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匿友小尘
“没事,你拿着吧。”
略有点强硬的将本子送出去后,田边幸一转身,在一点点寒气的影响下缩着肩膀,朝这附近唯一有光源的车站处走去。
“喂,小年轻。”岸克彦忽然轻声喊。
年轻人回头。
“要加油啊。”岸克彦露出一个温和有力的笑容,一只手握成拳头轻动鼓励。
年轻人怔住。车站那橘色古朴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打出一层层薄薄的阴影,他睁了睁眼睛,似乎想说许多话,但最后依旧只是点点头以作回应,临末,还提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算是分别的祝福。他重新离开走了,身影消失在车站的设施后,而他也始终没有抬起那瘦弱沉重的肩头。
……
冲田修二总是守在监视器前。
这段是田边幸一最终选择逃避,扔下电影不管,没有和剧组任何人说,就打算偷偷乘车逃回东京。
半夜发现导演离开,副导演和人员急忙开车奔向此地唯一的车站。
年轻人看到熟悉的人影冲来,他本想抱着包袱跑,但两面都有人,他只得跳到站台下面,碎石子打滑,一个趔趄就歪倒在铁轨中间。戴鸭舌帽的副导演一反先前的好脾气和任劳任怨,也跳下站台,揪住导演的帽子,年轻人挣扎着起身,脸上都是惶恐和痛苦。
“你到底想干什么!”副导演生气到发抖,手掌狠狠的拍打在导演的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喊着。声音起伏从低到高,从害怕到含有羞愧的哭腔,饶是没有抬头看脸,但光凭台词的技巧,就已经拉满情绪。
“喂,车要进站了!”站台上的工作人员着急的提醒。
这一班的列车敲着笛声,正在降速入站。
副导演连拖带拽的把导演拉上站台。后者仍旧抱着头,浑身颤抖的跪倒在地上。
“你当上导演了!这不是很好吗?!”副导演将帽子狠狠扔到地上,恨铁不成钢的说。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这时年轻人终于抬起脸,只见脸庞都被泪水打湿了,眼眶和耳朵都红得发烫,额前的发丝紧紧贴在眉宇间,眼神更是饱含疼痛。脆弱的像是玻璃,那向上哀望的一眼,太像一只被族群抛弃的野鹿,无措中带着棉丝般的绝望。
他盯着空空的水槽,听见自己的心跳。无法忍受自己,但也无法抛弃自己,这种啮骨蚀心的绝望会慢慢折磨至结束。
“Cut!”
嗡。
这是化妆师姐姐闪现开大进场的声音。她心疼的扶起男二号,拿纸巾擦拭那脸上混合着灰尘的泪渍。
刚刚跳站台和摔倒,拖拽等等,可都是实打实的,她在旁边看着,都觉得有点痛,卷起裤管一看,果然有点擦破膝盖,顿时就变出酒精棉签和——绷带?!
