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匿友小尘
作品的关注度很高,讨论数很多,但并不都是鼓励和褒奖,相反,抨击与指责也茫茫如海,有部分是认真的批评,有部分是人云亦云,还有的或许只是给闲暇无聊的自己找些乐趣。
对于后者,监督等一干制作人员都表示了理解。
“人如果不创造,会永远的站在审美的最高点,居高临下的俯视苦恼和汗水。而当你停止创造,你的才能也就不再重要,你所拥有的只剩下品位,但品位会裹挟你,让你排斥他人,变的狭隘。所以……创造。”同片场的好友仿佛是在感慨,又像是在自叙似的说。
自己这位优秀的好友,对世界总是有自己的见解。
松冈祯丞滑动页面,将批评纳入眼中。
「制作水平也一般吧,不知道有什么好吹嘘的」
「难道就我一人觉得中学生在死亡网游里当英雄这种桥段很缺乏逻辑吗」
「这集作画崩坏的过分了,制作组到底有没有认真啊,能做好硬是失误,这是态度有问题吧」
「节奏太乱,这也能是季度优秀代表作吗,日本动画果然没有未来了」
「声优的吼叫真刺耳」
「这几秒的打斗实在太儿戏了」
松冈祯丞看过评论,心里微微有些发堵。他很清楚制作组并没有怠工,相反,基本上是无缝在一集接一集制作的,大家就像一台精密无休的机器,连载期间,就是场持久的战斗,每个人都身心俱疲。
酒精的麻醉还支配着感官,他忍着胃部翻涌的不适,点进自己的博客。
虽然自打小起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可当他来到东京的那天,还是申请了一个账号用来记叙这趟冲动的选择。
空闲下来,零零散散的写着日常琐事,给树洞塞负能量,也有打工时的所见所闻,也有做声优时的幕后记录。这类碎片化的自娱自乐小作文当然比不得正经的撰稿人,浏览量都是个位数。但随着声优身份的成长,顺着CV表和个人推号来看的路人也有不少。
博客的最新一篇文章是不到一百字的小随笔。讲述了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刀剑圣域》第一话播出时,和同为声优的俩朋友在家里观看并庆祝。
附带了两张照片,是那两个人喝醉,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的样子,当然,脸部都打上狸猫表情包来遮盖容貌,本想用马赛克的,但那样一来,照片风格骤然变成了凶杀案现场的取证照,于是放弃了。
评论栏有留言,但内容却和温馨随笔截然不同。
「演技很生涩,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挑中,可能是运气好吧,话说回来,这庆祝还真是够浮夸的」
松冈祯丞撑着昏沉沉的头,他对这个用户有印象,因为这个人已经在多篇文章下面评论了,基本都是指责,不理解他固执如此的原因是什么。
他捂着有些发烫的额头,倒了杯凉水喝下,缓解酒劲。思考了几秒的措辞,回复了这个偏执的人。
「我们会不断磨砺技术,献上让所有人满意的作品。」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很快就回复了,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正在刷自己的博客。
「这样的场面话谁都会说。反正你已经拿到角色了,即便表现平平,也不会被中途换下。而且选择了你,说明制作组的眼光也不怎么样,现在被人诟病宣传大于质量,也是理所应当的」
松冈祯丞敲打输入。
「请相信我,不管是声优,还是其他Sta……」
还未输入完毕,对方已经又追加了评论。
「你们的演绎违和感太强烈,真的是在试音会里公平选拔的么?没有黑幕吗?文章里这个人是同社的泷泽吧,在这部剧里跑龙套,靠着脸和营销的家伙。其他人也一样,难听又出戏——」
松冈祯丞打字的动作微微一滞。
试音会的竞争是否公平?
