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14章

　　“而且这与动画界的变化是挂钩的，过去电视里属于儿童节目的时段已经让位给了各路综艺，占据黄金档的动画现在除了那些老牌经典，其他作品根本没机会。从前的声优大多能在周期一年以上的剧组现场与前辈相处学习，而现在更多的是单季度周期的，新人还没会几招，动画都播完了。”

　　柏井一平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想光凭演技太单调了，现在动不动都是发售写真，卖歌盘，开演唱会。环境如此，趋势如此，事务所和个人都只能顺应时代。”

　　尹泽听完经纪人这一番介绍，还是颇有些感慨，“再怎么有趣的工作一旦摆在资本桌上，剖析开来都是无奈和利益选择啊。”

　　两人同时惺惺相惜的叹气起来。

　　都不过是为了面包奔波的存在罢了。大家都站在喧闹的月台边，听着名为金钱的列车狂龙般咆哮驶过，有的抓住时机跳进了车厢，有的则被碾成肉酱。

　　这时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来者笃定的说。

　　“虽然时代变了，但是作为被选择的一方，声优仍然要谨记最重要的本心。”

　　棕色衬衫加灰领毛衣，头发剪的很短，看去是街头随处可见的60岁小老头，但在录音棚里却是无可置疑的话事人。

　　音响监督竟然乱入这里，看着二人，语气深沉。

　　“倘若有缘遇见，如同是自己倒影般契合的角色，演绎、心境与画面融合时，属于别处世界，另一个次元的故事就会化为现实，那一瞬间，宛若奇迹，美得无法言喻。”

　　柏井一平最先反应过来起身打招呼，“工作辛苦了，试音会结束了吗？”

　　“还剩一些，暂时休息下，我正好过来给个通知。”音响监督看向尹泽，“你合格了，好像还是出道？值得纪念呐。”

　　“非常感谢。”尹泽立即说。

　　“你看来要请客了。”柏井一平笑眯眯的点头。

　　男人下意识摸了摸钱包所在的裤兜，突然心情低落。

　　“长崎桑怎么样，不如一起吃个便饭？也顺便为新人解惑嘛。”柏井一平对小老头发出邀请。

　　“你这人，从前几天就一直在提这茬了，难得见你如此干劲满满。”音响监督撇了撇嘴。

　　尹泽这时审视了下似乎彼此交情不浅的音监和经纪人，犹豫了半天别扭的出声，“柏井桑，你是不是偷偷替我送礼走关系了……不会提前好几天就想狙击我的钱包了吧？”

　　“哈哈哈哈。”音响监督闻言忍俊不禁，“放心你通过真的是靠表现，没有那些小动作，我也是有职业道德的。不过你经纪人和我确实认识，主要是职场上打交道太多。他这几天老是想磨我出来，就是想帮你拓展人脉。”

　　“小菜鸟出血请知名音监吃饭求学，大前辈还请满足这一片赤诚之心啊。”柏井一平赶紧跟上话头。

　　“行啦行啦，正好我也想念原宿那家料理，等忙完去就是了。”音响监督连连点头。

　　还不用柏井一平在背后推一把，尹泽已经大步向前矜持而殷切的表态，“要监督您百忙之中抽空真是倍感失礼，但我神往已久，还请监督不吝赐教，将动画隐藏的另一面教给我。”

　　“你刚才的表现还行，特别是临场的转变，我也挺想问问你那时怎么想的。”音响监督笑着伸出手，“初次见面，新人君，我叫长崎幸楠，如你所见一介普通的音效工作者。”

第十九章 取舍有道事倍功半

　　事实上，一点也不普通。

　　《龙珠》、《数码宝贝》、《海贼王》、《名侦探柯南》、《灼眼的夏娜》、《城市猎人》等等耳熟能详的，无论是短篇幅的佳作，还是长篇幅的巨作都曾活跃过。

　　甚至最让尹泽震惊的是。

　　“您曾在多木良久健【注：即久多良木健，前任索尼CEO，PlayStation系列前三部家用游戏主机的开发负责人】的团队里工作，还参与过初代PlayStation游戏主机的开发？！”

