛琳娜所想的那样,横生不少阻碍。所以面对希塔娜的暴露,安瑟要做不少处理工作。 但也只是一些处理工作而已,如果这能完成让希塔娜如此入魔的执念,那就是值得的。 安瑟松开了手,同时也解除了对冰蓝巨龙的压制,他轻轻抚过希塔娜柔软的脸颊,温柔的声音里,满是对希塔娜的信心。 “那就去吧,希儿。让我再一次,见证你的成长。” 他毫无保留地将以太灌注进希塔娜的体内,少女摇晃的身体在转瞬间便充满了澎湃无匹的力量,听到安瑟这句话的希塔娜,那仍旧蒙昧的双眸中似乎闪过了一道光芒,但又转瞬即逝。 “我的……猎物。” 希塔娜如此呢喃着,永不陨灭的魔狼之影再度缓缓从背后浮现,独属于她的赤黑以太同样如雾霭逸散,化作永远饥渴的贪婪狼群,直面巨龙! 吼!!! 从安瑟的压制中脱离出来的巨龙放声怒吼,口中依然凝聚起耀眼至极的光团,纯粹的毁灭吐息似乎正在积—— 轰——! 这竟然只是这头巨龙的骗招,它口中的光团看似正在凝聚,实则在下个瞬间,立刻爆出一道恐怖至极的烈波,直接轰向站在原地的希塔娜,烈波在顷刻间贯穿纷争堡,连远方的矿山都直接被轰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硕大缺口! 但有人,不,是狼……她比这暴烈凶残的吐息还要快,要快得多。 将一切就交给本能处理的希塔娜,绝对兽化的希塔娜,是无可置疑的……最强的希塔娜。 抛去一切无用冗余的思考,将所有动作交付给本能和反射,而无与伦比的肉身和天赋,比思考更不会辜负希塔娜。 在巨龙张嘴的一瞬间,她的身影便已经狂奔向废墟中的巨龙了,那道烈波轰击到的,不过只是残影而已。 “她……更快了。” 明芙萝在安瑟耳畔低语:“这世界上怎么会存在每经历一场战斗就能有实质性突破的家伙?” 狂袭向巨龙的希塔娜已经来到了拳脚所能触及的距离,没有任何迟疑的理由,她背后的赤黑魔狼嚎叫着挥动利爪,与希塔娜的拳同时轰在宛如铁壁的鳞片之上,但却只是仅仅将鳞片撕开裂纹,甚至没能看见血肉。 冰蓝巨龙感受到了下方那只渺小生物体内蕴藏着的凶戾和贪婪,那种要将它化为食粮的,毫不掩饰的渴望。但它根本不在乎,它来到这里的目的,可是要撕碎眼前这个狩猎自己同族的人类,弱小到连它的鳞片都无法破开的虫蚁,光是战斗的余波就能轻易碾碎。 “还把我当作敌人?” 安瑟感受到了冰蓝巨龙的凶戾视线,只觉得有些好笑。 这愚蠢的大家伙既高看了它自己,也太小瞧了,希塔娜。 没错,三阶超凡者不管用什么方式,都根本不可能让五阶巨龙流下哪怕一滴血,希塔娜能够将它的鳞片砸出裂纹,已经相当匪夷所思了。 但假如……这个三阶超凡者能够驾驭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力量呢? 而更进一步,假如她能将这投影之力……吞噬掠夺为己用呢? 希塔娜背后的魔狼疯狂撕抓轰击着冰蓝巨龙的躯体,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动作开始越来越快,在鳞片上撕扯出的裂痕也越来越深,它的体型……更是肉眼可见的越发庞大起来! “还不够……还要……更多!” 力之首勾连着的海德拉本体的投影,被本能驱使的狼不停地索取着,而那一头的海德拉则是予取予求,没有任何犹豫。 再吃掉……吃掉更多,吃掉安瑟的……力量! 在这永无止境的贪婪渴求下,希塔娜身上散发的赤黑色气息越发浓厚,而背后的狼影更是一点一点膨胀,形态也逐渐发生了变化,黑雾缭绕的赤黑狼影,在此刻简直有如魔神! 没错,这个好似召唤物的奇特存在,就是希塔娜在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基础上……创造,不,掠夺而来! 她截取吞噬了一部分海德拉的本体投影,不是借用,不是操控,不是吸纳,而是……真真正正的吞下了海德拉的力量! 以海德拉本体投影为基础,将这份力量消化并转化为自己的力量,从而使这头永不磨灭的狼影诞生,每当它消亡后,就会重新化为海德拉的力量回归,而每当希塔娜要召唤它,便会直接从海德拉本体投影上吞噬力量,再度召唤。 这其他力之首全然无法想象,更无法做到的神迹,让安瑟都为之震惊的奇想,全来自兽王灵质在希塔娜逐渐更进一步之后,获取到的新能力。 ——兽的本质所带来的吞噬,消化,化为己用,将一切都视为食粮和养料的狂念与力量! 宛如狼群般游弋的无尽赤黑雾气,能够截断甚至以太波动的力勦量,甚至不仅仅是以太,连要素都能撕碎啃噬的疯狂之力……这就是兽王,一切的一切,都为了成为至高至强而存在的兽王! 这份力量照理而言,应该是希塔娜抵达四阶,更进一步掌握兽要素后才能控制的,但不知为何,她在抵达四阶之前,站在最后的关口前时,就已经能够驾驭这份力量。 但……无法将它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她的阶位限制了吞噬的界限,魔狼的虚影无法变得更加强大。想要吞噬更多,想要获得更多的食粮,让这头诞生于海德拉的魔狼更加强大,唯有更进一步,唯有推开那道门扉。 已经近了……再多一点,更多一点! 希塔娜看似蒙昧混沌,被兽性支配的眸中燃烧起如此鲜明的,来自人的渴望。 并不是兽类追随本能的蒙昧贪婪,而是源自人,源自人主观内心的,出于自我的,无法填补的饥渴。 安瑟其实搞错了一件事。 兽性与人性的确同时存在于希塔娜的身上,兽性也的确长期蛰伏于希塔娜的灵魂深处。 但安瑟,把它们看成了割裂的两部分,正因为他是这样看待的,才“找不到”希塔娜能如此完美地将人性与兽性结合在一起的原因。 因为它们从来都不是割裂的,因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希塔娜。 第五十四章·歧途·唯我! 1W 我很怕挨饿。 很小的时候,父亲作为村子里最好的猎人,能让一家都过上温饱的日子,琳娜和母亲都会把肉让给我吃,说件很丢脸的事……其实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吃饱过,一次都没有。 后来,父亲生了很严重的病,没法再打猎了,家里只能靠母亲的微薄收入维持,给父亲治病又要花很多的钱,本来就已经很难填饱肚子,之后更是一直挨饿。 挨饿是很痛苦的事情,肚子里明明空空的,但却好像住着怪物,时不时这里抓一下,那里挠一下,而最痛苦的是,哪怕有东西吃了,也一点也没法让那头怪兽安静下来,反而让它叫得越凶,抓得越狠。 所以在……唔,在几岁的时候,七岁还是八岁……忘了,总之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我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狩猎。 一头受伤了,快死掉的狼。 我看到它侧躺在树林里,肚子上开了个口子,肠子都挂在外面,只剩下一口气了,那时候的我以为它已经死掉了,就打算把它的尸体拖走。 可在我接近它的时候,它突然暴起,压倒了我,满是血沫的尖牙差点咬断了我的喉咙,还好我用两只手把它嘴巴的上下掰住了。 其实就算是一头快要死掉的狼,那时候还是小孩子的我,也是没有办法撑开它的嘴巴的,疼痛,恐惧……照理来说,照理来说,我早就该死掉了。 但我没有,本来是被迫掰住那头狼上下颌的我,反过来把它的脑袋撕成两半了。 我肚子里的怪物,它活过来了。 ——绝对不能在这里死掉,被吃掉的,绝对不能是我。 等我把这头狼拖回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吓坏了,妈妈差点昏过去,我当时倒没什么感觉,脑子里印象最深的东西是……那头狼,真厉害啊。 即使要死掉了,也要从猎物身上啃下最后一块肉。 我的伤好得很快,只可惜那头狼没被拿去卖,父亲说好猎物一定要完整,不然是卖不出好价钱的。 家里久违地吃了一大顿肉,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吃饱的时候,只是这种饱腹感并没有存在太久。 后来,父亲便开始教我打猎,我学得很快,好像为打猎而生的那样。没多久我就成了村子里最好的猎人,因为我比所有猎人叔叔都要迅速,都要敏感,都要……强大。 黑水森林是很大很大的森林,大多数猎人,就算是黑水城来的猎人,都只敢在外围打猎,但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就能够跑到中间靠近深处的区域,那里的猎物能卖出很好的价钱。 我负责打猎,琳娜和父亲负责把猎物带去城里卖。那几年间,家里一直过得很好,我一个人就能养活家里所有人,大家都说我很了不起,以前我也确实非常得意,但现在想想……我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我第一次跑进森林,想要捕猎,完全没有考虑过家人。 只是一点也不想再挨饿了而已。 后来……后来过了好像有两三年的样子?这几年里,凭借我的能力,虽然不能说每天都可以吃得饱饱的,但我已经不会再挨饿了。 可是,明明已经不会再怎么挨饿了,已经能过上吃饱的日子,我却一直感觉还想吃点什么,可那又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我也不知道是为了填饱什么东西。 我十二岁的时候,黑水森林里遇到了妮亚老师,她说我的天赋不应该浪费在这里,问我想不想去那个什么什么塔学习——我当然是一点也不想去的,如果我去了,那爸爸妈妈和琳娜该怎么办? 但妮亚老师找到了爸爸妈妈,她跟他们商量了很久,最后爸爸妈妈还是决定,把我送到那里去学习,去学习如何成为真正的超凡者。 虽然妮亚老师没说要钱,但爸爸妈妈还是把攒下来的钱全都给她了,只留了一点点。后面妮亚老师跟我说,那些钱她不会收下,会替我保管好,等我完成第一个学年的学业之后,就会把钱给我,希望我能好好努力。 她还跟我说,爸爸妈妈其实很早之前就想过把我送去什么领主大人身边,做终身的家臣,但是担心我的性格和其他毛病,最后还是选择让我在村子里打猎,叫我不要埋怨他们。 我怎么会埋怨他们呢,他们说得太对了,而且那时候的我也没想去做什么家臣。 总之,妮亚老师把我带去了那个什么塔,她说她会保护好我,叫我不用担心,只要努力学习,努力成长,我一定会是最优秀的那个人。 我的确成为了最优秀的那个人,妮亚老师每天都会很高兴地跟我说我打破了这个纪录,又打破了那个记录,但是我过得并不开心。 这里的所有人,都很讨厌。 安瑟说,是因为我那时候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拒绝了所有可能朝我释放的善意,但是……事情真的是那样的吗。 真的有哪怕一个人,对来自偏远村庄的我,怀有真正意义上的善意吗。 我那时候才十二岁,什么也不懂,又很笨,整个学院里,我应该就是最好骗,最好控制的那个人,所以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同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因为我找到了,那不知藏在哪的饥饿感。 我想变得更强,想要更庞大的力量。 而正因为我想要变强,也一直在变强,所以没办法忍受那帮家伙。 如果我比他们更强,我凭什么要去看他们的脸色? 要变得……更强! * 狂化的希塔娜昂首咆哮,背后的魔狼虚影膨胀到了极限,哪怕只是半身也已经有整整五米高,它的形象也越发鲜明起来,缠绕着狰狞狼躯的无边赤黑之气,竟然化作了鲜明无比的黑蛇,而在那血色光芒之中的硕大双瞳,竟然与现在的希塔娜一样,也是蛇类的竖瞳! 魔狼随着希塔娜的怒吼咆哮将利爪背对着并拢,如湖海般覆盖了整片竞技场废墟的赤黑气息螺旋汇聚于爪尖之上。而一直无视着希塔娜的冰蓝巨龙,似乎在此刻终于觉察到了身下这渺小存在的奇怪之处,那份纯粹的凶蛮暴戾……仿佛来自另一头野兽的,挑衅般的贪婪。 喀喀喀喀喀—— 魔狼缠绕着弑杀气息的双爪撞击在冰蓝巨龙的鳞片之上,却似乎仍未能击破这比铁壁更令人绝望的防御。傲视大陆的最强生物的硕大竖瞳中流露出鲜明的不屑神情,它本还想将些许注意力放到下面这只爬虫上,但那显然毫无意义,可就在它再度积蓄力量,准备向眼前这个仇敌喷吐怒焰的那一刻,一股轻微的痛感让它喉中凝聚的力量突然终止。 而后,是一阵它久未经历的剧痛! 嗷吼! 魔狼兴奋的咆哮和巨龙愤怒的吼声混杂在一起,那无时无刻不蚕食吞噬啃咬着以太的弑杀之气……竟然硬生生咬穿了流转在巨龙鳞片体表,生而便浑然一体的超凡防御,这比四阶术士释放的坚固术都要强上不知几何的龙族天赋! 在狼群们撕咬出那一道裂口的瞬间,积蓄着庞大杀意的利爪重重凿在鳞片之上,瞬间就轰击出细密的裂纹,而这道裂纹……足以让希塔娜的弑杀之气钻入其中,飞速摧毁鳞片的防御强度,让那凶残暴虐的利爪将裂纹无限扩大,直至贯穿其中! 彻底凿穿鳞片双爪,以背对并拢的姿态硬生生嵌入巨龙的血肉,而后缓慢而坚定的撕向两边,竟然硬生生在这头巨龙身上……挖出了一道血槽! 暗红蛇瞳中招荡着无边贪婪的希塔娜,半张脸被溅洒上了传说中的龙血。她没有伸手抹掉脸上滚烫炽热的血液,那与野兽无异的狂野神情,让现在的狼看起来妖艳万分,而如妖似魔的希塔娜狂啸着一拳捣进魔狼撕开的血槽,毫无保留地将所有赤黑色的弑杀之息,将自己身旁的无尽狼群,尽数从这灌入巨龙的身体! 一片鳞片的碎裂对巨龙来说不算什么,甚至于魔狼撕开的这道血槽对巨龙而言也不过是可以无视的小伤。但在没有任何炼金道具,武器,没做任何提前准备,没有埋伏任何高阶法术的情况下,以三阶之躯击碎巨龙之鳞,已经是能让皇帝都大感兴趣的奇迹了。 可希塔娜……并不满足于此,她要做的是杀死,是彻彻底底杀死这头,胆敢玷污她对无上之爱的狩猎的牲畜! 吃掉……再多吃一点,吃得更多一些! 希塔娜的神志其实无比清醒,她在毫无保留地放纵自己心中的贪婪与野望,巨龙体内无尽澎湃着的高纯度以太和血肉是她最好的食粮,不仅仅是为了进食,更重要的是为了利用她的狼群切断甚至崩坏巨龙体内的以太循环,让它成为自己獠牙与利爪之下待宰的猎物。 但显然,意兴高昂,欲念澎湃,杀意正盛的希塔娜,又犯了一个老毛病。 ——位于超凡存在顶端的巨龙,且已经达到非神灵种所能抵达的极限五阶的终极怪物,它怎么可能……是凭一腔狂血和自信就能拿下的呢? “Zah!” 冰蓝巨龙的喉中迸发出粗厚短促的音节,下一刻,希塔娜脸上的嗜虐与凶戾之色瞬间凝固,无论是风之首还是与生俱来的超凡直感都在疯狂提示她立刻规避,但当咆哮的声浪席卷向四面八方,掀起万丈狂澜时,她的身体就已经动不了了。 翼展张开足有百余米长的遮天巨物低下了它的头颅,暗金色的竖瞳中浮现起被蝼蚁啃咬的烦躁和怒火。 被瞬间束缚住的希塔娜,能感受到在巨龙体内不停流窜噬咬着的狼群,在被一点一点地……磨灭。 能够凿穿巨龙体表那层天然以太护膜,已经是匪夷所思的奇迹,可如果还想以贪婪弑杀之狼群中断破坏巨龙体内的以太循环,那就是纯粹的痴心妄想了。 这是比人类历史更加久远的生物,在更早的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年前就是大陆的霸主,永恒不变的君临者,它们在漫长岁月中的演进和更迭,一步步将它们推向完美无匹的强大,巨龙体内那人类战士穷极一生也无法琢磨而出的以太内循环,不过是天生的禀赋。 而这份禀赋在经历了漫长的历练与打磨,来到五阶的顶点后,更是几近无懈可击。 每杀死一头五阶巨龙,都需要投入无比庞大的人力财力物力,象征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与狩猎。即便是兽王的吞噬,即便是未来能与龙王厮杀的力量,也不可能在区区三阶顶峰,凿穿这座巨龙体内的大山。 而制服希塔娜?制服这个虽然杀伤力强大得匪夷所思,但也就仅此而已的三阶蝼蚁,有什么难度吗? 冰蓝巨龙的竖瞳中倒映着被它束缚住的渺小存在,只是片刻,它眼中的怒火便消散了。 没有人会对一只蚂蚁投入太多情绪,被啃咬的愤怒消退之后,便只剩下毫不在乎了。 它甚至懒得涨起那能够轰碎山头,击毁城池的冲击波,只是抬起自己的龙爪,如天倾一般缓缓碾向动弹不得的希塔娜。 对待蝼蚁的最好方法,自然便是一脚踩死了。 希塔娜抬头看着那要将自己活活碾死的巨爪,看似全然蒙昧疯狂的暗红蛇瞳中,掠过一缕微光。 * 我现在也已经知道,和那帮人产生矛盾带来的麻烦,不是源自他们本身,而是他们背后的东西。 我学会了,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随便帮助平民的话他们会太过依赖我,光想着找品格好的就很难找到有能力的,甚至如果太过苛刻的话,手底下就根本没有能干事情的人了。 坏人很多,好人很少,有能力爬上来又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人总有私心,绝大多数人做事都不会想着纯粹为别人付出,帝国就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垃圾,但如果没有它的话,很多人就都完蛋了,活都没法活下去……这些我都知道。 安瑟他,都教过我了。 但就算是这样,我的错误,是在于没有忍气吞声,没有低三下四的向他们下跪吗? 我的错误,是在于每次都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在于必须要找到正直善良的人来处理事务,在于自以为是的认为,只要我伸出手去帮助别人,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吗? 是在于……我是个天真又傲慢,总是长不大,不愿从美梦中醒来的幼稚家伙吗? 不,不对的,不是这样,我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混账家伙,我不希望还有更多人活得那么委屈艰难,我不认为我的想法是错的。 我的错误,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还不够强,我的力量还不够绝对,我吃下的东西……还不够多。 只要我够强,那我就是,正确的。 安瑟是对的,但反过来说,他的一切批评,都是建立在我还不够强的基础上。 只要我够强,那就算是安瑟,也没有能指摘我的地方。 够强的话,我就不会让这条该死的蜥蜴打扰我和安瑟之间的战斗,我就能向安瑟证明,我已经……已经…… 对力量的渴求在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灵魂中疯狂滋长,她内心深处那与其融为一体的野兽不停嚎叫着,但再度面对死亡的阴影,即便已经进入这极致的兽性状态,心中对力量的渴望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四阶的大门,仍旧紧紧闭锁。 安瑟找不到原因,希塔娜,也找不到原因。 为什么?力量的临界已经抵达,心中的渴求已经超限,对兽要素的掌握,更是已经突破了阶位的限制,本该四阶才能掌握的弑杀喰食之息,席卷万物,噬灭以太的狼群都已经被她驾驭,这证明在要素的体悟上,希塔娜更是没有半点问题。 究竟是什么……让她死死卡在这个位置,连半步都未能再进? 安瑟……如果是安瑟的话,会怎么做? 如果是安瑟,现在一定能想到答案的,他肯定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为了要让我自己突破,所以才不告诉我。 他一直都觉得我做得够好了,但我做的从来都不够好,如果我做得够好的话,如果我做得够好,很多事情就不会—— 如果是安瑟,如果是安瑟,他会…… ……为什么,是安瑟? 在那龙爪即将如碾死蝼蚁一般碾死希塔娜时,狼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我的这份渴望……还在与安瑟挂钩呢? 我明明就是,想要变得更强而已啊。 * 安瑟看着已经再难做出什么动作的希塔娜,轻声叹息。 即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希塔娜还是没能成功突破那道界限。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命运在暗中下手……虽然这种事照理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希塔娜在连续两次的重压,且状态绝佳的情况下,依然没有突破四阶,这同样匪夷所思。 在原定的未来中,苍天狼帝的人生虽然泣血悲怆,但她的超凡之路,除去天霜之塔的退学以外,后续可谓是一帆风顺。 在突破界限时,她没有面对过任何困难,甚至连阻滞都不曾存在,别说第四阶,就连成就第五阶都是随心而至,无比自然。 一路厮杀浴血,通向霸者之路的苍天狼帝,在亲手终结了罪孽缠身的姐姐之后,心中没有了任何挂碍,以至纯至真的信念踏上了至高的阶梯。那这样的苍天狼帝,和现在的希塔娜,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区别? 安瑟的瞳孔微微震动了一下。 区别是希塔娜的家人活下来了,是她不用经历失去所有,并亲手结束姐姐的性命这么痛苦的人生吗? 不,最大的区别是……他自己。 改变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安瑟·海德拉。 我怎么能……忘了这种事。 要素的理解,力量的强大,渴望的热烈,这都是支撑一个正常超凡者从三阶晋升至四阶的必要条件。 但这也只是对普通超凡者而已。 对于那些怀有无上天赋,才能凌驾众人,数十上百年难遇的天才和人杰而言,有些关隘,是他们自己为自己设立的。 往后该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内心的觉悟是否足够坚定,究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这些拷问并不是必经之路,但每一个万丈光芒的超世之才,都必定会对自我进行这样的问询。 无关超凡体系内的限定,只在于他们自己而已。 苍天狼帝足够纯粹,她的纯粹在于她已经没有了可以失去的东西,在于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因为这两点,她的内心不会有丝毫动摇与迷茫,她的拳脚也足够果决而强大。 但希塔娜,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吗? 她经历的太少,想要的却太多,她想改变的东西太过艰难,但自己却又过得一帆风顺,安瑟·海德拉让她失去了那份果决,失去了那份……纯粹。 也就是说,如果希塔娜要有所觉悟的话,最大的敌人…… 是我? 因为我是被唾弃的魔鬼,而她是天定的英雄。 “安瑟!” 明芙萝焦躁的呼喊声将安瑟拉回现实:“你还不出手帮她?希塔娜马上要被那只大蜥蜴踩死了!” “……” 希塔娜……你想到了吗? 现在被兽性支配的你,应该是能想到,能敏锐觉察到这份异样的吧。 我太过左右你的人生了,如果想要继续下去,如果想要突破到四阶,你就要做出选择了。 安瑟没有想到,决意回应希塔娜那份炽烈爱恋的隐患,来得这么早。 【兽是不会被驯服的,被驯服的兽不是兽,而是家畜】 希塔娜曾这样回答过安瑟。 兽王注定要踏上超越一切的道路,只是在那天,希塔娜对兽性的绝对支配压倒了一切,也让安瑟一败涂地,做了一个对他而言,再荒诞不过的决定。 可直到现在,安瑟也不曾后悔。 如果现在救下希塔娜,那说不定能中断这个进程,但安瑟不可能这么做的。 “再等一等。” 安瑟死死盯着动弹不得的受缚之狼,轻声说:“最后,等一等。” 如果他会这么做的话,那从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亲吻希塔娜。 即便是兽性的狂念,即便是将人性压倒的贪婪和渴望,我也相信你向我许下的话。 我绝不相信,命运能驱使你倒戈。 ——即使根本不知道希塔娜的本质,认为她已经完全被兽性支配,安瑟也依然相信……那绝不背叛的誓言。 *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在这一刻,依然想着安瑟,依然要思考有关安瑟的事,想按照安瑟的思维来解决问题呢? 我明白了,我……太在乎安瑟了。 从我喜欢上他,爱上他之后,不管是什么事情,不管是什么东西,我都要问他,都要考虑他的意见,好像离不开他就没办法生活,日子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一样。 任何事都完全听从安瑟的安排,从来不去追究缘由,因为一直认为安瑟是对的,安瑟永远是正确的,所以我什么都不要做,不用考虑,只要听安瑟的话就可以了。 就像被安瑟摆弄的玩偶,就像挂在安瑟身上的挂件一样。 但我……不是玩偶,也不是挂件啊。 安瑟从来没有这样看待过我,所以我不是更应该拒绝成为这种东西吗? 我要成为四阶超凡者,我要变得更强,我要改变这个世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贪婪,为了我的渴望。 是为了,只是为了,我自己。 在这一瞬间,希塔娜在恍惚中,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而后,与方才的赤黑色气息截然不同的暗红之息,冲天而起。 即便从距离纷争堡十几公里外的小镇上,都能看到那仿佛连通天穹的暗红气柱。 更加精纯,更加极致,更加完美的弑杀之息,从希塔娜被压制的,已经精疲力竭的身体中狂涌而出,而下一刻,冰蓝巨龙的龙爪已经落下。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明芙萝下意识地握紧了安瑟的手臂。 学者小姐低声道:“她应该没事吧。” “她……”安瑟顿了顿。 与之前驳杂的弑杀之息不同了,这暗红色的气息里,没有海德拉,没有深渊的味道。 那是,只属于希塔娜自己的力量。 少年笑了笑:“她没事,她很好。” “她成功了。” 话音刚落,本来应该被冰蓝巨龙一爪按死的希塔娜,已经出现在了半空中。 安瑟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希塔娜,神情十分平静。 即使在这一刻,在希塔娜的本质里仿佛要与海德拉割裂的这一刻,安瑟的内心,依然没有丝毫动摇。 即使这是兽的选择,我也—— “安瑟!” 漂浮在半空中的希塔娜突然回头,竟然直接喊出了安瑟的名字。 要不是安瑟通过明芙萝从旁协助,屏蔽了这周围所有窥探的视线和听觉,最多只留下以太的波动,否则希塔娜这一喊,就又是一个大麻烦。 可让安瑟呆住的,并不是希塔娜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而是她……神采飞扬的模样。 不仅仅是神采飞扬,更有了她以前从没有过的一种自信与……傲岸。 这哪有半点……兽性的模样? 从始至终,希塔娜都是在以她的人性做选择,她从来就没被——不……从始至终,希塔娜的人性和兽性,就没有产生过割裂与矛盾吗? 安瑟在此刻才反应过来事实的真相,而假如希塔娜此刻做出的决定并非出自兽性的冲动,而是完全的自我,那么…… 安瑟就像是枷锁,唯有挣脱了他的束缚,你才能迎来真正的自由,与真正的无限。 冥冥之中,好像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告诉希塔娜,那并不是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这句话,而是让她自然而然的这样想。 所以现在,做出最后的决断,希塔娜。 即便无法斩断海德拉与契首之间的羁绊,即便无法斩断与他的感情,但是,不要再被他压制束缚了,你应该这样做,你应该斩断,对他的服从。 凝视着安瑟许久的希塔娜,终于开口道: “安瑟!我其实知道,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一直在做。” 利用,牺牲了很多无辜的人,用恶毒的计谋去控制,胁迫,欺骗可怜的人,就像我,就像明芙萝。 在赤霜领之后,你瞒着我做了很多很多这样糟糕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的。 安瑟愣了愣,随后,他的脸上浮现起几分释然和落寞,轻轻摇头:“向你隐瞒了一些事,我很抱歉,希塔娜。” 他没想到希塔娜会提到这方面的事,而一旦提及就代表……她想要将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但确实存在的矛盾,彻底揭开了。 也就意味着,她选择—— “啊,你刚才叫我什么?” 希塔娜也愣了,同时一甩腿抽在冰蓝巨龙硕大的脑袋上,一腿便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巨龙踢轰到了地上。 “……” 安瑟还在怔神时,希塔娜已经气急得在空中跺脚:“要叫我希儿的,你忘了吗!” “我——” 安瑟刚开口就卡壳了,而希塔娜此刻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什么,她呆看了安瑟好几秒,与那双海蓝色眼眸对视着,随后在空中笑得前仰后合,高兴得找不着北。 “安瑟……噗,你,你不会觉得,我不想待在你身边了吧?” “啊……这种不信赖的感觉本来应该是要很生气的,但我为什么觉得安瑟现在好可爱呢。” 听到这里的明芙萝眼皮子跳了跳,但鉴于现在的确是希塔娜的主场,她也没跳出来说什么。 笑声渐歇的希塔娜,用万分温柔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恋人: “安瑟,你怎么会觉得我会离开你呢。” “我知道,你是没有选择的。” 为了战胜命运,安瑟不可能有兼顾其他东西的余力,如果有别的选择,安瑟他怎么可能愿意做出那些事来呢? 他一定也是很痛苦的,只是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他一定觉得,假如在做了这些事之后还表现得痛苦,那就太虚伪,太卑劣,太恶心了。 有艾妮姐和弗拉梅尔先生这样的父母,被那么关爱,那么在乎着的安瑟,知道其他世界是什么模样的安瑟,一定比谁都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他比我更知道该怎么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所以,我一切都要听他的。 ——但这是错的。 因为在让世界变好之前,安瑟必须要先战胜命运,否则,他根本就没有心力去考虑这件事。 永远寄希望于安瑟的我,永远都认为他能做出做好的选择的我,永远都觉得他一定不会犯错的我,是自私又狭隘的。 “所以,只会等待着你的安排,等待着你的谋划,是错误的。” “我怎么能让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你,还要想办法迎合我的欲求呢?” “而且……” 她转过头,面向重新站起,惊怒交加的巨龙,放声大笑道: “那可不是我,那可不是……被你看上的希塔娜啊!” “Zah!” 冰蓝巨龙的喉中再度吐露简短粗厚的音节,它打算故技重施,将这不知为何突然变强许多的苍蝇彻底控制住,用最有效的方法立刻灭杀。 但这吼声掀起的气浪,裹挟的庞大以太,竟然被奔涌澎湃的暗红气息,在瞬息之间抹杀殆尽! “我要做的,不应该是只站在你的身后,只听从你的命令,去做那些你被迫做出的选择。” 如果我够强的话,就不会给老师添那么多麻烦,整个学院就只能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如果我够强的话,安瑟就不会在赤霜城害死那么多人,因为我不会再受制于他;如果我够强的话,这一路走来我就能救到帮到更多的人;如果我够强的话,强到能一瞬间杀光所有纷争堡控制者的话,那我就不会被控制,琳娜她就不会做出…… 如果我能像皇帝那样强的话,如果我拥有的力量足够支配整个帝国…… 如果,我可以让安瑟有所选择—— 那一切,都会改变。 “所有事情,才不是一昧地等待着安瑟的命令,期盼着安瑟的计划,认为什么事情都由安瑟处理就没问题了。” “是,如果是我自己,我的确什么都做不好,我会做错事,会做不好的事,会坏事,但假如……我足够强呢?” 用我自己的四阶力量来对抗五阶的巨龙,够吗?如果还不够—— 海德拉的魔影,在她的背后完全浮现! 这一刻,没有做丝毫掩饰,将那深渊魔物的气息彻彻底底暴露出来的希塔娜,让其他所有尝试窥探这战场的五阶超凡者,全都呆住了。 而在觉察到海德拉气息的那一瞬间,九成五阶超凡者选择立刻退走,停止窥探,并清掉了所有痕迹。 面对着希塔娜的冰蓝巨龙,更是整条龙都僵住,宛如雕塑一般。 希塔娜转头看向身后狂舞的九头蛇虚影,笑意盎然道:“现在,就可以尝试之前想过的那招了。” 直接将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力量灌入身体,会被直接撑爆,希塔娜很早已经试过了。 而假如吸收的是魔狼的影子,那么强度又无法与海德拉本体投影相媲美。 那么假如不是吸收,而是用更有效的方法……叠加起来呢。 那纯净的暗红再度染上了来自深渊的漆黑,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阻滞,无比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同时,魔狼的影子,再度从海德拉本体的投影上诞生。只是这一次,它并没有独立存在,仰天咆哮,反而是化作了更加虚幻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覆盖到了希塔娜的身上! 当来到四阶,对要素和力量的支配立刻上升一个台阶之后,千万年不出的天才,立刻就找到了新的技法。 此刻的希塔娜,好像穿上了一件赤黑色的狼人魔铠,狰狞硕大的狼首成为了她的头盔,锋锐无匹的利爪成为了名为拳锋的武器,手脚腰腹尽数被赤黑气流覆盖,而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以太流动,是被希塔娜进行极限提纯之后的,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力量! 谁也无法想象,当兽王的力量与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力量互相叠加,再配上更进一步的力之首……现在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到底恐怖到了什么地步! “所以啊,安瑟!” 希塔娜放声倾诉着心中绝对纯粹的爱恋:“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绊住我,更从来没有觉得你束缚住我过,如果没有你帮我的话……我早就已经被毁掉了!” 斩断对安瑟的服从?重新获得自由? 开什么玩笑,该斩断的……分明就只有我对安瑟的依赖而已! “我只是不想做那个除了听你的话以外就什么也做不到的傻女孩了,不要再去逼迫自己,不用再被迫做不想做的事,也无需做出什么必要的牺牲。” 仿佛化身魔狼的希塔娜冲向已经被海德拉的气息完全慑住心神的巨龙,她的身形突然庞大,再庞大,不……是笼罩着她的赤黑魔狼之影,在她的操控下,不断膨胀庞大!在转瞬之间,几乎与巨龙大小等同。 那巨型魔狼挥出双爪,直接撕烂了巨龙的嘴巴,在它惊惧至极的哀鸣声中,强行掰开了它的上下颌,而后继续用力,不断用力,将它的嘴巴掰开到极限,然后…… 嗤——! 巨龙的脑袋,被活生生地撕成了两半! 泼天血雨之中,立于高天的狼放声大笑起来,她看向天空,眸中满是傲慢和不屑。 傻狗命运,你就只有这点功夫,还想挑拨我和安瑟之间的关系吗? 你到底是有多少……看不起我对安瑟的感情啊! 改变这个世界我要,成为最强我也要,帮助安瑟我也要,击败你这混账……我也要! 我就是要吃下所有,我就是要贪尽一切,因为我会成为那个绝对,我会成为……比你还绝对的力量! 再看向安瑟时,那仍有几分少女气息的眉宇间,分明已经有了堂皇的霸者气息。 即便人生轨迹已经截然不同,但觉悟的兽王,依然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她的霸道。 只不过这份霸道的含义,早已截然不同。 “不要再让我依赖你,从现在开始,也依赖我吧。” 这才是希塔娜在接下这场比试时,最开始想要的,一切的出发点,是她如此迫切地想要向安瑟证明自己力量的根源。 “如果命运不给你选择。” 渴望改变世界的霸者,属于海德拉的兽王,笑容灿烂地朝少年伸出手: “那我给你,安瑟!” 第五十五章·歧途·痴愚 6k 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完全脱力的希塔娜正懒洋洋地躺在安瑟大腿上休息。 刚刚抵达四阶就手撕巨龙的伟业,想必不久后就将传遍帝国,不过按照希塔娜的说法,把那只大蜥蜴的脑袋撕成两半也没那么容易。 海德拉作为深渊之兽的极致压制,加上榨干身上每一滴以太换来的状态,合力之下才让希塔娜直接撕烂了巨龙的脑袋。前者对兽类的特攻自然不必多说,后者的话……希塔娜的意思是,那个状态对她而言其实还是非常危险,难以驾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暴乱的力量反噬。 来自兽王的弑杀之息和海德拉的力量……尤其是源自安瑟这最特殊的海德拉的力量相结合,所产生的效果既强大到让人难以置信,也存在巨大的隐患和风险。 等到希塔娜能够完美驾驭住这个状态,以四阶之身对抗五阶也绝非不可能。 “当然,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轻抚着希塔娜头发的安瑟耐心道:“你的战斗手段还很匮乏,不要因为有这种力量就肆无忌惮,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安瑟你不要像个老婆婆一样。” 坐在安瑟肩头的明芙萝看着希塔娜慵懒的样子,眼睛微微眯起:“你胆子大了不少啊,笨狗。知不知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给安瑟带来多少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希塔娜蹭了蹭安瑟的大腿,半点也没有虚心愧疚的模样,反而无比骄横地说道:“谁敢给安瑟找麻烦,我会处理掉的。” 学者小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五阶了。” “五阶?需要吗?现在就够用了。” 从对安瑟的依恋与依赖中解放出来的希塔娜,拾起了往昔那被安瑟称之为愚蠢的傲慢和嚣狂,即便躺在安瑟的腿上,她也不再是小狗的模样,而是一头真正的,桀骜的狼。 希塔娜抬起酸痛无力的手,朝着天空缓缓握拳,暗红色的弑杀之息缠绕在她的手臂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可怖气息。 “……” 明芙萝没有说话,因为她感觉到了这股力量传来的威胁,吞噬弑杀以太的力量……假如能进一步升华,那岂不是就等同于飨焰之火将万物归于原点,焚尽一切的伟力? “如果我是五阶的话。” 狼扬起锋芒毕露的笑容来: “那整个帝国,都要看安瑟和我的脸色!” “……不愧是命运钦定的头号打手。”明芙萝虽然嘴上还不留情,但也还是承认希塔娜所持有的纯粹暴力,“在这方面,你还真挺合格的,笨狗。” 希塔娜全然不以为意:“能打就行了,说到底,要搞那么多弯弯绕绕,还不是因为没办法碾死敌人?”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略显疲倦的面庞上浮现起肃冷的神情: “只要让所有混账都明白违逆我和安瑟的代价是什么,只要能永远按住他们的脑袋,让他们老实做人……对付这种家伙,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暴力当然最有效,最直接了。” 不过很快,少女脸上那初具霸者的睥睨之色就消失了,她伸手搂住安瑟的脖子,笑嘻嘻道:“我之前就是想太多了,总觉得做什么事情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如果有的话——” 希塔娜晃了晃自己的拳头,抬起下巴道: “那就拿这东西说话!” 明芙萝懒得理这个思考回路突然一路狂飙到“只要我无敌那什么事都不会有阻碍”这方面的希塔娜,转头看向安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想好怎么处理解决希塔娜惹出来的乱子了吗?” 轻抚着希塔娜脸颊的安瑟陷入思索——希塔娜这次出来历练的原因就是要找到突破四阶的契机,那既然现在已经完成了目的,她也没必要留在西国。 如果直接把希塔娜送回到海德拉领,肯定是最好的选择。既能给这件事的处理省下一大笔工夫,又能避免希塔娜对后续的计划产生影响,但是…… 但是现在的她,不会这么听话的吧。 安瑟看着希塔娜的眼睛,希塔娜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随后突然嘿嘿笑起来,伸手来捏他的脸。 平日里面对安瑟温驯乖巧,像只可爱小狗一样的希塔娜,逐渐开始展现出她的侵略性来。 ……算了,就这样吧。 希勠儿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面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的女孩了,她现在的力量,虽然尚且无法支撑起她话语中的绝对,但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 正当安瑟准备说出后续的计划时,希塔娜突然眼睛一瞪大,猛地直起身子来。 “啊!差点忘了一件事!” 她直直地盯着安瑟,暗红色的眼眸中满是得意和自信: “安瑟安瑟,我昨天悄悄做了件很厉害的事,你知道吗?” 盯梢希塔娜的人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盯着她,所以安瑟也的确不知道自家的大姑娘干了什么,颇为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嘿嘿……” * 结束了吗? 倚在窗边的玛琳娜推开窗户,抬头望向烟尘逐渐弥散的上城区。 她刚才看到了,那头屹立在城池上方,将一头巨龙活生生撕成两半的魔狼之影。 玛琳娜有些恍惚,她一直都对希塔娜的天赋和能力很有信心,可直到现在才直观见证了,自己的妹妹,究竟有多么可怕。 这就是……真正值得安瑟先生投注心血的禀赋啊。 微微垂眸的玛琳娜看着街道上因频频巨震而惊慌失措的平民们,轻轻叹了口气。 哪怕心中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哪怕已经告诉过自己很多很多次与希塔娜的差距,但当这份凌驾一切的才能摆在自己眼前时,玛琳娜的心中还是会无可抑制地升起羡慕。 她发自内心地羡慕着,能为安瑟贡献更多力量的这份才能。 “要是希儿能够再多为安瑟先生考虑就好了。” 玛琳娜轻声低语着:“虽然希儿相较以前也已经是相当体贴,但安瑟先生还是为了希儿做了太多退让。” 如果希塔娜能够全心全意为安瑟先生做事,而不是一昧执拗地坚持着她那太过天真的想法,那能为安瑟先生省去多少麻烦啊。 只是玛琳娜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假如放弃了那些东西的话,希塔娜就不再是希塔娜了。 少女微微偏头,脑袋靠在墙上,她翻开手中的笔记本,随意地瞥了眼上面的记录。 “而且,只有一个希儿的话,安瑟先生应该也能轻易应付过来,但如果再加上……” 【安瑟先生在本质上是温柔善良的】,这句话后面有一小团被涂黑的东西,看不出来原来写着什么。 “再加上,明芙萝小姐。”玛琳娜呢喃着,“这样可就……糟糕了。” 在艾妮丽莎女士和弗拉梅尔先生不在之后,希儿和明芙萝小姐是最能给安瑟先生带去影响的人,但这份影响…… 照理来说,这并不是玛琳娜能僭越的事情,她并没有资格去考虑希塔娜和明芙萝给安瑟带去的影响到底是好还是坏,这份思量,显然有些自以为是。 但玛琳娜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自以为是,这是这位永远温柔娴静的平凡少女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未曾向任何一人透露的野心。 靠在窗边的她凝视着下方的街道,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所说的话,用精练的言语在笔记上记录起来。 “希儿的身份大概率是要暴露了。安瑟先生假如还要以浮士德的身份在西国行走,那就必须先撇清和希儿的关系,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把希儿送回海德拉领,这也能避免希儿在后续给安瑟先生带来麻烦。” “安瑟先生大概率会这么选,而希儿的话……” 玛琳娜的笔尖微微顿住,继续写到:“希儿对安瑟先生是很依赖的,她不会去考虑安瑟先生命令背后的考量,只会觉得安瑟先生是对的,所以哪怕可能会有些委屈……但,应该会乖乖听安瑟先生的话。” “但这样一来,花园那边负责替希儿收尾的工作就要结束了,也就是说,想要从莱茵女士身上攫取利益,这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少女用羽毛笔的羽毛轻轻挠了挠自己的眉心,眸中闪过光亮。 “纷争堡是个大领城,现在更恰好在选拔赛这个关键时期,不知道有多少人见证了希儿的力量,花园光想凭两三个人是根本不可能做好善后的,但我却能控制假弥拜塔和因陀忒。” “价码……可以开得更高些。”玛琳娜的心中闪过无数冰冷的计算,“影沼那边的招揽,也可以用来施加压力,但不能太过,起码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莱茵女士还是我名义上的上司。” “但只要能以纷争堡为起点,利用浮士德的影响力向四周辐射,编织出一张全新的网,哪怕没有办法和影沼相媲美,也能为安瑟先生做很多很多的事了。” 在玛琳娜眼中,安瑟最后一定是要统一帝国的。 西国这个混乱之所,必须要有人在阴影中牢牢控制住上不得台面的灰色秩序,那个人可以不是自己,但他必须存在。 “谁也不能……阻拦安瑟先生的脚步。” 玛琳娜缓缓合上笔记,眸中的漆黑冷光一闪而逝。 她走回到办公桌边,将笔记本放到抽屉里锁好,在这短暂地休息之后,准备继续自己的工作。 下城区的秩序急需恢复,按照之前向安瑟汇报过的计划,需要尽快扶植起一些阴暗势力,来遏制住这些平民心中炽盛的贪婪。 越是追随安瑟,玛琳娜便越发明白平民的混沌——他们并不是希塔娜眼中纯粹的无辜者,他们或许确有可怜之处,但却不代表他们能与仁善挂钩,他们的恶会来得更加狠毒,更加卑劣,毫无下限,但这却又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整个堕落阴暗的环境导致的。 他们既是毫不起眼的小民,却也能因为某个契机,化身最邪恶的暴徒。 玛琳娜不在乎平民们是怎么样的,她只知道,要管理这样的人群,数十万,数百万,数千万上亿的痴愚平民,是件无比困难,根本容不得幻想的事。 而不管是明芙萝还是希塔娜,都不会考虑这些。 但会有人考虑的,不仅仅是我,我会让更多人—— “喂,喂喂喂?” 熟悉的声音突然在窗外响起,玛琳娜微微愣住,有些疑惑地朝窗户探过头去。 “喔,应该有效了,嗯……咳嗯!各位纷争堡的居民们——主要是下城区的居民们,你们好。” 英气潇洒的女声响遍了整个纷争堡:“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不知为何,玛琳娜的心中升起极其不妙的预感,她快步走到窗口,发现下城区中央那近日来一直播放着选拔赛画面的光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十分华丽的大椅上,身子前倾,双臂抵着大腿,十指交错,暗红色的眼眸中,散发着令人下意识避开视线的危险气息。 就像饥肠辘辘的野兽一样。 这不是……纷争堡城主府里的办公室吗,为什么希儿会在那里?为什么……她现在在用自己原本的模样? 她在想什么? 心中的不安随着一个接一个的疑问而越发庞大,玛琳娜下意识地握住拳头,死死盯着光幕中的妹妹。 “哦……你们可能会好奇我是谁。” 画面中的高挑少女挠了挠自己雪白的短发:“之前呢,你们一直都叫我芬里尔……哦,是我让你们这么叫我的来着,不过总之,那不是我的名字。” 她变了姿势,身子后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翘起,单手托腮,下巴微微抬起,那浑然天成的睥睨姿态……让玛琳娜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我的名字是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没听过这个名字的人也没关系,你们只要记住,我是安瑟·海德拉的力之首兼风之首,半小时前刚突破四阶,顺便把一头五阶巨龙的脑袋撕成两半,这样就可以了。” 她并没有将海德拉契首的身份放在最后骄傲地重点宣告,反而只是淡然的一言带过,同时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下刚才的惊天战绩。 “我现在跟你们对话呢,是要宣布一件事。” 画面中的希塔娜撑住扶手,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揉动脖颈,一边说道: “这个领城,不归现在这家伙……喂,把人丢过来啊。” 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个痛苦蜷缩着的人被丢到了希塔娜脚下,少女一脚踩在他的头顶,面无表情地缓缓碾压。 “你们看得到他的脸吗?我先转过来,嗯……这样应该看得见了,既然看见了,你们应该都认识他的吧,这个叫弥拜塔的家伙。” 玛琳娜的目光,逐渐呆滞了。 而画面中,双手环胸,踩着弥拜塔脑袋的希塔娜继续说道:“这个混账东西,把下城区的平民当玩物和牲畜圈养,我很不爽,所以——” 喀嘭。 画面中,弥拜塔的脑袋,被希塔娜干脆利落地踩爆了。 “所以……他就要死。” 那肃冷如冰铁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光幕,化为重锤,直接砸在每一个看得到这画面的人身上。 “之前有人好奇我到底为什么帮平民做事,现在我给你们理由,因为我就是不爽有垃圾能随心所欲地骑在他们头顶上,就这么简单。” 希塔娜脸上的傲慢没有丝毫掩饰:“因此接下来,不管是谁接手这座领城,不管是谁负责维护它的运转,你都必须要给下城区的平民们应有的,必须的尊重,你必须要让他们像真正的人一样活着,如果你做不到,那么——喂,不是还有一个吗?怎么……” 轰! 画面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沙哑的怒吼声突然响起,而画面中的少女神情错愕了一瞬,随后扶额摇头:“真是废物……算了,我自己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身影消失在了画面之中,但没几秒之后又很快回来了,只是这一次,手里还拖着一个半死不活,四肢断裂,像条死狗的人。 “否则。”希塔娜拎起这个只剩一口气的家伙,将她那血肉模糊的脸径直往录入影响的东西上凑,同时笑着露出尖锐的獠牙。 “否则,这家伙,就是你们的下场。” “对了,刚才下手有点重,你们可能没认出来她是谁,她就是现在城里最厉害的那个,呃……因,因什么来着?名字挺难念的,总之是最强的那个就对了。” 她手腕一动,干脆利落地直接拧断了因陀忒的脖颈,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把尸体甩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所以你们要是觉得自己能反抗我,也大可试试。” 而后,少女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好像也没别的好说的了,希望下一批来管理这座领城的人能牢记我刚才说的话,以及……” 她的身上缓缓浮现起赤黑色的气流,魔狼的甲胄再度加身,虽然没有实际上的力量加持,但隔着光幕,都能感受到那股极致纯粹的……暴虐杀意。 “你或许可以偷偷欺压他们无数次。” 狼的声音变得有些重叠,好像来自深渊的回响,那招荡着暗红幽光的眼瞳宛如焚烧灵魂的烈火,散发着令人无可违逆的炽烈和霸道。 “但我抓住你,只要一次就足够了。” 随后,录入影像的东西似乎被谁拿了起来,画面上不再显示少女的身形,而是……因陀忒和弥拜塔的尸体。 在西国有不少名声,在整个纷争堡更是万人之上的存在,就像两只刚孵出来的鸡仔一样被轻易虐杀,尸体还被摆在所有人眼前。 噗通。 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面无血色地跌坐到地上。 或许是茫然,或许是惊愕,或许是恐惧……他们如此跌坐在地的原因不一定相同,而玛琳娜,应该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她在此刻的绝望,也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深刻。 白发少女看着光幕上的两具尸体,像是嘲笑着她的苦心钻营,嘲笑着她的一无所知,嘲笑着她的徒劳无功的两具尸体,嘴唇泛起青色,上涌的血液让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玛琳娜是那么希望,现在的一切都是梦境。 可无论是心脏的抽搐,还是手心的疼痛,都在告诉她,刚才发生的所有事,都是绝对的真实。 她竭尽心力,不停思考,满怀期待的一切,全被毁了。 毁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手里。 第五十六章·歧途·直面 “……兰斯小姐。” 飘荡着血腥味的办公室内,荒山嗓音干涩的问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嗯?啊?哦,没了。” 希塔娜摆摆手:“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我不会管,就算想接手这座领城也无所谓,只要别傻到跟地上那两个家伙一样就行了。” 她朝那两具尸体努了努嘴:“我不会再停留在纷争堡了,你们想干什么,是你们的事。” 说完,她便径直往外走去。 荒山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战友,他们都因为和因陀忒对战而受了不轻的伤,可眼前这个身材高挑,但年龄不大的少女,却像是捏死小鸡一样,捏死了纷争堡闻名已久的四阶超凡者。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身负两种契首之力的不死怪物…… 她在不久前不还只是三阶超凡者吗,怎么一转眼过去,就已经能手撕五阶巨龙?这世界是不是疯了? 革命军的精锐战士敬畏至极地望着希塔娜离去的背影,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出声道:“兰斯小姐,请等等!” 希塔娜脚步顿住,转过头来,神情颇为不耐烦:“有事快说。” “您……”荒山深吸一口气,“您有兴趣,与我们合作吗?” 在希塔娜微愣的注视下,他沉声道:“您的理念和意志令人钦佩,与我们的道路不谋而——” “你脑子坏掉了吧。” 希塔娜直接打断了荒山的话:“把我当作和你们一路的?少侮辱人了。” 站在门口的她俯视着伤痕累累的革命军战士们,神情漠然: “我既瞧不上你们,也不对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理论感兴趣,能与我的力量相配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还是说……” 少女微微歪头,不屑嗤笑道:“你们自认为,可以跟他相提并论?” 荒山沉默了。 安瑟·海德拉,最特殊的海德拉,最特殊的贵族,革命军派往海德拉领的所有间谍尽数叛变的“壮举”,荒山也有所耳闻。 因为见识过了最为炽热的辉煌天光,所以在她眼中,任何火焰与光亮都不过如此。 但就算是这样,也要试试,如果能够拉拢到兰斯马尔洛斯,她的力量…… 荒山依然不愿放弃,大声喊道:“请相信我们,我知道您对革命军有着不好的印象,但西国的我们,但欧德姆布拉她——” 希塔娜里都没有理他,径自离去了。 望向窗口的男人张了张嘴,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荒山。” 一个眼睛被挖了个洞,断手断脚,看起来跟废人无异,可怜至极的家伙靠坐在柜子边,低声喘息道:“这么看来,计划失败了啊。” 他赫然是让希塔娜提早回到纷争堡,并且给她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的骨刀。 在刚才的乱战之中,他又幸运地苟活了下来。 “是啊……本来是打算以欧德姆布拉的名义占领纷争堡,转移视线,好让她能够顺利从天壤和血尘的追杀下逃脱。” 荒山的神情略显苦涩:“但那位兰斯马尔洛斯小姐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抢走了所有风头,这个计划显然已经没有成功的可能了,只希望她能顺利逃到龙语大公的领地上吧。” “接下来呢。”另一个叼着药瓶进行恢复的革命军低声问道,“我们要撤吗?现在走的话,应该来得及。真的青金大公也未必敢找海德拉契首的麻烦,他大概率不会来纷争堡。” 荒山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许久后,缓缓说道: “你们先走,我留下来,再试着争取一下她。” “荒山,太危险了。”骨刀皱起眉来,“那头怪物……她是绝对的自我主义者,你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她的话,就要成为躺在这的第三具尸体了。” 荒山反问道:“在出现她这个变数之前,我们的计划不就是去死吗?” “……那不一样,最起码最初的计划是有价值的,而你不可能说服那家伙——” “试试才知道。” 如此说着的荒山,脑海中浮现起希塔娜刚才以无可违逆的气场,向所有人降下她的意志的场景。 如果……如果北地的兄弟们能早点发现她,如果能比海德拉更早发现她,然后把她吸收进来。 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 “安瑟!” 刚才肃杀冷厉,桀骜无情的狼,立马换了一副模样,万分得意地朝安瑟晃起并不存在的尾巴,笑嘻嘻道: “我表现得怎么样?” “嗯……” 安瑟摩挲着下巴沉吟道:“要我认真评价吗?” “当然了!”希塔娜一把挽住他的胳膊,“不准逗我玩。” 年轻的海德拉笑了笑:“一场不合格的演讲,一次出色的威慑。” “虽然台词和表现都有些糟糕,但唯独在释放杀意的时候堪称完美,即使其他方面表现得再怎么不好,在威慑力这方面,也绝不会差。” “嘿嘿,这样就够了。” 希塔娜发出人畜无害的可爱笑容,微眯的眼睛里闪过血色的光芒。 “只要他们会恐惧,只要他们知道欺压平民,违逆于我的代价,这就够了。” 烦躁地给希塔娜和安瑟布置好隐匿法术的明芙萝突然现身,挽住了安瑟的另一条胳膊,冷哼一声:“你这不折不扣的暴君做派,还好意思批评皇帝吗?” “你拿我跟那种神经病比!?”希塔娜探出脑袋,瞪了明芙萝一眼,“想找事吗!” “是你在给安瑟找事吧,你搞这么一出,其他人会怎么想安瑟?在别人的地盘上随意杀掉领导者,而且还放下话,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杀谁就杀谁。” 明芙萝一字一顿道:“别任性过头了,希塔娜。” “哈,任性过头?” 换做是以前的希塔娜,早就被这连番的诘问弄到心虚了,但现在的她却只是不屑一笑:“我说了,谁敢找安瑟的麻烦,那我就让他知道什么才是麻烦。” 明芙萝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却又架不住现在的希塔娜,真有这么说话的底气,底蕴深厚的五阶超凡者肯定是不像五阶巨龙那样好杀的,手段稍微复杂些,希塔娜都不一定是对手,但她所持有的特殊力量,却能覆盖掉几乎所有现有的缺陷。 适应的力量让希塔娜只要不被瞬杀,那就将在连番鏖战中化身不死怪物,想解决她只有用各种手段封印。 但在实现蜕变之后,能够啃噬破坏以太波动的弑杀之息,足以毁掉绝大多数的法术,域界,术阵……得多强大的封印术,放逐术才能压住希塔娜的力量,这谁也不好说,而在这件事得到确认之前,又有谁敢拿自己的命去赌呢? 明明只是四阶超凡者,却已经隐隐有了压尽帝国的威势,别说在帝国历史,就算是放眼整个人类史,独一无二的匪夷所思之事了。 明芙萝不喜欢希塔娜如此嚣狂的模样,还想说点什么,就听到被她们俩挽着的安瑟开口道: “希儿任性点不是问题,海德拉这点特权还是有的,换做以前……不说太远,只讲父亲和劳伦斯他们的事,都比希塔娜现在做的要荒唐的多,其他人不敢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希塔娜现在的“正义执行”,对比起其他契首的任性妄为,的确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明芙萝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还是颇为不悦地轻哼了一声:“你就继续这么偏袒她下去吧。” “因为我也偏袒阿萝很多次了啊,以后也不少的吧。”面对友人这般带上些许脾气的抱怨,安瑟却回答的理所当然,轻笑着说道,“这样才合适嘛,对不对?” 希塔娜朝明芙萝吐了吐舌头:“我可不觉得合适,安瑟用不着偏袒她,她不在乎的话,你以后就专门偏袒我就可以了。” 这样说着的她,后续还对明芙萝做起了口型。 嘴、硬、鬼。 这一瞬间,安瑟感觉到,明芙萝抱着自己手臂的力道,起码上升了百分之八十。 之后,明芙萝小姐以“笨狗”为起手,以智商为中心,面无表情的一口气说出了不下百字的话语,在绕晕希塔娜的同时,也非常成功地激怒了她。 听着两个女孩一路吵闹,安瑟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收不住,不仅仅只是她们之间的吵架实在是太有趣了,更因为希塔娜毫不讲理的蜕变,让安瑟能在棋盘上与命运角力时,有了更多的手段和方法。 虽然代价是,这辆战车的自主意识会越来越强,但安瑟也从来就没考虑过,真的完完全全把希塔娜当棋子来用。 希塔娜现在的唯我,与未来的那份真正霸道,已经有了相当明显的差别,虽然在本性上未曾改变,但外在的表现截然不同,这就足够了。 即使再怎么自我主义,希塔娜也不会放下安瑟……又或者说,这也许代表着,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安瑟当作是自己的东西? 想到这里,年轻的海德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些。 恋情是很复杂的东西,想要心中那团炽烈的火焰永恒不懈的燃烧下去,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 如果自己真的就像宠爱宠物那样,爱怜着希塔娜,那这份感情到底能持续多久呢? 想来,是绝对不会比这份互相占有,互相驯服的激情要来得长远的。 他的希塔娜,似乎的确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令他心动。 走着走着,三人已经来到了下城区的据点,希塔娜本来是很想大方享受沐浴欢呼和敬畏的感觉的,但由于不能跟“浮士德”靠得太近,所以在平民们的欢呼和跟安瑟贴贴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一路隐匿着回到了据点里。 “哎呀……今天真是够累的了。” 休息室内,希塔娜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抄起桌上的果汁咬开瓶盖,一口气咕噜噜地猛灌到底。 “哈~” 少女长舒一口气,悠闲地翘起腿来,得意万分道:“那家伙绝对到死也想不到,我竟然从革命军那里知道了该怎么销毁下城区的崩塌法阵,没了这东西威胁我,我想让他们什么时候死,他们就得什么时候死!” 希塔娜和革命军做的交易非常简单,革命军想要攻占纷争堡,没问题,她负责四处乱战,把整个纷争堡给搅浑,甚至直接把纷争堡的高端战力给拉入场,好让革命军一举功成。 作为交换,革命军要处理掉下城区的崩塌法术,让希塔娜能毫无顾忌的一展拳脚,大杀四方。 革命军那边倒是很符合契约精神的完成了交易,就是希塔娜这边,出了一点点小问题。 出名的确是出名了,但出名的是手撕巨龙的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没人在乎那些什么狗屁革命军。 坐在安瑟腿上的明芙萝一边慢慢翻动书页,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往后五年,不,十年里积攒出的智慧,大概都用在这里了。” 希塔娜到不以为忤,少见得动起脑筋来,并且大获成功的她,反正横竖都是开心就对了。 唯有环抱着明芙萝的安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却于无声之中,透着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沉凝。 刚好透露出消息的革命军啊…… 这样默默想着的安瑟,将视线投向了……办公室所在的方向。 “啊!对了。” 刚懒洋洋地准备瘫到在沙发上的希塔娜,突然站起身来,咋咋呼呼道:“有件事差点忘了……安瑟,你先等我一会儿啊。” 安瑟的眼神微微顿住,但仍是温声道:“要去哪?” “那个,嘿嘿……” 希塔娜低下头,颇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我要去跟琳娜说说,我今天干了多少了不起的事!” 明芙萝翻了个白眼:“小孩儿。” “你管我!总之……那个,安瑟你就不要来找我啦,要是被你看到的话,很丢人的!”少女嘿嘿笑着,双手背在身后,一步步倒退出休息室,“那我就先走了,没一会儿就回来!” 她推开门,剌朝安瑟挥了挥手,随后一溜烟的跑走了。 等希塔娜走后两秒钟,明芙萝突然“嘭”的一声合上书。 “要我帮你偷听吗?”她冷不伶仃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叫帮我偷听。” “你瞒得过她,还想瞒得过我?” 明芙萝满脸不屑:“你就差在我耳边偷偷讲‘我有点担心’了。” “嗯……”安瑟摸了摸自己的侧脸,“有这么明显吗?” 明芙萝换了个姿势,把耳朵贴在安瑟胸口,懒洋洋道:“就是这么明显,当然,这是对我而言。” “所以,要不要这么做?” “……不,算了吧。” 安瑟摇摇头,眸中的怜悯一闪而逝。 “这终归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 * 没有打招呼,希塔娜砰的一声撞开了大门。 “啊哈琳娜!我回来了!而且变得超级强!你应该看到了吧!” 希塔娜欢呼着绕着坐在办公桌前的玛琳娜跑了一圈又一圈:“接下来你也不用处理这些事情了,可以继续跟安瑟冒险去啦!这几天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玛琳娜轻声呢喃着这四个字,脸上缓缓的,像是戴上面具那样,浮现起笑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希塔娜小姐。” “哎你怎么又这么叫我……算了,我也不在乎。唔……这是琳娜你在走之前,最后要做的安排吗?” 玛琳娜头也不抬的轻声回应:“是的,希塔娜小姐。在离开下城区之前,我希望能尽些自己的绵薄之力。” “哦,这样啊……” 希塔娜这般说着,随后突然直接一伸手,将玛琳娜笔下的纸,全都抢掠了过来。 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丝毫请求,她就这么抢走玛琳娜的计划册,而后慢慢翻看起来。 “……果然,这种东西我横看竖看都看不明白,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啊。” 看了一会儿之后,好像什么都没看懂的希塔娜,把厚厚的计划册交还给了玛琳娜。 但在后者沉默着伸出手,准备收回自己的东西时,却发现计划册另一端施加的力量,纹丝不动。 “……” 玛琳娜缓缓抬起头,对上了自己妹妹的眼睛。 那冰冷的掠食者眼眸。 “所以,琳娜,告诉我。” 希塔娜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向自己的姐姐发出问询: “既然你懂得那么多,那为什么,要害死这么多人?” 第五十七章·歧途·唯他 6K 玛琳娜抬眸凝视着面无表情的妹妹,语气十分平静:“希塔娜小姐,为什么会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希塔娜注视玛琳娜许久,轻声说道:“琳娜,你一直比我聪明,比我聪明很多,所以你觉得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骗过我,是吗?” “因陀忒,死在我的手上。” 她松开手,让玛琳娜把计划册给拿了回去,暗红色的眸中涌起失望的冷色:“你知道她在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她说。”狼的视线如锋刃般锐利,“她为浮士德做事,想动她就得想清楚。” “想要苟活下来的人什么话都会说。” 玛琳娜微微低头,继续书写着自己的计划册: “你相信这种胡言乱语吗,希塔娜小姐。” 希塔娜没有回答,她看着依旧无比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玛琳娜,脸上浮现起难以抑制的悲戚。 “……玛琳娜。” 她缓缓称呼着姐姐的名字,手撑在桌边,声音疲惫而感伤:“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想知道答案,不希望你继续这样骗我。” “哪怕原因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真相。” 但如同机器般书写着的玛琳娜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毫无情绪波动地回答:“但我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希塔娜小姐。” 希塔娜后退了一步,嘴角抽动了几下,俏丽的面容上露出难看至极的勉强笑容。 “非要我把证据说清楚,你才肯说实话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把脸上的表情变得足够肃冷漠然,想做出审判的模样,但再怎么改变,眼中的软弱和悲伤却始终无法掩盖。 “你说,是革命军为了制造混乱,救出被困在牢里的同党,才把下城区弄成那样。” “但他们否认了,他们说因为我的存在,他们很早就放弃了在下城区的所有布置。” 玛琳娜刚想开口,希塔娜就冷声道:“又想说这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好……那回答我,玛琳娜,抓走你的那批人,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试探浮士德才故意把你抓走?为什么偏偏挑安瑟去帝都的这一天,为什么偏偏是我打算回城里镇压暴乱的时候?你想告诉我,这是巧合吗?” 玛琳娜沉默了,不在说话。 而希塔娜却没有到此为止,她的声调越来越高,语气也越来激动,越来越接近失控。 “那群人,其实我一个都没有杀,就是想知道他们之后会怎么样,结果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立刻灭口……但是灭口的不知道一件事。” 她自嘲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这个地方,可是很灵敏的。” “而且,玛琳娜,你也不清楚,我的鼻子到底有多好用。” “我在道格身上,闻到了残存的以太流动。他可是普通人,身上怎侕么会有以太的波动呢?唯一的答案只能是……他被人施法了。” 从那一刻开始,希塔娜就对这个所谓的绑架产生了怀疑。 刻意留下活口的她,从因陀忒的身上嗅到了那帮劫走希塔娜的“绑匪”的气息,并在有意探明真相的情况下,顺理成章地从对方口中得知了答案。 一切都是玛琳娜在作祟,是她在故意放任下城区的帮派势力作恶,不停激化矛盾,刻意引发冲突,甚至连冲突本身的进城,都由她一手操控。 什么时候出什么事,哪个地方该发生冲突,甚至是那些人该去死,都在她黑色的,冰冷的文字下,成为了定数。 “玛琳娜……那天,我和你待在一起一整天,心里还是怀有你应该有什么深意的幻想。” “我知道在这些事情上我是没法跟安瑟,跟你相比的,你们做的事情,做的安排,一定是有非常深刻的目的,所以我没有插手,也不敢插手。” “结果呢?” 嘭! 她的双手重重拍在桌上,高声怒吼着:“结果你把那么多人给推进屠宰场里,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我只是想从你口中得到答案,你却还要对我说谎!” “克里夫,道格,奥尔,戴拉特……他们都是好人,都是这该死的世道里难得的好人,结果因为你那不知所谓的任性计划,几乎全都死掉了!” 少女的手指将办公桌硬生生捏出凹槽,令人牙酸的摩擦破损声在办公室里回响。 “我答应过他们,要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的啊。” 希塔娜低声呢喃着,愤怒的声音变得脆弱而悲伤。 而面对着至亲之人如此宣泄情绪的诘问,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依然头也没有抬哪怕一下。 她只是继续一丝不苟地做着规划,同时语气平静地说道: “你比以前进步太多了,希塔娜小姐,无论是心灵还是理智,都已今非昔比,安瑟先生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玛琳娜!” 希塔娜一拳砸在玛琳娜的计划册上,拳头哪怕稍微偏一点点,都会把玛琳娜的手给砸烂。 “我现在在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玛琳娜看着那差一点就能把自己手砸成肉泥的拳头许久,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重新抬头看向希塔娜。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要先说明一件事,希塔娜小姐。” 既然希塔娜已经确认到了这个地步,那她也没必要再维持什么谎言,少女对上了妹妹愤怒而哀伤的视线,没有丝毫愧悔退让的模样。 “——如果你没有回来的话,谁也不会牺牲。” “在我的计划里,没有谁是必须牺牲的,即使这么做会让效果有所折扣,我也还是这么安排了。” “只是你的突然出现,让一切都失控了。”玛琳娜如此说道。 希塔娜被气极反笑:“你想说这是我的错?你计划着把所有人都送上战场,还口口声声说不会有人受伤,最后甚至把问题推到我的头上来?” “玛琳娜……你疯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如果希塔娜小姐你不愿意听,那就算了。” 玛琳娜的语气依然没有丝毫变化:“按照原定的计划,这场暴乱结束之后,下城区的帮派分子会受到严酷的打击,平民们也能从这场抗争中取得信心与勇气,从长远的角度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 情绪失控的希塔娜在此刻竟然大笑起来,她指向窗外,指向此刻仍旧失去秩序的混乱街区,大声道: “你告诉我,这么多人无家可归,这么多人失去所爱,这么多人偷盗抢掠……是最好的选择?!” “我说了,是因为希塔娜小姐你让计划失控——” “你那该死的狗屁计划就不应该存在!” 愤怒拔升到顶峰的希塔娜放声咆哮:“你的职责是竭尽全力给他们带去更好的生活,让他们能幸福安稳的生活下去,而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信心和勇气,逼迫他们面对本不该由他们面对的东西……该死,玛琳娜!你凭什么觉得他们需要这些东西,你凭什么替他们做出决定!你把他们当成了什么,你把自己……当成谁了!是皇帝,还是神灵!” “因为他们就是需要这些,希塔娜小姐。”玛琳娜的眼神也在逐渐变冷,“这些是成为一个人,身为一个人的必要条件,生活条件对超凡者来说是随时都能改变的东西,但一个人的自我……又有多少能推倒重来的机会?” “他们必须要堂堂正正地活着,可以卑微,可以软弱,但绝不能将这份卑微与软弱视作理所当然,不考虑任何改变的可能性。” “又是这一套……又是这一套!” 希塔娜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已经是一般人无法承受的了,因暴走的情绪而微有失控的以太四处逸散,赤色的气流在办公室内无规则流窜,如电弧般一闪而逝。 但在这份暴虐气息出现几秒种后,希塔娜又没说话了,因为有关这个话题,她跟玛琳娜早就已经争执过了。 那时候没能达成共识的她们,现在也同样……不可能达成共识。 “……所以,这就是你放任她们被帮派分子欺压的理由,这就是你亲手害死这么多人却还无动于衷的理由,是吗?” 希塔娜已经没有多少愤怒的情绪了,她只感觉到浓浓的疲惫和……麻木。 “这也是,安瑟的目的,对吧。如果是他的话,他见识过那么多知识,对这方面有着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追求,也正常。” 她的疲惫和麻木正是源自于此,如果是玛琳娜擅自做出这些事来,那希塔娜的怒火是不会这么轻易就平息掉的,但希塔娜再清楚自己的姐姐不过了,玛琳娜绝对不可能忤逆安瑟的意志,更不可能毫无规矩地擅作主张。 发生在下城区的所有事,都必定是在安瑟的默认之下,才进行的。 一想到这里,希塔娜就感到痛苦,只不过以前是非常痛苦,现在已经好上很多了,因为她的思路,已经截然不同。 但是,玛琳娜却说出了让希塔娜瞳孔猛缩的话来。 “您为什么会认为,这件事有安瑟先生的参与,希塔娜小姐。” “你说……什么?” “很难理解吗?” 玛琳娜微微歪头:“下城区的所有事,都是我在安瑟先生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做出的决定。安瑟先生他有很多事要做,不会把多余的精力放在这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相信我……就和你也那么相信我一样。” “玛·琳·娜!” 希塔娜整个人撞在办公桌上,隔着桌子拽住玛琳娜的衣领,几乎要将整办公桌都给顶翻。 “为什么!”她朝自己的姐姐嘶吼,“你就非要追求你那该死的独立和尊严,非要在能让每个人都安安稳稳生活下去的时候,把他们推进深渊吗!” 为什么?因为安瑟先生需要。这个问题对玛琳娜来说,答案十分简单。 但她是不可能这么回答的,她不会允许希塔娜把这些事情,跟安瑟挂上钩。 “因为这就是我的追求。” 玛琳娜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因为我无法忍受我看到那种生活,就跟希塔娜小姐你无法忍受恶行一样。” “每一天的生活都要看别人脸色,每一天的存在都要仰赖超凡者的仁慈,从价值到人格,从人格到存在的全方位的碾压,毫无活着的意义所在,仍能苟延残喘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超凡者大人需要你作为营养罐子,或者是消遣时间,逗乐用的玩具。” “所以我不想再让任何人体会到这种感觉。不想让他们,只是超凡者脚底下摇尾乞怜的蠢狗。” “希塔娜小姐,你的发言我听完了,老实说,那不像你,但发生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不像你也并不奇怪。” “我想告诉你的是,关于你的发言,你所想的一切,都已经陷入了一种极端苛刻的境地。我认为,现在的你所想践行的路,跟皇帝没有任何区别。” “你们都是在圈养凡者,只不过你稍微比皇帝温柔那么么一点而已。” “一己……私欲。呵呵……哈哈哈哈!一己私欲!” 希塔娜缓缓大笑起来,那悲怆而自我嘲弄的笑声,让人听着很不舒服,十分痛苦。 没有安瑟的命令和要求,有的只是,玛琳娜的一己私欲。 随着笑声渐歇,希塔娜的神情也逐渐恢复平静。她并没有选择去反驳玛琳娜的话,而是双手撑住桌子,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玛琳娜: “那么以后,你都不用再做,也没必要考虑这么多事了。” 她的声音已经化为纯粹的漠然和冰冷:“不管你还酝酿着什么计谋,不管你还打算因为一己私欲又要害掉多少人,你都没有任何这么做的必要了。” “因为我会,解决一切问题。” “……不要给安瑟先生添麻烦,希塔娜小姐,很多事情是不只靠力量就能——” “没有什么事是不能靠力量解决的。”希塔娜打断了玛琳娜的话,“如果不够,那只是代表力量不足而已。” 玛琳娜微微眯眼:“你还在做着那奇奇怪怪的幻想吗?人心和人性是能用暴力就解决的问题吗?这片大陆上流传千年的诅咒,超凡者和平凡之间的天堑,这是力量就能解决的事吗?” “为什么不能?”希塔娜反问,“只要我和安瑟能够凌驾在一切之上,用绝对无匹的力量碾碎一切,无论何等复杂的人心,都要屈从于我们。” “如果真的像皇帝一样强……那我和安瑟不仅可以让平民们过上好日子,你说的那些本不是必要之物的东西,也可以轻易将其实现。” 希塔娜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够强,并且我会一直强下去。” 玛琳娜摆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看到希塔娜再次拿起自己精心准备好的计划册,看也不看,直接面无表情地将一整本手札给捏得稀烂,蹂躏到破碎不堪。 “玛琳娜,你的那些阴谋诡计,从今往后,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因为比起你那复杂混乱的前进路线,比起你为了一己私欲而擅作主张的行为,我比你强上……无数倍!” 玛琳娜一直古井无波的面庞终于出现了神情波动,她死死盯住希塔娜:“你根本不知道治理好一个地区究竟要——” “是啊,我不知道,但是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会让需要我管理的人认识到,假如他管不好,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代价,我会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回忆。” “你做不到的事我的都能做到,你能想到的事我不需要按照你的思路去做,而你能做到的事我几乎必定能成功。我能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更加完美的捷径……你得明白一点,玛琳娜。” 希塔娜随手将被捏烂几近撕碎的计划册丢到地上,声音的肃杀之气几乎溢出全屏。 “我比你强得多,玛琳娜,你穷尽心力算尽的一切,在我面前什么也不是。” “安瑟,根本就不需要你。” 说完这句话后,她看着呼吸明显急促很多的玛琳娜,冷笑一声: “别继续跟在安瑟身边了吧,你除了给他徒增麻烦以外,什么作用也没有。” “希塔娜!你怎么能,我怎么可能——” 这本是最适合希塔娜的评价,但现在却被希塔娜,放到了玛琳娜的头上。 这句话竟然让一直都很冷静的玛琳娜突然暴怒起来,希塔娜先是愣了下,随后摇摇头,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姐姐,不再多说什么,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现在的希塔娜……连一刻都不想和玛琳娜再待下去。 而在希塔娜离开之后,玛琳娜沉默着跪到地上,努力收集起被希塔娜弄得破破烂烂的计划册,她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反应,但收集碎片时手的颤抖,却是怎么掩盖也掩盖不掉的。 力量。 希塔娜用最粗暴的方式击穿了一切设计。 一个能自信到说出和安瑟一起支配整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连凭借自己的力量,将所有阴谋手段摧枯拉朽般毁灭的能力都没有呢。 绝对的自信,无匹的锋芒,以及……能与之相配的力量。 这个世界,终究是力量说话,那么一大堆逻辑,理论,最后还是赶不上人家的拳头有用。 但……玛琳娜也是有机会的。 她曾经就有机会,很大的机会去赚取到成为超凡者的资格。 成为希塔娜那样的绝对毫无可能,可将这份力量化作助力,都不知道能带来多大的提升,而这份机遇,被希塔娜毁了。 ——她向玛琳娜夸耀着力量的重要性,却亲手毁去了玛琳娜获取力量的希望。 玛琳娜颤抖着手,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计划册,将希塔娜口中毫无意义的东西拼回元整,牢牢抱在怀里。 我对安瑟先生,是无用的吗? 不,不可能,我对安瑟先生一定是有帮助的,只是像希塔娜说的那样,我现在能做到的事……太少了。 力量……力量,我一定,一定要成为超凡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的都要—— 如此想着的玛琳娜,缓缓抬起头来,呼吸却凝滞了。 因为她看到,窗台上站着一只漆黑如墨的乌鸦。 它那深邃的眼眸像是在说: 你应该知道,做出什么选择才是正确的。 * 其实,无论是理念上的争论也好,获得力量的机会被摧毁也好,这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让玛琳娜情绪失控。 唯一让她没能控制好自己,让她愤怒而恐慌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安瑟,不再需要你了。 第五十八章·歧途·自此而始 6K 帝都,海德拉庄园内。 安瑟慢悠悠地放下手中茶杯:“那么,评判的标准,已经敲定了?” “是的,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是达成了共识。” 青金大公笑着点了点头:“天壤大公与血尘大公掀起的战争,所涉及的领城一共五十九座,除去被毁灭的十七座领城,还有四十二座残破领城和成百上千万的流民需要处置,这无疑是最适合用来评判谁更有能力代替陛下管理好帝国的考题。” 关于摄政王人选的决定方式,在青金大公这段时间的努力斡旋之下,终于有了结果。 东港那边同气连枝的三位大公最终还是同意了将考核地点放在西国,但还是提出了不少相当苛刻的前提条例——比如允许每位大公增派人手到相应区域监管考核,这种明摆着往你老窝安插人手的要求。 不过这对西国的大公们而言,其实无伤大雅。毕竟那地方本来就没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秩序可言,彼此领地内估计都插满了各方的暗探,再加点外人进来也无所谓,反正东港不可能真的把手神到西国来。 虽然如此,整个过程还是不怎么顺利的,东港也是在青金大公抛出的一个比一个高的价码之下,才选择退让。 而作为“无心插手帝国政事”的海德拉,安瑟则表现得全然不知大公们的商议结果:“这样的话,具体什么时候开始考核?” “我们给了侍焰大公和苏丝伦殿下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半个月后,她们会分别前往血尘与天壤的领地,进行为期半年到一年的考核。” “嗯……” 安瑟慵懒地后靠着椅子,微微颔首,神情虽然淡然,但心里却有些想笑。 如果要考验治理能力的话,考核期这么长时间也的确是正常的,但诸位大公可不会真想着认真考核出个摄政王来。 无非是给自己容错的时间而已,假如半年甚至一年内,艾菲桑徳和伊沃拉连个声都没有,那就说明她们大概率是真的完蛋了,到时候这个摄政王选出来会不会有人理,可能都不好说。 但这对安瑟来说没有任何坏处,这段时间持续得越长,希塔娜便越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别忘了……她的手里,还有弗拉梅尔送她的生日礼物。 那枚能够帮助她抵挡皇帝十秒的徽记,还是储存着某处迷界的坐标,按照弗拉梅尔的原话,如果希塔娜抵达四阶,那么去到那里,就能够把握住成就五阶的机会。 不过,有在四阶卡了如此之久的先例,安瑟也不好确定现在的希塔娜会不会因为某种原因而同样困锁在五阶之前,更何况他现在手上能用的棋子本来就少,并不适合让希塔娜离开身边。 起码要再确认两位契首,亦或者成功驯服第三位英雄之后,就可以考虑让希塔娜去往那处迷界,寻求登临五阶的契机了。 “这样一来,摄政王之事也算是步入正轨。” 安瑟站起身来,语气轻松道:“那我也该离开帝都了” “您要回去?”青金大公露出无比诧异的神情,“回海德拉领吗?” 年轻的海德拉有些好笑:“当然了,不然我还能回哪去?”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海德拉阁下。” 青金大公微微低头:“只是……您真的就,什么也不打算做吗?” “海德拉从不插手帝国政事。” 安瑟笑眯眯地说道。 青金大公心里则冷笑一声,这位年轻的海德拉真的越看越像从小就开始伪装,演戏都演成本能了,这么乐在其中。 明面上,他则依然恭敬万分地劝说道:“可我却恰好为了寻求您的帮助而来,关于摄政王的考核……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尚未解决,海德拉阁下。” “哦?”安瑟微微挑眉,“什么问题,是我们帝国诸公都无法解决的?” 青金大公微微抬头,语气恭谦地回应: “既然是考核,那最终总要有人评审,您应该知道的,我们之间……未必能达成一致。所以,就需要一个最有威望,最有能力,最有资格对两位候选者的成果进行验收评判的人,作为考官。” 这位商人大公的笑容里,可以说是满满的友善: “我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能将海德拉领治理成人间天堂的海德拉阁下,更有资格做这个考官的人了。” ——有钱一起赚,这是青金大公做生意的原则。 只有大家都挣到钱了,以后才有挣更多钱的机会,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从不吝啬于做出回报。 考官这个位置,就是他为安瑟争取来的回报——毕竟要说海德拉无心帝国政事,窥见这头年轻魔物真正面目的青金大公,第一个不信。 更何况,他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情,隐隐起了在安瑟身上做点投资的心思,加上最近的那件传遍帝国,震惊世人的消息,青金大公还有些担心自己上车晚了,赶不上这趟投资。 如果海德拉愿意接下考官这个职位的话,那就说明……往后的合作,有戏了。 亲爱的海德拉阁下,你可别在这个时候,又做些什么奇怪的决定啊。 “这样吗……” 安瑟沉吟许久,随后无奈叹息:“说的也是,诸位大公在领地治理上的见解各不相同,的确很难达成一致啊,虽然很不想插手这件事,但既然如此……” 少年无可奈何地说道:“那我也只好,多承担一份责任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青金大公虽然暗地里觉得安瑟有些虚伪过头,但对于这件事能够成功还是很高兴的。 而看着此刻面露喜色的青金大公,脸上颇为无奈的安瑟,心里却满是笑意。 ——他还要谢谢我。 以西国为起点,辐射向整个帝国的计划,也要慢慢展开了。 这位自诩聪明的商人大公,已经替安瑟做好了一切绝不会让人多虑的准备和铺垫。 不过,这些事也不急一时,希塔娜的觉醒让安瑟眼下的很多计划都要进行重新的编排调整,她现在,也已经能真正算作独当一面的契首了。 到目前为止,西国之行的真正重心,有且只有伊沃拉是否存活这一点。 必须要把这个不可控的意外,彻底抹杀。 青金大公似乎不想谈话就此结束,想多跟安瑟套套关系,于是便又开启了话题:“说起来,兰斯小姐……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啊。” 他啧啧称奇道:“以四阶之力斩杀五阶巨龙,不借助任何外物,纯粹以自身的力量取得胜利,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伟业。” “我早该想到的,我们所有人都该在兰斯小姐能承受住两种契首之力后想到,她必定会有今天这般成就。” 这番不遗余力但听起来又发自内心的吹捧,要是换希塔娜本人在这,肯定已经自傲得找不着北了。 但安瑟的回答,却可能比她本人都要来的更加狂妄。 “这只是她的起点而已。”年轻的海德拉悠然道,“她会去往更高的地方。” “那是自然的。” 青金大公点头表示赞许,随后不着痕迹地继续将话题,引到了一个对他,对西国诸公而言,至关重要的事情上。 “说起来,兰斯小姐这一战,还跟某个人有关系,这件事……您清楚吗,海德拉阁下?” 已经准备离去的安瑟支着手杖,神情从容:“你是指哪一个?是驱赶巨龙到纷争堡的龙语大公,还是……” 青金大公心中一突,他也是才知道那头龙是龙语大公弄到纷争堡去的,为什么海德拉会这么早知道? 在西国这片土地上,怎么可能有人的情报网比自己还强大?这个年轻的海德拉……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这些念头在青金大公的脑海中转瞬即逝,他微微低头,毕恭毕敬地说道:“是那位……传奇的冒险者,浮士德。” 安瑟微笑着点破了他的思量:“你想从我这里,得到有关他的消息?” “是的,毕竟您上次向我透露了有关浮士德的消息,让我受益不少。” 四国局势说混乱也混乱,说明晰也明晰——虽然是四方混战,但血尘和天壤彼此结仇,龙语和青金又矛盾重重。 