他回想起那天见到的诸多面孔,里面不乏扬名已久的前辈和实力派。即使是同期的新人,也有泷泽……
是的。
他在那天,内心里,给自己树立起的唯一竞争对手,不是其他任何人,就是自己的好朋友。
见过了那人无家可归的样子,见过了那人挑灯夜读的样子,见过了那人披着细雪迈赤门的样子,见过了那人在麦克风前展示强大共情能力的样子。
松冈祯丞没有多少值得骄傲的事物,但在那天,是他赢了。
这份工作,这个角色,是自己从最好,最尊敬的友人那里,拼尽全力,堂堂正正拿过来的。
几乎是迅速的,再次扫视过那诋毁,他的内心迸发出一股愤怒,怒火与醉酒状态完美的结合在一起。
松冈祯丞飞快的删掉正在输入的温和语句,取而代之的是回击。
「针对我个人的批判我不在意,可是连带其他人的污蔑,绝对不可原谅。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只会藏在网页影子里,连姓名都不敢外露的懦夫,根本没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站在数字的森林里,所有人都带着白色的伪装面具,面具遮住了狰狞的脸,围绕在周围的,只有毛骨悚然的笑声。
这些昵称与言语,全都是阴暗的投射物。数据不断被复制,杂糅,被齿轮搅拌。
冒着酸泡的浮石组成骨架,浸湿在梦的蜡池中,生成模拟肌肉,像石板记载的圣人一样完美,执起消沉的单调画笔,给未来涂上一层灰色。
卷末 来一包薄荷香烟
‘记忆是阵阵花香~我们说好谁都不能忘~守着黑夜的阳光~难过却假装坚强~等待的日子里你比我勇敢~?’
尹泽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众所周知,毁掉一首歌最好的办法是把它设置为来电提醒和闹钟铃。因此男人总是乐此不疲的更换铃声,不停对外界彰显自己灵魂日渐油腻衰老的事实。
睁开眼睛后,首先看到的是电脑屏幕里的设计稿,他手里还攥着数位笔。
人生回廊的社畜特化型超频功能恐怖如斯,启动后,入睡之快比肩野比君,只需充电俩小时,醒来又是条精气神充沛的搬砖好汉。单凭这无解一招,尹师傅便能以一己之力拉动全行业的内卷平均指数,开辟古今未有之大过劳牺牲时代。
就是太费营养,但凡补给跟不上,腰子就会一阵空虚疼痛。
“在画了,收尾了,肯定交给你……”尹泽重新接续起睡前的记忆。拿起手机接听,张嘴就是拖延三连。
吉田智树真不愧是连员工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纳入Excel表格的产能至上大魔鬼,自从破釜沉舟的制作人发现自己死线赶稿能力全东亚一级棒后,就不断的缩减工时,力图物尽其用,试探他的巅峰。这跟外卖平台通过大运算得出骑手小哥劳动力极限值从而继续加负重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几天到屋就是来自背水一战的制作人的各种驱寒问暖。肝图的充实过程令男人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漫画家,还是那种一周必更三话的疯狂自杀派。
另外,根据职场相对论,吉田哥很久没有这样舒适过了。
凡是美术组难啃又费时的任务,打包压缩丢给尹老师就行。每次加班前提两句拜托了再发个双手合十恳求表情包,等几天后再从工位底下睡醒爬起来一看。
哟?邮箱里已经躺着源文件啦!
又快又好反馈少,上哪儿再找这样的良心外援?要不是仍旧心存善念,早就恶向胆边生,把自己打扮成凤凰战士的模样,开着面包车杀到住所,用尼龙绳将其绑成粽子拐进第三开发事业部,一起在公司做詹姆斯·邦德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柏井一平疑惑的声音传来。
“噢,是你啊,怎么了,有啥事吗?”尹师傅回过神来,继续描线。
“……是松冈有事。”柏井一平沉默了会,“他的社交账号被炎上了。”
“什么?”尹泽愣住,流畅的笔锋霎时停下。
“你去他的博客和推号看看吧。”柏井一平说。
尹泽听后立刻切回桌面,点开网页,登陆推号和博客。
松冈祯丞的社交账号向来是朴素寡淡的,他毕竟不会厚颜转载泳装写真引人眼球,也不像岛崎信长文豪那样为了涨粉而苦思冥想每日内容。虽然是以声优身份活动的公共账号,但是除了例行宣传,就是些个人感慨和零散的日常记录。关注和被关注的数量寥寥,评论更是稀少。
但现在却一片火热,或者说,嘈杂的有些狼藉。
「声优明明是服务于观众的职业,难道只打算接受赞美吗?」
「被指责技术有差,就恼羞成怒?公然开火?」
「作为演员,业务能力和为人处世都太不够了」
「再怎么说也是公众人物吧,你这样做好吗?」