　　由于太激动，杯子的水都晃出来。

　　“也是偶然被调到了游戏部门，因为那时候任空堂【注：即任天堂】的FC很火，所以索霓【注：即索尼】也想做，经过各种波折后研发出来的，虽然当时想过会成功，但没想到能制造一个时代。”微胖脱发的音响监督说起这番传奇履历，笑呵呵的显得是那么轻描淡写。

　　“为什么听到PS游戏机，会这么激动啊，泷泽君你是声优啊，感动的领域错了吧。”柏井一平无语。

　　“天呐，就算不曾守护过姨夫【即平井一夫，前索尼CEO，最大功绩是让PS4赢下了第八世代的主机战争】的笑容，但任何一个游戏从业者，都会为这份开发功绩献上敬意吧。”尹泽抽过纸巾擦掉因激动洒落在桌面上的饮料。

　　“所以说你是声优啊……”

　　这里是位于新宿【注：指新宿区，位于东京市区内中央偏西的地带，是繁华商业区。东京都厅（都政府）位于区内，是东京都的都市核心之一。商业娱乐设施齐全，高等院校集中，有许多大型企业总部。】的日料小店，餐馆走的是精品小众化，店铺为了提供上好的用餐环境和氛围所以容客量较少。

　　菜品以海产为主，新鲜江瑶柱、蒸金眼雕，还有从清淡至浓郁的豪华刺身拼盘，贝类鲜虾和鱿鱼吞拿鱼三文鱼金枪鱼层层递进，奢侈非凡。精致丰富的料理在暖灯下晶莹剔透，宛如宝石。

　　小音响放的是和风味的歌曲，三味线【注：日本传统乐器之一】弹得激昂急进。

　　人均消费肯定也是可怕的数字，但尹泽在听闻长崎监督的经历后已经不感到痛心，相反能请这样的大手子【注：大手子指权威人士】吃饭倍感荣幸。

　　“以前我的梦想是做漫画家的，但由于画的太垃圾被迫放弃了。那个时候时代属于手冢【注：指手冢虫治，日本知名漫画家，主要作品有《阿童木》、《阿拉蕾》等】呢，念初二的时候我还万幸的获得过他的亲笔签名，至今还好好保存着。”

　　长崎幸楠端起小酒杯喝下，尹泽赶忙替他斟满单价昂贵的清酒，“那简直是珍贵的文物啊！要是有机会的话真想亲眼见识！”

　　“好呀，什么时候来家里做客，我拿给你看。”好说话的监督欣然答应。

　　“啊啊……至福！长崎桑，我以饮料代酒敬您一杯！”

　　“初三在看完《西城故事》【注：美国电影，改编自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梦想变成了电影监督，我在horipro就职时，有幸参加了山口千惠【注：指山口百惠，日本国民偶像，主演过《血疑》等电影】和林昌子【注：指森昌子，日本著名的演歌歌手，曾经连续13年参加红白歌会】的《古都》与《出嫁》两部电影的音乐制作。”长崎幸楠再喝一杯，感慨着往事。

　　“哎呀呀都是曾惊艳昭和的大美人啊。”尹泽笑着说。

　　“那个时候还年轻，确实还会幻想借工作之便利跟大明星擦起火花谈恋爱呢！”长崎幸楠大笑着说。

　　“长崎桑现在也是醇和温柔的美男子呢！一定还是很多人的支柱，来，喝一个！”

　　“哈哈哈，老了老了，发福了，可不能跟年轻人比较。”音响监督再次干杯。

　　“这是哪的话，您身上还一直缠绕着那股昭和【注：日本裕仁天皇在位时年号，时间为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的炙热之风，区区岁月怎能磨灭好男儿的豪情壮志与浪漫！长崎桑，来我替您倒满——”

　　尹泽说着转过头对着经纪人不满的说。

　　“柏井桑怎么都不吭声啊，要不是我喝酒年龄未到，早陪长崎桑饮个痛快了，长崎桑您可别介意，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不会与您这样豪迈的炎之男儿谈心，多多担待！”