后者的仇怨大多来自于“生意”上的冲突,西国虽然鲜少大战,但战事经常不断,领城之间的摩擦乃至攻伐稀疏平常,冒险者作为强力打手介入其中,能得到十分丰厚的报酬,而作为最大的“冒险者商人”,青金大公自然也靠这个业务赚的盆满钵满。 而开放巨龙租赁服务的龙语大公,自然就是青金大公生意上的大敌了。 不仅如此,在西国四位大公中,最有野心的他一直试图推进以他为标杆的秩序,而青金大公最讨厌秩序——在实力雄厚的基础上,风浪越大,鱼获越多,这可是渔夫都懂得的道理。 三年前,传奇冒险者浮士德和龙语大公交手一场,胜负无人得知,但青金大公从极密渠道得知,龙语大公似乎在那一战之后……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虽然说起来可笑,但事实的确如此——实力位于帝国顶端的大公,竟然被一个冒险者打出心理阴影来了,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因此,在安瑟给了他有关【浮士德将如烈日般归来】的情报后,青金大公立刻在西国搞出了一堆浮士德,他的用意相当简单,就是为了恶心龙语大公,不仅要让一堆假浮士德来浪费对方的资源,还要让真浮士德出现的时候,使龙语大公产生错估。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 真货,好像现身了。 他一开始以为纷争堡的那个浮士德,只是个看起来装的很像真货的假货,但在这个“假货”一刀把纷争堡劈成两半之后,青金大公不得不慎重考虑起来。 在考核之中,这个浮士德也可能会弄出谁也想不到的乱子来。 西国的五阶冒险者再怎么强,说到底还是给大公们干活,但浮士德是唯一一个完全不在乎任何一位大公脸色的冒险者,真正的传奇。 这种危险因素,必须尽早控制住。 ——正因为如此,浮士德才有存在的必要。 安瑟看着青金大公那谦卑的模样,在心中如此低语着。 而后,他朝商人露出笑容:“那个人,并不是真的浮士德。” “真正的浮士德……” 少年轻轻点了点手杖: “可比那家伙,要强得多。” * “所以你之后要时不时变成浮士德的样子?” 海德拉领,希塔娜围着黑发青年转圈圈,鼻子时不时抽动两下。 “怎么说呢……” 她摸着下巴:“的确从各方面都很像,不管是气质还是外表,甚至连味道都很像,不过我觉得那些五阶超凡者应该多少还是能感觉到不对劲的吧。” “我只是在安瑟无法露面时才会用这副模样行走。” 明芙萝立刻变回原样,语气漠然道:“安瑟考虑得比你周全,他是不可能让我独自面对五阶超凡者的。” 希塔娜撇撇嘴:“给你个建议而已,激动什么。” “我只是在说明你与安瑟之间不可逾越,简直跟两个物种一样的智力差距。” “你跟安瑟才两个物种!” 两个女孩只要在安瑟不在场的情况下,几乎不超过五分钟就会吵起来——虽然有安瑟在也差不多,但安瑟能很快把她们安抚好。 吵着吵着,稍稍平复下呼吸的明芙萝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虽然你的‘力量至上主义’简陋且荒唐,但……我是认可的。” “……哈?谁需要你认可了,你可别太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明芙萝。” “跟你的能力无关,我只是认可你那试图以力量来挽救安瑟的决意。” 明芙萝竟很神奇的没有恼火,而是耐心地继续说道:“虽然过于粗糙,但不失为一种方法,我能感觉到,安瑟因为你的话而产生了明显的动摇。” “不希望安瑟再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被迫做出无情而冰冷的抉择——在这一方面,你我的渴望,是一样的,对吧。”学者小姐如此平静地诉说着。 听到这里,希塔娜脸上的敌意也少了很多,只是哼哼唧唧道: “差不多是这样吧,哼哼……嘴上说着不在乎牺牲,但其实跟我也没多大差别嘛,明芙萝。” “我不是完全不在乎,而是有了更加合理清晰的标准与底线,至于差别……你不也是嘴上说着相信玛琳娜,其实——” 明芙萝的话语微微卡住,她看着神情瞬间凝固的希塔娜,有些歉然地移开视线: “抱歉,是我说错话了,别放心上。” “……” 希塔娜先是挠了挠头,而后洒然笑道:“什么嘛,哪有说错什么,别太敏感了,明芙萝,我可是一点也——” 两人身边的门突然被打开,打断了她的话语。 “啊,终于讲完了吗,安瑟!” 她立马停下刚才的话,在安瑟刚推开门露出身子的时候,一个猛冲就直接顶进了他的怀里。 年轻的海德拉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下次稍微慢点再抱上来,让我有个准备,好不好?” 还没看到什么东西呢,就感觉到肚子被用力拱了一下,像是有只撒疯的大狗一头撞上来似的。 而希塔娜只是嘿嘿傻笑,也不说什么。 明明已经有了霸者的雏形,但在绝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像傻乎乎的狗子一样,足以见得安瑟调教的影响之深。 “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啊,说那么久。” 站在花园的办公间门口等安瑟出来,等了不少时间的希塔娜如此问道。 “一些后续事情的调整和安排而已,不用希儿你操心。” “啊哈哈哈说的也是,安瑟你跟我说了我也的确听不懂啦。” “你这种自知之明要是能时刻保持就好了。”明芙萝在一旁插嘴。 “你要是能一直安安静静的也好了,明芙萝!” 不消片刻,两人就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了起来。 安瑟笑着摇摇头,带着两个女孩走出了大楼,准备回庄园里好好休息一天。 明天之后,西国之旅就要翻开新的篇章了,算算时间……那个涌动着澎湃火要素的迷界之门,应该也快打开了。 “安瑟安瑟,我真的不能跟在你身边吗?” 抱着安瑟胳膊的希塔娜可怜兮兮地问道。 明芙萝冷笑一声:“你就非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浮士德是安瑟才满意,对不对?” “我就是觉得安瑟这伪装没什么意义……要搞谁的话,安瑟我帮你弄死他就好了嘛。”希塔娜一脸理所应当地说道,“没必要搞这些弯弯绕绕啦。” “……你这暴力分子,没救了。”学者小姐揉动额头,叹了口气。 安瑟后续的安排里,希塔娜肯定是不能继续跟着的,但狼小姐还想继续争取,没有丝毫罢休的意思,还在拽着安瑟不停撒娇。 “哎呀,要我说,身份暴露了就暴露了,这不是还能再给安瑟加知名度嘛,海德拉就是三年前的传奇冒险者什么的……而且这不就代表安瑟你十三岁就把龙语大公暴打了一顿吗!你原来不是超级厉——” 希塔娜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了,不远处背着挎包,朝他们走来的身影。 “安瑟先生,明芙萝小姐,希塔娜小姐,上午好。” 白发少女抓着挎包的背带,朝三人鞠躬行礼。 希塔娜嗫嚅着嘴唇,没有说话,最后缓缓地将视线移开。明芙萝看了希塔娜一会儿,也没有开口,只有安瑟柔声回应:“上午好,玛琳娜,你准备去工作了吗?” “是的。”少女绽放起笑颜来,“虽然回到海德拉领的时间短暂,但工作一刻也不能懈怠啊。” “要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觉悟就好了……” 安瑟如此感慨着,随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就好好加油吧,玛琳娜。” “是!”纯净如花的平凡少女脸颊微红,笑容越发娇艳,“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她那鲜活灵动的神情,就好像从来没有遭受过任何打击和挫折那样。 而后,他们擦肩而过。 “……安瑟。” 希塔娜低着头,嗓音沙哑地问着: “下城区,纷争堡下城区的事,是你让……琳娜做的吗?” “……”明芙萝微微眯眼,没有说话,而安瑟在短暂的沉默后,轻声叹道: “抱歉,希儿,我没想到玛琳娜会——” “……不,没关系,我知道了。” 希塔娜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安瑟的胳膊,低声说着:“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而后,又用连她自己都可能听不见的声音呢喃: “也不是……琳娜的错,是我……还不够强。” “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第二次。” 安瑟只是轻抚着希塔娜的发丝,默然不语。 他其实可以替玛琳娜承担下这个错误。 虽然他从未有哪怕一刻想玛琳娜表露过,自己要把下城区变成那样,但他一直都在默许玛琳娜的行动。 可安瑟……还是让玛琳娜独自一人承担下了这份希塔娜眼中的罪与恶。 因为他在测试,他在观察。 观察玛琳娜的变化。 在得知命运可能要以玛琳娜为下一步棋的时候,安瑟的心中立刻浮现起了一个十分恶毒,十分残酷的计划。 ——安瑟比谁都清楚,他可能对任何人感兴趣,甚至动感情,但唯独不会对完全沉溺于他,连自我都可以抛弃的人动感情。 那么,防止自己被玛琳娜影响的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已经有了。 那就是,让这个女孩,成为他最不需要的人。 所以在回到纷争堡之后,他还在鼓励玛琳娜去做那些事,去给予她支持,给予她认可,给予她……关怀和帮助。 接下来,安瑟还会继续这样做,继续这样下去,直到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彻底成为他最不在乎的那种人为止。 真是卑劣啊……安瑟。 年轻的海德拉抬起头来,眼睛因炽烈的阳光而微微眯起。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太阳,一直都不太喜欢。 在他的身后,平凡的少女走向办公的大楼,但她却并没有走进入口。 而是向那不论何时,似乎都永远是一个模样大楼阴影深处走去。 在走向最深处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远方。 那三个人已经走的很远了,只能看到模糊的剪影。 而这一刻,似乎有人也回过头来,在望着自己。 是安瑟先生,还是……希儿? 阳光猛烈,她看不清。 名为玛琳娜的少女最后还是放弃了,她转回头,走进了那似乎永恒不变的黑暗里。 第五十九章·本相 “真是……要死。” 希塔娜面色阴沉地盯着倚靠在破损墙根下,骨瘦如柴的难民们,眸中的凶戾怒焰熊熊燃烧。 不远处,坐在安瑟肩头的明芙萝低声道:“我说过了,把她带到这来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学者小姐看了眼神情无比阴郁,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希塔娜,叹了口气。 “她现在这个性格,对你而言不是很不可控吗,安瑟。” 以海德拉的身份行走在这座残城之中的安瑟,凝卪视着希塔娜的背影,轻轻摇头。 “正因如此,才要把她带到这里。” 明芙萝愣了下,神情若有所思。 “为了避免再出现以浮士德的身份和她撞上的情况吗……看到这副景象,你的笨小狗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只会留在这片区域了,有道理。” 安瑟笑了笑:“我只是在尽自己身为裁判和考官的力而已,希塔娜可是会好好督促苏丝伦和黛安娜进行重建工作的。” 明芙萝眼角抽搐了一下:“你确定她会老老实实督促那两个家伙,而不是自己上手抢光富商和冒险者囤积的粮食,再胡乱分发下去,又或者直接绑架医生给难民们治病吗?”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有过这么一段相当偏执的时期,学者小姐对希塔娜的成见仍然颇深。 年轻的海德拉摇着头,往这座领城的更高处走去。 “你忘了她现在的想法吗?希儿知道自己是做不好这些事情的,所以再怎么迫切,她也不会主动帮助那些难民。” 明芙萝回想起了希塔娜说过的话——你们可以继续压迫他们很多次,但我发现你们的问题,一次就够了。 她的确不懂什么才是改变平民处境的正确手段,也清楚擅自胡来肯定会酿成更大的恶果,历经成长后,内心始终通透。 自己搞不定,那就让懂的人去做,如果不好好做,那就让他付出代价。 简单粗暴,相当蛮横,但在某种程度上讲,的确有用。 这家伙,总能另辟蹊径,弄出一条莫名其妙又好像行之有效的路来。 这样想着的明芙萝微有恍神,比起已经明确道路的希塔娜,她自己到现在都还没能确定接下来到底该做什么。 希塔娜还能借他人之手来实现自己的期望,可明芙萝在如何利用自己的才能带去变革这方面,能相信的只有安瑟,但一昧地依赖着安瑟…… 正当明芙萝陷入沉思之时,安瑟已经来到了一座大帐篷前。 不用他再往里走,便已经有人掀开帐幕,穿着洁白裙铠,高洁而不失英气的,如鸢尾花的少女便从里头走了出来。 “海德拉阁下。” 苏丝伦·飨焰朝安瑟微微躬身行礼:“没能第一时间迎接您,真是万分抱歉。” “这点小事就不用讲究了。”安瑟笑了笑,“我只是来看看你的准备,没一会儿就要去黛安娜大公那边。” “是,请您先进来坐坐吧。” 安瑟自是颔首应允,而坐在他肩头的明芙萝在回过神来后,十分识趣地说道:“我出去看看,安瑟,就不和你一起了。” 她的身形化为铁灰色粒子消散无踪,而安瑟则在看了眼肩头之后,重新将视线投向苏丝伦,意味却是变换了一些。 小皇女的呼吸稍稍粗重了些许,她替安瑟掀开帐幕,温驯地垂下眼眸:“请进,海德拉阁下。” 大帐篷里就只有苏丝伦一个人,当她放下帐幕,自己也走进帐篷里的时候,身上的纯净和英气瞬间消散无踪,她灵巧地褪去身上的裙铠,只留下白色高叉连身内衣和半透的雪白裤袜。 安瑟直接坐到了帐篷里的主座上,托腮看着在铠甲里穿了套情趣服饰的苏丝伦,只觉得好笑: “我在你眼里原来是这种急色的形象吗,苏丝伦。” “当然不是,主人。” 少女笑容甜美乖巧地走到安瑟身旁,如猫儿般伏下身子跪伏于地,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挠人心弦的诱惑:“您并不在意,但我必须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牢记自己的谦卑。” “我怎有资格……在您面前维持虚伪的端庄呢?” 跪伏在地上的苏丝伦维持着那诱人至极的姿势,只有一半包裹在高开叉紧身内衣的浑圆饱满臀瓣,以及雪腻的脊背一览无余,几乎占满她背部的九首魔蛇的漆黑团,平添了不少妖艳之感。 俯视着苏丝伦的安瑟,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虽然苏丝伦能成为皇帝的根本原因,是那隐匿在无尽迷界中的神秘势力的帮助,但她能完美取悦艾菲桑徳,并熬过伊沃拉的针对,足以证明她非凡的能力与……执着。 或许跟飨焰一族的血裔大都脑子不正常有关,能做到这个地步,并给人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觉,换做别人,早就可能被这带着毒液的鸢尾花给迷得神魂颠倒了。 只可惜,想用这种方法来从安瑟身上得到好处,除了反向给自己增加调教进度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你想说。” 安瑟用手杖挑起了苏丝伦的下巴:“你的本性就是这样淫靡而下贱?” 因高贵纯洁,清丽美好而闻名帝都的小皇女殿下,此刻竟然直接舔舐起安瑟手杖的末端,同时眼睛上抬,柔软挠心的视线如丝线般顺着手杖缠绕着攀爬上来。 她忘我而陶醉地呢喃着:“在您面前,苏丝伦就是这样淫靡而下贱的……” 啪。 安瑟轻打响指,帐篷里突然明亮了起来。 不,不是帐篷里明亮了起来,而是帐篷突然……消失了。 刚才还在舔舐手杖,不停散发媚意的苏丝伦,在直接看到守在帐篷边的守卫后,猛地一个哆嗦,瞬间蹬了两下地面,下意识地双手捂住前胸,包裹在半透白丝裤袜里的十根细嫩足趾用力蜷缩在一起,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只是单向透明而已。” 安瑟轻笑着用手杖拨开苏丝伦护住胸口的手,海蓝色的眼眸中散发着浓浓的侵略性。 “怎么,本性淫靡而下贱的苏丝伦小姐,会不适应于这种小情趣吗?” ——如果是伊沃拉的话,只要安瑟给机会,她百分之一百就骑上来了,别说安瑟刻意让帐篷单向透明,她兴头上来了说不定还会直接把帐篷给烧了。 苏丝伦够狠辣坚定,也够决绝疯狂,但无论哪方面,都远不如伊沃拉纯粹。 简而言之,这位小皇女一点也不适合成为君王,她连去当那种无道昏君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让她驾驭飨焰的力量……那股势力,是看在苏丝伦这样的本质上吗。 安瑟收回了停留在苏丝伦身上的视线,他对这个小皇女没有丝毫兴趣可言,无论是她在绝境中的苦苦挣扎,还是因心中的野望而扭曲畸变的心智,安瑟都毫不在意。 他只在乎,这个女孩能在这趟西国之行中,给他带来多大的帮助。 “计划册的内容……倒是有模有样。” 随手翻看了苏丝伦准备好的重建政策,安瑟微微挑眉:“看样子,是东港一系的大公给了你支持啊。”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回过神来的苏丝伦虽然仍是跪着的,但没有像刚才那样跪伏下来,微微摇晃屁股,用各种方式或明或暗的诱惑安瑟,而是老老实实地跪坐着,声音也不那么刻意了: “深蓝大公代表东港,愿意给我提供全面支持,这些计划册,都是他们那边的人很早就送来的。” 东港是整个帝国,除了富饶南境之外最有秩序的地方,甚至如果把南境的海德拉领排除,东港比南境要更加井然有序。 深蓝,凯旋,梦幻……是帝国第二任皇帝继任后便出现,一直传承九百多年至今,真正意义上的名门贵族。 东港掌握着唯一一条能避开迷途海的危险海域,通往大陆另一端的航线,再加上迷途海本身的丰富资源,使得三位大公极少产生冲突。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所有矛盾,在根本上都是源自资源的不均,但无论是对航路的开发,还是对迷途海的探索,别说资源吃紧……光是一家大公根本都管不过来,因此在这九百多年里,他们便建立起了极其紧密的关系,东港的秩序也因此比帝国任何一块土地都要来得井然有序。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掏出在安瑟看来都还算合理的重建规划,也就只有东港的行政部门能拿得出手了。 “这一切,都要仰赖您的恩赐。” 苏丝伦抬头看向安瑟,这一次并没有流露任何媚态,而是仿佛全然发自内心的,绝对的谦卑和尊重。 安瑟对她说过,王宫里的那个位置,他想让她坐,就能让她坐。 但安瑟又说,他不会给自己任何直接意义上的帮助,这让苏丝伦一直心怀不安,和黛安娜待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十分煎熬。 直到现在,苏丝伦终于明白,安瑟到底怎么做,才能在不给自己任何直接帮助的情况下,让她登上王座。 利用摄政王一事,将自己和黛安娜推上台面,而比起黛安娜,几乎没有任何根底和底牌的自己,是最好控制的人选。 先不说大公们本意就是默契达成拖延时间,等待艾菲桑徳和伊沃拉的消息,这场摄政王的推选,也根本就不是考验两个候选人的能力。 苏丝伦一无所有,被艾菲桑徳囚禁在帝都,除了一些小钱以外也没别的东西的黛安娜,在其他大公看来,不也一无所有吗?除了那五阶超凡者的力量……甚至于这股力量都还算是累赘,让她不适合成为好的傀儡。 而什么也没有的苏丝伦,就凭空持有了无比庞大的能量。 “目前,东港一系已经表明全力支持我,魔素大公和源树大公也陆续联络过我,目前还没收到青金大公的消息,他应该还在观望。” 不再尝试献媚的苏丝伦在沉静讲述时,与她现在的暴露装扮相映衬对比,倒还有种更吸引人的魅力。 安瑟翻看完东港那边提供的计划册之后没有多说什么,总的来说……如果苏丝伦能够顺利执行下去的话,那其实非常符合他的需求与利益。 只不过嘛…… 一想到某位天灾小姐又会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安瑟就又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命运只要轻轻一推,已成气候的希塔娜,就能在这棋盘上掀起万丈狂澜。 不过,安瑟从来没把希塔娜当成负担过,如果没有希塔娜,他现在可能已经走上了一条注定摧毁自己的绝路,所以他也不会阻止希塔娜遵循心中那份霸道意志,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像安瑟曾和玛琳娜说的那样,他一点也不介意希塔娜给自己增添麻烦,因为那对他而言大都算不上麻烦。 苏丝伦这边注定没办法顺利下去,不过好消息是,黛安娜那边也百分之百一样,希塔娜现在是不会给任何人留半点情面的,能动手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话,有了她的参与,这场本就十分声势浩大,由帝国所有大公“倾力支持”的重建行动,必定精彩万分。 “那么,能拿到什么,能拿到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苏丝伦。” 安瑟起身,准备离开帐篷,低头瞥了眼仍温驯跪坐着的苏丝伦。 “不要祈祷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额外帮助。” “是,主人。” 苏丝伦深深低头:“我不会再为您增添麻烦的。” 许久都没有听到回应的苏丝伦缓缓抬头,在确认安瑟已经离开之后,才深深地呼出口气。 少女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紧致而平坦的小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 “为什么……他对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吗?” 苏丝伦不解而不甘地低声自语着,少女从伊沃拉那里听到过好多次她和安瑟的亲密互动,因而这种无视更让她难以接受。 甚至已经不是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问题,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魔障。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刚才帐篷瞬间透明,而安瑟以侵略性极强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她扒光摁在地上的场景,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苏丝伦虽然主人叫得流利,但从来没有半点真把安瑟当主人侍奉的想法,可在安瑟那漫不经心的忽视和纯粹的睥睨之下,她的心中……又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 离开帐篷后没多久,出去逛了一圈的明芙萝回到了安瑟身边。 “你的笨蛋小狗现在开始发狂了。”她一回来就吐槽道,“难民里有小团体胡作非为,被她打断四肢,活生生嵌进城墙上挂着,简直比暴君还暴君。” “吓得那边的负责人立刻开始发放今天的救济粮……她的粗暴理论,还真是有用啊。” 明芙萝如此低声自语着,随后突然又露出笑容来。 “不过,这也都是安瑟你安排的功劳啊。” “……嗯?” 安瑟微微偏头:“什么功劳?” “你总喜欢在这方面装傻。”明芙萝轻轻捏了下安瑟的脸颊,“怎么跟小孩子一样,非要人亲口夸一下你才满意吗。” “——让希塔娜留在这里,除了预防命运干扰以外,更重要的是……她的确能帮到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对吧。” 明芙萝的眼眸微微发亮:“无论是苏丝伦还是黛安娜,她们的重建大都是逢场作戏,而希塔娜有能力……逼迫她们假戏真做。上百万的流民,或许都能从中受益。” 神情柔软下来的学者小姐依靠着安瑟的脸颊,轻轻蹭了一下:“你果然还是把更多东西,都放到了心上啊。” 安瑟并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却让后者更加安心了。 可他在听到明芙萝的这番话之后,却一点也不安心。 这件事,他可没有考虑过这么多啊。 会有更多流民因为希塔娜而得到拯救,安瑟·海德拉,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只是在纯粹地进行计算,把希塔娜放在那里更合适而已。 第六十章·再独行 夜晚,安瑟登上了残存着大片斑驳血迹的破损城头。 希塔娜正盘腿坐在城墙上,抬头望着天空中稀疏的明星。 狼小姐有段时间没打理过头发了,所以原本只是稍微超过脖子的短发已经披散在肩上,因为从来都不注意这方面,所以雪白的发丝毛毛躁躁地翘起,像是狼颈上最显眼的那一串狼毫,两边的鬓角也长出了不短的发丝。 呼啸的冷风将她两鬓的白发吹拂至耳后,本来就处在快速发育期的她,那份少女独有的青涩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很多,在此刻凝视着她的侧脸,大多数人只能看到令人敬畏乃至战栗的肃冷与威严。 那对暗红眼眸瞥来的视线,都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 只不过唯独在看向某个人的时候,那份宛如掠食者的冰冷视线,立刻就会融化开来。 “安瑟!” 感觉到安瑟靠近的希塔娜立刻偏过头来,朝安瑟挥了挥手,像是不想让他担心那般,脸上浮现起并不太自然的笑容:“你来找我啦。” 并没有穿着平日出行时一贯的典雅黑服,只是一身便服的安瑟笑了笑,坐到了希塔娜身边。 “因为有人今天不仅晚饭不吃,该睡觉的时候也没过来,我总的来看看啊。”安瑟抬手摸了摸希塔娜的脑袋,“有心事不想跟我说,这可不像你,希儿。” “……” 希塔娜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把脸贴在安瑟的脑袋上。 她的个子似乎又长了一些,大概已经一米八四,本来就已经高得有些吓人,再高下去安瑟平常都得仰头看她了。 “安瑟……” 少女轻轻握住安瑟的手,因为身体比例的缘故,她的手其实比安瑟都要大了一些,那柔软细腻的触感整个包裹住了安瑟的手掌。 明明看上去是更有主导权的一方,她却在软弱地尽力从安瑟身上获取力量。 “这个世界,真是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糟啊。” 希塔娜低声说着:“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过得够惨了,被人看不起,经常吃不饱饭,被当成乡下来的野狗……结果现在却发现,我竟然是足够幸运的。” “纷争堡下城区的人就像……就像琳娜说的那样,其实根本就不像人一样活着,只是被超凡者圈养在坑洞里的玩具而已。” 那个崩塌术式,假如不是从骨刀那里得到了破解方法,假如不是找到革命军合作,让他们利用战斗的时机偷摸去解除掉,希塔娜都不知道自己要被困在下城区多久,不知道那些平民……要继续作为玩物而活下去多久。 “然后,我以为下城区的那些平民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这场战争……” 希塔娜转过头向下望,残破的城墙脚下,从各个地方汇集而来的流民。 有条件的或许还能用破布搭起帐篷,遮遮冷风,没条件的只能尽力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她没法再看下去,垂眸沉默不言。 战争对希塔娜而言太遥远了,或者说,对绝大多数帝国人而言都很遥远。 但当那凌驾于一切的绝对存在,从他的王座上失踪,且再没有人能够成为那迫使所有人低头的绝对后,混乱便逐渐向帝国显露獠牙,而这一切……都是从最底层开始的。 希塔娜用力握紧安瑟的手,在沉默许久后,声音沙哑道:“安瑟,北地也在打仗,是吗?” 安瑟轻声宽慰道:“你村子里的人都已经接到海德拉领来了,不要太担心。” 当然,他知道希塔娜担心的不只是这个,于是又说道:“很多事情连我也无法阻止,你现在太放在心上,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年轻的海德拉没有正面回答希塔娜的问题,因为北地的战争,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不是血尘和天壤这种因为个人矛盾而掀起的无意义的荒谬之战。 灰塔和铁刃在联合宣布独立后,盟约毫无征兆地破裂,双方为了争夺北地的唯一统治权,力求将对方彻底抹杀,而作为革命军的发源地,实力最雄厚的地区,为了让无辜的平民们免于战火,新世界也不得不从暗处登上台面,十一位五阶统帅里有足足六位坐镇北地,使北地形成了三方鼎力拉锯的局面,连超凡者的死都已经是稀松平常,更别提平民们了。 这些事不适合让希塔娜知道,北地那边,安瑟有更加重要的安排,因为涉及灰塔大公这个极其特殊的—— 你没有想过去拯救快被战火摧毁的北地吗? 安瑟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但声音……却好像是明芙萝和希塔娜一起发出来的。 年轻的海德拉突然缄默,但同样心事重重希塔娜却并未觉察到这份异样,并不是很想领受这份安慰的她摇摇头,说: “我不会多想的,安瑟,我早就知道,我现在能管好的也只有眼前的事情而已。” “我只是……有些难过。” 准备踏上压尽众生的霸者之路的希塔娜,就算再怎么坚决,现在的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她没有经历过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能促使她一念觉醒的苦难和悲怆,她想要变得足够坚强,但这世界的残酷却又让她茫然而苦闷。 幸好这世上,还有一处能让她尽情释放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安瑟……我接下来可能要做很多很多你无法控制的事情。” 希塔娜环住安瑟的腰,轻声呢喃着:“你会怪我吗?” “我要是会怪你的话,会把你带到这里来吗?”安瑟笑着反问,像是安抚着大狗一般,手一遍又一遍抚过希塔娜的白发。 少女的高挑身子软了下来,一点点枕到安瑟的大腿上,她闭着眼睛,无比安心的回应:“我知道安瑟不会的,只有安瑟不会,只有安瑟……”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轻了下去,因为本来希塔娜一直以为,除了安瑟以外,还有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怪她,一定能理解她的。 可是那个人变了,变成了希塔娜已经不认识的,陌生的模样。 年轻的海德拉沉默着把手放到希塔娜的脸上,掌心传来的温暖,让他的内心出现了片刻踌躇。 为了抹平玛琳娜可能带来的风险,而将其推到那个对自己而言最无意义的深渊,也意味着……玛琳娜和希塔娜的决裂。 倘若那个平凡少女的心中,真的除自己以外再无他物,那希塔娜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玛琳娜的。 就算是为了希儿,现在停手,还有让她们关系缓和的机会,要不要…… 这个念头最后还是一闪即逝,那片刻踌躇,始终也只是片刻而已。 “安瑟。” “嗯?” “虽然怕你讨厌,但我还是想再说一遍。” “想说什么?” 希塔娜转过头来,直视着安瑟,暗红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明亮的星辰,而她眸中的意志,却比星光更加纯粹而耀眼。 “不用再去做无可奈何的恶行了。” 她伸出手,抚摸着安瑟的脸颊:“我不会强求安瑟你一定要这样做,可但凡能用到我,就可以让你不再作恶的事情,就不要去想着怎么压榨自己,压榨良心,只要使用我就可以了。” “一定,一定……”温驯的狼搂住安瑟的脖颈,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在他耳畔温柔又坚定地说着,“一定要依赖我,相信我,好吗。” 她眨眨眼,安心又幸福地笑着: “我想,安瑟把我带到这里来,其实心里也是想着,让我牢牢督促这帮家伙,帮助那些可怜的流民重建家园的吧。” “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安瑟失望的!” 安瑟抚摸着希塔娜脸颊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面对希塔娜的话语,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好像是作出了回答,但好像又只是在沉默。 “啊,说完之后心里痛快多了!” 在安瑟怀里温存了一小会儿后,希塔娜一个挺身直起腰来,美美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嬉笑着亲了安瑟一口。 “果然要把话跟安瑟说清楚才好!我才不要当小矮子那样的自闭怪呢。” 安瑟戳了戳希塔娜的脸颊:“阿萝现在可不自闭,你这么说她,她会很生气的。” “生气就生气……她又没法拿我怎么样。” 希塔娜一脸无所谓:“三阶的时候我还打不过她,现在嘛……哼哼,她床上床下都不是我的对手,看她还有什么底气!” 说到这里,狼小姐的脸蛋又微微红了一些,她磨磨蹭蹭地凑到安瑟耳边,小声说道: “安瑟安瑟……她今天又跟我吵架,我想报复回来,要不要一起欺负她?” 安瑟微微挑眉:“你要这样的话,勥如果阿萝找我欺负你,我也是会答应她的。” “哼,就她?”希塔娜轻蔑一笑,“到时候谁欺负谁还说不定呢。” 不过这么说完,又有点意识到自己是在说些不健康话题的希塔娜,脸又一下子红了起来,初露峥嵘的霸者一旦来到松软的床上,再怎么威风凛凛,到头来还是要乖乖去舔魔蛇的尾巴。 “咳,咳嗯!那我先去找点东西吃,没吃晚饭的确有点饿了,我先走啦,安瑟!” 面色绯红的少女咳嗽两声,最后亲了一下安瑟,然后从他怀中跳下,几个跳跃间,身形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没多久,铁灰色的粒子便在安瑟身边凝聚出了娇小可人的学者小姐。 “跟你的小狗调完情了?” 她面无表情地这样说着,然后爬到安瑟腿上,希塔娜刚刚趴窝的位置坐下,眉头微微蹙起。 “……还这么热乎。” 虽然嘴巴向来不饶人,但明芙萝总是会很体贴的给安瑟留出空间。 被已经成大只狗狗的希塔娜环抱着,和抱着小小只人偶的明芙萝,无论是哪种体验,都能让人嫉妒到眼睛发红,而能随意拥有这两种体验的安瑟少爷把下巴搁在明芙萝头顶,笑着说道:“今天在周边转了一圈,有什么感想吗。” “糟糕透顶。” 明芙萝言简意赅地给出了和希塔娜一样的答案。 “无论是需要救济的流民还是需要重建的地区都棘手无比……除非那位小皇女殿下有能力且有魄力指挥多数超凡者投入重建工作,否则会相当艰难,况且……” 况且,就算真的能让超凡者投入重建工作,他们就真的能把事情做好吗? 明芙萝不清楚,关于这个问题,她只能庆幸还好有希塔娜在,但希塔娜也不可能每分每秒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 “战争……”女人语气复杂的低声说着,“真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真正见过战争惨烈的她比希塔娜更不想见到这副光景,不出意外的话,在天壤与血尘的战争中,她的以太枪械又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安瑟。” 被环抱着的明芙萝突然道:“接下来,应该不会随时跟你一起了。” 安瑟对此并不意外:“你想为重建工作出份力,是吗?” “……只是有些新的想法需要付诸实践,而且巴别塔在海德拉领白白接受了那么多投资,也该给你做些切实的回报了,一些设备假如能在这里获得成功,那在海德拉领……” 开口就是一连串颇有说服力的理由的明芙萝,在安瑟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逐渐哑然,最后颇为羞恼地锤了他一拳。 “看什么看!我……我的确是想帮忙重建,但这只是顺带……好,是我的主要目的,满意了吧!” 安瑟强忍住笑声,轻轻捏了下明芙萝的脸,又被后者没好气的拍开:“你还是得多学会坦诚些,阿萝。” “我一直很坦诚!” 明芙萝先是非常大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又低声道:“抱歉安瑟,没法一直陪着你。” “你怎么说的我像是什么离开女人就废掉的可怜家伙一样。” 年轻的海德拉笑声爽朗:“我也没想过要永远把你们绑在我身边啊,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阿萝?” “嗯。”明芙萝的紫色眼眸中酝酿着唯独安瑟可见的柔情,“要为自己而活,对吧。”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安瑟把头埋在明芙萝的发间,声音温柔:“继续去找属于你的路吧,没有方向的话,随时来找我。” 明芙萝握住安瑟戴着她“本体”的手腕,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地叹了口气。 “在这方面,我还是远不如那只笨狗啊。” “希儿的豁达和通透是天生的,谁都学不来,就像也没人能达到阿萝你的境界一样。” “别不算上你啊。”明芙萝轻轻靠着安瑟的胸膛,“我会很孤独的。” “嗯?会吗?你以前明明不会的。” “你去死好了!” “哈哈哈哈——” 与明芙萝的温存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温馨和快乐,安瑟有时候总觉得,比希塔娜大上五岁,而且性格十分漠然的学者小姐,反而要比大狗狗要可爱不少。 “具体怎么做……我有些眉目了,有希塔娜在,她也能帮到我不少,不用担心我。” 明芙萝亲了亲安瑟的脸颊:“倒是你,需要我的力量,一定要立刻呼唤我。” “你没想过永远把我绑在你的身边,但我本来就已经选择永远在你身边,别忘了,安瑟。” 说完,她抬头看向天空:“你的手下好像有事找你……那我就先走了,现在还有很多东西要考虑。” 她最后啄了下安瑟的嘴唇,也不给安瑟道别的机会,身影便化为粒子消散无踪。 安瑟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脸上浮现起浅浅的笑容。 此时,漆黑如墨的乌鸦已经自夜空降落,但看安瑟正在思索,它也并未出声,静静地收拢翅膀,站在一旁。 “……有什么消息吗,鸦?” 过了几秒种后,年轻的海德拉问道。 “是,奈兰探索到的那处迷界之门,马上就要开启了,还有三天左右的时间。另外,我们还找到了五处火元素活跃的门扉,七处强度很高但探索度极低的门扉,还有三处不稳定门扉……” 没有那位白发少女罗列汇总,安瑟静静听着鸦报告完所有消息,也没觉得如何复杂,心中很快就有了安排,只是…… 少年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漫漫黑夜下的残城里,除了大批流民以外,还有两个他这辈子最信赖的女孩,分别要开始践行自己的路。 父母不在,上一代契首也不在,她们……也没有陪着自己。 恍惚间,已是再度独行。 安瑟并不感觉孤独,但心中却切实地升起一股他无法言说的情绪。 年轻的海德拉想着希塔娜和明芙萝心中的决心,想着她们那令人钦佩的决意,想到了……她们对自己说过的,同样的话。 【安瑟一定想要帮助他们】 这句话不由得让安瑟想起自己三年前的独行,想起了浮士德最初的旅程。 我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帮助他们呢?那真的是连我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深埋于心底的念想吗? 安瑟自己也不清楚。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自己……的确将要再次独行。 第六十一章·善行 红谷城,血尘领地边境的城池。 血尘大公和天壤大公的大战烧遍了双方领地的边界,不久前影沼传来的情报里,这里正展开着烈度极高的战争。 而现在双方退兵,只留下了一片死地和一座空城。 不过,因为迷界门扉即将开启,又有大批冒险者汇集于此,由于门扉尚未降临时便显现的强烈征兆——那无比庞大的以太波动以及澎湃炽烈的火元素气息,更是让诸多老牌冒险者公会蜂拥而至。 因为血尘和天壤两位大公的特殊性,他们领地上的冒险者公会本就不太多,之前的战争更是让大批冒险者战死。因此,按照零点探索者公约,并没有哪个公会拥有优先探索权,这才让许多冒险者公会就探索权开始进行提前的争抢。 人已经多到,让本来在战争中毁去将近四分之一,空无一人,遍地尸骸的红谷城,再度热闹了起来。 “妈的,就没人顺手打扫下吗?” 骑乘巨大飞鹰而来的冒险者们落在城头,看着城墙下的尸骸和碎石,又看看城内崩毁荒芜的景象,扭头看向同伴们:“咱们真要在这住着?” “找个能睡觉的地方忍忍得了……在迷界里面又不是没待过更恶劣的地方。” “你想打扫你也可以去啊,不过我劝你别动尸体,法芙娜那边来了两个死灵术士,这可都是人家的施法素材。” “法芙娜?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也派人来了?” “你也不看看这火要素有多夸张,都快蹿到天上去了,都在传可能是征天遗址现世,那能不来人吗。” 冒险者们吵嚷着跳下城头,走进崩毁的领城内。而不远处注视着他们的黑发青年收回视线,重新眺望向被染成赤色的地平线。 “征天遗址啊……” 作为飨焰始祖开辟的,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庞大王朝,征天王朝的诸多信息都已湮灭于历史中,亦或是被历代皇帝湮灭封锁。 即便是海德拉也不能轻易窥探一二,帝国的建立与征天王朝的覆灭,对飨焰一族而言,是绝不可触碰的逆鳞。 现在的人们对征天王朝的理解基本完全来自推断,例如征天遗址的存在……最鲜明的标识便是极致澎湃的火要素,但有时候也未必管用就是了。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冒险者们因为哪怕半分可能,便趋之若鹜地涌来。 由于超凡特殊的“静滞性”,存在上限封锁的情况下,现在的法术和道具未必就比过去的要先进,如果能在征天遗址中搜罗到一些有用的遗宝,那即便没能找到伊沃拉,也算不虚此行。 安瑟倚靠在城墙边,若有所思地低语着:“只可惜,她们四个都不是依赖那种东西的人。” 四位英雄里,纯粹依赖自身伟力苍天狼帝,以及寻求变革的真理源流自然不会借助先代王朝的力量。但剩下来的两位同样也不曾仰赖曾支配这片土地上万年的神灵之力,她们的才能和天赋,都是货真价实,绝对纯粹的。 要是有谁的力量是来自什么奇遇的话,那安瑟早就把她们的底牌给抽掉了,只可惜命运没有给他留下这么一个空子。 棋盘上的角力已经越发明晰,当安瑟的大势越发无可违逆,命运出于合理才能调用的棋子便越来越少,他已不再是六年前那个被命运轻轻一推便不得不害死母亲的幼童,再给安瑟两到三年时间,他有信心与命运分庭抗礼。 只是这个过程,注定无比艰难。 “这一步棋,你会怎么走?” 年轻的海德拉凝视着远方,暴烈炽热的以太在他眼中如实质化的浪潮,迷界门扉的降临时间对他而言是那么明晰,在其他冒险者还在为争夺探索权而勾心斗角的时候,安瑟已经做好了将门扉内的世界彻底掀翻的准备。 摄政王的推选让大公被权欲蒙蔽心智,在决定人选之前,安瑟都不用担心被群起而攻之,所有大公的视线汇集于西国,更是封死了伊沃拉现身后活命的机会。 所有大公的位置都已被安瑟暂时逆转,放置在了自己的棋盘上,命运如果想要破开这一局,除了尽力将大公拿回来以外,就应该是时候去动用棋盘之外的棋子了。 那股隐藏在暗处,杀死母亲,又将苏丝伦扶上王位的势力…… 安瑟的眼眸微微眯起,深渊的色彩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必须要抓住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从他们身上,找到能进一步击碎命运的可能。 少年收回视线,准备走下城墙,按照他的估算,那道门扉明天中午就会开启,命运究竟是会借这个机会落子还是静待时机,到时就能见分晓。 不过,他还没走两步,一只露着森森白骨的手,突然就扒在了他脚前的城墙沿上。 “浮……士……德。” 沙哑难听,极其不自然的声音从下方响起,而后,一具全身上下没多少肉,连骨架都不怎么完整的尸体慢慢爬上城墙,对安瑟说道:“我代法芙娜……向你……问好。” 在外貌和气息上仍是没做任何掩饰的黑发青年微微蹙眉:“这就是你问好的方式?” “我自身,比这具素材,更加不堪,见谅。”来自鸦巣的死灵术士操纵着尸体向安瑟致歉,“它本该,亲自前来,但它不想踏上,血尘的领地。” “这里值得它亲自动身?” “征天遗址,大概率。”尸体如此说道,“异常活跃的火要素,十年以来,没有比这,更夸张的,门扉。” ——这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影沼也不会把这里放在首位。 在原定历史中并没有这道门扉的存在,毫无疑问,是不知漂浮在何处的伊沃拉产生的扰动,是她使那处迷界的火元素如此狂烈也好,是那处迷界本就是征天遗址而引起火要素的暴乱也罢,不论如何,都值得一探究竟。 如果中了头彩,抓住重伤藏匿的伊沃拉,自然是第一时间将她抹杀;如果没有碰上,像上次那样捡到线索也是好事;实在不行……把征天遗址搜刮一通也能接受。 安瑟看着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尸体:“你带着它的意思来,想跟我合作?” “不,法芙娜提醒我,不要和你,合作,否则会死的,很惨。” 尸体的回答非常诚恳:“我只是希望,看在,你和法芙娜,有交情,的份上,起冲突的时候,点到为止。” “起码我会,认输。” 这位死灵术士说完这句话后,尸体便直接散架,变成了一滩烂肉。 城墙上的动静引来了不少关注,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那个神情冷峻的黑发青年,就是不久前在纷争堡弄出大动静的,“最像浮士德的浮士德”。 虽然不管做出了什么,与希塔娜四阶手撕五阶巨龙的战绩相比都黯然失色,但一剑把纷争堡劈成两半这件事,拿来做背景板也还算作出名,有浮士德这个名字的加持,安瑟的战绩也传得很广。 “刚刚那具尸体……是法芙娜的死灵术士在操纵吧?” “浮士德跟法芙娜的人认识?” “好像是,我听法芙娜的人说浮士德跟法芙娜本人有点交情。” “嗯?也就是说,他的确是真货?” 安瑟无视了冒险者们纷繁的私语,他本来想直接瞬移出城外,到驻扎好的帐篷里休息,毕竟城里这要死的环境真不如外边,但在看到遍地的尸骸和瓦砾之后,年轻的海德拉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座城里,其实应该还有活人。 ——并不是指现在的冒险者,而是在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幸存者。 红谷城作为血尘大公领地的边域领城,居民们对自保一事都很上心,绝大多数人家都会挖点地窖或是安全屋之类的东西,如果有人第一时间就躲起来了的话,说不定有机会能逃过一劫。 虽然百分之九十九还是会被超凡者的战斗余波活活震死,但这不妨碍安瑟做点对他而言毫无难度的小事。 没有,没有,没有……嗯?那下面有一个。 他的意念瞬间扫过整个红谷城,很快就发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废墟下,有极其微弱的生命体征反应。 无形的浪潮扫平而来堆垒数米的砖石残骸,在冒险者们惊诧的注视下,安瑟神情平静地走到废墟边,抬手虚握,从底下的坑洞里抓出来了个奄奄一息,蓬头垢面的小东西。 安瑟现在他身上甩了个治愈术和清洁术,而后就这么让他飘在自己身后,继续在城里寻找幸存者。 这个行为自然引起了冒险者们的注意和议论,大家都随时准备着大干一场,结果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战地医生,确实相当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这个战地医生大概率有能力把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杀个干净。 “浮士德这是在干嘛?救人?” “不然呢?收集新鲜的施法素材啊?”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搜个什么素材,他光是往这帮烂肉身上刷的治疗术都不够他们还了。” “不是说他在纷争堡就挺乐于助人的吗?” “我怎么听说他三年前相当恐怖,根本就不当人来着。” “其实就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吧。” 这话给了不少冒险者启发,在这座荒城中无所事事的他们一下就来了兴致,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只打算浑水摸鱼凑个数的冒险者们。 “有道理……我也找找看有没有活的,要是挖个凞美人坯子出来不是血赚?” “神经病,在下面埋这么久,什么美人坯子都成骷髅了,与其丢治疗术,不如直接给她血肉变造一下。” “你懂什么,这叫养成就是要这么玩才有意思……” 闲着没事的冒险者们嘻嘻哈哈地往红谷城各个地方散开,像是找到了什么新鲜的娱乐方式一样寻找着幸存者,只不过年轻的海德拉早就找到了所有幸存者的位置,稍微花几分钟就能挖出来了。 一处还算整洁干净的空地上,坐在大块砖石上的安瑟俯视着下方或是惴惴不安,或是眼神空无,或是瑟瑟发抖的六人,单手托腮,沉默无言。 这座城里就剩下这六个人了,两男四女,其中有四个都是小孩,一个青少年,还有一个中年人。 能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可以说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可真正幸运的人又怎么会遭遇这场战争?实在是令人唏嘘。 而安瑟救下他们的原因也很简单——他需要确认自己的心境。 年轻的海德拉早就认识到,他的两个女孩正反过来给他带来影响力极强的正向修正,安瑟并不拒绝回应她们的期望,但也不可能会选择因为这份期望而让自己变得犹豫不定,畏首畏尾。 如果出现了困惑,那就去解决,安瑟不会选择把心灵上的问题拖到无可回避的时候再面对——除非他自己也没察觉。 而这次安瑟察觉到了,有关希塔娜和明芙萝对自己的期望,以及他出于本能作出的选择。 只不过……安瑟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毕竟在纷争堡完成来自平民的委托时,他也是真心感到轻松愉快的,也就是说自己在本质上,应该是偏向两个女孩的期望那一边……毕竟她们也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愿景强加在他人身上的任性性格,如果不是觉察到安瑟有那种倾向,也不会经常提起那种话来。 【我知道安瑟是想帮他们的】 毕竟只要不影响与命运的博弈,安瑟从不吝啬自己的宽容,更不介意让绝大多数人的日子过得好。 而现在是从默许,变成了主动争取。 善良啊…… 安瑟的脑海中,艾妮丽莎温柔的话语和神情仍挥之不去,一提及那个词语,他首先想到的,就只能是自己的母亲。 试着不那么恶毒而功利吧,安瑟。就像希儿说的那样……既然已经有了更多的余裕,那多少也该做出更好的选择了。 就当是为了希儿和阿萝,为了母亲。 第六十二章·天火 安瑟站在暗红色的平原上,眺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 昨天挖出来的那六个幸存者,鸦巢的人主动请缨,帮安瑟把他们送到法芙娜控制的领城里。 不过送人这事得等到迷界开拓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才能开始,毕竟红谷城的传送点已经被彻底毁掉,来到这里的冒险者们都是一路赶过来的,不管是抽调人手一路跑回去,还是奢侈地用掉传送道具,只为了送几个凡人,显然不现实。 而把人挖出来就丢着不管不是安瑟的风格,这六个人是必须要去法芙娜的领城生活的,起码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他们往后的人生不会太糟。因此,他们得在这座废城里待上那么几天。 如果是以海德拉的身份行事,安瑟其实不介意花点时间在那六个幸存者身上——安抚他们的内心,分析他们的性格,然后作出最适合他们的人生安排。 但这并不是浮士德会做的事情,所以安瑟只是把他们全扔在防护术罩里,留下了充足的水和食物,出城等待迷界门扉的开启了。 有些无聊的传奇冒险者望着逐渐升起的日轮,照耀在身上的晨曦给他镀上了浅金色的光芒,但他所散发的气息,却与这温暖的场景格格不入。 轰——! 远方传来的轰鸣声让安瑟微微挑眉:“这就开打了吗?” 在这声巨响之后,安瑟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那好像是汇集起来的人潮……不,是尸潮。 来自鸦巢的死灵术士也动手了。 各方冒险者协会争夺零点迷界的第一探索权限,这种事在西国可谓家常便饭。而且不只是迷界门扉,各种遗迹,秘藏,零点探索者都有关于第一探索权限的规定。 往好了点说,是为了冒险者们在进行探索之前就搞定利益分配,免得在探索的时候谈不拢打起来;往现实点说……就是给强取豪夺和霸道垄断一个充分的理由借口。 法芙娜特意派了个五阶死灵术士过来……这类人在迷界探索中几乎毫无用处,就是冒险者公会的纯粹打手。不久前红谷城还经历了连番大战,这里完完全全就是死灵术士的主场,不出意外的话,第一探索权限应该就由法芙娜拿下了。 当然了,前提是……不出意外。 “费尔南多,退下。” 人数起码在四千以上的尸体集团军中,响起低沉嘶哑的声音:“在这里,你们暴食,派再多的人,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庞大的尸体军团前,一个身高足足有四米的披甲巨人缓缓将硕大无比的战锤砸在地上,头盔下的嘴巴慢慢咧开,像是头饥渴已久的恶兽: “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他身后,三名术士同时将法杖重重下砸,无比澎湃却又精妙运转的以太,化作色彩驳杂的流光注入巨人的体内。 龙鳞加护,雷霆之速,泰坦狂袭,燃血,破釜沉舟……总计十三项状态法术彼此重叠,加持在费尔南多的身上,并用更加特殊的技法,让这些法术的效果互相共鸣,效能增幅! 披甲巨人放声怒吼,身形再度膨胀至足足七米,手中的战锤也一同放大到几乎如栋小楼一般,他狞笑着冲入复生的死者军团里,挥舞战锤掀起的烈风都能将复生过来的尸体撕成粉碎,整个人更是如暴风过境,将自身周围五十米内的一切净空,连坚实的土地都要化为粉芥。 刍只是几个呼吸间,他就要杀穿整个死者军团,肆无忌惮地蹂躏着一切。 而隐藏在亡者之中的死灵术士,却只是漠然说道: “我给过你,提醒。” 他的军团几乎以每秒上百的减员速度被高速碾压,即便每时每刻也依然有尸体填补战场,但死灵术士却没有流露任何慌张的情绪,反而是置身于军团中央,畅快地享受着肆意割草快感的费尔南多越发急迫,暴怒咆哮道:“墓灯!畏首畏尾不人不鬼的东西!给我滚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或者说……平地呼啸而起的灰色龙卷,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世人,甚至是很多超凡者,都对死灵术士存在某种误解,认为他们的战力往往来自更加强大的死者,但仔细想想,就知道是足够荒唐的笑话——没有什么比将希望寄托于死者之上更可笑的了。 死灵术士的力量源头,当然只能是……死亡。 从呼唤而来的死者身上榨取出的,足够精纯的死亡气息。毕竟这些尸体对他们而言,只是素材,从来不是战力。 无尽的灰色死气以令人震悚的速度汇集,已经形成了肉眼可见的龙卷风暴,而费尔南多正处在这风暴中心,这可不是自然的暴风,当然没有“暴风眼中是安全的”这种说法。 费尔南多所披的重甲泛起淡青色的光芒,虽然缓解了灰色死气的侵蚀,但却没能完全阻止死亡的力量一点点渗透进他的血肉,盔甲下的庞大身躯已经有些部位泛起类似腐败的青灰色,流淌着炽热血液的血管脉络也开始连同肌肉一起迅速萎缩。死亡暴风中的每一缕气流都是比刀剑还要致命的凶器,无需切割洞穿,就能将命中者的血肉飞速侵蚀。 这片战场上数万甚至数十万精纯死气,任由墓灯求取,也难怪他如此自信。 操控着死气风暴将费尔南多牢牢封锁绞杀的墓灯再次开口:“现在,退下,探索的事,还能商量。” “给……我……死!” 费尔南多放声怒吼,那暴烈的声波竟然将不远处观战的低阶冒险者活生生震成碎渣,就连远方的红谷城里都能感觉到咆哮声掀起的冲击,安瑟设置好的防护罩甚至都闪烁了一下。 风暴之中,难以突围的费尔南多将战锤举过头顶向后,腰弯出一个无不夸张的弧度,顶着死气侵蚀强行推动血气,让力量充盈全身的他,脆弱的血管瞬间碎裂,疯狂的男人五官喷血,但令人颤栗的巨力已经汇集在那宛如楼房的战锤之上,而后……轰然砸下! 在这一瞬间,一切仿佛静滞了。 五阶战士毫无保留的纯粹肉体力量轰击在永恒不变的大地之上,比任何暴风都要恐怖的冲击波,硬生生将围困住他的死气风暴完全震碎,成百上千道裂纹先是绵延出数百上千米,几乎要蔓延到远方的红谷城,随后再夸张至极地崩裂开来,与那和地震无异的声势相比,仿佛山峦崩灭的爆鸣声在这轰击中反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方圆近两千米的土地,在费尔南多这一锤之下,直接变成了巨大无比的凹坑和碎石废墟。 “哈啊……哈啊……” 费尔南多吐出一口血沫,不停喘息着,为了防止对方的后手以及接下来可能想着摘桃子的家伙,他还有所留手,没用尽全力,但现在的状态也并不太好。 “该死……”男人卸下臂甲,看着自己不停萎缩,仿佛畸形了的手臂,神色阴沉,“杂碎死灵术士,真麻烦,如果开启的不是王朝遗迹,那就他妈的亏死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 墓灯的声音突然在深坑中响起,费尔南多神情一变,立刻紧握手中战锤:“不人不鬼的东西……你还有余力?” “你也一样,费尔南多,只可惜……” 费尔南多的那一锤不仅湮灭了这片战场上几乎所有残存的尸体,更是附加了效果极强的禁魔破法,因此墓灯理应是没法随意吸收死气的,但仍有如大潮般的无尽死气朝天空狂涌,缓缓勾勒出一个起码有上百米高的,身披斗篷的幽灵形象! 在费尔南多动手之前就积攒了足够多的死气的墓灯,缓缓开口道:“只可惜,我的余力,在你之上。” 斗篷幽灵的手中,出现了比它的百米之躯还要长上起码一倍的镰刀,那恐怖的形象在红河谷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天空中的死亡之影高举镰刀,而始终没有现身的墓灯,依然用沙哑冷漠的嗓音说道:“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假如他这一镰刀挥下的话,一个大型领城三分之二的人口,应该会当场毙命。 “……” 费尔南多仰头看着那柄巨镰,沉默片刻后,体型缓缓收缩到三米左右的大小,而墓灯也不再继续侵蚀他的身体,十分大方地将死气收回。 冒险者们,尤其是到了他们这个等级的冒险者,心中对很多事情都有种无须多言的默契。 例如除非有解不开的死仇,否则不管什么矛盾都尽可能不下死手,涉及探索和冒险时更是如此。 墓灯作为打手,在例如现在的特定场合有巨大优势,可一旦进入迷界之中就只能被战士当皮球踢。同理,战士们虽然在本位面的手段有些匮乏,可一旦来到混乱的迷界,他们的适应性便完美地体现了出来。 为了后续探索的顺利,没必要在此结仇。 费尔南多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朝红谷城走去,而他的反应自然便是默认了现在的墓灯比他更强,愿意承认这处迷界的第一探索权限归鸦巢所有。 暴食是与鸦巢,呼啸军团,处刑者这些冒险者公会齐名的顶级公会,他们的退让,几乎已经让这场争夺失去了悬念,远处掠阵的鸦巢冒险者们已经欢呼雀跃起来,不过墓灯还没有放松警惕,那数百米的斗篷幽灵以及更夸张的巨镰仍漂浮在半空中。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位传奇阁下现在应该…… “浮士德!那是浮士德吗!” 旁观者的惊呼声,已经回答了墓灯的问题。 半空中,黑发的冒险者踏空而来,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三年前的浮士德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他的样貌永远笼罩在一团黑暗之中,唯一有辨识度的,只有他腰间那把恐怖至极的漆黑锋刃。 谁也不知道浮士德为何突然归来,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隐藏自己,但无论是谁,在见识过被一分为二的纷争堡后,都不会怀疑浮士德的力量。 “这个迷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藏匿得很好,根本没有被费尔南多发现的墓灯,言简意赅道,“归我了。” 不远处正在修整的费尔南多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而冒险者们更是齐齐惊呼,大多也都是觉得有趣。 “浮士德要跟墓灯撞上了?玩真的?” “不是说他跟法芙娜交情不浅吗?” “墓灯可是法芙娜的头号打手啊,现在还是优势场地,有好戏看了!” 比起冒险者的唯恐天下不乱,天空中庞大死灵之影的细微颤动,则表现出了墓灯现在的真实心情。 来之前,鸦巢之主法芙娜向他强调过很多很多遍——一定不能招惹那个浮士德。 不管他表现得是阴沉还是开朗,不管他看起来是暴虐还是平和,都绝对不能跟他有任何矛盾,如果可以的话,哪怕是交集也不要有。 墓灯依然记得自家老大意味深长的话:“这是为了你好。” 他到现在也还在维持着法芙娜的要求,没有对安瑟表现出任何不敬,但即便如此,墓灯也自认为,假如要害怕到连第一探索全都拱手相让,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所以,墓灯只是沉声说着之前对安瑟说过的话:“希望,点到为止。” 而后为了以示尊重,墓灯毫不犹豫地驱动起浮现于天空的死灵之影,汇集了这片战场上无数精纯死气的力量,就这么直直砍向浮士德的脖颈,企图以对万物最平等的死亡,收割他的生命! 安瑟则平静地将手放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其实他没必要遵守所谓的冒险者规则,如果想要抢掠迷界门扉内的秘宝,就算不是海德拉的身份,光以浮士德的力量,都能肆无忌惮的强取豪夺。 但他还是选择遵守冒险者们一起定下的规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向来遵守规则,更是因为……西国的无数冒险者们,也是一批不错的备选棋子,有关他们的使用,也在安瑟的规划之中。 唯一的麻烦就是,安瑟一路走来并没想过刻意隐藏实力,在面对墓灯这种老牌死灵术士,顶级公会打手的情况下,收不住是难免的,而如果真的没控制好,就有可能给浮士德的身份塑造带去麻烦。 用什么方法破坏掉那个死灵之影比较好?直接一剑切成两半,还是—— 正思考着用什么手段,能潇洒而不让人过于震惊地击败墓灯的安瑟,神情突然变了。 与此同时,变了的……并不只是安瑟的神情。 还有那道,本该在今天中午,在七八个小时之后才开启的门扉。 所有集中在浮士德身上的视线,全都移到了天上,移到了那宛如第二轮烈日的“门扉”上。 它……打开了。 于是下一刻,被染成血色的天穹,灌下火海。 第六十三章·命运的反击 迷界的门扉……反向打开了?! 安瑟抬头凝视着天穹上那宛如第二轮烈日,燃烧着血红烈焰的裂隙,无尽火焰如瀑如海般自裂隙中狂涌而出,只是几个呼吸间,血焰便已覆盖大地,宛如奔袭的兽群一般席卷八方! “是源焰!!!” 不知是谁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而这个象征着飨焰本源,神灵伟力的称谓,更是让围观的冒险者们立刻开始逃亡,生怕沾上一点点星火。 焚尽万物,在将一切分解为基点之前永不熄灭的血焰,触之即亡。 ……不,比起真正的源焰,还差得很远。 立于空中的安瑟只一眼就能辨别出这份力量的强弱,自征天王朝之始,海德拉已于飨焰一族相伴数万年,源焰的力量早已铭刻在终焉的深渊魔物的血脉之中,这滚滚火海虽然声势惊人,但绝非真正的源焰。 唯有当代皇帝能驾驭的力量,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但这血焰之海带来的末日之景也并非虚假…… 不过,重点不在这里。 假如迷界内部真的是征天王朝的遗志,那存在着类似源焰的毁灭之火也并不意外,可问题在于……为什么这无尽狂焰,会从迷界门扉内倾倒出来? 存在着四位神灵种的本位面,是浩瀚无尽的零点迷界中绝对的主位面,至今为止,所有自然产生的迷界门扉,随机或是确定的也好,危险或稳定的也罢,从来都是单向的,只有本位面的存在通过门扉踏入迷界,从来没有迷界的事物和存在穿过门扉降临本位面。 除非,这道门扉是人为开启的。 现在的大陆上,对空间要素的理解足以开启迷界之门的超凡者,绝对不超过五个,同时又与飨焰有关联的,唯有一人。 “伊沃拉……” 安瑟的眼眸微微眯起,虚像之下,真实面容的海蓝色眼眸中,倒映着血色的焰光。 如果真的是伊沃拉,她如此大费周章撑开迷界门扉,为什么不直接回归主位面?如果是打算找个地方休养生息,又何必弄出这种必定会让帝国震动的阵仗来? 迷界之物反向侵入主位面,普通的超凡者们或许对此不甚放在心上,毕竟在绝大多数超凡者眼里,迷界就只是一处无穷无尽,任由他们予取予求的宝库而已。 但顶层的超凡者却很清楚,如果这件事成了常态,那将是何等可怕的灾难。 但如果不是伊沃拉的话,又是什么导致了这场惊变,那个隐匿在暗处的神秘势力? 在原来的世界线上,几乎从来没有露面,在安瑟的认知中,只做了暗杀艾妮丽莎,以及将苏丝伦推上皇位的他们,有什么做出这种事的理由吗? “果然……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安瑟轻轻呼出一口气,竟然迎着倾落的劫火之海,在所有冒险者疯狂逃窜的时候逆流而上,直接飞向空中的迷界门扉! “用足够重要的信息来引起我的重视,用不对等的情报来影响我的判断……老套但管用,对吧。” 只要让安瑟面临的问题够多,那安瑟就不会不得不陷入无法判断,无限证明的循环——因为情报的稀缺,一旦解决了一个问题就衍生出另一个问题,彼此之间想要证明却又无法形成链条,只要其中错了哪怕一步,就将万劫不复。 在迷界的那头,安瑟不知道究竟是自然的迷界门扉发生了异变,还是有人强行将门扉撑开;如果是人为,他有无法确定究竟是伊沃拉还是那隐秘势力,更无法分析出他们的动机和目的。 掌握足够重要的信息,却无法窥探更多关键的情报,继续思考下去只会陷入无解的迷宫之中,而假如什么都不思考也不做,命运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祂的反击,来得太快了。 但此刻,迎着火海逆流而上的安瑟,却没有丝毫怨恨和甚至紧张感,他的呼吸甚至比周围的空气更加灼热。 飞到与迷界门扉齐平的高度,安瑟的视线仿佛要穿透那狂涌出的无尽血焰,但还是没能看透门扉的那一头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他一点也不沮丧,甚至连焦虑都未曾有过。 “快……就对了。”年轻的海德拉如此呢喃着。 如此凌厉迅速,且极有可能已经是祂在无限接近不合理的情况下,做出的反击……意味着安瑟的谋划,已经死死钉在命运的要害之上。 就像祂在三年前就埋下伏笔,让明芙萝能在三年后粉碎安瑟吞噬弗拉梅尔,君临帝国的计划那样……命运绝对不会让一个已经知晓未来的存在,再拥有绝对至上的力量。 祂阻拦了一次,但安瑟却再用摄政王的争夺做出了强而有力的反击,为自己争取到了足足一年的成长空间……对超凡者来说微不足道的短短时光,对安瑟而言,却是改变一切的关键。 而命运如此凶猛的反击,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让安瑟就这么安稳下去,胜负的天平真的可能产生偏斜。 所以祂毫无征兆,但又有迹可循地……带来了这份意外。 一定能让安瑟失去安稳发展下去的意外。 那高居世界之上的伟大存在,一如既往大气宽宏地向安瑟展示了自己的意图,沉默平静地等待着安瑟的回应。 究竟是在情报极其缺失的情况下贸然行动,做出极有可能一错再错的选择,还是就这么看着祂……从容不迫的接连落子? 从对希塔娜的驯服计划开始一直到现在,虽然磕磕绊绊,甚至屡屡失败,但却一步步实打实在变得更强的安瑟,几乎很少面临这种无法选择的时刻——因为他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时刻。 甚至于,他已经能抽出时间像旅游一样在西国随意出行,要做的不过是等待影沼那边的情报而已。 现在,安瑟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那份令人绝望的无可违逆,这场对弈……将是所有本就不公平的棋局中,最不公平的一局。 如此算来,命运应该在自己联合伊沃拉试图围杀艾菲桑徳的那时候便已经有了准备,毕竟艾菲桑徳在消亡之际,第一反应却是试图杀死自己女儿的行为并不正常,只能说是……还算符合她的性格,做出来也不奇怪而已。 如果这么做,正是为了迫使伊沃拉本能地利用操纵逃亡,而后又在源焰的焚烧下失控,漂流于无尽迷界之中,然后等待时机,再落下关键一子的话…… 不,不是如果,而是事实。 在安瑟图谋未来之时,祂也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困境,安瑟脸上的笑容却越发鲜明,那是希塔娜和明芙萝都很少看到的……一种令人不适,邪异危险,非人般的笑容。 安瑟现在……很快乐。 因为命运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毫无疑问已经抽调了除主角之外的关键底牌,那隐匿在迷界之中的实力极有可能已经被命运驱动,那么便有了能被抓住的尾巴。 除此之外,更让安瑟感到一种扭曲欣喜的是……这种让他感受到自己在一步步逼近命运,令命运一点一点无法维持着那高高在上的漠然与合理,让祂并非是为了支配所有,而是在自己的攻势下,不得不做出反击的感觉,这种正面的交锋……让安瑟在这段称得上安宁甚至温馨的时日里,越发沉寂平稳的内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怨憎着命运,无时无刻不想着战胜祂,击败祂,毁灭祂,而在这份渴望之上诞生的欲求,是希塔娜,明芙萝,甚至是安瑟自己……都没有完全觉察到的秘密。 安瑟握紧腰间的链刃,正缓缓继续接近这道门扉。 风之首归于希塔娜让安瑟少了极其关键的探查能力,门扉内的一切无法预料,以太的波长都截然不同,如果不踏入其中,那就什么信息也得不到。 血焰已然近在咫尺,那如同烈日的门扉安瑟也已经触手可及,对现在的他而言,在短时间内完美抵挡住这血焰不是问题,那么……要进去吗? 如果继续保持这种信息偑极度不对等的情况,命运后续的落子,安瑟必定将如现在一般陷入困境,难以招架。 必须赌一把。 年轻的海德拉缓缓呼出一口气,这个时候,呼唤明芙萝来并不合理,伊沃拉要处理,但现在并不是暴露的时候,他也还有别的选择。 “……没想到我还会有再用这种手段的时候。” 他轻笑一声,手缓缓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下一刻,深渊降临。 所有逃亡着的冒险者们在这一瞬间,全都感受到了世界的本质,超凡的源头,那囊括了所有要素,等同于世界信息洪流的存在……降临了。 哪怕只有一瞬,他们也都感觉到了那份让人发狂的可怕力量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注视着天穹上的那个黑发青年,他的身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团……难以形容的漆黑物质,如同不规则的影子一般抽搐狂舞,而这漆黑之物竟直接冲入余势不减的火海,直接撞进了那道根本没人再敢觊觎的门扉里! 时空,物质,秩序……在冲入迷界门扉之中的那一瞬,安瑟能感受到自门扉那一端涌出的血焰有多么恐怖,即便距源焰相去甚远,也已经能焚烧的诸多要素和概念。 已经到另一端了,但是……只有这伪源焰构成的火海吗? 目前正处在某种奇特状态的安瑟顺利突破了虚假的源焰之海,但他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存在,上次的熔岩世界好歹还有火山,这里竟然只有一望无际的火海? 不对,那股力量的根源…… 计算着时间的安瑟在火海中急速穿行,焚尽一切的血焰在触碰到包围着他的漆黑物质时,竟像是抵消一般熄灭掉了,但血焰无穷无尽,而那仿佛从安瑟体内涌出的漆黑物质,却没有办法再生。 不过,安瑟也已经找到了目标。 在这浩瀚无尽的纯粹毁灭之中,唯一存在的,微弱到无法觉察的以太波动。 “……宫殿。” 安瑟在火海中,看到了残破不堪的宫殿,眼神在一瞬间便凝固住了。 这里的确是征天王朝的遗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冒险者们本来能靠这地方大赚一笔。 但意外就这么发生了,她……就在这里。 “伊、沃、拉。” 是的,在宫殿尽头,破败不堪的王座之上,安瑟看到了……半身焦灼肉体,半身血焰白骨,畸形而狰狞的伊沃拉。 这场异变……果然是她引发的,她没有死是因为在命运引导的机缘巧合下,找到了征天王朝的重要宝藏? 破败王座之上,似乎陷入沉睡的伊沃拉,另一半完好无损的脸上,眼皮突然抽动了两下。 而已经得到关键情报的安瑟没有道理继续留下,也没办法继续留下。 这无尽血焰……不正常。 虽然无法与源焰相提并论,强度也算不上神灵种之下湮灭所有,但这种量是在太过离奇,重伤的伊沃拉,根本不可能燃起如此澎湃的飨焰之火。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漆黑的身影竟然缓缓虚化,而后“倒流”回门扉的入口,不是返回,而是像倒带的影像一般,直接倒流回去,轻而易举地穿过门扉,重新回到本位面,刚才他漂浮的位置所在。 当他回归时,身上的漆黑物质已经所剩无几了。 残存的漆黑之物迅速消散无踪……好像是凭空蒸发,又好像是,直接钻进了安瑟的身体里。 年轻的海德拉保持着撑着额头的姿势,本该是海蓝色的眼眸浸染着大片大片漆黑,来自深渊的色彩好像要占据安瑟的眼瞳,但又被强压着褪去,在他不停喘息之时,总算是一点点消退了。 与此同时,破碎宫殿中的凄惨人形终于睁开她剩下的那只眼,那颗深红色的眼眸似乎捕捉到了漆黑身影残存下的痕迹,里面竟然蕴藏着两种十分对立的情绪——震怒与狂喜。 “安瑟……安瑟!” 她声嘶力竭地咆哮呼喊,破碎的宫殿与无尽火海之中,却无人回应。 而后,女人的眼帘又不受她控制的缓缓垂落,从沉睡中短暂醒来又再度失去神志的她,带着十二万分的狰狞憎恶,呢喃自语: “杀了他……一定要……杀光他们!” 从门扉中回归的安瑟并不知道自己错失了和伊沃拉交流的机会,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他早就给自己掐算好了时间,除了防止飨焰之火的焚烧,他还要提防命运的圈套,防止自己突入其中后门扉立刻关闭,直接一去不回的这种要命情况。 少年立于空中,陷入短暂的沉思。 冒险冲进门扉之中,让他得以确认——命运给了伊沃拉活下来的机会,让她在迷界漂流的时候,那么凑巧地就碰上了征天王朝的遗迹,并用通过未知的手段延续了自己的性命,只是代价似乎……有些严重,她为何会开启门扉,那无尽血焰从何而来,也仍是未知。 不过,起码比一无所知的情况要好上很多。 安瑟轻缓吐息,海蓝色的眼眸中仍偶尔掠过漆黑的不祥色彩,他转过身去,准备回到红谷城,根据影沼那边的情报再确定下一步行动。 只是当他低下头时,神情却微微怔住了。 血焰……已经覆盖了他脚下的整片陆地,远方的红谷城,也被一并吞没。 ……糟糕。 安瑟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的身影在几个闪烁间便来到了红谷城上空,视线投向某处。 那里是他设下防护术罩的地方,现在只有翻腾的血焰。 那六个幸运儿,终究没能从死神的镰刀下逃离。 安瑟沉默地俯视着下方的火海,他并不怪法芙娜的人,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时候还顺手带上凡人跑路……多少有点太高看冒险者的道德水平,毕竟安瑟本来也没强行要求他们这么做过。 但他其实应该能反应过来的,在火海从空中倾倒而下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反应过来,让法芙娜的人在逃亡的时候顺手带上那几个凡人,只要自己这么说过的话……他们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安瑟没有,那时候的他满脑子都是与命运的博弈和斗争,他是那么欣喜乃至昂然于逼出了命运的一张底牌,完全没有考虑过那几个凡人的事。 现在……也没多少懊悔的情绪。 如果是希塔娜或明芙萝的话,她们应该都是会后悔的,但安瑟没有。 硬要说有什么想法的话,年轻海德拉的脑海中,的确闪过一个念头。 ——要是玛琳娜在,就好了。 如果是她的话,我就不用考虑这些事情。 第六十四章·崩坏的棋局 1W 焚尽一切的血焰仍未停下。 漂浮在空中的安瑟微微皱眉,转头望向后方。 大地之上已经什么也不剩下,除了似乎要毁灭所有的飨焰之火以外,再无他物。 这里已经距离那道门扉接近数百公里远,只是一个晚上,无尽血焰便蔓延到了这个距离。 而且不是向前,是向……四面八方。 “这种程度……伊沃拉不可能做到,也不应该存在能将她的力量增幅到这个地步的遗宝。” 安瑟低声自语着:“她在王座上的那副凄惨模样,可不像有什么自主性。” 这在理论上讲应该是被伊沃拉役使的血焰……虽然与源焰全然无可比性,但也已经超出了合理的范畴。 是那未知势力搞的鬼吗?伊沃拉已经和他们碰上了? “海德拉阁下!” 远方传来的呼喊让安瑟暂时停止思考,他转头看去,一身高贵礼服,手持法杖的青金大公已经朝他飞来。 再远一点的还能看到两个极小的模糊人影,看起来在献殷勤这方面,还是青金大公拔得头筹。 安瑟双手背在身后,平静问道:“诸位讨论出结果了吗?” “……很遗憾,目前我们仍一无所知。”青金大公神情尴尬地摇了摇头,“所以我们希望您能发表一些看法……”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颔首:“那就去吧。” 他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了青金大公眼前,后者微微愣神了一下,随后扶了扶礼帽帽檐,感慨地叹了口气: “无所不能的全才啊……海德拉的天赋,真让人羡慕。” 男人挥了挥法杖,周围的空间漾起波纹,他的身影也渐渐虚化,消失在了半空中。 瞬息跨越数百里的安瑟直接出现在了那道门扉开启的地方,同时也相当于……出现在了大公们面前。 “海德拉阁下。” 漂浮在空中的大公们纷纷朝安瑟低头行礼,眼神不一。 飨焰的力量重现人间,足以让收到消息的大公们惊惶到放下手中的所有事,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确认情况。 当这道门扉开启的时候,最快的龙语大公在一小时内就到了,最慢的凯旋大公也在三小时内抵达了这里。这种时间差的存在也只是因为情报传递的速度而已。 那道门扉在龙语大公来之前就已经关闭了,维持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安瑟则简单直接地改换了面貌,以海德拉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在之前就已经和大公们交谈过。 血焰火海之上,能够轻易颠覆帝国的至强者们在这份推进蔓延的毁灭中缄默着,大公们陆续来到这里,但直到现在,也没有谁搜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或者说,谁也不敢作出什么试探。 数百年积累的家族底蕴,在各自领土上搜刮来的无数资源,以及在此基础上堆砌而成的超凡之力……在面对那仿佛意欲灭世的火焰之时,全都成了卑微的薪柴。 当艾菲桑徳和伊沃拉理论上应当身陨之时,都只敢惶惶不安地找出两个最合适的人选来担任摄政王的他们,又怎敢试探这份支配了人类千年甚至万年的伟力? 所以他们皆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瑟,因为大公们比谁都确信,这位年轻的海德拉……一定是最不希望飨焰归来的人。 虽然在表面上是说海德拉永远站在飨焰那边,与皇帝拼杀并非背叛了往昔承诺,而是因为艾菲桑徳已不再为飨焰所容,不是合格的皇帝——数万年来永远只是静静燃烧着的源焰主动回收艾菲桑徳的力量,便是最好的证明。 但哪怕安瑟的人设做得再好,有一件事也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倘若艾菲桑徳没死……那死的就一定是安瑟。 暴戾的皇帝……应该说是先皇,可不会在乎什么资格和道理,倘若她真的在源焰的焚烧下保留性命,卷土重来,那头一个迎接神灵怒焰的,就是向帝王发起叛逆的不臣之蛇。 安瑟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凝视着门扉关闭的那处空间许久,突然笑着说道: “我想,诸位大公有些紧张过头了。” 他轻松随意地说道:“这份火焰无论在什么方面,都无法与源焰相提并论。” 要素随心流转,深蓝色的奇特火焰于海德拉的指尖燃烧,他轻轻一挥,火团坠入下方的血焰之海,那抹深蓝在挣扎了两三秒之后才消散无踪。 “连质量稍高的火焰都无法在瞬间吞噬,它在本质上,也不过是强大的火焰而已,最多只是带上了些许源焰的特性。” “即便你们担心,它可能真的来自那个失败者。” 双手背在身后,笑容和煦的安瑟,说出了让大公们心跳骤停的话来:“只是持有这种火焰,被源焰剥夺力量的她,也没什么好惧怕的,不是吗?” “失败者”这三个字使得没有那个大公敢在这时候接话,但在惊惧稍微消退之后,他们也或多或少因安瑟的淡然话语而放松了不少。 确实……假如艾菲桑徳所持有的力量仅仅只有这个程度,那她就不再是那个能凌驾于一切的皇帝了。 大公们不会轻易将情绪外显,但逃不脱安瑟的感知,年轻的海德拉的神情由此变得更加淡然而自信,他的身上十分适时地散发出一种令人下意识信服的魔力。 “迷界门扉的那一头,应当是一处非常了不得的王朝遗迹。” 他温声说着:“征天王朝在数万年间将脚步迈向了迷界多远的地方,无人知晓。而遗址中倘若残存飨焰一族的力量,也并不奇怪。” 征天王朝的统治时间究竟有多长,帝国最优秀的历史学者也无法考证,保守推算起码也已经有上万年的历史,它的存在正如它的名字那样,连至高的天穹也要征服,将飨焰的荣光播撒向超越本位面的一切领域。 只是非超凡者根本无法生活在迷界之中,甚至于因为不稳定的要素爆发,异样的以太波长,还有各种环境的制约,就连超凡者都不可能在某处迷界长久停留,征天王朝所做的并不是在无尽迷界中“殖民”,只是单纯地在每一处迷界留下痕迹而已。 通过遗留秘宝,神器,建造殿宇,来留下唯一以人之“智慧”行于世间,支配万物的神灵伟业……征天王朝到底在迷界中创造了多少神迹,那是连海德拉都无法确认的未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理论上讲,不应该存在活人,不够强大的超凡者无法在迷界中苟活,而足够强大却无所依托的超凡者,迟早会被热衷于在迷界中巡狩的龙王灭杀。 所以安瑟才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势力能够潜藏在迷界之中而不被龙王狩猎?如果他们并非完全隐匿于迷界,而是会返回本位面的话,又怎么可能连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除非抵达六阶,否则绝不可能…… 想到这里,安瑟自己也觉得荒谬。 如果迷界中存在着……第五位神灵种,那么这片大陆的一切都绝不可能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终结了思绪的纷乱,将重心放在面对大公们上。 命运从不掩饰自己的棋路,但能否洞悉祂的计划和思维,全凭能力。 安瑟经历过无数次的一败涂地,才有能与祂正面交锋的机会,也因此比这世上的任何存在,都清楚祂的视线落在何处,又将投向何方。 “说起来……也未必只有王朝遗址这么一个选项。” 这样说着的年轻海德拉缓缓从空中下降,在大公们震惊的目光中,直接落到了火海之上。 “我想,大公们也应该还记得一个人吧。” 他轻笑着弯腰俯身,伸手抚过焚尽一切的血焰,贪婪的飨焰之火如猎食到至鲜至美的血肉一般攀上少年的指尖,并得寸进尺地在瞬息间蔓延向他的手臂,似乎立刻就要将他吞噬焚烧殆尽。 但年轻的海德拉却只是轻轻甩了下手,那令大公们畏惧万分的血焰便仿佛被震散一般,消失于半空中。 大公们只能感受到安瑟身上那一闪而逝却又深不可测的深渊气息,并没有太当回事,毕竟深渊就是海德拉的老家。比起这个,他们更关心这轻轻振臂就能挥散飨焰之火的力量。 安瑟·海德拉,以“最不海德拉的海德拉”闻名于帝国。 为人温和有礼,性情良善大方,既体恤平民,又有出众的贵族气度,和他相处过的任何人都难以升起恶感……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而在无关海德拉政治地位,只关乎他力量的领域上,超凡者们更多吹捧的则是他的……无所不能。 海德拉作为自深渊诞生的魔物,生而便掌握着超凡者们无可想象的庞大要素,而在接受了飨焰的理智化处理后,为了保证理性,海德拉只会摘取其中几个要素作为成长的方向,而这些要素,往往都和它们自己决定的灵质有关。 弗拉梅尔那不讲道理的【造物主】灵质,便决定了他行走在【创造】之路上,但帝国上下的超凡者们都不知道,安瑟·海德拉的灵质是什么,更无从知晓他到底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 唯一可知的是,他似乎……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就意味着安瑟掌握的要素数量,多得有些匪夷所思。 但就算有这种难以置信的天赋,海德拉在成为完全体之前,也不应该有能够轻易震散飨焰之火的力量——他既没有弗拉梅尔喂下的,能够让他瞬间抵达六阶的“量”,也没有足够多的契首所撑起的“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说,哪怕只是三只契首,他就已经有这种力量了? 这……可能吗? 在大公们的心态逐渐发生变化之时,还是青金大公最先冷静下来,非常自然地接过话:“海德拉阁下指的是谁呢?” 年轻的海德拉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大公们的心思,以一种十分随意的口吻说道: “自然是惨遭那失败者毒手,生死不明的伊沃拉殿下。” “……” 大公们的表情更僵硬了,那是比听到安瑟把艾菲桑徳称为失败者更加僵硬的神情,好像比起皇帝归来,他们更害怕伊沃拉还活着一样。 ——毕竟比起被源焰亲自焚烧,回收力量,伊沃拉那边的存活率显然更高一些,而假如她成功挺过去了,那作为唯一能继承飨焰之力的血裔,只要回归主位面,她就必定登基。 “她的灵质可是操纵空间,如果是她的话,撕开这样一道庞大的迷界门扉也不奇怪,不是吗?” “哈哈哈哈,不过她要是有这种能力的话,早就应该回到大陆了,不是吗?” 安瑟笑眯眯地看着诸位大公,有几个不太会掩藏情绪的大公已经面露阴沉之色,而他像是根本没觉察到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么糟糕那般,轻松自在地在血焰海洋上踱步,神情漫不经心: “说起来,虽然火焰的质不怎么样,但这个量……的确相当惊人。” “或许,那处遗迹是现代王朝某位飨焰血裔的墓地?没有成为君王的资格,但也还持有飨焰之火的些许力量;又或者是王朝君主在他的墓葬中留下了源焰,随着力量的传承最后退化为了普通的飨焰之火。” “但不论如何……蕴藏着这么庞大的遗迹,不管是墓葬还是宝地,都不是一般人能开启的。” 站在下方的火海之上,安瑟仰头看着悬于高空中的诸位大公,但那戏谑又轻慢的语气,却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嘲笑着大公们的软弱。 “说不定,我们的伊沃拉殿下,在迷界之中……因祸得福了啊。” * 奥莱门汀·龙语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他此刻站在龙语家族传承七百年的宅邸大堂中央,凝视着挂在宽阔楼梯口上的那副画像。 龙语家族的辉煌来自七百年前那位先祖,他前无古人地……以人类之躯和龙族达成了交易,龙语一族的每代子嗣中,都有一人能拥有驱使巨龙,并将使自身也拥有部分巨龙特性的印记,并可以在龙灾之中尽可能的免受巨龙袭击,就如飨焰的传承一样。 第一代龙语大公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除了皇帝和海德拉以外无人知晓,总之,他取得了在西国称霸的力量,让他的家族传承七百余年,直至今日。 “安瑟……海德拉。” 奥莱门汀凝视着先祖的画像,呢喃着那个年轻海德拉的名字。 虽然一直表现得从容得体,但奥莱门汀能感受到……那头小怪物从骨子里散发的散漫和不屑。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飨焰之力重现人间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他也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当成威胁。 他竟然……不把伊沃拉和艾菲桑徳放在眼里。 海德拉与飨焰当然是平等的,神灵种与神灵种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但问题是……这里现在,不再有所谓的神灵种。 海德拉看不起大公们当然无所谓,但连皇帝和皇储都不放在眼里,这不正常。 ——他只有区区三个契首,甚至严格意义上说只有两个契首而已。 奥莱门汀确信那位年轻的海德拉不可能是无知之人,也即是在这份傲慢之下,海德拉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海德拉的力量来源于契首的完整,不仅仅是因为将原本的“头颅”赋予他人后,能获得独立自主的超强战力,更重要的是,它们能通过与那份超越生死界限的关联,从契首身上攫取回馈。 力之首在拥有恐怖至极的肉体强度,以及操控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力量时,必须承担起替海德拉承受伤害的责任……虽然这不是强制的,但海德拉一般都会开启。 同时,力之首拥有的肉体力量,也会有一部分传递给海德拉本身。 风之首在纯粹力量上的强度不值一提,而剩下来的那个契首……明芙萝·泽格,如果没有足够庞大的要素加持,绝不可能构建出名为机械降神的力量,所以她大概率是海德拉的渊之首。 渊之首负责承担起梳理海德拉所持有的,远超世人想象的复杂要素,并能在一定程度上调用海德拉对要素的认知和理解——即便自身对这种要素一无所知,也能达到海德拉的境界。 渊之首的回馈就简单多了,既然有渊之首负责梳理,那么海德拉对于要素的灵活运用,自然有了飞跃式的提升。 但这能让海德拉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实力跃进到连飨焰一族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步? 空无一人的大堂中央,奥莱门汀凝视着画像中的巨龙,那双暗金色的,仿如活物的竖瞳,透过薄薄画纸,将巨龙那睥睨万物的神采尽显无疑。 “……” 男人低头翻掌,凝视着手腕上的菱形鳞片,神情若有所思。 “他还藏着更深的手段……” 被青金大公称为“纯粹野心家”的奥莱门汀如此呢喃着:“深渊……深渊,浮士德……” “那会是,你在西国提前埋下的棋子吗,海德拉?” 他的眼中浮现起深深的憎怒与忌惮,但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三年前那场战斗是奥莱门汀一生的耻辱和禁忌,别说让他人提起,他自己甚至都不愿去回想。 去回想那狼狈,恐惧,颤栗,以及……绝望的自己。 良久后,奥莱门汀转过身,朝宅邸外走去。 “赫克特。”他呼喊着仆从的名字,“给我准备好一份礼物,最高级别的标准,立刻送到海德拉领。” 站在宅邸门口安静侍立,浑身覆满黑色鳞片,腰间长出一对肉翼的仆从低头行礼:“明白了,老爷,我现在就去。” 这个时间点,应该把重心放在摄政王的事情上,如果艾菲桑徳和伊沃拉真的完蛋了,那在这段时间里能透过这场角逐看到的东西,必定能用在未来的争锋上。 除了青金大公以外,西国的三位大公暂时摒弃前嫌,抱团支持黛安娜……虽然他们本来的目标也是香甜可口,极易控制的苏丝伦,但奈何东港那边下手太快了。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这场摄政王之位的争夺,说是考验两个飨焰血裔的治理能力,根本上还是大公们之间在暗处的较量。 即便无法取胜也没有关系,龙语大公本就没想过单纯操纵玩偶来满足自己的野心,能在这场交锋中获取到足够多的东港的情报乃至底牌,就能在未来更重要的较量中占据上风。 