“起因是有一个用户不断在松冈的博客上说胡话,正巧松冈当天喝了不少酒,一时没忍住,就与其激烈争吵起来,双方都不肯认输。松冈最终专门发文斥责这些人。后续你也应该想得到了。总之最后闹成这副样子。”柏井一平叹了口气,“他的回复挺尖锐的,说实话,我都没想到素来安定的他会跟别人争到这个地步……”
“我看,他说的都挺对,这有什么问题吗?”尹泽滑动鼠标滚轮快速的浏览。
“问题不在于他说的对错,而是在于他说了。”柏井一平顿了顿,“主役亲自下场跟黑粉较劲,终究不太好。”
“怎么个不太好法?我看来看去,发现他最尖锐的词莫过于‘懦夫’和‘无耻’。他还是太保守了,骂人都只用这种文绉绉的词。”尹泽说。
“别,你可千万别再去整什么幺蛾子。”柏井一平听着那语气有点不对劲,连声说,“你要是也去逮个人骂,更乱了。”
“明眼人谁瞧不出来这里面到底是谁在恶心人?你这一副心事重重的语气是为了什么?”尹泽问。
“苍蝇扑来,会管这是臭鸡蛋还是奶油蛋糕吗?蚊虫环绕,会在乎身躯生前是英雄还是小人么?”柏井一平有些无奈,“观众觉得不好,说了,哪怕无理取闹,这都是他所处位置赋予的便利,甚至是权利。你再不乐意,也只有受着,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大到你无法挑出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辩论,你想说,也只能对着整个群体说。而最重要的是,你是靠这个群体挣钱的。”
“哪怕表演没问题,是观众自个儿吆喝在朝台子上扔矿泉水瓶,终于惹烦演员,从而挨了几句牢骚,顿时就激愤无比,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尹泽问。
“是。因为别人买了票,花了钱。”柏井一平说。
“你别说的这么高级,这事引申不了那么远。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们这社会和体制有病。大街上常见身披标语的政客拉票,站在街头朝来往的每个人鞠躬,姿态之诚恳,志愿之宏大宛若济世菩萨,回头又去泡妞折腾新人。讲什么集团意识,严格遵循等级秩序,服从集体与权威,其实巴不得以下克上。趋同意识,不给别人添麻烦,把他人的看法视作行为依据和标准,实则是暗示别人不要打扰自己,被冒犯了,表面和谐,背地就偷偷打小报告。”尹泽有些好笑的说,“心思还尤其敏感,现代社会倒还好,往前数个几十年,更加高傲,遇上事就切腹。或许说的刻板了些,无法代表所有人,差异确实是有的。我就想问,你们到底活得累不累?”
“……你对我说这些也没用啊。”柏井一平躺在自家的床垫上,揉着眼角,“事务所这边劝松冈发布一则通用的道歉,可他不想,说不如直接关闭社交账号。”
“好。”
“不太好。他刚接《刀剑圣域》,正处于上升期,我听说新人赏候选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柏井一平说,“现在什么也不表达,直接关闭账号,那些还没如意的网友既得不到下文,评论区也没了,只会在其他论坛吹水。这对松冈的风评还是有影响的。”
“那你们准备了什么解决方法?”
“冷处理呗,网络上的事情,过阵子就好了。”
“事务所呢?”
“同行们都知道他是好心。社内还是支持他的,会多帮他找类似旁白、吹替这种不起眼的活儿。番剧资源暂时停一下,免得有闲得无聊,别有用心的家伙见了CV表又起哄。”
“这得等多久。”尹泽问。
“不知道。”柏井一平说。
“这些安排他知道吗?”
“沟通过了,他也理解,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我希望你能找他聊聊,毕竟你俩关系最好,这也是我打这个电话的主要原因。”
“行了,我这就过去。”
尹泽挂断电话,把电脑里的文档保存收拾了一下,随便拿了件外衣就出门了。
午夜,街道像一条波平如静的河流,行道树萧然默立,荫影浓重。
黑金配色的雅马合R6迟迟未到货,他只得又将打入冷宫的粉红俏佳人搬出来,掀开防尘塑料,发动引擎,突突突的没入夜色与霓虹里。
去往松冈家的路线,早已熟记于心,拐过千篇一律的街角,避过那些夜生活族人,十几分钟后,他看见了那栋与自己蜗居颇为相似的老矮楼。
小羊驼慢吞吞的停在落满梧桐树叶的路旁,他一只脚踩在水泥路上撑着车身。却意外的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岩泽君?”尹泽伸手招呼了一声。
那个人望过来,也颇为的讶异,旋即朝他扬了扬手,“哟,挺久没见了。”
“变化不小啊。”尹泽笑着说。当时在同期会和包饺子活动里充满朝气,大学生模样的运动男孩成熟多了,借着路灯和月色,没刮干净的胡渣令他看上去少了些活泼,多了几分沉稳。
“你倒还是老样子。”岩泽俊树点头,停顿了一下,“这个时候了,你还来这,是找松冈的吧?”
