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歌子
艾希睁开眼,看见惨白的天花板。
但记忆仍停留在猫头鹰的羽毛上。
我……在哪儿?
“他醒了!”
护士的叫喊声隔着玻璃墙响起,接着是主治医生的脚步,安赛尔推门而入,再三确定仪器上的数据,用灯照着艾希的瞳孔,反复询问他问题以确定神智是否清晰。
“基本清醒,可以通知凯尔希主任和赫默医生了。”安赛尔对护士点点头。
在这期间,艾希任由摆布,但大脑却仍处于迷乱之中。
等到安赛尔也出去之后,他才渐渐明确了当下的处境。
所以……不是幻觉吗?赫默终究还是来救他了?
更多的记忆浮上心头,他想起赫默推门而入后的惊慌失措,一路抱着他冲向医疗部,直到他在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焦急的眼神——如果全是幻觉,那这幻觉也太逼真了些。
更重要的是,情绪这种东西,离开了当时的情境,变成了回忆时,很容易便能辨别其中的荒谬。
再加上疾病的治疗和一夜的休息,身体恢复正常,激素分泌得到抑制,更削弱了情绪。
不过,像是低低的背景噪音一样,某种压抑感依然充斥着艾希的心灵。
二十九年来沉积的黑暗,并未消失。
艾希摇摇头,把思绪从这种压抑感上转移开来。
倘若不是幻觉,那么,色孽之书是真的被剥夺掉了吗?
艾希闭目,再度试图从脑海中呼唤色孽之书。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不再像昨晚那般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色孽之书出现了。
但令艾希心头一紧的是,金色的书皮被黑色的淤泥所包裹,书名的花纹变成灰色。
那是什么?
艾希的思维触角小心翼翼地向前伸出,触碰被黑色淤泥包裹的书角,试图翻开书页。
但在二者接触的一刹那,海啸般的绝望感便淹没了艾希的心灵,令他的心境瞬间回到昨晚濒死的痛苦。
!!!
艾希触电般的分开,绝望感也随之消失。
这——难道是——
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但尚未等艾希作出进一步的分析,色孽之书后方突然飘出了一个信封。
上面的落款赫然是“艾弥”。
艾希心头一震,思维的触角再度伸出,与信封相触的瞬间,海量的信息便涌入脑海。
——哥哥大人敬启。
——当哥哥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进入了沉睡,但不必太过担心,这是自保性的冬眠。哥哥接收到的前世的负面情感(很可能经过炎魔和那个幕后黑手的二度强化)太庞大,如果全盘照收,势必会让哥哥再度选择自杀,所以我竭尽全力拦截下了大部分,想以自己的暂时性沉睡为代价,让哥哥至少能保证生命安全。
——不过,就算沉睡,这大部分的负面情感,也远远超出了我的接收范围,我本以为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但出乎意料的是,大概是“祂们”留下的后手之一,色孽之书竟然主动束缚住了那些多余的负面情感,这就导致了哥哥现在所看到的景象,包裹着色孽之书的黑泥,就是哥哥的负面情感的具象化。
——和我的冬眠一样,色孽之书的封印也是暂时性的,具体时间上,按我原本的估计,少则半月,多则半年,但同样作为“祂们”留下的后手,色孽之书在被封印前,也给我传达了另一种解决手段。
——很简单的正负能量对冲原则,用正面情感来抵消负面情感,似乎可以大大加速我的苏醒和色孽之书的解封,虽然不知道具体效果能有多好,但毕竟是“祂们”的建议,而且失去了色孽之书力量的哥哥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了,就先试一试吧。
——这一切显然是炎魔和那个幕后黑手的陷阱,那个小贱人还躲在我们的花园里,我没能驱逐掉她,哥哥,现在的局势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境地,希望你万万小心,立刻通知西西里女士,让她赶到龙门来吧,现在,只有她才能保护你。
——好了,时间不多了,就写到这里吧,哥哥,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再度相见。
——你的妹妹,艾弥。
信的内容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信息量不小,艾希还在慢慢咀嚼,但更出乎意料的事情却发生了。
从色孽之书的背后,竟然又飘来了一个信封。
艾希迷惑地用思维触角拿起它,涌入脑海中的信息却让他吓了一跳。
【不要让西西里女士来龙门!!!】
艾弥的信是心灵波动的具象化,本不存在语气、笔迹和标点符号的区别,但要打个比喻的话,第二封信的波动之剧烈,就像是濒死之前的被害者,用手指蘸着鲜血,焦急而潦草地写下凶手的名字,还在最后打下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一样!
