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梨炖茶
狐狸只是呜咽着叫。
以往这些毛茸茸的生灵有五只,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在山野里撒欢,喜欢跟在少女腿边,肉垫踏过山间的路,鼻吻嗅着草木的香,无忧无虑,似乎从没有什么可怕的。
如今却只剩一个。
那狐狸的耳朵被扯裂了一块,伤口处血迹干涸,很快蹭到女孩的长袍上。
“对不起。”过了许久,她才低声说。
狐狸仿佛听懂了她的意思,又呜咽着跑远了。
少女站起身,一直等狐狸的身影消失不见,继续上路。
寺庙越来越近,等院墙上挂着的灯笼熄灭的那一刻;
终于,她推开了厚重的院门。
寺庙并不算大,从院门走到庙口,不过数十步。
她一步步走着,解开束在脑后的马尾,无数青丝挥洒,气质也随之变化。
某些独属于少女的特质消散,她的身姿没有改变,还是穿着那身长袍,可短短数十步之间,她却仿佛卸下了全身的伪装,此时长发垂肩,像个成熟的女子了。
万物仿佛因她的到来臣服——
呼啸的夜风在她周身窃窃私语;
野蛮的杂草在她脚下低垂头颅;
就连那些微的月辉也尽数熄灭;
她轻轻甩了甩长发,露出那张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脸,彻底的黑暗中,无法看清眼睛。
等再走到庙前,推开漆面剥落的木门,微弱的烛火照亮她的脸,眸子中本就淡得可怜的情绪也已经褪去,变得古井无波,一如被封在一副古老的黑白相片中。
路青怜看向身前的神台。
神台上点着八盏烛台,此时已熄灭了半数,堪堪照亮上方供奉的神像;
那神像是一条巨大的青蛇雕塑,雕塑约有两米,却只能看见樟木雕刻的蛇身,首与尾皆隐藏在黑暗中。
“我回来了。”路青怜对着空旷的大殿,平静道。
神像旁的偏殿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那声音像是个老妪,她嗓音嘶哑,一开口像刀片划过玻璃,也像蝎子轻震尾刺。
“陪几个孩子玩了一会。”
路青怜的嗓音不再像以往那般清冽,此刻静如止水,连一丝一毫的流动都察觉不到。
“什么孩子?”
“学校里的学生。”
“那到底是孩子,还是朋友?”那声音突然笑起来,尖锐刺耳,丝毫不遮掩其中的嘲弄,“你这种人还有朋友?”
“只是孩子,不是……”
“路青怜!”老妪断喝道。
“……是。”
“你还真快把自己当学生了!别忘了你的本分!”老妪的阴沉的声音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你,是,庙,祝!”
“是。”
“……你这一辈子!除了这座山、除了侍奉神!再无他念,不要干任何多余的事!任何!”
“是。”
老妪本还想说点什么,却因动了怒,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等喘息声平稳,她的声音也变得低微了,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毒刺。
路青怜只是垂下视线:
“你该休息了。”
偏殿里的人声终于消失。
路青怜将熄灭的烛台重新点亮,寺内一下变得明亮,青蛇的首尾在烛光中现形,只见青蛇有着一个扁平的头部,在烛火下闪着暗金色的光泽——
青蛇的整条蛇身都以樟木雕刻,唯独到了蛇头,却是以黄铜浇灌,日积月累,竟连金属本身都有些褪色了;
青蛇面目狰狞,上下颌微微开阖,露出细密锋利的尖牙;
而那扁平的蛇头两侧,是两枚以玛瑙镶嵌的眼睛。
都说画龙点睛,可放在这尊青蛇身上同样适用,那两颗玛瑙的眼睛让青蛇栩栩如生起来。
但如果仔细观察,两枚玛瑙的色泽并不一致,右边那个稍显黯淡。
如果再凑近些,原来蛇的右眼上被抹了一层薄薄的蜡油。
路青怜用指甲抠掉蛇眼上的凝固的蜡油,并没有惊讶。
因为那就是她抹上去的。
蜡油褪去,一点点渣子落在神台上,再看蛇像的右眼,玛瑙却裂开了。
蜡油是为了遮掩裂开的蛇眼。
但玛瑙之所以裂开,不是因为年久失修;也不是当初故意留下的缺陷;
而是今天下午在她扫雪时,突然发生的意外。
原本存在了一百多年的青蛇像,祂那颗以玛瑙镶嵌的右眼,毫无征兆地裂开了。
于是她下午出去做了一件事。
直到现在才回来。
路青怜盯着那裂开的玛瑙,在神台前站了许久。
她将手伸进点燃的烛台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根手指染成浅红,趁蜡油尚未凝固,淡淡地将蛇眼涂好。
她的奶奶一直在偏殿,不会出来,就算出来,老眼昏花,也看不出玛瑙上的蜡油。
这件事暂时只有她自己知道。
最后,路青怜又深深看了青蛇的右眼一眼,转身离去。
夜风灌进庙门,神台前的烛火摇摇欲坠。
脑海里回荡着奶奶曾说的一句话。
那时她的头发还没有花白;
她肃穆地跪在神像前,对自己说:
如果有一天青蛇神的右眼裂开;
就代表……
有人从未来回来了。
第17章 笔记本之谜
6:50分,张述桐准时被闹钟吵醒。
睁开眼。
是陌生的天花板。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躺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真的回到八年前了,这一切不是一场梦。
让人睡意全无。
一个从八年后回来的人,醒来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呢?
