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168章

　　“里昂老师，哈佛研究生，地道的英伦绅士、厚道大叔。伦敦腔很有韵味，同时还掌握日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泰语等多门语言。丰富的阅历，令他的授课充满了趣味性，不仅仅是辅导外语，也会讲解对应语言的风土人情，帮助学生开拓眼界，在侃大山中玩转语法，丰富词汇量。不过唯一可惜的是很快就要辞职了。”小老头语气遗憾。

　　“不是刚设立的么？怎么就要走人了？”家长觉得这位老师留的胡子很有托尔斯泰的味道。

　　“因为他热爱旅游，同一个地方待不住。他计划在五年内周游世界，期间的旅费全靠在旅游中干活赚取，之前还在拉美当翻译，但碰上反抗活动，屁股蛋被烧了，来这感受下现代社会的平和。”小老头耸肩。

　　“经历不凡。”家长说。

　　“鬼冢岛老师，这位就特殊一些，他同样属于擅长教导别扭偏执的学生，只不过用的方式偏物理一些，当然，不是体罚哈，而是瀑布修行这种用行动带动精神的。鬼冢老师早年当过暴走族，后来辍学打工，知道了社会的不易，最终是浪子回头，洗心革面，实打实的考取了一流国立大学，可谓以身作则了。而由于这种经历，他对如何矫正自甘堕落的差生，非常有心得。”

　　“肌肉确实练的不赖，光头加墨镜很有气势。”

　　之后小老头又向家长展示了一下休息区、教室、以及那些先进的教学设备，从方方面面能看出，该补习班投资不小，野心很大。

　　“不知您意下如何呢？”小老头一一道来后，问。

　　“说实话，你们补习班是我见过最多样化的……各个方面都是拔尖。”佐仓瑛士沉默片刻，“但来这上课，我不知为何，有些止不住的担忧。”

　　老父亲这趟来之前特地和这位小老头通过电话。对方不凡的谈吐，和广阔的见识，都让人赞赏无比，但驱车实地考察后，却觉得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说不定老板凭借这些资源，搞个茶楼和沙龙会更到位一些。

　　“果然是这样嘛。”小老头得到回复后，倒也没有低落，情绪很自然，摇头说，“我也觉得他们的步子迈得太大了，饶是新兴教育，也还是得一步一脚印啊。”

　　“他们？”

　　“嗯，这是我友人做的，我顺手前来帮忙做些工作而已。本人在都立三中担任教导主任的职务，实在是不能做私塾的老师呢。”山柳生信解释。

　　“老先生这可误导了我啊。”佐仓瑛士叹气。

　　“也不尽是。”山柳生信有些犹豫着说，“有些家庭的孩子，特别不服管教，寻常的方法是很难引向正确方向的，但来这里，或许会有惊喜。”

　　佐仓瑛士对此不置可否。他掏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在“补习班名单”上划掉一个。

　　接下来，隔壁两条街外，还有一家。

　　“绫音你就不用跟我去了，你先在这周围吃午饭吧，我去看看就行了。”佐仓瑛士往一个方向高声说。

　　“喔，好的。”正在阅览教师简介墙，同样不明觉厉的佐仓绫音应声。

　　中年男人抓紧时间，步履匆匆的离开。

　　“这么快就到饭点了啊。这里有自动售货机，商品种类丰富，楼下边也有很多不错的食店。这家补习班啊，先不论其他的，地理位置寻的确实好。”山柳生信向还在欣赏老师们非凡简历的小同学给出建议。

　　“嗯，知道了，谢谢老爷爷。”佐仓绫音脆生生的说。

　　“哎呀，真是礼貌又可爱的小姑娘，说回来，我家孙女也和你差不多大。”

　　小老头今天没有帮朋友谈下一桩生意，但丝毫没有包袱，他优哉游哉的把提前准备好的便当放到微波炉里加热。然后坐下，掏出平板，戴上外观时尚且价格昂贵的耳机，看起了——动画？！

　　佐仓绫音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没记错的话，这位书卷气息浓郁的老者，刚才好像自称是这儿的都立中学的教导主任吧？然而在这看起了飞天小女警【注：指一部于1998-2005年制作并播映的美国系列动画片】，场面怪怪的。

　　“这里的饮料和咖啡都可以随便喝喔。”小老头突然想起一茬，又抬起头来，亲和的说，旋即去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可乐。

　　“嗯嗯。”