“不至于不至于。”尹泽无语。他确实是哭的一脸花,看着是狼狈,但动作设计都是有回廊辅助的,跌的真实不假,但受身的很精准。一点点擦皮而已,待会吃完夜宵,恐怕就好了。
“没事吧?”冲田修二见到竟还掏出绷带,也紧张的闪身进场。
“没问题,好的很。”尹泽轻松的说。
“不愧是给拔刀斋留下其中一道刀疤的男人。”冲田修二检查一番后,发现确实没有大碍,才感慨的说。
“不好意思,我刚刚拍打的力气有些大。”副导演的饰演者也守在旁边。
“那还大啊,再小就显得刻意了。”尹泽豪迈一笑,“拍戏嘛,工作哪有舒服的,总得挨点拷打,不用抱歉。而且论危险性,您在开头伐树的那节,还有可能被树砸碰到呢。”
众人又搞定一场镜头,乐呵呵的交流聊天。
车站镜头也算是本片里的“大场面”了,甚至还有跳轨的惊险镜头。说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就一节车厢而已,停在镜头外,等演员都上站台了,才缓缓过去。硬要说最有可能受伤的还是跳下半人高的站台和摔倒。何况男二号的跳和摔,都太真实了,好像真的不小心踩到石头歪脚倒下。
拥有这般给特写就能拍戏数钱的偶像脸,却坦然扮丑,哭得鼻水泪水交杂,还说摔就摔,演技、心性、职业精神都是上上选,而且每回的餐盘也都吃的干干净净,证明珍惜粮食品德优越。
这样堪称完美的新生代演员,其第一部戏时超过60分钟的正经电影,是由自己来执导的。
《浪人剑心》和《小森林》只不过是实习。
想不到如此的天才演员,要在我的电影里才能正式踏出第一步。冲田修二叹息。
不管是车站还是温泉店,都是拍得越久,经费越多的场景。现在都解决了,有剩的钱导演当然会回馈给用功的各位。
“今夜都辛苦了,白天放假一天,修整下。”冲田修二说。现在日程可以说是大大的宽裕呀。
“为何不一鼓作气,拿下全片?”尹泽说。他杀青越晚,假期越少,从某种程度来讲这或许是一个和经纪人的对赌协议。
“这么累的夜班,也该休息下。要是白天没状态反而糟糕,夜宵吃烧烤,想吃什么随便点。”冲田修二完全不吝啬的说。
“您果然深思熟虑。”尹泽深以为然。
第十三章 只不过是镜花水月
夏天的回忆有很多,偏文艺的说法是烟花大会、透心凉的西瓜、海滩边的夕阳、在硝烟中的冰棒和汽水,是女孩那撑起盛夏所有温柔的裙摆。而少年的心动,是夏夜荒原,割不完烧不尽,长风一吹,野草就连了天。
但一定要做出选择,男人只想去夜市小摊。塑料椅子排排坐,炭烤猪肉和冰啤酒在舌腔里完美融合,吃的汗流浃背。人声嘈杂,车水马龙,身在街边,但和友人相聚的圆桌又自成一片小天地,连酷暑都成了作料嚼下肚。
这或许并不是很健康,但绝对很舒爽。
尹泽在东京去过不少烤肉店了。这边的串叫焼き鳥,主要食材就是鸡肉,当然也有猪牛羊蔬菜等。材料利用率很高,号称没有一只鸡能完整的走出烧鸟屋。
“温一壶酒,来一碟花生米。”尹泽矜持的点单。
“这么拘谨?”冲田修二笑着摇头,“经费省的很多,大胆动手吧!”
“老板,菜单上的每样给我上十串!”尹泽果然擅于听取甲方意见,立刻放弃矜持。
冲田修二即便是导演,可也不能常见这种影帝级的剧烈转变,但他回头看看几乎要把小店坐满的剧组人员们,又觉得这餐量挺合适。男二号真是周全呀。
“有没有京都玉乃光?”尹泽一只手搭在柜台上,嘴里叼根牙签,像个去酒吧的玩世不恭的浪子。
“有。”老板说。
“我要94纯米吟酿。”尹泽颔首。
“没问题。”老板说,眼神里含有一种你是懂行懂享受的意味。
“酱烤是甜鲜味,盐烤是咸鲜味。清酒在甜、鲜、苦、酸四方面也有所表现,所以平时的日式料理搭日本清酒除了习惯外,也有口感契合的因素。”尹泽贴心的为导演和男一号解释,“我要的那款,热饮时表现很好,酒香明媚,口感圆润,很适合搭配串烧。”
“又学到了生活中的知识。”役所宽司点点头。专业演员就是要时刻从生活里总结阅历和提炼信息,以反馈演绎。
冲田修二勉强点头。他知道这是东大高材生,知识面广很正常……这些天来,闲聊时也说过打牌经验、划拳技巧、饮酒事项,对美术的人体感想,还以美少女写真做例子。果然演技强,终归是有丰厚的底子支撑的。
如果中学都没读完,又不识人间烟火,那还指望能演出个啥?
但要是制片人在此,就会敏锐的发现盲点——狗贼说的这些东西,要是汇总一下,那不就是酒色财气样样占全了吗?还说这不是社会的淤泥,不是虚伪的奸人?!