这个时候,和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海德拉对上,绝对是愚蠢透顶的选项—— 奥莱门汀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真的是,愚蠢透顶的选择吗。 如果海德拉真的有那么强的话,真的在只有区区三个契首的情况下就已经拥有连飨焰归来都不放在心上的底力,任由他这样成长下去…… 诸位大公与海德拉的脆弱平衡,一是源自安瑟长期塑造的完美人设,二是源自他的确有能轻易换掉起码一半大公的势力,而最后一点……自然就是因为他在本质上,也不可能再有多强了。 没有可继承的力量,没有吞噬弗拉梅尔,无法抵达六阶……更有可能会因为不想被海德拉的孽血和诅咒缠身,而不愿晋升六阶的他,不会拥有皇帝的绝对力量。 但如果那个怪物,找到了全新的道路,一条破开神灵种传承,甚至能让他摆脱神灵诅咒的道路……那又该怎么办呢? 男人的心中霍然再度升起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 他还有……其他契首! 不仅仅是他本身的力量,那个能在四阶手撕五阶巨龙的天灾兰斯马尔洛斯,那个在炼金和术士领域有着卓绝天赋的械愚者泽格……随着海德拉力量的不断提升,随着他契首的数量逐渐增多,即便无法复现神灵种的绝对伟力又如何?到那个时候,帝国还有其他人能违逆他的意志吗? “浮士德……对,那个浮士德,也很有可能是他早已选中的契首!那股绝非常人能够驾驭的深渊之力……是魂之首还是暗之首!他很有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 “……我竟然忘了这一点,我怎么能忘了这一点?” 脑海中闪烁的灵光瞬间让龙语大公想到了更多,他想到了被安瑟一手串联主导着的摄政王一事,想到了海德拉在飨焰宫殿中那份似乎正常,似乎又不正常的强硬姿态,最后再将不久前,海德拉对飨焰一族看似不放在心上的傲慢…… 被推动的棋子,恍惚着呢喃道: “他在虚张声势,在……拖延时间!” 当帝国诸公还在为摄政王一事明争暗斗,试图争夺帝国的至高权柄时,挑起这件事的海德拉早已置身事外,以全然无害且毫无欲求的姿态,笑看着他们的荒诞斗争,实际则在暗中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直到拥有即便无法与神灵种媲美,但依然足够支配帝国的力量! “赫克特!” 奥莱门汀突然大喝,本来去准备礼物的侍从去而复返,有些惊慌而困惑地问道:“怎么了,老爷?” 龙语大公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送到海德拉领上的礼物取消,转送给……” 他突然冷笑一声,正常的人眼似乎在一瞬间扭曲为了龙的竖瞳。 “转送给爱德华·深蓝,送给深蓝大公。” “告诉他,有件比起摄政王争夺还重要万分的事情,我们得好好谈谈。” 仆从赫克特虽然困惑,但也不会质疑主上的决定,立刻恭敬行礼,再度离开了。 奥莱门汀认识到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无比庆幸自己认识到了这个错误。 安瑟·海德拉,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好了。 他既做出不容冒犯的凶狂,又以足够强大令人不敢妄动的武力作为镇压,同时又因为无法晋升六阶,且数十年如一日的良好形象,最后塑造出了一副只要不去招惹,他就多半无害的形象。 这头怪物……根本就不可能是无害的,任何将他视作无害的念头,认为他现在也没有太强,甚至可以被拉拢用来抗衡其他大公的想法,都是愚蠢透顶的。 更何况,如果伊沃拉没死,那就说明……艾菲桑徳死定了! 所以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没有作出自己预想中的谋划,也绝对不能让他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发展下去!下一个该处理的,就是海德拉! 唯有现在,唯有当下—— 才是最能扼杀他的时机! 想到这里的龙语大公,强行按捺住联系更多大公的心情,不能被安瑟发现他现在已经起了杀心,否则那个能言善辩的怪物说不定就从什么奇怪的角度扭转了局势。 要等待他的破绽,要等待一个完美的机会,起码得争取到六位以上的大公的支持,才可以—— “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惊恐至极的尖叫声从外面传来,这让龙语大公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对下属的治理十分严苛,绝不允许自己手下有这么不体面的家伙,刚想开口教训,一个长着棕色鳞片的半龙人便已经冲入正门,高声喊道: “天空……天空!” * “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是吗?” 安瑟抿了口晶莹的酒液,笑容温和地看着跪坐于地的苏丝伦。 “是的,我已经派人接收了逃亡的难民。” 这次,穿着十分严实讲究,非常端丽的苏丝伦小姐并未露出任何媚态,语气只是恭敬:“从火海中逃出来的幸存者,已经全部带回来了。” “嗯……知道情况后第一时间派出人手救援无辜平民,做得不错,是加分项。” 安瑟微微颔首,只是一小段话,就让苏丝伦的眼眸中闪烁起鲜亮的光彩,少女强压下心中的功利和不为拯救而出现的喜悦,低头说道:“让帝国的子民能够安身,本就是我们的职责。” 苏丝伦似乎有些明白了该如何安瑟相处——他不讨厌功利,也不讨厌虚伪,而在乎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换言之……只在乎一种正确。 表忠心不是必要的,说实话也不是必要的,必要的是,她必须对自己说的话负责,因为这位年轻的海德拉一眼就能看穿她话语下掩藏的真相。 现在,作为摄政王的参选者,她要做的自然就只有维护平民了。 少女的小小聪慧得到了年轻海德拉的认可,因而得到了奖励。安瑟单手托腮,轻笑着主动问道:“我知道你有问题,问吧。” 苏丝伦呼吸一窒,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在短暂的沉默后,嗓音干涩地问道: “飨焰之火……那是……那会是谁的?” “不会是艾菲桑徳的。”安瑟打量着苏丝伦的神情,“大概率,嗯……跟伊沃拉有关。” 鸢尾花少女脸上浮现出的一瞬憎怒和惊惧在安瑟看来精彩万分,伊沃拉给苏丝伦留下的心理阴影不可谓不小,她必定是宁可艾菲桑徳回来,终生无望帝位,也绝对不想让伊沃拉活着。 觉察到安瑟视线的苏丝伦抬起脸,努力挤出笑容来:“但既然能被扑灭……说明,说明即便是她,力量也大不如前,对吧?” “纠正一下,那不叫被扑灭。” 安瑟微微挑眉:“只是让它没东西烧了而已。” 所有大公加上安瑟齐聚,在讨论完事情之后,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飨焰之火就这么蔓延,按照安瑟的估算,那些火焰虽然不至于不管就会烧遍帝国,但焚尽数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不成问题。 所以三位想要表现的大公,直接将血焰所覆盖的,已经接近上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硬生生从大地上挖了出来,让它在空中将所有燃料尽数烧毁,直到无物可焚,才“扑灭”了这场大火。 这也侧面证明了,这火焰一来不是有人刻意驱使,二来也的确无法和源焰相提并论。要知道,如果是真正的飨焰之火,绝对不可能会因为没有可燃烧的“物质”而停止燃烧。 无尽的以太甚至是要素……都可以是它的燃料。 “我知道了,但起码就算您不出手,大公们也有办法解决掉,不是吗?” 这样说着的苏丝伦也冷静下来不少,她努力平复着呼吸,露出纯良无害的笑容,说着恶毒残忍的话语: “这样一来,即便是姐姐,也有可能被大公杀死,不是吗?”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安瑟笑了笑,将苏丝伦心中的扭曲渴望尽收眼底。 大概自己都没有苏丝伦那样渴望让伊沃拉死去。 伊沃拉啊……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眯眼,又抿了口酒。 命运现在正在多管齐下。 他改换姓名和面貌在西国行走,寻找伊沃拉的踪迹,就是因为他不能暴露出自己正在寻找伊沃拉,并试图将其杀死的目的,这份软弱一旦暴露,被命运利用,那么他的处境将会变得非常糟糕。 但现在,命运逼迫安瑟把伊沃拉的存在说出口,或者说……即便安瑟不说,大公们也会去猜,伊沃拉还没有死。 毕竟遗迹这事本来就挺蹩脚的,虽然安瑟的确看到伊沃拉在某处奇怪的遗迹里沉睡,但谁会相信一处遗迹能倾倒出这么多飨焰之火? 但这不是重点。 毕竟因为自己的算计,所有大公们将目光齐聚西国,且在有自己作为“后盾”的前提下,他们一旦发现伊沃拉,就绝对不可能想迎回王储,而是满脑子想着怎么才能立刻弄死她。 这也是安瑟提前做好的准备之一,不仅仅是为了让所有大公们能几乎同时立刻锁定伊沃拉,也是为了防止命运来搞这么一手,让大公因为伊沃拉的突然出现而害怕,直接偷偷摸摸地把伊沃拉送回帝都,接受源焰洗礼。 ——大公们就算再怎么不堪,也不可能在所有人都关注着西国的情况下,还废物到能被半死不活的伊沃拉威胁。 因此……重点在于,飨焰之力引发的问题。 假如是伊沃拉没死,那就说明艾菲桑徳的火没烧死她,也即是艾菲桑徳必死无疑,那么在命运的刻意引导下,大公们一定会在某个时间段认识到一件事——既然皇帝真的已经死了,那不管是伊沃拉还是海德拉,都不该活。 而假如不是伊沃拉的火焰,是艾菲桑徳的火焰,那对安瑟来说更是要命,大公们会百分之百倒向艾菲桑徳,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他在那时,先一步说明了不应该是皇帝,让大公们往伊沃拉还活着的方向去想——毕竟事实也大概率是如此。 而在这种情况下,安瑟要面对的问题就只有……该如何处理命运的引导,如何面对这个好不容易被他稳定下来,争取到完美的发育时机,却又被命运无情击碎的新的困境。 “……呵。” 安瑟摸了摸手腕上的衔尾蛇手环,突然轻笑了一声,让苏丝伦有些不解,但也没敢说什么。 他本来没想过这么快对大公们动手……要知道,一个大公的陨落代表着巨大动荡,而假如安瑟但凡暴露了半点蛛丝马迹,所有大公都会立刻调转枪口对准他。 但现在,本就脆弱的平衡已然岌岌可危,安瑟现在自然也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想办法建立起新的平衡,要么…… 你死我活。 只是,现在的海德拉,也不是以前的海德拉了。 不管是稳定进步,操控着机械降神的明芙萝,还是已经实现蜕变,再度踏上霸者之路的希塔娜……她们都有着真正踏上舞台的力量。 他摆出那副自信的姿态,可不仅仅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如果再多一个契首,胜算会大很多,现在要从莱茵和鸦之间选一个吗…… 安瑟思索片刻后,还是放弃了。 每一个契首的位置都无比珍贵,必须要是能为他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提供绝对力量的存在,而不是只是区区为了解决当下困境而匆忙选出的应急方案。 【要悄无声息的……将大公们逐个击破,越快越好】 【并且,绝不能让他们怀疑是我做的】 【仍未暴露的浮士德,眼下彼此斗争的摄政王之局……依然处在对我有利的框架之下】 安瑟轻轻敲着桌面,脸上浮现起的笑容,让苏丝伦感到莫名的心悸。 “那么接下来……”他轻声呢喃道,“先拿天壤开刀吧……嗯?鸦?” ……什么? 苏丝伦还没来得及细想安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看到安瑟的肩膀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漆黑的乌鸦。 “主上。” 鸦低沉的嗓音中,罕见地带上了震惊的情绪。 “很抱歉打扰到您,但……有件事,必须立刻通知您。” 安瑟微微眯眼:“西国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打算联合大公对付我吗?龙语还是深蓝?还是魔素开始不安分了?” “……不,都不是。”鸦摇摇头,在安瑟的注视下,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让整个西国完全陷入混乱的事实—— “十六秒前,西国同时出现了三十二道……现在是三十四,三十五道迷界门扉。” “而这些门扉……” “全部,倾泻出了飨焰之火。” 即便是追随安瑟许久,不知见过多少风浪的鸦,语气也已经难以控制了。 “按照这个速度……三天之内,整个西国会被焚烧殆尽;而如果门扉继续开启,三十天内……” “帝国都将不复存在。” 这一次,命运并没有在绅士地等待安瑟落子之后再予以回应。 而是让一切……熊熊燃烧! “主,主人。” 只是听着鸦的描述,苏丝伦的心中那份扭曲的憎恶和恐惧就难以抑制了,她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安瑟,问道:“这到底是——” 她的话在说到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 因为她又看到了安瑟脸上的笑容,比刚才那似有若无的表情,更加鲜明的,邪异的笑容。 在这几乎是被砸碎棋盘的情况下,这笑容带着一种让苏丝伦被慑住心神的诡异魔力。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憎恨,盛怒,渴望,以及……期待。 第六十五章·女孩们的反思 “安瑟!” 在安瑟掀开帐幕的时候,远方就传来了希塔娜的呼喊。 她渐长的白发在狂奔时飘扬而起,宛如白狼奔袭时后颈上起伏的毛发,带着迷人而危险的狂野。 没几秒就飞奔到安瑟身边的希塔娜一脸焦急,指着远处泛起血色的天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这跟已经死翘翘的皇帝有关系吗?” 安瑟则少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希塔娜的问题,而是凝视着远方。 天空,被强行撕开了裂口。 与之前那道门扉毫无二致的情景重演,血色天火从世界的裂口倾倒而下,连超凡者都要避让的毁灭与劫难就此降临,在大地上熊熊燃烧。 而更遥远的地方,隐约能见到似乎更加庞大的裂口,将整个西国的天空染成了一片血色。 即便有了鸦的提醒,在面对这种景象时,安瑟也还是陷入了沉默。 “飨焰……” 明芙萝也在安瑟身旁显现,向来漠然的面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荒唐了。” 她如此低语着,随后抬头看向安瑟,紫眸中满是忧虑与沉重。 “安瑟,是祂在作祟吗?” “……祂?” 希塔娜也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难以置信地高声道:“是命——” 少女先是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在环顾两圈,抽抽鼻子之后,才压低声音道:“是命运?是祂在搞鬼?” “但这并不合理。”反而是明芙萝率先否定了自己的疑问,“无论如何,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绝对不可能在‘合理’的范畴之内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简直像气急败坏到直接掀翻棋盘一样,这不可能是祂会做出来的事情,而且……” 明芙萝欲言又止,只是越发不安的看着安瑟。 这如果都还能称得上“合理”的话,就算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可被命运利用,那也还好。但假如命运真的舍弃了祂一直坚持的“合理”—— 那安瑟的胜算…… 友人那深深的忧虑在安瑟的感知下是那么鲜明,年轻的海德拉笑着摸了摸明芙萝的脑袋,温声道:“放心吧,祂不会放下自己的原则的。” “以前有更多次关键到足以让祂直接将我灭杀的事情,祂都没有这么做,如果祂真的放下了这份傲慢……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他开玩笑般地指了指自己:“只要让龙王突然飞出来把我一口吃掉就行了。” “……说得也是。” 明芙萝稍微松了口气,而一脸迷糊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的希塔娜,就只能更急了:“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这样……这样出大事了!” 安瑟把有关那神秘势力的事情讲给了明芙萝和希塔娜,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平静说道: “所以并不是祂用了什么不合理的手段,而是抽出了一张,我一无所知的底牌。” 并不是命运气急败坏地将棋盘蛮横砸碎,焚毁,而是安瑟已经失去了与命运平等博弈的最大依仗——先知先觉。 “我早就做好了面对这种情况的准备。” 安瑟轻声宽慰着不安女孩们:“本来残存着,可利用的记忆已经越来越少,即便命运不做出这一手,往后……我也注定要以一无所知的状态去面对祂。” 看着咬着嘴唇,心中满是愤懑和不甘的希塔娜,少年抬手拍了拍她有些毛躁的白发,声音温柔:“就当是提前练习好了。” “那这次练习未免也太严苛了些。” 明芙萝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既然安瑟显得这么沉稳且局势在握,她也不好再流露出什么负面情绪,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神情,说着一如既往的可靠话语: “有什么需要我的事,一定要找我,明白吗?” “啊啊啊还有我……不对!现在就有很多事要做啦!” 这一方面,越发自我的希塔娜显得积极主动地多,她拉住安瑟的胳膊,焦急道:“安瑟安瑟!我们赶紧去救人吧!” 安瑟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愣神:“……救人?” “对啊,那团火……隔这么这么远我都感觉好危险,现在跟不要钱一样从天上一直倒下来,要害死好多人的!我们得——” 一直注视着安瑟的希塔娜,凭借直觉嗅到了恋人心中的异样,于是她将微微顿住,小心试探地问道:“还是说,安瑟现在已经要做点什么事去对抗命运了?需要我吗?” 明芙萝也用一种颇为隐晦的希冀目光凝视着安瑟,她随时都能为安瑟献出自己的力量,可此刻的她也希望安瑟能对本不该死在这无情灾劫下的人施以援手。 她和希塔娜都知道,安瑟心中一定藏着这份温暖的希望,只是在命运的无情重压下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这些,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与皇帝短暂搏杀的机械降神者和在四阶就手撕五阶巨龙的天灾小姐,几乎是同时握住了安瑟的手,无声而坚定地给他力量。 感受着掌心两种不同温暖的安瑟,在沉默片刻后,轻笑着给出了回应: “没关系,尽可能保护好平民也是重中之重,否则西国将会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这本就该是我对抗祂的环节之一。” “在动手前,最起码也要调查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吗?” “好耶!” 希塔娜一把抱住安瑟,笑容无比灿烂:“我就知道安瑟肯定不会放着他们不管的!” “我可以根据影沼那边提供的情报,用数据系统测绘出地图。” 明芙萝立刻补充道:“很快能确定哪边最需要救助。” “喔,你还是挺有用的嘛,明芙萝!” “……哼,这时候才知道叫我名字?” 希塔娜和明芙萝重新拌起嘴来,说明她们的情绪也算是放缓不少,但被她们围着的安瑟却依然凝视着天空,眼眸微微眯起。 “只是这次。”他突然说道,“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啊?” 刚才还打算伸手去掐明芙萝的希塔娜愣住了,她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啊?是因为安瑟要去……” “那个地方,你和阿萝都难以接近,鸦更是如此。” 漆黑的色彩从安瑟眸中一闪而逝,但他的声音却依旧轻柔:“所以,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们去救助平民吧,苏丝伦会尽力提供帮助。” 希塔娜还想说点什么,但明芙萝却拉了她一下,轻轻摇头。 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狼似乎仍心有不甘,她好像不认为自己帮不到安瑟,但在明芙萝无声的再三劝阻下,还是放弃了。 她用力蹭了蹭安瑟,温驯却又自信地说道:“既然安瑟说要自己去……那我就不多嘴了,反正安瑟一定没问题的!” 少女松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转身朝向天空被撕裂的方向,即便熊熊燃烧的血火倒映在她的暗红眼眸中,也无法抹去那更加炽盛的怒光。 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对一次又一次将安瑟逼入险境的命运所怀有的,纯粹的暴怒。 “那么……我先去了,安瑟!” 希塔娜深吸一口气,转回头来最后看了眼安瑟,脸上扬起自信而坚毅的笑容: “虽然没有明芙萝快,但只要你呼唤我,我一定会来的!” 安瑟笑着轻轻点头,而受到鼓励的希塔娜感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她朝安瑟挥了挥手,捏紧拳头,澎湃的力量流转全身,而后自脚下迸发,在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身形瞬间消失无踪,去往了最危险的地方。 飨焰之火的危险气息时刻萦绕着希塔娜,她能感觉到那来自四面八方,几乎无处不在的威胁,只是大多数仍很遥远,她正在全力往最近的方向赶去,希望能来得及多救下一些人。 “你跑得还真够快的。” 淡漠的声音在希塔娜耳边响起,娇小的明芙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肩头,稳稳当当地坐着。 “不然等着他们被烧死?”希塔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同时瞥了明芙萝一眼,“喂,小矮子,你为什么不让我多跟安瑟说两句?万一我们能帮到他呢?” 明芙萝也习惯了希塔娜有事明芙萝无事小矮子的称呼,反正她在大多数时候都叫希塔娜笨狗,偶尔叫她小狗,两个人彼此彼此。 娇小的学者沉默许久,随后语气复杂地说道:“你的直觉不是一向很灵吗,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安瑟可能有些奇怪。” “……” 希塔娜没有说话,但一瞬间放慢的速度让明芙萝知道,她肯定是已经察觉到了的。 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沉闷了下来,无论是明芙萝对安瑟的理解,还是希塔娜所持有的直觉,都能让她们很快发现安瑟情绪的变化。 当然也不仅仅只是因为这点,更多还是出于安瑟早就不对她们设有过重的心防,否则即便明芙萝再怎么了解安瑟,希塔娜再怎么敏锐,也很难觉察到安瑟现在的心理变化。 ——他在十岁时几乎就能骗过自己的母亲,在现在又怎么可能骗不过两个女孩呢? “我只是……提一种可能。” 还是有明芙萝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你我对安瑟,是不是存在某种误解?他或许并不是非常乐意去拯救——” “怎么可能!” 希塔娜几乎是立刻就打断了明芙萝的话:“你想说安瑟是坏人吗,明芙萝?” “……你对安瑟的滤镜太重了,希塔娜。” 对于希塔娜的应激反应,明芙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并没有用太过刻薄的语气去讽刺对方,而是非常认真严肃地做出告诫。 “我知道他给了你很大的帮助,但如果连那些事情都无法正视的话,那你只是一厢情愿地沉浸在对安瑟的幻想里而已。” “我们要做的是给安瑟帮助……而不是欺骗自己他从未犯下任何恶行。” 如果不说清楚这一点的话,希塔娜迟早会和安瑟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明芙萝这样想。 结果,希塔娜的回答让她愣住了。 “谁跟你说……我在欺骗自己了?” 狂奔着的希塔娜一脸莫名其妙:“你是不是忘了我在晋升的时候说了什么啊。” 知道安瑟因为命运的重压而做过数之不尽的恶行,更清楚安瑟直到现在也依然如此——希塔娜那时就是这么说的,她从来没有回避过安瑟的罪孽。 正因为如此,她才希望安瑟依赖她,她才决意要踏碎命运,要给安瑟更多的选择。 “既然你清楚。”明芙萝沉声道,“那我之前提出的观点有问题吗?”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觉得,安瑟心里其实是希望变好的吗?” 希塔娜却依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怎么现在想法又变了?” “因为他的动摇——别忘了,除了安瑟,没人能逃过命运的掌控。” 明芙萝的声音变冷了很多:“即便我再如何小心翼翼,尽可能让自己不成为安瑟对抗命运的障碍,但终归不可能每时每刻提防内心的思绪变化……你也一样,不是吗?” 希塔娜的速度变得更慢了,没有全心投入到救助平民之上,足以说明希塔娜心中的震惊。 “你的意思是……”她有些难以置信地低语着,“命运已经在利用我们,对付安瑟了吗?什么时候?” “无时无刻不在。” 明芙萝的神情有些阴郁:“我在尝试拆解自己的思维……但无法找到哪怕任何异常的,不该出现的观念。不过我还是做了假设,假设是命运推动我们,认为安瑟心中向善,是命运迫使我们给他这份期望。” “而在乎着我们的安瑟,并不愿辜负我们的信赖和愿景,而后一点一点陷入我们亲手制造的泥潭之中,那我们——” “不会的。”希塔娜摇摇头,“我不相信。” “这不是你相不相信的事!”明芙萝有些急了,“只有安瑟有对抗命运的经验,我们根本无法从自己的思维中,辨别出到底什么才是命运引导的结果!” 希塔娜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奔跑着,她像是在思考,却又像是……不想面对。 无法忍受这沉默的明芙萝拔高声调:“希塔娜!你——” “明芙萝。” 希塔娜轻声说:“是我小看你了,考虑这么多东西,很不容易吧。” “你……”明芙萝语气一窒,恼怒道,“现在不是讨论我怎么样的时候,要论辛苦,我考虑的东西根本无法与安瑟相比,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住我,就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我没有在嘴硬,也没有胡言乱语……你这家伙,明明平时很冷静的,怎么现在跟昏了头一样,还不如我呢。” 希塔娜揉着额头叹了口气:“既然知道自己管了命运做什么,那还想这么多干嘛?你怎么保证自己现在胡思乱想,昏头昏脑,不是命运的目的?” “我……” 明芙萝被希塔娜这一句话给呛住了,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我相信安瑟,不是因为我忘了安瑟做过的坏事,也不是我满脑子都是他,神志不清了。” 就像明芙萝罕见地流露出焦急和愤怒的情绪那样,希塔娜也极为少见……或者说几乎从来没有过的,摆出了一副十分耐心的姿态来解释。 “因为安瑟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啊……你也看过安瑟的记忆了吧。” 少女一脸理所应当,语气在感慨中又带着几分向往:“他分明就是想让这世界变好的,他比谁都渴望改变这一切,你看他在一点点改变海德拉领的时候,有露出过半点厌烦的模样吗?” “要不是命运这狗杂碎……”希塔娜的太阳穴暴起青筋,眸中的凶虐之意显露无疑,“帝国早就不是现在这鬼样子了!” 过了好几秒,她才把心中的杀意压下,继续说道:“更何况,艾妮姐和弗拉梅尔先生,也都希望安瑟能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他本来就没想过去做一个坏人,一切都是命运的逼迫,是命运让他没有选择。” “所以。”希塔娜转头看向明芙萝,神情没有丝毫动摇,“我们才要做出努力,让安瑟能成为他曾期待的那个自己。” 可说到这里,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希塔娜……也始终没有对明芙萝最开始的问题作出回应。 她只是说着一定要帮助安瑟,却无法回答,她们都觉察到的,安瑟心中那份迟疑和动摇……究竟是出于什么才产生的。 最后的最后,明芙萝也只是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她当然知道艾妮丽莎的对安瑟的期许,但她同样也牢记着艾妮丽莎的另一句话,正是那句话,才让明芙萝对自己的思绪产生了质疑。 【不要让我的愿望,成为你的负累,你的枷锁,你的牢笼】 那个温柔伟大的母亲,对她的孩子说过这样的话。 艾妮丽莎夫人,不愿自己成为安瑟的枷锁。 那么我的愿景,会是安瑟的负累吗? 安瑟他到底想要成为……什么样的自己呢? 第六十六章·疯狂的储君 安瑟倒也不是刻意支开明芙萝和希塔娜,或者刻意不想去帮她们拯救天火之下的平民,眼下这个问题对于她们两人而言,的确是无法解决的。 ——这种程度的飨焰之火,安瑟自己也不可能做到将其熄灭。 飞向天空的海德拉遥遥望着远方的血色裂隙,那就像是被硬生生撕开的痕迹,让安瑟陷入了沉思。 “以伊沃拉对于空间的掌握,她的手法,不应该这么生硬粗糙才对。” 他的视线眺望向更远的地方,在安瑟目力所及的极远处,还有一道同样如同被兽类啃噬撕咬开的锯齿裂纹,那是另一道迷界的门扉。 这种硬生生撕开位面壁垒的手法可不符合伊沃拉的能力和美学,但能够同时在本位面撕开三十五……哦现在是三十六了,撕开足足三十六道迷界门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应该只有她才能做到。 安瑟身形一闪,转瞬间便来到了裂隙之前,连呼吸道和脏腑都能轻易灼烧的热浪扑面而来,但安瑟不仅没有因这份凶残的高温而皱眉,反而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这个强度……” 少年伸手探向血色的飨焰之火,却没有向之前那样刻意威慑大公们时,提前覆盖好深渊之息,而是相当直接的伸了进去。 凶狂的血焰立刻吞噬了安瑟的手掌,但当漆黑的诡异物质覆盖而上时,这蓬支配人类上万年的火焰瞬间便被湮灭了。 “不需要提前做好防护就能轻松压倒……强度比之前的要低很多啊。” 这算是命运的推动仍在合理范围之内的作证,按照这种强度,正常的五阶超凡者都不可能会被这血焰烧死,有的是办法处理。 但对于低阶超凡者和平民而言……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灾难。 安瑟双手背在身后,低声自语道:“先进去看看再说吧。” 面对之前的无尽血焰,他都能直接闯入其中并全身而退,假如只是这种强度的话,全然不在话下。 细微的深渊之息缠绕海德拉的身躯,安瑟无视滔滔狂焰,径直踏入门扉之中。 只是在进入迷界门扉的一瞬间,他的神情便有了变化。 因为他刚一进去,就又出来了。 从另一道门扉里。 而外面,身形高大魁梧,骑乘巨龙的男人,正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海德拉……阁下?” 奥莱门汀试探性地如此问道,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为什么海德拉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他已经发现…… 回过神来的安瑟转头看向那道迷界门扉,嘴角缓缓上扬。 “这可真是……有趣。” 他低笑两声,然后才看向龙语大公奥莱门汀,语气温和地说道:“真巧啊,龙语阁下。” “……是。”龙语大公微微低头,“没想到您会从这道门扉里出来,请问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是想进入血尘大公寂静城上空的迷界门扉一探究竟,没想到……” 年轻的海德拉偏头看向眼前的门扉:“竟然转瞬间就来到了这里。” “这——” 龙语大公的神情微微凝滞,既迷惑于这匪夷所思的说法,又震惊于安瑟竟然敢直接深入那可能遍布飨焰之火的门扉里。 他也试探过并确认了这宛如末日劫火般的飨焰之火,其强度比之最开始出现在红谷城的火焰还不如,但这并不妨碍他仍对其忌惮万分。 “迷宫。” 双手背在身后的安瑟平静道。 “门扉的内侧,是迷宫,空间的迷宫。” 空间二字立马触发了龙语大公心中的警报,他死死盯着那道汩汩涌出无尽血焰的门扉,但始终仍留有余光落在安瑟背后。 “您的意思是,伊沃拉殿下吗?” “是啊。”安瑟的语气依旧轻快,甚至是感到有趣,“除了她以外,我可想不到还有谁能同时打开三十六道迷界门扉,还用如此精妙的手法将门扉内侧的世界串联起来,变成了一座庞大的迷宫。” “用来……” 独属于海德拉的可怕气息瞬间自安瑟颀长挺拔的身体中迸发,那被完美驾驭的狂舞黑气,在天穹上勾勒出九首魔蛇的巨大阴影,仿佛连太阳都要一口吞下的终末魔物,哪怕仍影影绰绰地缺少五颗头颅,却已经有了不可进犯的神灵威严。 龙语大公胯下的巨龙当即失控,暗金色的竖瞳中满是惊恐,它不停扑打着巨大双翼,那恐慌无措的样子,简直就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蜥蜴,全然没有半点大陆霸主的模样。如果不是龙语大公在尽力安抚,恐怕早就已经直接从半空中掉下去了。 “保护她自己的迷宫。” 安瑟如此轻语着,抬起的手轻轻挥下,立于天顶的漆黑魔物咆哮着冲入那对它而言过于狭窄的裂隙之中,只见无尽黑气如潮,将那刺目血色尽数撕碎,吞噬,遮蔽,肆无忌惮地以绝对的力量将其蹂躏。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眯眼,在唯有他能感知的门扉之内,以太混乱的涌流,空间要素无时无刻不发生着的精妙变化,比起那无时无刻不在倾泻出飨焰之火,这仿佛有生命一般的无形空间迷宫……才是真正站在顶端的超凡者,方能驾驭的手段。 无尽的飨焰之火作为外层,层层重叠的迷宫作为内层,躲在最中心的伊沃拉,倒是藏在一个相当安全的位置。 不过可惜的是,来自深渊的海德拉是最能抗衡飨焰之火的存在;更可惜的是,安瑟在之前就已经下了一步险棋,亲身踏入她所在的核心位置,虽然在空间要素的控制上无法与伊沃拉相提并论,但安瑟也根本想过直接杀到伊沃拉眼前。 安瑟要的,只是一个瞬间。 飨焰之火竭力焚烧着覆盖在海德拉本体投影上的深渊气息,仅仅作为力量的延伸,它无法获取足够多的信息,效果其实相当有限,安瑟的意志和感官也受到了极大限制,但安瑟本来也不是打算侦查什么,而是将这层层迷宫一点一点地……碾压破坏! 寻常超凡者无法理解的交错层叠的空间,被安瑟的力量一层层悉数洞穿,若是换做任何人,既没办法顶着飨焰之火如此之久,将自身的力量蔓延到这迷宫深处,更别提破坏掉伊沃拉设置的壁障了。但安瑟能感觉到,自己距离那个不知究竟遭遇了什么,又为何突然发狂,往西国倾泻无尽血焰的逃亡者,失败者,越来越近了。 ……嗯? 有一个瞬间,安瑟感觉到,自己势如破竹的力量竟然并没有撞上迷宫的壁障,而仿佛是被迎接般……直接通过了。 但下一刻,被空间要素扭曲的路径再度出现,已经被焚烧将近三分之一的魔蛇之影差一点就被导向另一处门扉的出口,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轰死。 好在安瑟立刻反应过来,硬生生凿穿了伊沃拉故意扭曲的通道,并在下一秒,感受到了炽烈百倍不止的飨焰之火! 原来是在刻意引诱吗?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不过无所谓……抓到你了,伊沃拉! 安瑟海蓝色的眼眸中闪掠过深沉纯粹的漆黑色彩,穿行在门扉之内,被飨焰之火焚烧的魔蛇虚影瞬间暴涨,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啸声竟然穿透了世界的壁垒,直接在天空中震响! ]q!裙%^si!流#儿&*柒%耳↗旧*&^泗|叭@#&%仨 Q@Q群刘)六【△儿?6-%^岭!灵?ba@#&%迩#$2// 刺#$猬(菠()*萝<扣+扣$频&道,()*频%道~!号#$vj4u 4du4a1,*点击链接加入Q Q频道:https://pd.qq.com/s/5r4kelgcq 本@#&%文%^资+)(*^源△从*互*&^联%^网?/>集?合$而?成!=本↗群↗频?道/只&是≥资$源/的+*集|合?/者!?>!~原?/>文#的)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小*说+*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观#看&*完△毕^后$立!@即@#&%删+*除。@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原书作者的支持!≥若*(侵*(犯*&^到&*您↗的+)(*^权~益}请()*通%知△我?们|删&*除! 本来不停倾泻的血焰,在这瞬间竟如大潮般从裂隙中喷涌而出,而无尽的黑气缠绕其中,宛如天穹的伤口喷涌出赤黑的鲜血。 那血焰的强度,赫然是之前门扉中无尽血焰的强度,不……甚至比那要强得多!是真正接近源焰,绝非寻常的飨焰血裔能燃起的火! 感受到那狂烈火焰的奥莱门汀现在反倒跟自己的巨龙一样,立刻应激到急速后撤,但刚打算动,却感觉到有人强行控制住了自己。 “别怕,龙语阁下。”年轻的海德拉微笑道,“你得跟我一起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奥莱门汀现在的第一个反应是——海德拉察觉到我的杀意了?他想现在就杀掉我? ……不,不可能,我甚至是在回到宅邸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立刻浮现,让奥莱门汀强制冷静了下来。 最起码……他不可能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杀了我,也不可能随手一伸就杀掉我。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搞笑,但他也的确不可能被安瑟秒杀,而只要不被秒杀……那让大公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准安瑟的机会就太多了,安瑟也必定知道这一点,所以不会轻举妄动。 纷繁思绪不过转瞬即逝,奥莱门汀毫无抵抗地服从了安瑟,硬着头皮迎向那喷发出炽烈血焰的裂口,他只能看见飨焰之火和深渊气息交缠在一起,彼此湮灭,互相噬咬,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然后…… “安……瑟。” 这两个字,准确地说,是说出这两个字的声音,让奥莱门汀的脊背瞬间一片冰冷。 明明血焰已经扑面而来,但他却在这刹那间,感受到了遍体生寒的冷意。 “安瑟!!!” 血焰,黑气,所有东西都在这声狂怒的咆哮中震散,这一刻,奥莱门汀透过被安瑟硬生生击穿出的通道,看到了躲藏在迷宫最深处,坐在那破败王座之上,仍被血焰缠身,几乎半边白骨,宛如丧家之犬的伊沃拉。 她抬起一只手,像是发狂到要把安瑟拽进来一样,但那破碎的狭窄甬道几乎在瞬间便立刻闭合,只留下了一道,印刻进奥莱门汀脑海中的,癫狂憎怒的注视。 大皇女伊沃拉……她真的还活着。 那狰狞可怖的白骨面庞,还有好像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疯狂眼神,都让奥莱门汀感到一阵战栗。 安瑟有些疲惫地叹息一声:“仅仅只是找到她,都要耗费我这么大的精力,她到底是从哪得来的这股力量呢?不可思议。” “真危险啊。” 这四个字,让奥莱门汀从刚才的惊惧中立刻清醒过来,而后坠入了一种更让人感到恐怖的,清醒的恐惧。 年轻的海德拉转头看向奥莱门汀,万分沉重地说道:“要是让她穿越迷界,重回大陆的话……” 那一切……就都完了! 那位比其母亲还要残酷暴戾的大皇女,在被飨焰之火折磨到人不人鬼不鬼,看起来已经彻底疯癫的情况下,重临王座之后究竟会发什么疯,根本是让人不敢想象的绝望景象! 这个女人现在就已经疯了!把飨焰之火直接倾泻在西国的土地上,甚至可能想连同帝国一起焚烧殆尽……绝对不能让她回来,绝对不能! 与之相比,什么海德拉的威胁,什么安瑟做出的隐藏,统统不值一提! “海德拉阁下。”奥莱门汀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们应对立刻召集所有大公……不,是所有高阶超凡者!” “是啊。” 安瑟看着从门扉中滚滚涌出的血焰,眼眸微微眯起。 “帝国可不需要试图毁掉它的继承者,我们曾经的伊沃拉殿下,看起来跟她的母亲一样,也是个不合格的失败者呢。” 让敌人成为暂时的朋友,只需要一个共同的,更强的敌人。 海德拉虽然会按皇帝的意思,对帝国的诸公们进行可谓惨无人道的收割与屠杀,但铭刻在大公们内心深处的恐惧,飨焰一族仍占据永远的上风。 因为海德拉……不是人类。 那个高高在上,真正碾压一切,俯视一切,支配一切,玩弄一切的皇帝,才是真正让同为人类,却被当作玩物乃至牲畜的大公们,将恐惧铭刻进血脉中的存在。 从某种程度上讲,飨焰一族,才是大公们,超凡者们眼中,真正的死敌。 不过,事情也没这么简单。 安瑟感受着力之首那边传来的阵阵悸动,希塔娜显然是感觉到了刚才驱使了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力量,对此感到焦急。所以年轻的海德拉正在无声地安抚着他的力之首,同时推进着心中逐渐成型的计划。 这个反击点……是命运给他的。 命运让伊沃拉以如此疯狂蛮横的姿态强势入场,绝对不可能是一手昏招,祂给了安瑟一个能够破局的支点,但也等于在明说,这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谋划。 不过,没有关系。 “这样吧,龙语阁下。” 即便面对如此艰难的境况,我们的海德拉阁下依旧从容不迫:“既然我刚好在这里,那就把所有大公先召集到你的府邸吧,可以吗?” 龙语大公立刻应答:“理所应当,海德拉阁下,我遵从您的意志。” “很好。”安瑟点点头,“我想诸位大公都能很快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会立刻前来的……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的余光落在下方,血焰蔓延的大地上,一座城池已经被燃烧了大半,站在高处的他们听不见呼喊,也听不见求救,只有风呼啸而过。 “你无辜的领民,需要你的帮助” 年轻的海德拉指了指下方:“伊沃拉发疯了,可不是我们能忽视领民性命的理由。” 奥莱门汀愣了一秒,他本来还想着安瑟有什么特殊要求,结果只是这件有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但结合安瑟的人设,他也没有太过奇怪,也答应了下来。 他连续吐出几个奇怪的音节,而后转头看向安瑟,恭敬道:“会有巨龙来协助他们从伊沃拉的疯狂毁灭中逃离,请您放心,海德拉阁下。” 无论如何,这世上最能对抗飨焰的,只能是海德拉。 第六十七章·归来的她 1W 总共能坐下三十人的庞大圆桌上,除去十位站在帝国顶点的大公,剩下来的十九人……毫不夸张地说,在某种程度上讲,的确有和大公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炼金协会的会长帕拉·塞尔苏斯以及另外两名传奇巨匠,以太院至高九席中实力最高的三席,零点探索者的七位组建者来了两位,还有全部由行于深渊的超凡者组成的终焉殿堂,人数极少但成员实力最低也是四阶的升华之路……甚至连以杀生之名传遍帝国的光阴会,也派人来到了现场。 除此之外,还有零散的,不属于任何势力,几乎等同于传说的独行超凡者。 帝国近百位五阶超凡者中,最顶尖的那一批,除了革命军的军团长们以外,可以说已经悉数到场。 是的,不只是大公,还有其他站在帝国最顶端的超凡者,他们都是安瑟筛选而出,让大公们以最快的速度分别去联系的。而现在,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坐在主座上的人开口。 “按照名单,所有人都已经来齐了,很好。” 在座的所有人里过分年轻的会议主导者十指交错,后靠着椅背,在如此沉重而危急的境况之下,他的神情依旧显得自然平和。 “既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不同的地方赶到这里,我想在座的每一位,都应该已经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安瑟轻打响指,一道光幕便出现在了会议桌的上方。 那是一片……血色的天空。 三十六道仿佛有生命的裂口缓缓蠕动着,每分每秒都在向大地降下来自最为纯粹的终结,从天穹上涌出汩汩血焰的荒诞景象,分明是混沌的迷界之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即便是只透过虚像,超凡者们也陷入了缄默之中。 比起大公,自成组织或是独行的超凡者几乎从未直面过飨焰的力量,但对于皇帝的恐惧却是一样的。 即便不在他们面前刻意彰显暴力,皇帝也有一万种方式让任何超凡者屈膝下跪,在艾菲桑徳还没成为那个终日藏匿在源焰中苟活的癫狂暴君时,她早就已经蹂躏过整个帝国,一如曾经的伊沃拉。 那份将物质,以太,要素,所有存在的,无论具象还是抽象的一切尽数焚灭的力量,是每个超凡者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只是看着这副光景,明明已经逝去恐惧与颤栗便卷土重来,让他们再难保持平静。 即便他们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反应,但安瑟还是轻易地觉察到了大多数人的情绪变动,他们的恐惧对他而言,这是好事。 转移注意力是一方面,但安瑟也的确需要他们……不遗余力,竭尽一切地去杀死伊沃拉。 在原定的未来中,追着艾菲桑徳投入迷途海的伊沃拉到底遭遇了什么,始终是个谜团,但安瑟能百分之一百地肯定,命运不会让如此重要的飨焰血裔无声无息地死在迷途海里,她一定有……更重要的作用。 杀死伊沃拉既是防止她有那万分之一,重临王座的可能,也是为了断掉命运的一条路。 只是现在,恰好又给了安瑟另一个帮助,那就是将可能降临到他身上的恶意,暂时转移到伊沃拉身上。 不仅如此,召集起诸位大公,并顺势叫来其他顶级超凡者的安瑟,还有一个更深的目的。 微微眯眼的海德拉,将眸中的恶意敛藏至最深处。 他准备创造条件,将这二十九位超凡者中的绝大多数……直接灭杀。 避免被围杀的最好方法,当然就是提前把可能针对自己的人全部杀光——弗拉梅尔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只不过那时候艾菲桑徳还没有死,他注定没机会这么做。 海德拉与飨焰的斗争不是低阶超凡者可以插手的,汇集起这么多顶尖的五阶超凡者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商量对策,也是在汇集打手,或者说……炮灰。 在这个谁也不愿伊沃拉回归的情况下,不管你是什么水平的五阶超凡者,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有人要做炮灰的。 而安瑟要做的,就是让这个“总有人”,变成“大多数人”。 “告诉各位一个很遗憾的消息。” 怀着残忍邪恶之念的海德拉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曾经的大皇女殿下伊沃拉已经彻底疯了,她可能想要……毁灭帝国。” “不,准确来说,应该不是可能,而是确定,从现状不难看出,她就是想要完成自己的复仇,想要将帝国尽数毁灭的。” 将自己关在迷宫里的伊沃拉没法出言解释,她的状态和她的想法,当然全由安瑟说了算。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在胡扯。 安瑟转头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第二个位置的龙语大公,轻声叹息道:“龙语阁下,我想……你也见到她疯狂的模样,虽然只有一瞬。” 突然被提及的龙语大公愣了一秒,在其他超凡者们的注视下沉声回答:“的确,那个状态的殿,那个状态的伊沃拉……”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起那个女人半面白骨,身缠血焰的狰狞模样,以及歇斯底里的癫狂目光,脸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就算不往下说,光看他的表情,其他超凡者也能知道伊沃拉现在的状况到底有多糟糕。 安瑟微微颔首,同时将光幕变换,由被撕开三十六道裂口的天穹,变为已经被无尽血焰覆盖的大地。 平原,山岭,城池,聚落……一切的一切都被燃烧的血色吞下,侵蚀,而后焚灭。 整个西国,已经逐渐沦为真正的人间炼狱。 “这是现在的西国,在裂隙开启后六小时的景象。” 安瑟自己也凝视着光幕中的血色炼狱,海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火海,有这么一瞬间,他不由得去想——希儿和阿萝她们,现在还好吗? 她们……救下了多少人呢? 他在联系其他超凡者的时候,还让鸦和莱茵同时给希塔娜她们尽可能提供一些帮助,面对这份连安瑟也必须暂时退避的力量,她们的救助工作应该会相当艰难。 这份忧虑在安瑟心中一闪而逝,他很快便立刻将重心放在了眼下的计划上,表面上几乎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便接着说道:“这就是现在的伊沃拉能做到的事,想想看吧诸位,假如她受到了源焰的认可,真正掌握了那份火焰……” “那帝国被焚烧殆尽的日子,恐怕也就已经来了。” 首先,必须要断绝大公和其他超凡者们,倒向伊沃拉的念头。 这个工作安瑟之前本来已经做过不少准备,没想到命运给了安瑟一个更好的机会,只是不知道祂会什么时候收取代价。 利用恐惧和伊沃拉现在已经疯狂的事实,往他们的脑海中刻入“必须杀死伊沃拉,否则一切就完蛋了”的想法,虽然可能没那么简单,但绝对不困难。 毕竟在座的所有人里,估计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的盼望着飨焰血脉赶紧断绝。 然后就是…… “海德拉阁下。” 圆桌中段,一个全身上下都罩在黑袍里的神秘人开口,嗓音沙哑难听。 他是来自终焉殿堂的超凡者,这个组织的所有成员,全都是行走于深渊的超凡者,他们认为天国之路是软弱者的道路,真正的超脱唯有在深渊中才能求得,也因此……非常崇拜几乎等同于深渊化身的海德拉一族。 “伊沃拉……必须死,但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杀掉她?” 或者说,面对现在这种拥有不知名强大力量的伊沃拉,他们的胜算在哪? 他的问题非常关键,谁都想杀死伊沃拉,但几乎没有一致利益的超凡者中,谁也都不想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就好像在皇帝“死”后,按照最有利于超凡者的逻辑来判断,他们应该立刻聚集起来围杀安瑟,但最终还是没有任何人动手一样。 而这时候,安瑟要做的事自然只有一件。 那就是……给他们信心。 “我知道各位可能因为伊沃拉现在表现出来的力量而产生犹豫,我也很清楚没有谁是来送死的。” 年轻的海德拉站起身来,越发褪去少年稚气的俊美面容上,带着令人下意识信服的自信和笃定。 “但首先各位要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伊沃拉真的有能够碾压一切的力量,那她就不可能用重重空间迷宫封锁自己,不是吗?” 安瑟轻轻敲了下桌面,光幕上的画面变成了迷界裂隙的正面模样,那不停涌出血焰的锯齿状裂口宛如活物般缓缓收缩又稍微放大,从光幕上看,根本无法窥见门扉内的事物。 “即便疯了……”安瑟微笑着说道,“她也很清楚,自己如果回到这里,必死无疑。” “但同时撕裂三十六道迷界门扉的力量,以及这种程度的飨焰之火……” 以太院的至高九席之一,相位旅者巴恩斯·凯塔纳特开口道:“按照我的理解,现在的伊沃拉,她的力量……应该已经达到了接近六阶的地步才对。” 作为极少数专精空间要素抵达五阶的超凡者,他在这方面的发言权不小。 “这不是一道短暂开启门扉,而是被她强行撕开,并且还维持住了稳定的裂隙。” 巴恩斯面色难看地盯着光幕上的裂隙,低声说道:“这种程度的空间操纵,简直……匪夷所思。” 安瑟却只是笑了笑:“这就要提到下一个关键点了——在这场灾难开始之前,诸位大公已经和我一起,见到过灾难开始的征兆了,对吧?” 他的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大公们,在后者陆续点头后,继续说道: “那时开启的门扉,因为极度活跃的火要素吸引到了很多冒险者,他们大都推断,门扉内部极有可能是征天王朝在迷界的某处遗址……冒险者们对迷界的探索居功至伟,经验也是最丰富的,这方面,我觉得我们可以信赖他们。” “所以在那时候,我就做了个假设——伊沃拉,可能在迷界的漂流中因祸得福,从某处王朝遗迹里……得到了馈赠和力量。” “毕竟。”海德拉耸了耸肩,“她是完全适格,能继承冠冕的飨焰血裔,真的触发了什么遗迹的馈赠也不意外,不是吗?” “而这一点,在裂隙被伊沃拉撕开的不久后,我就已经证实过了。” 安瑟转头看向龙语大公,微微抬起下巴:“龙语阁下也是见证者,他和我一起看到伊沃拉……坐在一个残损宫殿的破败王座上。” “……是。” 龙语大公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却又没法反驳安瑟说的话,现在更不是反驳的时候。 “海德拉阁下强行撕开了伊沃拉设下的迷宫,我有一瞬间透过裂口,看到了坐在王座上的伊沃拉。” 这句话可谓将因对飨焰的憎恨和恐惧,而稍微提振起些许士气,瞬间击落到了谷底。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倒也的确能解释伊沃拉现在匪夷所思的力量,但这样的话,不就更没法对抗这个疯子了吗? 但安瑟却笑着拍了拍手,他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回声一般,蕴藏着魔力的声音立刻将超凡者们从震悚中拽出:“别惊慌,诸位,我话还没说完呢。明明已经是站在顶端的至强者,怎么仅仅只是因为飨焰存在于那,就连冷静思考都做不到了?” 简单粗暴的激将法,但对于这些被皇帝,被飨焰永远骑在头顶上的强者们而言,非常管用。 “龙语阁下。” 安瑟再度看向龙语大公奥莱门汀:“在那一瞬间,你除了感受到伊沃拉的疯狂,还感受到了什么?” 还感受到了什么?除了恐惧以外,还能是什么? 龙语大公当然不可能把这话说出口,并且他更不想去接安瑟的话,他感觉到安瑟在利用他引导其他超凡者们的心态……但不管怎样,眼下这个局面都容不得沉默,他必须回答。 “危险,恐怖,不可控,还有——” 奥莱门汀绞尽脑汁憋出了几个词来,刚想着该怎么继续往下说,安瑟就已经笑着说道:“没错,不可控,你那时候很冷静啊,龙语阁下,在这么一瞬间也能感觉到伊沃拉的问题。” 年轻的海德拉面向所有超凡者,声调逐渐拔高:“我们做个简单的推断吧,诸位。” “如果伊沃拉在迷界中得到了来自先代王朝的遗迹,从中取得了六阶之下的最强力量,那么她为什么没有直接回来,而是莫名其妙地撕开了这么多迷界裂隙,发狂地向外倾泻飨焰之火,并把自己关在迷宫之中?” “如果她不够强,就不可能造成如此夸张的毁灭;而如果她真的够强,却又不可能躲在连我都难以击穿的迷宫之中。这显然是矛盾的。” “但别忘了……各位。” 安瑟手中突然出现的手杖轻轻点地,发出低沉的闷响。 “别忘了,伊沃拉她已经疯了。” “她在迷界中不知被艾菲桑徳的火焰焚烧了多久,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力量才挺过这必死之局,即便如此,她的心智也肯定已经被焚烧得只剩下残渣,这一点,我和龙语大公都确认过了。” “那么,一个已经亏空破碎,濒临死亡,并且连意志都已经完全崩溃的人,即便有了那么千万分之一的奇迹,找到了能让她从绝境生还的力量——” 年轻的海德拉微微歪头:“她真的有,能将其驾驭的可能吗?” 立于顶点的超凡者们在他的悉心诱导下,又从绝望中找到了希望。 “您的意思是……呵呵。”来自光阴会的神秘超凡者低笑一声,“就像龙语大公阁下所说的那样,她失控了。” 没错,伊沃拉失控了,只有这个理由,才能完美解释之前的矛盾。 ——因为发疯了,失控了,所以才癫狂至极地向西国降下天灾;因为无法控制好那份机遇,她又不得不把自己封锁在迷宫之中,保全自己,尽可能消化这份力量。 这个推论让超凡者们豁然开朗,虽然也隐隐有人觉得安瑟的推断太过片面,做出推断所依靠的信息甚至都是猜测,但现在也没有什么结论能比安瑟的推断更有说服力了。 伊沃拉在迷界的漂流中因艾菲桑徳的焚烧而癫狂,却又奇迹般的漂流到了一处征天王朝的遗迹,她在那里获得了远古飨焰一族的恩赐与力量,但却又无法将其驾驭而暴走,她最后唯一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精通的空间要素将道路重重封锁,竭力将这份力量消化掌控。 ——这当然完全是安瑟编纂的故事。 除了那片遗迹,强度极高的飨焰之火,以及状态奇诡的伊沃拉外,安瑟对这位大皇女的情况一无所知,就连“伊沃拉已经疯了”的情报,都是安瑟利用仅仅一瞬间破开的迷宫裂口,强行按在龙语大公意识当中的。 一看到飨焰之火恨不得拔腿就跑的大公们,在看到伊沃拉的那一刻,心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哪还有心思去分析她的状况?他能说什么,全看安瑟想让他说什么而已。 在从裂隙中突然穿梭到龙语大公面前时,安瑟心中就已经做好了计划。 一个并不完善,甚至有些粗糙,但已经够用的计划。 这计划的核心只在于一点,那就是逼迫。 “所以,这才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或者说,我们可能只有这一个机会。” 安瑟毫不犹豫地大声道:“伊沃拉现在正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无论是突然被撕开的迷界裂隙,还是毫无节制,可以称得上‘浪费’的飨焰之火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她唯一的余力……只剩下操纵空间迷宫来自保。” “诸位,好好想想吧,我甚至不提她假如在裂隙开启的时间内,躲在迷宫里便将那份奇特力量掌握的可能性……我只假设,在某个瞬间,伊沃拉清醒了过来,直接将所有裂隙关闭,躲到谁也无法触及的迷界之中,慢慢消化那股力量……她没有成就六阶,不会被深渊侵扰,那便拥有我们无法想象的时间,十年,二十年她都耗得起,当她完全掌握那种力量之后……” 年轻的海德拉叹息道:“帝国恐怕要迎来一位,史无前例的暴君啊。” 这一次,超凡者们是真的坐不住了。 用对伊沃拉,对飨焰的恐惧,激起他们对伊沃拉的杀意;而后再以伊沃拉现在的“失控”,提高他们心中战胜伊沃拉的可能性;最后,用最糟糕的结局……来逼迫他们不得不立刻,马上动手,不给他们丝毫犹豫与思考的时间。 就这样逼迫他们不得不直面伊沃拉,逼迫他们把遥远的死亡和毁灭,放在眼前。 而在这个时候……只需要最后的轻轻一推—— “我之前说过,我清楚诸位来到这里,是为了终结这场灾难,而不是来赴死的。” 安瑟一手支着手杖,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挺拔的身形散发出令人敬服的气场。 他微笑着说:“因为我之前就已经进入过那道裂隙,并成功击穿了伊沃拉的空间迷宫,虽然只有一瞬,但也已经足够。” “所以……我会第一个踏入门扉,并在最前方,引导诸位。” 直到这一刻,所有超凡者的神情,包括龙语大公,才真正有了变化。 “您是说……”终焉殿堂的超凡者声音微有颤抖,“您要身先士卒吗,海德拉阁下?” “当然。”少年微微颔首,“这是我的职责,更是海德拉的义务所在。” “清除飨焰血裔之中的,不合格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 炼金协会的会长帕拉站起身来,沉声道:“我支持海德拉阁下的提案。” 没错,只有这样,只有将自己也置入棋盘当中,并且放置在最危险的位置,才能推动其他棋子一同入局……这就是,安瑟要付出的代价。 他不清楚伊沃拉现在有多强,无法确定其他超凡者会不会反水,并且还要深陷无尽的飨焰之火焚烧,他要在这种情况下,既想办法杀死伊沃拉,同时还要坑杀掉绝大多数五阶超凡者。 既然命运如此直接地邀请他在棋盘上拼杀,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他又怎能拒绝呢? 如果成了,那么从今往后,一劳永逸,余下的超凡者绝不可能再威胁到安瑟,他要考虑的,只剩下那神秘势力,以及虽然大概率已经死了,但依然有可能存活的艾菲桑徳。 命运的棋子,将被一扫而空。 而如果失败……那也无妨。安瑟时刻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他时刻都有和命运赌命的勇气,但可不会愚蠢到连后手也没有。 看着陆续同意的超凡者们,海德拉脸上的笑容越发鲜明,越发真挚起来。 如果能解决掉这件事,那我的确就能像希儿和阿萝期望的那样……有更多的选择—— “我也同意海德拉阁下的话,不过再怎么说,防护措施也得做好吧。” 突然有一位超凡者……一位大公开口了。 布拉彻·血尘,西国大战的罪魁祸首之一。 安瑟微微眯眼,温和回答:“这当然是必要环节之一,不过这里汇集了全帝国乃至全大陆最顶尖的五阶超凡者,面对虽然量极为庞大,但强度相当不足的飨焰之火,也绝非毫无办法,不是吗?” 一看到安瑟回答自己了,血尘大公看起来还挺高兴的,这个面色阴柔的大公双臂环胸,颇为自信地说道:“海德拉阁下说得对,但现在情形紧迫……除了法术之外,正常的炼金术肯定指望不上了,但我这边,可是有个相当了不起的东西,没想到现在就能派上用场。” 他站起身来,摊开双手,鲜红的血液自左手指尖汇集向右手指尖,凭空凝聚成一条浅浅溪流,而后……突然开始形变。 “我想各位应该对我钻研的方向多少也有些了解了,所以我要展示一下最新的研究成果……嘿,奥莱门汀,借你的仆人用一下。” 血尘大公一挥手,会议厅的大门突然碎裂,站在门口侍立着的仆从直接被隔空抓住,一下就飞到了血尘大公的手下,被他紧紧扣住头颅。 而后,在仆从惊恐至极的尖叫声中,他的身体在飞速的……融化,融化成一滩血肉,再然后融化成一团血球,并在血尘大公无比得意的眼神下,最后化为一块血色晶体。 “……邪术。”炼金协会的会长帕拉低声喝斥,“布拉彻,你这是在亵渎生命!” “亵渎生命?” 血尘大公歪了歪头:“我只是在研究素材而已,你还是喜欢那老一套啊,帕拉。” 他没有去管帕拉的怒视,而是笑眯眯地将这枚血晶献给了安瑟。 “海德拉阁下,这可是好东西……当然对您而言不算什么,但的确是我的生命篡变之路的重要成果。” “……以太的味道。”接过结晶的安瑟微微眯眼,“你能从凡人身上,提取出以太?” “啊哈!不愧是无所不能的海德拉!” 血尘大公立刻兴奋了起来:“还是您识货!一眼就看出了这枚血晶里极低极低的以太含量!我当时成功提取出来的时候,连觉都睡不着了!” 布拉彻·血尘,他的研究领域,是炼金术士里最被人诟病批判的……生物炼金。 他和龙语大公,某位声名赫赫的五阶冒险者,以及安瑟……准确地说是浮士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浮士德三年前与龙语大公的战斗,甚至都可以说是因此而起。 “……别废话,布拉彻。”龙语大公突然说道,“这个东西,对杀死伊沃拉,有什么帮助吗?” “帮助?帮助就是我刚才说的防护措施。” 血尘大公打了个响指,血晶瞬间展开为一道薄薄的屏障,他兴奋万分地说道:“那飨焰之火的量极其惊人,如果我们要深入其中的话大概率会被包围,海德拉阁下说得没错,它强度实在差远了,比起在杀死伊沃拉前浪费大量以太被飨焰之火消耗……提前创造出能够抵挡焚烧的东西不就好了吗?” 这一刻,绝大多数超凡者们都明白过来,血尘大公指的“能抵挡焚烧的东西”是什么了。 大多数人面不改色,甚至饶有兴趣地多看了血尘大公两眼,极少数超凡者则皱起眉来,甚至有人面露怒色。 “这块血晶能大概能抵抗飨焰之火的焚烧……零点零五秒左右。” 血尘大公摸着下巴:“这还是因为奥莱门汀这个仆从的质量比较高,换成普通人的话,应该是零点零一秒左右吧。” “也就是说,正常在飨焰之火中行走每秒要烧掉一百人份的血晶,我们这里三十个人,那就是三千人份,如果能在十分钟内杀死伊沃拉的话……” 男人打了个响指,咧嘴笑道:“一百八十万人份的血晶就够了,这不是很划算嘛。” “哦,不过保险起见,为了防止在和伊沃拉战斗时的消耗太大……再翻个五倍好了,九百万人份的血晶,嗯……” 布拉彻·血尘转头看向奥莱门汀:“你那还有多少人,奥莱门汀?” “……我最多出一百万。”奥莱门汀皱眉回答。 “一百万也太少了,青金,你那边人最多,你多出一点。” 青金大公更加不悦了:“那都是我的财产,你别搞错了,血尘。” “搞错的是你才对吧,反正基本上都要被烧死了,为什么不赶紧拿出来让我们好快点杀掉伊沃拉那个婊子?” 血尘大公似乎对伊沃拉怀有极深的恨意:“我这边起码能出三百万,你可别少于这个数字。” 而后,一直和血尘大公对立的天壤大公,竟然不用他提醒,就缓缓开口道: “我这里……有两百万信徒,可以为了神的伟业而献身。” 血尘大公的脸上一下便露出笑容来:“这不就够九百万了吗?” 他转头看向安瑟,既没有残杀平民的嗜血,也没有将生命化为薪柴的残酷,只有着……渴望杀死伊沃拉的兴奋。 “您说呢,海德拉阁下?” * “再救一个……再救一个!明芙萝!接着她!” 浑身上下几乎被血焰包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希塔娜嘶声力竭的咆哮着,将怀中娇小颤抖的身形高高抛向天空,细密的铁灰色粒子立刻卷住这看起来最多只有六七岁的孩子,将他轻轻放到漂浮在半空中的庞大飞行物上。 “希塔娜,你没事吧,该休息了,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 没有一寸完好皮肤的希塔娜站在火海之中,沉默着眺望血色的炼狱,最后抬头朝明芙萝点点头,向火海外围狂奔而去。 一小时后,森林湖边,希塔娜接过明芙萝递来的衣服披到身上,摸了摸重新变成短发的雪白发丝,嘀咕道:“头发会不会变丑了啊。” “……你被飨焰之火连续烤了三四个小时,只想着这个?” “哈,习惯了也没什么感觉就是了。”希塔娜咧嘴笑笑,大大咧咧地坐到湖边,望着极远处聚在一起,被她们救出来的难民。 明芙萝在她身旁坐下,有些不解地打量着她:“你的灵质为什么没有起效?理论上讲,你不是应该能直接无视掉飨焰之火的吗?” “不知道啊。” 希塔娜苦恼地挠了挠头:“明明这个火,比皇帝的差远了,我却没办法完全免疫掉,还是说我本来就没法免疫这个火,是弗拉梅尔先生的护符帮了我吗?” “有可能……那毕竟是神灵种的力量,要是能被你轻易免疫的话,你不就是神灵种了?” “嘿嘿,如果真是的话,那就太好了!”少女呼呼哈哈地挥舞起拳头,“那样的话,不管安瑟要做什么,我都能帮他做到!” 明芙萝沉默片刻,声音轻柔了很多:“最起码,你现在就已经做到很了不起的事了,起码比我要强。” 希塔娜哆嗦了一下,一脸古怪地看着明芙萝:“你别这样明芙萝,我,我要起鸡皮疙瘩了。” “……” 看在希塔娜那种根本不要命的救人方式份上,本来想好好夸她的明芙萝选择闭嘴。 这条笨狗在气人身上真是天赋异禀,安瑟和玛琳娜到底是怎么忍受得了她的? 明芙萝虽然有些生气,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毕竟……希塔娜的表现已经可以用疯狂来形容了。 她没有办法完全免疫飨焰之火,但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进一步削弱它的强度,让那血焰最多只是烧烂她的皮肤,连肉都烧不完。 希塔娜还能强行增幅自愈,加速耗尽血焰的焚烧能量,用这样来确保自己在救人时,和别人接触的部分不会被血焰焚烧,以免让被救者出事。 虽然让人讨厌,但在践行自己的意志这件事上,的确不存在半点迟疑和犹豫。 如果改掉那些臭毛病的话,的确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家伙。 “哎……也不知道安瑟那边怎么样了。” 希塔娜抱着膝盖,忧愁地叹了口气:“我感觉到他认真地用了海德拉投影的力量,而且还和很厉害的家伙碰上了……可能就是伊沃拉,他也不找我们,该怎么办啊。” “相信他。”明芙萝淡然道,“相信安瑟会把一切处理好,这就是我们能做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帮他啊……我又想帮他,又想救更多的人……烦死了!果然还是不够强!” 少女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一拳轰向湖面,恐怖的冲击直接让平静地湖泊掀起冲天巨浪。 “还是……不够强啊。”她放下手臂,有些失落地呢喃着。 明芙萝有些无语:“你要是还觉得自己不够强,那么——” 她的话语突然止住,希塔娜的眼神也瞬间变得冰冷凶残,两个女孩几乎是同一时间将视线投向难民们所在的地方。 那里……有人侵入! 只是两个呼吸间,希塔娜和明芙萝便立刻在难民们不知所措的眼神中出现了,她们警惕地看着森林深处,没过几秒,一个漆黑的纤细身影,缓缓从中走出。 “就在这里……吗?” 冷漠的,沙哑的声音,从漆黑的面具下发出。 而希塔娜的瞳孔在这一刻,收缩到了极限。 在她眼前,是一个穿着漆黑连身长裙,带着黑色面具的少女,而她身上最惹眼的,莫过于一头仿佛能将光线完全吞噬的漆黑长发,以及奇奇怪怪的,将她的整条左臂完全遮住的,宛如翅膀一般的披肩。 “明芙萝小姐,希塔娜小姐。” 面对着陷入呆滞和沉默的两人,这位浑身漆黑的少女用右手单手提起裙摆,屈膝行礼。 “遵照安瑟先生的意志,向二位问好。” “我是鸦九。” 她如此轻声说道: “来自影沼。” 第六十八章·狂信者 自称鸦九的黑发少女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面前两个完全僵住的女孩,用非常不自然的,像是被强行扭曲的沙哑嗓音说道: “按照安瑟先生的指示,我来负责替两位将难民引向安全的避难所。” “你……” 明芙萝先是瞥了眼脸色苍白的希塔娜,见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替她问道:“你是……玛琳娜吗?” “我是鸦·九号,直属于影沼领袖,鸦阁下。”黑发少女没有回答明芙萝的问题,而是重新自我介绍了一遍,“两位可以称呼我为鸦九,或者直接叫我九号。” 凝望着眼前这个……与印象中那柔婉温和的白发少女相去甚远的女孩,明芙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对玛琳娜的看法本来就有些复杂,既认可这个女孩对安瑟的忠诚,但又厌恶于她犯下的,自以为是的恶行。 在纷争堡的事情结束后,玛琳娜突然就从安瑟身边离开了,明芙萝有问过希塔娜,希塔娜也是语焉不详,看她躲闪的态度,明芙萝猜出她多半也没怎么和玛琳娜见过面。 上一次碰面,还是从花园所在的行政楼里出来之后的事。在那之后……玛琳娜好像就消失了一样,安瑟也没提起过她。 没想到再见面时,她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仿佛缠绕上了不祥的诅咒一般,散发着非人气息的危险模样。 “三阶……” 明芙萝低声说着:“在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成为了超凡者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影沼的秘密。”九号微微低头,“请恕我无法告知。” 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玛琳娜好像都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 明芙萝仍想问点什么,但还没开口,希塔娜就一下子掐住了她的手腕。 “你说,你会把他们带到避难所去?” 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希塔娜死死盯着仿佛笼罩在漆黑之中的九号,一字一顿道:“你确定,不是重新把他们往火里丢吗?” 面对如此尖锐甚至有些刻薄的诘问,九号依旧十分平静:“安瑟先生命令我协助两位,如果您需要我杀死他们的话,那么我会这么做。” “哈。”希塔娜嘴角抽搐了一下,“安瑟安瑟安瑟……你要真的只是听安瑟的话,那可太好了。” 明芙萝有些无奈地想劝阻希塔娜别继续说下去,而九号则语气不变地回应: “您每多与我交谈一秒,就可能让一位平民葬身于火海,您确定还要继续和我交谈下去吗?” “……” 希塔娜的太阳穴瞬间暴起青筋,连呼吸都粗重了不少,她死死盯着九号约莫两三秒,随后转过身,声音冰冷地对明芙萝说:“走吧,明芙萝,这里交给她。” “等您完成一批救助之后,我会尽力来到您的身边,接应难民。” 九号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距离感极强的恭敬,这样说完后,她便朝着被希塔娜和明芙萝救下的难民聚集地走去。 希塔娜仍盯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等到九号走远了一段距离后,才压低声音对明芙萝说:“明芙萝,在她身上动点手脚。” “……你想监视她吗?”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放心把他们交给有前科的家伙吗?” 明芙萝皱起眉来:“她不至于这样做……起码没有理由。” “哼。”希塔娜冷笑一声,“在纷争堡的时候,她不是凭空捏造出了让平民们互相残杀的理由吗?能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还有,你太多嘴了,明芙萝。” 在明芙萝发怒之前,少女便咧嘴一笑,用拳头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又唠叨了,别浪费时间,在她身上弄点小法术,我们该动身了。” 沉默不到半秒,明芙萝轻叹一声,能和常态的以太波动相混合,根本无法被觉察的铁灰色粒子,无声息地飘散到了九号的黑发之中,而明芙萝则身形变小,坐到希塔娜肩头,回道:“行了,走吧。” “哦!下一个区域应该是……南边,冲了!” 希塔娜动力满满的双手碰拳,高挑窈窕的身形刹那间迸发出极速,整片森林里宛如飓风呼啸而过。 坐在希塔娜肩头的明芙萝监视着九号,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一清二楚。 “我代表当代海德拉阁下安瑟先生的意志而来,刚才拯救各位的两位女士,也是海德拉阁下的追随者……” 听到玛琳娜上来先把功劳戴到安瑟头上的明芙萝眼角抽搐了一下,功劳不功劳的她其实没什么所谓,只是觉得……现在的玛琳娜,多少有些太奇怪了一点。 “希塔娜,玛琳娜把救人的功劳算到了安瑟头上。” “嗯?”狂奔着的希塔娜愣了下,然后有些莫名其妙地反问道,“那怎么了,算安瑟的就算安瑟的啊……或者说本来就应该算安瑟的吧。” “……你们果然是亲姐妹。” 听到这话的希塔娜神情瞬间变冷:“我不认识她,别乱说。” 这句话说完,狼小姐似乎也觉得实在是太嘴硬了一些,于是又只能转而攻击明芙萝来转移话题:“所以明芙萝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天天绷着张死人脸,现在这么喜欢聊家常,太奇怪了吧。” “很奇怪吗?我觉得不奇怪。” 不过,明芙萝这次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情,反而十分平静地说道:“因为我经历过误解亲人,失去亲人的痛苦,希塔娜。” 回想起自己曾对父母说出的刻薄言语,表露的冰冷乃至憎怒的态度,想到自己在十多年间错误的怨恨……明芙萝的眼神便变得有些暗淡。 “如果不是安瑟。”她轻声说,“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面对他们。” “而安瑟在乎着你,所以我不希望你犯下和我一样的过错。” “我没犯错!”希塔娜忍不住高声反驳,“犯错的是她!是她——” “别急着阐述自己的观点。” 明芙萝打断了希塔娜的话:“我当时的想法跟你现在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我错了……哪怕只是一点也好,去试着想想看,你的姐姐,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不相信你打心底里已经要和她断绝关系了。” 这一次,换成希塔娜沉默了。 明芙萝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平和: “你要说我变了,的确如此。陪伴着安瑟的时间越长,我便离曾经的那个明芙萝越远。” 明芙萝并不否认自己的变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甚至显得有些开心。 短暂的沉默后,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了希塔娜的呢喃。 “是啊,我在变得更好,你也在变得更好……和安瑟在一起的我们,明明都在变得更好。” “可为什么,为什么曾经那么好的她,现在反而……这么糟糕呢。” * “鸦阁下,所有难民已经安置目标临时避难所。” 九号站在避难所的屋顶,凝视着远方血红色的天空,轻声自语道。 【很好,五分钟后,蟋虫会来接手。你继续跟进希塔娜和明芙萝小姐,任务依然是将她们救下的难民引导至最近的避难处……这是她们的坐标】 鸦的声音在九号的脑海中响起。 “收到。” 九号平静回应,从避难所的屋顶如羽毛般轻灵落地,她望向那片几乎将地平线完全覆盖的血色,准备朝目标点进发。 只是她刚迈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了怯怯的,稚嫩的嗓音。 “那个,姐姐……” 九号转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正站在避难所门前,身后不远处就是她的父母。 “谢……谢谢你救了我们,和那两个姐姐一起。” 稚嫩的孩提仍未认知到超凡者和凡人之间的差距,在她眼中,拯救了她的人不是高高在上无可触及的超凡者大人,只是了不起的大姐姐而已。 所以她的父母畏缩一旁,既想叫她回来又害怕触怒九号,而她虽然有些害怕,但却依旧勇敢的站在这里。 九号凝视了小女孩好一会儿,随后弯下腰,把手放到了她的头顶。 “该感谢的不是我,是海德拉大人,记住了吗,孩子。” 她尝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和曾经那样温柔又好听,只是无论怎么努力,她的嗓音也始终如报丧的黑鸦般沙哑而干涩,令人本能地心生嫌恶乃至畏惧。 只是小女孩并没有露出什么厌恶的表情,反而甜甜地笑了起来,用力点点头:“我记住了,是海德拉大人救了我!” “好孩子。” 九号轻轻抽开放在她头顶的手,不让自己宛如涂毒般漆黑锐利的指甲触碰到女孩的脑袋,她最后看了眼庇护所内的难民们,感受着他们的眼神。 感激,麻木,敬畏,恐惧,慌张……他们在等待着自己发话,等待着自己像驱使牛马一样驱使他们,否则他们就一点也无法安心。 短暂的沉默后,面具之下传出了九号的沙哑声音: “四分钟后,海德拉大人的另一位追随者会来照看你们。你们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到火势蔓延到这个地方时,他会带你们前往下一处避难点。” 如此说完,并不愿意去听那些意料之内的挽留言语的九号,身形竟仿佛化作液体一般,直接变成了贴于地面的一团阴影,快速离去了。 因为有安瑟的直接命令,无论是影沼还是莱茵的反应都很迅速——花园十分直接地以海德拉的名义,联络了诸多领城城主,让他们开放临时避难所接收难民;影沼这边因为不适合暴露身份,所以只是出人出力,负责派人引导被希塔娜和明芙萝救出的难民,并保护他们在避难所不会遭到不公对待。 只是这个命令,到底是安瑟发自内心地想要救助遭受这无妄之灾的可怜平民,还是他只是单纯为了满足那两位契首大人的渴望……影沼和花园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头绪,或者说大多数人都没怎么去考虑这件事过。 但九号考虑过,并且没有丝毫犹豫地认为,安瑟只是在满足那两个女孩的任性要求而已。 这个时候更应该做的事情,是集中力量对抗血焰的源头……不,不仅仅只是血焰的源头,这还是一个,收割其他超凡者的大好时机。 如果能够集中明芙萝和希塔娜的力量,再让影沼倾巢而出,九号认为能趁这个机会,灭杀掉不少超凡者势力。 九号不知道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在她的眼中,哪怕现在的局势在安瑟的算计下,对他十分有利,但也必须要提防其他超凡者突然反应过来……安瑟是在虚张声势的可能性。 是的,在纷争堡事件结束,摄政王选拔将要开始的时候,回到海德拉领对局势进行认真复盘的九号,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安瑟在虚张声势,在为希塔娜,为明芙萝的成长争取时间。 只是认识到这件事,对安瑟并没有任何帮助,无论是成为九号前还是成为九号后,她都只能看着安瑟纵容着那两个……本该完完全全服从于海德拉的契首,随心所欲地做着对海德拉无益,只满足她们自我需求的事情。 即便是现在……即便已经有了力量。 化作阴影迅速赶往希塔娜和明芙萝所在地的九号,心中自嘲地笑了笑。 我能做到的,依然只是帮那两位小姐,处理麻烦事而已。 九号的心中并无多少对她们的怨怼,也并不感到委屈,只是觉得有些……可悲而已。 只有她自己清楚,从玛琳娜到九号,从平凡的,毫无超凡资质的村姑到能化作阴影的超凡者……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从付出代价到现在验收成果,九号为自己感到可悲。 不过,九号并没有自怨自艾的打算,她已经拿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也付出了终生无可挽回的代价,所以无论是目标还是成本,都让她必须竭尽一切,哪怕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也一定要爬到那个……能真正左右安瑟想法的位置。 而就在九号马上要接近希塔娜她们,准备进行第二次任务时,鸦的声音,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 【九号,三秒钟后,将会由主上和你通讯,三,二——】 【……什么?】 在九号惊愕得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令她朝思暮想的,让她能挺过那段绝望经历的人的声音,便已经在脑海中响起了。 【有一小段时间没见了,玛琳娜】 【……是,是的,安瑟先生。我现在的名字是九号。】 【九号……好,我知道了,那就暂且称呼你为九号吧。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很重要。】 贴地疾行的阴影瞬间离地,化为一身漆黑的少女,她的身子微微抖动,仿佛那个发布命令的人就在眼前一般,对着前方的空气屈膝行礼。 【请务必让我为您效力,安瑟先生。】 她那沙哑甚至扭曲的嗓音,带着颤栗的狂喜,宛如狂信者在迎接属于自己的神启。 第六十九章·希塔娜不是笨蛋 1.1w 血尘大公的计划并没有实施,在场有三分之一的超凡者做出反对。 钻研着生物炼金的布拉彻·血尘,在蔑视凡者的超凡者当中,也算是最极端的一批。随便将足足九百万人的性命视作素材这种事,有不少五阶超凡者都无法认可。 不过,三分之一的人数当然不能决定计划的走向,真正让这个残忍计划破灭的原因,自然只有一个。 安瑟拒绝了这个计划。 在听到将九百万人熔炼成薪柴的那一瞬间,安瑟心中便升起了极大的抗拒。 他几乎是发自本能地,在第一时间否决了这个提案,哪怕从不掺杂任何道德感情的方面讲,血尘大公的提议的确十分有效。 能够多留一份余力就多一分击杀伊沃拉的机会,但想要不在抓到伊沃拉的过程中浪费以太,就必须要有外物阻挡飨焰之火的焚烧。虽然在场的炼金大师不下五位,可要他们在极短时间内制造出行之有效的道具却并不现实,无论是材料还是手法……都不支持。 但血尘大公这种极其粗暴的手段却能省去大量时间——因为劫火而逃亡的平民大量聚集,素材的取用就不是难事;看他的表现,这种转换手法也并不复杂,因此在其他五阶超凡者们的支持下,效率够高的话,说不定半天时间就能将九百万人炼制成充足血晶,接着立刻杀向迷界裂隙,不给伊沃拉丝毫反应过来的机会。 这符合安瑟的规划:用紧迫至极的现状使其他超凡者们没有时间思考,不得不踏入直面伊沃拉的战场。*(q/裙?6@#&%6$2+*六*&^0%0>8↗2*二# 即便如此,安瑟也还是否决了这个计划。 低头看着半跪于地黑发少女,安瑟轻声说道:“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理解我的,九号。” “您想借着这场灾难,一举剪除所有威胁。” 九号沙哑的嗓音中带上了那么鲜明的雀跃与欢喜,她又一次猜到了安瑟心中所想,一如既往,从未出错。 “没错。”安瑟点点头,“不能让他们完好无损地直面伊沃拉,在突破空间迷宫的过程中,我需要让他们合理地减员三分之一。” 为了避免引起其他人的警惕,安瑟并没有直接完全否定他的提案,而是接着其他反对这个提案的超凡者换了个角度——假如一天之内没有人能拿出更好的方法,那就采取血尘大公的方案。 多出一天思考的时间,对安瑟来说其实已经是相当大的风险,一旦有超凡者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或者在命运的影响下直接发现安瑟的杀意,那事态便会立刻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但他必须这么做,杀死伊沃拉,坑杀其他超凡者,二者缺一不可。 ……仅此而已。 “一天时间……” 低着头的九号略微思索片刻,身形突然僵了一下。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一个非常冒进且危险的念头。 “您打算……”少女忍不住抬头看向安瑟,语气有些难以置信,“在这一天时间里,杀死血尘大公吗?” 要否决血尘大公的提案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找出对这些五阶超凡者而言,比将九百万人熔炼成薪柴更加“实惠”的方案;另一条……自然只能是杀死方案的提出者。 血尘大公的方法虽然是邪道,但如果有比他的邪道更加行之有效的方案,以帕拉为首的炼金协会早就提出来了,一天时间是必然不够的,所以唯一的方法只能是…… 九号这过于迅速的反应让安瑟微有惊讶,不过一想到她那极其特殊的,只对自己有价值的才能,便也不奇怪了。年轻的海德拉笑了笑,即便言语骇人听闻,语气也十分平缓: “对,我要杀了布拉彻·血尘,就在今天。” 听到安瑟的肯定后,九号根本没管自己对于杀死血尘大公能有什么作用,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对安瑟来说太危险了。 “安瑟先生。”带着忧虑意味的沙哑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帝国最顶尖的五阶超凡者几乎都在西国,血尘大公身边现在肯定更是有不少五阶超凡者……您如果轻举妄动的话,风险太大了!” 影沼能在西国来去纵横,建起庞大网络,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无所不能,而是西国的局势本就混乱不堪,才有机可乘。 可现在……因伊沃拉的劫火而汇集于西国的二十九位五阶超凡者,几乎所有人都绷紧神经,先不谈暗杀血尘大公的难度,杀死他之后,安瑟真的能百分之百把握不留丝毫痕迹吗? 与这份风险横向比,还不如让血尘大公将九百万人的性命付之一炬……安瑟先生,应该比我更能权衡利弊才对。 等等…… 那层说不定无关紧要的护罩,真的值得安瑟先生,做到这种地步吗? 在九号的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的时候,安瑟便已经把手放到她的头顶,轻轻抚摸起来。 “九号,当你决心离开花园,加入影沼的时候,我虽然很惊讶,但也尊重你的选择。” “能够怀着决意,挺过转变的你,很了不起。” “……” 九号张了张嘴,安瑟的称赞本该让她感到无上的幸福,可她的心中却唯有苦涩。 “可是我……浪费了这次机会。” 少女被披肩遮盖的左臂微微颤抖:“我太平庸了,安瑟先生。那明明是您留在影沼的最后一只影鸦,我却只能抵达三阶,并且……” 并且,没有再前进的可能了。 并不是如救赎之水般强制封锁上限,而是九号自身的才能,止步于此。 即便利用了一个耗费两位大公大量资源才创造出来的,无比珍贵的仪式,并消耗了非常珍贵的素材,但她那本就毫无才能可言的平庸躯壳,还是将她的可能性锁死在了这个……对安瑟而言微不足道的阶位上。 在她的妹妹以绝对的天赋和才华,发出睥睨一切的宣言之时,那么渴望力量并下定决心的她,还是败在了冰冷残酷的现实之前。 九号心中对于更进一步的渴望虽然越发疯狂地滋长着,但滋长的野心,并不能压下她心中这份对于自我平庸的痛苦和……憎恨。 如果接管一切的是我,如果安瑟先生的契首是我,我绝对不会……为了拯救那些不知所谓的平民,而让他独自面对所有。 在九号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覆到了她戴着面具的脸上。 “我从不怀疑鸦的判断,更不会怀疑我的眼光,九号。” 安瑟蹲下身来,与单膝跪地的九号平视,透过面具的孔洞,凝视着那双已经浸满漆黑,仿佛全然被阴影覆盖的眼眸。 “你有值得这份馈赠的价值,我想你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价值的所在。” 九号的手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去摸安瑟覆盖在自己面具上的手,只是才抬到空中,却又放下了。 她想到了妹妹那冰冷的眼神,想到了她傲慢,残忍,却又那么真实的话语。 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对安瑟先生做出回应。 “我相信你不会永远生活在阴影里。” 安瑟笑了笑,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所以我期待着,你取回名字的那一天。” 九号将手慢慢递到安瑟手上,在触碰到安瑟的掌心时,手指本能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牢牢握住了那对她而言等同于希望,等同于生命的温暖和信赖。 “我会的,安瑟先生。” 并不知晓此刻的安瑟真正意图的少女,梦呓般呢喃着。 “我会为您……竭尽所有。” * 咔嚓! 希塔娜面不改色地直接扯断了自己被灼烧的手臂,随手将断肢丢进宛如浪潮般缓缓推进的血焰之中,随后转头望向天空。 “……她人呢?”少女有些不解地朝空中的明芙萝问道。 “似乎是收到了安瑟的命令。” 明芙萝坐在从浮游炮改造而来的空中载具上——一艘非常简易的,只有护栏的浮空艇,上面还乘坐着最后一批被他们救下来的逃亡者。 希塔娜的直觉和感知起了大作用,这次找到了一大批在逃亡中被抛弃的,无法跟上大部队的老弱病残,如果不是希塔娜和明芙萝来得及时,他们全都得葬身火海。 而听到明芙萝回答的希塔娜甚至都来不及惊喜,神情瞬间变得惊疑。 “安瑟的……命令?”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明芙萝,“你确定?安瑟有事情的话,为什么不找我们,要去找她?” “先离火海远点再讨论这件事。” 明芙萝从小型浮空艇上跳下,她操纵着浮空艇远离这里,同时飘到希塔娜身旁,一边催促她赶紧离开,一边说道: “安瑟总有他的计划,别想太多。” “再有计划,也应该是使用我们才对!” 少女的面庞上浮现起肉眼可见的烦躁和焦虑:“为什么要去找她?我们都没法帮到安瑟,她怎么可能给安瑟帮忙,她万一——” 希塔娜的声音在“万一”这两个字上瞬间拔高,接着突然沉默了下来。 “万一她又因为,因为……” 有些生硬地转折后,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下说了。 燃烧的血焰逐渐迫近到希塔娜的脚后跟,她突然前踏一步,爆出的气浪甚至阻挡了片刻血焰的蔓延。 “该死!” 