　　佐仓绫音今天都在坐老爸的车，在市里转悠，运动量很少，并没有太饿。她索性也就不下楼去门店里吃饭了，在自动售货机买了些东西应付。

　　因为选择困难症，十多分钟才抱着几包零食回到休息区。

　　此时那位学者风范的老人已经切换了视频，正在看的是……《梦貘少女》？！

　　飞天小女警和瑞克莫蒂【注：指《瑞克和莫蒂》，是由 Justin Roiland和 Dan Harmon为卡通网络深夜节目Adult Swim创作的美国成人动画科幻情景喜剧】这类倒还可以理解。

　　但梦貘少女这种已经完结的本土季度番剧，也追的如此专心、津津有味，着实真的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嗯？”山柳生信察觉到那股在意又纠结的视线，以为是对方有些放不开，“小姑娘可以随便坐，电视也可以随便看，遥控板在桌子下面。”

　　“呃，好，好的。”佐仓绫音坐好，撕开包装袋，吃起饼干，同时找到遥控板，打开电视。

　　屏幕亮起，播放的正是关闭前的频道——彩虹动漫剧场。

　　“……”

　　佐仓绫音先是对着跳出来的特摄剧目愣了几秒，习惯性摁了几下，才发现有点不灵。

　　“哦哦，电池好像坏了，我刚刚也是因为音量调不大，才无奈把它关掉的……瞧我这记性，你等会哈，我去柜台找找，应该有电池的。”山柳生信注意到情况，摘下耳机。

　　“不用不用，不需要那么麻烦，我不看也没事的。”佐仓绫音连忙摆手，旋即终于忍不住了，试探性的询问，“老先生喜欢动画、漫画吗？”

　　“嗯，喜欢啊，我平时还玩游戏，家里有好些主机呢，快全平台制霸了。”山柳生信自然而和蔼的说，“游戏动脑又动手，防痴呆，哈哈。不过我家里那位总让我少玩，还劝我出去跟人打桥牌……别人都是不想丈夫打牌，她倒希望我去，唉，无奈。”

　　“……真少见啊。”佐仓绫音说。

　　“也没有，其实还是有很多大龄玩家的。”山柳生信说。

　　“可现在流行的动画你看得进去吗？不会觉得幼稚吗？”少女好奇的追问。

　　“唔，其实我不追番的，平时要看，也是年代感的老剧，《星际牛仔》或者类似《未麻的部屋》那种回味十足的动画电影。这阵子会追更新，纯粹是因为我有一个不成器的学生做了声优，演的还不少，所以会在意许多。”山柳生信轻呵呵的一笑，“而且出于支持他事业的想法，我还买了几盘BD呢。”

　　“这可算是很支持了啊，那您都买了些什么？”佐仓绫音没想到还有这种隐情，兴致勃勃的问。

　　“《梦貘少女》、《云烟府提督》，不过我个人觉得，最划算和收藏价值的，应该是《萤焰之森》吧。”

　　空气静默。

　　少女有些傻眼。

　　“……那，那是我演的。”

　　“嗯？什么？”小老头还没反应过来。

　　“我，我有参演。”佐仓绫音弱弱的举手。

　　“咦？原来小姑娘也是声优么？你演的哪部呀？”山柳生信惊奇。

　　“《萤焰之森》。”

　　“这样啊，哪个角色？不对，不对不对，那动画从头到尾几乎就是男女主对戏。”

　　山柳生信回忆了几秒，举勺子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中，小老头惊疑不定的问。

　　“你是竹内萤的声优……？”

　　“是的。”佐仓绫音缓缓点头，“那个，所以您的学生是？”

　　“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教导主任扶额。

第三十二章 不知道了

　　彩虹动漫剧场现在播放的是魔法少女类型的动画，粉红梦幻的变身音效和可爱又英气的战斗吟唱，回荡在神圣的增进科学知识的补课场所里。

　　“啊，人生就像一列急驰的火车，机遇和缘分会让许多本该擦肩而过的乘客，在旅途中相遇。”山柳生信沉静的点头感慨，“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饰演那位迷失于森林，与妖怪少年邂逅的少女的声优。起初见到你时，就觉得该是一个优秀的孩子，最后果不其然。”

　　“不，我还远远担不得优秀。”互相交流过信息，佐仓绫音在确认这位正是某人的老师后，不由显得拘谨多了。

　　“哈哈哈，切莫自谦啦，你的表演与声音，说不定连海外的观众都听过。”山柳生信微笑，“说来，萤焰之森放映时，也是我那位愣头学生刚参加工作的时期，如何？没有给你和制作方添麻烦吧？”