发生了什么?
从第一封信到第二封信之间,应当只有十分短暂的时间,艾弥在这期间发现了什么?以至于不顾一切地在“弥留之际”写下这句话?
不,等等,不对。
在巨大的危机感面前,艾希的心智终于从过去的淤泥里强行挣脱出来,骤然变得冷静,并很快发现了最大的逻辑问题——大前提上的问题。
——他凭什么断定这两封信都是艾弥留下的?
幕后黑手现身,炎魔入侵,前世绝望复苏,色孽之书封印……种种现状都表明,他已经落入了此生最危险的局面,从肉体到心灵,对敌人而言都成了不设防的靶子。
在这种局面下,敌人或许不能直接篡改他的意识,但在他的灵魂里留下一两封伪造的信,很难吗?
所以,情况应该有以下四种。
1.两封信都是艾弥的,这是最符合直觉的推论,她在留下第一封信之后,可能从花园的炎魔那里发现了幕后黑手的新布局,譬如把西西里女士引来龙门一网打尽之类的,所以赶紧在沉睡前提醒艾希。
2.第一封是艾弥的,第二封是敌人的,艾弥沉睡之后,炎魔发现了第一封信,她没能力篡改心灵波动,只能伪造之后新编了一封。
3.第一封是敌人的,第二封是艾弥的,艾弥一开始就被炎魔打得节节后退,根本没能力慢悠悠地写信,第一封信都是蛊惑艾希吸引西西里女士来龙门的陷阱,艾弥在最后一刻总算夺回优势,勉强留下了第二封信警告艾希。
4.两封信都是敌人的……这种可能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按理来说敌人没必要自相矛盾引发艾希的怀疑,但也有可能,让艾希陷入战略上的自我怀疑,迟迟不敢做出决定,或做出最保守决定,就是敌人的目的。
这四种情形都有可能,但以艾希当下的情报,无法估计四种的概率大小,只能都以25%视之。
那么,他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在精神世界里,艾希思忖良久,最终选择了较为折中的方案,那就是暂时放弃联系西西里女士赶赴龙门,但采纳“使用正面情感来对冲负面情感”的方案。
——他做出这种选择,最大的依据是,四种可能性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分歧点在于西西里女士,换言之,无论敌人还是艾弥都一致认为,在艾希本人深陷僵局的当下,西西里女士是最大的决定性因素,她出局,则艾希出局,她破局,则艾希破局。
这种王牌,至少要等到盘中,情报相对齐全后,才能考虑打出。
而对冲方案作为一个长期过程,则没有那么一锤定音,可以尝试,出了问题可以弥补或废弃。
而确定了策略后,则是新的问题。
所谓正负情感对冲方案,他所面对的负面情感是什么?又需要采取怎样的正面情感予以对冲?正面情感又从哪里来?
这些问题似乎不难回答。
导致艾希前世自杀的最大绝望感,无非源自“孤独”,而与孤独所对应的正面情感,便是“爱、亲密与归属”,爱情,亲情,友情,乃至于集体荣誉感和家国情怀,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削减一个人的孤独。
源头更不必说,整个泰拉与他关系亲密的就那么几个,艾弥睡了,西西里女士和老师排除,连带着身在叙拉古的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一起出局,塞雷娅有黑历史不能玩火,剩下能考虑的就是作为朋友的能天使和作为家人的赫默了。
尤其是赫默。
亲情……与家的归属吗?
艾希躺在病床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答案浮出水面的一刹那,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伊芙利特的那些话。
“从神变回人”。
“要有心”。
“懂得爱”。
这些话就像是预言,对应着他当下的选择,令他感觉自己的挣扎不过是一场木偶戏,怎么做都不可能挣脱幕后黑手的牵线绳。
但他别无选择。
大概,这就是阳谋吧?