“嗯。”尹泽下车,“都知道了?”
“当然了。”岩泽俊树露出一丝苦笑,“委实说,我还没见过松冈跟人争的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没想到他会这么强硬,直接闭号也不发道歉。”
“挺好的,最起码心底不会留疙瘩。”尹泽说。
“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那家伙,明明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新人奖也近在咫尺,却遇上了这一出。”岩泽俊树抿嘴,抬头望望波澜不惊的夜空,“……其实,那个在他博客捣乱的,是松冈在养成所的一位同学。”
“真的?”尹泽微怔,这倒是没有想到。
“我也认识那个人,跟松冈一样,也是孤身从老家跑到东京的,一边打工一边上声课。硬要说的话并不算是个坏人,就勤俭节约这块,他跟松冈还挺有共同话题,我依稀记得他们还讨论过怎么最大化利用周末超市的促销。”岩泽俊树慢慢的说。
“无仇无怨的,为什么会这样做?”尹泽摇头。
“很简单。”岩泽俊树看着男人,脸上的苦涩意味更深了些,“是嫉妒啊。”
“嫉妒。”
“当时,那个人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各种技巧也很熟练,也没有留级,非常顺利的毕业,紧接着进入事务所。”岩泽俊树继续说,“但是,止步于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能演路人,试音也总是落选,日子过得很拮据,到头来还是要起早摸黑的靠打工存活。明明已经完成了梦想的雏形,咬着牙在东京这座高消费城市里修完了课程,迈出了最关键艰难的一步,却突然发现,好像走不下去了,前面无路可走。这时候,突然发现和自己相似的同学,正气势如虹的突飞猛进。明明松冈跟自己一样,不仅如此,对方还留过级,还落过选,现在却把自己远远的甩到后面……”
“这是钻牛角尖了,他对松冈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没想过分别后,对方所付出的努力。”尹泽说。
“嗯。不过有些时候,即便明白,也还是没法正视。”岩泽俊树轻声说,“那个人在出道时,想必也用功过,只是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没有参演机会,就必须四处打工,担心陷入老师告诫的‘新人慢性死亡’的泥地,心情就会急躁,恶性循环开始转动。结果到头来,明明也很努力,身心俱疲,可就是空空如也,得不到期望。”
“那个同学呢?”尹泽迟疑了几秒,“总不可能就站在我眼前吧?”
“不是我……只是,大差不差吧。”岩泽俊树扯了扯嘴角,“我来很久了,又在这周围转了很久,就是没上去。”
“怎么不上去?”
“我跟松冈认识的很早,那阵大家都有股冲劲,每天都在吹牛。他说将来自己能靠声音维持稳定的生活就算大成功了。那时候我虽然在鼓励,不过内心是有些不看好的。”岩泽俊树看着近处的老矮楼,“这行既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差事,竞争还相当激烈,想来做的人大部分都挺拧巴的。”
“松冈他,怎么说呢,音色中规中矩吧,并不是无法替代的绝品等级。表演虽然很认真投入,但业界技术优秀却默默无名的大有人在。形象条件也稍差,和大势所趋、流行的偶像化声优不太搭调。最重要的是不擅长交流,哪怕为人善良和诚实,但我觉得这反倒会成为缺点。”岩泽俊树说,“结课后,我当时想着,自己要是过的顺利,一定得想办法带带这家伙。可没想到……你们早都好几个主役了,我还在配语气词。你也就罢了,松冈我是真的很惊讶。”
“还记得之前我说的那个词吗?嫉妒。”
岩泽俊树两只手逐渐紧握在一起,声音有些痛苦。
“当我知道松冈出了这茬子,事业停步的时候。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跟他,明明认识这么久,做了那么久的朋友。心里头除了惊异和担忧的感情外……竟然还有一丝丝庆幸。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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