　　“完全没有，我才是短板的那个。”佐仓绫音像在课堂回答问题，规规矩矩的说，“起初因被职业片场的空气压倒，紧张的连台词都说不通顺，也就是剧版工期宽松，如果是放到每周更新的连载番剧，这种发挥是绝对难以被原谅的。还多亏他主动与我接触谈话，劝导我。”

　　“这里四下无人，你不用说的那么圆滑。”山柳生信打趣，“他要是哪里做的不好，让你感到困扰，尽管说给我听。”

　　老夫也正好找个由头游走突击别人一波，小老头心中低哼。

　　“不是客套话啦，是真的……假如没有他的帮助，我现在也一定还很颓丧吧。”佐仓绫音连忙强调，重新想起那些事，语气放缓。

　　“颓丧？”地中海主任终究是教育者，听到有学生这样说，忍不住皱眉问，“我刚才似乎听到说，你和你的父亲，今天跑了一整天私塾。难道是来自父辈的期待过重么？学习压力太大了吗？如果是这样……尽管人微言轻，我也可以尝试跟你父亲交流一下。”

　　“不是的，我家人对我很好，甚至有些宽容了。”佐仓绫音摇头，“主要是之前，我和班里的同学总是搞不好关系，身边没有多少朋友，每天上学觉得很孤独压抑，而且那阵更没有目标和方向，所以有些浑浑噩噩的。”

　　“是这样啊。毕竟是最纤细敏感的时期。”山柳生信恍然，旋即轻笑出声，“不过该说还真是创意表演行业吗？你们的经历有些相似啊……不过，唔，不过他已经可以站在帮助者的一方，来开导别人了么？真是，让人欣慰的很。”

　　“相似，您指的是什么？”佐仓绫音疑惑。

　　“没有从本人那里听过吗？虽然的确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闲谈的事情。不过那家伙当初经历过被所谓‘群体气氛’欺凌的事情。”山柳生信叹了口气，“虽然没发生物理性质的伤害，但肯定还是有影响吧，今后回顾校园生活时，可能也只会想起一段灰色。”

　　“……是这样吗？还发生过这种事情吗？”佐仓绫音有些惊讶。

　　那个自来熟到拖着音响监督去喝酒吃肉，跟谁都能聊起劲的人，在中学时是被集体所排斥的边缘存在么？

　　“小同学是怎么认识他的？片场吗？”山柳生信问。

　　“起初是在餐厅，他在那里打工，我，我和朋友约好去玩，但后来他们临时变更计划了，最后都没来。他见我干坐到快打烊，便忍不住跑来说说话，应该是猜到了什么，看不过去吧。”佐仓绫音这时想起了那块万恶的员工餐牛排。

　　“还挺善良，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份搭话的行动力。”山柳生信苦笑，“要是当初他有这种精神，指不定我约见他是谈早恋，而不是拉上保健老师查心理健康了。”

　　“早恋？”

　　“你知道他家庭情况吗？”

　　“双亲离婚，而且父亲逝世了吧……？”

　　“嗯。母亲则在后来，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还生了个妹妹。不过再怎么样，对他而言，那个家庭是陌生的，所以比起跟后爸生活，他选择一个人出来住，在经济方面也谈得很明白，高中毕业后，无论念不念大学，都不会再向那边索要金钱。我猜测他应该和妈妈的关系有些糟糕，以至于才这样的坚决。”山柳生信说，“家庭关系割裂的时间是很早发生的，所以他中学时就独自居住，估计是想少欠一点情分，生活费使用的也很省。听他的班主任说，班级里涉及缴费的集体活动，向来是尽量弃权的，衣服、文具、鞋子什么的都很旧。”

　　“新年后的学期，同学们购置新校服，穿着昂贵的球鞋，时尚的手机里下载着热门的APP，看最热闹的八卦新闻。他只能不断重复着昨天，几番申请校外打工许可，在超市纠结如何搭配食材最实惠，班里在跟风买变形式铅笔盒，他却居然真的能把一块橡皮擦好好的用完掉。”山柳生信说，“摧毁一个孩子的自信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无数次在吃家里人准备的精致便当的同学面前啃咸菜饭团就行了。”

　　“社团活动自然也是缺席了，一来要去打零工，二来在部活教室里坐着，和在班级教室里坐着，没什么差别。班主任倒是提过，他有段时间想去美术部，但尝试一段时间后便放弃了，据本人说是对自己的发挥感到羞耻和沮丧。”