她烦躁地埋头向前走去,明芙萝万分无奈地跟上。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关于玛琳娜。”学者小姐忍不住问道,“安瑟给她命令,又不一定是什么大事,看你着急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不在乎她。” “我哪里为她着急了!我是为安瑟——” 希塔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头瞪了明芙萝一眼,但两人视线对上还没几秒,她就有些心虚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犹豫片刻之后,并不会把问题藏在心里的希塔娜还是叹了口气,低声回答道:“你不觉得,琳娜的状况太糟糕了吗?” “……你是指纷争堡的事情?” 明芙萝双手环胸:“如果你想说那件事的话,站在我的角度,我觉得你骂得很好;站在客观的角度,你多少有些刻薄甚至……恶毒。” “起码玛琳娜的想法和思路,站在凡人的角度,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有些方面我们的确看不清楚。你把她的理念连带她本人都贬低得一文不值,显然过分了。” “你……”希塔娜瞪大了眼睛,“你原来能说出这种话来啊!” “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很清楚那种话的伤害有多大。” 明芙萝倒也不为希塔娜的反应动怒,针对狼小姐的怒气槽显然已经扩容了许多。 “平时跟我对骂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希塔娜嘀咕着。 “你以为我很想对理论上的情敌展开这种浪费时间的心理辅导吗?” 明芙萝揉了揉眉心:“你得庆幸,你在我这里,宠物的属性远大于情敌,所以我才会为了安瑟的心情而考虑你的问题。” 这刻薄尖利的话语才有明芙萝平时的模样,希塔娜的神情也因此放松了不少,她轻哼一声:“你在床上求饶的时候可比我像宠物多了。” “……你是不是只有这个领域能拿得出手?” “哼,是又怎么样?” 两个女孩彼此瞪视,过了几秒钟后,又同时轻笑起来。 那份从明芙萝提出“命运的干扰”之后,一直萦绕在她们心头的忧愁,总算是淡去了不少。 “认真点。”明芙萝收敛起自己浅浅的笑意,“你到底是怎么看玛琳娜的。” “当时?当时就是气昏头了啊,你不是也说了。” 希塔娜的情绪有些低落:“我看到那么多人死掉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答应过要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死了……你告诉我,那时候我怎么心平气和地跟琳娜说话。” “换成别人,他看到我第一眼,就该躺地上,只剩下一口气了。” “之后呢,你就没想过冷静一点地和她谈谈吗?就算不是道歉,起码也要把当时属于气话的部分说清楚才对。” 明芙萝能把条理分析得这么清楚,当然不是因为陪安瑟久了,她的情商也水涨船高,这只不过是她在被安瑟塞到父母身边之后,为了弥补曾经的任性和错误做出的一些总结而已。 但希塔娜却给了她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说了,她的情况很糟糕。”少女十分认真地说道。 “……你这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我知道你不赞成她的观点,但是——” “不,不是观点,你先好好听我说。” 希塔娜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变得越发忧虑起来。 “我不是在针对琳娜的观点和做法,只是她……本身。” “她本身?”明芙萝有些疑惑地看了希塔娜一眼。 “当时我问她,是不是安瑟让她这么做的……如果是的话,我就不会跟她吵架了,我会去找安瑟问个清楚。” 回忆着那天的争执,难以言喻的失望,悲伤,还有……愧悔,涌上了希塔娜的心头。 她既不觉得自己有错,却又的确后悔于对玛琳娜说了过重的话。 尤其是那句——安瑟不再需要你了。 “结果琳娜回答我,那是她自己的想法,不关安瑟的事……我当然,当然一下子就没法控制好情绪了。” 玛琳娜承认自己是完全出于个人想法,才将纷争堡下城区引向混乱,这一点正是希塔娜和她谈话彻底崩塌的关键。希塔娜的情绪在那一刻瞬间失控暴走,她没法想象,更不愿相信,自己的姐姐会做出这种事来。 “到目前为止……”明芙萝皱眉道,“依然还是理念的问题,你说的‘本身的糟糕’,到底在哪里?” “就是这里啊!” 希塔娜转头盯着明芙萝:“就是她承认,这完全是她个人想法的这里。” “……” 明芙萝愣住了,重新细细思考起这句话来没多久,她也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自始至终,都对安瑟表现出绝对服从,永远只是坚决执行安瑟命令的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会在未经安瑟许可的情况下,擅自闹出这么大的,根本无法掩盖的,她绝对难辞其咎的动静来吗? 如果不去考虑什么理念和观点,只考虑她本人的性格的话……这分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你也想明白了,对吧。”希塔娜看了眼逐渐露出惊愕神情的明芙萝,闷闷不乐地说道,“我觉得她不是自己想这么做……或者不完全是,她是不想让我觉得,安瑟要这么做,所以把问题放到自己身上了。” “你——” 这一回,轮到明芙萝震惊了。 “这是你能想到的事吗?” “说什么呢!我又不是笨蛋!” “……不对。”震惊完后,明芙萝也冷静了下来,“你既然有这种想法,那怎么还这么埋怨她。” “我那几天一直生气……没考虑过这一点,之后有点反应过来了,又不好意思找她,而且我说了啊,她的情况……很糟糕。” 直到这时,希塔娜才说出她口中的“糟糕”,到底指的是什么。 “你以前跟安瑟相处好久了,应该知道他的特殊吧。” 少女忧心忡忡地说道:“很多人跟安瑟待久了之后,就变得……变得不是自己了,脑子里除了安瑟以外什么也没有。” “你不觉得,琳娜现在的状况,很像这么一回事吗?” 回顾纷争堡的那段争执,这才是让希塔娜……最害怕的事情。 她生气于玛琳娜将下城区平民推入混乱的行径,愤怒于她坐视那么多人死去的漠然,但归根到底,这些事情都是可以敞开心扉,彼此交谈的。 不是什么事都要分出对错,也不是什么事都要让对方低头,如果没有这种“糟糕”,她们终归还是会走向和解。 但现在……不一样了。 “原来如此……” 明芙萝也完全明白了希塔娜的意思:“所以你刚才说的……她越来越糟糕,是这个意思吗?” 她和希塔娜陪伴着安瑟,不仅分别摆脱了过去与未来的束缚,从命运的既定之中脱离,变得越发鲜活而独立。 但玛琳娜……却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自我。 “嗯?啊?也算是……有一点吧。”希塔娜挠了挠头,“主要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不高兴。” ……聪明了,但好像又没多少聪明。 在关乎玛琳娜的事情上,希塔娜的直觉显然异常敏锐,关于这个问题,明芙萝都没有第一时间觉察出来,因为玛琳娜的演技实在太好了,那种身为凡人的不甘,渴望,那种挣扎的愤怒……简直表现得淋漓尽致,明芙萝根本无法相信,这是玛琳娜为了掩护安瑟而做出的伪装。 倘若说这只是一部分原因,玛琳娜心中的确也存在着想要为平民争取勇气与独立的心态那倒还好。而假如,假如玛琳娜真的从来没有在乎过平民,也从来不在乎平民过得怎么样,更不在乎她口中的自我和尊严。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安瑟的目的,甚至连和自己最亲的妹妹决裂,都没有半点犹豫的话…… 那玛琳娜的情况,何止是糟糕,简直已经病入膏肓! “但我又能怎么办呢?”希塔娜继续自言自语道,“去告诉琳娜,‘别继续跟安瑟待在一起了,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完蛋了’……她难道就会听吗?” 少女低垂眼眸:“她不会听的,就算我告诉安瑟,让安瑟这样跟她说,她也不会听,不对……如果安瑟这样跟她说了的话,琳娜她恐怕会……恐怕会,直接坏掉吧。” 安瑟在和希塔娜独处的时候,偶尔也会提起那些完全沉迷于他,情愿将自身的一切尽数抛弃的人,安瑟告诉过希塔娜,那是他的灵质……那份名为深渊布道的代价与影响,即便安瑟不曾刻意使用这份力量,也会让人逐渐坠入痴迷于他这个布道者的深渊里。 但这份影响其实并不难克制,安瑟身边的诸多追随者都是跨越了这份渴求与痴迷的存在,完全只看个人的意志是否坚定,这也向来是安瑟筛选追随者的标准之一。 希塔娜曾对这些意志不坚定的家伙们十分不屑,而当这份诅咒降临在她身边时,她才感受到莫大的……恐惧与惊惶。 如果再这样下去,玛琳娜就会成为对安瑟而言最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人,她不仅无法实现自己的渴望,还会被安瑟随手抛弃在阴暗的角落里,孤独而绝望地度过余生,甚至……没有余生。 “所以,你做出的决定是……” 明芙萝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希塔娜:“在她堕入到那个无可挽回的地狱之前,提前击碎她的信念吗?” 只要让玛琳娜在完全沦为人偶之前,让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为安瑟效力,心甘情愿地乖乖离去,虽然会造成难以愈合的伤痛,但起码比整个人彻底报废了要强。 真是……足够乱来的蛮横想法,就没考虑过别的方法……不,仔细想想的话,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方法了。 对于这类人,你既无法用言语和后果威胁她,让她离开安瑟;为了防止她崩溃,更没法让安瑟拒绝接触她……想让她心甘情愿地离开,似乎的确只有在她还没完全沦陷的时候,用事实来强迫她退场。 所以才会用那么蛮横尖刻的态度对待,打击玛琳娜啊…… 明芙萝在这时终于理解了希塔娜——她并不是出于自己的理念和立场在厌憎着自己的姐姐……不对,按照这条笨狗的性格,私怨肯定也是有的,但更多还是出于想要尽力挽救玛琳娜的目的。只是希塔娜也没法确定玛琳娜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所以对于自己的恶劣态度,既认为有必要,又出于之前的后悔而很难坚持,因此才会表现得犹豫不定,心事重重。 等等。 这么说来……她让我监视玛琳娜,根本就不是在监视她是不是好好干活,而是想观察她的心理状态吗?难怪一路上有事没事就问我玛琳娜怎么样了…… 明芙萝突然觉得自己才是不知所谓的那个人,希塔娜她心里其实一清二楚,只是不想和别人说而已。这种事……的确谁也没办法帮上忙。 自己不久前说过的话,现在就得到了验证。 ——她在成长,希塔娜亦是如此。 “别误会,我还是不爽琳娜的那个决定,不管是安瑟授意的也好,还是她发自内心的也罢,我都不能接受。” 似乎是感受到了明芙萝视线中的赞许意味,希塔娜一脚踢飞平地上的石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是我觉得,琳娜变成这样……主要还是因为她太在乎安瑟了,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而已。” 血迹可以被清洗,尸体可以被埋葬,但本不该出现的死亡,依然铭刻在生者的心头。 “即便我在这里假设琳娜是发自内心地说出那种话来。” 希塔娜转头看向喷涌血焰的裂隙,又低头看向身后迫近的血色焰浪,平静地说道:“假设她真的想竭尽一切地赋予凡者尊严和价值。” “但在此刻,那些东西能让他们活下来吗?” “她懂得很多,学得很多,可她就是因为懂得太多,所以才离他们太遥远了……我也想让所有平凡的人都能有尊严地活下去,但在此之前,他们也先得活下去,才能讨论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吧。” “假如她真的打算贯彻这样的道路,那我会向安瑟,向世界证明谁才是正确的。” “那假如她从来没这么想过呢。”明芙萝问道。 “那当然是好好修理一下她乱七八糟的脑袋。”希塔娜缓缓握拳,轻声呢喃着,“为了安瑟舍弃一切,最后还要被安瑟抛弃……我绝不允许,那种未来发生。” “她的人生,不该只是为安瑟而存在的。” 希塔娜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明芙萝觉察到了玛琳娜身上缠绕的不祥气息,而希塔娜嗅到的味道远比她的感知要更加鲜明。 那是一种畸变的,非人的气息。 是……兽类的气息。 希塔娜不知道玛琳娜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她不惜为“力量”付出到这个地步,就足以证明,玛琳娜已经往深渊的更深处坠落了。 力量…… 琳娜这样追求力量,是我的影响吗? 这也是,我的过错啊。 无论是为了阻止琳娜成为对安瑟无用的废弃品,还是弥补那次的过错,我都要粉碎琳娜的信念。 琳娜,道歉的话,以后再说吧。 ……如果你还愿意接受的话。 和明芙萝聊完这些之后,希塔娜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虽然小矮子嘴上总是说为了安瑟为了安瑟,但其实这家伙还是蛮善良的,唔……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那么神经病,魔怔得谁拦谁死。 还好安瑟的性格修正及时,我也得及时修正现在的琳娜才是! “所以接下来该去哪?你应该知道最近的领城的吧。” 希塔娜转头看向明芙萝,准备把心思重新放在对难民们的救援上。 “最近领城的人都陆续撤离了……五百公里以外也只能保持一小段时间的安全。” 明芙萝摇摇头:“没有影沼的调度和安排,光是我们自己,没法好好安置他们的……奇怪。” “奇怪什么?” “影沼的效率不可能这么低。”明芙萝皱起眉道,“玛琳娜被临时调走,肯定会立刻有接替她的人补上才对,怎么还没——” 在这一瞬间,希塔娜和明芙萝几乎是同时锁定了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 “谁!” 比起之前发现玛琳娜的时候,希塔娜的反应更加严肃凶恶,她的身体都条件反射地进入了备战状态。 气息…… 如果不是对方刻意泄露气息,希塔娜还未必能够发现。 一个了不得的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来截杀我和明芙萝的吗? “海德拉阁下的手中,原来还有这样一股隐秘势力……” 小山丘上,传来的粗糙低沉的豪迈女声,一个穿着破损战甲,露出健硕臂膀和腹肌,身高足足有两米三的……女人,现身了。 “不好意思,这原来是你们的同伴啊。” 她的手上提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为了避免被发现,提前打晕了,还好没下杀手。” 明芙萝微微眯眼,铁灰色粒子逸散而出,八台浮游炮几乎在瞬间便准备就绪,炮口散发着危险的白光;而希塔娜更是已经将赤黑色的弑杀气息逸散而出,吞灭一切的狼群随时准备狩猎。 “啊,不好意思,我该先进行自我介绍的。” 女人爽朗笑道:“你们可以叫我欧德姆布拉,如果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的话,嗯……” “革命军十一位统帅之一,荒芜部队的领袖,这样应该比较有知名度吧。” 这位连续狙击血尘大公与天壤大公大后方,并且全身而退的革命军军团长之一,表现出了非常鲜明的善意,她相当礼貌地轻轻把被抓住的影沼成员直接抛到希塔娜身边,大声说着: “纷争堡,荒山和骨刀,他们叫我再次感谢你的帮助和关照。” 纷争堡…… 希塔娜有些迟疑地松开了一点拳头:“你是,那几个革命军的头头?” “算是吧。” 欧德姆布拉刚打算跳下小丘,便见希塔娜立刻又警惕起来,于是便笑着保持了双方的安全距离,大大咧咧地表明了来意:“荒山有事没事就夸你厉害,叫我招揽你呢。” “……你有病吧。”希塔娜无语了,“我忙着救人呢,别浪费我时间。” 本来还以为是想来干嘛呢,结果又是招揽?我记得上次还只是合作吧?这么现在得寸进尺到招揽我了?想得倒美。 “哎,我只是随便提一嘴,我知道我们这的待遇,肯定比不上海德拉阁下给你们的。” “那你到底想来做什么?”明芙萝蹙起眉来,“在战争中不惜性命,尽力拯救流民的你,现在应该也忙着拯救将被飨焰之火焚烧的他们才对。” “是啊,所以这当然代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们谈。” 欧德姆布拉双臂环胸:“海德拉阁下和你们提过不久前的那场会议了吗?” 明芙萝刚想阻止希塔娜开口,脊髓神经极度灵敏的狼小姐便本能反问,直接露底:“什么会议?” “哦,没有啊。”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用布满伤疤的粗糙大手抚摸着下巴,“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你再废话,我就直接走了。”希塔娜一脸不耐烦地说着。 “哈哈哈不好意思,主要是我觉得两位如此认真救助着平民的善良之人,不太愿意听这个消息。” 欧德姆布拉的眸中泛起冷色:“简而言之,海德拉阁下集结了帝国最顶尖的二十九名五阶超凡者,试图杀入零点迷界,直接杀死引发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曾经的大皇女殿下。” “什么?!”希塔娜的声音瞬间走调了,“这么重要的事安瑟怎么不跟我说?” “……你现在也去不了,别吵,听她说。” 欧德姆布拉则继续说道:“而为了在突破所谓的,嗯……空间迷宫之前,保持住最佳状态。血尘大公提议,利用九百万平民的性命炼制出抵挡飨焰之火焚烧的屏障,而目前这个提案……” 她耸了耸肩:“即将被通过了。” 此刻的荒原上,只有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 “……你果然是神经病。”几秒种后,希塔娜万分笃定地说道,“神志不清了,在这胡言乱语。” “安瑟是不可能同意这项提案的。” 比起希塔娜的阴阳怪气,明芙萝则直接漠然反驳:“你的谎言的确可笑。” “的确,安瑟阁下确实反对了这项提案……如果不是他的话,我现在根本没时间来找你们,而是忙着阻止那帮疯子把平民都变成柴火。” 欧德姆布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希塔娜和明芙萝:“时间紧迫,他也只能将这个提案的决定延长至一天,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法,他最后还是会采用这荒诞的提案。” “想要确定真实与否,两位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 希塔娜和明芙萝再度陷入了沉默。 “至于我为什么来找二位……答案很简单,我要去杀了血尘大公。” 欧德姆布拉用漫不经心地口吻,说着危险至极的事情: “用什么方法都好,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用尽一切去掐灭那种可能。而同时……我也想到了备受荒山推崇的你,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名震帝国的【天灾】小姐。” “我想,如果你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绝对不可能坐视整整九百万条生命……如同路边的垃圾一样,被人丢进炉子里焚烧。” 明芙萝在此刻立即用力扣住了希塔娜的手腕,示意她不要上当。 这个信息的冲击力的确太强了,验证起来也并不困难,假如这是真的,她很担心希塔娜没法控制好自己。 革命军去杀大公无所谓,但希塔娜……绝对不行,起码现在不行,即便安瑟再怎么纵容她的任性,这种事也绝对不可以。 明芙萝能感觉到希塔娜手腕上正暴起青筋,脉搏也十分剧烈,正当她心中的忧虑越发高涨时,便突然听到希塔娜冷笑一声: “你当我是蠢货?想借着我把安瑟给拉下水?做梦吧你!” “竟然是这种回答?”欧德姆布拉揉着额头,叹了口气,“看来荒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你还想道德绑架我?” 希塔娜脸上的不屑之色更浓了:“就你这种货色还想绑架我……知不知道,平时都是我在道德绑架别人!” “……”明芙萝沉默不语。 每次希塔娜做出不符合她智商的表现时,她的智商又总会在某些奇怪的地方迅速回落。 看起来非常生气的希塔娜甚至朝欧德姆布拉比了个中指:“知道自己不行就赶紧滚!还是说你想在这跟我打一架?啊?” 欧德姆布拉愣了两秒,反而被希塔娜这表现给逗乐了,她摇摇头,笑着回答:“天灾小姐还真是合我胃口……我算是有些理解荒山了,我们还真是被海德拉阁下捷足先登了啊,真是可惜。” “那就这样吧。”她十分洒脱地摆了摆手,“还请二位继续坚持救助平民,我是没有这个空闲了,请顺带尽我的那一份力吧。” 如此说完,她竟真的不再多说半句话,饱经厮杀的健硕身体很快消失无踪,不知去往何方。 希塔娜和明芙萝都绷紧神经,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远离火海,等到真的确定欧德姆布拉离开后,明芙萝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想到,你竟然能反应过来。” “我都说了我不是傻子!”希塔娜翻了个白眼,“我有这么好骗吗?” “……骗,倒也未必。” 明芙萝的神情阴沉了不少:“看她那副自信的模样,多半是真的。” “……” 希塔娜缓缓握拳,眸中闪过的凶戾赤色如狼群奔腾,胸口翻涌的暴怒和戾气无处发泄,让现在的她带上了几分非人的危险气息。 九百万人……九百万人!该是什么样的畜生,能想出这种计划来! “没关系。”明芙萝轻声说,“安瑟应该已经计划好了,他肯定有别的方法,或者干脆在暗中杀死血尘大公,那个革命军领袖……说不定就是被安瑟利用了。” “否则,三十个顶尖五阶超凡者的会议,他凭什么偷听?无非是安瑟刻意算计罢了。” 希塔娜的神情这才缓和不少,她缓缓松开拳头,但语气依然不甘: “安瑟总有办法……可我明明才发过誓,不能只想着安瑟总有办法。” “暗杀这种事既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这样说着,但明芙萝知道希塔娜是不会听进去的,看着她的表情,明芙萝就知道……她心里多半想的又是,自己还不够强了。 就算真能强到那种地步,也需要时间啊。 时间…… 明芙萝的脑海中隐约闪过了一些可能,但却并没有像沉入阴影的九号那样,抓住一切关键所在。 总而言之,还是相信安瑟的计划吧。 而明芙萝不知道的是,安瑟的确发现了偷听的革命军,也的确是刻意让他们偷听下去,但有两件事,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不知道血尘大公会突然提出这么疯狂的计划,自然也不是提早就想好拿革命军当炮灰。 同时,他也不知道……纷争堡的事件让革命军开始重新审视希塔娜,不知道动了心思的荒山在和欧德姆布拉会合之后,一直在推崇希塔娜,更不知道受到这些影响的欧德姆布拉……会提前找到希塔娜和明芙萝,告诉她们这件,她们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而至于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唯有沉默的执棋者,方才知晓。 第七十章·请为我而死 1W 正如九号所担忧的那样,想要在眼下这种所有五阶超凡者都绷紧神经的情况下,想在全身而退且不留痕迹的情况下杀死血尘大公,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但即便命运的行军如暴雨雷霆,不给安瑟丝毫喘息的余地,他也依然能从夹缝之中找到一线破局之机。 而这一次的破局点…… “鸦……巢。” 跟随安瑟来到这间酒馆门前的九号,轻声念出了酒馆的名字。 鸦巢,或者说法芙娜之巢,是西国顶尖的冒险者公会之一。 会长法芙娜的名声十分响亮,虽然现在算是背靠龙语大公,但依赖性也不是很强,而且并不是因为龙语大公才有了今天的成就,而是完全白手起家,打拼出如今的实力与地位的五阶超凡者。 法芙娜所持有的成就,无论是迷界的探索经历,还是本位面的战绩,都同样配得上传奇这个称谓。 在大众眼中,它这几年来干过的最厉害的事情,就是抢在所有势力,所有大公,甚至是皇帝之前,录下了海德拉的第一位契首,如今已锋芒毕露的【天灾】希塔娜觉醒的时刻。 现在回首,想想海德拉如今的实力,想想希塔娜怀有的才能,这份成就的含金量也水涨船高,越发具有传奇色彩。 至于法芙娜这个“人”更是特殊,据传言,它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而进行了某种失落的仪式,它的身体因这个不完整的仪式被转变为了诡异的兽形,四肢畸变成了某种禽类的肢爪,身上还带有羽毛。 法芙娜除了戴着面具以外,并不避讳身上的兽化特征,一来龙语大公的领地有不少地位极高的半龙人,二来,它也从这个仪式中取得了非常强大的力量。 ——驾驭阴影的力量。 “……” 在来之前,安瑟已经把九号收到这份命令的原因,以及她要做的事情全都告知了,九号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 只是,她少见地有些不在状态,下意识地抓住被披肩遮挡的左臂,微低下头,沉默不语。 安瑟知道原因,将玛琳娜引向这一步……也并非他内心所愿,但他必须如此。 “走吧,玛甘泪。” 安瑟并没有留给九号温柔的声音,已经将形象变为浮士德的黑发青年神情冷漠:“接下来的事,很重要。” 这陌生又熟悉的称呼让九号的心神有些恍惚,她的脑海中闪过前段时间两人相处时,平淡却温馨的种种回忆,想到了安瑟曾寄予她的种种期望,面具下刚才因痛苦经历而暗淡的神情,重新变得柔和起来。 “是,浮士德先——” 少女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 “……是,浮士德先生。” 即便重新回到了那奇妙的关系之中,她却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了。 年轻的海德拉将她的小小动作收入眼底,指尖微动了一下的同时,心中掠过几分疑虑。 她……并不甘心? 安瑟早就把九号的心理状态摸清楚了,现在处于“愿为海德拉大人奉献一切”的她,距离那自我崩塌,毫无价值的深渊只差临门一脚。 这个阶段,换成其他人,只要是能给安瑟增添哪怕一丝利用价值,都绝不会为自己付出的代价而有所懊悔,不管这份代价有多么凄惨沉重,他们都会觉得理所应当。 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安瑟推开酒馆大门,心中如此低语。 命运以蛮横地姿态将棋盘掷入火海,安瑟也没有忘记祂插在自己身旁的钉子,希塔娜和明芙萝对他的影响已经越发深刻,假如玛琳娜还能影响到他的心态……那就要尽快做了断了。 毕竟这一趟行程,不出意外的话,也是你在推动吧。 “哎这火到底是什么情况,再这么烧下去,我们明天就得跑路了。” “要不说老大有先见之明,没搞什么产业过,也就这一个酒馆,烧了就烧了呗,也不心疼。” “但是换地方还是很麻烦啊,西国要是被烧干净了,我们去哪混?而且不会整个帝国都被——噗!” 晃荡酒杯闲聊着的冒险者,在听到开门声时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结果直接把满嘴的酒水给喷了出来。 “我草!”他大声惊呼,“浮士德!” 他这边刚惊叫完,另一头又有人大喊:“我草!老大露面了!” 酒馆中的冒险者们,愣愣地往这边看,又往那边看,还有些不知道该往哪看。 与上一次浮士德来到鸦巢时,倒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这次从二楼下来的法芙娜,并没有之前与安瑟见面时那般平静,显得非常……激动。 在它从楼梯口出现,并且将视线落在九号身上的那一瞬间,身形便立刻化为一滩黑色的溶液,而后瞬间从离安瑟身边最近的一团阴影中出现。 锋锐的鸟类兽爪,直接扣向九号的右手手腕。 “啪” 掐住法芙娜兽爪的安瑟面无表情:“一段时间不见,你变得更不礼貌了啊,法芙娜。” “松手。” 法芙娜低沉嘶哑的声音从面具之下传来,那仿佛被扭曲撕裂了一般的嗓音,竟然和九号出奇的相似。 安瑟没有丝毫退让,从他身上逸散出的深渊气息,直接将因法芙娜无法控制的情绪而宛如活物般复苏过来的阴影,彻底压倒。 两个五阶超凡者彼此角力的气息弥散在酒馆之中,绝大多数冒险者的脸色都已经惨白无比,而那位对浮士德怀有极大心理阴影的酒保,更是直接抱着脑袋躲到了吧台下,瑟瑟发抖。 几秒钟的僵持后,还是法芙娜做出了退让: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它低声说着,在安瑟松开手后,转身往酒馆二楼走去。 安瑟看了眼站在自己侧后方的玛琳娜,朝她微微点头,随后便穿过一片死寂的酒馆,走上了二楼。 当九号来到二楼之后,大片的阴影从她脚下穿过,瞬间将门封死,并且依旧不断蔓延,直到将整间屋子都封闭在漆黑的阴影之中。 “……说吧。” 法芙娜点亮烛火,虽然在对安瑟说话,但依旧死死盯着九号:“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找了张椅子坐下的安瑟看了眼九号,“我带了个人来见你。” “我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芙娜突然咆哮起来,嘶哑扭曲的吼叫声十分骇人,包裹着屋子的阴影也不停蠕动扭曲,像是在散发着它主人的怒意。 “法芙娜……小姐!” 看见安瑟被吼的九号先是下意识地拔高声调,叫了法芙娜,在后者重新将视线落回到自己身上时,又轻声补了小姐两个字。 “浮士德先生……是我的恩人,请您不要对他这般无礼。” “你……” 法芙娜只僵硬地吐出这么一个字,气息便肉眼可见地平和下来,它看着九号,面具下的嘴唇嗫嚅着,最后尽力将语调放轻,尝试着用它所理解的温柔语气,回了一个“好”。 在安瑟的提前告知下,九号知道为什么法芙娜会对她有这么亲切的态度。 而这,又涉及那位打算将九百万条性命化为薪柴,在生物炼金领域这条邪道之上,有着超凡造诣的血尘大公,以及……龙语大公。 龙语大公领地上的半龙人,并不是龙种和人类杂交的产物,他们是在当代龙语大公奥莱门汀上位之后才出现的存在。他们拥有着比巨龙更出色的智力和共情能力,也有比正常超凡者卓数倍的超凡天赋,是奥莱门汀手下除了巨龙之外,最值得依仗的力量。 而他们的出现,离不开醉心于生物炼金,将自己的领民尽数视作素材,甚至还给素材建立血库,骨库,内脏库……做出诸多区分的疯狂大公,布拉彻·血尘。 欧德姆布拉就是偷袭了血尘大公最大的血库之一,才让布拉彻万分暴怒,让她手下的人不得不铤而走险,在纷争堡用那种堪称自杀的方式吸引注意力。 半龙人的存在是血尘大公的杰作,但杰作的诞生,往往意味着数之不尽的废品。 而在半龙人诞生之前的最后一项改造,已经等同于成功,不再是废品的【生命篡变仪式】,便是将名为影鸦的超稀有魔物与人类融合。 唯一的成功案例,便是现在的鸦巢之主,寂死倒影,法芙娜。 现在,它的眼前又多了一个。 没错,九号取得的力量,便来自那个残忍可怖,将人与魔物融为一体的……疯狂仪式。 只要有着足够珍惜的素材,哪怕是连半点超凡资质都没有的普通人,都能被擢升为超凡的存在。 而之所以法芙娜会对九号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善意,并不是因为发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受害者”,而是因为这具非人非兽的躯体的主导意识,并不是人。 而是一只可怜的,拥有强烈种群概念,将自己视为世间最后一头影鸦的影鸦。 它将九号……视为了残存在这世间的,唯一同族。 九号悄悄看了眼安瑟,见他没有开口,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浮士德的话语,远没有她这个“同族”来的有说服力。 “我……我是被浮士德先生解救的。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被血尘大公关着。” 少女沙哑的嗓音中带着浑然天成的茫然:“更早之前……我被血尘大公抓走,被他……被他放到了一个容器里。” 【你做好准备了吗?这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血肉重塑那么简单,你的意识会被强行保持清醒,直到仪式结束】 【是的,鸦阁下】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被揉碎了。” 皮肤,骨骼,肌肉,经络……一点一点地,被四面八方的恐怖巨力挤压,拧碎,强制揉压成一团。 哪怕整个大脑都已经被碾烂了,哪怕已经没法被视作一个活物,只是一团会蠕动的烂肉,意识也依然清醒,那种没办法用“痛”去描述的,已经化为了一种铭刻在灵魂中的绝望的感觉,每时每刻……每时每刻冲刷着我。 “然后……”九号的声音逐渐开始颤抖,“然后,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它在吃掉我,它在……变成我。” 我能感觉到一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物质,蛮横地撕裂开已经被揉碎成一团烂肉的我,好像有成千上万根钢针从每个角落扎进身体,针头在刺进血肉之后,又瞬间炸裂数百尖刺,在我的血肉里蔓延,在我的灵魂中……生根。 咚—— 已经无力再站着的九号跪倒在地,无法再看下去的法芙娜直接朝九号伸出手,想接住她: “别再说了孩子,已经够了,不要再……” 但九号轻轻拍开了它的手。 “请让我……继续。” “我要记住,我因为什么……才活着的。” 面具下的脸庞上,挤出一个艰难地笑容,九号像是在对法芙娜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它在吞噬我,我在吞噬它……” 它取代了我灵魂中的某些部分,取代了我这团已经被揉碎成烂肉中的某些部分,我的血肉,我的一切被更加残忍的重塑着,这样的重塑比被碾碎成烂肉还要令人绝望,因为我能感觉到那生长在我灵魂和肉体之中的异质,它占据的地方越来越多,究竟我成为了它,还是……还是它成为了我? 不……是它,成为了我! 是我,只能是我,能够不怀丝毫异心,能够抛下所有多余的事物,能够舍弃一切,奉献一切的人,不会是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是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是我这个平庸无能者,唯独为安瑟先生竭尽所有,唯独这一点,唯独这件事……我绝不可,绝不会被任何存在取代! 我……吃掉了它。 我成功了。 被阴影笼罩的屋子里,只有九号低沉的喘息声。 而此刻,安瑟的声音才适时响起。 “你知道不久之前的那场会议吗?” 无比心疼的法芙娜依然在看着九号,它似乎想上前去宽慰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过了大概有半分钟,等待九号的情况逐渐好转,它才慢慢看向安瑟,语气放缓了很多很多: “为了解决这场灾难的大人物们的会议?你去了?” “没有。”安瑟托着侧脸,“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才救出了她。” 法芙娜刚想开口感谢,黑发青年便又说道:“别急着谢我,先说好,我没兴趣,也没办法保下她。” “……她不用你保,我来。” 安瑟嗤笑一声:“法芙娜,连我都没信心保下她,你为什么觉得你能做到?” 法芙娜似乎觉察到了某些问题,它的声音略略低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浮士德先生简要将血尘大公的“九百万计划”告知给了法芙娜,而后淡然道:“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血尘大公将是击杀伊沃拉的最大功臣之一,他的势力必定会得到大幅提升。” “你也能感觉到吧,哪怕现在还很弱小。她也不是你这样的残次品,她……更完美,血尘大公不会像不在乎你一样,不在乎她。” 半龙人这项在生物炼金领域登峰造极的改造,其素材大都是由龙语大公提供的,血尘大公只进行技术支持。而后来龙语大公发现这项技术的难度,其实并不是高到非血尘大公亲自操刀不可,只是开发极为艰难。 并且他也反应过来,血尘大公一直在趁此机会,狠狠地敲了自己不少资源,于是龙语大公便窃取了这项技术,终止了合作。 本该结盟的二者因此不欢而散,又因为两边都有不光彩的地方,所以双方现在的关系虽然不至于你死我活,但也比较僵硬。 而因为法芙娜的转化在实际上仍称不上完美,所以血尘大公并没有太把它放在心上,给了它逃跑的机会,但法芙娜硬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和能力,一步步爬到了五阶。而等到它有了名声和势力之后,龙语大公为了恶心血尘大公,便算是半庇护下了法芙娜,才让鸦巢发展至今。 安瑟的话让法芙娜沉默了,它的确能感觉到,九号的状况要比她来的更加稳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血尘大公要重启影鸦的融合改造,但……如果是那个疯子,绝对不会就这么放它的同族离开。 缓过来的九号抬头看向法芙娜,用疲惫而悲伤的声音说着: “我本来以为我是……最后一个了。” “它们……我的朋友们,一个一个,全都死掉了。” “?!” 法芙娜身形在一瞬的僵硬之后,立刻出现在了九号身前,它的兽爪用力抓住九号的肩膀,声音迫切焦急:“还有其他的同族吗?还有活着的——” “没有了。”安瑟漠然道,“很遗憾,法芙娜,血尘大公不知道从哪又抓来了一些影鸦,那些影鸦大概真的是……最后的影鸦,而它们都死完了。” “你眼前的存在,便是你最后的同族了。” ——这当然是谎言。 安瑟在和龙语大公交战的时候,同样窃取到了奥莱门汀从血尘大公那窃取来的技术,并带回去让弗拉梅尔进行了完善和升级,比血尘大公自认为完美的仪式要强上无数倍。 更加稳定,更加有效,且不局限于生物炼成,只局限在创造非人非兽的存在上,甚至可以让魔物拥有与人类相等的心智。 大陆上的确还有影鸦,但所有的影鸦都被弗拉梅尔让契首捕获,交给安瑟,成为了他手中的素材。 而鸦,就是其中的最高成果。 ——本来巨龙是首选,但龙族无论变成什么样,只要体内流淌着龙血,就百分之百服从于龙王,连海德拉都不可能扭曲,所以在兽之首的备选上,安瑟并没有考虑过巨龙。 他将这个仪式交给了影沼,让他们用残余的影鸦来赋予一些成员强大力量,而鸦则选择将最后一只影鸦,用在九号的身上。 所以法芙娜其实并不孤独,它还有足足九名同族,安瑟本来打算借此在时机成熟时招揽并驱使法芙娜,只可惜……现在要把法芙娜,用在另一个地方。 这是你最后的同族——这句话,击碎了法芙娜内心。 它的意识并非人类,而是影鸦,兽的族群意识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在掺杂了人的感性之后,这种意识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法芙娜。 现在的它,既非影鸦,也非人类,它创建冒险者公会是为了寻求归宿,也的确得到了久违的心安,但当唯一的同族出现在眼前时,那已经被它放下的孤独,便再度如海潮般席卷而来,将它吞没。 却又好在……留有一盏灯光。 哪怕只是一个,哪怕只留下一个同族,对它而言,都已经是莫大的慰藉。 不仅仅只是如此,它心中的狂怒,本来就铭刻在骨血与灵魂深处的,对于血尘大公的憎恨,已经攀升至极限。 如果不是因为不想吓到九号,它现在早就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了。 强忍着怒意的法芙娜,将自己的兽爪放到九号的头顶,轻轻抚摸,它没有去看安瑟,但语气却十分郑重: “我欠你一个人情,浮士德,你要什么,尽管说吧。” “我之前说了,我保不住她,你也保不住她。” 浮士德先生站起身来,竟然直接往门外走去,似乎打算离开了。 “而正好,我需要你给我的回报,能解决这个问题。” “……” 似乎想到了什么的法芙娜缓缓抬头,面具孔洞处的漆黑眼眸透出深邃的眼神。 “欧德姆布拉不会袖手旁观,她一定会和其他革命军,尝试去杀死血尘大公,只不过可能性也依旧微乎其微,但假如——” 站在门口的黑发青年侧过头,用余光看着法芙娜。 “假如加上你和我,即便现场再多一个大公,布拉彻·血尘也必死无疑。” 欧德姆布拉,西国唯一的军团长,一人成军,率领革命军人数最少的部队,在这片混乱之地来去自如,历经无数场厮杀。 法芙娜,需要龙语大公的庇护并不是因为她不是血尘大公的对手,而是大公的势力不是个人能抗衡的。对阴影要素的掌控必定位列帝国前三,在刺杀之道上,只有光阴会的大师才能与之媲美。 再加上……三年前就能与龙语大公战至平手的传奇冒险者浮士德。 面对这样的阵容,血尘大公的确必死无疑。而最关键的是,谁都不会怀疑,跟这三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海德拉。 “我只给你二十分钟。”安瑟将手放到门把上,缠绕着门的阴影自动退避,“多一秒也不会等。” 说完,他便推门离开,留下法芙娜与九号独处。 仍在轻缓抚摸着九号,像是在安抚孩子一样的法芙娜凝视着关上的房门,眼神有些复杂。 “杀死……那个杂碎。” “浮士德,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听到这句话的九号神情微动,她仰头看着法芙娜,声音如羊羔般轻柔而无害: “法芙娜小姐,您和浮士德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也不算太久吧。” 法芙娜漆黑的眼中浮现起几分追忆:“三年前的事了,因为一些事情跟他有了交集而已。” “是这样啊……他以前也像现在这样,是个好人吗?” “好人?”法芙娜冷笑一声,“他可跟好人这两个字无关,那家伙是个玩弄人心的魔鬼,你千万别上当,哪怕他救了你,也决不能被他蛊惑。” 说到后面,法芙娜的神情竟然万分郑重起来。 “魔……鬼。” 九号歪歪头,假若不是嗓音嘶哑,怎么看怎么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 反正在法芙娜眼里,这就是纯良无辜的模样。 “浮士德先生,怎么会是魔鬼呢?” “我刚才的字面意思——他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支配,操控,将他人拽进深渊,轻易碾碎尊严和自我,任他把玩驱使……就是这么恶毒至极的力量。” 法芙娜轻轻用兽爪捧住九号被面具覆盖的脸蛋:“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是这样吗?”九号仍露出不解的神情,“如果浮士德先生有这种力量的话,他为什么……还是一个人呢?” 法芙娜嗤笑一声:“当然是因为他看不上那些被他玩坏的人,随手抛弃了。” 但九号却微微低头,轻声说着着:“可就算是这样,浮士德先生也应该随时随地都能驱使很多人,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一路走来……” 少女呢喃着,像是在问法芙娜,也像是在问自己: “我从来没有看他,用过那种力量啊。” “……法芙娜小姐,浮士德先生,真的在滥用那份力量吗?” 法芙娜沉默片刻,似乎是在认真思索,不管九号问什么问题,它都会耐心回答。 “在迷界和遗迹中跟其他人厮杀的时候,他很喜欢用这股力量逼迫他人屈服,他大概……很享受碾碎别人尊严和自我的感觉。所以我才会说他是魔鬼。” “但除战斗之外,也的确没有对别人滥用过这种力量,而且……” 非人非兽的影鸦低声道:“在和龙语大公决战之后,他似乎,好像就没有再在战斗中,使用这股力量了。” “不过在和龙语大公的战斗之后没多久,他就突然消失了,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享受碾碎他人的尊严与自我的快感,在与龙语大公的战斗后又改变了…… 安瑟先生,难道…… 九号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一些可能。 一些将她所印刻在脑海中的,安瑟的内心,越发接近补完的可能。 与龙语大公的战斗,如果这场战斗的原因,是我所想的那样的话…… “法芙娜小姐。”九号做出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为什么浮士德先生,会和龙语大公打起来呢?” 这个问题依旧是西国的未解之谜,谜底众说纷纭,但目前为止依然没有一个认可度较高的答案。 “原因啊……” 法芙娜沉吟片刻,突然多看了眼九号几眼,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她。 但迎着九号期待的目光,法芙娜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我的猜测,我也无法确定事实是不是如此。” “据我所知,他似乎是发现了龙语大公进行那个仪式的某处隐秘场所,看到了……那里的惨状。” 它没再说下去,而九号却已经明白了它的意思。 “所以您才会说……他没有变,是吗?” 跪坐在地的九号双手撑着膝盖,那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一种唯有她能感受,唯有她能理解的……哀伤。 “因为浮士德先生,想要拯救那九百万人,所以才邀请您一起去杀死血尘大公。” 短暂的沉默后,法芙娜摇了摇头:“或许吧,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第一眼看到那家伙的时候,只感觉,他是在漫无目的地流浪。” “拯救还是毁灭,希望还是绝望……正是因为那股力量,正是因为这种摇摆不定,我才会称呼他为魔鬼。” 不……不是的。 不是摇摆不定,而是—— “你……喜欢上他了?” 在九号心中下意识反驳的时候,法芙娜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九号张了张嘴,竟没能第一时间作出回应。 “一直都在问有关他的事情……算了,你是被他救出来的,也能理解。” 法芙娜似乎也不想让九号窘迫,很快揭过了这个话题,它笑了笑,虽然沙哑难听,但还是能听出其中的轻快:“为什么,不问问有关我的事呢……啊,我也没有问过有关你的事,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对不起,孩子。” 它抬起自己的兽爪,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十分骇人的,人与鸦强行糅合在一起的恐怖面庞。 “……会吓到你吗?”法芙娜轻声问道。 “不会。”九号甜甜地笑了起来,“我觉得很亲切,法芙娜小姐。” 她并不是在说谎,体内与影鸦相融的那一部分,让九号的确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了与法芙娜的亲缘,一种身为同族的温暖和安然。 亦来自同样的苦痛,同样的代价。 少女解开左臂的披肩,在那宛如羽翼的披肩之下,赫然是一只与法芙娜一模一样……扭曲的兽爪。 可法芙娜并没有因为看到九号身上与自己相同的部分,就面露喜色,反而只有痛心和悲伤。 这是它的同族经历了漫长苦难的痕迹,它宁可九号身上没有半点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犹豫片刻之后,法芙娜声音很轻很轻地,像是害怕伤害到九号那样问道。 “没关系的。”九号没有丝毫犹豫,笑声明快地回答,“如果是法芙娜小姐,我不会介意的。” ——只要能拉近和法芙娜的距离,只要能让她更信任自己,哪怕只有一点,她都会去做。 少女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出人意料的是……她的面庞其实比法芙娜要好上很多,几乎没有多少兽化的痕迹,只是变得非常……非常邪异。 双眸周围覆盖上了一层天然的漆黑眼影,原本还算稍显青涩可人的少女面容,五官变得更加立体起来,带着一种与她妹妹完全区分开来的魅惑感。而完全漆黑的眼珠与凹陷许多的深邃眼窝,让注视着她的人很容易不寒而栗。 唯一兽化的地方,就是鬓角两边多出了短短的,还没有长开,能被面具覆盖的小簇黑羽,看起来更像是装饰物。 看到她的面容,法芙娜愣了许久,最后突然伸出自己的兽爪,牢牢抱紧了九号。 “太好了……” 它抱紧最后的同族,黑色的眼泪从它脸上的绒毛缓缓淌下。 “你还有机会过上幸福的人生,真是……太好了。” 被这么抱紧的九号怔住了,她本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和法芙娜倾诉感情,但却没能做出反应。 环抱着她的非人之物,那份安宁与喜悦,以及为了守护这份喜悦的决意,如此鲜明炽热的传递到了九号的心中,这让她……有些不解。 那份关怀和爱惜,是九号只在母亲身上感受到的,不……法芙娜散发出的情感,可能都已经超越了母亲。 ——它真的能做到为了自己,而不惜一切。 我真的能相信它吗? 哪怕是同族,是最后的同族,可在此之前,彼此从来不曾了解对方,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仅仅只是见了面,只是三言两语,就能产生这么深厚的情感吗? 这么盲目的感情,真的合理—— 啊……我明白了。 这的确是合理的。 九号也轻轻抱住了法芙娜,像是投入母亲怀抱的孩子一般,将头埋在法芙娜的胸口。 因为我就是证明。 我也是……这样盲目荒唐的家伙啊。 而后,法芙娜又和九号聊了很多东西,聊了它作为冒险者的趣闻,聊了它对未来的设想和规划。 九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她离开了曾经所拥有的幸福,抛弃了几乎能抛弃的一切,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被出了那个人以外,如此温柔以待的一天。 影鸦的那一部分,让九号感受到了十分短暂,却又如此真切的温馨和幸福。 而在这份温馨与幸福地驱使下,她情不自禁地说着: “好想……继续和法芙娜小姐这样聊天啊。” 脆弱的,无助的,可怜的少女,眸中闪烁着泪光。 “法芙娜小姐,我会再被抓回去吗?我会……死掉吗?” 那莹莹的泪光,击碎了法芙娜的所有。 它紧紧搂住九号的肩膀,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它此生最无可动摇的决意。 “我不会让你被抓走,更不会让你死的,孩子,我保证。” 感谢您能如此关爱我,法芙娜小姐。 方才还享受着温馨幸福的漆黑少女,感动地低头抹着眼泪,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既然您这么关爱我,那就请您成为安瑟先生的剑,代我为他赴死吧。 这世上,唯有安瑟先生,和能贯彻安瑟先生意志的我,才有存在下去的意义与价值。 * 鸦巢的屋顶,法芙娜出现在了安瑟身后。 “什么时候出发?”它十分平静地问道。 “现在,立刻。” 安瑟转过头来看了它一眼:“欧德姆布拉应该快动手了,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影沼那边传来消息,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意外,欧德姆布拉试图拉希塔娜下水,但被拒绝了。 虽然九百万人的事情被希塔娜和明芙萝知道了,但自己能解决掉,就不成问题。 现在由鸦亲自监视欧德姆布拉的行踪,所以安瑟才知道她什么时候将要动手。 “你的同族呢?” 演戏演到底的浮士德阁下如此问道。 法芙娜淡然道:“安置在鸦巢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能活着回来的话,帮我保护好她,我库藏要分她一半,其他的,你尽管拿去。” 黑发青年笑了一声:“你不打算活着回来了?” “我不会轻易去死,但前提是布拉彻那个杂碎必死无疑……走吧,你说的,现在,立刻。” 法芙娜化为阴影消失无踪,而安瑟则最后看了眼九号停留的房间,而后也消失在了原地。 能如此顺利地鼓动法芙娜,全靠九号身为影鸦的特殊身份,以及……她的演技。 冒险经历如此丰富的法芙娜,从血尘大公手中死里逃生的法芙娜,不是能那么轻易就被哄骗的蠢物。 换成其它任何一个融合了影鸦的影沼成员,都不可能做到如此轻易地将法芙娜哄骗到死心塌地的地步。 如果不是九号,如果九号没有融合影鸦,那就无法鼓动法芙娜,这场暗杀就要少一个帮手,多一点变数。 安瑟当然清楚,这是谁在推动,这提前看到是十步以外的结果的手法……只能是高高在上的祂。 而祂的目的,也再清楚不过了。 ——看看吧,安瑟·海德拉,看看她为你付出的一切,看看她甘愿为你牺牲的所有,好好看看她的心意,她的愿望,她对你的爱啊。 你真的能狠下心……把她推进那样的深渊之中吗? 能。 因为我在顺从玛琳娜的想法,因为我的确在实现她的愿望。 玛琳娜,如果是你的话,如果你知道自己会成为命运阻拦我,击溃我的棋子,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赞成我的,对吧。 既然你如此盲目地爱我,就请为了要赢下这一局的我,坠入深渊吧。 * 三小时二十七分十六秒后。 布拉彻·血尘,亡于传奇冒险者浮士德之手。 第七十一章·迷途魔鬼与漆黑魔女 1.1W 血尘大公死了,死得十分凄惨。 灵魂被绞杀成粉碎,肉身被撕扯成残渣,没有半点复生的可能。 无法搜刮他的灵魂以得到那榨取生命的仪式,而他的行宫也被洗劫毁灭,同样找不到有关仪式的记载。 换作任何时候,这世上少了这么一个邪魔外道,少了这样残忍恶毒的法术仪式,都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唯独现在,被召集而来的五阶超凡者们,没有一个高兴得起来。 “那些仪式和法术,都保存好了吗?” 干净整洁的普通木屋内,安瑟透过窗户眺望着拥挤在领城内的难民,平静问道。 对于这场紧急谋划的“暗杀”,安瑟虽然已经尽己所能,但还是太过粗糙,不需要太多时间,很多人都能觉察出端倪和异样。 但恰好,现在也没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了。 漆黑如墨的乌鸦从影中飞出,低声回应:“已全部封存,主上。” “很好,虽然都是些不折不扣的邪术,但阿萝应该能在这些东西的基础上,开发出更好的。” “嗯……虽然她大概也不太想处理这种东西就是了。” 年轻的海德拉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友人嘴上拒绝,脸上不情愿,身体却很诚实动起来的模样。 而后,安瑟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么紧张的关头,都还想着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甚至还能因此笑起来,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他意识到……自己在尝试着,从那两个女孩身上得到慰藉和力量。 在充斥着无尽飨焰之火的迷界中,同时杀死伊沃拉以及其他超凡者……这个计划,将是向来尽力避免把局势推向赌博的安瑟,所做出的最大豪赌。 可即便局势再如何艰难,以往的他也不会流露出这种情绪,现在却已经会产生名为依赖的情绪了。 而发现安瑟在短暂出神的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它的鸟喙却只是稍微动了下,并未开口。 “……鸦。阿萝和希儿她们现在在哪了?” “正在赶来的路上,按照希塔娜小姐的速度,十分钟之内应该就能抵达。” 安瑟刻意挑了距离两个女孩最近的领城,按照血焰蔓延的范围,这附近也已经没有哪里可以去援救的地方了,她们最后也会来这里暂时休整。 从裂隙开启到现在,两人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奔走着,配合影沼花园救下的民众难以计数,这座城里起码三分之二的难民是她们送过来的。 “接下来,就是说服她们老实待着的事了……”安瑟无奈地摇摇头,“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啊。” 鸦听来是突然出现的欧德姆布拉,但实际上自然只能是命运。 希塔娜虽然已经有了突破性的成长,但在那种局面下……先不说她能不能抗住血焰的焚烧,光是以她的性格,一旦开战,必死无疑。 而明芙萝又是以无数尼德霍格为载体的,本就被血焰绝对克制,机械降神想要在无尽火海保存自身,将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榨干安瑟的以太,甚至有可能成为负担。 当初跟皇帝对拼的时候,被从六阶神灵拽下来的她,即便招来了能湮灭帝都的满天劫火,也远没迷界裂隙里的阵仗那般夸张……虽然这也跟她当时完全发疯了有关,且强度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但足以证明,那里面究竟有多危险。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想说服她们放任自己亲赴险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鸦微微低头:“那么,我先去监视其他超凡者了,主上。” 望着窗口的安瑟挥挥手,不过在鸦的身形化为阴影之前,又突然说道: “等阿萝和希儿离开之后,让九号来我这里一趟。” “是。” 在鸦离开之后,年轻的海德拉依旧凝视着拥挤着难民的街道,他从这群可怜人的脸上,读出了很多东西。 劫后余生的庆幸,失去所有的痛苦,遭逢灾劫的绝望,还有一种……放弃般的麻木。 没有皇帝的高压与强权,在肆无忌惮挥洒着力量的超凡者面前,平民们几乎如虫蚁般脆弱。所幸即便毁灭降临,也总还有其他超凡者愿意施以拯救,一如血尘大公在提出那个荒谬计划前,也同样有超凡者做出反对那样。 倘若今天能将一切尽数终结,那安瑟也的确要开始考虑对帝国的规划,超凡者和凡人…… 他不由地想到了纷争堡下城区的那场动乱,想到了贯彻他意志的女孩,也想到了自己。 安瑟对于凡人自我与尊严的追求,来自伴随着他成长的记忆和知识,见识过更加完善而美好的社会的他,在年幼时便无法容忍这世界的荒谬。 而玛琳娜……她真的能在这短短一年时间里,拥有这样的觉悟吗。 安瑟的食指轻轻敲着窗沿,在决定冷漠地将玛琳娜推入深渊之前,他打算重新审视这个在原定未来中,成为紫罗兰夫人的女孩。 从赤霜领到帝都,从帝都到海德拉领,再从海德拉领到纷争堡,玛琳娜从头到尾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工作,兢兢业业地完成安瑟的任务,并时刻不歇的汲取名为知识的养料,似乎……仅此而已。 她唯一表露的野心,似乎只是对安瑟的渴求——一种对安瑟而言习以为常,没什么可动摇的渴求。 所以纷争堡的动乱,与其说是玛琳娜身为凡人的反抗,不如说是她……沦陷的开端吗。 安瑟之前其实已经有过这个想法了,但他多少还是愿意相信玛琳娜的自我与意志,既被他认可,也被影沼认可的少女,没道理就这样沉沦了才对。 可惜现在看来,归根到底,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她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安瑟轻轻叹了口气。 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吧。 在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像玛琳娜这样特殊的人。 那种真正能够在瞬间认识到什么是他所需要的,甚至在他还没做出决定,摇摆不定之前,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做出什么决定的能力……即便是明芙萝,希塔娜,甚至是他的母亲,也未曾拥有过。 人与人之间终究不可能真正毫无隔阂,安瑟也很诧异,玛琳娜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但再怎么奇特她……终究只是个没能脱离深渊的普通人。 与此同时,在这座领城路边随处可见的屋子里,正坐在床上冥想的九号睁开眼。 “等明芙萝小姐和希塔娜小姐与主上交谈结束之后,你需要过去一趟。” 鸦站在卧室的桌上,凝视着九号深邃漆黑的眼眸:“这次,做得不错。” 并没有戴着面具的九号笑了笑:“这算是有额外任务奖励的意思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开启库藏,让你挑选一样东西。” 鸦啄了啄自己的羽毛:“当然,得等这一切结束之后。” 凝视着它的九号微微歪头,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鸦阁下,纷争堡的事,你是怎么看待的?” “……你是指,你的计划吗?”鸦对上了九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幽深视线,平静道,“尝试完成主上的构想,并将希塔娜小姐可能对主上产生的不满转移到自己身上,很完美。” “这也是我,是影沼的绝大多数成员,都认可你的原因。” “不,我的问题,不是这个。” 九号缓缓站起身来,一直在安瑟面前温驯无比的她,此刻竟然有些居高临下,俯视着鸦的意味。 一种不太像她会有的……咄咄逼人。 “我想知道的是,安瑟先生对平民的期望和构想,您有预料到吗?” “比你慢上一些。”鸦并不在意九号现在表露的态度,十分平静地反问,“你想表达什么?” “慢上一些,是慢上多久。” 九号轻笑起来:“在我行动之后吗?” “……” 不知为何,鸦沉默了,而九号却没有停下,谁也无法看清那双漆黑眼眸中的情绪。 “您陪伴安瑟先生的时间比我更长,且比我更深得安瑟先生的信赖。所以,即便您意识到安瑟先生构想的速度比我要慢,但也不会慢上太久,那么……” “在我将那个念头,化为实质的行动之前。” 九号沙哑的声音带着肃冷的味道:“您为什么,没有选择实现安瑟先生的计划呢。” 鸦这时候大可以自己还肩负着更重要的任务,要负责调度整个影沼,那段时间都没有跟在安瑟身边之类的理由来反驳九号,但它知道,九号真正想问的问题,其实不是这个。 “……原来身为影沼掌控者的您,也没有那样的勇气啊。” 九号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而后……脸上便扬起发自内心的笑容来。 一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原来的九号脸上的,狂气四溢的笑容。 “那么,我就能确定了。” 她微微低头,将手放在心口,平静地呢喃着。 “这果然便是,我的价值所在。”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九号。” 鸦都有些被九号现在的状况弄得极不自然:“但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危险吗?”九号歪了歪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鸦阁下在引我进入影沼的第一句话,就是……” “【影沼是为了安瑟阁下而存在的,危险分子的聚集地】,不是吗?” 鸦看了九号许久,随后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依旧执意继续下去,那么……好自为之吧。” 它化作阴影消失不见,而九号也并没有因为刚才的话语而有什么情绪波动,她来到桌边,翻开自己的笔记,一次又一次地认真翻阅着。 龙语大公、生命仪式、赤霜领、大寒潮、械装战争、弑杀皇帝、海德拉领、变革…… 这本笔记上,记录着从安瑟在外行动以来,最具代表性,或者在九号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和概念,她将一件件事情串联起来,并在上面标注打好了标注。 而现在,这一串事件,来到了“拯救”这里。 少女那已经无法改变的幽深视线望向窗外,落在彼此搀扶着走过,或干脆直接在街边坐下的难民们身上。 拯救…… 她的非人眼眸中,浮现起那般漆黑,也无法掩盖的悲伤。 不是对这些难民们,只是对一个人。 “对不起,安瑟先生。” “我醒悟得……太晚了。” * 嘭! 房门被粗暴的撞开,飞奔而来的希塔娜直接一个飞扑挂到了安瑟身上,欢天喜地的嚷嚷起来:“我就知道安瑟肯定有办法的!这才过去多久,你就把那个什么狗屁大公给弄死了,嘿嘿嘿嘿……” 随手把门封上的明芙萝揉了揉太阳穴:“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 希塔娜可没理她,仍旧叽叽喳喳地说着:“我跟你讲,那个什么革命军还想利用我,把安瑟你拉下水呢!我理都没理她,这帮家伙,真帮我当成笨蛋!想得倒美!” 安瑟笑着用力揉了揉大只狗狗的脑袋,让希塔娜舒舒服服地哼唧起来,用力蹭着安瑟的手心。 “希儿当然不是笨蛋,是了不起的大姑娘。” 他也不厚此薄彼,同时将满含笑意的视线投向明芙萝:“当然,阿萝也一样。” “我可不想跟她一样大。”明芙萝瞥了眼越发高挑的狼小姐,“免得你吃不消。” 听到这话,希塔娜直接发出无情嘲笑:“你又胡言乱语了,明芙萝。” 她现在这个挂在安瑟身上的姿态,刚好能把安瑟的脑袋埋进越发挺翘,违反引力的丰盈里。 “你就算变得更大更多,也还是躺得最快的那个,别做梦啦。” 矜持的学者小姐不愿和希塔娜在这个不洁领域一较高下,转头看向贴着两团棉花的安瑟,眉眼柔和下来:“不论怎样……辛苦了,安瑟。” 希塔娜虽然苦恼于自己又只能依靠安瑟解决问题,但对于安瑟的能力没有丝毫怀疑。但对眼下这个艰难局势认识得更清楚的明芙萝,则知道这件事有多难。 她和希塔娜一样懊丧于无法为安瑟提供助力,现在虽然安心下来,但心中也还有着淡淡的愁绪。 安瑟看出了她的忧虑,于是便轻轻拍了下希塔娜,让狼小姐乖乖跳下来,朝明芙萝轻轻招了招手。 “……我又不是小孩子。” 虽然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但明芙萝还是乖乖地走到了安瑟身边。 “你们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都没想到,你们救下这么多本来要被烧死的平民,” “啊……这个嘛,因为明芙萝很厉害啊,能一下子变出好多东西来,救人的效率可高了。” 希塔娜挠挠头,竟然很少见地没有邀功,而是主动把功劳放到了明芙萝身上。 明芙萝看了她一眼,语气平缓道:“我没法深入飨焰之火,所有危险的地方都是希塔娜深入进去的,全身上下都不知道换了几次皮,几次肉,你还是多关心她比较好。” “你们……”安瑟诧异万分地看着她们俩,“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然后学者小姐和狼小姐就同时锤了安瑟一拳。 看着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又立刻撇开视线的两个女孩,年轻的海德拉爽朗地大笑起来,海蓝色的眼眸中潋滟着温柔的光。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年,他却经历了太多,也改变了太多。 即便现在无法为自己而战,她们也是自己所拥有的,最强大的力量,安瑟对此深信不疑。 “等一会儿,我就要去杀死伊沃拉了。” 安瑟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不会花上太多时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相信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并不打算将自己准备连其他超凡者一起杀死的计划,说给希塔娜和明芙萝听,否则她们是绝不可能就这么等着安瑟回来的。 安瑟唯一担心的是,她们自己推断出这种可能,因为他已经越来越无法在两个女孩面前掩藏自己的心事。 “我知道的!”希塔娜抱着安瑟的手臂,无比自信道,“那家伙绝对不可能是安瑟的对手!” 明芙萝轻轻握住安瑟的手:“最多……只要关闭那些裂隙就可以了,无论如何,要以自己为重。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不准再为战胜祂而牺牲一切了,知道吗?” “是啊,我们不在的话……好吧我知道我那种情况下没什么用啦。” 希塔娜闷闷不乐地说着:“明芙萝不在的话,安瑟没办法变成那个超大的铁疙瘩,不是最厉害的时候。要是能解决掉这些火焰的话,其实也够了,别又昏了头,安瑟。” 安瑟笑着戳了戳希塔娜的脑袋:“这句话该我对你说才是。” “……哼,啊,还有!”希塔娜轻哼一声,接着非常警惕地盯住安瑟的眼睛,“安瑟……你没想过,趁着这个机会,把其他超凡者也顺便杀干净吧?” 这是希塔娜在来之前,凭直觉猜到,并被明芙萝认定绝对有可能发生的一种情况,明芙萝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不是安瑟的对手,所以让更加敏锐的希塔娜来问。 “当然不会了。”安瑟洒然笑道,“那可是二十九个顶尖五阶超凡者,我还没有不自量力到这个地步。” 他反过来奇怪地问希塔娜:“你们真的认为,我有疯狂到这种地步吗?” “……以前的话可不好说。”希塔娜嘟囔着,“要不是明芙萝把你弄清醒了,你肯定满脑子都是怎么跟命运拼命。” 年轻的海德拉忍俊不禁道:“有这么夸张?” “现在回头想想……当然夸张了!你说是不是,明芙萝。” 明芙萝则无奈地说道:“别让安瑟再去想以前的事了,现在就很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瑟,你……你别放在心上,好不好。” 安瑟一边安抚着手足无措的希塔娜,脑海中却是两个女孩刚才说的话。 他有些庆幸两个女孩理解错了,尝试在迷界中杀死其余超凡者并非完全出于功利,这是本就被命运推到险境他,必须做出的抉择。 与命运搏命……我现在,不会做出这种事吗。 可在那一刻,在那时,我分明因能与祂正面交锋,因将祂一步步逼到抽出底牌,而感觉到了那么热切的憎怒和……欣喜。 “那,安瑟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希塔娜的话语打断了安瑟的思索,少女轻咬嘴唇,神情有些犹豫。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关于……琳娜的。” 看她的模样,安瑟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不过安瑟也没有想到……希塔娜竟然已经觉察到了玛琳娜的异常,他还以为希塔娜仍沉浸在对玛琳娜的愤怒之中。 “琳娜她现在,是不是已经……” 面对希塔娜哀伤的眼神,安瑟心中的决意出现了些微动摇,但最终还是没有改变。 或者说,这已经不是他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事了,到了这个地步,玛琳娜,九号,已经无可救药,不再有爬出深渊的可能,无非是究竟会堕落到多么深邃的领域中而已。 “……抱歉,希儿。” 安瑟轻轻抱住希塔娜,低声回答:“现在的玛琳娜,我已经无法对她做出改变了。” “没关系的,不是安瑟的错。”希塔娜摇摇头,用恳求地目光看着安瑟,“只是这段时间就好,只要你不再接触琳娜,我会想办法,我会用一切办法把她拉回来的,可以吗?” 即便知道无论是找玛琳娜敞开心扉,还是让安瑟和玛琳娜保持距离,都是没有用的,但希塔娜还是想进行尝试,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坐视自己善良的,美好的姐姐,坠入失去自我,失去价值的深渊之中。 “……” 只是……这段时间吗。 情感的影响永远是细水长流,命运就算再如何推动,玛琳娜也的确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或者,是在以此间接利用希儿,这也的确是一种可能,那样的话,就得让希儿—— 在这一瞬间,安瑟的思维凝滞了。 因为他觉察到了,自己的思绪是如此自然而顺畅地,衔接到了如何操控并利用希塔娜上,仿佛与生俱来的那样。 ——这当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他在觉醒之后,与命运对抗的漫长磨砺中形成的,已经再难舍弃的本能。 任何牵涉命运的事,他都会如此本能地进行拆解和思考。只是希塔娜让他不再抹去情感地,主观进行这种思考,将他从自我闭锁的牢笼中拯救出来,明芙萝更是将他心中疯魔的执念抹去,让他的人生不再只是为击败命运而存在。 但……这份本能,连安瑟都忽视了的本能,是无法被抹去的。因为失去了这份本能与警觉,他便会像六年前那个愚蠢的孩子一样,被命运轻易玩弄于股掌。 “我……会尽量在不影响玛琳娜的情况下,和她保持好距离的。” 安瑟脸上的神情依旧温柔,他甚至还在不停地安慰着希塔娜:“不要给自己太大的负担,希儿。无论琳娜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是你的错。” 厌恶。 厌恨。 厌憎。 曾经那个能笑眯眯地说出“海德拉从不说谎”,并用各种巧妙的言语来以的确不说谎的方式,轻易玩弄支配希塔娜的魔鬼,如今却对自己的言语感到一种翻涌着的,无比强烈的厌弃感。 玛琳娜变成什么样,的确不是希塔娜的过错,但这最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明知道玛琳娜会变成什么样,也依然放纵她,甚至推动她沉溺于自己的安瑟。 只是曾经的魔鬼从不会对这种事产生哪怕半点负罪感,但现在,面对着悲伤的希塔娜,认识到自己那无法改变的本能的安瑟,心中充满了……业孽。 “我知道的。” 抱着安瑟的希塔娜像是不想让安瑟太担心一样,努力挤出笑容:“我也有错……但我不会只是怪自己,那没有用,我该做的,是把琳娜给弄清醒才对。” 她抬眸看着安瑟,用同样关切的语气说道:“安瑟你也不要怪自己,好吗?你才是没有错的那个。” 你才是没有错的那个。 “我知道……你很讨厌那种力量,一点也不想用它,只是没办法而已。所以,不管琳娜变成什么样,你都不要怪自己。” “……好。”安瑟垂下眼眸,抚摸着希塔娜的头发,轻声呢喃着,“我不会怪自己。” 得到了安瑟的允诺之后,希塔娜立刻便浮现起灿烂而天真的笑容来:“我会把琳娜救出来的,不要担心,安瑟!” 她的信赖和爱意永远是那么的纯粹,纯粹得……让安瑟有些没法再说些什么。 可能再说一些,他或许就没法掩盖玛琳娜转变的真相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让希儿和阿萝离开了。 安瑟觉得自己需要调整一下情绪,在这种波动的状态下,连裂隙中的计划能不能隐瞒住都不好说,只不过让她们直接离开显然太突兀了…… 让希儿和阿萝再去救—— 一如在瞬间联想到利用希塔娜那样,安瑟的思维再次出现了凝滞。 而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于所谓的“拯救”,希塔娜和明芙萝口中的善良,他的心中,始终一份难以言喻的不自然,一种……抗拒。 因为太多时候,那对安瑟而言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而同样的,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不可能在乎这种事情,对往日的魔鬼而言,在毫不犹豫地行恶时留有一丝怜悯都能算作恩赐,更别提主动做出善举了。 毫不夸张的说,往昔的魔鬼,会轻蔑地将如今的安瑟评价为……软弱。 操弄,把玩,支配一切的魔鬼,心中没有任何挂碍,只有击碎命运的渴求。 但现在的安瑟·海德拉……有了。 让他越发难以忍受曾经的自己,以及现在的自己那份丑陋与恶毒的挂碍。 但他却……没有选择。 “希儿,阿萝。” 少年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其实也想和你们多聊聊,但是……还有很多人等待着你们去拯救,对吧?” “啊!”希塔娜大叫一声,立马反应过来,神情有些焦急,“本来只是打算简单休息一下,就让影沼带我们去其他地方的,跟安瑟都聊忘了!” “现在来不及的,之前去也一样来不及。” 明芙萝倒是很冷静,同时还不忘吐槽希塔娜:“不过你也得好好改改看到安瑟就脑子放空的习惯,安瑟都比你更记着那些平民。” “那……那我能怎么办嘛,这个习惯又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希塔娜没法嘴硬,只能哼唧道:“而且这不是证明安瑟很在乎他们?” “我知道安瑟本性善良,你不用三番五次的强调。”明芙萝虚着眼睛,“再浪费时间,就真的可能错过一个能被救下来的人了。” “唔,也是,那安瑟,我们就先走了!” 希塔娜环住安瑟的脖颈,十分炽烈地吻上了他的唇瓣。 “等你回来之后,我肯定也救出更多的人了,我不会让安瑟失望的!” 脸蛋微红的少女用力挥了挥拳,而后元气十足地跑了出去。明芙萝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随后撩起鬓角的发丝,也在安瑟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注意安全,真到了危急时刻,无论如何都要呼唤我。” 安瑟点了点头,明芙萝那素来漠然的面庞上也浮现起笑容,化为粒子,消散无踪。 等过了大概三四分钟之后,安瑟脸上的笑容,才一点一点地消解。 他找到了自己的情绪和自我起伏不定的原因,找到了那份迷茫究竟因何而存在,可这有什么用呢? 是去改变那为了对抗命运而磨砺出,早已不可能改变的本能,还是舍弃对他而言已等同于生命的那两个女孩? 年轻的海德拉沉默着坐到窗台上,他看着外面的难民们,这次的感受却又截然不同,脸上浮现起自嘲的笑容。 拯救……他到底是想拯救什么? 就在此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吧。” 头依靠着窗户的安瑟漠然说着,他当然知道是谁来了,现在却也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想在即将到来的血战之前,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戴着面具的九号推门而入,她站在门口,凝视着坐在窗台边的安瑟,深邃的漆黑眼眸中掠过谁也无法看清的情绪。 “安瑟先生。”她沙哑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有什么事,是我能为您做的吗?” 房间内出现了一阵约莫三四秒的沉寂。 而后,安瑟轻声说道:“这段时间……和我保持一些距离吧,玛琳娜。” “这里只有九号,安瑟先生。” 九号的语气,并没有因为这个命令而产生丝毫波动。 “希儿很担心你。”年轻的海德拉终于转头看向她,“你是聪明的女孩,玛琳娜,你也应该已经认识到了,你现在的状况很糟糕。” 这一次,换到九号沉默了。 安瑟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不再多说什么,继续转头看向窗外的街道,海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人世间模糊的光景。 “刚才,您沉默了三点三秒。” 房间里,九号虽然沙哑,但依旧能听出一种平静与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依旧没有任何崩溃与不安。 有些意外的安瑟还未开口,她便继续说道:“那不是您的作风,您在任何人面前都会保持住自己最好的状态,不会流露出这种过于鲜明的异样。” “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又给您增添了什么负担吗?” 她说:又。 安瑟重新将视线落在九号的面具之上,眼神肃冷。 “九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是吗?” 被这般质询的她却没有露出任何惊恐畏怯的表情,而是双手交叠在腹前,一如她曾经初学礼仪后,努力在安瑟面前摆出的淑女模样。 “如果不是的话。”她依旧自言自语着,“那么安瑟先生,是在期待我吗?” “您在期待着我能读出您心中的苦楚与不安,烦闷和惆怅吗?” “否则为什么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异样的你,唯独在我面前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呢?” “因为我不在乎。”安瑟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你陷入了自我幻想,已经病入膏肓了,九号。” “您在乎的。”九号却甜甜地笑了起来,那沙哑的嗓音配上这样的笑声,竟然有种邪异魔性的魅惑。 “因为您知道我身为凡者唯一的才能,您知道,我唯一的价值所在。” 她一步步主动向前,同时轻声说道:“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是寄予了您新的期许吗?她们感谢您拯救了那九百万人,希望您能救更多的人?” 九号微微歪头,脚步顿住,随后又继续道: “……不,不对,是她们认为您很善良,而您并不认为自己善良。” “您的眼神。”她轻柔地说着,“您凝视着那些可怜人时,复杂的,迷惘的,悲哀的眼神,在告诉我答案。” “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眼神就够了。” “但这份重担已经压在您身上很久了,您或许现在才意识到,但并不该如此煎熬,啊……我知道了。” 九号再次站定脚步,将手放在心口,低头呢喃着:“是……对我的拯救吗?” “原来希塔娜小姐已经认识到我的狡猾了,我原以为,她还会继续沉浸在我为她创造的仇恨之中,她是……了不起的大姑娘了。” 而后,她继续向前,一点一点地靠近眼瞳微微收缩,一直沉默不语的安瑟,沙哑难听的声音,始终保持着与“入魔”二字全然无关的轻柔和温暖。 “希塔娜小姐希望能拯救我,她是好孩子,她一定会希望您不要将我的变故,视作您的负担。” “而您因此对她感到愧疚,因为您……在放任我这样下去。”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安瑟的身前。 “能被这样理解之后。”她腼腆地笑了笑,“您有好受一些吗?”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特殊更多。” 凝视着九号双眸的安瑟缓缓开口,他已经将刚才的纷乱情绪摒弃,声音平静而有力:“玛琳娜……不,九号,既然你有这样的才能,那就更应该好好考虑我刚才的话。” “您现在不愿舍弃我了吗?”九号微笑着问道。 安瑟微微眯起眼睛:“必要的时候,我会。” 【因为如果只是舍弃一个除了理解我以外,连自我都——】 “因为舍弃一个连自我都无法坚持,只是能揣摩心思的人,对您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九号轻柔地如此说着:“我多希望您能一直这样的坚持下去,无论面对什么事,无论面对……什么人。” “如果您就这样,不曾改变的话。”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悲伤,“就不会感到迷茫和煎熬了。” “九号……” 安瑟从窗台边下来,盯着九号漆黑的眼睛:“你把这种能力,当作是能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的依仗了吗?” “我从未如此想过,安瑟先生,恰恰相反,我是来请您……降下赐福的。” 九号慢慢跪到了地上抬头凝视着安瑟,那种眼神很难用言语形容,像是在膜拜着神灵,却又没有信徒对神灵遥远的憧憬和距离感;像是一种温暖的慈爱,却又带着慈与爱都不该有的狂热和坚定。 “即便您愿意给我回归正轨的机会。” 她轻轻说道:“我也希望您,能给予我那份力量。” “……力量。” 安瑟低语着,伸手揭开九号的面具,随手丢到一旁,而后将手放到她光滑细腻,越发妖冶邪异的面容上。 “你从哪得来的这个消息,影沼吗?” “不,是娜娜加小姐。” ……那个乐师? 安瑟的脑海中闪过那个被自己抛弃在帝都的女乐师,脑海中瞬间将相关的信息串联在一起。 原来如此……是那天吗? 伊沃拉让玛琳娜传话,告诉她皇帝即将动手,而那时候,自己正在皇家剧院里,用已经堕入深渊的尤拉·娜娜加,给当时已经成为海伦的明芙萝做着警示。 从那时候起,玛琳娜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份力量? “连皇帝都为之垂涎的,认为能协助她突破第七阶的能力。” 九号微笑着说:“那么即便我再如何平庸,也一定能让我成为您的力量。” 深渊布道的本质是将受布道者对深渊的契合挖掘至极限,他将在深渊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力量,那的确是连资质也能无视的,至高的赋予。 “但你知道,得到这份力量的代价吗?” 海德拉轻轻捏住了早已非人的少女的下巴。 “我知道,娜娜加小姐就是最好的反例。” 九号眨了眨眼:“正因如此,我才始终没能下定决心,我畏惧着那份代价,我害怕沦落到她那样的可怜境地。”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害怕了。” “是的,安瑟先生。” 真是……难以理解。 到底是什么让九号产生了这样的转变?她究竟有没有坠入深渊的旋涡之中? 如果没有,她怎么可能在明知自我将被磨灭的情况下依然提出这个要求,如果有……她现在的自我,又为何这么清明而冷静? 安瑟将手轻轻放到了她的头顶,在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 “让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安瑟先生要做一场豪赌,而在这场豪赌中,您绝不会带上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九号乖巧地回答。 “所以……”安瑟有些想笑,“所以,你想在面对二十九名五阶,无尽的飨焰之火,以及最后的飨焰血裔的情况下,用这样的身体,这种程度的力量,来为我尽一份力吗?” “是被您赋予力量之后的我。”九号纠正道。 “呵……哈哈哈哈——” 年轻的海德拉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因眼前的荒谬而笑,因心中曾一闪而过的期许而笑。 他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推翻了之前的假定,有那么一瞬间认为,玛琳娜不仅仅在才能上特殊,她不仅仅只是个普通人。 可结果到头来……还是这样。 还是连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存在,都可以放弃啊。 “那就这样吧。” 笑声渐歇后,他轻声叹息,低头凝视着那双被阴影的眼眸,自己海蓝色的眼眸中,逐渐升起深渊的色彩。 “看着我的眼睛,玛琳娜。” 最后一次,称呼她的名字吧。 “在深渊里,寻找你要的力量。” 玛琳娜本就似乎被阴影覆盖的黑色眼眸,被更加深沉的漆黑浸染,她的身体立刻僵住,宛如雕塑般凝固在那。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珠,突然动了一下,似乎已经从混沌中醒来。 “这是……什么?” 只不过,玛琳娜现在的精神状态安瑟还未来得及确定,他便发现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就是玛琳娜从这次布道之中,从深渊里攫取到的,能无视任何界限,资质,才华的,她心中最渴望的力量,竟然是…… “安瑟先生。” 依旧有些沙沙的,但已不再如报丧鸟一般扭曲嘶哑的声音响起,这是褪去了少女音色,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一种绝妙的动听与美好。 漆黑的魔女仰起头来,笑容灿烂: “现在的我,能成为您的力量了吗?” 第七十二章·海德拉与浮士德 在血尘大公死亡差不多半小时后,会议再次召开了。 这一次,所有超凡者们的表情,都已经不再如之前那般沉静。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面色阴沉的龙语大公十指交错,“奥修斯,你们成功复现了吗?” 奥修斯是来自超凡者组织升华之路的领袖,一位在帝国颇具盛名的五阶超凡者。而这位老牌强者却摇摇头,叹息道:“很可惜,血尘大公的灵魂已经被粉碎了,什么也不剩下。” “杀手的后续处理非常高明,我只捕捉到了一些残余的阴影要素波动,没有其他线索,或许可以从这一点追溯。唯一能确认的是,欧德姆布拉,那个叛党,她也参与其中。” “只是叛党?” “有可能记录着仪式进行方法的秘殿也被毁了,这目的不是很明显吗。”一个立场混乱邪恶的超凡者冷笑一声,“有人很不希望血尘大公的计划成真啊。” “都这个时候了,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就又要被那帮玩火的杂碎当虫子玩弄,竟然还有人关心素材?你们这帮蠢货就活该在飨焰的阴影下苟活!” 这个超凡者显然认为,是那些不支持炼成计划的超凡者们,合力杀死了血尘大公。 “咳,在骂人的时候,最好指明一下具体对象。” 青金大公轻咳一声,同时将视线投向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的少年,语气微妙道:“不然很容易被人误会,塔拉尔阁下。” 超凡者塔拉尔下意识地顺着青金大公的视线看去,表情也凝滞了一下,但也没变多少,依旧满是讽刺:“海德拉阁下可没想过否定血尘大公的计划,只是有人觉得自己能拿出更好的办法而已,那么现在……你们可以拿出比血尘大公更好的防护手段来吗?” “再等两天。” 炼金协会会长帕拉沉声道:“我们可以炼造出更优质的护罩。” “两天?”塔拉尔讥讽地哈哈大笑起来,“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话,帕拉塞尔苏斯。你怎么不再等到伊沃拉那个贱种清醒过来逃跑了,不等到她消化下这份力量之后卷土重来,再把你的东西拿出来?” “飨焰之火不是那么容易抵消的东西!布拉彻血尘的计划哪怕不考虑代价,也充满了谬误!” “放屁!他的计划就是最好用且高效的!” 会议室内逐渐充满了火药味,本就彼此不大对付的超凡者们开始互相攻讦,明明有一个大敌压在头顶……哦不对,恰好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大敌压在他们头顶,而血尘大公又在此刻死去,所有人的压力都累积到了顶尖,几乎一触即爆。 “好了,诸位,现在可不是争执的时候。” 年轻的海德拉轻轻敲了敲会议桌,语气平缓道:“更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 在这间会议室内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他一开口,所有人便安静下来。 “先说说结论吧,血尘大公已死,并且所有有关他持有仪式的资料被尽数毁灭,那他的计划便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帕拉面露喜色,作为弗拉梅尔曾经的学生,他知道安瑟是绝对不会支持这种暴虐行径的,但其他超凡者可就没这么高兴了。 安瑟这副并不着急的模样,让他们开始着急。 要是伊沃拉真跑路了,之后再卷土重来,在帝国流言中与伊沃拉不清不楚的安瑟,未必会有什么事,甚至本就能算是合作者的双方,还有可能联起手来! “……海德拉阁下,我认为——” 这个超凡者的话还没说完,安瑟便抬起手,继续悠然道:“但,帕拉阁下的计划也不可取。” “两天的时间太长了,不说伊沃拉在这段时间内清醒过来的可能,光是飨焰之火的蔓延焚烧,便会将整个西国完全吞没,这对我,对帝国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安瑟的脸上浮现起如此分明的凝重与肃然,在所有人都讨论着到底该怎么弄死伊沃拉的关口,他却依然还在想着……帝国? 在座的诸多超凡者脸色不一,而偏偏又没有谁觉得这位年轻海德拉是虚伪的。 十数年一如既往的爱民如子已是老生常谈,就拿现在来说——他真的在让自己手下的人安排撤离疏散,就连身边最重要的契首都放出去救人了。 在这个时候,还花心思和工夫去拯救平民,谁能怀疑他对于帝国的一片赤诚? “当然了……我在意的或许并不是帝国。”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安瑟笑了笑:“我在意的,只是一种秩序,一种不再由某个暴君肆意玩弄支配,而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的秩序。” “不过,这也是消灭伊沃拉之后的事了。” 年轻的海德拉并没有在此刻鼓动自己的理念和想法,而是轻描淡写的带过,将主次分得很清晰。 