　　“……”柏井一平脸色如锅底。

　　这到底我是经纪人你是经纪人？

　　“服务员再来俩瓶！”尹泽大声喊。

　　“够了够了。”长崎幸楠忙着摆手推辞。

　　“是为我的开支担忧吗？无需介意！能与您这般的存在共餐是我的骄傲。刚才那俩瓶对您来讲只是漱漱口。”尹泽散发着一万分的热情。

　　“家里的老婆闻见这么大酒味要念叨的，指不定还睡不了床上，够了够了。”长崎幸楠把杯子挪到自己的手臂内侧以免被倒满。

　　“是这样啊，不过酒都叫了不好退，就让柏井桑喝吧，您喝茶，喝茶，尝尝这块鲜嫩的刺身，大小适宜正好是一口，入嘴即化！”尹泽让服务生把酒给经纪人。

　　柏井一平看着面前两瓶高度数特制脸庞抽搐。

　　“长崎桑再聊聊当初做PS游戏机的趣事吧。”尹泽兴致勃勃。

　　“那个啊，我记得……”小老头陷入回忆之中。

　　“二位能不能聊点声优领域的。”柏井一平拍桌阴恻恻的说。

　　“说的也是，泷泽君，你先前试音的时候，虽然只念了三句台词，但是变化很波折啊。”

　　音响监督夹了一筷子，后靠着座背饶有兴趣的说。

　　“第一次的C句，你似乎有些紧张，但是技巧上还是熟练的，没有翻车。第二次的A句似乎适应了情绪，处理的更到位些，这时候我让你做调整，你再次念的时候，刻意把音色变得混浊，强化了语气中的迷恋和坚定，为什么会故意做出偏更低层次更单调化的选择呢？一般来说不是竭力超越上一次表演的更好吗？”

　　“长崎桑认可我哪一次的？”尹泽先是反问。

　　“第二次。”音响监督颔首。

　　“也就是说更模板化的表演反而更成功？”柏井一平听着也疑惑。

　　“毕竟我不是主角嘛。”尹泽摊手，“作为一个十句话都没有的龙套，他在剧里的任务就是帮主角铺垫好登场的舞台，是衬托主角的。刻意使用华丽的音色和复杂的情绪虽会添色，可毕竟事倍功半，不如中规中矩，这样主角在饰演时也无需花更多的力气。”

　　“不对吧，正因为是龙套，才要将仅有的几句话都表现的淋漓尽致才是吧？”柏井一平奇怪的说。

　　“柏井桑，你有当过美工为甲方服务过吗？”

　　尹泽举着筷子阐述自己的经历理解。

　　“事实上大部分的甲方与客户，都并不懂得材质、构成、图形分解、冷暖对比这些，他们并不会在意线条是否有粗细变化，这个局部有没有使用涂抹过渡……只要你真的满足到他们的兴奋点，就会发现他们变得格外宽容。”

　　“就像任何曲子加上弦乐，大气起来，观众多半都会说好听那样。”长崎幸楠按着逻辑补充。

　　“租客寻找房屋，最关心的是租费、甲醛，假如地段合适价格喜人，也不会因为墙壁被房东熊孩子拿彩笔涂了大象而斤斤计较。完全满足客户需求是很难的，所以不如先确保第一需求，这个要是超额完成，边边角角没弄好，也没那么重要了。”尹泽接着说。

　　“所有其他试音的，在得到我的指示后都是更加全力以赴，只有你是反其道行之，站在了团队的角度思考，这份机灵是被选中的理由之一。很多新人确实足够努力，但大部分是独自朗诵，缺乏与人对戏的经验。实际上，如果主演太过拼命，其他人要是也不跟上的话，同样会垮掉。”

　　长崎幸楠顿了顿。

　　“声优虽说也是演员的一种，但是比起舞台演者长达几月的排练，动画是必须在几个小时内完成录制的，某种程度上，比起深入挖掘角色，更需要这种取舍，也就是适时拿出简单易懂演技的判断。事实上……只要达到及格线，观众们也就会接受。”

　　但接着小老头的语气一转。

　　“可我之所以提醒你靠小聪明走不远，是因为如果在业界混得长了，还是只能做出肤浅符号化的表演，是会被抛弃的，因为有大批同样的廉价工具新人再度入行了，你的保鲜期已经过去。”

　　他又指着柏井一平，表情严肃。

　　“你们IM运作的偶像声优，是燃烧年龄作为代价的，只是图一时爽快倒无所谓，但若不是，一定要真的细细琢磨。”