张述桐觉得是先看眼手机。
也未必是谁找他有事,就是习惯了。
他眯着眼输了密码,有点怀念指纹解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踩上拖鞋,啪嗒啪嗒地出了卧室。
点亮手机屏幕才发现没什么可看的,没有工作上的牵扯,没有太多娱乐软件,唯有点开QQ,好友也没几个。
四个人的小群一直聊到半夜十二点多。
张述桐这才注意到群聊名是个相当中二的名字。
叫「The four」。
嗯,好像是自己取的。
早上是人记忆力最好的时候,他一边洗漱,一边回忆这个群名怎么来的。
好像杜康本想取名叫“鱼窝”来着,若萍觉得太土给否了;
然后清逸说干脆叫“龙窝”得了,这样四个人正好领四个头衔:
青铜与火之王、大地与山之王、海洋与水之王、天空与风之王,如此一来群贤毕至,可谓齐活了。
但四大君主都快死完了,实在不吉利,于是被若萍否决。
最后还是自己想了那个折中的名字,大家全票通过。
随便扫了几眼聊天记录,早不知道歪到了哪里,最后只有杜康在群里发熊猫头表情包,张述桐觉得实在没有营养,也懒得再翻上去看,开始洗脸。
镜子里是张线条分明的脸,开阔的前额,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什么表情,张述桐从前不理解什么叫自己喜欢冷着脸,但和路青怜打了一晚上交道,突然懂了,他努力对着镜子挑挑眉毛,居然有种睥睨的感觉,看着更不好接近,于是作罢。
其实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子。
张述桐小时候长得像女孩,他老妈最爱的就是扯住他的脸,桐桐、桐桐地喊,他曾有个印着米老鼠头像的帽子,大红色,帽子上还有两个耳朵,他老妈对着商场的试衣镜连连点头,张述桐就扯着他老妈的手,眼巴巴地盯着旁边的奥特曼帽子看。
但想当奥特曼的条件还是很苛刻的,必须得相信光才行,老妈一本正经地说你现在不符合要求,还得长大几岁,张述桐信了,一直等到十几岁,从此买衣服再也没问过她的意见。
又想起杜康说自己衣服总喜欢穿黑的,他想了想确有其事,不如说小时候被蹂躏得太狠,拉开衣柜绝对找不出一点鲜艳的颜色。
张述桐觉得她老妈是个很精致的人,不是说多臭美,而是日子过得很精致,比如让他每天都吃个鸡蛋、吃饭要细嚼慢咽、喝水要喝温的……这些习惯不经意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像一根木棍努力撑着树苗不让它长歪,但那根木棍不可能一直都在,后来他又歪回去了。
他洗脸不用洗面奶,只用肥皂,除了干燥点没别的,把脸擦干,张述桐又盯着洗脸盆旁边的杏仁蜜看了一会。
这些年总想找出一个少年成长为男人的标志性象征,又觉得单独拎出来哪个都缺少说服力,但现在他觉得找到了,少年时是绝不会对疑似“护肤品”的东西多看一眼的,洗脸的时候多洗一分钟都算给脸面子;
但现在他把杏仁蜜倒在手心里,往脸上搓了搓,顿时觉得整个人都香喷喷的,有些惆怅。
为什么自己也有这一天呢?
可他今早还要去禁区一趟,不抹点东西,出门被风一吹就要起皮。
时间不松不紧,但他从不磨叽,十分钟足够把卫生和衣服打理好,临出门时倒是想起一件事,又几步跑回书桌旁,拉开抽屉。
桌子上有漫画有书本有蜡笔,甚至有游戏王的卡牌,唯独没有路青怜的笔记本,那就只能是在学校里,他冲出家门,几步下了楼梯,骑着自行车往禁区赶去。
馒头昨晚吃了,只能在路上解决早饭。
——鱼排夹饼,也许是小岛上的特色,反正张述桐以后没看见哪里有卖,裹着馒头渣的乌鱼排炸制金黄,和一些油炸蔬菜豆制品夹到一块,饼心里抹着一种黑色的酱,半口的,但真正特殊的地方在于,会把一个咸鸭蛋黄碾碎,夹进饼里。
淡红色,口感沙沙的,像酱又不像酱,咬一口满嘴是油,有种独特的醇香,小岛上除了盛产鱼虾还有麻鸭,咸鸭蛋也是特产之一,他们初二的时候学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也许别的地方的孩子馋的流口水,但小岛上的他们从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
晨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白雾,那是一晚过后周围湖上升腾起的水汽,神清气爽是真的,鼻子冻的生疼也是真的。
所以他今天围了条围巾,也是黑色,不知道多少没围过了,脖子上有点痒,在小推车前吃完夹饼,张述桐继续赶路,熙熙攘攘的人声在耳朵里飞速后移。
等一点人烟也看不见的时候,便到达了目的地。
“禁区”周围的雾气更加的浓,白茫茫的一片,天空高远,四下辽阔,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他走进湖边一看,鱼线还好端端地系在那里。
张述桐现在有点怀疑杜康的话了,倒不是本身的可信度,而是事发前几天渔民看到的到底是谁?
凶手?还是说其实就是那两个盗猎者?
光头身上有个电鱼的网子,也许这几天来禁区电过鱼?
凶手本人究竟来没来过禁区?
这点线索根本不够用,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像样的头绪。
要是能回到八年后,肯定要利用网络好好查查,仅针对这件凶杀案,是张述桐唯一觉得“未来”比“过去”有用的地方。
只能今天放学后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