但诸多超凡者们眸光中闪动的情绪,证明他这毫不刻意的话语,的确有着相当的分量。 “血尘大公的计划无法实施,帕拉阁下的方案也不合理,而现在,也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所以我当然不会空口否决这两种方案,又让诸位空等。” “虽然有些鲁莽,但……我也有一个,能够帮助各位抵御飨焰之火的方法。” 他微笑着站起身来,左手握住手杖轻轻点地,同时看向屋外。 “请进吧,我们的传奇冒险者阁下。” 在其他五阶超凡者微微愣神的时候,龙语大公的瞳孔瞬间收缩,青金大公的表情也微微凝固。 会议室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只漆黑的靴子踏上了室内溢着流光的华贵地板。 漆黑的衣服,漆黑的头发,漆黑的锋刃。 哐—— 龙语大公霍然起身,发出巨响。 “安瑟阁下。” 他立刻扭头看向安瑟,竟然都忘了称呼安瑟为海德拉,那双如琥珀般的棕黄色瞳孔微微扭曲,隐隐有化为竖瞳的迹象: “您说的方法,是指这个狂悖之人吗?” 三年前与他大战一场,不久便销声匿迹的狂悖之人——浮士德。 “狂悖?” 站在会议室门口的浮士德冷笑一声:“你好像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奥莱门汀。” “你以为,你是什么不可违逆的存在吗?” “浮士德!”龙语大公咆哮起来,“你怎敢——” “聒噪。” 黑发青年已经面无表情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其他超凡者的神情皆是一变,龙语大公是什么实力,光看他能坐在离安瑟最近的位置就能知道。 在三年前就跟这家伙不相上下,并且现在还敢当着海德拉的面不给对方好脸色的怪物,要是在这里打起来的话…… “好了,龙语阁下,浮士德阁下。” 安瑟一开口,浮士德和龙语大公便立刻安静了下来——这自然是因为他语气柔和,跟投影在墙上狂舞的九首魔蛇之影没有丝毫关系。 仅仅只是泄露出海德拉的影子,在场的超凡者们无不感受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毁灭气息。 “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消灭将会摧毁帝国秩序的灾难,伊沃拉。” 海德拉的视线扫过在座的每一个超凡者,笑意温和地说道:“无论各位有什么矛盾,在这个目标完成之前,都要暂且放下。”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这份强硬出现在以温和著称的海德拉身上,多少令人有些讶异,但在这个情况却也并没有人觉得奇怪,所有人都将安瑟的主导权视作理所当然,但唯有一人被戳中了应激点。 沉默不语,缓缓坐下去的龙语大公外衣下的皮肤……浮现起密密麻麻的龙鳞。 海德拉,你已经不打算隐藏了吗? 想要在杀死伊沃拉之后,将整个帝国都纳入你的掌心? 浮士德……他果然和你早有联系,他果然就是你的契首! 三年前,也是你授意他来试探我吗! 男人闭上眼,缓缓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重新睁开眼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 那份被敛藏到心底的杀意,在他棕黄色的眼瞳中一闪而逝。 没关系,你不会再有那个机会了。 他在心中如此低语。 “传奇冒险者浮士德,我想应该不用我向各位介绍了。” 安瑟则看也没看龙语大公一眼,而是十分热情地看向依旧面无表情的浮士德:“之前我说过,我有一个能够抵御飨焰之火,但有些鲁莽的方法——其实准确来说,使用这个方法的不是我,而是浮士德阁下。” “诸位可能不知道,在更早之前,充斥着飨焰之火的裂隙第一次开启的时候,也就是冒险者们聚集在红谷城的那一次,浮士德阁下也在场。” 安瑟悠然道:“他,深入过迷界裂隙,且如现在大家所看到的一样,完好无损地归来了。” 超凡者们之间响起了有些难以置信的低呼——不是他们没有见识,而是他们真的没见过敢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的条件下,就硬往充满着飨焰之火的迷界裂隙里冲的家伙,更惊异于他到底是怎么完好无损的回来的。 “浮士德阁下。”海德拉笑了笑,“麻烦你简要讲一下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吧。” “用这个。” 浮士德简明扼要地如此说着,根本没做什么解释,而是直接抬起手来,一股如粘液般的漆黑物质,瞬间覆盖了他的整条手臂。 同样这一瞬间,在场超凡者们的脸色立刻变得精彩万分起来。 “这是……深渊?” 来自终焉殿堂的超凡者难以置信地呢喃着:“如此贴近深渊的力量,并将其物质化……” 他激动无比地看向浮士德,声音都有些走调了:“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浮士德没有理会他,只是漠然道:“以这个物质作为防护,就能最大程度上抵挡飨焰之火的焚烧。” 飨焰之火的麻烦,在于以焚烧为表象的,将万物归于原点的【绝对分解】,那么想要抵抗焚烧,无非就是从两个方向入手。 一是无限叠加数量,就如血尘大公将九百万人视作薪柴的残忍计划,简单粗暴,但的确管用。 而另一个方向,自然便是提升防护的综合强度,让飨焰之火没法轻易将防护之物焚烧殆尽。 而显然,作为世界信息洪流的具象,深渊……便是飨焰之火要花最大功夫去焚烧的存在。 但现在的问题有很多——不是弄死伊沃拉的问题,而是这个浮士德的问题。 这世界上……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对深渊亲和度高到如此离谱,甚至能将这世间最复杂的力量,化为物质的存在? 这种事理论上讲,不是应该只有海德拉能办到吗? 此时,安瑟适时开口道:“虽然我也能制造浮士德阁下一样的深渊物质,但是……那不太适合用作防护。” 下一秒,整个会议厅四周的墙壁包括地板……全都陷入了漆黑的沼泽之中!无数探出黑暗泥沼的触须如活物般狂舞,带着将人的心神拖拽至无尽深渊底层的恐怖魔力,将现实撕裂,扭曲,使一切归于虚无和混沌。 所有超凡者们惊骇万分,甚至有人几乎下意识地对空气作出反击,但一恍神过来,却发现那仿佛被深渊吞噬的景象……只是幻觉而已。 源头,只不过是来自安瑟掌心凝聚的漆黑物质。 “如各位所见。”安瑟的语气有些无奈,“我所凝练的……姑且称它为深渊物质吧,这份物质的确能极大程度上抵抗飨焰之火的焚烧,但同样会对各位产生无差别的深渊侵蚀。” “如果诸位是被我的深渊物质所覆盖,那极有可能在几分钟之后,便无法进行正常的战斗。” “但浮士德阁下的深渊物质,其强度远低于我,起码被覆盖之后,各位受到的影响不会如刚才那般夸张。只是……侵蚀归根到底也还是存在的。” 海德拉微微叹息:“这也是我所说的‘鲁莽’所在,主动接受浮士德阁下的深渊覆盖,能保证各位在飨焰之火中自由行动,但代价是不可避免的受到深渊侵蚀。” “虽然有些艰难,但我想,为了消灭灾祸的源头,为了让诸位往后能沐浴在新秩序的荣光下,这一点风险……” 他望向在座的每一位超凡者,无比恳切真诚的目光之中,敛藏着最深沉的恶意。 “应该,可以接受,对吧?” 第七十三章·安瑟救我! 超凡者们最终还是接受了安瑟的提案。 能汇集于此的他们无一不是跨越了万般苦难的强者,对于深渊的抵抗能力自然也是难以估量,只不过海德拉所凝练的深渊物质太过危险,这也反倒衬托出浮士德的无害。 另一点自然是,他们也没有选择,总不可能真的等帕拉塞尔苏斯这些炼金术士花上两天时间,弄出更加稳定的防护手段。 沐浴在新秩序的荣光之下…… 超凡者们已经被皇帝的暴虐支配太久,哪怕是他们之中最良善的那批人,也不愿错失这个机会。 已经染成血红的天穹上,能够将现在的帝国弄得天翻地覆的超凡者们,汇集在仍旧汩汩涌出血焰的裂隙之前。 站在最前方的安瑟凝视着这仿佛世界之伤般的裂口,那永燃的暴烈气息对他而言是如此熟悉。 即便能同时解决掉伊沃拉还有其他超凡者,安瑟仍面对着一个巨大问题。 ——为什么伊沃拉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为什么她分明已经有了撕开本位面裂隙的能力,却没有回归,难道真的和自己推算的一样……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导致伊沃拉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与疯狂吗? 杀死母亲,赋予苏丝伦皇帝资质的势力,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 海德拉缓缓呼出一口气,与命运的对抗必须要预见更远的局势,但现在也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等海阔天空之后,再将全部重心,对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大敌。 “诸位。”他转头看向身后的超凡者们,露出从容的微笑,“我也不再赘言,只希望诸位能够牢记,帝国的新秩序……就在各位的掌中。” 话音刚落,他颀长标致的身形便被凭空浮现的漆黑之物覆盖,原本属于人类的形体直接融解。 在超凡者们震悚的目光之中,眷恋着人类之躯,不肯舍弃人类之智的终末魔兽,随着漆黑之物的扭曲膨胀……显化出它的本相,凌驾于无限超凡之上的灾劫躯体,随着深渊门扉的洞开,就此降临! 遮天蔽日的身躯将超凡者们笼罩在阴影之中,有如山峦的躯干之上,九颗头颅之中,四颗仿佛皆有自我意识般缓缓摆动着,而另外五颗则似是陷入沉睡,微微垂首,没有动静。 在取得名为智慧的宝藏后,历代海德拉便几乎从不显现出他们的本体,这世上不存在比他们更渴望享受身为“人”的快乐的存在,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他们才会抛下人类的躯体。 安瑟曾向希塔娜许诺,带她去看到更高更远的光景时显现出自己的本体,在此之前,也只有在试图拯救自己的母亲时化为疯狂之兽,现在则是他第三次展现九首魔蛇的本相。 即便没有说明,它也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决意。 “走吧。” 不再如往日那般清润温和的低沉声音,仿佛回响般重叠共振着:“我来为诸位,引领前路。” 庞大魔蛇的身躯缓缓挤压进世界的裂隙之中,在它鳞甲上浮动的漆黑气流,甚至轻而易举地将整个裂隙涌出的血焰都给堵住。当它的尾巴也消失在裂隙之中时,浮士德转头瞥了眼微愣住的超凡者们,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短暂的犹豫之后,这批站在世界顶端的强者们也陆续踏入迷界之中,究竟是因安瑟口中的“新秩序”而心潮澎湃,还是想要单纯地将会威胁到他们自由的存在尽早扼杀……谁也说不清楚。 当他们陆续进入迷界之后,仍有两人留在裂隙之外。 奥莱门汀·龙语,以及纳莫·青金。 “纳莫。”龙语大公凝视着青金大公,“你考虑好了吗?” 青金大公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覆盖了大地的血焰,低声呢喃着:“这些可都是宝贵的金币啊……真是够任性的,大皇女殿下。” “纳莫!” “好的好的,奥莱门汀,我在听。” 男人转回头看向龙语大公,笑容斯文,眼中的贪婪却无法掩盖: “虽然我也很想帮你个忙,但你开的价码,还不够高。” 龙语大公皱起眉来:“一个西国,还不够?” 纳莫指了指下方的血焰:“你是指这样的西国吗?” “……好,那就南境,南境我也可以给你。” “不。”纳莫摇摇头,“我要的是……全部。” 他悠然地握着宝石手杖,微微抬起下巴:“新秩序的经济,必须由我的商会掌握,我只要这个,至于封地的多少,我毫不在意。” “……” 奥莱门汀的眼神逐渐冰冷,他在今天第一次会议结束之后,联系了诸多大公,唯独青金大公在与他会面之后,态度依旧模棱两可,这家伙拖到现在……原来是想坐地起价。 “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奥莱门汀冷声道,“在解决那两个祸害之后,我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和你谈,别得寸进尺。你以为站在海德拉那边,他就能许下比我更加优渥的条件吗?” 青金大公与他对视两秒,随后扯了扯嘴角,摊开手来:“好吧,那就等事情结束后,在这个基础上谈判。” 如此说着,他也往裂隙飞去,不过在踏入其中之前,又回头看了奥莱门汀一眼。 “不过,奥莱门汀……你到底是从哪来的自信?” “从那个自以为没人发现他真面目的海德拉身上。” 奥莱门汀发出讽刺的冷笑:“他以为在解决掉伊沃拉之后,便能高枕无忧地继续偷偷成长下去?他绝想不到,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们,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说得好像你说服了每个人一样……不过,一半人应该也够了。” 青金大公耸了耸肩:“毕竟其他人,也没有帮海德拉的理由。” 奥莱门汀也来到裂隙之前,化为竖瞳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野心。 “因为再怎么伪善,他也始终是海德拉。” 嗯…… 在踏入裂隙的那一瞬,纳莫·青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真的没有什么帮他的理由吗? 这位对于什么地位,权柄,都毫无兴趣的大公,仍旧记得安瑟最初赠予他的消息,所以才会对突然出现在会议上的浮士德,同样感到震惊。 他将如烈日归来,他远比你所见的更强。 青金大公的脑海中,安瑟的话语是那么明晰。 * 迷界裂隙之中,是无穷尽的火海。 或许没有那么夸张,或许这只是伊沃拉那进步到不知何种层次的空间支配带来的错觉,但那每分每秒都在持续地焚烧感,可是绝对真实的。 在火海中穿梭的超凡者们多多少少都在思考,假如不做任何防护,仅凭自己的力量在这火海之中穿行,他们能撑多久? 十分钟,二十分钟? 强度已经下降极低,只是无比海量的飨焰之火而已,假如这是至纯至真的源焰……是十秒,二十秒,抑或是一个照面? 想到这里,超凡者们杀死伊沃拉的决心便更加坚定。 随着在最前方游弋的九首魔蛇如击碎镜子般,以无比蛮横的姿态,强行破开一道又一道空间迷宫的铁壁,他们的心跳也越发剧烈而炽烈。 杀死飨焰血裔,而且是真真正正的,拥有皇帝资质的飨焰血裔,这可是人类自蒙昧中苏醒,从部落到国度,从国度到王朝,再到现在的帝国,这漫长历史中,无人能够成就的伟业! 而今,他们竟有机会将其实现,开辟出那年轻海德拉口中的新秩序,成为真正的传说! “已经靠近迷宫的核心了。” 在最前方,几乎占据了超凡者们所有视野的九首魔蛇突然开口,重叠的声音在血焰中回响着:“做好准备,诸位,并且记得保护好浮士德阁下。” 作为提供屏障的关键人物,浮士德被超凡者们保护在最中间,同时为二十九人制造出能抵抗血焰的深渊物质……哪怕对这位传奇阁下来说,负担都相当大。 他现在的表情都不再有平日里的淡漠,甚至显得有些狰狞,脖颈和脸上暴起的血管和经络都流动着漆黑的颜色,看起来十分骇人。 行走于深渊的冒险者们当然十分在乎浮士德的安危,他们都打算在这场大战结束之后,和这位传奇阁下好好探讨来自深渊的力量。 而还有一部分人在想什么,同样被深渊之质覆盖的龙语大公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随着空间的越发深入,超凡者们逐渐感受到……这无尽火海的强度,正在以一个恐怖至极的速度上升着,而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没有找到伊沃拉,这让他们愈发不安起来。 龙语大公心中也渐渐升起了凝重的疑虑,难道说,他也打算…… 破开血焰,撕裂迷宫的九首魔蛇,在此刻突然停了下来,这让卓铎超凡者们措手不及。 “诸位。” 它缓缓转过将山岳都变得渺小的庞大身躯,重叠的声音回荡在火海之中: “我有一个很危险的消息。” “迷宫……被解开了。” 安瑟此刻并没有在刻意算计什么,也不是在说谎,因为他真的觉察到,再往前突破一层壁障,他们就能抵达伊沃拉所在的破败宫殿之中。 但问题在于……他之前分明还感觉到,伊沃拉依旧在竭尽全力地操纵着空间,为什么现在又放弃了? 简直就和之前……一模一样。 在上一次他破开层层空间壁垒,抵达破碎的宫殿之前的一刻,安瑟也感受到,伊沃拉并没有阻止,甚至好像在迎接她的到来。 杀死伊沃拉势在必行,但这种异样……也必须提防。 超凡者们也意识到安瑟这句话背后的危险,但都到了这个时候,不可能有人心生退意。 “请诸位,务必做好准备。” 四颗鲜活的头颅,四对闪烁着漆黑光芒的蛇瞳,深深地看了眼被漆黑深渊物质覆盖的超凡者们,随后面向前方,沉睡的五颗突然苏醒过来,九颗头颅高高扬起,在火海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无尽的漆黑气息在九首魔蛇张开的血口上急速凝聚,破坏,湮灭,粉碎,毁灭,冲击,衰亡……这世间与杀伤有关的要素,几乎全都凝聚在了这巨大的能量团之上! 这就是与飨焰的焚烬之路,纯粹至登峰造极的力量完全相反,唯有海德拉能驾驭的……从深渊之中,抽调世间万种要素的力量! 没有任何人能在这一击下存活——这是在场所有超凡者们的共识。 但共识归共识,也不会有人蠢到看着海德拉在聚集这种力量,还傻愣愣地站在那被它轰中,杀伤力是一回事,打不打得中又是一回事。 “……” 而在所有人都关注着积蓄着力量的海德拉时,并没有人发现,涌动在浮士德脸上的漆黑气息正疯狂暴涨,不只是脸,几乎如触手般缠绕住了他全身,露在外边的肌肤暴起的血管里流淌的甚至都不是血液,似乎已经完完全全被黑质取代,就像有极细的黑蛇在他的肌肤下蠕动一样。 极致的破坏与毁灭在海德拉的催动下攀升至极限,就连九首魔蛇自己的眼瞳之中,都闪烁起无法自控的暴虐与癫狂,当连血焰都不敢进犯分毫的光团,如一轮黑日升起之时,漆黑的光炮瞬息从那黑日中迸发! 将万物归于原点的飨焰火海也要屈服于这绝对的毁灭之下,最后一道空间屏障如薄纸般被轻易碾碎,在一众超凡者震惊的注视下,破败的宫殿,破碎的王座,以及王座上被血焰缠绕的存在,已然现身。 而这毁灭一击,则伴随着海德拉的咆哮,余势丝毫不减地直接轰向王座之上的存在: “杀了她!” 在这一瞬,所有超凡者都动了。 一群人毫不犹豫地冲向破碎王座上的伊沃拉,各自酝酿起放在现世能轻易摧毁山脉,湮灭领城的恐怖力量,但还有一群人…… 他们竟然,直接杀向了海德拉!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连安瑟看起来都没有反应过来,但有个人……反应过来了。 一记即将轰击在九首魔蛇后背的巨大雷击,瞬间消失无踪。 不,不是消失无踪,而是被……转移了,被空间吞噬了! “安……瑟……” 这是怨毒的,憎恨的,暴怒的声音。 但在这无数癫狂感情之下,最鲜明的,竟然是一种发疯般的渴求,一种……死境中的希冀? “安瑟……安瑟!” 破碎王座上,被所有人讨伐的极恶魔王,面对着已经来到面前的毁灭,失去颜色的双眸中,迸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光。 “救我!” 第七十四章·即将报废的大皇女 8K 无论是对安瑟的倒戈一击,还是伊沃拉那堪称歇斯底里的“救我”,都是一瞬之间。 本来对着伊沃拉动手的超凡者们,全都懵住了,就算他们经历过再大的风浪,脑子这时也没法转过来。 那死灭的黑光瞬间将王座之上的伊沃拉吞没,并且直射向更深的血焰之中,根本看不见消失的边际。 在这能够轻易湮灭六阶之下任何存在的恐怖杀招下,破败宫殿里所有触及黑光的物体尽数蒸发,宛如不存在一般。 但唯独……那破碎的王座,以及王座上半为肉身,半为白骨的伊沃拉,却依然完好无损。 喀。 就在超凡者们还没从刚才的惊变中反应过来,并惊异于为何伊沃拉丝毫无损时,她身下本来就残破不堪的王座,突然裂开了细密的纹路。 喀喀喀喀—— 在连绵不绝的碎裂声中,破碎的王座再度散裂下几块金铁,却又没有完全崩坏,看起来像是没什么事情的样子,但王座的扶手,靠背,以及伊沃拉的身上,却突然泛起金色的光芒。 淡淡闪耀的金色光芒,在伊沃拉的手腕,脚踝,腰身,脖颈上凝聚成型,怎么看怎么像是一道道……枷锁? “安瑟,救——” 伊沃拉还想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但束缚着她的枷锁却瞬间暴涨金芒,仔细看去,这一道道枷锁似乎不只是束缚住伊沃拉,甚至还向内扎根于她的肉体,好像在源源不断地……吸取她的力量? 在金光暴涨绽放的瞬间,伊沃拉的眼中便直接失去了光彩,脑袋耷拉下来,宛如断线的木偶般歪倒在王座上。 此刻的情形……却已经不再是最开始那般众志成城了。 九首魔蛇转过它遮天蔽日的身躯,散发着暴虐气息的蛇瞳凝视远方群聚着的超凡者们。 “诸位……” 低沉重叠的声音回荡在血焰之中:“我不认为,在杀死伊沃拉的计划中,有刚才那个环节。” 因伊沃拉出手救下安瑟而惊疑不定的龙语大公,看到伊沃拉突然昏厥过去,很快便反应过来,冷笑道: “我也不觉得,有伊沃拉向你求助的这个环节啊,她让你救他,海德拉……你原来是想献祭我们,帮她脱困吗?” 扣帽子是件简单至极的事情,即便不知道伊沃拉发什么疯,龙语大公也清楚,这是个不可错过的绝好机会! 伊沃拉开口的第一瞬间不是别的,竟然是向海德拉求救……那个傲慢至极的大皇女绝不可能想到用这种方式制造内讧,她是真的想让安瑟救她,这件事,其他超凡者也绝对清楚。 本来就没多少人可能站在安瑟这边,谁又会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支持他? “该给解释的不是我,海德拉。” 龙语大公的体态也逐渐发生变化,他的腰间膨胀出一对棕色的巨大肉翼,双目化为龙瞳,脸上被细密的鳞片覆盖,声音更加浑厚低沉:“更何况,不管是你还是伊沃拉,都不该存在,为了这片大陆,为了帝国……这世上,就不该有所谓的神灵种!” 安瑟能“冠冕堂皇”,那他也可以,奥莱门汀自信于自己的话语,比安瑟所谓的“新秩序”更有说服力,或者说……没有了神灵种的新秩序,才是真正的新秩序! “原来如此……” 庞大的九首魔蛇如此低语着,却并没有多少愤怒的情绪,连身形都收缩回了人类的形体。 并没有人发现,藏匿在人群中的浮士德,脸上的痛苦神情减缓了不少。 漆黑的液体覆盖在安瑟挺拔的身躯上,化为华贵的黑色礼服,海德拉轻轻摩挲着手杖,叹息道:“我本以为,龙语阁下不会如此短视。野心与贪婪,也该等到伊沃拉死后再付诸实践才对。” 龙语大公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在见到安瑟所凝聚的那一击后,他半点也不觉得,伊沃拉能再挨上那一下,并且在有其他超凡者一股脑轰出杀招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活路。 如果有,最起码也得是半死不活,而这时候他要做的,自然就是全力攻击安瑟了。 反正假如伊沃拉没死,她的第一反应也绝对是先杀安瑟,到时候两边夹击,海德拉也必定遭受重创,而其他超凡者看见形势如此,更绝不可能站在海德拉一边。 但事态的变化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在那毁天灭地的一击下,伊沃拉毫发未伤,甚至还腾出手帮了安瑟一把;本来紧随其上的超凡者们也因为这情形愣住了没有出手;奥莱门汀的背刺更是因为伊沃拉的干预直接失败。 不过,虽然没能直接重创双方,但局势依然对奥莱门汀有利,伊沃拉的那声“救我”,无疑是给安瑟宣判了死刑。 “你还有机会,龙语阁下。” 安瑟平静地说道:“我们现在,先解决伊沃拉,等眼下的灾难结束之后,再了结你的野心。” 轰! 咆哮着轰击在安瑟身上的雷霆,代替了龙语大公的回应。 奥莱门汀的全身上下闪烁着暴烈雷光,他已经将浮士德附着在他身上的深渊物质尽数震散,正在用自己的以太与力量对抗着飨焰之火的焚烧。 他当然知道,如果少了安瑟,那现在极有可能无法杀死伊沃拉,但他还是不愿和安瑟合作——原因很简单,他不信任安瑟一分一毫。 龙语大公认为,自己只要和安瑟并肩作战哪怕一秒,那下一秒也必死无疑。 “奥莱门汀!你在做什么!” 最先一批冲上去向伊沃拉发起杀招的超凡者中,有人怒不可遏,一面盾牌现在安瑟身前,将龙语大公劈来的雷霆尽数阻拦,四散的雷光在火海中飚射,彰显着顶尖五阶超凡者的凶暴力量。 “……帕拉塞尔苏斯,你问我在做什么?我在拯救我们所有人,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世界。” 时间分秒流逝,没有浮士德的深渊物质覆盖,在这火海中每多待一秒都是巨大的危险,奥莱门汀并不打算浪费时间,没打算把工夫花在跟这帮还愿意站在海德拉那边的人身上。 “我们一起能杀死他,自然也一样……能杀死伊沃拉!” 龙语大公的双翼一振,缠绕着雷光的他瞬间也化为一道雷霆,直接轰向安瑟面门,流窜着暴烈雷霆的龙爪挥击在安瑟身前的盾牌上。 与此同时,铁色的光柱带着与刚才的黑色死亡无比相近的湮灭气息,冰蓝箭矢仿佛跨越时空般直接出现在安瑟的眉心,化为兽形的能量波在咆哮时直接震颤撕裂灵魂,挥舞巨刃冲来的狂战士,席卷起连无尽血焰都暂时退避的力之巨浪。 足足还有七人瞬间同时向安瑟发起进攻,澎湃的以太与恐怖的力量震颤着这充斥着血焰的迷界,真是让人产生了空间即将崩塌的错觉。 这里的每一个五阶超凡者都是绝对的顶尖,哪怕彼此之间互有高低,但若想分出生死,都必定要经历一番苦战。而当他们他们联手起来,爆发出的杀力更不只是单纯的相加那么简单。 不过……年轻的海德拉,并没有一个人面对所有。 在他抬手直接握住那枚撕裂时空的箭矢的瞬间,一道黑波从他的身侧狂涌而出,与轰击而来的铁色光柱对撞,剧烈的余波如果没有飨焰之火的焚烧压制,放在外界无疑能直接湮灭一座山峦! 来自终焉殿堂,追寻着深渊的超凡者们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安瑟这一边,而一位穿着白色法袍的超凡者则沉默着挥动法杖,纯白的光罩将海德拉笼罩其中,当宛如巨人的狂战士将巨刃向当头安瑟斩下时,光罩瞬间迸发出电火般的烈光,稳稳当当地将其抵挡而下。 直接攻击灵魂的兽形能量轰击也被一道光栅隔断切割,那震击灵魂的咆哮在半途中便被削弱,难以产生作用。 还有更多的攻击彼此交缠轰鸣,带着恐怖至极的杀伤轰向安瑟,但绝大多数都被对轰阻拦了下来,而剩下的少数攻击,安瑟防御下来轻而易举。 第一轮交手不过只是转瞬之间,但龙语大公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那纠缠着破灭要素的雷光只是在帕拉招来的盾牌之上轰出一道裂痕,便不得不立刻抽身后退。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会有这么多人站在海德拉那边,他们难道不清楚……杀死这头怪物,才是真正有利于我们所有人的事吗! 终焉殿堂那帮只想着探求深渊的疯子不奇怪,可帕拉塞尔苏斯又为什么要为海德拉卖命?只是因为他是弗拉梅尔的学生?协圣教会的白衣主教更没理由出手才对!这帮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站在安瑟这边的人并不多,直接出手帮忙,或者在暗中增添助力的,最多不到十个,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但这个人数,已经超过了奥莱门汀的预料。 如果是成功让海德拉和伊沃拉同时重创,那绝不可能有人站在海德拉这边;而就算海德拉现在毫发无损,更多人就算不帮他,也应该维持冷眼旁观的中立才对,怎么会有接近三分之一人去帮助海德拉? “很难理解吗?” 安瑟轻笑起来,他看着太阳穴隆起青筋的龙语大公,同时看向其他几个动了手的,惊疑不定的大公们,声音平静而淡然: “因为这世上总有真正在乎秩序的人,仅此而已。” 西国的秩序另成一片,超凡者们凌驾所有,而大公们则拘束着凌驾所有的他们,在享受着权柄和力量带来的欢愉的同时,又远离帝国,极少受到皇帝的高压统治。 而事实是,这种统治已经持续了上千年,或许每一代都有人想要推翻现有的秩序,但绝对不会都是想要创造一个……没有秩序的环境。 帝国的结构是病态的,荒谬的,但毫无疑问,它是有作用的。 在这个结构中生活的超凡者们,有人渴望粉碎一切枷锁和桎梏,让超凡者成为绝对的至高,以力量作为衡量权柄的标识,但也有人渴望的不是破灭,而是将这个扭曲畸形的结构纠正,在这个基础上,诞生出更加完满的新秩序。 这种渴望不会仅仅出于善良,同样也会出自对于社会和自身的不同看法。 有人认为自己能在崩塌的秩序攫取到想要的一切,享受着蔑视群小,目空所有的快感;有人更喜欢在井然有序,规则完善的社会之中,从容和谐地满足自身利益,并不介意多方同时获利……说到底,依旧是人类本性的斗争。 可惜的是,在这个被超凡影响的世界,前者总是多数,后者总是少数;幸运的是,哪怕是少数,也总比没有要强。 “我不认为海德拉阁下会威胁到帝国。”帕拉塞尔苏斯冷漠地看着龙语大公,“他有能力,也有信念,去建设更完美的新秩序。” 来自协圣教会的白衣主教闭着眼眸,轻语道:“海德拉阁下的行动胜于言行,如果想要让这片大地上的人们不再遭逢苦难,他是远强于你无数倍的选择,奥莱门汀·龙语。” 是的,归根到底……还是行动。 胜于一切言语的行动。 短短数年时间便将海德拉领化为人间天堂的丰功伟绩,从幼时开始直到现在从未有过丝毫污点的名誉,如此漫长时间堆积出的难以计数的善举…… 究竟是谁在为帝国子民考虑,究竟是谁渴望为帝国带来变革,究竟是谁有资格与能力缔造新的秩序—— 这些事情,真的渴望着新秩序的存在,一清二楚。 否则希塔娜和明芙萝,真的会只是因为安瑟的调教手段而归顺于他吗?否则她们还能像现在这样,为了心中的公义与良善而四处奔走吗? ……不对,不仅仅是因为这帮家伙是愚蠢透顶的白痴,这群人……这群超凡者!就是海德拉筛选出来的! 在这一刻,哪怕被无尽血焰环绕,奥莱门汀也感受到了脊背传来的冰冷寒意。 那时,当安瑟从裂隙中出现,并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他给龙语大公的命令……是召集所有的大公,而不是召集全帝国的顶级超凡者! 后续到来的超凡者的名单,是海德拉自己拟定的! 也就是说,他在那时候就已经筛选好了对象,筛选好了目标。这不是巧合,从最开始……他就尽可能找到了实力够强,并且一定会站在他那边的蠢货! ——从那帮家伙反对布拉彻的计划开始,我就应该认识到这点了! 奥莱门汀·龙语,在此刻终于反应过来。 帝国的确有这样的超凡者,这样期盼着新秩序,同样也认为安瑟能缔造新秩序的超凡者。 但他们是极少的,或许被安瑟召集而来的这群人里,就已经是全部了。 假如帝国的所有超凡者都想杀死海德拉,那他们自然只能默默旁观。可假如当人数限制在了三十以内,并且还处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之中,加上海德拉本人的力量……他们就并非毫无胜算。 安瑟·海德拉根本就不是没有反应过来。 他从一开始,就想在这里杀光所有对他有威胁的存在! 但才醒悟过来,为时已晚。 “很遗憾,龙语阁下。”年轻的海德拉轻声叹息,“我给过你机会,我希望我们能在第一时间处理掉伊沃拉这个灾难,但你已经被欲望和野心吞没了。” 在飨焰之火的海洋中挥洒力量,每分每秒都是比常态超出数百甚至上千倍的消耗,否则安瑟早就呼唤明芙萝大杀四方,又怎么需要这样百般算计? 龙语大公反应过来的一点没错,安瑟最开始的计划,便是诱导龙语大公——准确地说,是诱导被命运影响,对自己心怀敌意的某位大公袭杀自己,安瑟并不知道命运到底把哪个大公作为棋子,最多只能猜个大概,但对这个计划并不影响。 依靠自己不断灌输给偏向秩序一方的超凡者们的理念,以及临场表现出的对于新秩序的执着追求,来将他们拉到自己这边。 即使是以少对多,安瑟的实力也足够抹平力量的差距,更何况还有个疯癫的伊沃拉搅局。 而等到击败伊沃拉和那些可能会站在自己对立面的超凡者们死光,他再对自己这边的超凡者们……作出一定程度的清理,只留下最有必要的几个人,这样一来,最开始“杀死绝大多数顶尖超凡者”的目的,便达成了。 但没想到伊沃拉似乎受到了什么保护,难以杀死,更没想到,她竟然朝自己发出了求救。 表面上看来,这只是对计划造成了一定程度,但无伤大雅的波动,但实际上……安瑟的计划已经完全变了。 现在,在这种环境下,龙语大公没法让安瑟陷入孤立状态,联手将他在第一时间围杀,就等同于失去了杀死他的机会与可能,没有的庇护在血焰中进行厮杀,以太根本经不起这种夸张的消耗,而龙语大公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们能反应过来。 安瑟就算预料到有人想趁着这个机会杀他,又怎么可能精确到谁和谁会动手? 龙语大公出于谨慎考虑,刻意将一部分人聚在自己这边,以营造出那些都是他的人的假象,其实还有另一部分人散落各处,并在同时发起几乎必杀的总攻,就算安瑟自信能拉到帮手,但这些帮手……凭什么连谁会发起什么样的进攻都知道,并且还能如此完美地针对性防御下来! ……内鬼。 当龙语大公的脑海中浮现起这个词语时,一颗青金宝石瞬间在他的背后炸裂开来。 “纳……莫!” 皮开肉绽的后背高速复原,但奥莱门汀的暴怒却不可能轻易平复。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奥莱门汀。” 纳莫·青金此时已经闪烁到安瑟背后,十分无奈地摊开手来:“比起接手一个由你们这帮无知暴徒统治的国度,我果然还是更喜欢……海德拉阁下构筑的合理秩序啊。” 他摇头叹息道:“在一片混乱的废土中进行无趣且无意义地敛财,和在充满生机的乐园里享受财富带来的美好,可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从一开始,作为商人的纳莫·青金,就没有考虑过站在奥莱门汀这一边。 这位真正对财富充满热爱的大公,比谁都希望帝国欣欣向荣,同时他也清楚……安瑟比谁都能让帝国欣欣向荣。 ——因为他是个怪物。 在和安瑟的交谈中,认识到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怪物的青金大公,对他充满了敬畏。 纳莫不在乎安瑟的表现到底是真是假,他只在乎安瑟是不是有这种能力,而答案显然是正确的。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向安瑟出卖了龙语大公,告诉了安瑟到底有谁站在了龙语大公那边,让安瑟能提前做好防范。 “你输了,奥莱门汀。”安瑟怜悯地看着他,“结束了。” 这场纷争结束得是如此之荒诞。 虽然荒唐而可笑,但毫无疑问,自认为恶党,也同样犯下过无数不可饶恕之罪的海德拉,此刻在这些站在他身后的人眼中,是绝对的正直之人。 而他,更是靠着这份“正直”,反将一军。 他就像吟游诗人传唱故事中的勇者,做着最正确的事情,从来不辜负他人的期望,一路披荆斩棘,在面对最终魔王,陷入绝境之时,曾救助过的战士和被信念感动隐者前来助阵,魔王身旁的卫士也发出倒戈一击,就连无数人为他献上的祈祷都成为了力量,他的胜利……成了一种理所应当,一种众望所归。 这一切仿佛在说——你曾经播撒的善举,无论有意无意,终将得到回报。 而现在,这就是你的回报。 安瑟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人们如此善良坚毅的勇者故事,为什么将老套奉为王道。 因为当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尤其是当他发现,这份胜利的根源并不是来自算计,而是切实来自自己十数年来所做的一切时,安瑟……真的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 只是这份欣喜很快就被冲散了,他不认为这是该欣喜的时候,同样也觉得……他这种人,没什么好为这种事而欣喜的。 接下来,就是收拾残局的事了。 年轻的海德拉看向人群中的浮士德,发现浮士德也在看他,而且似乎看了很久。 安瑟本想利用伊沃拉的疯狂来让两边都陷入血战,这样自己只需要稍微动手,就能将绝大多数超凡者杀光。 但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差。 因为他这边,也多了一个意料之外。 龙语大公突然感觉到大脑一阵刺痛。 而后,他的瞳孔猛然收缩,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你——” 他看向的并不是安瑟,而是隐藏在人群中的……浮士德。 不只是他,所有被青金大公点名的,站在龙语大公那方的超凡者们,全都出现了这种症状。 或是身体抽搐,或是发狂咆哮,像发了疯一样不停倾泻自己的力量,更有甚者直接癫狂地冲向安瑟,而后被海德拉面无表情地一掌挥开。 站在安瑟这一边,以及保持中立,没有动手的超凡者们全都因这变故而惊呆了,他们只知道有人要对安瑟动手,却不知道……安瑟早就已经做出了反制。 “先退开吧。” 海德拉轻声道:“被深渊侵蚀的他们将会维持这种发狂状态好几分钟。” “几分钟……也就够了。” 安瑟与余下的超凡者们迅速退避,他们有些警惕地探查覆盖在体表的深渊之质,以及自己体内的深渊气息,同时皆朝面色不太好的浮士德投去视线。 这帮家伙突然发狂肯定和浮士德脱不开关系,但问题在于……他怎么做到无声无息地让十多个顶尖的五阶超凡者,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深渊侵蚀? 难道除了海德拉以外,还真的有这么强大的深渊驾驭者? 怀着复杂的心情,余下的超凡者们注视着这些莫名其妙就被深渊侵蚀的超凡者们发狂,毫无节制地挥洒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确实只要几分钟他们就会耗尽以太,被飨焰之火烧得连灰烬都不剩下了。 “可惜了。”远远观望着这一切的安瑟摇摇头,“少了起码一半杀死伊沃拉的力量。” “您给过机会了,海德拉阁下。”青金大公耸耸肩,“而且是整整两次。” “可以尝试着将他们引导向……伊沃拉。” 面庞上偶尔有黑气掠过的浮士德低声道:“不要浪费了。” “……”安瑟微微挑眉,这句话本来是他该说的,但因为维持现在的形象,不太适合说出如此功利冷漠的话语来,他刚在想着该用什么方式开口比较合适,“浮士德”就已经替自己说了出来。 浮士德现在的危险形象到很适合说出这种话,没过两秒,便有人自告奋勇,尝试着作出引导,并很快成功了。 本来被放出金芒的镣铐现已经几乎隐形,再难看见,但当被引导过去的疯狂超凡者发起攻击时,王座的靠背突然抽出一条细长的暗金色事物,瞬间将其洞穿。 那超凡者疯狂在宛如活物般的暗金长条上挣扎,但被深渊侵蚀而神志不清的他只会空耗以太,反而更快速地将自己杀死。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地“贴”到这暗金长条上,就像是被同化了进去一样,而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 身为炼金巨匠的帕拉也无法辨认这奇诡造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惊疑不定地喃喃着:“这看起来并不是炼金造物……是征天王朝时期用秘法炼制的吗?” “能把飨焰血裔锁死的王座……不,那不是王座,那是囚笼,囚禁飨焰血裔的牢笼,到底谁有本事制造出这种东西。” 牢笼…… 安瑟凝视着昏厥的伊沃拉,看着她那半身白骨,半身肉身的凄惨模样,眼眸微微眯起。 这个东西,真的是牢笼吗? 上一次看到伊沃拉,她身上的火焰应该比现在的还要多,状况也应该更加凄惨,飨焰之火的纯度似乎也更高才对。 现在焚烧着伊沃拉的火焰,怎么好像已经有些接近金色了?而且伊沃拉最开始的状态,绝对是整个人都被艾菲桑徳的火焰焚烧才对! 伊沃拉的状态在一步步变好,但她仍在向自己求救。 “或许,不是被囚禁。” 安瑟低声道。 “她是在被……抽取!” 没错,在被抽取! 如此一来,这好像无穷无尽的血焰便有了解释——这不是伊沃拉的火焰,这是……艾菲桑徳的火焰! 艾菲桑徳焚烧着伊沃拉的火焰永不熄灭,永不断绝,而这诡异的王座则一刻不歇地抽取着伊沃拉身上的飨焰之火,如此循环之下,不知在迷界中经历了多久,从而积蓄起了虽然因为稀释而强度不足,但在量上近乎无限的飨焰之火! 所以伊沃拉的状态才开始好转,从一开始必定被全身焚尽的情况下,到现在有了起码半具完好之躯。 但伊沃拉在向他求救,就说明这个王座根本就不是在解决焚烧着她的飨焰之火,反而给她带去了更多的麻烦。 而不需要更多的信息,安瑟已经猜到……这个麻烦是什么了。 赐予苏丝伦皇帝资质的神秘势力,以及被榨取着什么的伊沃拉……刚才那声歇斯底里的“救我”,还用解答吗? 如果再不得救…… 那么伊沃拉·飨焰,就要变成一个废物了。 第七十五章·最好的工具 7K 变成废人的伊沃拉吗…… 火海之中,安瑟看着王座靠背上生长出的金色锁链,眼睛微微眯起。 当意识到伊沃拉并非得到了什么机遇,而是被囚禁于此,抽取力量之时,安瑟便明白计划要改变了。 ——伊沃拉,不能死在这里。 或许对于其他人而言,死掉的伊沃拉才是好伊沃拉,但对安瑟来说,她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掌握着那神秘势力情报的人,这在他后续与命运的博弈中,将带来无可估量的优势。 而代价是…… 海德拉看着被引导至王座边的超凡者们,陷入了沉思。 要怎么说服他这边的超凡者,不杀死伊沃拉呢。 直接告诉他们,这位骄傲的大皇女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吗?倘若如此,又该怎么向他们证明这件事?历经无数风雨的他们,会相信安瑟模棱两可的“猜测”吗? 伊沃拉刚才那句“救我”,没让他们动摇立场,是因为安瑟的决意是货真价实的,在提前告知他们可能有人会做出背刺之举时,安瑟依然非常宽容地说着“愿意给他们机会,只要能杀死伊沃拉”。 正是这份试图终结旧秩序的决意,让这些等待着新秩序的超凡者们站在安瑟这边。 而如果不杀死伊沃拉,安瑟以上的立场便都是空谈,更会和这个白痴大皇女走投无路的呼救对应上。 变成……邪恶的海德拉,打算一个不留。 安瑟不在乎自己的立场,剩下这一半人如果真的想杀,也并非难事。 他们根本不知道浮士德对于深渊之力的操纵有多可怕,就像他们不知道海德拉操纵深渊的极限在哪,尤其是他这个进行深渊布道怪物。 安瑟完全可以故伎重施,虽然他们已经有了警惕,可能没那么容易,但也足以让大多数人失控。接下来……将陷入侵蚀状态的失控超凡者们尽数屠戮,对他而言绝对不成问题。 而如果安瑟主动举起屠刀,那就不存在让谁活让谁死的情况了,为了驯服余下的两个主角,他决不允许存在哪怕一丝暴露自己真面目的可能。 要么瞬间暴起,将他们屠戮殆尽;要么尝试说服,去赌那未必被自己完全掌控的人心…… 强大的,偏向秩序的五阶超凡者能带来的效益是无可估量的。 ……自己毕竟仍有敌人要面对,这场灾难之后的局势也需要有人站出来稳定。面对着无比辽阔的帝国疆域,安瑟终究做不到如皇帝般支配所有,毕竟就连皇帝自身在不认真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掌控一切。 曾经的魔鬼从不会在这种事上有所犹豫,而现在的安瑟觉得……如果必须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那又太过可惜。 “……抽取吗?” 白衣主教暮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破碎王座,低语着:“这位昔日的殿下,似乎的确处于被抽取力量的状态。” 协圣教会除去教皇和圣女之外,地位最高的便是白衣与黑衣主教。暮是亲自赴往帝国,觐见皇帝的第五位白衣主教,在整个帝国都享有盛名。 “既然如此……海德拉阁下。”他转头看向安瑟,“在他们试探完后,您打算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安瑟的决定,毕竟他们可没多少时间继续这样耗下去。 由于刚才的惊变,几乎所有人都在暗中持续观察着浮士德,而这位传奇阁下糟糕至极的脸色和情况都在说明,虽然从进入裂隙到现在为止还没超过十分钟,但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我在想。”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轻声道:“要不要,留伊沃拉一命。” 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超凡者,尤其是保持中立的超凡者,神情立刻就变了。 他们紧绷着神经,随时准备驱散覆盖在体表的深渊物质,各自积蓄起足以支撑他们暴起,抑或是逃亡的力量。 最先站在安瑟这边的帕拉神情也不太好看,但他还是冷静地沉声问道:“海德拉阁下,能说说理由吗?” “因为我觉得,能抽取拥有皇帝资质的飨焰血裔的……东西。” 安瑟并未直接指出存在某个神秘势力,而是暂且将问题归到这王座本身上。 “比起已经半死不活的伊沃拉,显然更危险,也更有……价值。” 他看向警惕的超凡者们,认真问道:“难道诸位不好奇伊沃拉到底经历了什么,这片遗迹,囚禁了她的王座,又是怎么回事吗?如果在杀死伊沃拉之后……它成了另一个问题呢?” “所以,海德拉阁下的意思是。”有一个超凡者漠然道,“我们现在不仅不能去杀她,还要把她救下来?” “毕竟要从她口中获取情报。”安瑟坦然地点了点头,“得到答案后,再杀她也不迟。” “我觉得,现在杀也不迟。” 又有超凡者站出来:“既然危险的是这个遗迹与王座,那就将它连同伊沃拉一起毁灭就好,海德拉阁下刚才的那一击就让他出现了明显的破损。既然如此,我们所有人合力,必定能将伊沃拉和它一起彻底毁灭。” 当话说到这个份上,假如安瑟还在强行保伊沃拉一命,不管他再用什么说辞,任谁都能看出问题所在。 即便如此,安瑟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做出最后的尝试。 “既然如此,我便直说好了——我认为,囚禁并抽取伊沃拉力量的,不是这个王座,更不是这片遗迹,而是某个隐藏在无尽迷界中的势力,或者……强大个体。” 他本来就没打算隐瞒什么,最开始没这么说,是因为这种太过荒谬的话,只会让超凡者们更加猜忌而已。 迷界之中,隐藏着另一股势力或强大个体? 一股无惧焚尽一切的飨焰之火,将她按在这王座上硬生生抽取力量的势力或个体? 两三秒的沉默之后,火海之中响起了一声刺耳轻笑。 “海德拉阁下,你不如直说……迷界里可能还有第五位神灵种。” 虽然这个王座本身有大问题的说法也不怎么合理,但再怎么不合理,这个王座,这处遗迹,也是征天王朝留下的。与飨焰密不可分的征天王朝遗留着能够抽取飨焰血裔力量的工具,就算不合理,起码也有说得通的地方。 而与之相比,安瑟这番“存在着什么神秘势力或个体”的说辞,完完全全就是凭空臆断。 帕拉神情复杂地望着安瑟,仍在为他说话,语气无比认真:“海德拉阁下,如果你真的担心有这种势力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尝试通过杀死伊沃拉来逼迫他们现身,他们总不可能坐视飨焰的力量还没被抽取完,就让伊沃拉死去。” 他在给安瑟一个台阶下,也是在告诉安瑟——不要再试图保住伊沃拉的性命了。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所有超凡者,都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这片火海之中,他们并非是被胁迫而来,而是自愿踏入险境,为了杀死伊沃拉,为了终结飨焰的统治与支配。 为了……新的秩序。 他们不会妥协,也不可能妥协。 看着眼神逐渐冰冷的超凡者们,安瑟缓缓垂下眼眸。 在开口进行劝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明知道这并不是正确的选择,却还是做出了尝试。 真正在乎着帝国与人民的超凡者太少了,他们不该死在这里,不该死在自己与命运的斗争之中。 但他必须做出选择。 当安瑟睁开眼时,海蓝色的眼眸中已被漆黑的色彩覆盖。 “散开!” 早已将警惕心攀升至极限的超凡者们,几乎是在瞬间就做出了反应,独独留下极少数几个始终对安瑟怀有信赖的,认为他真的能将帝国变得更好的超凡者们,露出错愕,苦涩,失望的神情。 “伊沃拉,必须活着。” 谁都当安瑟是在胡言乱语,亦或是想强保下伊沃拉,愿意对安瑟抱有那么些许信赖的人,也无法理解安瑟到底对那个神秘势力究竟有多执着。 命运的底牌,杀死母亲的凶手…… 安瑟必须要找到他们,伊沃拉……必须活着! 海德拉的声音回荡在无尽血焰之中,他的掌中几乎在刹那间便积蓄起了无比庞大的力量。因为安瑟之前的话语而早已做好提防的超凡者们,本以为自己能轻松接下这波攻势,但他们犯了和龙语大公那群人一样的错误。 一如龙语大公没想到他们会站在安瑟这边一样,他们也没有想到……浮士德在这个时候,竟然还坚定不移地站在海德拉这一边。 并且,小看了他。 几乎是在瞬间,这群身经百战的超凡者们所构思的反制,计划,直接被瞬间暴涨的深渊侵蚀……撕碎了。 哪怕他们再怎么提防,再怎么小心,也没能抵抗住浮士德降下的深渊侵蚀。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浮士德”的力量,而是……海德拉本身的力量! 从头到尾在给他们提供深渊物质的庇护,防止血焰焚烧的,虽然是浮士德,但这份力量,以及对于这份力量掌控的精细程度,完完全全来自安瑟。 换种说法……现在的“浮士德”,与安瑟在暗中亲自操纵深渊之力来影响超凡者们的媒介,没有什么区别。 这些人与之前的龙语大公他们一样,陷入了纯粹的癫狂,同样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也足够让他们直接被飨焰之火活活烧死的癫狂。 而后,安瑟缓缓转头,看向了余下的最后五个人。 这五个人,既是第一时间协助安瑟做出反击的,也是在刚才没有第一时间对安瑟流露出敌意的。 安瑟本该一并处理掉他们,这些实力极高的超凡者们,只要铁了心躲藏起来,那么在离开这里之后,安瑟也未必能找到他们。 而知晓安瑟真面目的他们,或许会在他未来对另外两个主角的驯服计划中,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阻碍。 “安瑟……先生。” 来到海德拉身边的“浮士德”终于撤去了自己的伪装,面容妖冶,两边鬓角生有黑羽的少女,有些艰难地说道:“您……还要给他们机会吗?” 终于不用再维持那么多人的深渊物质,九号的情况好转了许多,但她的肉体还是出现了不可逆的损伤。雪腻的脖颈间浮现起如蛇缠绕的漆黑纹路,说不上丑陋,却也并不美观,只让人觉得……悚然。 “海德拉阁下。” 帕拉神情苦涩地看着安瑟:“您到底……想要什么?” 作为弗拉梅尔的学生,他见过太多次年幼时期的安瑟,他是那么发自内心地认为,安瑟一定是那个能够改变帝国的人。 只是如今,他对安瑟的称呼从“安瑟”变成了“海德拉阁下”,而那个在他眼中无比正直良善的孩子,好像也不存在了。 “我没有说谎,帕拉阁下。”安瑟轻声回应,“伊沃拉活着,对我而言很重要,迷界之中的确存在着另一股势力,我必须从伊沃拉身上……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改变依旧会发生,诸位期盼的新秩序也一定会到来,我可以向诸位保证,伊沃拉……不会出现在帝国。” “我也希望各位能向我保证,不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任何人。” 侍立在安瑟身后的九号,默默收回凝视安瑟侧脸的视线。 ……果然是这样啊,安瑟先生。 白衣主教暮摇了摇头:“看起来,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安瑟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安瑟到底会不会履行他的诺言,这重要吗? 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浮士德,因为九号的存在,就足以证明……安瑟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所有人。 他们会帮助安瑟,但不可能是接受了安瑟的说辞,而是认为安瑟一个人可能的确无法解开伊沃拉的束缚,所以要用到他们。 他们会妥协,不是因为看出了安瑟的苦衷,而是因为不这么做,那他们的下场也就是被烧成灰烬而已。 原来……伊沃拉的求救是真的,原来安瑟真的是来救伊沃拉的。 苟活下来的超凡者们,哪怕是帕拉塞尔苏斯,都没有再信任安瑟,事实已经在他们眼中定性了。 安瑟也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但没关系,只要他们能保守秘密,保守安瑟·海德拉的真实面目就可以。 ……即便真的成为了命运的棋子也无妨,“不必要的阻碍”,终究只是不必要而已,算不上大问题。 “那么,开始吧。” 安瑟的身形再度扭曲膨胀,化为九头魔蛇的本相:“救出伊沃拉之后,我会重谢各位的付出。” 糅杂了无尽死灭气息的黑日再度凝聚,将飨焰之火都尽数湮灭的光炮直接轰击在伊沃拉身下的王座上,剩下来的极为超凡者也沉默着驱动以太,摧山灭城,暴烈无比的法术接连轰落。 很快,王座上的金铁迅速碎裂,剥离,脱落,束缚着伊沃拉的金芒越发耀眼,并且凝聚出更加鲜明的实体。而随着王座表象的崩塌,超凡者们的表情……也愈发惊骇起来。 因为他们看到了,那条突然从王座靠背上抽出,能够在短短几秒内,将超凡者抽取到连存在都被抹除的“金色长条”,到底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完整的……脊骨! 这个破碎王座的靠背里,竟然藏着一条仍能活动的脊骨! 而如果说靠背是脊骨的话,那这整个王座…… “这到底是……什么?” 当整个遗迹几乎都被他们轰烂,破碎的王座也被毁去几乎所有外壳时,有人震悚地如此呢喃着。 因为伊沃拉根本就不是被囚禁在王座之上,而是被囚禁在一具……骸骨之中! 泛着与飨焰之火的血色截然不同的,淡金色光芒的完整骸骨。 那条突然抽出来吸收掉其他超凡者的金色脊骨,现在正扎进伊沃拉的脊髓之中,如安瑟所说的那般……源源不断地抽取着伊沃拉的力量。 “唤……溟……者。” 在所有人震惊于这具骸骨究竟是何方神圣的时候,安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这具骸骨更大的问题。 他的感知穿透了骸骨的颅骨,发现了一只已经死去的“虫子”,正蜷缩在骸骨的头颅之中,而它分明已经死去,但却一直在散发出千丝万缕的细密金芒,从骸骨的后脑散发,一路缠绕着脊椎而下。不难想象,假如这具骸骨还活着的话,那这“虫子”必定将万千触须扎根于脊骨之上,寄生而活! “……看到这副情景,我觉得诸位多少也应该信我的一些话了。” 安瑟低声道:“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把伊沃拉连同这具尸骸,一起搬——” 原本如断线木偶般的伊沃拉,突然抽搐了一下。 同一时间,本来只是静静燃烧,没有任何其他动静的无尽火海,突然暴动起来,席卷起比之刚才要危险数十上百倍的浪潮! 更要命的是,整个空间,这座宫殿所在的迷界的整个空间,以令人绝望的波动开始剧烈扭曲,如果不立刻撤回,极有可能永远迷失在迷界之中,经历伊沃拉曾经历的绝望! “快……救……我。” 抽搐着的伊沃拉,从齿缝间挤出绝望的话语:“我快……撑不住了。” 撑不住……是这周围的空间吗? 是了,那大张旗鼓在本位面撕开的三十六道裂隙,不是伊沃拉想要做出毁灭,也不是她失去了控制,恰好是她在能控制自己力量的时候,释放的求救信号! 安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冲向了被骸骨束缚的伊沃拉。 他抬手将几个没被彻底焚烧的超凡者残骸招来,直接掷向那具金色骸骨,原本扎根在伊沃拉脊骨之中的金色脊椎瞬间拔出,在血焰中狂舞,刹那间便将这些超凡者悉数贯穿,并以恐怖至极的速度将他们吸收吞下,而后余势不减地向安瑟穿刺而来! 格莱普尼尔化为漆黑锋刃与脊骨碰撞,刺耳的嘶鸣声中,安瑟的眼瞳掠过漆黑色彩,混沌疯狂的深渊气息狂涌而出,化为实质,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上,竟然直接将其定格在了半空中。 深渊的力量,可不是你想吃就能吃下的东西。 安瑟趁着这个机会瞬间来到了伊沃拉面前,面无表情地询问: “是谁抓了你,他们是谁!” “救……我!” 虽然手被拘束在扶手上,但伊沃拉还是死死扣住安瑟的手腕,面色狰狞如恶鬼,即便境况如此惨烈,语气里也没有丝毫哀求,反而满是癫狂和憎怒。 “先……救我!” “来不及了,蠢货!” 安瑟的声音猛然拔高,漆黑的光柱轰击在拘束着伊沃拉手臂的骸骨镣铐上,却只是隐隐轰出了一道裂痕,距离将她的枷锁击碎还遥远得很。 “告诉我,究竟是谁,他们是什么,有什么力量!” “飨焰……征天……皇帝……” 伊沃拉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几个词,与此同时,那金色脊骨竟然已经将安瑟凝练到极致的深渊物质消化吞噬,再度朝安瑟刺去! 但安瑟却头也没回,依然死死盯着伊沃拉:“你分明还能说更多……你在隐瞒什么!?” “呵……呵呵。”不成人样的伊沃拉,扯了扯半张完好的脸的嘴角,“你说来不及了……对……来不及……了。” 安瑟身后,那条金色脊柱被数十道如蛇般的深渊物质死死缠绕,九号脖颈上的漆黑纹路一直向上,几乎覆盖住了她的大半左脸,像是活物般蠕动扭曲……甚至要钻入她的眼眶,钻入她的大脑。 可她却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只要安瑟不打算离开,那她也不会停下。 “安……瑟!” 伊沃拉猛地向前一探,嘶声力竭地咆哮道: “这是……定金!想要知道……答案,就再来……救我!” 空间在刹那间仿佛经历了数万乃至数十万次剥离,拧转,破碎,重组,跃迁……安瑟眼前的金色骸骨,与被囚禁在骸骨中的伊沃拉,全都消失不见了。 “……” 海德拉转过身去,在他身后,是不停收缩,马上就要关闭的迷界裂隙。 在彻底失去控制之前,伊沃拉,将他送回到了原点。 而安瑟的耳畔,仍回响着伊沃拉最后的疯狂话语: ——我会再一次创造机会,我不会死在这里。 “……安瑟先生。” 虚弱至极的声音,在安瑟的身旁响起。 摇摇欲坠,脸色惨白的九号,不由自主地跌靠近了安瑟的怀里。 “已经……结束了吗?”似乎随时都可能昏厥过去的她,如此呢喃着。 “……是,结束了。” 安瑟下意识搂住她仿佛失去体重的身躯,在回头最后看了眼血焰深处之后,轻声道:“辛苦了,玛琳娜。” 九号下意识地抓住安瑟的衣领,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您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得到,我没能完成好自己的任务,很抱歉。”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你……根本不可能如此顺遂。” 安瑟踏出迷界裂隙,重新回到本位面,抱着九号的他俯视着下方的大地,发现那些熊熊燃烧的无尽血焰,竟然在……倒流! 随着三十六道裂隙的逐渐收缩,倒流回了裂隙之内! 但安瑟已经无心关注这些事情,伊沃拉,被唤溟者寄生的金色骸骨,仍旧未知的神秘势力……他要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多。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又说道:“你真的,很了不——” 他话还没说完,便发现九号已经陷入了沉眠之中。 因为九号从深渊中挖掘的力量,安瑟知道她没有生命危险,但状态也依旧无比糟糕。 看着那张因半张脸覆盖上了漆黑纹路,而越发诡异妖冶,但在自己怀里安眠时,却又露出孩童般安然纯真的笑容的面庞,安瑟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碰九号的侧脸。 十分冰凉,好像没有温度。 就连安瑟也未曾想到,在场希塔娜和明芙萝几乎都无法帮到他的豪赌之中…… 决定一切的,竟然是自己最不在乎,最厌弃的……连自我都能舍弃的人。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她并没有觉醒灵质一步登天,也没有突破界限拔升超凡的天赋,她在深渊中找到的,自己最渴求,最渴望的力量,对她自身的实力……没有丝毫提升。 这股力量是——无论安瑟向她灌输多少力量,什么种类的力量,她都能毫无副作用地,宛如安瑟的身外化身一般,完美承受下来。 同时,她能直接替安瑟承担任何负面影响,包括实质的伤害,包括深渊的侵蚀。 最后,她能将自己所得到的力量,同样没有任何折损,不受任何限制,百分之百地交付给安瑟,让安瑟使用她的力量,就如使用起自己的力量那般轻松自然。 是的,这就是玛琳娜,这就是九号发自内心的愿景,这就是她渴求的一切,是她在深渊中寻得的馈赠。 ——成为一件只为安瑟而存在的,无与伦比的……完美工具。 第七十六章·不曾乞求拯救的工具 8k 原本对于安瑟而言,最需要解决的事情,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 帝国十三位大公,北地的铁刃与灰塔叛乱,南境的圣辉灭族,因此除去三位。剩下来的十位尽数踏入迷界,以龙语大公为首的九位大公要么被飨焰之火活活烧死,要么被那金色骸骨的脊椎吸收吞噬。 青金大公本来活下来了,却因为在最后关头不符合安瑟“真正在乎帝国子民”的标准,同样没能苟活下来。 至此……帝国的基石,这片辽阔疆域各境的统治者们,尽数覆灭,只余下两个已经名存实亡的叛逆。 各个顶尖超凡者组织中的最强者也尽数陨落,从今往后,余下的超凡者们哪怕想集合起来围杀安瑟,但就凭剩下这群人,也不可能再对安瑟有所威胁。 要图个安心的话,安瑟甚至能慢慢地,一个个找出余下的五阶超凡者,并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光。 虽然帝国接下来将迎来史无前例的大混乱——大公们的家族及势力分崩离析,失去首脑的组织也无人镇压,超凡者们将化为鬣狗争权夺利……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现在的安瑟,几乎已经成了他需要的“绝对”。 明明在曾经的计划中,这份绝对要依靠逼死弗拉梅尔,晋升六阶才能取得,明芙萝的决意让这个计划破产,使安瑟失去了君临帝国的机会,不得不做出各种伪装与隐藏,慎重行事。 可谁又能想到,这份真正掌控帝国的权柄,却阴错阳差,如此荒唐地落入了他的手中。 并且轻松得……匪夷所思。 豪华的房间里,安瑟坐在能躺下十多人的柔软大床边,沉默地看着安眠的九号,神情有些复杂。 迷界火海之中的那场战斗……不,那根本就称不上战斗,而是单方面的碾压。 要达成这份碾压的条件,是穷尽一切的谋算也无法达成的,可以说比安瑟成为六阶还要艰难无数倍的苛刻。 首先,必须要有一个能召集到所有顶级超凡者,并且的确能让他们决心赴险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世上应该只剩下两个,一个是杀死伊沃拉,一个是杀死确定没有神灵之力的艾菲桑徳。 被那神秘势力捕获,不甘就此死去的伊沃拉,给安瑟创造了这个机会。 安瑟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世上几乎没多少的,真正在乎着帝国和平民,且实力非凡的五阶超凡者召集而来,用来对抗那些被命运推动,对他产生杀意的另一派超凡者。 但到目前为止,胜负犹未可知,从纯粹战力上衡量,安瑟这边甚至还落于下风,假如余下那些保持中立的超凡者发现安瑟落入颓势,那他的处境便会更加糟糕。 在原来的计划中,本来被假设成会暴起反击的伊沃拉虽然能利用,但同样也攻击安瑟。所以在安瑟看来……这才会是一场豪赌。 但,另外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出现了。 被从伊沃拉身上抽取的无尽飨焰之火,形成了危险至极的环境,在讨伐伊沃拉之前就必须承担极大的压力,在战斗时更要经受极大的风险……而安瑟天然有抵抗飨焰之火的最优解,如此一来,他的胜算又加了不少。 而在这个基础上,连安瑟都始料未及的,真正决定一切的胜负手,出现在了眼前这个左脸覆盖着黑色纹路的妖冶少女身上。 ——能够完美接收自己力量的容器,又能替他分担副作用的人偶。 利用深渊物质对超凡者们制造侵蚀,是件说难不难,说简单又更不可能的事。 全身上下无时无刻不覆盖着能抵抗飨焰之火的深渊物质,要说不被深渊影响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关键在于,讨伐伊沃拉的超凡者都是当世顶尖,他们是完全有余力抵抗这份侵蚀的——假如这份侵蚀的强度,符合他们的认知。 如果安瑟提出自己用深渊物质帮助他们抵抗飨焰之火,那本来就打算背刺安瑟的超凡者们,一定会将警惕心拉升至极限,不会放过哪怕一丝一毫可能侵入灵魂的深渊气息。 但……如果是浮士德,是一个和他们同为五阶,即便对深渊的操控有一定天赋,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与海德拉相提并论的人呢? 即便龙语大公甚至已经认为浮士德是安瑟的契首,即便他已经第一时间驱散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深渊物质,他也无法想到,浮士德不是海德拉的契首,而是在某种意义上讲,比契首更加匪夷所思的东西。 毕竟就算是契首,也不可能等同于安瑟本人。 而只要他们怀有这种想法,对浮士德操纵的深渊物质,放松哪怕分毫警惕,对安瑟本人和对浮士德之间的认知,出现了那么一丝误差,都足以让安瑟……准确地说,是借用着安瑟力量的浮士德,将因为那份偏差,而未曾觉察的侵蚀……渗透进超凡者们的灵魂之中。 如此每分每秒积累而下,哪怕只是极其细微,但在引爆时,也足以让他们失控几分钟。 换做正常的环境,这几分钟也许都未必能要了命,失控等同于暴走,可不代表任人宰割,但偏偏在无尽的飨焰火海中……挥霍以太的暴走,就等于自取死路。 这么多苛刻至极的因素叠加起来,才造就了这如此轻易的,荒唐的胜利。 假如没有飨焰火海的环境,假如有更多人倒向龙语大公以至于安瑟这边来不及做出对抗,假如伊沃拉一开始就没有做出这种自救,假如九号没有以连自我都能舍弃,只追逐着纯粹成为安瑟工具的决意,去在深渊中求取力量…… 那么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且不论胜负,就算真的能赢下这一筹,安瑟也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深渊布道……最初的受布道者,就是安瑟自己。 为了从既定的未来中夺回母亲的生命,安瑟在十岁时便对自己施加了布道,从深渊中换来了能在刹那间碾碎五个五阶超凡者……不,是哪怕五十个,五百个,都照样能轻易碾成粉芥的可怕力量。 而拥有着强大灵魂的艾妮丽莎以自身的全部灵魂为代价,消除了安瑟在那次布道中的负面影响——几乎没有可能逆转的深渊侵蚀。 从那之后,安瑟便几乎不再对自己使用布道,他不想再体会那份……漆黑的绝望。 而如果没有九号,安瑟必定会抽出这张他不愿使用的底牌,深渊的触手将更进一步地在他灵魂中蔓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用自己的灵魂抵消掉侵蚀了。 甚至于,在迷界之中,能够为安瑟承担所有负面效果,包括深渊侵蚀的九号,已经替安瑟做出了分担,否则现在也不会陷入沉睡。 九号可以毫无负担地承受力量,但使用与承受总归是两码事。 持续维持大量的深渊物质消耗,同时还要以极其精密的手法侵蚀其他超凡者的灵魂……深渊从不大方,哪怕对于最亲近于它的存在,也一样地收取代价。 在这个过程中,安瑟和九号也一样承受着深渊的侵蚀,九号虽然能替安瑟承担,但在布道中从未想过如何提升自己的她,依然平庸而脆弱。 只是替安瑟承担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深渊对她的侵蚀便已经严重到出现了外在的显化。 安瑟轻轻将手放到她的额头上,原本似乎在沉眠中也依然遭受着深渊折磨的少女,神情逐渐放松了下来。 “……你是做好了,这一次直接被废弃掉,也无所谓的打算吗?” 九号是目前为止,第一个安瑟不知该怎么面对的,愿意为他而放弃自我的存在。 安瑟不接受任何这样的人,但九号给他带来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 这份功劳,再加上希塔娜的缘故,安瑟其实已经打算破例,不将九号舍弃掉了,但九号现在的情况…… “……安瑟先生?” 虚弱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被安瑟照顾着的九号缓缓睁开眼,有些渗人的漆黑眼眸,凝视着那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面庞。 安瑟声音轻柔地说着:“不用再休息一会儿吗。” 九号轻轻晃了晃脑袋,柔柔笑着:“已经够了。” ……她看起来,既不像被深渊侵蚀到头脑混乱,也不像是完全沉溺于安瑟而失去自我的狂热模样。 “玛琳娜……” “我现在是九号,安瑟先生。”九号提醒道。 如此鲜明的自我认知和恪守忠诚,换做是任何上位者都会感到满意,但安瑟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果能多点自主,如果能多点野心,如果九号所追逐的事物里,哪怕有一点是跟自己无关的,安瑟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可为什么……她偏偏却又已经无可救药了呢。 “好,九号。”短暂的沉默后,安瑟收回自己的手,声音平静地说道,“这一次,你给我的帮助,你所做出的贡献,远超出你的想象。” “所以,我会尽力满足你的一切需求,尽管向我提出要求吧。” “这样吗……” 九号微微歪头,眨了眨眼睛: “我想要,您的戒指。” “……” 如此直白明了的要求让安瑟微微愣住,但反应过来之后,他却依然没有开口。 九号有着十分特殊的力量,她现在作为超凡者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安瑟的工具,倘若利用得好,能在很多地方发挥出相当出人意料的作用。 即便如此,她也并没有成为契首的资格,还是那个原因——她实在是……太平庸了。 希望成为安瑟的完美工具的她,没有从深渊中求取到让自己突破这份平庸的力量,假如九号真的有这样的野心和觉悟,安瑟也的确会把她放到契首的备选名单上考虑。 但反过来说……假如九号真的这么做了,她却又不可能在讨伐伊沃拉的过程中,对安瑟做出这么大的贡献。 这是何等令人惋惜,令人沉默的矛盾。 而这沉默还没维持几秒,九号便轻笑起来:“只是玩笑而已,请别当真,安瑟先生。”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安瑟感到一种难以释放的烦躁。 如果九号没有连自我都能舍弃,那他就可以给九号更多的照顾和认可;如果九号在此刻表现出了那令他厌恶的痴迷,他也能足够冷漠地划清界限。 可为什么,九号明明连最渴望实现的愿景都是成为安瑟的工具,现在却又能表现得如此从容镇定? “我想要的……” 如此轻声回应着的九号,并没有去看安瑟,而是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巨大落地窗,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的光景。 “应该只是,能活得更久一点吧。” 她用十分温柔平和的声音,说出了好像自己命不久矣的话语。 ——这不是好像,这是事实。 安瑟看着她另一张雪嫩光洁的侧脸,轻叹道:“你也察觉到了吗?” “嗯。” 九号握了握柔软无力的拳头:“灵魂已经……不成样子了,我这脆弱又平庸的灵魂,无法负担起您的诅咒,真是抱歉,安瑟先生。” “你已经做得够好……” “还不够好。” 九号转过头来,对上了安瑟的视线,从来不敢对安瑟有半点不敬的她,现在甚至敢直接打断安瑟的话语。 “假如我做不到希塔娜小姐与明芙萝小姐那种地步,就不够好。” 她的决意让人钦佩,可这世上……又还有谁能和未来的英雄对标呢? 无论在哪个方面,九号都注定无法和她们相比,倘若要以她们为追逐目标,最后得到的……也只有绝望而已。 安瑟觉得自己本该为九号这份信念而动容,但他感到的,却只是一种淡淡的感伤。 九号凝视了安瑟的眼睛不到两秒,便又笑了笑,突然主动揭过了这个话题,用十分轻松的语气问道:“我还能活多久呢,安瑟先生?” “按照现在的侵蚀情况,你大概只有……两到三年的时间了。” “两到三年……” 九号再度转头望向落地窗外的远方光景,轻声呢喃道:“那也太短暂了。” “如果你成为了契首的话。”像是为了弥补刚才在契首话题上的沉默一般,安瑟叹息道,“那剩下来的时间,就只有不到一年,甚至……不到半年了。” 九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所以我想活得更久一些,这就是我想要的奖励了,安瑟先生。” 不是什么亲吻,拥抱这些虽然荒唐,但的确是完全沉迷安瑟的人会提出的要求,只是……想活得更久一点。 安瑟看着眺望远方的九号,并不知道此刻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在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伸出手,轻轻覆到九号的手上:“好,我答应你。有关深渊的侵蚀,协圣教会——” 安瑟的话语突然顿住,因为九号把手从他的手底下……抽开了。 这不着痕迹的,如此明白事理,知晓距离感的动作,让安瑟感到了一种悲哀。 玛琳娜……你真的非要将自己置于工具的位置吗? 我曾在你的眼中看到的野心,都只是我的错觉吗? 你曾经对更进一步的渴求,究竟到哪里去了? “……协圣教会,存在着应对的方法。” 如此轻声说完之后,安瑟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九号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从安瑟身上得到什么,她的性格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现在看来,这些问题,都没有什么问的必要了。 九号已经将自己的路走到终点,哪怕想要成为契首,恐怕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更优质的工具,仅此而已。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羞涩,文静,努力刻苦,野心勃勃的玛琳娜了。 她将自己的人生定格在了成为安瑟的工具上,放弃了更多更美好的,光辉灿烂的未来与可能。 如果当初,我没有为了驯服希儿,而对玛琳娜施加影响,她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对玛琳娜说了声“好好休息”之后便离开的安瑟,心中出现了那么一缕……很久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悔意。 而当安瑟离开之后,九号也依然在透过落地窗,眺望着远方的山脉和土地。 被飨焰之火焚烧之后的焦土毫无生机,宛若死去。 “比在钟楼上……要看到更多啊。” 在安瑟眼中舍弃了一切的少女,如此轻声呢喃着。 她闭起眼睛,回忆起决定了她人生之路的那天。 花园,影沼,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道路。 那时,她选择放弃将背叛安瑟的贵族连同他全家一起折磨致死,而是用了另一种更加温和的手段来宣告背叛者的下场,那时候的九号认为,这会是安瑟做出的选择,安瑟从来不会做出无意义的暴虐之举。 她理应顺从安瑟的决定,所以她去了花园,一个很合适她的地方。 直到那一刻,在鸦告诉她影沼存在的原因以及目的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其实并不适合花园。 而到如今,九号更加清楚,影沼……也不适合她。 她只该做她自己,也唯有做她自己,才能实现心中的夙愿与自我的价值。 “需要平息的叛乱,需要维护的秩序……安瑟先生,会忙碌很久。” 九号幽幽叹息着:“不管是希塔娜小姐还是明芙萝小姐,依然没法在这件事上给他足够的助力。” “虽然是能让我接近那个位置的大好时机……” 她抬起手臂伸向天花板,凝视着自己纤细白嫩的手指,轻声自语着: “但如果是以让安瑟先生陷入困境为代价的话,那这枚戒指,不要也罢。” “即便只有两三年的时间,”左脸覆盖着黑色纹路的少女,露出狂气妖冶的笑容,足以证明她的确被深渊影响得很深很深了。 “我也不缺……这一个机会。” 同样的,哪怕只剩下一年或者半年寿命,只要能拿到戒指,九号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因为她有这个自信,她确信自己能在这短暂的最后时光里,完成自己的价值与使命。 她有自信,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 “休息完之后……暂且先从鸦阁下的手中,夺走影沼的权利吧。” 十分平静地说着狂妄至极的话语,九号阖上双眼,准备小憩。 只不过不一会儿,房间的门便被悄悄打开了。 高挑窈窕的身影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床边,安静地注视着似乎已经沉睡了的九号。 “琳娜……”悲伤的低语回荡在卧室里,“你为什么——咿!” 话刚说到一半,言语中的悲伤便转化为了惊恐,因为刚才还沉睡着的九号,突然睁开了眼睛。 “您好,希塔娜小姐。”她温和地问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玛玛玛玛琳娜!我不是故意要吵到你的!” “您没有吵到我,我只是在闭目养神,没有睡觉——还有,现在请称呼我为九号。” “这,这样吗。” 希塔娜稍微松了口气,而后干脆直接坐到了床边,伸手想去摸九号的手,但同样被避开了。 九号的这个动作让希塔娜很难过,她的指尖抽动了一下,随后低低地说着:“对不起,琳娜。” “我的记忆里,不存在什么值得您为我道歉的事。” “你不要这样,上次……纷争堡……我是太生气了,没有照顾到你的情绪。” 在明芙萝的劝说下改变主意的希塔娜,不再坐着,而是整个人扒着床沿,像只犯了错的小狗一样可怜而难过地说着:“你……你肯定有你的想法,我没办法理解也不想支持,但不管怎么说,都不该把你的坚持贬低得一文不值,对不起,琳娜。” 九号摇摇头,轻笑着回应:“我没有为那件事生气,希塔娜小姐。” “你怎么不会不生气!” 希塔娜的表情一下就焦急了起来:“你如果不生气的话,不就代表……不就代表……” “——我不在乎,对吗?” 九号平静地给出了让希塔娜痛苦乃至于绝望的回答。 “不在乎……” 少女看着眼眸漆黑,面覆黑纹的姐姐,从外貌到神情,从神情到气质,都找不出半点她熟悉的样子。 “玛琳娜!” 狼突然站了起来,怒声呵斥道:“你怎么能不在乎!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从我这里学到的东西。”明明强硬地打断了希塔娜的话,但九号的语气却十分耐心,“是没办法用在我身上的。” “你——” “如果您想用这种方式,来刺激我的情绪,调起我与您对抗的念头,那您可能要失望了。” 她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漠然。 咚—— 能生撕巨龙的狼兽,此刻竟然脚软着,跌坐到了地上。 “你怎么会……不在乎呢。”她失魂落魄地呢喃着,“你怎么能变成……会被安瑟废弃掉的那种人?” 少女颤抖着伸出手,强行握住九号的手,她不再强撑出刚才那被九号一眼看穿的愤怒,而是发自内心地苦苦哀求道:“琳娜……这不是真正的你,你是被安瑟的那股力量影响了。求求你,就算是为了你自己,好吗?不要变成那种人,安瑟会不要你的,你那样只会折磨自己,你会……你会坏掉的!我不想你变成那样……我不想……不想……” 明明都已经决意踏上霸者之路的狼,此刻竟然已经呜咽了起来。 她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九号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开,额头抵着九号的手背,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 “我想你好好的,琳娜……我以后再也不和你顶嘴,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变成那样好不好?我求求你,不要……” “希塔娜小姐,您能松手吗?” 九号用最轻柔的话语,说出了最残酷的言语。 “我不要!”泪眼婆娑的希塔娜大声喊着,“我不准琳娜你变成那样,我不要——” 她的话语,突然断掉了。 因为她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睛,没有丝毫温情,不存半分柔软,只有纯粹的……厌弃之情的眼睛。 “真是……够了。” 九号的声音也不再温柔了,听起来是那么漠然而冷硬,一道无法被击穿的铁壁。 “就当是给我休息的空间,别再任性了,好吗,希塔娜小姐。” 她注视着希塔娜逐渐颤抖的暗红色眼瞳:“即使什么也不做,也比在这里听着您单向倾泻情绪要来得有意义。” “琳娜,我——” “听好了,希塔娜小姐。” 九号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的结局如何,并不取决于您,安瑟先生到底需不需要我,从来都只有安瑟先生才能决定。” “我并不需要您的怜悯,更不需要您自以为是地拯救,我的路是正确的。” “反而是一直在消耗着安瑟先生的眷爱和宽容,却从来没有……” 说到后面,九号脸上的黑色纹路似乎活过来了一般,随着她越发愤怒的语气与狰狞的神情而扭动。 “从来没有……真正为安瑟先生,提供什么帮——” 随着希塔娜表情的愈发苍白,九号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没有再说下去。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那尖锐的刺痛感仿佛是来源于生理性,但实际上……是被进一步侵蚀而越发破碎的灵魂,在物质上的具象投影。 嗅到了这股气息,这股将九号死死缠绕,要将她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气息的希塔娜,沉默着,慢慢地抹掉了眼泪。 “果然……只是靠嘴巴,是根本说不通的啊。” 她低声呢喃着,缓缓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我还真是,太高估我自己了。” 少女的眼眶里仍残存着些许泪水,但情绪却已经不再只是悲伤,更多的是……决不放弃的坚定。 “我会拯救你的,琳娜。” 希塔娜俯下身,强行捧住九号的脸颊,一字一顿道: “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是不是自以为是,无论你最后会有多憎恨我……我都一定会,把你从深渊里拽出来。” “你该有更加幸福的人生,不,不是应该……是必须。”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九号依然面无表情。 在短暂的沉默后,希塔娜强笑着松开了手,嗓音沙哑道:“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我现在就走。” 她转过身,但在转身之后,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九号,似乎要将她现在的状况,烙印在心底。 之后,才坚决无比地向外走去。 而当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了九号的声音。 “作为打扰我的致歉,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希塔娜小姐。” 九号凝视着希塔娜的背影,漠然说道: “你知道,你们让安瑟先生……变得软弱了吗?” “……什么?” 望着少女回过头来时的错愕神情,九号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摇摇头,冷漠地说着:“没什么,请离开吧,我要休息了。” “……” 希塔娜深深地看了眼九号,随后咬着牙,离开了卧室。 空荡荡的豪华卧室里,又只剩下了九号一人。 “真是……傲慢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幽幽地轻叹一声。 “我有向谁,乞求过拯救吗?” 第七十七章·审判之人 7K 朴素的书房内,安瑟处理好桌上的最后一份文件,揉着额头叹了口气。 距离讨伐伊沃拉的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了三天,大公以及各大超凡组织的头领尽数覆灭的影响,也初露端倪。 安瑟这三天时间与花园配合,不眠不休地对帝国各境的事务进行分别整顿,却也只是完成了将近三分之二。 由于命运的影响,安瑟对于追随者的吸纳和势力的培养非常慎重,一直将人数维持在每个人都能被他绝对掌控的范畴,因而当要处理的事务真正囊括全帝国时,即便是他也捉襟见肘。 ——倘若只是应付应付,让各地的平民得过且过,他也不至于如此烦心,但他偏偏不可能就这么应付过去。 能拉拢的,能利用的,能制成傀儡的,必须灭绝的……即便目前在明面上,安瑟已经不再有任何敌人,但余下超凡者在群龙无首后混乱起来,又会是不小的麻烦。 虽然无非就是震慑拉拢两个环节,但面对如此庞大的帝国,面对无数家族与组织,没有抵达六阶,不能光凭一个名字就威慑人间的安瑟,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海德拉的视线缓缓移到桌面上的一张信封上,那是有关北地战事的实时战报,由蛰伏在北地的影沼负责传递,每天两份。 这也是三天前才开始的,西国之事结束后,影沼这边终于能抽调人手到北地去,之前安瑟并没有在那片苦寒之地安排人手,因为没什么必要,或者说……没到时间。 战报上的内容安瑟之前就看过了,革命军又取得了一场大胜,由于铁刃与灰塔不愿联手,新世界在北地势如破竹,已经拿下了将近二分之一的领土。 对安瑟来说,新世界也好,铁刃和灰塔也罢,都已经是不入流的东西了,北地那些超凡者堆在一起也不够机械降神砍的,或者再给希塔娜一点发育时间,甚至不需要五阶,只要她进一步掌握自己的力量,估计都能在北地杀个来回。 所以他关注的自然不是战况所代表的胜负,而是某件事情的进展。 在原来的时间线上,这个时间点的希塔娜应该还在四处流浪,明芙萝也已经因为巴别塔的崩塌而孤身行走人间,背负大罪的教会圣女不知踪影,而革新一切的勇者,应该也才刚刚起势。 安瑟把一切都加快了,那么命运倘若想要应对,就也必定要加快某些事情的进度。 “波吕妮亚的以太遮蔽,本来在三年后才能蜕变为大静默术,如果命运刻意推动的话,跳过这四年时间也不是不可能。” 单手托腮,侧着脑袋的安瑟捏着信封,若有所思道:“那么协圣教会……不出意外也会提前到来。” 关于协圣教会,安瑟知道虽然不够全面,但最关键的一些部分他都一清二楚——圣女,教会,勇者,革命军……他们的合流,是后期推翻帝国,建立新秩序的重要因素之一,而在此之前,要发生一段非常重要的……“剧情”。 安瑟关注着北地的战事,正是为了等待在命运的推动下,那段剧情的提早到来。 能在这段剧情中,一次性同时捕获圣女和勇者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如果不行的话,只抓到一个也没关系。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对主角做出的驯服已经不是再争取战胜命运的筹码,而只是单纯地做出预防——不把她们变成契首也无所谓,只要毁掉她们成为英雄的可能性就好。 至于为什么改变主意,除去安瑟现在占据的主动权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 ——他不允许再有人走进自己的内心,能够干扰到他思绪和决定的人,有希塔娜和明芙萝就已经够了。 如果再多下去,哪怕只有一个,命运对他造成扰动的可能性也会大幅度提高,或者说……现在就已经很高了。 认清了自己改变的安瑟,头一次对这份改变无可奈何。 他既不可能舍弃希塔娜和明芙萝,也不可能放下对命运的憎恨,只能接受那两个女孩对他产生的影响,在此基础上……继续他的斗争。 这会比以往艰难很多,他要面对更多的,本不该面对的障碍和约束,但也无妨。 安瑟相信,她们终会帮助自己跨越那些障碍,倘若现在不行的话,那就给她们时间,安心等待。 如果命运不予时间,那他就替她们夺来。 “该和教会联系了啊。” 将心中纷飞的思绪暂且按下,安瑟缓缓呼出一口气,再度投入到工作当中。 无论是为了解决玛琳娜的问题,还是后续对帝国的控制,亦或是更后面的重要剧情……引入教会,对安瑟而言已是势在必行。 他并不担心协圣教会,会不会突然反噬,因为他很清楚协圣教会那披着神灵崇拜的外皮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实。 ……不过,命运说不定已经对教会作出了什么影响。那两个由于未知原因,仍停留在大陆另一端的弗拉梅尔的契首,就是证明。 在原定的时间线上,他们可没有滞留在教会那边如此之久,甚至直接失去了音讯。 即便此时的安瑟已是大势,但在与命运的博弈中,也仍旧不可有半分懈怠。 在脑海中构思好接下来的任务框架后,安瑟拿起羽毛笔,在稀有的特殊卷轴上,慢慢写下澎湃着以太的字句。 这种日子应该会持续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虽然枯燥无味,却也并不是安瑟讨厌的日子。 虽然仍不能放松,但不需要再每时每刻谋算着如何与命运博弈,如今的海德拉,已不再如履薄冰。 笃笃笃—— 正当安瑟细致办公时,书房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隔着一扇门,安瑟也觉察到是谁来了,有些诧异的他微微挑眉:“进来吧。” 随着安瑟的回答,一辆轮椅慢慢滚了进来。 “很抱歉贸然来访,安瑟阁下。” 轮椅上的黑发少女露出柔柔的笑容:“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因为深渊侵蚀,九号的身体也陷入了无可治疗的虚弱,除非在从安瑟身上获取力量,否则她从今往后……大概率也只能靠轮椅行动了。 虽然安瑟赐予九号的力量并不是凭空多出来的,赐予九号多少,他这边就要少去多少,但安瑟并不介意分给九号一些起码能让她正常行动的力量,毕竟这对他而言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九号却并不愿意接受。 她的原话是:“哪怕只是千万分之一,放在安瑟先生身上能起到的作用,也比放在我身上的作用更大” 只有在必要的时候,九号才会借取安瑟的力量,否则她不接受哪怕一星半点的浪费。 这份过度看低自我的卑微,让安瑟无言以对,只能任由九号如此。 其实哪怕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确定九号成为了最让他失望的样子,在这三天里,安瑟还是会偶尔冒出“她是不是有别的想法”的念头。 在心底,安瑟仍有些不相信,那个被自己认可的女孩,会堕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可想到这里,安瑟便又只能自嘲。 让玛琳娜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不就是过去身为魔鬼的他吗?之前还想着将她刻意推入深渊中的,不正是现在依然是魔鬼的他吗? 这份惋惜和怜悯,未免过于虚伪可笑了。 “关于帝国近段时间,以及往后的局势。” 轮椅上的病弱少女轻声道:“我有一些想法,能劳烦您花点时间听听吗?” 安瑟放下羽毛笔,凝视着九号的漆黑眼眸好一会儿,随后微微颔首:“说说看。” “您其实未必要对整片帝国劳心劳力。” 九号双手交叠平放在腿上,声音依旧轻柔。 “南境,您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无论是贵族门阀还是超凡组织都对您敬畏有加,最不可能发生巨大动荡,因而可以暂且不做考虑。” “东港,三个大公家族传承近千年,早就形成了一套完善的固有体系,不会因为缺少家主而陷入过于巨大的混乱,内斗的严重性会维持在一定的合理范畴,而这种内斗……也更方便您后续掌控东港。因此,只需要让他们继续占据那片临海大陆,作出不打算插手的表态,静观他们互相争斗即可。” “在这种情况下,重点理应放在西国。” 九号十指相抵,在这个时候,她又分明没有半点以工具自居的模样,让安瑟难以理解。 那双已不再温润如水的漆黑眼眸之中,分明是“唯我”的色彩,一种与希塔娜的霸道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狂气。 每当看到九号这副模样的时候,安瑟就不由自主地去想——她真的受到了布道的影响,完全沉溺在对自己的狂热追逐中,放弃了自我吗? “那你打算怎么做?” 安瑟的语气不自觉地认真了不少。 九号抿嘴微笑起来,若是曾经的面容露出这副神情,会给人一种羞涩可人的少女感,但现在这样的浅浅微笑,却带着一种不一样的美,朦胧而危险的……美。 “杀。” 她便这样笑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所有冒险者进行探索的权利都要由您赋予,所有冒险者都应当有必须服从的法度,所有冒险者都必须认识到,他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任何不从者,不予其他惩处。” 