　　“可是，可是他绘画的技术很好啊。”佐仓绫音焦急的出声。

　　“那便不得而知了。但他接触绘画的缘由大概是在各种作品里感受到了慰藉吧。毕竟幻想的冒险，不会跟现实一样枯燥和苦闷。漫画是以讽刺、幽默、象征等手法歌颂人与事物的东西，既是娱乐产品，也是浪漫主义的艺术，是作者对纷纭世事的理解和态度，文学也同理。总是独自一人的他，也一定是想跟什么人倾诉什么的。”

　　山柳生信继续说。

　　“成绩与运动并不起眼，加上沉默寡言，在哪儿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过他也有他的小秘密，比如喜欢上同班的女孩，契机不重要，也许是一声谢谢，借了一根笔芯，悄悄提醒答案……而拥有秘密后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改变，最多会偷偷的看对方几眼。”

　　“按照他那阵的性格，肯定会藏着掖着到毕业，然后在分别前夕，用小纸条写下来夹在对方的同学录里吧。不过掩饰失败了，小秘密被暗恋对象的好友发现，并且闹得众人皆知。”

　　小老头摇头。

　　“学生时代，就这点子事最能让群体兴奋起来，大家多了件聊天的材料，就像搞笑艺人多设计出一套节目。至于素材本身，那个坐在后排，存在感稀薄的同学，没有人会顾忌到，毕竟，根本不熟悉，也因为不熟悉才新鲜。玩笑到最后，连他的个人爱好也成了调侃内容，那个被暗恋的人，当然很抗拒被拿来说笑，所以把这个小秘密彻底消灭掉了，干脆利落的拒绝。”

　　“最大的心事被揭穿，喜欢的人抛来烦躁嫌恶的眼神，爱好也被取笑，那天他肯定很痛苦。后来便躲回了租屋中，直到毕业，除了见我和校长，都再也没有去过学校，去过班里。”

　　佐仓绫音听着，只是默默不语。

　　躲在卧室里的心情，她能够理解，但当初自己是因为摔伤，而不是心灵上的千疮百孔，皮肉自然是会痊愈，可心疼会结痂吗？

　　“不用露出这么伤心的表情。”山柳生信见状，旋即说，“在高中结束前，班主任将他从家里拖了出来，而在那之后，他也展现出了惊人过分的毅力，在我和校长的支持下，仅仅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就考取了顶尖大学，并且成为了声优，开始搞事业，他现在的人气我也有所耳闻，至少不用再对打折的商品都愁眉苦脸了吧？”

　　“……这样便很好了吗？无论如何，过去遭受的伤害，都是存在的，无法挽回的。按您所说的，他就像是一夜间长大了，可我爸爸也说过，忽然间长大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身上肯定还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更悲伤的事情。”佐仓绫音低声说，有些愠怒的攥紧手掌，“还有那些起哄和嬉笑的人们，有什么理由去嘲弄一个无辜的人？”

　　“那些同学也未必真的心存恶念。”山柳生信沉吟，“年轻的时候大多如此，不懂对错，不知言语的尖锐，只要是有趣就行，就无意间做了许多的荒唐事。”

　　“我原本以为，像他那样待人温暖的家伙……”佐仓绫音呢喃。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少女忽然想起，即便彼此之间很熟悉，但也只是行动和言语上的熟悉。

　　其实对过去不了解，对未来也没有分享过。

　　老人讲述的很清晰，一段乏善可陈，遗憾，戛然而止的，任谁都觉得惋惜的经历。

　　但是。

　　那也许就是他的青春。

　　别人值得怀念的青春，也许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默契，是社团众人训练结束后的聚餐，是听厌了的那段校歌的旋律，是融融灯光下饭桌上的谈笑，是残留粉笔痕的黑板，是明媚气盛的教室。

　　而他的只有孤零零的租屋，一个爱好，一个目标，一双沾湿洗洁精的手掌，和关于幼时还温馨的一个个小片段，小故事。

　　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

　　我有幸分享你的青春。

　　而这些或许还远远不是全部。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在那个孤寂的夜晚里，在重新振作的夜晚里，他一定还经历了什么事，如冰晶般寒冷哀伤的事。

　　这是少女的直觉，是如此的坚信。

　　“谢谢你，老师，告诉我这些。”佐仓绫音低头道谢。

　　“没什么，何况当事人都走出来了。”山柳生信摆摆手，不在这个事情上继续翻旧的篇章，而是换到其他话题，“话说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在这里补习吗？师资这块还真的蛮不错的。”

　　“这个，还容我拒绝。”佐仓绫音给出肯定的答复。

　　“也是啊，我真得给朋友一点建议了。”小老头无奈而认真的点头。

　　少女低头，拿出手机，点进聊天软件，看着最近联系人列表里的那个用户。

　　忽然想找他说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