　　“很多人在进入事务所，下一步想的是不要被开除，于是把时间都花费在社长、经纪人、制作人身上，到了录音棚无法做出更棒的演出，受到批评只会越发的讨厌现场，这是一个失败的循环。”

　　长崎幸楠放缓语速，定定的看着尹泽。

　　“新人君，你的声带韧性很好，即是音域很广抗损能力强，这么优秀的先天条件我没遇见过几个，你的音色具备华丽感，可你又会因为是配角立刻干净利落的抛弃这种主角气质，做个比喻的话，你是变色龙那种类型的，总之，我很看好你的发展。”

　　“那以后，长崎桑可要对这块难得的原石多多提携了。”柏井一平快慰的说。

　　“作为音响监督我只有推荐权，决定权在动画监督那，你们IM要是真的看好他，就不要吝啬资源，何必拜托我这个孤家寡人呢。”长崎幸楠笑了笑，“鱼虾都能趁巨浪而行，何况是这样一只鹰隼，你们划来天空，他自然能翱翔无际。”

　　经纪人和音响监督碰杯，声音清脆。

　　聚餐就在这样愉快的气氛里又进行了几十分钟才结束。

　　在把长崎先生送上出租车后，柏井一平望着黯淡下来的天空长长的舒了口气。

　　“你怎么就像去男科医院检查发现，最后毫无问题，从而轻松万分的样子。”尹泽迷惑。

　　“我在工作上和你们是绑在一起的，你的初战接近满分我自然高兴。”柏井一平叉腰站着。

　　“累死累活都为升职加薪呐，我去便利店买个肉包子，刚刚那桌好是好，就是量太少，你要不要也整个？”尹泽问。

　　“我也要。”经纪人即答。

　　几分钟后尹泽啃着一个，扔过去一个。

　　“味道怎么样？”

　　“嘛……便利店的，也就能吃吧。”

　　“什么话啊，这个时候你该说好吃才对吧，我请完客后都不能经常吃这样的肉包了。”尹泽瞪大眼睛。

　　“泷泽君你真是乐观啊。”

　　“不乐观在这个城市活不下去啊！”

　　“也是……你说出一句名言呢。”

第二十章

　　尹泽把白色围裙解下，趁着用餐高峰期过后坐在后厨板凳上休息一会，他看着一直踱步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的同事，有些疑惑。

　　“松冈你是要做爸爸了吗？这么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就像在为刚降生的孩子苦恼奶粉钱，我看你‘巡逻’好半天了。”

　　“啊？打扰到你休息了吗？”松冈祯丞搓着手说。

　　“那倒也不至于。”尹泽摇头，“就是好奇。”

　　“唔嗯……实际上我接到了第一份配音工作。”松冈祯丞犹豫了下。

　　“那是好事啊。”尹泽开心的说，“啥角色和台词啊，说说呗？”

　　“一个龙套。”松冈祯丞不好意思的说，“是克隆人大军逃出来的桥段，台词就是些无意义的吼叫而已。还有我听柏井桑说了，你在9个人的激烈竞争中胜出了啊，还获得了音响监督的赏识，真不愧是你。”

　　“没什么大不了，你上你也行的。”尹泽保持谦虚。

　　“嗯，必须要全力以赴了啊。”松冈祯丞喃喃的说。

　　“在你旁边我总觉得自己太懒散……就连地板砖也属你拖得最干净。”尹泽有些汗颜，“说回来上次谈到的，有什么其他高性价比的打工参考吗？”

　　“论时薪的话，这里已经是附近最高了。我知道一家小酒吧常招酒保，不像这里那么忙，管饭但对调酒技能有要求。”

　　松冈祯丞略一思考便开始侃侃而谈。

　　“此外，辛山书店也需要人手看店铺，工作内容也就是打扫管理书架，很清闲，没事还能随便找书看。音像店是最悠哉的，可以看电影。有家特殊的夜店，但那个肯定不适合你。”

　　“蹦迪怎么就不适合我？原来在你眼中我是那般的清纯天然？”尹泽皱眉。

　　“那是主打男性交流的，我担心你不适应那里爆棚的荷尔蒙……”

　　“你怎么还在那里打过工？”

　　“呃，因为我很不擅长应付女性客人，夜店的女孩子相对来说还更外向，我肯定不行的。”松冈祯丞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