艾希苦笑。
他别无选择。
不单单是因为艾弥的沉睡和色孽之书的封印。
更是因为……
他环顾四周。
纯白的病房。
天花板,地板,墙壁,门,床单。
一切都是白色。
就像那一天,风割书页的白色海洋。
少年人蜷缩到被窝里。
“赫默……怎么还没来呢?”
他喃喃自语。
——谁都好,请别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第五十二章 雨
赫默来了。
她的白大褂皱皱巴巴,满眼血丝,憔悴得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她一进门就扑到艾希床前,握紧他的手,用力之大几乎捏疼了他: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留在家里,一个人离开的……”
“不,你没必要这么——”艾希本憋了一肚子的话,但看到赫默比他还像病人的模样,竟被震慑了,只能干巴巴地安慰她。
“昨晚九点,伊芙利特心率突发异常波动,医疗部忙到半夜也没查出问题,赫默一直在第一线,你倒下以后,她更是两头来回跑,快累垮了。”
凯尔希冷不丁道:“就我个人观点来说,既然身体有问题,你就应该提前告知她,一味隐瞒,害人害己。”
“凯尔希医生……”
阿米娅苦笑着轻轻扯了扯凯尔希袖子,博士轻咳一声:“初步检查结果比较奇怪,你没有患有任何疾病,但全身器官都比正常人衰弱,免疫力更是低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所以受了些风寒,就发生了严重的高烧现象……现在烧已经退了,但主治医生不建议你离开ICU,一场流感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顿了顿,博士说道:“这与你入职时的体检报告完全不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的体检报告显示,你的所有体质指标都属于同龄人中的绝对顶尖档次,且没有任何疾病史,艾希干员,我并不认为你是通过某种欺骗手段隐瞒了整个医疗部才做出那份报告的,而是最近才发生了某种变化……你愿意提供一些情报,以便我们进行下一步的治疗吗?”
艾希沉默。
凯尔希挑了挑眉。
“明白了,那就先给你一些考虑的时间吧,我们就先不打扰你们了。”赶在凯尔希开嘲讽之前,博士连忙拉着阿米娅的袖子向外走,阿米娅也赶紧拉住凯尔希的袖子,凯尔希冷哼一声,三人便以大手拉小手的诡异姿态离开了ICU。
她们离开之后,ICU的空气寂静下来,唯有心电图的滴滴声回响着。
赫默的手不再用力,但仍没离开艾希的手,由紧握改为抚摸,一遍又一遍地摩擦,为冰凉的肌肤传递体温。
“连我也不能说吗?”
漫长的沉默之后,赫默轻声道,她紧盯着艾希,金色的眸子旁边泛着血丝,就像掉入落叶的湖水泛着波纹。
“……”
艾希不语。
短暂的沉默。
“也好,那就先不提这些了。”赫默勉强笑了笑,拿过一个果篮:“先吃点东西吧,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饭了,医生说,现在最好还是先吃些流食和水果,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怕凉了,就没敢熬,等会儿再去熬,你先吃些水果。”
艾希举起手,却被赫默按下,她笑了笑,拿起一根香蕉,剥好皮,喂给他,接着又削了一个梨和一个苹果,切成块,递到嘴边。
近十分钟的时间里,艾希慢慢吃着水果,感受着糖分在舌尖绽开的甜味,饥饿到忘记饥饿感的胃里重新充实起来,像是错觉一般,四肢百脉间多了几分温暖。
但在这暖意中,氤氲于空气里的孤独感,并未消散。
他看着赫默。
口有千言,难说一语。
在削水果时,赫默一直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片刻不曾移开,就算刀锋轻触指尖,她也不曾低头。
艾希当然知道赫默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因为她害怕,她畏惧,她惊惶,她的一个孩子刚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另一个孩子就又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她无法再承受相同的打击,她迫切地想从他口中知道真相,哪怕她无能为力,至少不必承担“未知”的折磨。
这是怎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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