九号左脸上的黑色纹路微不可察地扭动了一下,但她的声音依旧十分轻柔,轻柔地说着无比冰冷残酷的话语。 “唯死而已。” 安瑟看着九号很久很久,突然笑了一声。 “如果这样的话,那西国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这就是它的价值所在。”九号温声细语道,“拉拢需要时间,震慑需要典型,而西国的冒险者们,就是最好的典型。” 一群没有背景,没有根据,只知逐利,肆意妄为的鬣狗。他们的价值,就是让帝国的所有人知晓,安瑟·海德拉的意志不容忤逆。 九号就这么看着安瑟,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在无声说着这样的言语。 她甜甜地笑着,“您只是在引领他们走上正轨,不是吗?” “不愿走上您的正轨的人,都是叛逆,对叛逆的屠杀不是屠杀,而是正当的死刑。” 此刻的角色仿佛易位,九号不再是被魔鬼蛊惑坠入深渊的纯良少女,反而正是……魔鬼的化身。 她温柔甜美,轻声细语地引诱着安瑟,去行恶孽之举。 “屠杀还是死刑,区别不在于对象,而在于程度。” 但曾经真正的魔鬼又怎么可能被她劝诱,安瑟看着柔柔弱弱的九号,语气平静道:“杀戮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别搞错了,九号。” “是,我铭记于心,安瑟先生。” 九号低下眼眉,十分温驯地回应。 ——她的计划其实是正确的,也的确是安瑟接下来就要让人去执行的重要任务。 西国的秩序本来就可以说是无序可言,四位大公彼此争斗,放任冒险者超凡者肆意妄为,而在他们死后,这群几乎没怎么受到帝国秩序影响的鬣狗,将会把西国弄成一团糟。 九号的一个“杀”字,非常简明扼要地切入了重点,因为安瑟的确需要一个能够令他快速树立权威的牺牲品,而这帮冒险者也的确不可能安分下来,并且他们绝大多数也的确没什么价值……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在龙灾发生时贡献一部分力量。 但在四位大公混战时,他们都能应付龙灾,甚至将其视为一场盛大的狩猎,在安瑟完全接手西国并重新建立秩序后,龙灾的应对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如今的西国想要新生,唯有破而后立,想要破而后立……也唯有杀个血流成河。 “九号。” 对于九号能那么精准地说出自己所想,安瑟已经不再奇怪了。他问了九号一个明明已经得到过太多次解答,却依然存有几分念想的问题: “关于这个提案,你有哪怕半点,是在为西国的平民们考虑吗?” 当时,安瑟正是认为九号会出于同为凡者的同理心,而对凡人们在这个扭曲世界的煎熬产生最大程度的共情,进而去思考,去学习,去寻找纠正这份扭曲的可能。 安瑟本是希望她能在这条路上行得更远,希望她能在追逐着自己的同时,也怀有远大的信念和理想。 但现在看来,他的这个举措,反而是九号堕落的开端。 安瑟曾反复思考过很多次,却依然始终无法理解……明明的确因这份扭曲而感到痛苦绝望的九号,为什么会放弃这份身为凡人的憎怒呢。 面对着安瑟的疑问,九号十分坦然地回应:“没有。” “一点也没有吗?” “没有。”九号笑了笑,“要说理由的话,除了之前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顿了顿,那变得更加成熟而微微沙哑的嗓音不再难听,反而越发动人悦耳。 “因为您在为西国的平民们考虑。” “……” “即便现在仍旧无法找到让他们能有尊严,有价值地活下去的方法,但最起码,不能再让他们受到无限的压迫和欺凌。” 九号凝视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轻声说道:“您一定是这么想的。即便在这个时候,您也抱着这样的温柔去在乎那些本不该由您负责的平民。” 安瑟唯有沉默。 他明明做了正确的事,出于对命运的提防,而将九号弃置在对他最无意义的地方,哪怕她再有作用,自己都不可能对她有任何感情。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每当看见九号,每当想到她那心甘情愿成为工具的卑微,安瑟心中……甚至都无法升起温柔以待的情绪。 但他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想让九号否认—— “安瑟先生。”九号突然说道,“从今往后,这类问题,您都不用再问我了。” 她微微歪头,笑容温婉美好:“您分明已经知道答案的。” ——她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我知道了。”安瑟平静回应,“你还有什么事要说的吗?” “嗯……还有些建议,比如,与其通过各种谋算来拉拢可以拉拢的超凡者,不如直接采用您的布道,将他们洗——” 九号的话语断掉了,因为她感觉到了安瑟瞬间变得冰冷的眼神。 “抱歉,是我失言了,安瑟先生。”少女微微低头,“请原谅我的僭越。” 安瑟并没有说自己会不会这么做,而是在看了九号几秒钟之后,挑明了另一个话题。 “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想拿到一些东西,对吧。” 他的身子后靠,微微抬起下巴:“你想亲自执行西国的计划。” 九号的嘴角缓缓上扬:“您会让希塔娜小姐,或明芙萝小姐执行这项计划吗?” 海德拉的眉毛微挑了一下:“你觉得她们软弱到无法对那些败类下手?” “是的。” 九号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狂妄回答:“希塔娜与明芙萝小姐的确软弱,但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法对冒险者们下手,而是她们……承担不起处刑冒险者们的风险和代价。” 如果没有安瑟,希塔娜要被弥拜塔用下城区的平民们捆绑多久?即便现在已经登临四阶,希塔娜距离她口中的“绝对力量”也还差得很远,明芙萝也是如此。 无所不用其极的鬣狗们,能限制住她们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我会做的比她们,比任何人都要好,安瑟先生。” ——能够从安瑟身上借取到力量的九号,的确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而这个任务,安瑟本来也是打算交给影沼去做的,但影沼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主动向安瑟提出这项计划,更不可能如此自信狂气地向安瑟宣告,能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 如此长期以往,安瑟或许都不用再去在某些方面花费心思,因为有人能替自己处理好,因为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又为何没有将心中所想化作现实。 “好。” 安瑟轻轻点头:“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九号。我会给你百分之二十的力量,够了吗?” “百分之十就够了,安瑟先生。” “……你确定?”安瑟微微皱眉,“他们可没那么好处理。” 西国还有不少五阶冒险者,虽然他们的五阶与那三十人相比要水得多,但那怎么说也还是五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死的。 “我并不是孤军奋战,安瑟先生。”九号笑着说道,“影沼的诸位会为我提供帮助的,不是吗?” 这句话在安瑟听来,有另一番十分鲜明的意味。 安瑟微微眯眼,若论忠诚,虽然自己手下的人忠诚度都是极高,但九号必定是这极高之中,最高的那一个。 若论能力,九号也已经脱胎换骨。 至于力量……能向他借取力量的九号,力量对她而言早就不是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如果你能让鸦认可你的话。” 短暂的思量后,海德拉平静道:“那你就拿去吧。” ——将影沼从鸦的手中夺走。 “感谢您的认可,安瑟先生。” 虚弱至极的少女撑着轮椅的扶手,勉强站起身来,朝安瑟屈膝行礼,而后才慢慢坐回到轮椅上。 “只是,在先行告退前,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安瑟先生?” “一个,困扰了我很久很久的问题。” “问吧。”安瑟回答。 而后,九号突然不笑了。 她那妖冶的面容上已是肃杀冰冷的神情,漆黑的眼眸中涌动着无边的凶狞与狂气。 那略微沙哑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冥府的低语: “您的敌人,它在哪里。” “那个我不知道的,步步紧逼着您,让您被迫做出那么多选择,让您……成为如今的您的敌人,它在哪里?它是您在迷界之中,和伊沃拉交谈时提及的势力吗?” ……她发现了?她怎么能发现的? 明芙萝能发现安瑟秘密,是因为那时候的安瑟的确在向她袒露心意,更是因为有命运在做推手,她才惊觉安瑟可能受到了某个强大存在的压制。 可九号呢?她面对的是成长过的,更加圆满,无懈可击的安瑟,更没有任何帮手,她怎么会觉察到这样一个“敌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发现它的? 难道……又是命运的手脚吗? 与似乎快要失控的九号对视许久,安瑟轻轻摇头: “那不是现在的你能知晓的事,九号。” 他没打算回避这个问题,但也没打算让九号知道这个秘密。 “……您说得对,安瑟先生。” 九号很快冷静了下来,微微低头:“感谢您愿意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 等到九号离开书房,靠着椅背的安瑟,才开始不解地呢喃自语。 “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孩……值得你花这么多的精力和心血吗?” 不惜花费这么多手段来提升玛琳娜的地位,难道命运认为,她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会超过希塔娜和明芙萝带给他的影响? 我该庆幸,还好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工具吗? * 轮椅缓缓向前,双手叠放着的九号看起来比任何贵族小姐都要来的柔婉——如果忽视掉她那双让人毛骨悚然的漆黑眼瞳,以及覆盖左脸的黑色纹路的话。 说服鸦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可言,夺取影沼的权利在现在的九号看来,已经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她和他们的觉悟,存在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就好像之前的自己和他们一样,同样有着根本上的差距。 接下来,就只有一件事了。 九号戴上面具,遮盖住了脸上浮现起的,让人陌生的狂气笑容。 审判不臣,狩猎叛逆。 第七十八章·无尽劫难 一处仿佛完全由阴影构筑的空间里,响起了成熟沙哑的悦耳女声。 “所以,接下来由我领导各位,对西国的冒险者们,展开清洗。” “……你好像太跳跃了一些,九号。” 黑暗中,奈兰的面容逐渐浮现:“你替我们争取到了这个重要的任务,这很好,但这不代表你有资格指挥我们。” “是吗?”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微微歪头,笑眯眯地看向前方:“您说呢,鸦阁下。” “你那炽盛的野心太明显了,九号。”鸦漠然的声音从阴影空间的中央传来,“你有着受到所有人认可的资质和才能,但现在,还不够格。” 听到鸦的回答,九号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还真是让人遗憾,我以为在上次的对话之后,您应该,认清了跟我的差距才对。” 这荒唐的话语让阴影空间中的其他影沼成员陷入了沉默,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鸦……和九号的差距?九号是被深渊侵蚀糊涂了,把话说反了吗? “鸦阁下,还记得你带我来影沼时,让我决心加入这里的话吗?” 幽幽的声音回荡在无边黑暗之中。 “只知服从,是不够的。” 有些事情,用更加酷烈的手段,能达成更好的效果,但安瑟往往不会选择这么做。 除非必要,否则他向来会采取稍微温和点的措施。这无关利益,只是他性格如此而已。 至于这个“必要”的程度,安瑟从不会也不可能告诉别人。而这时候,他手下的人无非只有两种选择。 其一是老老实实按照安瑟的吩咐,一丝不苟地把事情办好;其二,自然是在完成安瑟命令的基础上,尝试着找到安瑟虽不强求,但的确存在的更优解。 而这,就是影沼与花园的区别。 在钟楼的那场考验中,花园给出的方案是不祸及叛徒的家人,让他在宣告自己的罪行后,体面地死去,当时的九号认为,这就是安瑟的作风,所以追逐着安瑟的她便选择加入了有着这种作风的花园。 而影沼呢?影沼的方案是将叛徒全家尽数处死,不仅如此,还要让叛徒在死前饱尝痛苦,要让他为自己的罪行付出足够沉痛的代价。 这是更好的解法吗?这当然是,没有哪个贵族在面对背叛者是像安瑟那样“仁慈”的,背叛者遭受的惩处应当足够残忍而具有威慑力,要让所有试图背叛的人牢记背叛的代价。 只不过这件事在安瑟眼中只是小事,他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留住预防背叛,但对于影沼来说,这就是能尽到的责任。 他们是一批为了安瑟而聚集的危险分子,要做的不是一昧的服从,也不是妥协的尚可,而是冰冷血腥的……完美。 不必事事如此,但总有些事情,需要如此。 正因如此,影沼才不是纯粹的工具,他们的核心理念是“安瑟阁下也有缺漏之处”。而要弥补这份缺漏,就必须同时具备对安瑟的充分了解,以及对世事的强烈主观认知,唯有这样,才能判断出什么细节是安瑟没想着去做,但的确能将成果变得更好的选择。 每一个影沼的成员们,都在用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和体悟辅佐安瑟,在他所做的决定的基础之上,凭借自己的意志来进行一定程度的改变和修正。 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如果太过小心翼翼,最后多半也做不出什么改变;如果揣测过头,做了自以为是的决定,那就是擅自违逆安瑟的命令,后果更加严重。 只不过安瑟在影沼的成员把控上比花园还要严格,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哪个影沼成员怀着“我认为这样做更好”的想法,结果把事情弄得更糟。 鸦统帅的影沼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并切实地履行着那份在他们眼中艰难而荣耀的职责。所以它的威望不是刚加入影沼没多久的九号能撼动的。 但九号也没想过要说服其他的影沼成员,她要击败的,本来就只有鸦而已。 “鸦阁下,您真的觉得,您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少女的笑容被阴影遮蔽,那朦胧的轮廓散发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事实胜过言语。”鸦漠然道,“等你为安瑟阁下做出了足够的功绩,再来和我谈这件事吧。” “您说得对,事实……胜过言语。” 在这一刻,阴影空间里的所有人,全都感觉到了九号的眼神。 明明坐在轮椅上,却傲慢睥睨,居高临下的眼神。 “所以我想再请问您一遍,在纷争堡的时候,比我更能做出功绩的您,为什么没有去实现安瑟先生的心中所想?” “您是没有时间,没有精力,还是……” 所有凝视着九号影沼成员,仿佛都看到了她那漆黑面具下露出的,狂气疯魔的夸张笑容。 “没有能与我相提并论的勇气呢?” 当时在纷争堡,安瑟给玛琳娜的指示,只不过是协助希塔娜,处理好下城区的问题,把下城区变成希塔娜想要的和谐模样。 安瑟甚至还因为明芙萝的想法而产生过动摇,想过干脆放弃那种会给下城区带来更大动荡的行为,既然那些平民要安定,那就给他们安定。 但最后,九号却还是选择直接将整个下城区……推入血腥杀场之中。 她不是在执行安瑟命令的基础上做出修正和改变,而是直接推翻了安瑟的命令。 并且这个命令,还关乎安瑟最在意的希塔娜。 九号现在便问着鸦这个问题,这个鸦之前沉默以对,无法回答的问题。 ——倘若你我角色互换,你有勇气,作出和我一样的决断吗? “你想用一次冒进之举,来击垮我这几年来无数次的正确?” 鸦那沙哑的嗓音,十分少见地变得严肃起来: “你认为你的僭越,每次都会是正确的吗?” “……” 九号沉默了几秒,而后,突然漏出了一声轻笑。 “……呵。”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随后,这声轻笑变成了让人心烦意乱的,轻蔑狂放的大笑。 “所以,这就是你与我的差距,鸦阁下。” “在你还在考虑这么做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会对安瑟先生的计划产生负面影响,是不是违逆了安瑟先生的本意的时候……” 那肆意的笑声突然停下,九号话语中那强烈的自我和傲慢,与某个踏上霸者之路的少女……何其相似。 “我已经为安瑟先生,完成了他真正需要的事情。” “……你已经疯了,九号。” 鸦摇了摇头:“你是在说,你不需判断局势,思考对错与否,你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吗?” “我疯了?”九号重复着这三个字,“我疯了?” 而后,在这阴影空间里的所有影沼成员,都感受到了一股让他们发自内心的,感觉到恶寒的森然视线。 那仿佛是从极恶炼狱,无尽深渊中爬出来的癫狂恶鬼般的凝视,即便是鸦都感到几分不寒而栗。 只不过那道视线出现后没几秒,便消失了。 “……那您就当我疯了吧,鸦阁下。” 她轻声呢喃着:“我情愿是我疯了,是我错了,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安瑟先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九号已经完蛋了。 此刻,所有影沼成员达成了共识。 深渊的侵蚀与对安瑟的沉溺纠缠结合在一起,已经摧毁了她的理智,虽然之前她看起来仍然十分清醒这一点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她现在就是在胡言乱语。 鸦思量片刻,它发现,九号只要在为安瑟效力的状态时,精神状态就是十分稳定的,而且也的确有着……它无法企及的决断,不过这需要约束,否则很容易会造成无意义的破坏和混乱。 “这次任务的指挥权,我可以交给你。” 短暂的思索后,鸦说出了让影沼成员们无比惊讶的话来:“但你只要犯下哪怕一次过错,你都不会再是影沼的成员,你的结局如何,会由安瑟阁下决定。” 九号微微歪头:“您这是在施舍我,想要冷静我的情绪吗?” 她轻轻笑了一声:“也无所谓,只要您能够老实把权利交出来就好。” “只是这次任务而已。” “只是这次就够了。” 少女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影沼不会再回到你的手上了,下次见面,我也不会再称您为阁下。” 她的轮椅缓缓后退,逐渐没入完全漆黑的阴影之中。 “请诸位好好看清……” 漆黑的魔女微笑着说: “你我之间的差距吧。” 而后,她就这么任性地主动离开了这次会议。 “……鸦。”奈兰的眉宇深深皱起,“你是认真的吗,把这次的指挥权交给她?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要镇压整个西国的超凡者……得花上很大工夫。” “她既然这么有自信,那交给她也无妨。” “她那不是自信,是发疯了,鸦。” 同样有影沼成员不悦地说道:“她迟早会因为那自以为是的态度而犯下大错,我觉得还是尽早将她驱逐出影沼比较好,免得她因为我们的助力,给安瑟阁下平添麻烦。” “你们看着不就好了?”鸦淡然地啄了啄翅膀,“我说了,只要哪怕一次错,这里都不会再有她的位置。” “真麻烦啊……”有人嘟囔着,“果然是因为太过平庸,被深渊侵蚀到脑子彻底坏掉了吗,最后一只影鸦就这么浪费了,真是可惜。” 听着下属们的抱怨声,鸦的脑海中,满是九号之前说过的话语。 那种让它无法忘却的语气。 虽然已经认定九号濒临自毁的状态,但鸦的心中还是有一份疑虑。 她……真的是因为疯了,才说出那些话吗? * “安瑟!” 希塔娜门也没敲,直接冲进了安瑟的书房。 面对拥有无数特权的希塔娜小姐,安瑟自然一点也不动怒,反而笑着放下手中的笔,第一时间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 “怎么了希儿,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我刚刚……呼……哈……”喘着气的希塔娜双手叉腰,语气无比认真,“我刚刚,找到解决琳娜问题的方法了!” “……是吗?”安瑟微微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说来听听看。” “琳娜的问题,不就在于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吗?” 狼小姐快步走到安瑟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直勾勾地盯着安瑟。 “至于是不是太喜欢安瑟,这不重要啦!我也很喜欢,最喜欢安瑟了,不也一点事情也没有吗?” “所以……我想明白了!让安瑟远离琳娜是没用的,不管是讲道理还是骂她也没有用,真正有用的,是让琳娜意识到,她自己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 希塔娜的眼眸闪闪发亮,那满满的依赖和憧憬,几乎要化为流光逸散出来,她是如此发自内心地相信着,自己的姐姐,才不是什么平庸无能的凡人。 她分明是个超级了不起的家伙! “我们去找所有受到过琳娜帮助,受到过她恩惠的人,从村子到赤霜领,到帝都,到海德拉领,甚至是到纷争堡……琳娜她明明就帮助了那么多人,给那么多人带去了更好的生活。” 少女缓缓捏紧拳头,她咬着嘴唇,语气万分不甘。 “她能做到更多的事,帮到更多的人,她明明能更开心,更有意义地活着。怎么会……只是为了成为安瑟的工具而存在着呢。” 安瑟凝视着她暗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眸中酝酿着的情绪让安瑟十分感慨。 希塔娜的成长是肉眼可见的,即便她的心性在重心上重新往霸者之路偏移,但她也要比那位苍天狼帝更加细腻,有人情味得多。 ……只可惜,这是没有用的。 如果深渊布道的影响能被这么轻而易举地消除,那就不配成为安瑟的灵质。 “没想到,希儿能想出这么好的计划,了不起。” 安瑟抬手揉了揉希塔娜的脑袋,虽然知道这个计划无法成功,他也没有否决的打算。 他希望希塔娜能够在这个拯救的过程中感觉到……她的确在竭尽心力拯救玛琳娜了,让她明白,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要有太大的遗憾和负担。 “啊……这个啊,我其实也是想到安瑟,再想到这一点的。” 希塔娜嘿嘿笑着:“因为大家都很喜欢安瑟,说明安瑟是对所有人都很好的好人。印象里,很多人也都喜欢琳娜,说明琳娜她也是这样的人呀。” 希塔娜并没有发现,安瑟的神情因为她的前半句话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而是无比坚决地握住安瑟的手。 “安瑟!”希塔娜那明亮的双眼中既有强烈的不甘,又有浓浓的期盼,“帮我吧!把以前的琳娜给救回来!” 只是几秒钟的短暂沉默,安瑟的脸上便扬起温和的笑容。 “好,我们去把以前的玛琳娜,救回来。” 但在下一刻,他的表情却瞬间发生了变化。 “……安瑟?”希塔娜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你的表情好难看。” “你还真是……一刻都不肯休息啊。” 安瑟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后看向希塔娜,沉声道:“抱歉希儿,关于玛琳娜的事情,我们只能暂且搁置了。” 看着安瑟越发凝重的表情,希塔娜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但也由此越发不解:“是那个伊沃拉又回来了?还是有谁想死了来找安瑟你的麻烦,总,总不能是刚打跑一个伊沃拉,那个皇帝又来了吧!” 安瑟摇摇头,将冰冷的视线投向窗外。 他似乎已经看到在那遥远天穹的边界有飓风席卷而来,遮蔽太阳,支配天空与大地。 遵循着那立于世界顶点的万兽之主,向人间发起血腥残酷的狩猎。 “是龙灾。” 第七十九章·以海德拉之名 青金大公最早派他的妻子来拜访安瑟,正是因为西国的龙灾。 而那时不过是个征兆,仅仅只是青金大公试图和安瑟搭上关系的借口。 但现在,那个征兆化为了现实。 安瑟刚才神情的变化,是因为九号那边突然抽走了他接近四成的纯粹以太,她……正好遭遇来袭的龙族。 龙语大公的领地和血尘大公的领地最靠近天途山脉,而九号的【冒险者清洗计划】正是从血尘的领地开始的。 可即便现在才出现在天途山脉附近,因受龙王的狩猎渴望而暴走的龙族,用不了多久就能肆虐西国全境,甚至很有可能……突破西国,杀向帝国各处。 因为西国的大公全都死在了安瑟手上,如果要是等九号的冒险者清洗计划进行到一半时突发龙灾,那显然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但如果是正常的龙灾的话,其实也就只是麻烦而已。 安瑟既然有信心让九号放手去做,当然是将龙灾这件事考虑进去的。 虽然少了最顶尖的二十九个五阶超凡者,但哪次龙灾是需要顶尖超凡者们扎堆应对的?大公们甚至还会阻止其他势力的超凡者随意进入西国,以免让外来者分走这场灾难的机遇。 只要安瑟放开,有的是缺少各种素材,试图攫取利益的超凡者涌入西国,处理起龙灾来,应该比之前还要快上不少。 更何况……还有安瑟本人在。 驾驭着机械降神的他能够轻易碾压龙王之下的任何龙族,少了的高端战力,他一人就能补上。 ——但前提是,这是正常情况下的龙灾,是在安瑟处理好各种事情,让帝国进入稳定状态之后才发生的,和往昔没有太大区别的龙灾。 命运近段时间那已不再草蛇灰线,如狂澜怒涛的压迫,安瑟已经无比熟悉。偏偏卡在这个关口掀起的龙灾,绝不可能是正常的。 既然不正常,那就要尽快掐灭由异常而可能造成的麻烦。 “希儿。”安瑟看向身旁神色忧虑的希塔娜,轻笑着问道,“要跟我走一趟吗?” “……走一趟?” 安瑟都还没开口,明芙萝的身影便已经凝聚在他的肩头,学者小姐瞥了眼茫然的希塔娜:“安瑟要带你撒欢去了。” 安瑟轻轻弹了下明芙萝的额头,在后者不满地注视下,笑眯眯地对希塔娜说道: “再做一次屠龙者,怎么样?” * “龙啊……” 坐在轮椅上的九号歪头看着站立在领城最高处,昂首咆哮的赤色巨龙,轻声慨叹道:“天生的强者,不需要任何代价就能得到超越一切的能力与禀赋,真是让人羡慕。” “九号,该走了!” 因为不太能接受鸦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九号,所以奈兰主动申请成为了九号的副手。 她并不因屈于这个不久前还是个凡人的少女之下而不快,只想约束好这个已经神志混乱的家伙,以防她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没想到任务刚开始没多久麻烦就来了——不管是突然袭来的巨龙,还是看着巨龙自言自语的九号,都是麻烦。 这头五阶巨龙不是她们能应付的,而且龙灾爆发的消息也该第一时间通知安瑟,不耐烦的奈兰准备强行带着九号撤离,手都已经扣在了她的衣领上。 然而下一秒,奈兰的身体便瞬间僵住了。 她感觉到了……九号体内那凭空出现的,宛如海潮般澎湃的力量! 九号的轮椅下向前方蔓延出无尽阴影,以雷霆之势覆盖前方的地面,建筑,将她视野所及的一切尽数染成漆黑,并迅速攀上那头正朝下方喷吐炽烈龙息的巨龙所在的建筑物,狂袭而至的阴影之中涌出无数巨大鬼爪,凶虐至极的抓向正倾泻着杀意的巨龙。 “吼——!!” 如鬣狗群般狂涌着的鬼爪死死扣在巨龙的肉身上,化为实质的阴影将它那庞大的身躯牢牢束缚,锋锐的漆黑影爪甚至已经隐隐破开了巨龙的鳞片,直接嵌入它那有如铁石的肌肉里! “现在可不是撤离的时候,奈兰。” 从安瑟那里借取到力量的九号缓缓起身,看似纤细柔弱的身体飘向半空,自高处向呆滞的奈兰投去漠然视线。 “我们的任务,才刚开始……影映水晶,拿好,找个看起来像是在避难的角度去录像。” 随后,身着漆黑长裙的魔女平静地与愤怒的巨龙对视,她从那双染上血色的暗金竖瞳中,读出了恼怒与……饥饿。 巨龙们受龙王的癫狂影响而席卷人间,它们是为了释放那份永恒无尽的狩猎饥渴而来,任何强大的对手,都是它们最好的猎物与食粮。 “Ako!” 古老神秘的低沉音节从它的喉中迸发,名为龙语的力量在这声咆哮中将九号缠绕在它身上的影爪悉数震散,方才死死锁住它身躯的漆黑巨爪已经在它身上留下了数道血痕,但这些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巨龙的竖瞳中同时混含着受到伤害的愤怒与狩猎强者的饥渴,它振翅飞向天空,发出了一声能传出数十公里远的恐怖咆哮,掀起的声波宛如无形大浪,将这整座领城席卷,在连绵不绝的轰鸣声中直接将街道连根拔起,将房屋化为粉芥,将可怜而无辜的凡人震成血沫。 它在向同族宣告,不可插手自己的狩猎。 九号撤去将自己完全包裹住的阴影,看了看自己细嫩的掌心,若有所思地低语着:“只是以太的话,果然不够用啊。” 她并没有选择完全借用安瑟的力量,有了之前的教训,九号在使用那份唯有海德拉能完美驾驭的深渊之力时,已经慎之又慎,只要能够拿到那枚戒指,她并不介意自己的寿命更短一些,但在那之前,她必须保证深渊的侵蚀不会继续再严重下去。 所以,九号只是借用了安瑟的四成以太来驱使阴影,结果……并不太好。 海德拉的强大来自对要素极致掌握,调用在他们所专精的要素对海德拉而言,几乎与让世界在这部分服从他们的意志而运转没有区别,不完整的借用安瑟的力量,九号依然是那个平庸的九号。 无数阴影之爪再度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仿佛来自地狱的恶灵一般缠绕住巨龙的身躯,将它宽阔的肉翼牢牢束缚。 赤龙的暗金竖瞳中掠过傲慢不屑的色彩,它再度张口,蕴藏着特殊力量的龙吼即将再度爆发,可当那声音已然在它的喉中吼出时,神秘的龙语却转化为了……凄厉的嚎叫。 “吼!!!” 原本被它一吼便震散,最多只是划开鳞片,稍微刺入身体的阴影之爪,此刻竟然只是凭借力量便将它的骨头硬生生拗断,锋锐的尖端如撕开薄纸般刺穿巨龙的身躯,绞烂它的双翼,九号本就漆黑的双眸,在此刻仿佛再度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够的话,再借就是了。 这一次,九号从安瑟那里借取了一些关于阴影要素的认知与理解,只是瞬间,配合上安瑟的四成以太,原本只能单纯束缚住巨龙的她,立刻便造成了相当可观的伤害。 安瑟先生……真了不起。 九号惊叹于安瑟的才能,她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是安瑟不会的。 如果再继续缠斗下去,九号有信心独自杀死这头巨龙,但在对巨龙造成如此重创之后,九号却没有继续下去,她几乎是立刻就归还了这份来自深渊的认知。 少女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在接触到那份关于阴影要素理解的一瞬间,她便感受到了深渊的脉搏,肌肤的刺痛和肉体的痛楚在告诉九号,即使是这么短短的几秒钟内,她的孱弱灵魂也还是被进一步侵蚀了,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这头巨龙,并不值得她这样做,而且九号最开始也没想过单独杀死它。毕竟,她本就不是为了屠龙而来的。 而是为了清理冒险者。 九号从来不是力量至上主义者,比起这种观念,她更信奉……物尽其用。 “这座领城内的所有冒险者们,听好了。” 随着力量的归还,原本束缚撕扯着巨龙的阴影之爪立刻不再有刚才的强度,巨龙用咆哮再度将其震散,但被绞烂的双翼还没有第一时间恢复的它,只能愤怒地从空中坠落。 “我已经大幅削弱了它的力量,谁能斩下它的头颅,谁就能拿走一半的战利品。” 漂浮在高空中的漆黑魔女俯视着挣扎着站立而起的巨龙,她微微抬手,无尽阴影再次涌动,化为锋刃直接贯入巨龙的伤口之中,虽然看起来像是她将巨龙千刀万剐了一般,但实际根本就没产生太多效果,这头怪物正在以恐怖至极的速度复原着。 可即便这头巨龙看起来受了这么重的伤势,也的确被九号压制着,却没有一个冒险者敢冲上去赌一把。 他们当然不敢,鬣狗们最会做的就是判断局势,审视夺度,冒险者们很清楚,这头看起来伤痕累累的巨龙,只要喷出一口龙息,就能把他们烧得连渣滓都不剩下。 而九号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群冒险者的秉性呢? 过了十几秒,一直在尝试给巨龙造成更多伤害,但却收效甚微的九号,轻轻叹了口气。 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在诱骗冒险者们,而是在用他们的贪婪,给他们一个机会。 既然没有人想要这个机会,那我就只能将它收回了。 “现在,所有冒险者,无论什么阶位,立刻攻击这头巨龙。” 魔女的沙哑声音再次传遍全城,只是这一次,她的言语中只有纯粹的冰冷与漠然。 “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以海德拉大人的名义。” 这句话不仅让藏匿着的,伺机而动的冒险者们愣住了,就连奈兰以及其他影沼也都愣住了。 “九号!” 奈兰怒声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敢如此轻率的以安瑟阁下的名义——咕唔!” 实质化的阴影直接捅进了奈兰的嘴里,把她后续的话语给封上了。 “不要让我之前对你的好印象消失殆尽,奈兰。”九号瞥了眼被她拘束住的奈兰,“不要让自己显得这么愚蠢……待会儿要多花工夫调整录像了,多事。” 而后,九号甚至都不再去关注那头巨龙,反而将她所支配的阴影更进一步扩散。越来越多藏匿着的冒险者发现自己的脚底下已经一片漆黑,在惊骇欲绝的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漆黑的利爪便缠绕而上,冰冷残酷地刺入他们的皮肉之中,缓缓割开数道伤口。 “要么,去和巨龙作战。” 俯视着脚下那几乎覆盖了四分之一个领城的阴影的九号,仿佛在俯瞰自己的领土。 她抬起一只手,五指缓缓收拢,而在阴影上被黑爪束缚住,散落在领城各处藏匿的众多冒险者们,身体和骨骼也在一点点地被挤压,崩裂,内脏都要在这恐怖的压力下爆裂开来。 “要么,现在就死。” 而后,九号松开了拘束住冒险者们的影爪,几乎是同一时间,得到自由的绝大多数冒险者们便立刻开始疯狂逃窜,完全没去管九号的话语。 但再怎么逃,他们也不可能摆脱自己的影子。 无数双手从逃亡者的影中狂涌而出,或洞穿他们的肉体,或拧断他们的喉咙,或将他们的脑袋捏碎,以最果决,最高效的方式,将他们即刻处决。 “Rovven!” 此时,赤色的巨龙已经将刚才的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它变得更加暴怒,而且似乎不是因为九号方才重创了它,而是九号明明重创它,却不及时补上足够凶狠的攻击,仿佛在羞辱它的一般的行为。 它没有冲向天空,龙口张开一个夸张至极的弧度,赤红色的以太在极速汇聚为一团闪烁着雷光的球体,对准天空中一动不动的九号。凝聚而起的球体光是存在在那,便直接将周围的一切尽数融毁。 而九号却还没有用正眼去看那头巨龙,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屠杀。 “你这该死的魔女!!” 走投无路的冒险者咆哮着朝空中的九号发起攻击,可刚高举长剑,还没来得及挥出剑芒,便被自己从影子里涌出的无数只手撕成了粉碎。 “有勇气攻击我,怎么就没有勇气去攻击那头龙呢?” 九号幽幽低语着:“真是一帮无可救药的……鬣狗。” 她终于将视线移到了那头巨龙上,此刻,那炽烈的能量球已经积蓄到了最大程度,希塔娜所面对的那头五阶巨龙,一道光炮能直接轰碎极远处的一座山头,而这头五阶巨龙积蓄起的力量,直接将这座领城湮灭成一座深坑,不成问题。 但九号并不后悔于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杀死这头巨龙,因为那不值得,因为她本身就不是来屠龙的,是来帮助安瑟,在西国确立新秩序的。 更因为九号知道,他要来了,马上。 她凝视着赤色巨龙的暗金竖瞳,眼中没有对待强敌的肃然,只有怜悯。 这份怜悯将已经疯怒至极的巨龙瞬间引爆。 轰——! 它的确被引爆了。 被一道来自天际,根本看不见来源的漆黑光炮,轰杀到连哪怕一丝尘埃都没有剩下。 那没有极限与尽头,直径起码有几十米的恐怖黑光,直接将这整座领城夷平大半,一直冲向地平线的另一端,在地上犁出一道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而九号也留下了几个幸运儿,见证了这仿佛末日审判的场景。 少女缓缓从空中降下,坐回到轮椅上,将借取来的力量归还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在这座领城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没过几秒,机械降神出现在了已化为废墟的领城上空, 它背后的钢铁双翼吞吐着蓝焰,胸前的蛇口还冒着淡淡的毁灭气息,那仿佛君临天下的魔神之姿与刚才湮灭万物的终结一击相映衬,让从九号的屠杀中苟活下来的冒险者们,仿佛朝见神明一般跪倒在地。 重新坐到轮椅上的九号托着侧脸,看着不远处那个脸上满是惊惧与狂热的超凡者,漫不经心道:“都录下来了吗?” “……” 刚才被拘束着的奈兰没有回答,她的确完成了九号的命令,到现在也反应过来,九号是在做什么。 冒险者清理计划的本质是要以他们为牺牲品,让安瑟建立起令人不敢违逆的威严与权柄,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 只要让世人认识到安瑟的强大与无可违逆,冒险者们是因为破坏了规矩被杀死,还是因为没有去和巨龙战斗被杀死,都无所谓。 而且后者还更加合理一些,比起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在龙灾时苟且偷生不保护平民”这种理由,显然更加冠冕堂皇一些。 ……这个疯子,从龙灾发生的第一时间,没有考虑到撤退和重整,而是立刻就把计划重新设计了一遍吗? 奈兰想到了九号以安瑟的名义,逼迫冒险者们去面对巨龙时,那毫不犹豫的样子。 一种令人窒息的……自信。 无论是做出关于安瑟的决断,还是夺取他人的性命。 第八十章·选择与代价 9K “安瑟!说好了把那家伙给我的呢!” 站在钢铁魔神肩头的渺小身影,用力敲了敲机械降神充满威严的头颅:“你怎么一下就把它给轰死了!” “别乱敲。”安瑟还没回答,明芙萝不悦的声音便已经响起,“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去。” “嘁,我自己下去,不用你丢……我在这附近闻到了好多龙族的味道,不用你和安瑟送了,我的狩猎就从这里开始。” 希塔娜哼了一声,从上百米的高空中纵身跃下,将本就一片狼藉的街道踏碎,随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她刚想抬头告诉安瑟,不用担心她,接下来让她自己一个人就好,但视线的余光却从四散的烟尘中,捕捉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希塔娜刚想开口,但在微微动了动嘴唇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九号却根本没把视线放在希塔娜身上,而是仰头看着那个比任何君王都更具威严钢铁魔神,有些勉强地从轮椅上站起身来屈膝行礼。 她虔敬得像是在向自己信仰的神明献上祈祷,却又优雅地宛如即将登台演出的女主角,散发着一种如此鲜明的沉静与……自信。 “裂原城的冒险者已经处置完毕,安瑟先生。” 安瑟的身影出现在机械降神的肩头,他俯瞰着下方破碎不堪的领城,在看到于废墟中瑟瑟发抖的几个残存下来的冒险者,发现他们那混杂着惊恐与崇敬的神情后,便将九号刚才究竟做了什么猜了个七七八八。 黑色长衣的下摆在风中飘摇,海德拉凝视着远方那肉眼可见,宛如登天之阶的山脉。 “在龙灾中讨伐巨龙的确是冒险者的职责。” 他并没有再往下看,而是一直注视着远方,同时漫不经心地说道:“但让他们就这么和五阶巨龙作战,却也是强人所难了,九号。” “是我操之过急了,安瑟先生。”九号十分顺从地应下安瑟的“批评”,无比温驯地回答道,“请您责罚。” “等龙灾结束之后,再谈这件事吧。” 安瑟收回了眺望远方的视线,再度看向下方那个仰头看着自己的,坐在轮椅上的娇柔少女。 ……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面对直接袭入城中的巨龙,除非是穷凶极恶,完全混沌的家伙,否则大多数冒险者都会选择将巨龙引走。 龙族们受龙王的狩猎渴望与深渊侵蚀影响,并不是完全失去控制,只是做着无意义的破坏,它们要的是与强者厮杀,狩猎优质的猎物。因而只要领城里最强的冒险者第一时间从城内离开,那么巨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会立刻跟上。 冒险者们将凡人们视为玩物,财产,素材,正因如此,他们才不会接受有一群疯狗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东西尽数毁灭。 虽然不是出于正直良善,但起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冒险者们都不希望能让自己醉生梦死的领城被毁,九号也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没有引开巨龙,她与这头仅仅只是咆哮,就能将整座领城的平民活活震成血沫巨龙,在城中开战了。 刚才那一炮,是在明芙萝确认城中已经没有活人的情况下才轰出的……或者说是明芙萝自己盛怒地一炮将那头巨龙直接湮灭,安瑟都没有动手。 而就算在城中动手,九号也大可借取更多的力量,将这头巨龙在第一时间灭杀,但她也没有。 完成对安瑟有利的任务,对九号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她既不在乎平民们的性命,也不在乎让冒险者的性命,她只要一个……安瑟需要的结果。 “但是在此之后,不能让冒险者们白白送死。” 而安瑟对此又能说什么呢? 被九号刻意留下的冒险者们一定会将这份他们从未见识过的恐怖力量传扬出去……不对,按照九号的性格,她应该有安排人进行录影。 接下来,他只需要摆出一副稍微为冒险者们考虑的态度,就可以置身事外。 这场龙灾利用得当,的确比温吞地尝试在西国建立起新秩序,要高效得多。 命运既然已经不再温吞落子,那安瑟的反击也应当更加凌厉。 只要在这场灾难中表现出压倒性的力量,而后再让麻烦的冒险者大量折损在与巨龙拼杀的战场上,那么无需花费精力去构建一套能勉强稳定住超凡者与凡人间的体系,就能让西国的混乱暂时性地尘埃落定,而安瑟也能将精力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但代价是……会把本能尽快结束的龙灾拖长,让很多本不该死在这场灾难中的人死去。 如果不以纯粹功利的角度出发,而是单纯为了对抗龙灾的话,安瑟可以保下更多的人。 我答应过阿萝,不会再为了战胜命运而牺牲一切了。 这也并非必要的,如果只是整顿西国的秩序,也未必要用这么激进的方式……我还等得起。 曾经连半点产生干扰的机会都不愿给命运的安瑟,却未曾察觉,这是他第几次在心底对自己说,我等得起。 他现在只感觉到一种令人生厌的虚伪。 明明依然冷漠无情地衡量着生命,判断着价值,即便这场灾难来临也依旧在考虑着利益,全然无法与真正在意着受害者们的希塔娜和明芙萝相提并论,做着冠冕堂皇的决定。 他不知道这种厌憎感会陪伴他多久,或许要等到完成夙愿的那一刻……才能得到解脱。 立于天穹上的海德拉微垂眼眸,海蓝色的眼瞳中掠过一抹厌倦,唯有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的人,才能捕捉到那缕情绪。 “九号。” 本来已经打算离开,直接去阻击强大的五阶巨龙的安瑟再度开口: “我准备让帝国各地的超凡者来支援这场龙灾,必要调度和安排,就由你和莱茵负责。” “……”九号不知为何陷入了沉默,没有回答安瑟。 凝视着那张漆黑的面具,安瑟知道,九号一定又在考虑与他的决定截然相反的事情。 “这次。”安瑟的语气微冷了一些,“不可再做任何多余的事。” 而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机械降神的肩上,钢铁魔神化为黑色流光,在巨龙们展开狩猎之时,真正的狩猎者,将进行他的屠杀。 坐在轮椅上的九号望着那道消失在天际的黑色流光,相抵的十指不自觉地轻点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而在不远处,下定决心要将她从深渊中拽出的希塔娜,也在望着她。 在看到玛琳娜后,自始至终,希塔娜都没有说过哪怕一个字,这很不像她。 但其实希塔娜已经明悟了,现在的玛琳娜,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玛琳娜了,在将她从抹去自我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前,任何话语都毫无意义。 希塔娜将心中的杂念抛去,只要龙灾结束,就能开始拯救玛琳娜的计划了,所以现在该做的事情……只有去狩猎巨龙! 在最后看了眼那熟悉而陌生的姐姐之后,她才转身离去,而自始至终……九号都没有看过希塔娜哪怕一眼。 “鸦阁下。” 九号突然笑了一声:“关于超凡者的调度,安瑟先生并没有将这份任务交予你呢。” 废墟的阴影中传来了鸦的沙哑声音:“我的确不擅长这类事情,交给你和莱茵是最合适的。而且,不要得意忘形,我说过,你的自以为是迟早会给安瑟阁下带去麻烦。” “他很清楚,所以才会有刚才那个命令。” “别再做……多余的事,记住了,九号。” 之后,并未现身的影鸦再没有声音出来,看来应该是为了一些任务去了别的地方,而九号则在短暂地沉默之后,突然低笑一声: “多余的事啊……” 什么才算,多余的事呢。 安瑟先生,您的心中明明比谁都有更清楚的考量,却做出了对您而言的多余之举,已经证明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本该为您献上由衷的祝愿和欣喜,倘若…… 倘若您不曾为此而痛苦,我也不会去考虑您眼中的多余。 “去联系莱茵女士吧,奈兰。既然是来自安瑟先生的直接命令,那我们就该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它了。” “……我知道,等等,你要去哪?” “嗯……去找一个比我幸运,又没我幸运的野心家。” 九号说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气悠然道:“她应该不介意帮我些小忙才对。” 奈兰的眼神瞬间冰冷起来:“你果然还是打算做些多余的事吗?” “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而已……差点忘了,还要调用一下影沼的库藏。” 轮椅缓缓向前,平庸而羸弱的少女,在满是尸骸和鲜血的废墟中独自前行。 原本追逐着太阳的她,越来越喜欢待在阴影里。 * 就在今天,整个帝国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代的海德拉阁下解释了前几天从迷界之中倾倒于西国的飨焰之火,究竟源自何处。 大皇女伊沃拉在迷界漂流中偶然得到了来自征天王朝的遗物,但她却无法控制那股力量,而后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在精神混乱的情况下,将无尽的飨焰之火倾泻在了西国。 为了终结这场灾难,海德拉阁下联合了帝国所有大公以及最顶尖的超凡者杀入迷界,并成功杀死了疯狂的伊沃拉,挽救了西国。 但代价是,只有极少数人从迷界之中生还,所有大公,以及绝大多数顶尖超凡者,或是死在了讨伐伊沃拉的过程中,或是迷失在了迷界里,未能归来。 实际上,对于“伊沃拉真的死了”这种事情,余下的超凡者们反而没有极其关心。 其他超凡者们在任何时候都会为这件事而狂喜相庆,但唯独这个时候不会。 因为他们都确认了,自己上面的人已经死了,就好像那些决意杀死伊沃拉,并畅想着新秩序的超凡者们一样。 首先要做的,是且只能是抢夺他们眼前空置的权柄。 大公们的贵族门阀明争暗斗抢掠着继承姓氏的权利,失去了头领的松散超凡者组织内部准备进行洗牌……本该如此。 是的,本该如此,因为大公之死,因为失去了领袖而预想中的巨大混乱,并没有出现。 因为安瑟给了他们一个非常完美的,转移矛盾的机会。 在那份震惊帝国的宣告结尾,海德拉阁下无比郑重地说明了西国已经要再度准备抵抗龙灾,而由于西国四位大公的死亡,原有的龙灾预防体系将变得十分混乱,未必能起作用。 因此,他希望帝国各境的超凡者们能够驰援西国,而他也不会亏待任何为帝国以及帝国子民做出贡献的超凡者。 安瑟·海德拉,以海德拉之名起誓,不会瓜分这次龙灾中任何一头巨龙所代表的财富,也不会让任何怀有野心的人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屠龙后的一切战利品,皆归屠龙者所有,安瑟·海德拉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够以任何荒唐名义,从中分一杯羹。 而这个消息,直接让所有超凡者们失去了内斗的心思。 拉拢盟友要实力与资源,击败对手要实力与资源,甚至为了争取那份空缺的权柄,就是为了实力和资源。 现在,有谁还会为了难分胜负的内斗,错失如此绝好的机会? 龙灾如果真的是无可抵抗的纯粹灾难,那西国怎么可能还是大公数量最多的领地?早就像成为北地那只剩两个大公的苦寒之地了。 龙,无论是炼金,锻造,施法,奴役等等等等……在超凡的领域,它既是凌驾众生的天生强者,也是令人垂涎的最上等素材。 每一次龙灾,西国的确损伤惨重,可所有大公以及强大的超凡者们,却又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宁可让领民们遭受灾劫,也绝不愿将这块肥肉松口。 在安瑟发布宣告的两小时内,三千七百二十六名超凡者涌入西国。 龙灾正式掀起的三天之后,整个帝国近五成的超凡者,尽数涌入西国。 “……比预想中,要轻松太多。” 坐在巨龙的尸首上,安瑟环抱着怀里的明芙萝,皱眉说道。 “轻松点不是好事吗?” 靠在安瑟肩头闭目休息的她满是倦色,频繁地化身机械降神,意味着要不停操控梳理海德拉持有的要素,现在维持十到十五分钟的机械降神,就会对明芙萝造成不可逆的灵魂损伤,而且往后的时间哪怕每多出一秒,对她的负担便会成倍提升。 十岁时那场对自己的布道,使得安瑟对深渊的契合度让所有海德拉都望尘莫及,再加上他在后续也数次对自己使用过布道,明芙萝这个渊之首,可以说是有史以来压力最大的渊之首。 这五天来,一共有七头五阶巨龙出现,其中有六头都被安瑟和明芙萝斩杀,剩下来的那头被希塔娜联合其他五阶超凡者杀死,【天灾】的声名因为那场屠龙之战而越发显赫,无人再怀疑她的实力,只不过代价是在那场战斗之后,希塔娜现在还躺着接受治疗,几乎差一点就救不过来了。 那头五阶巨龙比被龙语大公驱使而来的巨龙要强大太多,显然是某个龙种之中的佼佼者。如果不是希塔娜以命搏命,最后化身魔狼将它的整条脊椎给扯了出来,说不定参与那场狩猎的超凡者要死个干净。 虽然在醒来之后,希塔娜满心欢喜地向安瑟表示有了新的灵感,但安瑟还是把她按在了床上,不打算再让她参与这场已经混淆了猎物与猎人的盛大狩猎。 “因为祂不会让这场龙灾变得这么轻松,所以我才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龙灾的掀起早有铺垫,但偏偏在他杀死所有大公没多久之后袭来,必定有命运的深意。 明芙萝微微偏头,凝视着安瑟的侧脸许久,随后轻声道:“安瑟,你会不会……给自己太多压力了?” 安瑟愣了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娇小的女人便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神情忧虑而心疼。 “你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了,不管是照顾我们,还是帮助他人……都已经尽了自己的力。”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想着怎么对抗命运的话,你真的能扛下这种压力吗?我很担心你安瑟,因为你,因为你这段时间……” 明芙萝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低叹道: “你这段时间好像……过得有些艰难,却什么也不肯和我们说。”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明芙萝好像坚定了不少,她转过身,面对着安瑟,直视着那双似乎不再澄澈,反而越发幽深的海蓝色眼睛。 “你说要和我一起学会怎么为自己而活,现在我已经在学着怎么和你一起往前走了,可你好像还被什么东西纠缠着一样。” 明芙萝回忆着这段时间和安瑟一起度过的时光,从纷争堡开始直到现在,从他伪装成浮士德每日悠闲地为平民们做着零散委托,到心思沉郁,很少向她们倾诉心事的如今。 明芙萝有段时间一直陷入自我怀疑,她怀疑安瑟是不是并不愿做出她们眼中的拯救与善举,是不是她和希塔娜的想法和愿望胁迫了他,让他无法做出他真正想做出的选择。 可这又并不合理,这一路走来,明芙萝分明看得都很清楚,安瑟也在尝试着做出改变,他释放的善意不可能完全只是对她们的迁就,可他还是如明芙萝所说的那样,过得越来越……艰难。 除了命运之外,明芙萝想不到别的可能。 “我……不是想让你就这么放下,安瑟,我没有那种想法。” 明明感觉到了安瑟陷入一种困境,但却不知该怎么帮助他,这让明芙萝感到十分苦闷。 女人握住安瑟的手,五指扣紧,倚靠在安瑟肩头的她垂眸呢喃着:“只是,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别太因为祂的存在而困扰自己了,可以吗。” 安瑟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柔软细腻的触感,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很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并不是他对明芙萝的话感到厌烦,也不是他觉得明芙萝是错误的,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没有对明芙萝厌烦,正因为明芙萝是正确的,他才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需要的不是安慰,阿萝。我想要你推我一把,我希望你支持我……和祂继续斗争下去】 安瑟本想这么说的,可当看到明芙萝那因这几日的狩猎而无比憔悴的面容时,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安瑟并不是担心明芙萝不支持自己,只是不希望她产生什么不必要的愧疚念头,如果这么说了的话,那明芙萝……大抵会认为她成为了负累,这不是安瑟想看到的。 他们太了解彼此,这种了解反而成为了一种负担,让他们没办法说出让对方感觉到痛苦的话来。 “……我会的。” 所以他妥协了。 从和希塔娜相遇之后直到现在,他妥协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次……又是,不差这一次。 因为想要变得更强为安瑟贡献的希塔娜也好,理解着安瑟所以希望他能够不再给自身施加压力的明芙萝也罢……她们并没有想绑架安瑟的想法,胁迫安瑟做出决定,只是想让安瑟变得更好而已。 而安瑟又曾那么多次地,表现出了愿意变得更好的倾向。 没有谁有错,只是……事实如此。 安瑟获得了更加幸福地生活下去的权利与机会,就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一些他同样不肯放弃的东西。 在与命运斗争的过程中,假如要赢,就必须不择手段,竭尽所有。 因而如果想要成为自己,想要更多地为自己而活,那就必须将战胜命运的可能和机会一点点拱手相让,或许让出的那一线不会是关键,但却必定能被命运所利用。 安瑟并不觉得这不公平,只是觉得……不甘和虚伪。 明芙萝让他放弃了如此疯魔的执念,却无法改变他六年来在苦难和折磨中锤炼出的本能。 他可以不再疯魔,但……不可能,也绝不会放下。 可明明听到安瑟的应允,明芙萝却还是看了他许久,而后才柔声道: “这么短的时间里杀掉了这么多五阶巨龙,其中还有不少强大的龙种,最近应该不会再有高阶龙种肆虐了。现在西国遍地都是超凡者,普通的龙种也能处理……既然龙灾能被这样抗过去,那就是好事,不要想太多了,安瑟。” “……或许吧。”安瑟笑了笑,轻轻抚摸着明芙萝的脑袋,“既然如此,我们先回去休息好了,顺便去看看希儿,她被关了这么久,肯定已经不耐烦了。” 年轻的海德拉接受了学者小姐的建议,他现在并不能贪婪地拥有一切,既然选择了希塔娜和明芙萝,那就算不能放弃与命运的争斗,也必须要……做出退让了。 否则再这样下去,也许在某日面对那两个女孩时,安瑟担心自己会升起一些绝不该升起的情绪。 在过去的苦难中,安瑟·海德拉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他宁可压下心中那翻涌的憎恨,也不愿再次失去。 安瑟看向远方的太阳,发现自己的确变了,但却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他没有变得更加果决而强大,反而变得更加……虚伪而软弱了。 这就是,没有摧毁她们,没有支配她们,反而同她们妥协了的代价吗? 还真是甘美又……苦涩啊。 * “所以跟安瑟聊完之后,你还是没放心?” 病床上,浑身上下打满绷带的希塔娜咬了口水果,撇撇嘴道:“多事,哪有这么多好担心的。” “认真点,希塔娜。”明芙萝的表情很严肃,“安瑟现在可能承受着你我都无法了解的重担和压力,跟我谈完之后,他的情绪并没有变得更好,那更像是一种,一种……” 学者小姐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一种妥协。” 咔咔咔吃着水果的希塔娜翻了个白眼:“你非要追着安瑟问这问那,他对你那么好,不妥协还能怎么样。” “他分明能跟我说!” “他也没跟我说啊。” 明芙萝有点被气笑了:“既然这样,你还一点都不着急?” “急有什么用,我要是能搞明白安瑟是怎么想的,赤霜城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 在有关安瑟的事情上,向来最急的希塔娜在此刻反而保持着一种明芙萝望尘莫及的冷静,她转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你不觉得,在安瑟本来就可能有很大压力的情况下,我们再去问这问那的,他可能会更难受吗?” 她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想到了安瑟曾对她说过的很多很多话。 不要在玛琳娜面前过分称赞她的才能和幸运,不要说自己羡慕玛琳娜,不要对她寄予太大的希望和压力……希塔娜虽然每一条都牢牢记住,但从来不习惯在玛琳娜面前做出遮掩的她,也总是在不经意间说出类似的话来,而玛琳娜也不会生气,只是笑着揭过。 希塔娜觉得,玛琳娜在性格方面……和安瑟真的很像。 不,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而是在追随安瑟之后,如此自然而然地有了与安瑟相像的性格。 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沉静,一样的平和,一样的……隐藏。 明芙萝理解希塔娜的意思,但她还是低声道:“但如果什么也不说,只会更糟糕。” “我知道,我可是那种有什么事情就都直接去问的人,难道不比你清楚?” 希塔娜扬了扬眉毛,一梃腰,从半靠着的姿势变成正坐着,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 自从被玛琳娜冷酷无情地拒绝之后,她的心态好像又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那么急切焦躁,不再轻易狂怒迷茫。 看着她的样子,明芙萝也冷静不少,她坐到床边沉思许久,最后垂眸说着: “归根结底,我害怕的依然是那个问题……希塔娜,我们的想法和愿景,是否成为了阻拦安瑟前进的牢笼?” “啊真是的……这个问题你都问过我多少次了,还指望我给出不一样的回答吗?” 希塔娜挠了挠脑袋:“安瑟又不是坏蛋,他怎么会不想变好呢。” “这无关安瑟的想法,因为我突然认识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明芙萝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希塔娜的眼睛: “‘希望你变得更好’……这种期望本身,在某种程度上讲,对安瑟来说,可能就是一种负担和诅咒。” 希塔娜懵了,完全没听懂明芙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无关安瑟的想法,只是单纯想着变好……就是负担? 明芙萝耐心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是安瑟不想变好,而是我们的想法让他为难,而是即便他也想摆脱过去,但因为很多原因,即便他想这么做,也……做不到。” “……”希塔娜沉默片刻,随后若有所思道,“你是指,命运?” “命运是主因,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总之……安瑟现在可能因为我们的想法,处在艰难的困境之中。” “虽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安瑟他也从来没有表现过哪里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但是……” 明芙萝叹了口气:“但如果事实就是如此呢?如果这就是真相,我们到底该怎么帮助他?” 希塔娜缓缓握拳又松开,看似纤细的手臂随着发力而鼓起流线型的肌肉,将绷带一点点地撑开。 “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想不明白。” 少女十分平静地说道:“我只知道,我不会再让安瑟变成以前那个样子。” 她转头看向明芙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想看他重新变成以前的样子吗?只要能达成目的,就算让无辜的人成片成片死去,就算践踏他们的信赖和人生也毫不犹豫。明明不想这么做,却为了战胜命运而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我不会让安瑟再有这样的过错,我不会再让他因为没有选择而坠入深渊。” “我说过了,命运不给他选择,我给。” “……” 明芙萝与希塔娜对视许久,最后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变了很多,但结果还是这副靠拳头说话的样子。” “别说得我脑子里长了拳头一样。”希塔娜不满地嘟囔着,“我很聪明的,安瑟都这么说!” 这次的和希塔娜的交谈依然没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这种围绕着安瑟的交她们其实已经展开过很多次了。只不过是希塔娜从一开始被明芙萝引起的些微自我怀疑,到现在的坚定万分与锋芒毕露,明芙萝反倒越来越陷入自我纠结的苦闷之中。 她们唯一的共识,大概也只有竭尽自己的一切去帮助安瑟这一点了。 “哎,还有。”希塔娜鬼鬼祟祟地凑到明芙萝眼前,“你能不能帮我跟安瑟说两句好话?就说我绝对不会再跑去找五阶巨龙了,我会很老实的!而且有我的话,抵抗龙灾的效率一下就能高很多的,不是吗?” 明芙萝扯了扯嘴角:“这种话你自己跟安瑟说去吧,看他相不相信。” “而且,现在应该也没多少五阶巨龙会出现了,我跟安瑟已经杀——” 明芙萝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怎么?发生什么大事了?” 希塔娜一看明芙萝的表情,就知道肯定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刚才一直淡定的脸色也逐渐焦躁起来:“超凡者们没拦住巨龙,让它们进城屠杀了?超凡者们分赃不均打架了?总不可能是安瑟出事了吧!喂,明芙萝,别发呆了!说话!” 明芙萝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将手按在希塔娜的肩膀上,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别乱跑,不要去找安瑟,这是安瑟的命令,绝对不可以来!” “你在说什么鬼话!”希塔娜的声调瞬间拔高,“安瑟到底怎么——” 她愤怒的质问还没发出,明芙萝的身影便已化为粒子,消散无踪了。 下一刻,不知位于何处的高空,学者小姐的身形在安瑟身旁凝聚。 “安瑟,你刚才说的是真——” 她顺着安瑟的视线看去,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因为她看到了遮天蔽日的乌云。 不,那不是乌云,是……龙群! 从天途山脉的另一端拔升而起,将整个天际完全覆盖,连边界都已经乌黑的,不知道规模庞大到什么程度的龙群! 而这,只是让她失去言语的原因之一。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既如天火般炽热,又如深渊般恶寒的气息的明芙萝,僵硬着转过身去。 在与龙群相对的另一端,一道血红色的巨大裂痕,正在缓缓蠕动,蠕动着。 它没有张开,但两端的裂口正缓缓蠕动着将要打开,谁也不知道那裂口之后,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祂来了。” 明芙萝的耳边,传来了安瑟的轻语。 “安瑟,这到底——” “……阿萝。” 明芙萝还没来得及问清安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听到安瑟说。 “我好像做错了很多决定。” 她的心脏猛然停跳了一拍。 明芙萝转头看向自己此生唯一的友人,挚爱,却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以往无论面对何等困境,都能意气风发,沉静自若的样子。 她只在那双海蓝色的眼瞳里,读出了……如此强烈的不甘。 “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决定?” 向命运一退再退的海德拉,既在问她,也在问自己。 第八十一章·放下与前行 8K 安瑟比谁都清楚命运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 世界运行时每分每秒产生的可能足以称得上无限,命运遵循着一切事物的合理发展,但却又可以从一种本该发生的合理当中,分裂出另一种合理的可能。 当无数种命运需要的合理堆叠起来时,祂就能做到既让一切合理运转,又能让一切按照祂的意志运行。 而在与命运斗争的过程中,安瑟不可能做到和命运一样,将所有事物所有的合理性尽数掌握,他唯一能做到的,也是最有效的,只有将牵涉事物的合理性,尽可能收束至对他绝对有利,不可被动摇的一线上。 想成功驯服希塔娜,就要排除其他让希塔娜产生动摇的可能性——排除玛琳娜,排除她的家人和朋友,排除她依赖的一切,让她的生命中只剩下自己。 想成功驯服明芙萝,那就让她的理想崩塌,让她的自我毁灭,让她剥离那扭曲生命中本就所剩无几的事物,让她从今往后为她的“父亲”而活。 驯服她们的方法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即是将无数会造成影响的可能性,收束到能被安瑟掌握的可能性里。 那么,假如安瑟不想被命运左右,就必须要将自身的合理性,收束到完全由他掌握的范围里。 不会被不必要的事情影响,不会受到任何多余的拘束,可以做到无视构成这个社会的一切规则,无论是明文规定,还是默认共识。 也就是,成为不会受到律法和道德约束的,最纯粹的恶党。 唯有如此,命运才无法利用其他事物来对安瑟进行干扰,因为在安瑟的思想中,除了战胜命运以外,没有什么是“不得不”做的。 对死亡的敬畏,对罪孽的愧悔,对苦难的悲悯……将这一切尽数剥夺,让任何存在的消逝,任何来自外界的乞求,任何本该由他承担的责任,都无法影响到自身。 安瑟正是一步步学会如何成为这样的极致之恶,才一点一点地从命运手中,夺回他的自由。 而现在,他做不到了。 希塔娜和明芙萝的期盼让他一退再退,从最开始的不能再疯魔般牺牲一切去战胜命运,到后来即便她们做了些小事影响到计划也不放在心上,再到即便并不完全出于他的本心也依旧默认,以及直到现在……主动选择放弃了对抗命运的最优解。 安瑟·海德拉会真正在意他人了,会想要发自内心地做出拯救了,会为自己犯下的罪孽愧悔了,会因为这份愧悔而觉得仍旧想着对抗命运的自己……是虚伪的。 他正如他的母亲,他的父亲,爱着他的,他所爱着的人所期望的那样,从曾经那个无血无泪的魔鬼,怪物,重新拾起了为战胜命运而抛弃的诸多事物。 可命运却不会为他的改变而喝彩,祂只会漠然地从这份安瑟再也无法控制的合理之中,撕开最致命的裂痕。 “安瑟……”觉察到安瑟情绪的明芙萝心中升起十分不妙的预感,“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你怎么会做错……”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海德拉面无表情地低语着:“龙王的狩猎向来平等,它不屑于亲自在大陆肆虐,而是让自己的同族发泄这份饥渴便足以见得。” “平等意味着不会想着碾压弱者,也同样意味着……在面对强者时,拿出与之相匹配的力量。” ……与之相配的力量。 在这一刻,明芙萝瞬间明白了安瑟的意思。 “也就是说……” 向来冷静的学者小姐也没能在此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下意识地抓紧安瑟的手。 “因为大量围猎巨龙的超凡者,还有在短时间内斩杀了数头五阶巨龙的我们,反而招来了……更大的龙灾?” 安瑟没有回答,而这份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引入帝国各境的冒险者来参与这场狩猎,并且时刻亲力亲为,一旦有招致巨大灾难的强大龙种出现,就立刻驾驭机械降神将其斩杀。 这一切都是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减少龙灾对西国产生的破坏,为了保护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已经经历了太多苦难的无辜之人。 明芙萝本该说出“没关系,即便如此,我们也能扛过去”之类的话,但是她说不出口。 因为身后那吞吐着炽烈与疯狂气息的世界裂痕,让她明白这件事根本不是招致了更大的龙灾这么简单。 安瑟早就跟她们说过迷界之中的事,将伊沃拉的变化以及那隐藏着的神秘势力毫无保留地告知给了明芙萝和希塔娜,因而此刻的明芙萝能明白,伊沃拉口中的“再创造的机会”,可能就要来了。 ——在这无尽龙潮自天穹的另一端席卷而来,安瑟绝无法抽身离开的一刻。 安瑟刚才所说的“祂”,指的只能是命运。 在发现这场惊变的瞬间他就明白了,命运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在明芙萝和希塔娜的事情上,命运都已经因被安瑟收束到极限的合理而几乎无从选择,只能用她们两人自身的存在去影响安瑟,祂一步步被安瑟逼入无可选择的境地,两次都几乎等同于成为败者。 而这一次,祂取回了那份令人窒息的从容。 伊沃拉所创造的那个机会能维持多久?毫无疑问,即便不是转瞬即逝,也绝不可能撑到安瑟处理完龙灾之后。 而要将伊沃拉从那个神秘势力手中夺下究竟要花多大的工夫,花多少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铺天盖地的龙群又能造成何等恐怖的毁灭,更是个未知数。 如果龙灾可能就这么没有尽头地持续下去呢,如果那道裂隙是在安瑟陷入和高阶龙种厮杀的时候开启呢?如果那时候的明芙萝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维持机械降神了呢?难道他要丢下明芙萝和那些平民,转头就去找伊沃拉吗? 这一局,命运重新来到了那居高临下,无可违逆的位置。 ——你那因重拾的良善所在乎的西国无数平民,与你那因不肯舍弃的憎恨而需要的情报。 选一个吧,海德拉。 究竟是失去这个能进一步战胜我的机会。 还是选择让群龙将你重新拾起的良心啃噬殆尽? 或者说…… 现在的你,有选择吗? 你有选择吗?安瑟。在一次又一次,做了这么多退让之后。 安瑟低头看向紧握着自己的手的女孩,看到她的脸上浮现起从未有过的焦急,忧虑,烦躁。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她皱紧的眉毛,温声道:“没关系的,我有办法。”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办法。 现在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需要帮助,但他还是本能地选择了先安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女孩。 如果安瑟·海德拉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依然和曾经一样残酷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怎么可能……陷入这种困境呢? 希儿和阿萝……不会接受我放弃西国的吧。 她们会想着帮我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可我不能让她们这么做。 无论是希塔娜还是明芙萝,都绝不会自私到让安瑟去保护西国的平民,而放弃夺下伊沃拉。 她们会豁出一切去帮安瑟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哪怕是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毕竟她们早就为安瑟赌上过性命了,再一次,两次,无数次,只要是必要的,她们就不会有丝毫犹豫。 “……是,没关系的,安瑟。” 正如他所想的那般,明芙萝如此低语着,紫色的瑰丽眼眸中掠过堪称疯狂的决绝。 “我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伊沃拉……不管到底是什么在强制束缚着她,只要尽快将她救下来就可以了吧。” 她抬头看向安瑟,素来清冷的面容上扬起安宁又柔软的笑容来: “没关系,无论是战胜命运,还是你所期盼的拯救,我会……替你争取到你要的一切。” “相信我,安瑟。” 安瑟与深渊的亲和程度,以及布道后让他所持有的对无数要素的掌控程度,使得机械降神这个空想武装的上限高得可怕,前提是……明芙萝能够承受住来自深渊的侵蚀。 谁也不知道马上要袭来的汹涌龙潮有多么恐怖,谁也不知道要解救伊沃拉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阻碍,但毫无疑问……既然命运已经设下此局,安瑟想要赢,就必须付出代价。 而他本来能规避这一切,假如按照九号的计划,就那么放任龙灾蔓延,让西国本土的冒险者进行抵抗,让这片土地和之前一样承受着苦难,而不是引入大量超凡者反过来猎杀巨龙,自己也着急着杀死高阶龙种的话,那就不会引起更加庞大的龙灾,不会将自己置于这无从选择的困境。 他本能想到这一切的,哪怕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例子,但如果他还是曾经的那个魔鬼,他就一定能从自己有所偏移的心态中觉察出命运的陷阱,进一步联想到龙灾的隐秘。 ……在这片大陆上纵横驰骋了数十万年的龙族,如果要真正掀起灾难的话,怎么可能连一片西国都无法突破?那最起码是整个帝国都要受到影响的巨大灾难。 它们完全有能力带来更加恐怖的毁灭,只是龙王的傲慢连深渊的侵蚀也无法消减,只有真正强大的猎物,才能唤起更危险的龙群。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安瑟·海德拉本应该想到的,但那时候的他所想的是保护西国的平民,那时候的他,向命运让步了。 从不用放在心上,到无伤大雅,到不难处理的小麻烦,到不那么做也没关系,再到如今……连直接向命运让步也没有关系。 所以他输了,输得这么理所当然,他自愿套上枷锁,又成了命运的囚徒。 安瑟不是不甘心自己再次被逼入了穷途末路,无可选择的境地,他是在不甘……自己为什么就这样让步了。 这么轻易地,毫不愤怒地,如此平淡地……让步了。 是因为希儿和阿萝吗,是因为她们吗?如果我从最开始没有选择接受—— “……安瑟?” 明芙萝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瞬间加重了很多力道,几乎能让人生疼。 几秒钟的短暂沉默后,安瑟重新露出笑容,轻轻揉了下明芙萝的手:“抱歉,刚刚说了些奇怪的话。” “可是你——” “不用想太多,阿萝。”安瑟打断了明芙萝的话,无比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也不要再想着,做出和那次一样荒唐无谋的事来了,我是不会允许的。” “总有办法的……” 他低声呢喃着:“我们不是连皇帝都战胜了吗?这种小事,击败不了我们。” 现在还不是认输的时候,即便没有选择……我也能赢。 不……是必须赢。 如果这一次,安瑟因为这份退让而失去了击败命运的可能。 那么以后,他又该如何面对可能产生无数次的退让,他该如何面对……让他不得不这么退让下去的希塔娜和明芙萝呢? * 之后,安瑟紧急召集了在西国活跃的强大冒险者们,向他们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 对于安瑟口中的“更加危险的龙灾”,大多数人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恐惧,反而更加兴奋了。 在有机械降神解决高阶龙种的情况下,这些大批涌入西国的超凡者们可以说是爽得肆无忌惮,根本不用担心在屠龙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因为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三阶四阶的龙种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不是巨龙不够强,而是因为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在数量如此夸张的围杀下存活。 如果他们杀得不够快,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引发了第二批更加危险的龙灾。 而尝到甜头,收获了大批龙类素材的超凡者们,更是只会把第二波龙灾当成更大的机遇。 会议没多久就结束了,安瑟很快遣散了这群自以为又能大捞特捞的超凡者们,并独自一人待在会议室中。 “龙灾,伊沃拉……” 偌大的会议室空空荡荡,只有坐在主座上的少年十指相抵,闭目思索着。 “最大的可能,是在我抵抗龙灾的时候,那道裂口突然打开,而伊沃拉也无法维持太久,需要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解救她。” “那个时候,对祂而言,我最理想的状态理应是油尽灯枯,阿萝没有办法再维持机械降神,如果强行让她保持下去,还要让她有解救伊沃拉的力量,她绝对会……这种情况,不能发生。” 他撑住额头,低声呢喃道:“但如果不依靠机械降神,想要在精疲力竭的时候杀出重围,去解救伊沃拉,那就只能……” 海德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指尖微微抽搐,那份他永远无法遗忘的痛苦与绝望,再次浮上心头。 “应该还有别的方法,现在最需要的是纯粹的力量,能够在纯粹力量上为我提供帮助的东西。” 除非到了的确在无任何办法的时刻,安瑟并不希望再对自己使用那份力量……命运的这场局,归根到底还是死死卡住了安瑟现在的力量。 他既有能帮助西国扛过龙灾的能力,不出意外的话也有能将伊沃拉从那神秘势力中解救出来的力量,但偏偏……无法同时达成这两项。 因为机械降神虽然强大,但局限性也非常明显——那并不是能够供安瑟肆意挥霍的力量,但现在的明芙萝根本无法长时间维持,按照即将抵达的龙灾的强度……即便是驾驭着机械降神,在以保护西国为第一要务的前提下,他和明芙萝也必定要陷入苦战之中。 如果安瑟现在就有能够轻易横扫所有巨龙的力量,自然就不会陷入这种困境……或者说,当安瑟真的有了这份力量时,该束手无策的就是命运,而不是他了。 希塔娜尚未成长到那能睥睨世间的地步,现在的她如果参与到龙灾之中……只能是自我毁灭,安瑟太清楚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困境的希塔娜会怎么做了。 而现在,他也不可能凭空拉起一个足够强大的战力——不仅仅是五阶,而且要足够强大。最起码是能和那三十个能轻易威胁到安瑟,如果是无数种巧合凑在一起,安瑟根本无法应对的超凡者们的水平。 ……现在看来,那也是个陷阱啊。 如果那三十个人还剩下一半的话,安瑟都不至于陷入这般两难的境地。 这一环紧扣一环的冰冷计算安瑟早就已经习惯,他也很早就不为此感到极度的憎恨,或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问题,但现在……心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些念头。 就好像他在看到遮天龙潮与血色裂隙同时出现时,下意识地问了明芙萝的话语。 ——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决定。 但安瑟却无法真的将它定为“错误”,如果这是错误的话,无疑代表他拒绝着改变,拒绝着……希塔娜和明芙萝。 拒绝着,或许真正源自他内心,但又不得不舍弃的东西。 那些他好不容易有了重新拾起的机会,绝不能再轻易丢掉的东西。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东西的时候。” 后靠在椅背上的安瑟轻声叹息:“就算真的能直接拉出一个足够强大的五阶超凡者,也无法改变战局,看来只能——” 咚咚咚—— 会议室的大门,不知为何被人敲响了。 “……” 安瑟本以为来找他的会是焦急万分的希塔娜,但在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自己猜错了。 “……进吧。” 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来找我? 安瑟看着缓缓从大门后进来的,坐在轮椅上的柔弱少女,心中产生了些许疑惑。 “安瑟先生,抱歉,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 “你确实有。” 安瑟虽然不是在给九号压力,但也没有什么温和的神情,现在的他只想一个人好好思考该如何赢下这几乎没有胜算的一局,连明芙萝和希塔娜都不想接触,更别提九号了。 换作以前,九号听到这样的话,早就该诚惶诚恐地告退了,但现在,她却轻笑起来,温声细语道:“那我更该弥补自己的过错了,安瑟先生。” 安瑟本来不打算让她多说什么的,希塔娜和明芙萝都没有办法在这个问题上帮到安瑟,九号自然更不可能……虽然她足够特殊,但再如何特殊,现在也帮不上安瑟什么忙。 安瑟现在需要的不是容器,而是一股决定性的力量。 但……因为九号那极其特殊的“才能”,安瑟决定还是听一听她的想法。 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想要从九号那里得到行之有效的建议,亦或只是想要得到一个……肯定。 “请把代表着噬之首的戒指,交给我。” 而后,她便说出了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来。 安瑟直直地看着面带微笑的九号许久,随后微微偏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九号。” “我知道,安瑟先生。” 九号柔柔地说着:“我知道您现在最大的困境是什么,我清楚让您无法做出抉择的根源是什么,也知道怎样才能真正的帮到您。” “所以你就在现在,向我索要契首的力量?” “不是索要,安瑟先生。”九号十分认真地回答,“是在您最需要这份力量的时候,让它有最合适的驾驭者。” 安瑟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可以让九号离开了。 换作是任何人,都会认为她已经疯了,是在胡言乱语,又或者已经被心中的疯狂渴求所支配,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听她讲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 但在看到九号那无比认真的眼神之后,在听到她点名了“噬之首”之后,安瑟的心中……突然浮现起了一种可能。 “你认为……你有资格驾驭它。”安瑟紧盯着九号的漆黑眼瞳,“但你知不知道,多一个噬之首,对眼下的局势没有任何帮助。” “您错了,安瑟先生。” 九号遥遥望着安瑟,轻声说道:“您多的并不是一个噬之首,而是真正能为您献上力量的我。” 她的话语拗口而意味莫名。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你献上的力量,能够打破现在的困境?” 安瑟像是嘲笑九号的愚蠢般轻笑了一声,可他的表情和眼神……却又不像是在嘲笑九号。 那双近日里唯有茫然和困顿的海蓝色眼瞳深处,闪烁起了一缕漆黑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罪孽的火。 “我能,安瑟先生。”九号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十分平静地说道,“也只有我可以。” “安瑟先生,因为——” 承载着她的轮椅正向前了一点,会议室的门口便传来了焦急万分的声音。 “安瑟!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去帮……”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九号微微低头,轻声叹息。 “真是遗憾,安瑟先生。我还有很多话想对您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会晚些再来找您……我有说服您的自信。” “至于现在,我先告退了。” 她如此说着,十分自然地让在地面蠕动的阴影将轮椅转向,缓缓推着她离开了会议室,在与那微微僵住的少女擦身而过时,仿佛只是经过了空气。 长长的走廊上,九号不禁想着,希塔娜小姐……会和安瑟先生说些什么呢? 首先她一定会焦躁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情,在不经意间流露她到底有多恐慌,多担心。 “安瑟……那么多巨龙和伊沃拉,你要一个人面对吗?太危险了,我……我很担心你,别一个人了好不好,我能帮到你的!我已经能帮到你了!” 而后,明明才是最苦闷而痛苦的那个人,安瑟先生还要去安抚她的心情,让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并且不会接受希塔娜小姐赴往战场的请求。 “没关系的,希儿,我会找到办法的。至于你……正面的战场太危险了,你的灵质很特殊,会成为很多龙族的共同狩猎目标。不要多想,前段时间你已经很尽力了。” 接着……他们会互相倾诉彼此心中的感情,好从对方那边得到慰藉和力量,但这注定是单向的。 “可我明明……明明就没怎么帮到安瑟过,那么多次都这样,我这次怎么还能——” “别胡说了,上次是谁连皇帝都敢打?你怎么会想着没帮到我过?” 因为安瑟先生,现在没办法从任何人那里得到慰藉。只不过是希塔娜小姐……在单纯地从安瑟先生身上,得到无条件的宽慰和温柔而已。 “……可,可就算这样,安瑟你真的——” 明明在这个时候什么也做不到,却还平白耗费着安瑟先生的精力……真是任性啊,希塔娜小姐。明芙萝小姐,大抵也是相同的吧。 最后,谈话会以安瑟先生温柔的安慰结束,没有成果,没有方案,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留下两个自私的女孩,重新陷入自我感动和自我怀疑的循环里。 “我没事的。” 安瑟先生会说着这样的话……却依然处在令他痛苦的困境里。 但是没关系的,安瑟先生。 我醒悟的晚了,也依然来得及。 我不会奢求您的温情,我只想要和您一同前进,哪怕是朝着深渊也在所不惜。 * “所以……我真的不能去吗?” 坐在安瑟腿上的希塔娜万分委屈道:“哪怕是多杀几条四阶三阶的龙也好,也算是帮安瑟减轻压力啊。” “你到时候会按照你说的做吗?”明芙萝想也不想地反驳道,“你要是会这么老实的话,上次就不可能把命给丢掉了。” “……我知道了,我会老实待着,不会给安瑟添乱的。” 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接受,但认识到自己现在这种的确能在战场上大放异彩,但也更容易遭受打击的水平后,希塔娜也不想拖累安瑟。 “这件事你也一样,阿萝。”安瑟轻轻揉了揉明芙萝的脑袋,“我不会让你强行驾驭多种要素来提升机械降神的强度的,等你到极限的时候,我就会解除它,明白吗?” 明芙萝同样不愿接受安瑟的命令,但为机械降神提供以太的是安瑟,离开安瑟,机械降神根本无法独立存在多长时间,如果安瑟已经决定这么做了的话,那她也没有办法。 即便如此,明芙萝还是神情严肃地强调道:“你必须确保你有对付伊沃拉或者龙群的手段,否则我宁可——” “不用否则了,阿萝。”年轻的海德拉轻快地笑着,“我说过了,我有办法的。” 两个女孩都盯着他许久,既没法觉察出异样,却也没有得到多少确信,只能怀着不同的心思沉默下去。 过了一会儿,像是为了转换心情般,希塔娜岔开话题道:“刚才我看见琳娜……安瑟,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 安瑟的话语微微顿住,却没有说明九号的话语,只是模糊地回应着:“她和你们一样,想尽可能地帮到我。” 对大局更敏感的明芙萝比较清楚九号现在的工作情况:“现在西国绝大多数的超凡者调度都是她主导的吧……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帮安瑟大忙了,我记得她还和那个小皇女,组织超凡者建立了好几座临时领城……很厉害。” 希塔娜有些忧愁地把脸贴在安瑟脑袋上,含糊不清道:“要是琳娜是正常地喜欢安瑟……该有多好啊。” 安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希塔娜雪白的短发,明芙萝也没多说什么,坐在椅子扶手上,靠着安瑟的她微闭上眼,安静地小憩着。 同时轻轻环抱住两个女孩的安瑟……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安宁。 如果不去想着怎样才能解救伊沃拉,如果不去竭尽心力思考该怎样对抗命运,他好像……就能一直享受这份安宁了。 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跟安瑟说——看啊,你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人生,再用不了多久甚至就能拥有无惧一切的力量,何必急于一时,何必被那满腔的憎怒蒙蔽呢。 不如放下,不如……再退一步吧。 这样,她们就不会再这么担忧你,同样为你的痛苦而痛苦了,不是吗? “……安瑟?”“安瑟?” 就在这一刻,觉察到安瑟某种情绪变化的希塔娜和明芙萝,几乎同步看向安瑟,用不同的语气呼唤着他的名字。 短暂的沉默后,安瑟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们太敏感了……现在这样就好。” “现在这样……就很好。” 放下? 曾经的魔鬼,那对命运怀着比飨焰之火还要炽烈万倍的怒焰,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魔鬼,他对命运的思考中,就不可能出现“放下”这两个字。 他现在也的确绝不可能放下,但比之以往,他的脑海中,已经会浮现起这两个字了。 ……那么,他会不会有认真思考这两个字的那天;会不会……有接受这两个字的那天? 不。 安瑟面无表情地告诉自己。 绝不。 第八十二章·宽恕与自由 7K “奥利弗,你这次赚了多少啊。” 浸透着龙血的大地上,挥舞巨斧切割着巨龙利爪的冒险者朝他的临时同伴搭话道:“我听说你来西国之后一刻也没休息过,这么狠吗?” “废话,这机会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遇到了。” 坐在巨石旁休息的冒险者喝下一口药水,精神亢奋到完全不像不眠不休地战斗了近乎四天的模样。 “你知道有多少超凡者涌进西国吗?那可是大半个帝国!每次狩猎都他妈的能凑上起码四五十个,每次带队的都没低于过四阶……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你就是混进去当个背包的都没什么安全隐患,杀的又是巨龙,随便混口汤喝都能喝撑了。” 他眉飞色舞地挥动着法杖:“虽然咱们只是善后的,但善后的又怎么了?带队的大人物们一个比一个阔绰……缺素材的,缺魔晶的,连缺战利品装饰物的都有!你要是但凡懈怠上那么几分钟,就又有头可怜的巨龙死了,那可都是金灿灿的钱币啊!” “就算不提大人物……知道那帮虚荣心作祟的凡人富商,在知道海德拉阁下放开超凡者进入西国后,把巨龙战利品的价格抬得有多高吗?” “呃……照理来说,这么多龙死了,价格不应该更低吗?” “你懂什么,现在一头龙的尸体有多少超凡者要分?本来千金难求的东西现在多了这么多,谁不想多搞一点,连指甲都不肯放过,哪还轮得着他们买去当装饰物。” “说的也是,我听说索多玛那地方,一头绝对完整的巨龙尸体,能卖出个匪夷所思的天价。” “索多玛?你说苏丝伦那个飨焰野种弄起来的临时领城?算了吧,那地方到处都是骗子!” “但帝国现在最大的巨龙交易市场就在那,你总不可能去别的地方吧。” “你还不信?我上次混进去的队里就有人抱怨,他在拍卖行上买的素材到现在都没到手!要不是这小野种给海德拉阁下办事……早被人吊死了!” 冒险者们一边拆解着巨龙的尸体,一边肆无忌惮地对曾经需以十二万分敬畏称呼的飨焰血裔,冠以野种之名,那神情悠闲自然地像是在郊游一样。 而事实就是如他所描述的那般……当半个帝国的超凡者涌入西国时,巨龙们的角色便已经从猎人转变为猎物了。 它们大陆霸主的身份早就已经是过去式,不仅仅只是因为人类当中存在着与龙王同为六阶的皇帝,更重要的是,人类本身的力量和可能性,已经在不断的演进之中超越了盘桓在天途山脉,占据着大陆以太最富集的区域,却始终未曾进化的野兽。 也即是,哪怕同时排除两边的神灵种,龙族与人类倘若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拼,落败的必定是龙族。 而至于他们对飨焰的态度也并不稀奇,毕竟那位海德拉阁下亲口承认了,他们已经将唯一拥有皇帝资质的伊沃拉彻底杀死,至于皇帝本人?绝大多数超凡者们都持有相当乐观的想法——那个老疯子也死定了。 当六阶的伟力就此从世间抹去,飨焰的名讳也从极尽尊贵的至高,变成了人人践踏的尘埃。 “按照这个进度……”冒险者砸吧砸吧嘴,“感觉顶多一星期,这些龙就要被杀完了啊,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要是这龙灾能再久一点就——” 坐在巨石上休息着的冒险者在望向天际之时,他的话语连同他的神情一起……完全僵住了。 天空的边界变成了黑色,即便那仿佛连世界都逆转了的无尽以太仍在彼端,但澎湃以太却已近在咫尺,宛如天倾。 “他妈的……” 冒险者失神喃喃着:“这到底……是什么?” 在场的所有冒险者,原地休整的,拆解尸体的,打发时间的,全都目光呆滞地看着那逐渐将天空覆盖的阴影,心中那份闲适轻快,那份对龙灾的“渴望”,在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当唾手可得的机会摆在眼前时,人人都能成为慷慨踏上战场的勇士。 而当无可违逆的毁灭无情降临时,人人都可能去当令人唾弃的逃兵。 巨龙们并不以自己成为猎物而耻辱,恰恰相反,它们的种群正在因这份地位的逆转,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饥渴和疯狂之中。 在他们呆立着,还在为眼前之景而震惊之时,数十公里外突然闪起了一束光亮。 而后,一道白色能量波骤然爆发,在那道光束线上的一切事物宛如被丢进熔炉中的白雪,在刹那间融解无踪,仿佛从不存在。 大地,泥土,尘埃,空气,以太……这道仿佛要将整片大陆贯穿的轰击湮灭了它所经过的一切,向这片大陆宣告席卷人间的狩猎即将降临,昔日的霸主就此归来! 那道光束……离他们这行人就差几十米远。 而哪怕相隔几十米,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瞬间就被灼烧至坏死,距离那光束稍微近一点的人,甚至当场就噗通一声倒下,只留下一具半焦的尸体,无言地陈述着这份大恐怖。 但已经被冲击到失去神志的他们,绝对想不到……更大的恐怖不仅即将降临,而且并不来自那连天际都吞没的龙潮。 呆呆地面向着龙群的他们,突然发现……天黑了。 不,不是天黑,而是一道仿佛回敬那白光的漆黑光束,将遍照大地的日光尽数吞没,甚至连太阳本身都在这一刻陷入了昏暗之中! “——” 冒险者们无法形容自己耳边响起的声音,因为尚且还留有意识的冒险者都发现,自己的耳膜早就已经粉碎了。 他们只看到,一束连太阳都能遮蔽的漆黑光炮横贯天宇,从后方轰击向天穹的另一端,那被无尽龙潮遮蔽到连天色都无法看清的一端。 再之后,那将天际都连绵成昏暗黑色的无尽龙潮……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缺口。 即使相隔可能有几百公里远,也肉眼可见的缺口。 “这里接下来会是第二波龙灾的最前线。” 低沉的声音在冒险者们上方响起,即便现在已经暂时失去了听觉,他们的脑海中还是浮现起了那漠然而威严的声音。 “做好准备,别灰溜溜地逃走了。” 所有超凡者们抬起头来,双眸中印刻的……尽是那钢铁魔神所散发的冰冷铁色。 他似乎并不是只说给他们听的,而是这附近所有发现了那袭来龙潮的超凡者们。 在简单地说完这句话后,钢铁魔神那宛如山岳的躯体拔升至更高的云层,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双翼在空中拖曳起耀眼的尾焰,如劫火流星一般坠向天际遥远的彼端。 “安瑟,那些超凡者们……真的会参战吗?” 明芙萝低声问着安瑟。 “不会的。”安瑟想也不想地回答,“因为他们的原动力是获利,从不是拯救,西国到底变成什么样,跟他们毫无关系。” “如果获利的风险太大,他们就会放弃,跟西国毫无利益瓜葛的他们……毫无疑问会转身就走。” “……你在之前的议会上也抱着这种态度吗?” “只要能尽力说服五阶超凡者就够了。剩下来低阶龙种或亚龙种的……让西国本土的冒险者,还有一些不打算离开的超凡者解决” 安瑟眯眼凝视着远方的无尽龙群:“这个数量看起来可怕,但也的确只是数量可怕……龙族这个种群哪来这么多个体,这波龙潮里起码有百分之八十是亚龙种,他们应该能抵挡住。” 坐在安瑟怀中的明芙萝将手放到安瑟的手背上,语气坚定道:“那我们要做的……也和之前一样。” 缠绕着机械降神的钢铁之蛇化为斩天巨刃,喷吐着幽蓝尾焰的钢铁魔神正孤身极速杀向遮蔽天穹的龙群,而越靠近便越是清楚……这场龙灾的声势,究竟有多么骇人! 不下起码十头五阶龙种,其中还有几头极其强大,不知经历了何等漫长岁月的古老龙种,随便一头都能在帝国全境掀起毁灭性的灾害,假如没有皇帝,不知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才能将其制服。 这些龙种换在任何一次龙灾当中,都是极难处理的最终怪物,而这一次……它们倾巢而出! “十五分钟,阿萝。”安瑟平静地说道,“十五分钟后,我们就撤退。” “……不,安瑟。” 明芙萝低声回应:“可以延长到二十分钟,没问题,相信我。” 安瑟微微愣住,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认真道:“我们本来就不是抱着杀死某头高阶龙种来的,这次只是为了测试它们的危险程度,没必要……” 因为机械降神无法长时间维持,所以每场战斗只会持续十到十五分钟,安瑟便会主动退走,让明芙萝休息半天时间,才会再次出击。也就是说,机械降神一天内基本上只会出击两次,就已经是明芙萝的极限了 “但后续有必要,对吧安瑟。” 明芙萝仰起头,直视着安瑟的眼睛:“哪怕只是五分钟,对你而言都是能多解决一个问题的机会与可能。” “你现在没办法多撑——” “我可以,安瑟。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娇小女人用力握紧安瑟的手背,没有丝毫动摇的轻语着:“任何必要的时候,都一定要使用我。” “现在,就是必要之刻。” 究竟如何才能从中破局,希塔娜和明芙萝仍没有得出结论,她们最后都认为,自己能做得……只有尽自己的一切职责,去完成安瑟需要的。 既然安瑟需要既能与龙群厮杀,保护西国,又足够支撑他去解救伊沃拉的力量,那明芙萝就给他。无论有多艰难,无论代价如何。 “……好。” 安瑟他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与力量,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一次,安瑟与明芙萝一同杀向龙潮,确认了这场龙灾中有整整十二头五阶巨龙,三头古代龙种,在面对这十二头巨龙的围剿之下,他们不仅成功重创其中之一,并且还全身而退,二十分钟……分毫不差。 * 第二天,休息完毕的明芙萝再次与安瑟踏入主场,此刻安瑟已经汇集了诸多强大的五阶超凡者,也用各种方式鼓动了低阶超凡者,他们与龙族在广袤的平原上正面碰撞,无尽的死亡就此蔓延。 这一次,机械降神面对了八条巨龙的围攻,将给其中的三头高阶巨龙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在第十九分二十六秒的时候,安瑟便操纵机械降神强行撤离了。 第三天,龙族的灾祸与狂潮没有丝毫终止的迹象,集结起的超凡者们出现了安瑟所预料的恐惧,开始有超凡者不再参战,尝试逃离,而当有人开了这个口后,逃亡的人会越来越多。 为了稳定军心,今天明芙萝强行三度开启机械降神,一天之内的持续时间总和已经超过了五十分钟,让安瑟成功斩下了一头古代龙种的头颅,使得超凡者士气大振,暂时遏制住了大范围溃逃的可能。 而代价是……直到第四天安瑟现身在战场上前,明芙萝都没有回应过安瑟哪怕一句话。 第四天,那十二头巨龙已经被重创了一半以上,在高阶战力这部分大大减少了西国的压力,但明芙萝的问题却变得更严重了,她说话变得断续,思考变得迟钝,甚至已经会出现神志上的恍惚。 于是安瑟终于下定决心,禁止明芙萝强行拔高机械降神的性能,但这场煎熬的战斗……仍未结束。 * 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之后,硕大的龙首从脖颈上滑落,自千米高空上坠向铺满尸骸和鲜血的大地。 机械降神的周围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点,不停开火的浮游炮在天空轰出连绵不绝的光爆,又转瞬湮灭在不同色彩的龙息之中。 地面上,锚定阵地的术士挥舞法杖,光芒与黑暗,烈火与寒霜,风暴与雷霆……澎湃的能量交织混合,伴随着战士们的怒吼,在大地上响起似乎永不断绝的轰鸣。 为了防止引起第三次龙灾,又或是让这场灾难无穷无尽,安瑟并没有在每场战斗中直接斩杀高阶龙种,而是尽量将其重创到无法作战的状态,同样也因为如此,维持机械降神的消耗要比正常情况下大的多。 遵循龙王的狂念与饥渴的巨龙们不是讲求荣誉的战士,恰恰相反,面对机械降神这般强大的猎物,它们甚至会舍弃单独猎杀的强大渴望,每次安瑟现身时,起码要同时面对四到五只的五阶龙种,且无一不是度过了悠久岁月,在以往龙灾中出现,必须让西国的大公们视作终极大敌来应对的强大巨龙。 他们的战斗只能在数千米的高空中进行,否则与毁灭本身毫无差别。即便如此,他们战斗的余波也依然能轻易掀起呼啸飓风,撕裂坚实大地,仅仅只是震荡的以太,都能瞬间粉碎四阶以下的超凡者构筑的术式。 “已经……结束了吗?” “辛苦了,阿萝。” 安瑟望着那几头被斩切轰炸得伤痕累累,甚至可见白骨的巨龙振翅飞去,同样有些疲惫地安慰着明芙萝:“这场大战之后,高阶龙种应该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天途山脉应该也不可能还有更多能跟我们厮杀到这个地步的巨龙了。” “是……吗?”明芙萝有些恍惚地回应着。 哪怕龙族早在人类之前便称霸大陆不知何等悠久的岁月,但无论如何,身为兽类的它们越是强大便越接近疯狂,最后导致自灭,即便有在漫长的底蕴,族群中的至强者也始终维持在一定数量。 毫不夸张地说,再这样打下去,如果明芙萝挺得住,安瑟很有可能会直接在这场龙灾中……杀到惊动龙王也说不定。 但到现在这个地步,明芙萝已经来到了她的极限。 “但是……那裂隙……还没……” 她话还没说完,原本矗立在天空中溅满龙血的钢铁魔神……竟然直接崩解了! “阿萝!” “咳……我没事,没事,不要担心,安瑟。” 尼德霍格重新凝聚起明芙萝的娇小身躯,但那在平日里无论谁都不可能区分出是否是真人的躯壳,现在却不稳定到肉眼可见。 “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而已……一下就好。” 她靠在安瑟的怀中,即便说着安慰安瑟的话语,眉头却因那无可抵抗的侵蚀而深深蹙起,作为海德拉契首当中最容易受到深渊侵蚀的契首之一,再加上她因为化身为尼德霍格之后本就不太稳固的灵魂,以及这段时间以来的高强度作战……明芙萝现在显然已经不堪重荷了。 随着几头强大龙种因重创的撤离,下方的龙群也开始陆续逃散,虽然如此,同样还有不少已经完全沉浸在杀戮渴望之中的巨龙仍和超凡者们厮杀得难解难分,因而也没有人为这群怪物的暂时撤离而欢呼。 “那道裂缝……”明芙萝紧紧抓着安瑟的衣服,声音因灵魂侵蚀的痛苦和力竭的疲惫而沙哑,“开启了吗?” 安瑟轻轻怀抱着此刻如瓷器般易碎的明芙萝,低声道:“别想这些了,也不用刻意维持形体来让我安心,好好休息。” “但是你——” “明芙萝!”海德拉拔高了声调,“你什么时候蠢成这样了!还想帮我的话就老老实实稳定好自己的状态,我比你……更清楚什么时候该使用你!我有别的方法,别忘了!” 明芙萝怔怔地望着安瑟的侧脸,随后垂眸呢喃着:“抱歉安瑟,我说了……任性的话。” 她不是因为安瑟刚才的态度而伤心,她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安瑟一点也不希望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 连这一点都没有发现,我的意识,真的已经混沌到这个地步了吗? 安瑟的嘴唇微动了下,他轻抚着明芙萝的脸颊,另一只手死死握拳“……该抱歉的是我才对,阿萝,这几天……辛苦你了,我会——” 安瑟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明芙萝形体也崩解了,再度陷入了不可控的短暂沉眠之中。唯有如此,她才能尽量弥补深渊对灵魂的侵蚀与损伤。 这里的战况已经可以交给其他超凡者了,安瑟如果留下自然,哪怕没有机械降神也是极为强大的战力,但他现在不想战斗,他只想给明芙萝一个足够安静的休息环境。 很快,安瑟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他在西国的临时居所,他坐到柔软的椅子上,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衔尾蛇手环,眼眸微微垂下。 明芙萝从曾经那个为了实现祖父理想,不管什么都能牺牲的人,到如今成为了现在这副连休息都无法拥有形体的存在,她已经为自己……付出了多少? 从将躯壳粉碎,将灵魂坠入深渊的舍命一搏开始,直到现在为了尽自己的力去帮助安瑟,而不惜加速深渊对自己的侵蚀和损坏,她到底为自己牺牲了多少? ……下一次。 倘若下一次龙灾袭来,倘若下一次那道裂隙就要开启的情况下,他该是先讨伐巨龙还是先踏入裂隙,还是……放弃呢。 明芙萝的情况,支持她继续这样接连厮杀下去吗? 就当安瑟在那苦痛的困境中越陷越深时,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了。 “安瑟……安瑟!” 狂喜而振奋的声音在门被撞开的那一瞬间传来:“我有办法了!我找到办法了!” 不管是什么办法,在现在这个时候,有办法就是值得高兴的,可安瑟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眼前满身伤痕,遍布鲜血,断去了两条手臂的希塔娜,让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希儿……我说过你不能踏入龙灾的战场。” 安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足够冷静:“我说过你不能去的。” “啊这个嘛……我就是忍不住啦,而且我会见好就收,不会上头的,真的!” 希塔娜晃了晃肩膀,似乎是想挠头,但现在双臂尽断的她无法做出这种动作。那匪夷所思的自愈力并不是没有发挥作用,而是现在看起来精神饱满的希塔娜……也同样处在油尽灯枯的状态,她的自愈不可能是什么都不消耗的。 ……伤到这种程度,代表她又差一点就死在了与龙族厮杀的战场上。 “而且我已经找到可以帮到安瑟你的方法了,所以没关系——” “你知不知道你会死,你连海德拉本体投影的力量都没有使用……你是想去死吗,你是想去死吗!希塔娜!” 永远柔和的,温暖的,如阳光如春风般的少年,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咆哮起来:“你知不知道我在时候没办法帮到你,你知不知道命运随时都可能想杀了你……祂会杀了你!” “祂会……让我失去你。” 失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安瑟,对上希塔娜那惊惶失措的双眸时,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了回去。 他伸手撑出了大半张脸,低声呢喃着: “……抱歉,希儿,我不是想怪你,我其实有别的方法,我只是,只是不想……” 绝不退后,那这就是代价。 既拥有不再晦暗的美好人生,又能握有击垮命运的力量……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贪婪的同时拥有两者?安瑟,你比谁都要清楚,越有意义的事情,就越要付出与之对等的代价。 如果不愿付出,那你总会在自己无知无觉的时候……做出偿还。 “安瑟……” 希塔娜看着跌坐在椅子上,伸手撑着面庞的安瑟,早已习惯伤痛的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脏如此绞痛过。 除了十岁那场人生中最大的绝望之后……她从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颓然,这么无助的安瑟。 明芙萝和她谈论过无数次的,折磨着安瑟的困境,是切实存在的,而且比她和明芙萝所想的还要严重无数倍。 她走到安瑟身边蹲下,轻轻蹭着他的大腿,声音是那么温柔:“没关系的,安瑟。我怎么会生安瑟你的气,我知道安瑟最在乎我了。” “但就是因为这样,安瑟,就是因为你在乎着我的一切,我怎么能只是享受着这些,却又什么都不付出呢。” “我现在还不够强,只能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暂时交给明芙萝,但就算是现在,也有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我说过了,我找到了帮助你的办法。” 她仰头看着安瑟,那眼神如水般柔情,又如钢那样坚硬。 “那些龙……似乎会追着我,只要我散发出我的力量,它们就会不顾一切地追着我。” ……狩猎。 是了,希塔娜在兽要素的领域抵达了史无前例,无人可及的高度。在未来能和龙王一较高下,并取得了龙族友谊的她,倘若毫无保留的释放出她那特殊至极的霸者气息,兽王气息,那即便她的实力仍不够格,所有巨龙也会立刻将希塔娜视为最值得狩猎的猎物。 那她的方法只能是…… “如果那道裂隙开启了,不用担心龙灾的事情,安瑟。” 少女眨了眨眼睛,如此轻快而闪亮地说道: “不管你要花上多长时间,不管你要耗费多大的工夫,在你回来之前……我都不会让它们造成更大的破坏,不是还有其他超凡者吗?相信我就好了!” 安瑟握住手腕上的手环,低垂着头,没有回应。 他又听到了命运居高临下的问询。 ——你要以她们为代价,继续点燃你的怒焰,践行你的复仇吗? 从现实到自我,从外在到身侧,一切的一切都在将安瑟推进那如此绝望的困境之中。 你承认了,也妥协了,她们不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安瑟。 英雄身边的人可以不是英雄,但必不可能是恶党。 别再坚持你的恶行与罪孽了。 如此,我来赐你宽恕与自由。 第八十三章·救赎与诅咒 索多玛,一座为了抵抗龙灾,而在短短一天内从无到有,拔地而起的领城,现在已经是整个西国最热闹的领城,没有之一。 ——当帝国近十分之一的超凡者成为一座城的常住人口时,这座领城很难不热闹起来。 混乱的西国每时每刻都有龙种死去,无论是亚龙还是纯血,大批大批的素材需要放到市场上流通,而索多玛恰好为此提供了最完美的平台。 除了索多玛外,还有另外四座领城分散在西国各处,正是因为有如此及时完美的后勤条件,投入至龙灾中的超凡者才络绎不绝,野心澎湃。 坐在轮椅上的九号正在索多玛的最高处,俯视着这座虽不算大,却比西国历史上任何一座领城都要繁华的城池之景,轻声低语着: “真是座充满欲望和罪孽的城池啊……你说是吗,苏丝伦殿下。” 九号身侧,纯净如鸢尾花的少女同样有些感慨道:“没有人把这场灾难放在心上,只是单纯在谋取利益而已。” 虽然说着和九号意味相近的话语,但苏丝伦却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两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显得有些微妙。 “已经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超凡者开始撤离了。” 九号托着侧脸,语气始终平静:“等他们出手掉最后一批素材,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西国。” 到那时候,第二批汹涌而至的龙潮将会把西国的一切撕成粉碎,那位这几日来连续与数头古代龙种混战,并且屡屡取胜的伟大的海德拉,也不可能随时出现在西国的任何一个角落。 毁灭和屠杀终会降临,承载着龙王那份癫狂与饥渴的群龙们,假如找不到合适的狩猎对象,那就算再怎么不屑于向弱者露出獠牙,也会向眼中的一切活物,无差别地倾泻毁灭。 那番光景,想必应当是残酷至极的绝望,死去了四位大公,又没有更多的超凡者坐镇,等待着西国平民们的……唯有最凄惨的死亡。 但九号并不在乎,超凡者们的贪婪冷漠也好,平民们将遭受的残酷死亡也罢,九号都不在乎。毕竟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就该是慢慢拉长龙灾的期限,以此一点点肃清西国内不愿归顺的冒险者们,只是安瑟为了解决龙灾,否定了她的计划。 是啊,她不在乎,但有人在乎。所以无关其他,九号也在安瑟那句“不要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之后,心中就已经有了另一个计划的准备。 “没关系,还能再争取起码一星期的时间。”九号十指相抵,语气平淡,“想要把东西卖完就走?没那么容易。” 索多玛以及其他四座领城,虽然给来到西国的超凡者们提供了足够庞大的市场,但这个市场的秩序……别说维护了,九号甚至一直在暗中进行着破坏。 从隐晦的扰动价格,到阴险的买卖欺诈,任何能对巨龙素材流通产生影响的事情,九号全都做过。 将价格炒到比原来行情更高的标准,来防止超凡者们拿到巨龙素材就走;用各种捕风捉影的虚假珍惜素材情报,来挽留对金钱毫无兴趣,纯粹只是为了获取素材而来的超凡者;用真真假假的交易来套住超凡者们,让他们无法抽身;又或者放出各种消息,激发他们对猎龙的渴望…… 九号,影沼,花园,安瑟手下的这两大组织,连同一些五阶超凡者合谋,竭力将来到西国的超凡者们牢牢套住,因而即便在第二波龙灾已经如此恐怖的情况下,根本没有任何保护西国的职责的超凡者们,也仅仅才撤离了百分之二十。 最关键的是,这个方案,是九号在第二波龙灾发生之前提出的,那时的她和安瑟一样,同样不清楚对巨龙的极速围剿会招致更庞大的灾难。 影沼,花园,甚至是安瑟都不知道她怎么能提前做出这种预测的,他们都认为九号并非算到了三步之后,而是走出的这一步恰好能成为三步之后的跳板,即便如此,也依然是了不得的才能。 只有苏丝伦知道……九号主导建立起这几座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苏丝伦永远忘不了这个女人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那一刻。 忘不了……她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语气问自己—— “你觉得自己对安瑟先生还有什么价值呢,苏丝伦殿下。” 苏丝伦也不知道自己对安瑟还有什么价值。 当她得知帝国的所有大公要么死要么迷失之后,在得知伊沃拉真的已经死掉之后,她先是感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几近颤栗的狂喜,而后便是没有尽头的……空虚与恐慌。 现在的帝国,还需要皇帝吗?现在的帝国,还有人能制约海德拉吗? 除了飨焰血裔这层身份外已然一无是处的她,对安瑟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已经无可违逆的海德拉,连伪装都无需再做的海德拉,真的需要所谓的傀儡皇帝吗? 就在苏丝伦因这份恐慌而愈发不安之时,九号出现了,并许诺给了她一个机会。 条件是,她要同九号合谋,以目前这个还算被安瑟认可背书的身份,做一件疯狂至极的事情。 想到这里,苏丝伦在思索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询着九号: “九号……阁下,关于安瑟阁下,以及您所说的那份力量,您真的……” “怎么?”九号微微偏过头,微微沙哑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嗤笑的意味,“觉得我无法成为安瑟先生的契首,是吗?现在后悔会不会太晚了些,苏丝伦殿下。” “不……我并非质疑您的能力,只是——” 话说到一半,她却又没法再说下去了。 因为苏丝伦的确在担忧,因为九号的确没有完成她在当时找到自己时的承诺。 ——这个疯子说,她会成为海德拉的噬之首。 直到现在,苏丝伦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就信了她的鬼话,究竟是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的确岌岌可危,还是慑服于了她那几近非人,宛若魔物的视线? 无论如何,苏丝伦只希望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完全疯掉,希望她说的话的确有实现的可能。 九号并不在意苏丝伦的看法,她只觉得安瑟看不上这个女孩是有理由的,与伊沃拉相比,苏丝伦实在差得太远……不过这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她只是不适合露面,需要一个随用随弃的棋子而已。 “时间。” 九号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两个字。 “……” 苏丝伦没问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知道自己问了也听不懂,眼前这个女人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已经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的事了,她经常听到九号一个人没头没脑,自言自语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唯一能确定的是应该都和安瑟有关。 这样说着的九号突然转头看向苏丝伦:“你知道龙潮已经蔓延到什么地步了吗?” 不等苏丝伦回答,九号便自言自语道:“百分之四十的亚龙种已经突破了安瑟先生设立的防线,散落在西国各处进行狩猎。虽然昨天安瑟先生又斩杀了一条古代龙种,但天途山脉又飞来了两只完好无损的五阶巨龙,安瑟先生今天并没有使用那份名为机械降神的力量,而是显化了本体和它们厮杀。” “安瑟先生……受伤了。” 听到这句话的苏丝伦,突然感觉到一阵转瞬即逝的恶寒,就好像没有形体的恶鬼在她的颈间缠绕,森冷的利爪扣紧脊背,似有若无的缓缓划下。 “但肉体的伤痕,对安瑟先生而言并不算什么。” 九号将视线投向遥远天穹那段的血色裂痕。 因为谁也不知道那裂痕里到底是什么,目前在西国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安瑟虽然杀死了伊沃拉,但那无尽的飨焰之火还是会倾泻而出,将整个西国尽数焚灭。 “但安瑟先生的心,已经处在崩溃的临界点了。” 苏丝伦听到九号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让她心跳骤停的话。 而后她很快反应过来,九号现在根本一点也不平静,曾经依靠着心术周旋在皇帝与伊沃拉之间的她觉察到,眼前这个女人,现在……就像是一只匍匐在荆棘丛中,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恶兽。 她不能动,不能想,一旦做出任何行为,都会给自己的身体添上数百上千道伤口,每一次迈步,既是在摧残自己的肉体,同样也是在剜割自己的心灵。 可如此残忍的苦难,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她为什么要经历这般煎熬与磨难,她的伤痕……究竟是谁赐予的呢。 “苏丝伦殿下,您知道吗?” 九号将手伸到面具下那覆着黑色纹路的半边面庞上,感受着那如同荆棘缠绕着骨骼簇簇丛生,仿佛要刺破血肉的伤痛。 她的灵魂明明在此刻并未受到侵蚀,但却因为不曾向任何人提及的痛苦而悲泣哀鸣着。 一个只在乎一件事的人,她的伤与痛又能来自何处呢? “您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大,连神灵种都无可从中解脱的诅咒,是什么吗?” 她轻声呢喃着,朝天穹上高悬的太阳伸出自己的手。 九号缓缓张开纤细的五指,阳光透过指缝落在她的面具上,而九号先感觉到的并不是阳光的温暖,而是投影在面具上的阴影。 光照到哪里,它就在哪里。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苏丝伦还是有些僵硬地回答道:“九号阁下指的是……深渊的侵蚀吗?” “不是那种连我都能跨越的东西。” “……”苏丝伦说不出话,权当九号现在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是爱,苏丝伦殿下。” 九号放下手,用前所未有的平静温和的语气,轻声说着: “它能带来如此美妙幸福的救赎。” “也能带来……如此残忍恶毒的诅咒。” 她突然转过头,用竟然显得有些俏皮的语气,对苏丝伦说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苏丝伦殿下,我取得噬之首的关键,就在于‘爱’。” 她在说什么?爱?她要靠对安瑟的爱来换取成为噬之首的资格?如果只要爱安瑟就能成为契首的话,那这一代的海德拉怎么说也得有几万个脑袋! 苏丝伦不认为九号是这种对安瑟恋爱入脑的家伙……虽然她已经很不正常了,但对于一切有关安瑟的决策,九号都异常清醒,而且明智正确的……令人害怕。 就好像安瑟在时刻亲口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一样。 如果不是她对安瑟的爱的话,那就只能是……安瑟对她的爱了? ……比起前者,这件事显然更加匪夷所思。 安瑟·海德拉,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已经疯疯癫癫的女人呢?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让安瑟爱上她呢? 苏丝伦得不到答案,自然只能沉默,此刻的她真的有些后悔,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我要去见安瑟先生了,苏丝伦殿下。” 说完这般莫名其妙的话语之后,九号便突然向苏丝伦宣告,她要去找安瑟了。 对于结果,苏丝伦持有相当悲观的态度,她只希望九号不要在愿望落空之后彻底发狂,起码给自己一个……向安瑟解释的时间。 虽然如此,苏丝伦还是强笑着说道:“祝您好运,九号阁下。” 九号并没有回应苏丝伦,她身下的轮椅突然化为一滩阴影,而她本人也融入其中,很快消散无踪。 化为阴影的九号在去往传送阵的路上,脑海中不停浮现起往昔与那个少年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些记忆在九号的脑海中,如被珍藏在橱窗里的精美雕塑,哪怕是再如何微小的细节也是那般栩栩如生,每一寸细节都散发着熠熠生辉的光彩。 与之相比,她记忆中的其他事物哪怕再如何散发光芒,也不过是破碎的石像与朽木。 她的确把安瑟当成了自己的全部,可她难道不清楚把安瑟当成全部的后果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九号其实比谁都要清楚。 而其他人不知道九号早就自行参透了这一点,所以他们都认为九号疯了,发狂了,要么是已经被深渊侵蚀到意志破碎,要么就是已经完全沉溺在安瑟的魔性里。 但九号知道,她走在正确的,唯一正确的路上。 一条其实十分简单,并不复杂,但却没有任何人胆敢走下去的路上。 她要用爱,去换取那份力量,换取她曾期盼过无数次的位置。 她要去取回自己的名字了。 第八十四章·您不爱我 1W “浮士德!!!” 这声咆哮让安瑟从梦中惊醒。 靠在椅子上小憩的少年猛然睁开眼,干净整洁的朴素书房映入他的视界,告诉他并不处在三年前那场无意义的战斗之中。 “……” 年轻的海德拉沉默半晌,随后缓缓揉动着自己的太阳穴,轻叹了口气。 “真是……荒唐。” 他什么时候脆弱到,连简单休息一下都会做梦的地步了?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整整十五头巨龙从天途山脉出发,其中有四条是熬到现在也没被深渊彻底侵蚀的极强古代龙种,即便在原定的未来中,龙族为了它们的永世盟友而与帝国作战,安瑟也由此得知了龙族的大部分底蕴,但那究竟是不是这个时至今日仍能盘踞大陆中心的种族的全部……谁也无法确认。 哪怕安瑟再能重创甚至杀死强大的五阶龙种,或许又会有某只古老强大的龙种自沉眠中苏醒,将狩猎的渴望瞄准这世所罕见的强敌,加上越来越多的超凡者撤离,他维持的防线已然濒临崩溃。 现在,只要五阶巨龙出现在正面战场上,而安瑟却没有及时出现的话,那毫无疑问……大量超凡者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溃逃,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会瞬间崩塌,无数西国平民将死在巨龙的獠牙与利爪之下。 而到了这个地步,龙灾始终看不到尽头,那道血色的裂隙也没有开启。 命运不急着让安瑟做出选择,因为他的目的就不是让安瑟做出选择——在西国的平民和那神秘势力的情报中做出选择。 这段时间以来,安瑟已经明白命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祂想要安瑟低头。 只要安瑟不再践行着他的复仇,只要安瑟的心中不再有那“绝不”,那祂就许诺给安瑟自此往后的幸福人生。 没有敌人,没有对手,和已经归属于他的两位英雄一起,取代原本由勇者掀起的毁灭与新生,由他来革新帝国。 ——你本就厌恶着这个陈腐朽烂的国度与秩序,那将这一切摧毁重建的权利交到你的手里,这不是很合适吗? 安瑟甚至能感觉到,命运在这样低语。 【往昔的憎恨和仇怨一笔勾销,在我的注视下,与你所爱的一切迈向新的未来吧】 “一笔……勾销。” 来自深渊的魔物突然笑了一声,因日渐失控的情绪而引发的无形力量,将整个书房笼罩在扭曲力场之中,书桌,书架,天花板,地板……一切存在的事物被时隐时现的漆黑之质撕扯,揉碎,而后如画布上糅合在一起的颜料一样,整个房间在海德拉的沉默无言中,被拼接扭曲成了奇诡至极的光景。 海德拉只是沉默地凝视着眼前的空气,不知何时已经一片漆黑的眼眸里,燃烧着无需诉诸言语的憎恨和死寂。 他已经能做到面对命运的讥笑和恶意,也能竭力遏制住心中暴走的情绪,不让其流露在外,可在面对希塔娜和明芙萝时,却反而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想要战胜命运,那从一开始,他就作错了选择。 接纳希塔娜和明芙萝根本就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简单的事情,不是只需要担心希塔娜是否会成为原定的兽王,不是只会破坏他成就六阶的计划而已。 是在更远,不,不需要更远,只是这一段与命运眼中的时间尺度相比,可以说是一瞬之间的时光中,他就会变得软弱,变得……错漏百出。 如果你不愿舍弃她们的话,又何必与我为敌。 可安瑟本就不可能会因为希塔娜和明芙萝而放下对命运的憎恨,就如她们两个也不会因为安瑟……舍弃心中那份支持她们成为英雄的公义一样。 命运更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这一局中从来没想过刻意逼迫安瑟做出选择,祂要的,就只是让安瑟看着被他接受的两个女孩,甘愿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无论安瑟最后做出什么选择都无所谓,只要让安瑟明白他已经被这永恒的诅咒束缚,只要让安瑟明白他不低头就绝无解脱之日,这就够了。 我执与所爱,安瑟只能选择其一。 而这份爱,不仅仅只是明芙萝和希塔娜,更是她们两人所怀有的,让安瑟产生变化的信念和特质,是他曾舍弃的人生,曾毁去的理想,曾践踏的良善……是名为安瑟·海德拉的存在,在某个时间段,所有无比渴求却再难取得的一切事物。 与之相比,究竟是选择拯救西国的平民,还是选择夺回伊沃拉取得那神秘势力的情报,已经全然无所谓了。 即便安瑟真的找到了能在夺回伊沃拉的同时,也可以防止龙潮突破防线,在西国疯狂肆虐的方法,那也不过只是解决了眼前的问题而已。 命运的这一步,早已不再局限于棋盘上,而是要将经历了如此漫长的苦难与绝望的安瑟,从与祂对弈的棋手,重现摘回棋盘,成为任由祂摆布的棋子。 可什么事都愿意告诉那两个女孩的安瑟,在此刻却无法将这份煎熬倾诉。 明芙萝有多担心成为安瑟的束缚和负累?希塔娜对为安瑟贡献自己的力量一事究竟有多么执着?而假如明芙萝发现自己的担心早已成了事实,希塔娜发现自己的心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安瑟……她们又该,怎么面对她们自己? ……这种如行于荆棘丛中的苦痛,不该让她们体会。 所以安瑟才会在希塔娜和明芙萝各自奔赴向她们追求之物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其实他在那时候,就已经隐隐有了感兆——并不是认为希塔娜和明芙萝离他而去了,而是觉察到了心中那份不该出现的,却又不知该向何人诉说的……软弱。 “……总会有方法的。” 漆黑的憎恨逐渐从安瑟的眼中消退,也仅仅只是短暂的消退而已。 他感觉到命运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终究要做出决断,而他的决断,不会有任何动摇。 一万次的煎熬也好,千万次的折磨也罢,如果燃烧憎恨的燃料只是痛苦,如果践行复仇的代价只是永无解脱……如果,只是这样而已的话—— 那他会带着这份诅咒继续与命运厮杀,绝不放下,绝不低头,至死……方休! 他可以不为了战胜命运而牺牲一切,但绝不可以放下这六年来,整个世界唯有他一人承受的绝望和憎怒。 他会找到方法,一如无数次从本不可能赢下的死局中,找到那条反将命运逼入死局的路。 逐渐平复下心情的安瑟,望着眼前因刚才失控的情绪而扭曲的光景,轻缓呼出一口气,垂眸低语:“还是先把这里恢复原状,不然希儿她们——”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 因为即使敲门声没有传来,安瑟也感知到有个人来到了书房的门口。 那个已经失去了被拯救的机会,放弃了无数美好的可能,自甘堕落进无底深渊……却又有着安瑟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舍弃的才能的人。 “进来吧。” 不用等她抬手敲门,安瑟便如此开口。 在这间书房中除安瑟坐着的椅子之外,唯一完好无损的门被缓缓推开,坐在轮椅上的少女驱动着阴影向前,但在看到房间内的景象时,她也愣神了一瞬。 天花板,地板,墙体被强行扭曲在了一起,原本四四方方的房间已经变成了螺旋状的通道,书架,桌椅,盆栽,摆件,窗户……一切全都被揉进了这螺旋之中,延展旋转着紧贴在墙面上,就好像疯癫却极负盛名的艺术家在画布上创作的痴妄呓语,一座扭曲的螺旋地狱。 眼神幽深如渊如海的少年坐在房间的最深处,就像坐在地狱的尽头。 “您的心情很不好,安瑟先生。” “在这时候找我,只是为了聊这些事吗?”安瑟面色淡漠地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错,一切扭曲的景象宛如时间倒流般高速复原,“我现在没有和你谈心情的时间,九号。” 坐在轮椅上的九号却微微歪头,在安瑟面前已经不再戴面具的她微笑着,那变得更加成熟而妖冶的面容是如此令人心神摇曳。 “但如果是您的话,本可以在让我进来之前,把这一切复原的,不是吗?” 安瑟的指尖稍微颤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你想说什么?”他凝视着那双已经无法变回原来色彩的漆黑眼眸,就好像凝视着他早已习惯的深渊。 九号的轮椅在阴影的推动下还在不断前进……她以前一直是个很有分寸感和距离感的人,对于自己什么时候该处在什么位置有十分清楚的认知,但现在,她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一直在靠近安瑟。 “您知道我想说什么的,就好像我知道您想要我做什么一样。” 九号说着莫名其妙的拗口话语,那微微沙哑的声音在习惯之后,反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房间内的景象几乎要复原完毕了,安瑟身前的办公桌也从扭曲的墙体中像被拉扯延伸泥塑玩具一样复原回来,但在那之前,九号已经出现在了桌子原来所在的位置,所以安瑟不得不暂时停下了动作。 直到九号停在自己身前。 ——她以前从来不会主动靠近安瑟到这个地步。 “您想让我知道,您的心情很不好。” 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安瑟看着近在咫尺的九号,两人的距离近到膝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只要伸手就能触及彼此的面庞。 凝视片刻后,年轻的海德拉突然笑了一声。 “我为什么会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不好?” 虽然保持着十分暧昧的距离,但九号却表现得很规矩,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的她仪态无可挑剔,如果左脸上没有那显得过于邪异的黑色纹路,简直就是万里挑一的完美淑女。 而黑色的淑女面对安瑟似是嘲笑的疑问时,却以无比郑重的语气回答:“因为您需要帮助。” “我以为我们上次的谈话已经有了结果。” “不,上次因为希塔娜小姐的闯入,我们的对话被打断了,安瑟先生。” 双手叠放着的九号轻声道:“我说过,我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以安瑟的记忆力自然能很快回忆起那天的谈话,他托腮看着正坐着的九号:“原来你说的‘晚点’,是指这么多天之后吗?” 九号因为这句话微微垂下眼眸,那副模样看起来似是因自己的失时而惭愧,但注视着她的安瑟,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消失了。 安瑟看得很清楚,那不是惭愧,而是种煎熬与哀伤。 ……与他如出一辙。 他不认为能读懂他心思的九号,已经截然不同的九号,会因为一句玩笑而露出这样的神情。 “很抱歉,安瑟先生。” 九号抬起头来与安瑟对视,那份煎熬和哀伤碎裂在她的漆黑眼眸中,又融成一种坚定。 “我本来可以更早和您谈论这些事情,我本能让您受到更少的伤害,但我却没有那么做。” “因为唯有到这个时候,唯有当您那无从倾诉的苦痛来到极限的时候,您才会愿意……聆听我的话语。” “……你又在胡言乱语一些不存在的东西了,九号。” 安瑟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我只是面临着一个需要取舍的问题,而不是什么左右人生的重大抉择。” 他不认为九号能够探明他内心如此深层的东西,希塔娜和明芙萝都未曾觉察的事,九号又凭什么—— “可您分明比谁都清楚,问题不在选择拯救平民,还是选择夺回伊沃拉,不是吗?” 九号凝视着安瑟微微收缩的海蓝色眼瞳,眸中的坚定又无可抑制地融化为了那么鲜明的,让安瑟厌恶的……哀伤。 她朝安瑟的面庞伸出手,细腻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您被困住了,安瑟先生。” “您需要的不是作出取舍,您需要的是……解脱。” 安瑟握住了九号的手腕,她的指尖距离他的面庞仅有一线之隔。 海德拉的眼中浮动着比九号更加深邃的漆黑色彩,他死死捏住九号的手腕,一字一顿道:“你该离开了,你和我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九号。” “是的,就是现在,安瑟先生。” 九号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比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都更加重要的事,对您来说亦是如此。” 解脱。 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说出这两个字? “我有资格,安瑟先生。” 即使安瑟眼中逐渐升起冷怒,九号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动摇,她将那份哀伤敛藏至最深处,换成了又是与安瑟那么相似的……沉静如铁的颜色。 安瑟扯了扯嘴角,那细微的表情像是在嘲笑九号的愚昧和无知:“成为拥有工具的才能就让你自满到了这个地步吗,九号?” “不,与您的布道无关,安瑟先生,这个资格是您给我的。”九号轻声细语着,“您只给了我一个人。” “你的幻想已经疯狂到这个地步了吗?” 面对着九号接二连三的荒唐话语,海德拉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讥诮,他像以往面对所有那些无能的,可悲的,愿意为了他献上所有,连自我都能轻易抛弃的家伙一样,向九号投去那么轻蔑的眼神。 “这个幻想唯一可圈可点的是,最起码你还把自己当成了有资格的人,而不是能被我随手抛弃的材料。” 面对着这么辛辣无情的讽刺和蔑视,九号却笑了起来:“安瑟先生,您真的要一直对我说这样的话吗?” “只是这么点而已,就承受不——” “您分明知道,我很清楚您在想什么的。” 只是一瞬间,九号的笑又消失了,她像是真的疯了一样,喜悲之间的转换就好像一个身体里藏着无数个意识与灵魂。 此刻的她,是如此悲哀而感伤。 “您每一次露出不在乎的神情,每一次露出讥讽的笑,每一次说出轻蔑的话语,都像是在向我求救。” “因为你不在乎的话,就是不在乎,您大可让我离开,亦或是不再给我哪怕一个眼神,可您却在这里嘲笑着我的愚蠢,践踏着我的尊严,像是在用更激进的方法驱赶我,像是在让我不要继续说下去,像是在……” 九号的眼中倒映着安瑟那混杂着讥讽和威严的神情,可看到的……却尽是疲惫和倦怠。 “……像是在,掩盖自己的伤痕。” 在她眼中的少年,早已是伤痕累累的模样。 “安瑟先生,您深陷在,唯有你我知晓的困境当中。” 九号的身子微微前倾,膝盖轻轻抵着安瑟的膝盖,她将手放在安瑟的大腿上,而这一次,似乎僵住的安瑟并没有驱离她。 又或者是……此刻的安瑟,突然明白了九号的来意。 “我不知道您的敌人是谁,我只知道……直到现在,您也没有战胜祂。” “我只知道,为了战胜祂,您需要不择手段,付出一切。只知道您一直生活在那我无法窥见的重压之下。” 她凝视着安瑟无悲无喜的漠然面庞,轻声说着:“这些事,我在赤霜领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您并非罪恶,知道您只是……没有选择。” 到底是什么强敌才能让安瑟先生没有选择呢?是皇帝吗?可现在皇帝已经死了,为什么安瑟先生还是如此举步维艰呢?九号始终无法找到安瑟的敌人,但实际上……她也不需要找到安瑟的敌人。 她只需要知道,安瑟其实一直都很艰难,这就够了。 “后来我发现了,您不仅并非罪恶,您一直都很善良,只是您没有办法选择善良,因为善良……只能给您带来失败。” 她不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强敌让安瑟如此绝望,但她很清楚,面对这样的强敌,安瑟没有任何善良的余裕,他必须逼迫自己成为没有弱点的恶鬼,才能拥有与之对抗的力量。 “在有了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之后,您的选择似乎多了起来,那时候的我也是如此以为的,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您终于有了选择的权利,能去贯彻曾经的理想,所以我才渴望追随着您的脚步,我认为唯有如此。才能为您贡献我微不足道的力量。” 九号像是在讲述故事一般轻声细语着,可却是在用刀剖开自己,将她的心,将她的一切,如此鲜血淋漓地展现给安瑟。 “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给您带来的帮助只是虚幻的一闪而逝,而她们给您的枷锁与诅咒却是永恒。” “……” 安瑟的眼神在此刻变了,从原来的沉寂与漠然,变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 “因为她们并不愿抛弃一切地爱您,除了您之外,她们还有同样无法割舍的东西。” “九号……你没有资格对她们评头论足。”安瑟一字一顿地说着,低沉的声音宛如来自深渊的嘶嚎。 可九号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安瑟在说什么一样,自顾自道:“因为她们无法舍弃的东西,与您曾期待的光景是如此贴近,所以您无可避免的被改变了,您开始不愿冷酷残忍,您开始拒绝昔日恶行,您开始朝着似乎越发切近的美好前行,但却忘了一件事——” “您依旧没有选择。” “我……没有选择?” 安瑟突然抓住九号的手,让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嘴角微抽地笑了起来:“你竟然说我到现在都没有选择?九号……你了解我多少,又能理解我现在持有的力量对帝国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你又清楚你眼中虚构的那个敌人究竟是什么层次的吗?一无所知的你凭什么说我没有选择?凭你一厢情愿的幻想吗?”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安瑟先生。”她如此坦然地说着,“我只是一直在看着您而已。” 我只是一直在看着您而已。 九号根本不知道安瑟面对的是什么,一刻也没有过。 但她知道安瑟每一步的改变越来越艰难,她发现安瑟每一次退让都越来越苦涩,直到现在,知道她感受到那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煎熬和痛苦,九号才确定,安瑟到现在也没有选择。 而安瑟因这句话而愣住了。 在这个瞬间,他好像……想通了很多事情。 “安瑟先生,之前您说过,我似乎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九号不知不觉间已经握住了安瑟的手,她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遗憾地低头笑了笑:“很抱歉,那可能是您的错觉,或许……了解到您的内心,并不是我的天赋。” “只是因为在您身边,只有我是一直看着您的,仅此而已。” 安瑟·海德拉的身边,从来不会留下任何能为了他而抛弃自我的人。 每个人都要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野心,自己的渴望,唯有如此鲜活而独立的存在,才有追随海德拉的资格。 而这些人当中……又怎么可能出现一个将自己的一切尽数投入到安瑟之中,永远注视着安瑟而不在乎其他任何事的人呢? 希塔娜的眼中燃烧着滚烫炽烈的公义,明芙萝的眼中容纳着光辉灿烂的未来,安瑟永远是她们人生中最闪耀,最灿烂的那部分,可却不会是全部,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们反而不可能是安瑟所要的那个人。 所以,无论多能感知安瑟的情绪,无论与安瑟有多默契,如果安瑟刻意隐藏,她们始终无法窥见虚幻下的真实。 甚至安瑟没有隐藏,她们也未必能发现一些连安瑟自己都遗忘了的特质。 唯有……从头至尾,永远在注视着安瑟的人,才能发现安瑟的一切。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就代表…… 安瑟的眼眸中,出现了一瞬的恍惚。 这就代表,九号的沉沦,不是源自他的布道,不是源自日积月累的影响,甚至可能不是来自他对九号施加的第一次蛊惑。 而是在两人相遇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只是不管是安瑟,还是九号本人,都未曾觉察到这份沉沦。 “安瑟先生,我从法芙娜女士那里听闻,您在最开始来到西国的时候,曾肆意的使用那份力量,享受着践踏支配他人的快感。” 九号温驯地低垂眼眸,轻轻摩挲着安瑟的手掌:“三年前,您遭逢了明芙萝小姐的‘背叛’,您不愿再相信任何人,所以您只信赖那份力量,能让人无条件沉迷于您,臣服于您,任您宰割支配的力量。” “可现在,您却几乎从来不使用那种力量了,您是对自己操控他人的能力,有了绝对的自信吗?” “不,不是的。” 她将安瑟的手轻轻覆到自己的脸上,眷恋而安心地说道:“法芙娜女士说,您是在和龙语大公激战之后,才放弃了这么做,并很快的销声匿迹了。” “那时的您还没有契首,年岁也尚小,却能给龙语大公留下那么深的阴影,我想关于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应该只有一个答案。” “您对自己,使用了那股力量,只是为了那些……为了实现龙语大公的野心,被强制进行生物炼金,转化为龙人的无辜者。” 直到现在,安瑟也没有说话。 他不再像面对反攻的希塔娜和明芙萝时那样,想尽办法否定对方的话语,想尽一切否定心中的情绪,此刻的他没有再说什么“这全都是你的凭空妄想”,而只是……单纯的沉默着。 那恍惚的神情,像是因为九号的话语而回忆起了往昔。 “在那一刻,我就真正明白了。” 九号笑了起来:“无论何时,您心中都存有着那份良善……在三年前的那趟旅程中,您原本想要做一个正义的冒险者,您在那时候,就已经想要改变西国的困境。” 她将安瑟的手捧到心口,有些感伤的低语着:“但您无法接受明芙萝小姐的背叛,所以您决心让自己在那趟旅程中变得足够冰冷而残忍,即便如此……您也无法无视那份巨大的苦难。” “而您认识到了这一点,您厌恶着自己明明在犯下恶行时却仍想要做出拯救的虚伪,您厌恶着那个……无法做出决定的自己。” 那时的安瑟,在击败了龙语大公,拯救了一群可能会被强行改造,经历非人之绝望的无辜者后,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他会欣喜于自己的正义之举吗?他会为这些人的感激而感到幸福吗? 不,他不会的,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决心,他比谁都要明白……这么做,是错的。 如果这样下去,是战胜不了命运的。 “从那时开始,您应该就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只要能够对抗那个敌人,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也要将其实现的路,而后……一直走到了今天。” “走到了与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彼此依恋,彼此帮助之前。” 九号……终于揭露了安瑟困境的本质。 “而她们让您变成了曾经那个您所厌恶的,无法做出选择的自己,您分明就知道要击败那个未知敌人必须不择手段,可您却又任由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将您重新领回那条光辉灿烂的路。” 正义的,正直的,注定化为英雄史诗,成为太阳的道路。 可那又是希塔娜和明芙萝的错吗?如果安瑟心中未曾对那绚烂的光景有所期待的话,她们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改变安瑟,又或者说……安瑟怎么可能,真正让她们归心呢? 所以九号温柔地说着:“但那本就是您期盼的,对吧?” “您来到西国之后做了那么多的委托,那么多事,其实不是为了散心,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您比谁都想成为太阳,不是吗?” 想要改变帝国,想要让西国的凡人们有尊严的活着,这些念想,这些思绪,全都是无比真实,没有半分虚假的。 九号能看清安瑟此刻承受的煎熬与痛苦,又怎么可能无法看清……那份炽热的渴望呢。 他到底是因为对希塔娜和明芙萝的偏袒才对她们一退再退,还是在心中也同样怀有那份良善,不是很明显吗? ——如果安瑟·海德拉真的不存在半点善意的话,怎么可能会因为自己那为了对抗命运的本能而产生的拯救……感到虚伪呢? 正是因为他的灵魂深处始终保留着改变这一切的渴望,所以他才不能接受……自己在命运的扭曲下做出这种事情,不能接受如此的违逆本心。 可现在的安瑟,已经踏上那条路太久了。 就好像他在纷争堡下城区找猫的委托中说过的那句话一样。 回头的路,总是艰难。 安瑟从来没有想过回头的路,但他选择的那两个女孩,让他有了回头的可能。 所以他从来不只是被“爱”所诅咒,而是这份爱所承载的,安瑟求而不得的……灿烂人生。 “所以呢?” 没有激烈的诘问和反驳,没有辛辣的讽刺和嘲笑,安瑟只是平静地,漠然地问着九号:“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你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知道了这一切,九号又能做什么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安瑟面对着的是什么,只是在通过安瑟的反应来虚构出一个未知的敌人,无论是能力,禀赋,还是所知的一切……九号比不上希塔娜和明芙萝,比不上鸦和莱茵,比不上太多太多人。 她除了如此了解自己,了解到这个地步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这不是很简单了吗?” 面对这个无解的问题,九号却第一次在这副已经与昔日少女面容截然不同的面庞上,露出了那么纯粹温暖的笑容。 就和曾经的她一模一样。 “您去做您期望的太阳,就好了呀。” 她甜甜地笑着:“去做您想做的事,去完成您心中的夙愿,去与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一同奔赴那光辉灿烂的未来,不就好了吗?” “我又怎么能——” 安瑟本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当他看到九号脸上那如此纯真甜美的笑容时,话语却哽在了喉咙里。 他想到……九号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了。 他终于明白,九号为什么会说,她是唯一拥有资格的人了。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很简单。” 九号大胆地和安瑟五指紧扣,像是要感受安瑟掌心每一寸温度一般,闭着眼细细体会着,同时温声细语道: “如果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全心全意地爱着您,能为您奉献一切,那您就不必苦恼,可以继续朝着那不择手段的道路前进下去了。” “只可惜她们不是,所以这条路行不通了。” “既然如此……换条路不就好了吗?” 她睁开眼睛,那双原本渗人而恐怖的漆黑眼瞳中,满是无可抹去的柔情。 “您和她们一起,去走那条圆满而光辉的路,让一个能为您奉献一切的人,走上那条恶毒而漆黑的路吧。”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一个为所爱奉上一切的疯子,如此坚定又温柔的说着这样……残酷疯狂的话语。 她要替安瑟走过那荆棘丛生的森林,走过腐烂泥泞的沼泽,走过暗无天日的山谷,走过一切……安瑟为之痛苦,为之煎熬的路。 而安瑟,只需要成为他想要的,普照万物的太阳就好。 “……你在说什么?”安瑟刚才一直平静的语气变得有些不稳,他紧盯着玛琳娜的漆黑眼眸,“你认为这是在做出选择吗?我默许你,纵容你这么做,与我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是您默许我呢?” 玛琳娜轻快地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开心地转起了裙子,巧笑倩兮道:“您忘了我是怎样狡猾的女人吗?我能窥探到您的心思呀,安瑟先生,我能做出……” 做出安瑟本想做,但却没有做的选择。 也就是……她有那个觉悟和能力,在连安瑟都没有说出口,甚至脑海中只是划过一个念头,根本就没打算付诸实践的情况下,做出决断。 是啊,这是玛琳娜的才能……不,是安瑟身边唯一那个,愿意为他奉献所有的人,必定拥有的能力。 她所犯下的罪,她所做出的恶,从来就不是安瑟默许的,而是……她的“自以为是”。 绝不会错的,自以为是。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安瑟先生。” 飞扬的裙摆缓缓落下,漆黑的魔女弯下腰,双手捧住安瑟的脸颊,将额头紧贴着他的额头。 “这是比我的才能,比您的困境,更重要的,最能让我得到您的认可的关键所在。” 她睁开眼睛,凝视着那从未如此靠近的海蓝色眼瞳,用呼唤着恋人的眷恋语气,幸福地说着: “您不爱我。” 安瑟·海德拉,是不会爱上为他牺牲所有的人的。 所以,他不会爱上如此愚蠢又痴狂的笨女人;所以无论这个笨女人遭遇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像面对那两个女孩一样陷入无法抉择的困境。 该废弃就废弃,该抛下就抛下……只要这个笨女人做错了任何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出决断,毫不犹豫。 是的,玛琳娜对苏丝伦所说的,那能一锤定音的“爱”,既不是她对安瑟的爱,也不是安瑟对她的爱。 而是因为玛琳娜比谁都清楚—— 您不爱我。 第八十五章·为时不晚的觉悟 8K 希塔娜吐出一口血水,背后缠绕着赤黑气息的魔狼仰头咆哮。 在她周围三十米内已经不再有任何活物,被撕烂的龙首,硬扯下来的肉翼,打成烂泥的躯干,断裂开来的粗大白骨……置身于修罗炼狱中的狼兽摸去脸上的血渍,暗红色的眸中既涌动着厮杀的喜悦,也带着几分难以遏止的疲惫。 少女握紧因长时间高强度战斗而颤抖的双手,她抬头看向天空,在一只巨大飞龙即将越过防线的时候瞬息冲天而起,那疾飞的巨龙还在扇振着双翼,赤黑魔狼的虚影便直接贯透了它的胸腔,死死掰住它的胸骨,而后在空中撕出一片瓢泼血雨。 希塔娜一脚踏在被她撕成两半的龙尸上,在将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巨龙震成肉泥的同时,借力飞向另一只试图突破防线的巨龙,碎颅,生撕,毙杀……如此循环往复,她那仿佛披着血衣的身影在空中划过无数道狂乱的血线,巨龙的哀嚎与魔狼的怒吼响彻云霄,让每个尚未撤离的超凡者心生寒意。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怪物,只要让她在混战中撑过一段时间后,几乎就再也无法对其造成伤害,想战胜这个被冠以天灾之名的契首,要么用压倒性的力量予以伤害,要么就只能靠数量活生生将她耗到精疲力竭。 可现在,高阶龙种几乎被海德拉尽数压制,而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已经在战场上厮杀了整整一天一夜——而且她昨天还在和五阶龙种的战斗中被断去了双臂,此刻的精力却仍未见底。 可即便这几天里已经在超凡者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杀神痕迹,对战斗和狩猎那么狂热的她,脸上却只有凝重和燥怒。 “这帮该死的蜥蜴,怎么能……这么多!” 一腿将直径两三米长的巨大龙首硬生生抽爆后,希塔娜从空中下坠,看向远方那依然好似无穷尽的龙潮,破口大骂:“什么巨龙,分明就是蟑螂!还有明芙萝,你到哪去了!” 安瑟终究没阻止希塔娜踏上抵抗龙灾的战场,因为在她眼中,这既是对西国平民的拯救,更是帮助安瑟对命运的抗争,现在的希塔娜找不到任何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安瑟怎么做也阻止不了她。 恰好安瑟也不希望让明芙萝继续维持机械降神,便让她们一起在防线上行动,虽然两人都只是四阶,但在高阶战力基本都被安瑟横扫的情况下,这两名契首足以在战场上掀起屠杀。 而如果说希塔娜看起来是这片战场上最大的死神,那么明芙萝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神”了。 机械降神作为高端武力让安瑟有了六阶以下近乎无人能敌的力量,但明芙萝原本最擅长的,可是中低端层次的无情屠杀。 六百六十六架自律浮游炮分散在阵线各处疯狂开火,根本没人能记清这几天下来浮游炮轰杀了多少亚龙种,不管有多匪夷所思,对于明芙萝而言,那都只是个毫无意义的数字而已。 “我刚才去了天途山脉深处。” 铁灰色粒子在希塔娜身侧凝聚,明芙萝的掌中泛起流光,投影出那耸立在大陆中央,直抵天穹的山脉之景。 “你疯了!”希塔娜猛地抖了一下,显然是被吓坏了,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不怕被藏在那里面的老怪物撕烂啊!安瑟不是警告过你不能仗着你情况特殊,就想着跑进去偷看的吗!” 尼德霍格的特殊性让明芙萝能够越过诸多疯狂龙种的感知,她之前就向安瑟提起过潜入天途山脉一探虚实的计划,但被安瑟拒绝了。 弗拉梅尔和未来的苍天狼帝能在天途山脉来去自如,不代表那座横亘于大陆数十万年乃至更久远岁月的山脉没有危险,明芙萝由于形体的特殊性,无须担心物理上的伤害,但代价是灵魂格外容易受到伤害,安瑟都不清楚天途山脉中潜藏着什么样的危险,根本不可能答应明芙萝如此冒进的请求。 他本以为,以明芙萝的理性和冷静,再怎么想要帮自己,也不会做出这么无谋的举动,但她还是做了。 “你觉得这样下去是办法吗?”明芙萝反问,“命运什么时候把伊沃拉放出来都不意外,再拖两天超凡者可能都要逃光了,到时候安瑟光是处理肆虐的龙灾都要花费不知多少时间,伊沃拉那边又该怎么办?而且……” “……而且什么?” 希塔娜看明芙萝的脸色不太对,心里也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明芙萝挥手招来浮游炮,将几百米开外最近的一头亚龙轰碎,垂眸沉声道:“那件事待会儿再跟你说,很重要,必须趁安瑟现在不在的时候,至于眼下,我先跟你讲讲天途山脉的事情,顺便逼退这一波侵袭。” 而后她便紧随着希塔娜,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语气快速地讲解道:“我有分寸,没深入到极深处,但也有了很重要的发现。” 投影在明芙萝掌心的微缩光景上,无数巨龙拥挤着飞来的景象让人头皮发麻,希塔娜眼角抽搐了一下:“真的没完没了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多?” “再看仔细点。”明芙萝放大了光幕中的景象,“看看这些龙类,究竟在做什么。” 随手一拳轰出赤黑能量波将一头陆行龙轰成肉渣,希塔娜皱眉盯着光幕,随后表情逐渐变得悚然起来。 “见鬼……”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着:“它们在……自相残杀?” 光幕中的龙群飞向天途山脉中的某座深谷之中,而后竟发了疯般彼此厮杀起来! “天途山脉,应该说是龙族……发生了什么未知的巨变。” 明芙萝低语道:“或许这第二次袭来的龙灾,并不仅仅是安瑟推测的那么简单,命运还推动了某样未知之事。” 无论是她还是希塔娜,都没有听安瑟提过龙族暴动的事情,在原定的未来中,这件奇诡之事并未发生。 “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给安瑟!”希塔娜一挥手臂,身后的魔狼虚影抬爪便拍烂了一头巨龙的脑袋,这几日来连番鏖战的她露出了少见的振奋神情,“这样说不定能解决……嘶,不对,就算知道这件事,好像也解决不了什么啊。” 少女脸上浮现起的兴奋一下子又泄了气:“这反而会让安瑟为难的吧,要是让他知道天途山脉里有什么东西,他到底是去天途山脉,还是留下来保护西国,而且命运要是趁这个时候把伊沃拉放出来……啊!” 希塔娜的脸上瞬间充满了震惊和警觉:“这不会是命运在故意搞安瑟吧。” “……你变聪明之后倒是省了我不少时间。” 本来还想继续给希塔娜解释的明芙萝点点头:“所以这件事,起码要等到伊沃拉的事情解决之后再告诉安瑟,我们不能再为他增添负担了。” 听到这句话的希塔娜愣神了一瞬,而后被远处的巨龙喷上了一口凛冽龙息,整个人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冻结成一座冰雕。 而也几乎就是下一秒,整个冰雕瞬间爆裂开来,希塔娜背后的魔狼虚影都未动手,她只是抬臂挥拳,澎湃巨力掀起的冲击便直接将那头巨龙轰了个对穿,在龙尸遍地的大地上犁出一道深深沟壑。 “你……还在想那件事吗。”希塔娜微微蹙眉,她倒不是反对明芙萝的观点,只是比起苦恼于这种事,希塔娜更倾向于专注眼前,更着重于如何解决安瑟的问题。 “已经不是想了,而是确定。” 明芙萝转头看向希塔娜,漠然的俏脸上浮现起让希塔娜不得不认真的肃然神情。 “你对命运有感觉吗,希塔娜?”她先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啊?” 希塔娜愣了下,短暂思考几秒后,茫然的摇了摇头。 “虽然透过安瑟的记忆看得很清楚,但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怎么可能感受到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啊。” “如果不是安瑟的话,我根本就不会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 ——正因为命运恪守着合理,所以哪怕知晓祂的存在,却也极难在这份合理下,觉察到祂到底勾动了哪根丝线……即便知道了祂的存在,这世上除了安瑟之外,又有谁能与其博弈抗衡呢。 “我也……一样。” 明芙萝低声说着,与希塔娜的茫然相比,她的语气里,多了更多的……不甘。 “我们没有安瑟那样丰富的对抗命运的经历和意识,所以在绝大多数时候哪怕有所提防,也很难认识到自己是不是被命运利用,对安瑟造成了什么影响。” “……我之前始终无法得出那个问题的答案,跟这一点脱不开关系。” 究竟只是单纯的杞人忧天,还是命运确有其事的操纵……明芙萝无法判断,只能寄希望于安瑟向自己袒露真相,但安瑟给出的回答始终都是没有问题。 即便如此,明芙萝也还在心底保存着那份疑虑——她们,到底有没有成为安瑟的枷锁和牢笼呢。 “而在看到那副山谷中龙类厮杀的景象的时候……我能确定了。” 钻研着变革之路的学者在此刻化身无情的屠杀机器,像是在发泄她那瑰丽的紫色眼眸中闪烁着的,几乎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恨意。 “偏偏是在安瑟解决掉那些大公之后,偏偏又掀起了第二次龙灾,偏偏又让伊沃拉刚好在这个时候显露行踪,偏偏又让她始终不现身,让安瑟每时每刻都不断叠加压力,偏偏……这次龙灾的背后又有隐秘。” “偏偏……偏偏……就是有这么多的偏偏!” 她的呢喃声让希塔娜的脸色也愈发难看,狼兽背后的魔影仰天怒吼,赤黑色的滚滚弑杀之息如海潮般狂涌而出,啃食撕咬着周围一切的龙类。 “就算再怎么合理,刻意……也始终是刻意。”明芙萝死死盯着希塔娜的眼睛,像是要将心中的那份怒火传递给她一样,“希塔娜,就算我们感受不到,祂也是切实存在的东西,而且是有着强烈主观目的,为了达成那个目的……而漠然操弄一切的存在。” 轰——! 无尽铁灰色粒子在明芙萝身前凝聚出一座巨大的炮口,灰色的激流贯穿战场近千米,像是要将她的郁结和不甘尽数倾泻而出那样轰鸣着。 “我们对命运的感知太弱了,所以我们很难在第一时间就对安瑟感同身受,会……忽略掉一些,安瑟绝不可能放下的东西。” 那就是,对命运的憎恨。 即便明芙萝还没开口,希塔娜的太阳穴便已经暴起青筋,她已经明白了明芙萝的意思,因而有无尽的悔恨和狂怒涌上心头,每次挥出的拳脚几乎是在平地席卷起飓风。 “在我们觉得安瑟想要变好的时候,只专注于这件事情,自以为考虑到了安瑟的感受,认为安瑟心中的确怀着这份想法,但却忘了安瑟心中还有更深的执念。” “……不,不能说是忘了,而是……看得太轻。” 明芙萝闭上眼睛,低声呢喃着:“我们把和命运斗争对安瑟的意义……看得太轻了。” 无论是希塔娜还是明芙萝,都因命运的操纵而经历了一段坎坷苦难的人生。 毫无疑问,她们是与安瑟一样,憎恨着命运的。可问题是……她们并没有时时刻刻地保留着这份憎恨。 因为安瑟……从来没有想过利用这份憎恨。 在最后,安瑟选择了拯救和接受她们,而不是将她们视作工具。 所以希塔娜与明芙萝感受到的更多的,其实早已是安瑟对她们的爱,这份温暖压倒了她们对命运的玩弄自己人生的恨意,让她们走出来,放下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 可如此一来,既无法像安瑟那样切实感受到命运的冰冷和残酷,又在安瑟的拯救之下,迈向了崭新人生的希塔娜和明芙萝,如何能维持着对命运时刻不熄的怒焰? 在考虑对抗命运之前,她们更会考虑安瑟和自己的人生,能让他们彼此都更加幸福的人生。 所以希塔娜和明芙萝都希望安瑟能够拾起他失去的东西,都欣喜于安瑟能够按照他所期望的前行,并愿意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因为她们的路和安瑟的路是一样的,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可她们却因为对命运的忽视,而同样下意识地忽视了……安瑟对命运的态度。 她们没有办法对命运产生足够切实的体会,但安瑟呢? 那个在命运的设计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一度疯狂到试图逼死并活活吃下自己父亲,泯灭了心中的良善,抹杀了昔日的理想,终日在命运的折磨中浑噩度日,每时每刻都饱受煎熬,在那暗无天日,无法找到未来的绝望之中度过了整整六年的孩子…… 他能放下这一切吗? 明芙萝直到切实体会到命运那份冰冷的意志之后,才突然醒悟。 命运……不是虚无缥缈的无形之物,祂是出于某个无比明确的目的,为了达成那个目的而毁灭掉安瑟人生的存在。 再怎么合理,也终究是刻意,而祂正是刻意毁去了安瑟的所有。 这世上,有谁配让安瑟放下这六年的血恨和憎怒,有谁配让安瑟熄灭那灼烧了他六年,自苦难中燃起的火? 她们想要给安瑟幸福的人生,可只是拾起曾经失去的东西,那凿进骨血与灵魂中的痛楚和绝望,就全不存在,一笔勾销了吗? “我是对的,希塔娜。” 明芙萝疲惫地低声说着: “我们成了安瑟的牢笼。” “安瑟现在的痛苦,并不来自他不知该如何从西国和伊沃拉之间作出选择,而是……” “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在我们和对抗命运中,作出选择。” 在漫长的思考和自我怀疑之中,明芙萝……终于得出了答案。 “其实我……我早就该认识到这一点,即使没有命运这一环,我也早该确认安瑟的举步维艰。” 其实她认识得根本不晚,从很早开始,明芙萝就已经怀疑她与希塔娜的愿景对安瑟造成了束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怀疑越来越深刻,她和希塔娜讨论了太多次这个问题,只是始终得不到答案。 “我无法确认……或许不是因为真的得不到答案,而是我……不想接受这个答案。” 她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不想接受……自己成为安瑟的负累与牢笼,所以只能一遍一遍地怀疑着,如果她毫无挂碍地接受这一点的话,说不定……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现安瑟的困境了。 甚至可能比玛琳娜还要早。 但这世上……怎么能有人坦然接受自己是心爱之人的枷锁和挂碍呢?爱永远是双向的,既希望对方能得到那份温暖,也不想自己受到伤害。 明芙萝依然是那个能通过哪怕些微细节,都能觉察到友人心中情绪的明芙萝,但爱让安瑟变得软弱,也让她变得软弱了。 她不再能像冰冷的机器一样分析自己和安瑟之间的关系和处境,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安瑟的枷锁,正是因为这份不希望,再加上对命运的无感,让她……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明芙萝也依然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和希塔娜对安瑟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可她还是觉得不够,觉得自己……糟糕透顶。 明芙萝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错,更何况这份错,出现在她最在意的人身上。 “原来是这样啊……” 无尽的赤黑气流从低着头的希塔娜身上滚滚涌出,已经不眠不休激战了这么久的她,本来都没多少释放弑杀气息,召唤无尽狼群的力量和精力了。可现在心中狂涌出的那万般怒恨与苦痛,让她以及背后那愈发狰狞的赤黑魔影,逐渐散发出连龙种都无法承受的恐怖气息。 振翅试图突破防线的巨龙哀嚎着从空中坠落,冲杀而来的陆行龙悲鸣着跪倒在地,希塔娜心中咆哮的兽性和狂怒,竟然在此刻……压倒了龙王散播于龙种灵魂中的猎杀渴望! “我又做了很多……自以为对安瑟好的荒唐事情。” 希塔娜和明芙萝,有错吗? 她们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拥有更加幸福的人生,愿意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而赌上性命,在这个过程中也一直在尝试理解并照顾安瑟的情绪,安瑟不愿放下要对抗命运,她们也义无反顾地去兼顾这一切,没有对安瑟提出过任何要求。 无论从哪方面讲,她们都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无论是身为契首的职责,还是身为恋人的职责。 因为再强求下去,那就是荒诞了。 是玛琳娜口中的……奉献一切的爱。 只有对安瑟专注到奉献一切,连自我都能舍弃,才能在对命运已经没多少感觉的情况下,依然时刻从安瑟的角度出发,认识到安瑟对命运永不可解的憎恨;唯有在这份爱里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感受,才能冷静地接受自己极有可能已经成为安瑟的牢笼这件事,而后第一时间做出改正。 但无论是希塔娜和明芙萝,都不是爱安瑟到连自我都能舍弃的人,能够押上性命成为安瑟的力量,和舍弃自我……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看似相同的选择,出于截然不同的觉悟。 但偏偏唯有在这件事上……只有在这份爱里,根本不爱自己的那个人,才能够第一时间认识到安瑟的痛苦和困境。 “还来得及,希塔娜。” 明芙萝把手搭在几乎要暴走发狂,失去理智的希塔娜的肩上。 “在这次事件结束后,我们好好跟安瑟谈一谈吧,去告诉他……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成为他的负累。” 沉寂的几秒钟里,只有希塔娜粗重的喘息声。 “……好。”沉默之后,希塔娜低声回应,“不要再让安瑟两难下去了。” 虽然这样说着,但她们也认识到,这份两难……好像是注定的。 要如何才能让安瑟既拥有幸福的人生,又能对抗无所不用其极的命运呢。 “即便错了那么多,有件事……我果然还是对的啊。” 希塔娜突然如此说着,面无表情地抬起自己的手,朝空中虚握。 无尽的赤黑气息化为狼群,而群狼竟直接冲天而起,狂奔向天穹,将被她的气息惊骇到下坠的巨龙撕咬成一滩血肉和骨头的混合物。 “力量。” 她转头看向明芙萝,一字一顿道:“如果我够强,如果我能把这狗屁命运给安瑟出的选择题直接打碎,安瑟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明芙萝罕见的没有反驳希塔娜这如此极端的观点,因为她发现……希塔娜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如果命运不给安瑟选择,那就我给】 是啊……如果既要让安瑟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又要完成他的复仇与夙愿的话,必须要给安瑟超越命运的选择。 力量……力量是必须的,但并不是全部。 明芙萝的眸中闪烁着与希塔娜并不相同,却出于同一目的光芒。 还需要更多的东西,现在我无法抓住的,但足以超越命运的可能。 如果希塔娜能给安瑟贡献的是力量的话,那么我必须要为安瑟……创造这份可能! “我会变得那么强的。” 希塔娜缓缓呼出宛若蒸汽的炽烈吐息:“我一定会——啊!” 她脚一软,高挑的身子直接压在明芙萝身上,差点把明芙萝给压倒。 “……”塑造起同样高挑身形的明芙萝架住希塔娜,叹了口气,“先好好休息吧,力量的事以后再说。” 这波冲击似乎已经开始衰减,希塔娜也可以暂时去休息了,明芙萝下点功夫,制造更多的浮游炮九号也能稍微弥补一下。 “几个小时就够了……”希塔娜嘟囔着,“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安瑟他还需要我把那些龙给引开呢。” “……你真想这么找死?” “哼,你不也跑到天途山脉里去了?” 被明芙萝搀扶着的希塔娜哼了哼,随后又忧心忡忡地说道:“安瑟他说要回去做下准备,也不让你跟着,感觉有些奇怪啊……他说他有办法,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保住西国的同时,又能防止命运突然把伊沃拉放出来呢?” 明芙萝的心中也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在这个时候……她能做的,也只有相信安瑟了。 “我们或许现在就可以跟安瑟谈谈了,这样也能知道安瑟他到底打算怎么——” 努力想着办法的希塔娜声音戛然而止。 她和明芙萝几乎是同一时间转头看向天穹的另一端,那道在如此遥远处依然鲜明可见的血色裂痕。 这几日来始终只是蠕动着的裂痕,缓缓……缓缓地撑开了,不,是被撕开,从内而外地撕开了裂口! 然而,绝大多数人预想中的,飨焰之火滚滚倾泻而下的场景,并未出现。 最先出现,撕出那道裂隙的,反而是一双畸形扭曲的……漆黑的爪子? 与此同时,龙灾抵抗阵线上的超凡者们,传来了惊恐至极的呼喊和吼叫。 刚才的冲击刚被击退不久,遮天蔽日的龙群便再度袭来,并且之前被安瑟重创,到现在根本就没有恢复多少,本不可能继续参战的高阶龙种……竟也一个接一个地再度现身了! “该死……该死!” 希塔娜轻轻拨开搀扶着自己的明芙萝,大口大口地喘气。 “偏偏是这个时候……命运……命运!” 这是何等令人暴怒的刻意,但希塔娜也知道不该把情绪放在愤怒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紧盯着明芙萝:“明芙萝……安瑟那边就交给你了,龙族这边,我来——” “你想去干什么?” 一只手突然按在了佝偻喘息着的希塔娜的脑袋上。 “……” 希塔娜愣愣地转头回看,年轻的海德拉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身后。 “安安安安安瑟!”被吓了一跳的希塔娜结结巴巴,“你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你刚才一直都在?” “祂既然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安瑟转头看向天边的血色裂隙,笑了笑:“我又怎么可能不来呢?至于刚才……刚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明芙萝接过话,显得比希塔娜平静很多,“只是一些想和你说的话而已……之后能和我们好好聊聊吗,安瑟?” 安瑟微微挑眉:“好好聊聊?真是少见……好啊,等解决掉这件事后就聊聊吧。” 这样说着的他抬起手来,隔着几百米远,就按住了不知何时溜出去希塔娜,轻而易举地把她抓了回来。 “不要想着用你那跟自杀没区别的歪点子,希儿。” 安瑟用力揉搓着狼小姐的狗头:“我说了,我有办法。” “可,可你……” 希塔娜含糊不清,还想挣扎着反驳,却对上了安瑟的眼睛。 那双海蓝色眼眸中的决然,让她渐渐沉默了下去。 “放心吧,希儿,阿萝,我不是在安慰你们。” 他转头看向那道已经被完全撕开的血色裂隙,看到了从裂隙中探出半个身子的,嘶吼咆哮的畸形怪物,神情已冰冷如铁。 “我要赢。” 第八十六章·献身者 8K 赢?要怎么赢? 前方的阵线一旦溃败,汹涌龙潮便会在短到不可思议的时间里肆虐西国,除非安瑟能够一击瞬杀那个从裂隙中爬出来的怪物,转头就重整防线;又或者在刹那间清空席卷而来的群龙,再转头去对付那不知深浅的怪物…… 那道裂隙出现在之前被飨焰之火焚尽的领域中央,别说平民,连活物都没有,完全无法用保护西国平民的理由去优先处理那边。 祂冰冷地注视着局势渐明的棋盘,逼迫安瑟做出选择。 但我为什么要按照你的意思,做出选择? 希塔娜和明芙萝还想开口说什么,安瑟便已经自顾自地升上天空,遮天蔽日的九首魔蛇本相君临于此,给人的感觉却并非孑然一身的孤勇,反而是凶烈无匹的睥睨。 在这阵线上激战已久的超凡者们,在看到再次汹涌而至的龙潮时,本来都已经打算各跑各的,赶紧离开这片注定迎来毁灭的灾劫之地,但在觉察到头顶阴影,以及那毫不掩饰,令人悚然的深渊气息后,又都松了口气。 ——还能再捞一笔,留下来的绝大多数超凡者们都这么想。 除了极少数真的想让西国免于龙灾的超凡者,剩下来的都是些胃口和胆子大到没边的狂徒,除非真的已经陷入绝境,不然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开的,毕竟什么时候走还不是他们说了算,那位海德拉阁下可从来没强制他们留下来过。 毕竟这本来也是强制不了的,先不说超凡者们自保逃命的手段,光是强制超凡者为了保护平民而豁出性命就可笑至极,难道那位海德拉阁下是疯了不成? 天空中的安瑟凝视着远方似乎比前几日更加疯狂的龙群,鲜活的四颗蛇首缓慢吐着信子,那硕大的漆黑竖瞳泛起幽光。 此刻的它并不知道群龙突然疯狂的原因,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绝不能让这条防线就此崩溃。 一轮黑色的太阳,在九首魔蛇的上方升起。 那凝练了无尽澎湃的以太,糅杂了不知何等恐怖要素的黑日仿佛将一切光芒尽数湮灭,本来因龙群狂袭而显得阴沉的天空,此刻更是以黑日为原点,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宛如漆黑的泥沼将整片天空侵吞覆盖。 “安瑟……等等,你——” 向来冷静的明芙萝神情大变,因为她感觉到了安瑟那用来支撑尼德霍格的以太都在衰减……现在的他像是要直接决死一般,几乎是在榨干自己的以太来轰出这一击! 这几日来,连续的驾驭机械降神,显化本体与十几头站在顶端的五阶龙种作战,本来就让安瑟的负担越来越大,就连在厮杀战斗这方面特化过的希塔娜都在一天之内几乎脱力,油尽灯枯。而这么多天,即便对力量的把控再如何精准,对以太的规划再如何精细,安瑟现在距离全盛时期也已经差了太远。 在这种情况下,安瑟还要这样压榨自己的以太去镇压龙潮,难道……难道他不打算去夺回伊沃拉,放弃继续对抗命运了吗? 在明芙萝惊愕万分的此时,海德拉头顶的那轮黑日,已经凝聚到了顶点,真正高悬于天穹的太阳在它面前也不复烈日的辉光,普照大地的光芒被来自深渊的魔物贪婪凶残地吞噬,看起来已经陷入疯狂的魔蛇,毫无保留地倾泻那份绝大多数超凡者们唯恐避之不及的深渊气息,它似乎已成为深渊在人间行走的具象,宛如要将万物都投入永世不熄的熔炉之中,化为混沌与虚无! 超凡者们的情绪已经从最开始的庆幸化为了惊惧,这一击之下,要是天穹上的那个怪物没有扣好程度,会不会连他们都一同湮灭殆尽? 即便这样想着,他们也没有逃跑,或者说……没法逃跑,那莫大的恐惧几乎已经化为实体死死缠绕着他们的躯干,哪怕再如何想要逃亡,肉体也完全不受控制。 而招来这极致毁灭的海德拉,那鲜活的四双黑色竖瞳中,却没有任何癫狂的景象。 它并没有对自己使用布道。这仿佛能将万物归于原点的极致毁灭,强大在几乎榨干了安瑟的所有以太,但却并没有糅杂太多要素,因而成为了最纯粹极致的毁灭。 倘若处在布道状态下,安瑟能花费比这要少上无数倍的以太,轰击出效果绝不弱于此的终结与湮灭,所以……为什么立于天穹的海德拉,要用这种方式来与龙灾对抗? 在所有超凡者惊恐而不解之际,那轮黑日已经升上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至融入这片已经再无任何光芒的天穹之上,仿佛就此消失无踪。 而下一秒,无尽龙群之中,突然响起了穿越上百公里的惊天咆哮! 布满铁色鳞甲身长上千米的古代龙种,体表流淌着熔岩龙种中的最强存在,通体纯白宛如吟游诗人传唱的圣灵般的巨龙……它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残存着安瑟和机械降神留下的伤口,有的肉翼残缺,有的几乎断首,有的遍体血槽,情况最糟糕的哪怕下一秒死去也不奇怪。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它们集体在此刻倾巢而出,不是现在的安瑟要考虑的,以那上千米长的巨龙为首,这些顶端的五阶巨龙纷纷朝它们头顶的漆黑天穹怒哮,带着龙语之力的咆哮连绵不觉的响彻云霄,哪怕离它们无比遥远的超凡者们也感受到了那几乎将灵魂都粉碎震颤的力量,他们看着这些随便一头都能在帝国掀起天灾的巨龙汇集一起,暴涨而起的各色光芒在这群立于大陆顶点的狩猎者们中凝聚,冲上云霄,不知道它们究竟在对抗什么东西。 而下一秒,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在对抗什么了。 那轮融入天穹的黑日,坠落了。 不,不是坠落,而是化为了湮灭一切的黑光,宛如从天宇之上,世界之外贯穿而下的……天罚! 即使相隔数十上百公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漆黑的庞大光柱,无声轰落。 是无声,唯有寂静的无声,这抽取深渊魔物几乎所有以太的一击,已经将声音这个概念都粉碎毁灭,所有人只能看到那光柱轰击而下。 所有人呆呆地看着远方,那直径可能有上千米的黑光轰击了起码有足足半分钟,才彻底消散。 当黑光消散之后,遮天蔽日的龙群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缺口,而那十几头联合起来足以让帝国支离破碎的巨龙,只剩下四五头全身上下找不出几块完整血肉的将死之龙,在空中摇摇欲坠,苟延残喘。 几秒种后,防线上的超凡者们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或许是因为西国终于能免于龙灾,或许是完完全全臣服于海德拉那份支配深渊的伟力,但更多的,应该都是因自己能拣一笔大漏而狂喜。 能在这一击下存活的龙种该有多么强大,而倘若将它杀死,它的尸体……该有何等令人发狂的价值! 超凡者们的凶性和贪婪在这一刻被激发到了极限,本来只是在布置好了以太域界和法术阵地的防线上固守的他们,甚至已经直接向外冲杀,屠杀亚龙种算得了什么,无论是那残存苟活下来的古代龙种的惊天价值,还是将古龙杀死的无上荣耀,都将超凡者们灵魂中那跃升的渴求和贪欲,刺激得淋漓尽致。 现在,不用担心防线被攻破,西国陷入群龙带来的毁灭之中了,龙族再如何有底蕴,也不可能在此刻又冲出十几头顶尖的五阶巨龙来,即便命运连合理都顾不上了,也不可能。 但……代价呢? 天穹上的九首魔蛇消散无踪,安瑟·海德拉的身影显现,他的以太已经完全见底,是那种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或者如无底洞般不停吸纳资源才能恢复过来的干涸。 现在的他,该怎么“夺回”伊沃拉?别说驾驭机械降神,现在维持尼德霍格的以太,都是明芙萝自己积存的。 “……安瑟。” 明芙萝的身影出现在安瑟身旁,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安瑟,少年脸上那抹无法掩盖的疲惫让她揪心万分。 安瑟轻轻拍了拍明芙萝的手臂,宽慰道:“放心,我没打算就这样结束。” “可是你……” 关于安瑟究竟要怎么才能过这一关,明芙萝心中做出过各种构想。 其中最糟糕的,不仅仅只是安瑟被迫从两者之中选择一个,无论是放弃对命运的抗争,还是将西国的平民弃之不顾,明芙萝都不能接受。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明芙萝担心安瑟会为了同时拿下两者,而不顾自己,对他自身再次使用布道。 作为掌握着海德拉所持有要素的渊之首,明芙萝比谁都要清楚安瑟作为海德拉的……负担。 他那几乎在所有领域都有所涉猎,无论什么要素都有所掌握的可怕才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来自那次让他失控的布道。 ——为了拯救母亲而不惜堕入深渊,从深渊中求取能毁灭一切的力量,而钟意着这海德拉幼子的深渊自然予以慷慨万分地回应。 安瑟由此得到了堪称“无所不能”的才能,而代价是彻底失去理智,被深渊完全侵蚀。艾妮丽莎以自己那无比强大的灵魂为代价将这份侵蚀压下,但深渊也没有收走这份才能。 因为这份才能本身就是深渊的诅咒——掌控越多的要素,便越接近深渊,持有着深渊布道这种灵质的安瑟,是所有海德拉中承受深渊侵蚀最严重的,没有之一。 如果安瑟再轻率地对自己使用布道,他是否能控制好程度,深渊对他的侵蚀又会加重多少?在没有魂之首前,来自深渊的侵蚀每多一分都无可挽回,明芙萝绝不希望安瑟要为这件事,而再度踏入他不愿踏入的深渊。 可安瑟现在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还能有余力去对抗那个从裂隙中爬出的怪物?难道他真的要…… 但安瑟却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思考时间,虽然以太已经见底,但他似乎还留存着些许跨越空间的力量,身形转瞬间便朝那血色裂隙所在的地方跳跃而去,几个闪烁间,便出现在了裂隙的不远处。 而来到这里,才能看清这头从血色裂隙中硬生生爬出来的怪物……究竟有多么骇人。 那在远方都能看见,在此刻更显得庞大万分,起码有数百米高的身形反而是次要,它像是由毫无经验的生物炼金术士,用最拙劣的手法缝合出的合成怪。 撕开裂隙的双爪看起来宛如龙爪,但却细长且扭曲,并且如树枝般在每个指节上都生长出尖锐足趾,而这双利爪竟然是从它看似“头颅”的两端延伸出来的,而之所以说是看似头颅,是因为它从裂隙中探出的那个硕大脑袋宛如肿瘤,不仅庞大畸形,而且好像还缝合上了数十张……脸? “安——瑟——!” 数十声重叠起来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告诉安瑟,这不是好像,而是……事实。 “……全都被那张王座吃掉了吗?” 安瑟缓缓皱起眉来,似乎已经明白眼前这个畸形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在充斥着血焰的迷界裂隙之中,安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将那些超凡者杀死,而是利用深渊的侵蚀让他们活活被飨焰之火焚尽。 那张囚禁住伊沃拉的骸骨王座,拥有着极度诡谲的吞噬之力,很有可能在他和剩下超凡者离开后,把所有被安瑟丢下裂隙里的超凡者……吃干净了! “安瑟……杀了你……救我……安瑟!” 在这癫狂的咆哮声中,安瑟听到了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其实不用听到这声音,安瑟也能确定,这畸形躯体的核心是谁。 在这硕大畸形的头颅中央,在数十张脸和隆起扭曲的筋肉之间,安瑟已经看到了双目翻白,完全没有意识的伊沃拉。 她还留有完整的肉体,像是整个人被嵌进了这巨大的畸形肉瘤里,而不是被融进其中,不对……是这整个扭曲畸形的肉瘤,就是从她的肉体中膨胀诞生出的! 伊沃拉似乎用了某种方法从那个骸骨王座上脱离了,但她同样也被那个骸骨给改造成了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不得不说……这个在还没戴上那顶王冠,就敢对自己的母亲,对当代皇帝动手的疯子,的确有超卓的才能,在那种绝境下,她也还是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她真的“创造”了这么一个机会,看样子甚至不用安瑟,只靠自己都可能差点逃出来了。 ——那死死嵌在肉瘤后方的数道金色锁链,让她的逃亡也仅仅只停留在可能。 “救我……杀……啊——!!” 立于安瑟身旁的明芙萝眉头紧皱:“这是伊沃拉……不,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忌惮于眼前这个怪物,也在担心安瑟到底能不能应付。 安瑟凝视着这畸形的肉瘤怪许久,眼眸微微眯起: “将那么多五阶超凡者的力量和要素,如此粗暴的强行糅合在一起,毫无兼容,有点像海德拉的噬之首,但比那差太远了。” 说到这里,安瑟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模仿海德拉的噬之首,厖同时那具骸骨的头颅中还有一只唤溟者的尸体,且还在抽取飨焰一族的力量。 这可真是……相当不妙的征兆啊。 奥莱门汀持有着龙王赐予的印记,他死在那处迷界,并且被那具骸骨吞噬,很有可能惊动了龙王。 那双宛如龙爪的肢干,让安瑟瞬间明了……或许,第二波龙灾未必完全是因为他在第一时间杀死了太多巨龙,导致龙族的狩猎欲暴涨。 而是因为……龙王通过奥莱门汀这个媒介,感受到了什么东西! 所以这道裂隙才会和第二波龙潮同时出现,所以当这道裂隙打开,这个怪物自裂隙中现身时,那些身负重伤的高阶龙种们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发起狂来。 只可惜,这个怪物的存在只是单纯刺激了它们的狂性,它们根本没把目标放在这个怪物上,在防线上和群龙们日日厮杀的安瑟很清楚,龙群的目标依然是释放龙王的凶性,依然要进行狩猎与屠杀。 那个隐藏在迷界中的神秘势力……刺激到了龙王吗? 不过无论如何,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掉这个畸形的肉瘤,把伊沃拉夺回来。 “算是麻烦,但不算大麻烦。” 海德拉如此轻语着:“只要切割下伊沃拉畸变的那部分,再斩断她身上的锁链就好,现在没有飨焰之火的无限焚烧……机械降神,能够做到这件事。” 明芙萝也知道机械降神肯定能在她受到严重侵蚀,击败这个被粗糙缝合的怪物,但安瑟他现在哪还有以太,供自己挥霍? 女人下意识地握住安瑟的手,忍不住道:“安瑟,你千万不要再对自己使用布道了,我们或许还——” 她的话语突然断掉,整个人也瞬间僵住了。 “还什么?” 反握住明芙萝手的安瑟微笑着,之前因以太干涸而浮现出的疲惫,在此刻一扫而空。 明芙萝对上那双沉静的海蓝色双眼,在短暂的僵硬后,无比震惊地问道:“安瑟,你怎么……怎么……” 怎么会……恢复得这么快! 明芙萝感觉到了,感觉到安瑟那原本枯竭的以太,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增长,哪怕是放着一堆以太魔晶供安瑟吸收,都未必能有如此恐怖的效率——吸收以太这个过程本来就是需要方法的,安瑟这简直就像直接把实质化的以太丢进嘴里咽下,而后瞬间消化干净了一样! 可就算……就算安瑟能这样疯狂的吞噬以太,可到底是哪里来的如此庞大,浩瀚如海的以太……供他吞噬? 海德拉的嘴角缓缓上扬,他俊美的面庞上,浮现起了许久许久没有显露的,那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与残虐的笑。 明芙萝看见了,这一刻的安瑟让她感到陌生,却又诡异得……让她感到熟悉。她甚至并没有因为安瑟此刻流露的那份恶意而感到惊惧,而只是感到恍惚。 这样的安瑟,好像……也是安瑟。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而后,明芙萝便感受到了来自安瑟的呼唤,以及那份澎湃如海,无穷无尽的以太。 “阿萝,我说过的。” 魔鬼在明芙萝的耳边低语: “我要赢。” 与此同时,地上的希塔娜看着冲出防线与巨龙们厮杀的超凡者们,张大的嘴巴到现在都还没合上。 她根本没想到安瑟会这么做,也不知道油尽灯枯的安瑟,究竟该怎么样才能对抗那个远方的怪物。 可现在安瑟已经走了,她再怎么苦恼都没有用,本来打算凭一己之力吸引走所有龙族,为安瑟争取时间的狼小姐由此显得十分泄气。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也没能帮上安瑟啊。 这样想着的希塔娜即使已经快脱力了,还是拖起疲惫万分的身躯,埋头冲向一片混乱的防线。 反正现在最危险的龙种已经被安瑟一击歼灭了,剩下来的那些不可能威胁到我,如果不能帮到安瑟……那最起码,要把我的行动贯彻到底才是! 虽然如此,考虑到不能让安瑟太担心,希塔娜也没有再单打独斗,而是和超凡者们一起行动,在继续抵抗龙灾的同时,最大程度上保证自己的安全。 “海德拉阁下……真是可怕啊。刚才那一击,帝国应该根本没人能接下吧?” “蠢货,人又不是发狂了的巨龙,就算是白痴,看到海德拉阁下那阵仗也该转头就跑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够恐怖的了吧,直接把七八头五阶巨龙蒸发了,简直……啧啧啧。” 在疲惫万分地屠杀着巨龙的同时,希塔娜还听到了超凡者们的闲聊声,他们现在的讨论基本都围绕着安瑟那毁天灭地的一击,以及……收获上。 “这么说还挺可惜的,要是多留几具尸体的话,我们说不定还能分一杯羹呢。” “说到分一杯羹……那个索多玛城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现在好像已经完全乱起来了,苏丝伦那个野种根本就不管事,整个城里到处都是乱来的超凡者。” “谁知道呢,干完这一票我们干脆直接回东港那里卖好了,那边有钱人多的是。” 刺流 猬榴 菠㈡ 萝流 小0 说另 图靶 书㈡ 馆贰 “可索多玛的龙类素材价格真的高很多啊……” “废话,要不是价格高,哪还有那么多人挤在那座小城里?” 听着听着,希塔娜的动作突然越来越慢了。 索多玛,挤满了超凡者的小城…… 下一刻,她又猛然将视线移向天际,即便十分遥远,以希塔娜的目力,还是看到了那道爬出了凶狞怪物的血色裂隙前现身的……漆黑的钢铁魔神! 不只是她,还有不少超凡者也发现了再度现身的机械降神。 “见鬼……所以那道裂隙到底是什么?刚刚我看到有个玩意从里头爬出来了!” “你不如说海德拉阁下在轰出刚才那一击之后,还有余力召唤机械降神更见鬼……这怪物的以太是根本用不干净的吗?” 用不完的,以太…… 希塔娜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零碎的记忆,一些十分微妙的,看起来毫无关联的记忆。 炼制生命,抵挡焚烧,以太,充满超凡者的领城…… 这一瞬间,希塔娜感觉到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击穿了她的颅骨。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转身,朝着阵线后方的传说阵狂奔而去。 瞳孔已经收缩到极点的希塔娜不敢相信自己所想的事,但……但如果,如果那是真的…… * 索多玛依旧繁荣……虽然现在已经混乱到了一个几乎秩序崩溃的地步,但也依旧“繁荣”。 哪怕每天都有超凡者们大打出手,哪怕每天都有你争我夺……那又怎么样,只要市场还在,就会有络绎不绝的超凡者到来。 今天的索多玛也依然是西国最繁华的领城,帝国近十分之一超凡者的常住人口汇集在一座城里,这大概是前所未有的盛大光景。 “你告诉我这是奥肯黑狼的魔晶?狗杂种……竟然拿次品骗我!” 索多玛的一条交易大街上,一个铺子的超凡者突然飞身而出,猛地扼住刚走出不远的买家,将其死死按在地上,神情狰狞道:“用这么个垃圾换我一颗龙瞳,没死过吗!” 往来的路人没有出手相助的,反而大多数都在幸灾乐祸地看戏,在索多玛,这个绝大多数人都单纯逐利的领城里,欺诈,抢掠,甚至是杀戮都已是常态。 被扼住的超凡者脸色逐渐涨红,他的掌中轰然爆出一团烈火,将卖家直接轰飞出去,随后转身便逃。 嗤—— 然而下一秒,一把飞掷来的钢刀便直接切下了他的脑袋,被轰飞的卖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拍拍刀鞘将那飞刀收回,满脸不爽地大步走到尸体边,准备开始收拾自己的战利品。 然而他刚走到这具尸体旁,便猛地惊叫了起来: “见鬼,这他妈是什么!” 路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而后神情也同样变得万分惊愕。 那具尸体……竟然在融化! 不,不是融化,而是仿佛被转化为了什么东西,从血肉一点一点被拆解,消融,变成了……变成了…… “以……太?” 有路人下意识地如此呢喃着。 对于超凡者而言,这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这就是他们的血液,他们力量的来源,以太。 可是尸体……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以太? 像是为了回答他们的这个疑问一般,下一秒,突然有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了。 他的脸上还是刚才的不解神情,然而胸口已经被穿出了个大洞。 整条交易大街陷入了一片死寂。 而死寂中,原本不该移动的阴影,缓缓地,缓缓地移动了起来,而后……开始屠杀。 不留一个活口的,最纯粹的屠杀。 而这场屠杀不只是在这条街道开始,在索多玛,在这座罪恶之城的每一个角落,疯狂至极地残忍屠杀……正式开始! 索多玛的最高处,坐在轮椅上的纤弱少女,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闭着眼睛,轻缓呼吸着,呼吸着风中传来的疯狂与血腥。 还有……以太的香甜。 当视线拔升到上空时便能发现,整座索多玛所在的大地上,竟然浮现起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炼金术阵! “这果然是,唯有我才能达成的使命。” 女人左脸上妖艳的黑色纹路缓缓蠕动,宛如生长着的荆棘。 “罪人们啊。” 她睁开眼,将悲悯的视线投向已沦为杀场和炼狱的索多玛。 “为安瑟先生,奉上一切吧。” 仿佛垂蒙神启的玛琳娜如此呢喃,亲吻着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第八十七章·英雄与凡人 1.5W 化为活物的阴影,从阴影中掠过的利刃,在已经化为修罗炼狱的索多玛收割着生命。 展开屠杀的并不只是操纵着阴影的玛琳娜,所有影沼成员已尽数汇集于此,用各种手段,在这座汇集着超凡者的领城中进行着无差别的纯粹杀戮。 绝大多数五阶超凡者并不需要所谓的市场来搜罗或贩卖龙类素材,他们大都在防线上屠杀龙种,或者是干脆没来到西国。 而这座没有五阶超凡者的领城,便只能沦为影沼屠刀下的杀场。 有人暴怒斩下身旁之人的头颅,有人在暗中杀死商贩窃得财富即逃,有人想要立刻从这座疯狂的城池中逃出,也有人正试图联合其他超凡者,对抗那无处不在的阴影与锋刃。 但不管他们做些什么,是因为猜忌与贪欲而陷入厮杀也好,因为恐惧与惊惶试图逃跑也罢。就算是鼓起勇气想要正面对敌,最后的结果也唯有成为养料,成为……食粮。 在魔女那看似悲悯实则无情的注视下,一切都在步入她期望的毁灭与死亡。 “玛琳娜……小姐。”略显不自然的成熟女声在玛琳娜身后响起,“目前为止,整个炼成阵一切正常。” “我要的不是目前为止,亲爱的莱茵女士。” 女人转头看向老老实实蹲坐在地的布偶猫,那双漆黑的眼瞳闪过令后者毛发耸立的危险冷光:“我要的,是从头至尾。”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来邀功也不迟,不是吗?” “……是。” 面对玛琳娜漠然的在不久前还以上位者的身份对玛琳娜发号施令的莱茵,此刻深深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那双宝石般的猫眼中敛藏着强烈……不解。 不解于眼前这个被深渊缠绕着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成为安瑟的容器,又怎么没有被安瑟抛弃,更重要的是……她究竟是怎么借着这个机会,拿到那枚戒指的? 她凭什么知道安瑟将会遭遇这两难的抉择,并直接提早做好了如此完美的应对? 这合理吗?再荒诞无稽的梦都不可能发展成现在这副光景。 但事实就是如此,眼前这个俯视着炼狱杀场,像是在注视着自己杰作的女人,凭借着那份疯狂……将不可能化为了可能。 ——将帝国整整十分之一的超凡者,以及数之不尽的魔晶系数献祭的疯狂。 以太魔晶和金币是帝国两大硬通货,作为最大的龙类素材交易市场,整个索多玛流通着的以太魔晶数量庞大到无以复加,再加上整个领城的人口数量已经达到了帝国近十分之一的超凡者……将一切,尽数视为食粮。 超越了羸弱的躯壳和灵魂,超越了平凡的才能与资质,以纯粹的疯魔,创造了这超越了所有人想象的炼狱。 因而,莱茵的心中唯有不解,而没有不甘。 它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能拥有与这痴狂和疯魔相媲美的决意,如果成为噬之首的代价是如玛琳娜这般缠绕着疯狂与深渊,那莱茵宁可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 “我会继续维持炼成阵的运转,一切如您与安瑟阁下所愿。” ——其实直到现在,莱茵仍对它与鸦之间的争斗就此落幕而感到茫然甚至恍惚。 鸦是从由弗拉梅尔亲手改造的生物炼成法术中诞生的极致杰作,而它则是这片大地上极其稀少,自我觉醒的魔物……它们在安瑟麾下明争暗斗了三年多,为了争夺那个位置,那枚戒指,替安瑟做出了不知多少贡献与功绩,如今却……败给了一个从乡下来的村姑? 更重要的是,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女人与她妹妹相比全然一文不值!她没有天赋,没有才能,没有资质,在超凡一途上羸弱到令人发笑,影沼的最后一只影鸦也只是令她堪堪来到三阶而已。 可就是这样一个如此……平庸的人,最后却成了海德拉的左膀右臂,成了深渊魔物诸多头颅中不可缺少的【兽】。 除了那份震悚的疯狂之外,这个女人,究竟在哪里取得了世上所有人都无法企及,能与那两位小姐的超世之才所媲美的胜利? “……已经开始了吗?” 突然,玛琳娜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如此轻语着,随后瞥了眼坐姿乖巧的莱茵。 “去收集核心吧,莱茵女士。还有……鸦阁下,麻烦你加快速度,把现在收集好的所有魔晶都带来。” 在领城中疯狂肆虐的阴影暂时停下了收割的利刃,死去超凡者的储物道具,锁死在保险库中的大量库存……存放在各处,看似藏匿完美,其实已经被锁定魔晶存储,在此刻被极速掠取,送往这座杀戮与罪恶之城的最深处。 长长的铜色通道内,穿着典雅黑色礼裙的女人不急不缓地前进着,昏暗的光芒照在她那布着妖艳黑色纹路的侧脸上,让人产生了那纹路仿佛正扭曲生长着的错觉。 在通道的尽头是一处巨大的空旷区域,区域中心矗立着庞大的圆形透明器皿,这器皿用特殊手段制造而成,将所有被凝练的以太尽数容纳,被容纳的以太已浓郁到几近液化,并且每分每秒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集增长。 影沼的屠杀效率令人称赞,这也与玛琳娜订下的策略脱不开关系。 不只是单纯的挥动屠刀,用法术刺激超凡者们陷入狂暴彼此屠戮,在超凡者当中安插内鬼煽动情绪,在领城各处埋着高杀伤性的炼金道具…… 危险的炼金炸药,致死的可怖毒气,各种以太枪械,被视为禁忌的残忍法术……只要杀死,只要能毁灭,只要能将这一条条在她眼中无足轻重的性命,在最短的时间内化为能够支持安瑟的以太,那玛琳娜就会去做。 而这些东西,影沼这个危险部门里有着相当多的库存。 当这个一念之间……便将帝国整整十分之一的超凡者,漠然送入修罗场的女人来到器皿前时,一团阴影也从旁显现,化为漆黑如墨的乌鸦。 哗哗哗—— 鸦并未开口,它只是轻轻挥了一只翅膀,无数魔晶便从阴影中倾倒而出,在短短几秒之内堆积成山! “目前收集完了城内将近三分之一的魔晶。” 鸦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区域内:“已经是在兼顾杀死超凡者的情况下的最佳效率,玛琳娜小姐。” 凝视着那器皿中澎湃以太的玛琳娜并没有去看鸦,只是看了眼那能让任何超凡者都为之发狂,就算五阶也会心动的财富,露出柔和的满意笑容: “很好,比我预估的要更快,目前这些暂时够了,但还需要继续收割,去吧,鸦阁下。” “如您所愿。” 鸦似乎完全没有莱茵那般纠结,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在自己手底下还没干几天的女人,转头就已经完全凌驾于自己,迅速化为阴影消散无踪。 “打开它,莱茵女士。” 总是命令他人的莱茵几乎是下意识地遵循了玛琳娜的命令,它下意识地看了眼玛琳娜,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人的沉静与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不知从何时起,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就拥有了这份与众不同的自信。 一种……深信自己是绝对与唯一的自信。 莱茵沉默着,将存储收集着以太的器皿打开。 在这特殊器皿打开之后,以太在没有用特殊手段吸纳的情况下将迅速逸散,但莱茵却知道,玛琳娜的手中掌握着那份绝不可能将其浪费哪怕一分一毫的力量。 那份它渴望已久,却求而不得的力量。 漆黑魔女抬起了佩戴着蛇戒的左手。 那枚戒指的造型可以说诡异至极,它并不是环状的,而是一枚“蛇首”,佩戴戒指的人手指穿过蛇口,蛇口中的四枚獠牙尖端顶着皮肉,几乎已经嵌入其中,像是连佩戴者都要一同吞噬那样疯狂而贪婪。 在以太如浪涛般从容器中喷薄狂涌而出的刹那,这枚蛇戒竟然猛地合上,四枚獠牙直接刺入玛琳娜的无名指中! 而在饱尝了佩戴者的血肉之后,象征着深渊魔物的兽性的头颅……于此苏醒。 若隐若现的庞大蛇影缠绕住玛琳娜,它兴奋而狂喜地仰天咆哮着,张大了那渴望将一切力量尽数吞入腹中的贪婪之口,仅仅只是呼吸之间……便在这宽阔的区域中掀起飓风! 被收集来的以太根本来不及逸散,便被这飓风裹挟刹那间卷入蛇口,堆积如山的魔晶砰砰粉碎,明明没有经过任何特殊手段,却以最纯粹粗暴的方式将其中蕴含的以太抽离得一干二净! 如此恐怖的数量,如此恐怖的速率,在短短几秒钟内就能将五阶以下的超凡者活生生撑爆。哪怕天赋异禀如希塔娜,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鲸吞尽如此澎湃的以太,但玛琳娜却做到了,她不仅做到了,而且还十分轻松,轻松得像是在……享受。 满足那份贪婪与饥渴的噬之首脸上泛起潮红,她闭上眼,像是在享受这份无限的充盈之感,在短短十几秒内,她竟然就将囤积了如此之多的以太吞噬一空! 但蛇首却并未满足,随着以太存量的极速消退,它缠绕着玛琳娜的身躯越缠越紧,硕大的头颅缓缓转动,闪烁着漆黑光芒的蛇瞳……倒映出了莱茵的模样。 张开的巨口缓缓咧出令人昏厥的恐怖弧度,蛇首一点一点蠕动着,蠕动着,想要继续满足它那未得到满足的饥渴和贪欲! 莱茵看到了,它开始颤栗,恐惧,想要立刻从眼前这个已经成为某种怪物的化身的女人身边逃离,但它却做不到。 作为安瑟所信赖的属下,莱茵知道,海德拉的噬之首是极为特殊。 作为象征着那头癫狂魔物【兽】之本源的头颅,它代表着海德拉对力量永无止境的贪婪和饥渴,它是海德拉自深渊中来,又归于深渊的象征。传说在远古时代,某代海德拉在大限将至之时,甚至疯狂到用噬之首去啃食其他所有头颅,合九为一,以追求最终的突破! 这个传说的真假难以判断,但在海德拉尚是完全体时,噬之首便已如此疯狂,当海德拉将这份力量赐予其他存在,而对方又无法驾驭这份力量的话…… 就会被那份贪婪和饥渴反噬,彻底沦为追逐力量的傀儡。 正因如此,海德拉的噬之首最好选择能与兽要素契合的兽类,从心智到要素都与这份力量高度统一,否则便会被毫不留情的吞噬。 被那蛇首锁定的莱茵无路可逃,它确信只要自己转身逃跑,那张连其驾驭者都可能吞下的贪婪之口,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撕咬成碎片。 玛琳娜……已经完了吗? 你这蠢货!废物!要是连这种本事都没有,凭什么成为噬之首!安瑟阁下简直就是疯了才会把这枚戒指给—— “它现在还不能吃。” 浑身僵硬的莱茵在心中破口大骂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温柔的轻语声。 “只要莱茵女士仍对安瑟先生有价值,那它就不是口粮。” 而后,莱茵感觉到……那股针对着自己的贪婪气息逐渐消散了。 它愣愣地看着缠绕盘踞着玛琳娜身体的蛇影缓缓收缩,竟然真的放弃了将自己吞入腹中的想法。 这个女人……她竟然,竟然以如此平庸的资质,驾驭住了噬之首?! 莱茵心中刚升起荒谬之感时,更荒谬的事情便发生了。 刚才吞噬了如渊如海,无穷无尽的以太,此刻已不知恐怖到何种程度的玛琳娜,她的力量……在消退!在以比噬之首吞噬以太更恐怖的速度消退! 这不是重点,莱茵知道这份被抽取的以太去往何处,否则它也不会出现在这里,重点是,方才因吞噬了如此海量以太而稍微满足的噬之首,在饥饿暂息的此刻却转瞬又失去了勉强饱腹的感觉,这让它在瞬间就失去了控制,暴怒地张开巨口,直接咬向玛琳娜的头颅! “真是……麻烦啊。” 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黑色的魔女却只是如此厌烦的呢喃着。 喀—— 并不是玛琳娜脖子被咬断,颈椎被拧碎的声音。 而是那枚獠牙嵌入血肉的戒指,被玛琳娜硬生生掰开的声音! 嵌入玛琳娜无名指中的獠牙,恢复到了之前牙尖抵住皮肤的状态,而本来要将玛琳娜的头颅完全咬下的蛇首,就这么僵在那里。 “你是安瑟先生赐予我的力量,再如何贪婪而痴狂,也终究是要为安瑟先生献上一切的,对吧?” 玛琳娜抬起头,幽幽地注视着那漆黑蛇首。 “还是说……” 她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冰冷,死寂,宛如来自幽冥的恶鬼,深渊最底层的魔物。 “你这头畜生……”魔女的脸上浮现起暴虐残酷的恶孽之色,“想要对你的主人发起叛逆?” 宛如荆棘,似是灰烬的漆黑纹路,在玛琳娜的脸上缓缓扭曲着,散发出了让莱茵几乎要闪烁逃跑的气息。 那是所有海德拉中最接近毁灭,最接近终焉,最被深渊所钟爱的海德拉的气息,那就是……深渊本身的气息! 再如何桀骜贪婪的野兽,也必须要在这份气息,在能完美承载这气息的存在面前低下头颅,哪怕她只是个容器。 “很好,很好……乖孩子。” 玛琳娜温柔抚摸着缓缓低下的硕大蛇首:“所有以太,一切力量,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只属于安瑟先生。” “一切,都是安瑟先生的,你要记住。” 蛇影像是被驯服了一般,吐出蛇信轻轻舔了舔玛琳娜的脸颊。 “……”莱茵呆呆地目视着这一切,她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所见的光景。 玛琳娜……绝对不可能只是单单用安瑟的气息就压倒了噬之首的力量,她既然承载了噬之首的力量,那双方的对立在本质上就不是纯粹力量的碰撞,而是意志与意志的交锋! 噬之首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切归属安瑟”就放弃那份贪婪,它本就是为了海德拉自身而吞噬一切的存在,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本职而选择向一个无法驾驭它的存在妥协? 玛琳娜……她到底是怎么压倒这份狂气与贪婪的? “继续吧。” 玛琳娜挥挥手,不再狂躁的蛇影重新开始疯狂吞噬时刻涌来的以太,现在没有存量的以太根本跟不上噬之首的吞噬,但并不妨碍它在吞吸以太时那令人颤栗的模样。 “真是不好意思,莱茵女士。” 女人单手抚着布着漆黑纹路的左脸,微微歪头,轻叹道:“第一次使用噬之首的力量,让你见笑了。” “果然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啊。” “我……” 莱茵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半晌后,它如刚才的噬之首一样低下自己的头颅,万分恭敬道:“不,您的才能,令人折服。” “才能?”玛琳娜笑了笑,“我没有那种东西,只是……呵呵,算了,把它当作才能也好。”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将手放到玻璃器皿上,轻声道: “后续还需要不少以太供安瑟先生持续作战,如果这里用完了的话,那就……嗯?” 咚—— 在玛琳娜发出那声带着几分疑惑的轻吟后,什么东西重重踏在通道上的声音,回荡在区域的入口。 莱茵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本不该,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莱茵女士。” 而它还没来得及错愕,便听到那个缠绕着阴影与蛇首的女人平静道:“你可以离开了,这里交给我就好。” “……是。” 莱茵没有多说什么,很识趣的在几个闪烁间消失无踪了,因为她很清楚,接下来的事情的确不是她有资格参与的,她连聆听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两位契首碰撞,更是一对走向不同道路的姐妹之间的……交锋。 “真不容易啊,玛琳娜。” 风尘仆仆赶来的狼脸上仍有几分疲惫之色,可现在却很难说她此刻的疲惫,究竟是出于连番厮杀,还是别的什么。 “在建城的时候特意弄了这么多准备,还真是辛苦你了。” 她的语气并没有带着刻薄的嘲讽亦或是诘问,平静地像是在和玛琳娜打招呼那样。 “一些小事而已。”玛琳娜轻笑着,“向安瑟先生借一点力量就能完成,至于其他的……苏丝伦殿下帮了我一些小忙。” “毕竟安瑟先生不过问我借取力量的用途,而建造这里的工匠,之后杀掉就是了。” 希塔娜的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向前。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能把夺取无辜者的性命说得这么轻松了啊。” 曾对自己的姐姐表现出那般愤怒乃至恶意的希塔娜,如今只是苦涩的呢喃着。 玛琳娜的视线十分温和:“就好像希塔娜小姐你现在……不会再用那么暴怒的态度和我说这句话一样。” “暴怒?”希塔娜重复了一遍,随后挠挠头,露出了带着几分自嘲的笑容来。 “说的也是……要是没有明芙萝提醒,要是没有亲眼看见安瑟是如何被影响的,我大概的确会很愤怒吧。” “可现在的我,有什么资格表现出这种情绪呢?” 为了心爱之人和心中信念,能无惧伤痛和死亡的少女,脸上流露出了太久没有出现过的……悲哀和无力。 “如果我够强的话,如果我能真正帮到安瑟的话,这一切又怎么会变成这样?琳娜你……又怎么至于走到这种地步?” “错误的不是你也不是安瑟,玛琳娜。” 她垂眸轻语着: “而是……没办法改变并拯救这一切的我。” 漆黑的魔女注视着她很久很久,而后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许久未有的疑惑。 “你……不是来阻止我的吗?” 没有预想中的怒火,没有深入骨髓的敌意,没有刻薄过激的批判,有的只是……吞没她自身的愧悔。 玛琳娜只在希塔娜的身上,感到了愧悔。 “阻止?阻止你好让安瑟陷入苦战,好让安瑟失去来之不易的机会吗?” 希塔娜扯了扯嘴角:“别傻了,玛琳娜,我没办法复活已经被你牺牲的无辜者,难道还要继续为自己的任性让安瑟买单吗?” “被牺牲的……无辜者。” 玛琳娜轻声说着:“你说他们是无辜者吗?” “那群从来不在乎任何平民的性命,只是为了攫取利益而在这座罪恶之城中流连忘返的鬣狗;从未有一刻将拯救与保护作为信条,永远只为金钱和力量奔走的逐利者;只需要用一点利益就能让他们身陷旋涡不愿脱身的愚蠢虚伪的罪人……你说他们,是无辜者?” 她微微抬起下巴,漆黑眼瞳中流露出的嘲弄与轻蔑是那么鲜明。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希塔娜小姐。” “不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要求他人,这是安瑟教我的。” 希塔娜却显得十分平静,她们两人的角色……仿佛就此调换了一般。 “我没有学得很好,到现在也不算学会,还是总想着用自己的力量迫使他人屈服,去做我期望的事情,但最起码……在性命上,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做出那么愚蠢的苛求了。” “哪怕做出拯救不是他们的初衷,他们也确实为保护西国的平民而做出了贡献,我赞同审判他们的贪婪和罪孽,但绝不会以死刑为标准。” “玛琳娜。”希塔娜轻声说着,“你又何必为了这场屠杀而寻找借口呢?只为了说给我听,让我能安心接受这场献祭,不对安瑟有任何埋怨吗?” “没有必要,玛琳娜,从一开始我就说了,错的不是你也不是安瑟,而是什么也做不到的我。” 而后便是……长久长久的沉默。 “就是这副样子。” 噬之首依旧在时刻不停地为吸纳以太,玛琳娜依旧每分每秒在为安瑟提供力量,魔女这般轻声说着:“希塔娜,你就是这副样子,令人生厌。” 没等希塔娜开口,她冰冷的声音便回响在这片区域之中: “一开口便将自己置于让人无可指责的正确,每个字都在诉说自己没有任何错误,即便是所谓的认错也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所谓的自我检讨依然是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像是在说——‘我比你这种人了不起的多,因为我如此善良地承担了你的错’。” “希塔娜,从小到大,你就永远将自己放置在这种不容他人指摘的正确之中。” “我讨厌你这副样子很久了,希塔娜。直到如今,这份讨厌已经成长为憎恨。” 希塔娜仍保持着缄默,而玛琳娜的声音却越来越高,她言语中无法掩饰的暴怒和怨恨是那么刻骨,如果能化为利刃……她甚至可能毫不犹豫地刺向希塔娜。 “对我如此,我不在乎;对他人如此,我更无所谓。但你怎能……这样对待安瑟先生!” “你分明知道他到底吃了多少苦,你分明知道他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去承担罪责和恶孽,你分明比我更了解……他到底面对着什么样的敌人!” 方才雍容娴静,气质比之公主都丝毫不逊的女人在此刻失去了控制,声嘶力竭地怒吼咆哮起来: “你却还想着以所谓的良善和正义将他拖入愧悔和煎熬的地狱,为了满足自己的可笑愿望而将他推进无可选择的两难境地!他拯救了你的人生,给了本不该由你得到的爱和希望,而你就是……就是这样回应他的吗!” “你本该能做到更多!本该替他扫清一切障碍,而不是成为他的负累和枷锁!你说的没错希塔娜……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和明芙萝的错!如果没有你们,如果站在你们这个位置,如果拥有那份力量的人是我,如果拥有那种天赋和才能的人是我,安瑟先生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他早就应该拥有他应得的幸福!” 咆哮声渐渐散去,偌大的空间内仍有余音回响。 “你们不曾给予安瑟先生救赎。” 许久后,玛琳娜嗓音沙哑地说着:“你们只是在给安瑟先生,施加解不开的诅咒而已。” 而希塔娜在长久的沉默后,也终于开口:“所以,放任安瑟继续行他并不期望的恶,就是你眼中的拯救?” “没错,这就——” “——你想要我这么说,对吧,玛琳娜。” “……” 这一次,轮到玛琳娜沉默了。 她那仍旧闪烁着怒焰和憎恨的漆黑眼瞳中,掠过一道那么鲜明的茫然,而希塔娜仍继续自顾自说着: “然后你会坦然承认我说的话,我该继续就安瑟到底是该行善还是该为恶与你进行争辩,你会说我虚伪,说我愚蠢,说我害了安瑟,会说你才是对的,会想尽办法让我愤怒,让我恨你,恨你的一切,恨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接着从今往后,无论安瑟做了什么坏事,都只要恨你就好,对吧?” 少女凝视着姐姐那已经不复曾经模样的漆黑眼睛,轻声说着: “只要我不会埋怨安瑟,只要我还爱着安瑟,再怎么被我怨恨也都无所谓的,对吧?” 在玛琳娜的沉默中,原本停下脚步的希塔娜再度向前,她的脚步沉重艰难,却又那么坚定。 “你搞错了,玛琳娜……这一次,我不是为了安瑟而来的。” “我不是为何和你争辩到底怎么做才是为安瑟好,到底怎么做才不会让安瑟为难,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不是为了这些来的,玛琳娜。因为从今往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证明我们之间的对错。” “所以这一次,我是来找你的。”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并不是以力之首风之首的身份来到这里,而是以玛琳娜的妹妹这个身份来到这里,向她说出这些话。 她站在玛琳娜身前一米的位置,轻声道: “我想救你,琳娜,我不能失去你。” 女人静静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庞,看着那张脸上出现的,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软弱和哀求,手下意识地抬起,但还是摸到了自己布着黑色纹路的侧脸上。 “真是……失算。”她轻声叹了口气,“你真的长大了啊,希塔娜。” 如此说着的玛琳娜微笑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那样。 刻骨的暴怒,真切的憎恨,还有激烈至极的言辞……都如希塔娜所说的那般,是为了引起她恨意的幻象。 “我没法用从你身上学来的东西骗到你。” 希塔娜伸手想去触摸玛琳娜的脸颊,但却被后者后退一步躲开了,于是只能微低下头,低声道:“但你也一样没法骗我两次,琳娜。” “安瑟先生会很欣慰。” “如果代价是你的话。”希塔娜一字一顿道,“就算这会让安瑟欣慰,我也不接受。” 玛琳娜又后退了一步,她靠在玻璃器皿上,吞噬着以太的噬之首朝希塔娜投去一缕跃跃欲试的视线,但又很快移开。 “琳娜,我——” 玛琳娜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希塔娜停下。 在后者安静下来后,女人十指相抵,轻声说着:“希塔娜,你说要拯救我,对吗?” “……是。” 魔女对上少女坚定的视线,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后摇头道:“真是……让人一点也喜欢不起来的傲慢啊。” “你认为我需要拯救。”她在空旷的区域内悠然的散起步来,“是因为你认为我病入膏肓,不日将死;认为我身处险境,危在旦夕;认为我错了,错得无可救药,对吗?” “是。” 这一次,希塔娜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而玛琳娜则因为她的回答大笑起来,那肆意狂放的笑声并不是原来那娴静少女的风格,可不知为何……却又那么适合现在的玛琳娜。 “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琳娜。” 希塔娜无比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姐姐,希望能将心中那份毫无隐藏的真诚传递给她:“更不是自以为是,因为谁都知道,你自己也知道,安瑟他有着常人不可抗拒的——” “希塔娜小姐。” 玛琳娜笑着打断了希塔娜的话:“你觉得爱是什么?” “……” 她这句话把希塔娜问懵了,年虽不大,只在安瑟那里饱尝着甜蜜滋味的少女,如何能说清楚爱究竟是什么? “好吧,那我来换个问题——你觉得爱是什么很难以启齿,很不入流的东西吗?” “……我,我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拯救呢?” 玛琳娜那没有丝毫困顿的模样让希塔娜有些焦急了,她越是如此,就说明她陷得越深,几乎没有回头路可言。 “因为你的爱是不正常的!那是安瑟的布道在影响!如果你爱安瑟,就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玛琳娜再次打断了希塔娜的话,“不应该事事只考虑安瑟先生,不应该弃自己于不顾吗?” 她看着沉默的,似是默认了的希塔娜,闭目喟叹着:“所以我才说你傲慢啊,希塔娜小姐。” 这一次,玛琳娜也以无比认真,不带任何玩笑的语气回应道: “你为什么觉得,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不顾一切地爱着安瑟先生,就是受到了安瑟先生那份魔力的影响呢?” “因为怎么可能——” 希塔娜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怎么可能……会有人不顾一切地爱着另一个人? 她本想说出这句话,却在玛琳娜的注视下,没说出口。 “为什么不会有呢?” 她对这个希塔娜没问出口的问题,做出了反问。 “我……” 希塔娜本想说点什么,但在此刻,在玛琳娜那纯粹而毫无杂念的注视下,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本以为玛琳娜已经陷入了执迷于安瑟的疯狂和深渊,她本以为玛琳娜的爱是被那份诅咒扭曲过的,可现在看,自己的姐姐……又怎么有半分被扭曲的模样? “希塔娜小姐。” 玛琳娜温声说着:“不惜一切的爱一个人,是一件令人不齿的事吗?” “不……我不是……”希塔娜逐渐变的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我知道,不惜一切去爱一个不会予以回应的人,的确是愚蠢的,下贱的,可笑的,不齿的事,对吧。” 任谁都会这么觉得,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个家伙……到底该有多愚蠢啊。 “我没有否认的意思,希塔娜小姐。”玛琳娜的脸上浮现起柔和的笑容,“我的确就是这样愚蠢的人,一个愚蠢透顶的女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希塔娜小姐,我没有真正值得称道的才能,平庸始终贯穿着我的人生,我平凡的人生。” 她轻抚着自己的侧脸,柔柔地笑着:“你觉得我不正常,是因为你是英雄,在你的眼中,人应该有远大的志向,有宏大的目标,人应该轰轰烈烈,不枉此生地活着,而不是困囿于所谓的情爱,连自己的价值都分辨不清。” “很抱歉,你把我想得太耀眼了,希塔娜小姐。”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从来都不是那个,想着去改变世界的伟大的人,从一开始,她想做出的改变,就只是因为……安瑟想要改变而已。 此刻的希塔娜的思绪有些恍惚。 她突然想到了原定未来之中的那个玛琳娜。 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玛琳娜会取代赤霜伯爵,成为那个残忍恶毒的紫罗兰夫人,她分明是那么善良的人。 现在,希塔娜好像有些明白了。 因为玛琳娜……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 其中并没有任何曲折的故事,只是一个女孩为了自保改变自己,而随着时间推移,开始逐渐享受手中的权柄和利益,不愿舍弃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最后变成了那副模样。 那或许只是一个很自然的,一个普通的好人变成普通的坏人的故事,仅此而已。 而现在,也是如此。 改变帝国,创造未来,战胜命运……希塔娜与安瑟相伴之后,永远目光投向了那么辉煌的光景,所以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样才是爱——只有这么光辉灿烂的东西,才是对安瑟的爱。 可真的只有这样的爱才配称作爱吗?没有远大理想,没有宏大叙事,没有任何耀眼之物,仅仅只是纯粹的,不包含任何其他事物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这份微小的,炽热的,全心全意的爱,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不该存在的,只可能是受到安瑟的影响而产生的……虚假的爱吗? 在希塔娜越发剧烈的动摇中,玛琳娜十分平静而轻柔地说着: “我没有任何远大的志向,即便认识到了这个社会的残酷和冰冷,却依然没有将其改变的决心;我没有令人称道的正直,那些加诸于我身上的美好词汇不过是易碎的幻象,如果是为了我所追求的东西,我会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它们打碎。” “所以我不能像你那样为了心中燃烧的公义而战,我不能像明芙萝小姐那样为了璀璨耀眼的未来而活,我的心里装不下那么宏大辉煌的愿景,因为我不是和你们一样的英雄,我只是凡人而已。” “所以,请告诉我,如此平凡的我,在面对着安瑟先生那样的男人时……我怎么能不竭尽所有地去爱他呢?” “……” 希塔娜嗫嚅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玛琳娜要将她的“拯救”称为傲慢。 因为她的姐姐,真的从始至终……都不是因为安瑟身上的那层诅咒而爱着安瑟的。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她只是那么顺理成章地,爱上了那个给予赐予她新生,改变了她命运的那个少年。 倒不如说……正如她所诉说的那样,她怎么能不竭尽一切地去爱安瑟呢? 希塔娜发现,她早该反应过来了——因为玛琳娜她分明就比谁都清楚,安瑟身上有着那样的魔性,玛琳娜甚至在赤霜领的时候,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提前告诫过自己,不要沉溺于那份魔性之中。 她分明是知道这一切,更警惕着这一切,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毫无保留地依然爱着安瑟的。 只是她,只是明芙萝,只是安瑟,只是所有人都认为……抛弃一切去爱安瑟的人,都是因为那份魔性。 所有人都认为,爱着安瑟的人,一定要怀有自己的信念,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只有那样才是爱。 可正如玛琳娜所说的那样——对一个从来没想过成为英雄的,再平凡不过的女孩来说,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是件很荒唐的事吗? 难道所有爱情都要像传奇故事那样,要有着惊心动魄的曲折经历,和至死不渝的坚定理由吗? 难道安瑟·海德拉那样的男孩,不值得一个从贫瘠村落中走出的平凡女孩,竭尽一切,无需理由地去爱吗? 玛琳娜抨击着希塔娜,明芙萝,抨击着所有认为她需要拯救的人的傲慢,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她病入膏肓。 而是他们……发自内心的遗忘了,她只是从一开始,就纯粹地爱着安瑟的可能。 “可你……可你做了那么多,你明明……” 希塔娜变得语无伦次了,她不知道此时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她该因为玛琳娜没有坠入那无可挽回的深渊而狂喜吗?可玛琳娜做出的那么多事,分明就和坠入深渊没有区别啊!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玛琳娜反问道,“我既然为了我的爱能竭尽所有,自然也能为安瑟先生不顾一切。” “可这样的话,不是跟被蛊惑没有区别吗!” 希塔娜原本放松下去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她焦急地胡乱比划着:“如果连自己都不爱惜的话,又怎么能——” 玛琳娜笑了起来,任谁都能从轻快的笑声中感受到她的欣喜和自信:“区别太大了,希塔娜小姐,因为我很清楚,我比什么都重要。” 我比什么都重要。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如果她真的认为自己比谁都重要的话……又怎么可能,如此三番五次的将自己置于死地呢? “安瑟先生他厌恶着被那份魔性操控的人,拒绝着一切全心全意为他的爱。” 玛琳娜微垂眼眸,十分渗人的漆黑眼瞳中满是怜爱和疼惜。 “他的曾经的人生让他无法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个人,他的心中除了爱还有很多无法卸下的负担,所以同样的……他不接受,也不相信有人会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 効“而这正是,致使安瑟先生陷入困境的源头。” 她看向希塔娜,那份幽寂和沉静让后者无所适从,玛琳娜像是在诘问着什么,又像是在默默地进行着某种宣告,某种裁判。 “安瑟先生明明有着无法卸下的重担,却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并非全心全意竭尽一切地爱着自己,允许所爱的人去追逐其他的事物,而偏偏……他所爱的人所追逐的事物,是会让他痛苦的,煎熬的,可他却因为那份准则,不去苛责自己所爱的人,反而默默地给予她们支持和帮助,因此越陷越深。” “所以我明悟了,安瑟先生……正是缺少一个能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他需要这样一个人去帮助他,他需要这样一个能不顾一切爱着他人,与他同行。” “至于这份醒悟……”玛琳娜向希塔娜露出微笑,“正是在纷争堡,在希塔娜小姐你向我发出那番言辞激烈的质问之后,是那时的你让我明白……您会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影响安瑟先生的选择,而不管是你还是安瑟先生,都将其视作理所当然,一个注定会让安瑟先生煎熬的理所当然。” 在那一刻的玛琳娜,不仅从希塔娜的言语中认识到了力量的重要性,更认识到了希塔娜的“任性”以及安瑟的“纵容”,会让注定安瑟陷入艰难的困境之中。 所以玛琳娜加入了影沼,加入了那个本该为安瑟献上一切的组织,但玛琳娜发现自己还是选错了。 即便是影沼,在根本上也是为了心中的道标而前行,这更让她明白……不只是爱人,安瑟身边,不存在任何一个,愿意毫无保留地为他奉献一切的人,不是无法存在,而是安瑟不希望这样的人存在。 “希塔娜小姐,我很喜欢阅读。” 突然地,玛琳娜开启了一个跟现在毫无关联的话题,她的视线越过希塔娜的肩头,像是落在这场献祭核心之所的入口,又像是在看自己走过来的,如此漫长的道路。 “读书是我唯一能改变自身的机会,知识是安瑟先生免费赠予我获取蜕变的食粮……我没有才能,没有禀赋,所以只能不顾一切地进行研学,竭尽所有地不断阅读,才能将我原本注定灰色的人生,变得富有意义,充满光彩。” “但是我发现,如此平凡的我,即便是阅读和研学也难以做到全面……安瑟先生的藏书有太多太多,在他浩瀚如海的知识里,我只不过是一只迷途的水母,随波逐流。”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即便那沙哑的嗓音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可在现在的希塔娜听来,却与姐姐曾经的声音毫无区别,那么柔和而温暖。 “在那时起我明白了,平凡的我必须做出选择,必须做出……取舍。” 她用这温柔的声音,说出了震颤希塔娜心房的话。 “因为我只是普通人,我只是凡人,希儿。我没有才能,想要得到一些,就注定要舍弃一些。” “你认为……我是在舍弃自己,我抛弃了自己的存在,我注定是会被安瑟先生抛弃的废弃物,对吗?” 不只是希塔娜,所有见过玛琳娜,认识到她究竟处在什么状态的人,全都认为这注定是玛琳娜的终点——一个不怜惜自身,将卑微如尘土般去追求爱恋,最终注定要被如尘土般对待的,消耗品而已。 但玛琳娜……从来不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我说过了啊,我可是……唯一。” 女人缓缓露出笑容来,那份狂气在此刻却丝毫不显得她疯魔,反而是如此飞扬,如此……绝美! “我是安瑟先生身边唯一那个,真正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人。” “我绝不会,也绝不是残次品,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拥有我这样的勇气,更没有人拥有我这样的觉悟,在即便会被无情舍弃的情况下,也依然押上一切去爱着安瑟先生。” 是啊,在都知道安瑟厌恶着,不会接受抛弃一切去爱他的人的情况下,又有谁会去做不惜所有去爱他的人呢? 而倘若没有这份觉悟,又怎么去成为安瑟身边那个,全心全意支持着他的唯一呢? 玛琳娜的确可以为了安瑟牺牲一切,但在她眼里,她的重要性仅次于安瑟,因为她是那个唯一,那个这世上不可能再出现的,既拥有舍弃一切的觉悟与勇气的爱,又怀着不曾被魔性感染的爱,最后还认识到安瑟的困境所在的爱,拥有着三份爱的……绝对的唯一! “所以,安瑟先生的布道对我产生了影响,但实际上却也并没有影响。” 要为安瑟竭尽一切该怎么做?那就是把一切都做到最好。可要如何才能把对安瑟有利的事做到最好?那自然是唯有我这个唯一存在着,唯有我这个真正能竭尽一切去实现安瑟先生愿景的唯一存在着,安瑟先生……才能得到最大的帮助! 因为事实就是,安瑟的确需要一个,能够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信赖他,不在乎自身的诉求和愿景,一切皆是为了安瑟而行动的存在,去推动着这个已经深陷煎熬与两难的少年,朝着他所坚持的道路继续前行——如果需要行恶那就毫不犹豫地去行恶,如果要毁灭那就毫不留情地降下毁灭,如果这些安瑟都做不到,那就由这个能为安瑟献上一切的人来……践行这一切! 这份坚信,让布道那“沉溺于安瑟”的影响,反而更加坚定了玛琳娜的信念,因为她深信着自己的特殊与唯一,而事实也证明了她的特殊与唯一,所以只有到其他任何存在无法帮助安瑟的情况下,玛琳娜才会选择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而在任何情况下……她都绝不可能将自己弃之不顾,把自己视作可以舍弃的东西。 因为自己是唯一,所以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帮助安瑟;因为要在最大程度上帮助安瑟,所以要更坚信自己是绝对的唯一。 这份循环往复的坚定连噬之首都征服——玛琳娜只将自己置于安瑟之下,除去安瑟,哪怕就算是噬之首,在她心中,也绝不可能发挥比她更大的作用。 “安瑟先生现在是不爱我,但那又怎么?” “难道我只是跟在安瑟先生身边写写材料,递交报告,就能得到他的爱吗?” ——毫无理想,不存信念,放下自我……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蔑视的,是追寻道义的理想者鄙夷的,是光辉灿烂的英雄们试图拯救的。 “正因为如此。”她一步步来到希塔娜身前,神采飞扬地宣告道,“我才要凭我自己的力量去让安瑟先生爱上我……不,是夺取安瑟先生全部的爱!” 但唯独是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凡人,最好的武器! “只是现在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希望自己在这时候成为安瑟先生的负累。” “但是……在一切结束之后,在歼灭了安瑟先生的仇敌,在万事皆如安瑟先生所愿之后……” 玛琳娜脸上的黑色纹路在此刻竟已不显得狰狞妖艳,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魅力。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少女该有的狡黠甜美的笑容: “你以为我会默默无闻地做着一切吗?不,我会让他看见我的付出,我的牺牲,我的决意,也会让他看见我为他带来的胜利!” 就连“您不爱我”这句话,既是玛琳娜为了帮助安瑟而说的实话,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玛琳娜可是亲眼看见,安瑟在听到这句话后,究竟有多动摇。 “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会亲手夺下……安瑟先生全部的爱!” 英雄小姐,荣耀尽归于您。 而安瑟先生……就请让我这个愚蠢的,卑劣的,不择手段的,只知恋爱的愚蠢女人收下吧。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她从未放下心中那份炽盛的爱恋,更没有放下那份被安瑟认可的贪婪和野心。 她只是认清了唯一一条能让自己夺取到安瑟的爱的路,并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属于她的征程。 这不是穷途末路,舍弃一切的女人的终点。 而是一个妄想战胜英雄,自诩为凡人的狂徒的起点。 希塔娜愣愣地看着玛琳娜好久,在漫长的沉思后,她很认真地说道: “所以,玛琳娜你做了这么多事,从来都不是被安瑟影响,从来都是……完完全全地,出于自己的本心,对吗?” “没错。” 魔女坦然道:“这一次不是演戏,而是真的。我就是这么狭隘卑劣,目光短浅,看到心爱的男人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人人鄙夷,没法讨人喜欢的白痴女人。” “这样啊……”希塔娜微微低头,“也就是说……” 砰——! 空间内回荡起震耳欲聋的轰鸣,握紧拳头的狼缓缓抬头,咬牙切齿道:“我可以,完全不用手下留情了,对吧!”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鼻尖却通红通红,还没来得及擦去泪水的眼眶仍泛着水光,就连语气都是强撑起来的凶狠。 “我绝对不会……吸……我绝对不会,把安瑟交给你这种坏女人的!” 倔强的狼小姐用力捏了下鼻子,硬是把哭腔给了憋回去,如此愤怒的大喊起来。 “所以说到底……” 被一拳轰飞出几十米远的玛琳娜叹了口气,将包裹着她的阴影散去:“我们也还是终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注定产生分歧啊,希塔娜。” “我会强到不需要你搞什么歪门邪道就能帮安瑟解决所有事情……什么夺走安瑟全部的爱,做梦去吧!” 希塔娜捏紧拳头,瞪大红红的眼睛:“我一点都不留给你……最多给你留一点!” “那可真是抱歉了,如果换成我占据上风的话……” 玛琳娜微微眯眼,抬了抬食指,阴影瞬息狂飙化为锋刃,直接在希塔娜的肩膀上开了个鲜血淋漓的口子。 面对着妹妹难以置信的目光,她轻笑着舔了舔指尖。 “我倒是,一点都不会留给你的,希塔娜。” “你……你来真的?!” “你好像也不是来假的吧。” “玛琳娜!!!” “呵呵……别输得太难看,希塔娜。” 轰——! 天穹之上,缠绕着十余种毁灭性要素,有如山峦的斩天巨剑,朝由伊沃拉畸变而来的怪物当头斩下! 卷三·尾声·直到尽头 1W “安……瑟!” 发狂的怪物不停嘶吼着安瑟的名字,机械降神臂刃延伸出的巨剑还未斩落,锋刃上燃烧的烈光便已如炽热烙铁融雪,将那膨胀畸变的血肉消融湮灭。 凄厉的嘶嚎中,这团畸形的肉球被机械降神一剑斩为两截,但诡异的是,即便明明都已经将它活生生切开,两团血肉却还“粘连”着,缓缓蠕动着重新合为一体。 “看到了吗,阿萝。” 安瑟微微眯眼,钢铁魔神明灭着黑光的眼瞳也注视向这个畸变怪物从裂隙中探出的那部分,凝视着那几道死死将其锁住,不得解脱的金色锁链。 “看见了。”明芙萝冷静回应,“整个畸变部分都已经被那些锁链贯穿……是锁链在给它力量吗?” 她没有在这时候去问安瑟到底哪来的以太,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许猜想,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既然已经解决了一个问题,那么现在安瑟要赢,她就让安瑟赢。 “是锁链连接着的东西。” 驾驭着机械降神的安瑟依靠明芙萝提供的感知延伸,探查着裂隙的更深处,他发现裂隙之中已经没有飨焰之火了,只有那具金色的骸骨仍寂静地飘荡在虚空中。 明芙萝自然也发现这个未知之物,坐在安瑟怀里的她神情微变:“这就是你说的……骸骨王座?” 畸变肉瘤嚎叫着喷吐出一团赤黑色的熔浆,被机械降神胸口的蛇口巨炮瞬间轰灭,那道与安瑟之前招来的黑日极其相似的黑光直接将肉瘤的三分之二完全湮灭。这时,被镶嵌在肉瘤前段沉睡着的伊沃拉面庞突然抽搐了一下,飨焰之火毫无征兆地熊熊燃起,几乎在转瞬间就将被安瑟轰出的伤口复原。 安瑟平静感受着源源不绝提供而来的以太,按照这个量与速率……他已经不用担心接下来十五分钟内的战斗,因而并未急着继续挥动手中的巨剑,而是向明芙萝问道:“能解析出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已经在了,等等……” 驾驶室内的安瑟眼前展开一道巨大无比的光幕,数据系统全速运转,以唯有安瑟和明芙萝能明白的术语飞速列出繁杂至极的数据。 但仅仅过了几秒钟,明芙萝的脸上便浮现起凝重之色,光幕上仍在连续闪过庞大的数据流,但却始终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答案。 “持有要素未知,存在特性未知……全部无法解析,这怎么可能!” 她可不是凭自己的力量,而是在与安瑟合一的情况下,利用渊之首的权能,操纵着安瑟所掌握的要素!就算这具骸骨再如何神秘,连丝毫深浅也看不清才对。 ……不愧是命运的底牌,让安瑟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得到情报的存在。 既然如此,她就更该竭力解析出这具骸骨的底细,如果只是这样还不够的话…… 既然它会吸收一切存在,那么如果用尼德霍格给它吸收,在被完全吞噬之前从内部进行攻破…… 明芙萝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安瑟,只是她还没开口,安瑟便轻轻将手放到了她的头顶。 “去做吧。” 安瑟的声音轻柔温和,海德拉的声音威严庄重。 他知道明芙萝打算做什么,而这一次,却又不仅仅只是以安瑟的身份做出回应。 在这一瞬间,明芙萝感觉到那与自己灵魂相连的契首之力在兴奋地涌动着,一种与她平日里和安瑟之间的那份亲密截然不同的……共鸣。 明芙萝知道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让安瑟改变了某些想法,但现在也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她轻轻握住安瑟的一只手,闭上眼睛,将承载着自己细碎灵魂的尼德霍格,缓缓散播向宛如锁链的脊骨。 “安瑟!!!” 在明芙萝尝试进一步解析着那具骸骨的同时,这头畸形怪物还在发狂着向机械降神发起进攻,它的身子又爬出来了些许,依然是一段扭曲畸变的血肉,并且全身上下零星散落分布着各种肢体,巨大的龙爪,扭曲的手臂……现在看来,这个怪物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肉虫”。 而在肉虫的最前端,被镶嵌进血肉中,几乎只露出一张脸的伊沃拉仍旧生死不明。 “聒噪。” 安瑟微微蹙眉,漆黑的钢铁魔神冷漠地抬起缠绕蛇首的左臂,直接一炮将其轰碎大半,而它也如之前那样依靠着燃烧的飨焰之火迅速恢复了肿胀畸变的肉体。 明芙萝解析着那具金色骸骨,安瑟自然将注意力放在这头从伊沃拉体内畸变出的怪物上。 用飨焰之火来复原伤口,这是飨焰皇族的基本手段,也就是说这条扭曲的肉虫,现在有着飨焰一族的能力? 就算这一大团血肉是从伊沃拉体内增殖出的,但怎么看都已经成为了另一个物种,根本就不是伊沃拉,怎么还能有拥有飨焰血裔的力量? 那具金色骸骨,到底把伊沃拉改造成了什么怪物。 背后展开的光圈散发出无尽灰色粒子浮上天空,而后宛如雷霆暴雨般化为数十上百万道光束轰击向一点点从裂隙中爬出的肉虫,它越往外爬,缠绕嵌死在它身上的金色锁链便越发明显……不过那东西语气说是锁链,其实就是金色骸骨的脊椎而已。 “■■■——!” 这癫狂扭曲的怪物似乎是因为镶嵌在血肉上的面孔在同时咆哮,因而显得它的吼叫全然意义不明,但那针对安瑟的强烈恨意是绝对一致而鲜明的,被他坑杀的所有顶尖超凡者的亡灵,似乎都缠绕在伊沃拉畸变的血肉上,在此刻向这卑劣恶毒的阴谋家发起怒吼,渴望清洗那不可化解的血仇与怨恨。 下一秒,它的血肉突然破裂,一个同样畸形的怪物,直接从鲜血淋漓的裂口中飞了出来。 那是一具骨架和血肉翻转过来,脖子上长着两颗像是头颅的肉瘤的……龙。 这头只有三四米长,就算放在亚龙种里也称得上幼小的龙,在机械降神面前简直像爬虫一样渺小,天穹之上随便一道光束就能将其击碎,但安瑟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就这么看着它摇摇晃晃地一头撞在了泛着铁光的外壳上。 而这头畸形龙的血肉爆裂开来,溅撒在机械降神的装甲上时,瞬间便开始疯狂蔓延增殖,试图将这尊安瑟最信赖的魔神一同吞噬,而这当然只能是徒劳。 与此同时,明芙萝也微颤一下后猛然睁开双眼,眸中的震惊几乎已经化为悚然。 安瑟没有先问她看到了什么,而是指着腿部装甲上蔓延的血肉:“还有印象吗,阿萝?” “……”回过神来的明芙萝,看了眼那滩连机械降神都试图同化的无意识血肉,立刻便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遇到过这种东西。 在伊沃拉的猎场中,苏丝伦曾投下唤溟者的下位种……这滩血肉,以及这条巨大的畸形肉虫,与那时所看到的光景……何其相似! 学者小姐缓缓呼出口气,沉声道:“安瑟你也说过,这具骸骨的头颅里,还藏着一只死去的唤溟者,对吧。” “是啊。”安瑟微微颔首,“按照这股力量的表现,它应该就是唤溟者的寄生体了。” 吞噬,同化,增殖,畸变……他最开始倒是想错了,这与海德拉的噬之首无关,而是完完全全的唤溟者的力量。 然后,明芙萝就给了他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应。 “但这具骸骨本身,如果我没有出错的话……” 她有些艰难地低声说道:“它是……飨焰血裔的骸骨。” “不是普通的血裔,而是拥有皇帝资质,甚至有可能曾经就是六阶神灵种的皇帝骸骨!” 明芙萝透过送给这具骸骨的尼德霍格,感受到了它的内部。 那正是消失了的,不知去往何处的无尽飨焰之火! 不仅仅只是那无尽火海,折磨着伊沃拉的,来自艾菲桑徳的永燃之焰,造成这无尽火海的源头,都已经被这骸骨完全吞噬,而这份器量,有且只有飨焰皇帝才能拥有。 皇帝……骸骨? “……果然啊。” 比起明芙萝的几乎悚然的惊愕,安瑟虽然同样有些讶然,但也没有太过夸张。 “艾菲桑徳,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想着要投入迷途海去寻找一线生机。” 安瑟微微眯眼:“即便穷途末路,她也只会选成功率最高的那条路。而她既然确定这条路存在成功的可能,就代表也许在飨焰一族的记载中,存在过有关的记录。” “飨焰与唤溟者……合二为一?”明芙萝难以置信地喃喃着,“真是……疯了。” “他们的确是在疯到几乎要自灭的时候,才会做出这种选择。而且从结果看……他失败得很彻底。” 安瑟感知着那具静静漂浮在虚空中的金色骸骨,低声道:“残存着的力量都是唤溟者的,和飨焰一族几乎毫无关联,他被唤溟者吞噬同化了。” “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他的骸骨如此完好。” 明芙萝很快意识到了更关键的问题: “他既然失败了,飨焰的力量也正常传承着,说明他应当已投身源焰。而正常投入源焰的皇帝必定尸骨无存,但他没有,反而成了那神秘势力手中的……道具。” “关于这点……” 钢铁魔神再度高举手中巨刃,驾驭着他的海德拉露出危险性十足的笑容来。 “找我们的伊沃拉殿下好好确认确认,不就可以了吗。”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伊沃拉原本被那具骸骨拘束着丝毫不能动弹,但现在却快要硬生生从中挣脱,这既可能是这具骸骨逐渐虚弱,也可能是……它快要从伊沃拉身上抽干了需要的东西。 而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安瑟将更轻易地斩断那道锁链。 “就当是……提前打个招呼好了。” 海德拉如此呢喃着,他的视线穿透了裂隙,穿透了虚空,仿佛落在那无人可知无人可察的隐秘角落,而后……燃起无比纯粹的暴虐之火! “我会找到你们,我会抓到你们,我会把你们……” 魔物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天穹之上,此刻的安瑟竟然不仅仅只是坐在机械降神的驾驶室内,而是显化出了部分本体,缠绕住了机械降神的手臂,硕大的蛇首缓缓咬住斩天巨刃的剑柄。 无尽的漆黑气息缠绕而上,带着那份绝不退让,绝不放下的暴怒和憎恨,洞开深渊的门扉,让安瑟·海德拉的血誓与咆哮,响彻在无尽的迷界之中! “我会把你们囚死在深渊的最深处……” “永世……不休!” 那是自深渊底层升起的终焉,是自神灵之手降下的天罚。 这一刻,整个帝国的超凡者的心神,都颤栗了一瞬。 西国乃至西国周边的地域上,只要抬起头来,便能看到那冲天的深渊之剑,破开次元与位面的壁垒,斩向未知的时空。 当缠绕着安瑟意志的这一击斩落时,缠绕着伊沃拉畸变血肉的金色锁链几乎是瞬间就抽离了。 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伊沃拉的锁链,在这一刹那宛如奔逃的亡命之徒般疯狂收缩,但却为时已晚。 只是瞬间,在还没接触到真正的锋刃的瞬间,这条化为锁链的脊骨便被安瑟彻底湮灭,而这深渊之剑仍旧余势不减地继续斩向金色骸骨,没有丝毫犹豫地要将其彻底毁灭! 千万分之一的刹那间,那具骸骨也消失无踪,仿佛被深渊的漆黑吞噬。 但安瑟知道,它不是被自己毁灭了,而是逃跑了。 空间支配……伊沃拉的灵质。 连灵质都能强行抽取吗……这个怪物,呵。 机械降神与海德拉本体的双重加持,让安瑟刚才的杀力来到了史无前例的顶峰,假如在与艾菲桑徳交锋时有机会挥出这一击,现在的他……或许能将其重创也说不定。 反正那具金色骸骨如果不逃的话,只有毁灭这一个结局。 明芙萝没有说话,不只是震撼于安瑟刚才毫无保留地发挥出的力量,还是……沉默于安瑟所宣泄的情绪。 “接下来,就只有这只小虫子了。” 安瑟将剑尖调转,对准失去束缚,终于得以解脱的肉虫:“来给伊沃拉做个简单的切除手术吧,阿萝。” 这具既有飨焰的特性,也有唤溟者的特性,但目前来看……依旧是飨焰的特性居多。 伊沃拉那的的确确足以成为皇帝,凌驾一切的资质,仍在顽强抵抗着外物的侵入,只要将不属于伊沃拉的一切完全湮灭切除,那就能得到一个勉强算是完好的伊沃拉了。 比起破坏那具金色骸骨,这件事可实在是简单太多。 只不过在安瑟挥剑斩落,招来毁灭之前,依附在这块畸形血肉上的亡灵,似乎因为失去了束缚而清醒了不少,而其中占据主导意识的某人……竟然还能开口说话了。 “安……瑟……海德拉……” 低沉嘶哑的声音十分难以辨认,但安瑟还是听出来了,这是……龙语大公奥莱门汀的声音。 镶嵌在血肉上的一张扭曲面庞开合着嘴巴,吐出凶虐疯狂的毒液:“你这虚伪的怪物,恶毒的魔鬼……你该死……你该死啊!” “你就是浮士德……你欺骗了所有人,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你就是个该死的怪物!” “……吵死了。”明芙萝皱起眉来,“快点了结他,安瑟。” “不。” 钢铁魔神将巨刃垂下,安瑟平静地望着眼前的光幕,突然笑了一下:“听听他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头虚伪下贱的魔物碾死践踏的生命是我的无数倍……你又有什么资格为几个跟畜生没有差别的素材,同我为敌!” “我要杀了你……赢的人应该是我……应该是我!为什么那些蠢货会被你的伪装欺骗,为什么他们就不明白你永远都是魔物,永远都是海德拉,再怎么像人,也永远都不会是人!” “我一定要——” 轰!!! 安瑟微愣了下,因为明芙萝已经按住他的手,面无表情地一下又一下地按下开火键。 机械降神所有能开火的部位全都开始狂轰滥炸,掺杂了数十种毁灭类要素的能量集束连绵不绝地轰击在这丑陋的畸变血肉上,复燃的飨焰之火甚至比不上轰击出的爆裂光芒,只是以最纯粹的火力压制,这条畸形的肉虫便几乎要被明芙萝完全毁灭。 “省着点用。”安瑟忍俊不禁道,“我还要借点以太给玛琳娜,她在和希儿打架呢……啊,已经结束了。” 他这边说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微微喘息着的明芙萝,也恰好停止了轰炸。 半空中,那条宛如小山的巨大肉虫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具不着片缕的雪白娇躯。 她后背被完全剖开,整个脊骨裸露在外,脊骨上还缠绕着些许零碎的,一看就不像是属于她的血肉在缓缓蠕动。 一颗灰粒子飘到伊沃拉身后,明芙萝抬起手来,光束便将她身上残存的最后一块畸形血肉彻底湮灭。 看着仍旧沉睡的伊沃拉,明芙萝沉默许久,而后轻轻覆住安瑟的手,低声道: “都结束了,安瑟。” 不知她说的是现在,还是……过去。 而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安瑟都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是结束,阿萝,这是开始。” “开始……?” 明芙萝刚下意识地如此询问,意识便像是遭到了重锤一般突然模糊不清起来。 安瑟能提供足够庞大的以太,但驾驭要素的负担仍旧无法避免,不仅如此,她还分出了些微灵魂去探查那具骸骨的内在。 在斩出了那深渊之剑的情况下,即便之前已经休息过了,明芙萝也不得不再度陷入短暂沉眠,以防止深渊的过度侵蚀。 “安……瑟……” 在昏迷前,她呢喃着安瑟的名字,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不要……为难,我们都……” “我很好,阿萝。” 安瑟爱怜地轻握住明芙萝的手,眼神中既没有勉为其难的怅然,也没有出于安慰的虚假。 “好好休息吧,不要担心。” 明芙萝努力撑开眼皮,最后看了安瑟几眼,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形体,陷入沉睡之中。 随着机械降神的解除,安瑟摸了摸手环,而后飘向不远处的伊沃拉。 “身上的飨焰血脉……已经所剩无几了。” 如果再让那个骸骨继续抽取的话,伊沃拉可能就要变成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废人……虽然现在跟废人也没多大差别。 光论血脉的质量和资质,她可能连苏丝伦都比不上,不……苏丝伦对现在的伊沃拉而言,都是高标准了。 不知道这个将尊严和自我视作性命的女人在醒来后,发现自己沦落到这个境地,会是什么反应,真是……让人期待。 而在安瑟伸手抚摸着伊沃拉的侧脸之时,一道漆黑的阴影,突然在他的身旁凝聚成型,化为了身着典雅黑色长裙的妖艳女人。 “结束了?比我预想中要快很多啊。” 安瑟头也不回地说道。 “希塔娜已经很疲惫了,而我还借取安瑟先生的力量,可以说胜之不武。” 在那场交锋中不出意外地取得了胜利的玛琳娜,提起裙摆朝安瑟行礼:“恭喜您,安瑟先生,如此结束,一切……终归如您所愿。” 西国的平民受到了保护,安瑟想要的情报也已经得手,而在这个过程中……安瑟没有付出任何巨大的代价,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索多玛?帝国十分之一的超凡者?这关良善伟大的海德拉阁下什么事呢? 这桩惨案,是一个危险的漆黑魔女造成的,怎么会有人把她和海德拉联系起来? 噬之首的戒指,是在安瑟显露完本相之后,玛琳娜才戴上的戒指。 就是为了让安瑟保持着四个头颅的状态在超凡者们面前出现,使得无人知晓现今的海德拉已经多了一个噬之首,因而更没有人能联想到,整座领城的超凡者,其实尽数被噬之首吞入腹中。 至于把罪魁祸首的名头按到谁身上都无所谓,血尘大公的残党,追逐力量的疯狂组织,亦或是别的什么……无论怎样,玛琳娜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是虚构还是栽赃,她都能让安瑟借着这个机会,使海德拉的名望再上一层。 这场闹剧迎来了如此完美的谢幕,不需要让安瑟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就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 他依然是那炽热而明亮的太阳。 玛琳娜静静地望着安瑟的背影,漆黑的眸中满是缱绻的爱恋与温柔。 这本该是所有契首的职责,但现在却有且只有她一人能完成了。 不过没关系,对于玛琳娜来说,这世上反而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结束啊……” 她突然听到安瑟这样轻语着。 “可是我刚才跟阿萝说,这只是开始,你知道为什么吗,玛琳娜?” “……”注视着安瑟背影的玛琳娜沉默了约有两秒,随后轻柔回应道,“因为您打算将帝国引向一个全新的阶段,您将要开启一个……伟大的时代了,对吗?” “对。” 安瑟笑了起来,笑声爽朗而愉快,玛琳娜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这样笑起来过了。 年轻的海德拉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愿意为自己牺牲一切,奉献一切的女人,问道: “你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寿命吗,玛琳娜?” 咺“五个月左右吧。” 玛琳娜有些困扰地撑着侧脸,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我果然还是那个平庸的我啊,真抱歉,安瑟先生。” “既然要为我奉献一切,不觉得就这么浪费掉契首的力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安瑟微微挑眉,“还是说你自信能在这五个月里找到减缓侵蚀的方法?” “不。” 女人的脸上扬起自信的笑容,让那看起来邪异的黑色纹路都显得绝美。 “我有信心在五个月内,为安瑟先生扫清一切障碍,铺平您通往通向至高的道路。” “……这还真是比续命要狂妄得多的想法啊。” “嗯,也有可能……”玛琳娜伸出食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是因为我相信,安瑟先生一定不会弃我不顾吧。” “我明明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年轻的海德拉笑着说道:“你却觉得我不会弃你于不顾。” 漆黑的魔女摇曳着来到安瑟身前,抬起自己的左手,同样巧笑嫣然:“安瑟先生不需要我这样的愚蠢女人,但总需要噬之首的,不是吗?” 她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在说:无须在意我的身份,我的意义,我的自我,只需要……把我当成纯粹的噬之首去支配,去使用就好了。 您需要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只能是我。 与那双眼睛对视的安瑟,能感受到体内的以太澎湃如海,心中却一片平静,甚至觉得有些……荒诞。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被别人推着走的一天。 ——到底该做出什么选择,自那次极致的绝望后,安瑟就不再有所犹豫了。 他必须要战胜命运,不只是为了自己,不只是为了父亲和母亲,不只是为了他所期望的……更加幸福的生活。 而是为了最纯粹的,复仇! 来自深渊的魔物从来没有把“复仇是空虚的”这种屁话放在心上。 不如放下,去追寻我所渴望的人生? 但倘若这份复仇,正是我所渴望的人生的一部分呢。 你要我选择?我为什么,我凭什么要像羔羊一样温驯地服从于你,我凭什么……要做出选择! 穷途末路的从来是你,而不是我,别搞错了。 “玛琳娜。” 安瑟突然笑了一声:“你知道刚才有人说我是什么吗?” 玛琳娜歪歪头:“什么?” “他说我是虚伪的怪物,是恶毒的魔鬼,我永远都是来自深渊的魔物,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 在短暂的沉默后,玛琳娜轻声道:“总是有人自以为了解安瑟先生,我对这种可笑的话语做不出什么评价,只想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有没有付出代价。” “是啊,总有人自以为了解我。” 安瑟这样感慨着,却在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玛琳娜。 女人却十分自信地回应道:“但我却绝不会是自以为,因为——” 她的话语突然顿住了。 因为……安瑟毫无征兆地,显露了他的本相。 已经拥有五颗鲜活头颅的海德拉立于天顶,睥睨世间,散发着令人颤栗的无尽威严。 “西国这段时间的灾难,让我认识到了一件事。” 重叠的低沉声音,竟然回荡在……整个西国的上空! “毁灭也好,拯救也罢,帝国的一切灾难源自超凡而终于超凡。” “所以要终结这份混沌,就必须要让超凡得到约束。” “必须要有人用法度和规则来审判超凡,必须有人用强权和暴力来限制超凡。” “必须有人,成为绝对的尺度。” “而这个人,只能是我。” “法度,规则,强权,暴力——这一切只能是我,安瑟·海德拉。” 在无数超凡者,凡人抬起头来,茫然仰望着天空的这一刻,来自深渊的君临者漠然地布下了自己的谕令。 “从今往后,帝国由我支配。” “超凡,由我,主宰。” 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这份宣告的安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回归人形,看着已经全然呆滞,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玛琳娜,笑意盎然道:“你有想到,我会这么做吗?” “您……” 玛琳娜的嘴唇颤抖着:“您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那是伪装,而现在的我不需要了。” 海德拉俯视着脚下的大地,无比随意地说道:“宽容与良善也好,秩序与平和也罢,那都是我为了战胜我的敌人而做出的伪装,而现在,这份伪装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在本位面,已经没有任何势力或力量能够阻挡安瑟,不存在任何个体能违逆安瑟的意志,他已经不用再为了自保,为了平衡而做出伪装,他已经能以最纯粹的支配者的身份,君临帝国! “可那并不全是您的伪装,您分明——” 您分明本就是那样善良的人啊。 玛琳娜本想这样说着,却在对上安瑟那幽深的海蓝色眼眸时陷入沉默。 “奥莱门汀说得对。” “我是虚伪的怪物,我是恶毒的魔鬼。” 要战胜命运,就必须成为这样的怪物和魔鬼。 命运让明芙萝和希塔娜使他软弱了,他不会再为了战胜命运而付出一切,但这代表他心中那份渴望也同样衰弱了吗? 不,在认识到这一点后,在认识到命运在试图利用她们的爱来让自己束手就擒后,安瑟心中的憎恨和怒焰反而攀升到了从未有过的顶点。 “玛琳娜,你眼中的那个善良的我,希儿,阿萝眼中的那个善良的我,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曾经善良的人现在就一定善良吗? 心中潜藏着对美好的期盼与渴望的人,就必定心向光明吗? 善恶的命题安瑟没有兴趣讨论,那太宏大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或许他还有兴趣去剖析自己的心理,但现在显然毫无意义。 其实自始至终,他真的只是需要一个,能推他一把的人。 如果要毁灭就请您去毁灭,如果要杀生就请您去杀生,如果要击垮命运,那就请您毫不犹豫地去击垮命运。 我会站在您的身边,永远如此。 玛琳娜甚至都不知道命运的存在,但她一定会这么支持着安瑟,支持他如此前进。 因而安瑟只是在玛琳娜的推动下,认识到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他分明都已经为了战胜命运而犯下了无法洗清的无尽罪孽,现在却要为了这份罪孽本身而向命运低头? 怎么,难道安瑟·海德拉往昔六年的人生,都是个滑稽的笑话吗? 无关善恶,无关好坏,这只是最简单而最原始的逻辑。 ——你要否定曾经的自己吗?你要否定那份应当偿还的血债和绝望吗? 如果没有否定,如果不愿否定,你又为什么要为所谓的罪孽而愧悔呢。 即便有,那也不该是现在,即便有,也应当是……命运破碎之时! 是,这只是一种搁置,只是一种和曾经的他所做的,没有任何区别的无视,他仍旧没有直面善与恶,功与罪的矛盾。 但那又如何? 难道战胜命运的觉悟,连这种矛盾的纠缠都无法摆脱,非要愚蠢软弱,自怨自艾,自我纠结到什么事都做不出决定,非要瞻前顾后,犹豫不定到需要一个深爱你到能完全了解你在想什么的女人,像个宝宝一样等她帮你做出决定,你才肯向前吗? 别这么丑陋啊,安瑟。 海德拉收回俯视大地的视线,看向玛琳娜,看向这个愚蠢到让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的女人。 她就真的没考虑过,自己真的会一点也不爱她的可能吗? 不过……也无所谓了。 “在这种事上,需要被人推一把才能往前走,就已经够软弱了。” “我还没有无能到,连罪孽都要交予他人背负的地步。” 昔日的善,昔日的恶,终究有审判之刻,但这不是现在的安瑟该考虑的。 “我现在还没有兴趣去成为什么太阳,你会失望吗,玛琳娜?” 他的复仇尚未结束,又何谈变革的开始?玛琳娜眼中的璀璨光辉究竟在何等遥远的未来,安瑟自己都不知晓。 “我怎么会……失望呢。” 玛琳娜轻声说着:“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您都是我眼中最了不起的安瑟先生。” “是吗,那就好。”安瑟爽朗地大笑起来,“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 “是啊,因为你会和我一起走下去的,对吧。” 看着朝自己伸过来的那只手,玛琳娜愣住了。 “恶行也好,罪孽也罢,在完成我的复仇之前,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即便面对着深渊,我也依然会前进。” 安瑟直视着那双逐渐颤抖的漆黑眼瞳,坦然道: “只是,我的确舍不得希儿和阿萝陪我走上这条路,所以……” 他微微顿了下,有些好笑地扬起眉角: “所以,我需要一个自暴自弃,但又听话好用的愚蠢女人陪我走完这条路,你要来吗?” 玛琳娜伸出自己颤抖着的纤细手指,轻轻触碰到安瑟的指尖。 “先说好。”魔鬼如此提醒,“这段路的终点不会是我的终点,但可能是你的终点。” “即便如此,你也要陪我走到尽头吗,玛琳娜?” 一瞬间,女人将那只手牢牢握住,再也不愿放开。 “是,安瑟先生。” 漆黑的魔女泪流满面,却那么幸福地呢喃着: “请让我陪着您,走到一切的尽头。” 太阳告诉她,我不缺你那一点薪柴,你就这样把自己烧个干净,未免也太浪费了,虽然愚蠢但还有用的你,总有别的作用吧……不如就去做我的影子好了。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从来不会只甘心于做一个影子,但仅仅只是这份邀请,便已经让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值得。 我绝不会轻易焚尽自己的,在实现您的愿景之前,我会一直成为您的影子,安瑟先生。 日升日落,直到尽头。 吧#卷末结语哇 历时两个月,这饱受诟病的一卷总算是结束了。 先跟大伙道个歉吧,这一卷的确是目前为止最糟糕的内容。臃肿,拖沓,矫情,别扭,无聊……大伙的批评没错,每卷写完我都会回头以读者的视角去看,感觉事实的确如此。 这一卷最初的构想其实很简单,就是玛琳娜寄托着安瑟的期望,先从对安瑟的痴迷再到后续的醒悟,有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仅此而已。 但是写到前中期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假如安瑟身边都是这样的女孩,那他本人又该怎么做出选择呢? 这里就涉及到最重要的一点:我从来没想过洗白安瑟,这本书从头到尾他都会践行自己的恶。 因此,假如安瑟身边都是那种有自身理想与追求的女孩,那安瑟注定会受到她们的影响;如果没有受到影响,那她们的人设就会出现缺陷和崩塌。所以安瑟需要一个能够无条件支持他,让他能够继续决心以恶党的身份去对抗命运的人,这也是我从中段开始将剧情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原因。 只是事后看来,我陷入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写我认为正确的东西。 虽然写作是种很主观的事,但网络小说终归是商品,它是面向读者的,而不是给我自己看的,很多作者发癫都是因为自认为自己写得是对的。 大家是来看安瑟支配一切,驯服主角的,击败命运的,不是看他像青春期的少年一样纠结着爱情和我执。 虽然他的确是青少年,虽然他在这种情况下的确会纠结爱情和我执,但写出来的观感会很糟糕,感觉像莫名其妙的言情小说,又或者我现在没能力把这件写得不那么别扭。 所以与其纠结这种“我认为应该这样”的合理,不如老老实实把这件事给淡化掉,或者用另一种方式写得更干净利落点。 如果这本书没有多少人看,我想写什么肯定随意,但既然读者不少,我也没法说什么尝试新的写法和思路,因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其实也是对读者的不负责。 很多作者发癫就是因为“我觉得我写的对”这种思想,墨水也是老读者了,也很烦这种心态,但成为作者之后才明白,这种心态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甚至有时候会出现“我知道我写的烂了但你能不能别烦啊”这种心态,也不是说非要嘴硬,就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无力感。 当然我还是及时认识到错误的,不然也不会在这跟大伙检讨了。后续的剧情里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不说以后,反正在这本书完结之前,我是放弃什么特殊的想法了。 其实我也感觉挺难受的,这一卷硬着头皮写压力太大了。我不是那种一点批评都不能接受的人,但是一想到自己什么经验也没有,前两卷结束后又被大家报以那么多期待,结果最后写出来这么个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