“役所桑喝一点吗?”尹泽问。
“白天还行,夜酒就算了。我年纪大咯。”役所宽司摆摆手。
“那来两杯吧。”尹泽打个响指。
“没事,我不喝。”冲田修二婉拒。
“我喝两杯。”
“?”
正经烧鸟店的食材都是铭柄鸡,价格当然比冻货高,但口感好。再说价格贵那也不是鸡哥的缺点,是食客的。
而现在鸡兄已然安详化成串,被牛头人一口一个,吃的眼冒精光,满嘴流油。同时还让老板把辣味提高点。特别是提灯串,未成熟的鸡蛋加上相连的内脏部位,混着吃起来还别有一番风味。
“来来,冲田桑。”尹师傅好似肌肉记忆一般的娴熟端起酒杯开始说词,“看这酒杯是圆的,酒是满的,祝事业都圆圆满满。领导、领导,有了您的带领和引导,才有剧组齐心协力啊,您辛苦了!”
“役所桑,很荣幸能够有机会与您一起吃饭,以前我只能在电视上见到您,您的演技让我钦佩不已,所以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一是祝您事业更上一层楼,二是想表达一下我对您的崇拜之情。”尹师傅拿起第二杯。
杯盏之间,导演和男一号被哄的喜笑连连。
“我想把大镜头都先拍完,所以,后天就拍剧情里的最后一场。中间的慢慢补。”冲田修二说。
剧本里的最后,也是剧中剧丧尸片的最后镜头。要动用到不少群演,还要上不少的血浆,还要拉水车模拟下雨,以本片的规模,称得上是大阵仗了。这其实是很适合杀青的环节,有时考虑到主演的情绪递进,会放到末尾拍摄,但两位男演员都是实力派,也就不存在这些事了。
“这间店不错,拍完过后,要再来一趟。”冲田修二点点头。
……
一身黑色正装的岸克彦打开门,他今天与儿子参加了逝去妻子的忌日。自己实在不像话,这些天在电影剧组混,甚至都忘了忌日前的清扫,还是儿子打理好房屋,熨烫好西装和裤子。
外面的是戴鸭舌帽的副导演,他看了看浑身酒气的岸克彦,忍不住说,“我们要杀青了。”
“啊,我知道。”岸克彦点点头。
“上午好像会有雨,所以尽可能要赶在上午多拍一些。”副导演犹豫了下,忽然困扰的笑了,“怎么说呢,杀青的时候,要是没有克彦叔你在场的话,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您对剧组的帮助,真的无以回报,田边导演也受你的影响,变得有担当的多了,而且,连成为群演的村民,也都是您寻来的……所以,请来见证到最后吧。”
岸克彦愣了一下,双眼闪动着微弱的光芒,他抿了抿嘴。
一辈子都在小村里劳动,普普通通的大叔,明明还在为儿子的教育而发愁,难道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其他生命中的一束光吗。
送走副导演,岸克彦回到家,看见孩子正坐在自制棋墩前,正一枚一枚的摆放将棋的棋驹。
他们以前,经常这样下棋玩耍。
“来杀一盘嘛?”儿子盘腿坐在地上,问。
“啊,来吧。”岸克彦走过去,也坐下。
曾经大打出手的父子俩,各自静默的摆放棋子。
而那名为“不理解”的坚冰的东西,正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势”中悄然消融。
……
田边幸一裹着雨衣,立在瓢泼大雨中,他探出手,任凭掌心上飞溅出一圈又一圈的水花。他抬着头,目视隔天绝地的雨幕,身上也沾染着薄薄水汽,看着那些,都有种心灵上的冷。
脸被化成乌青色,衣服上布满血手印的僵尸群演们,也肩挨肩的撑伞站在外面。水滴粗如黄豆,打的帐篷防水布都哒哒作响。
暴雨也带来了冻人的冷风,大家穿着褴褛的戏服,感到寒冷,只得搓着手哈热气。
然而奇迹果真如岸克彦所说的。
“天要晴了。”一辈子都在这里生活的大叔说,“会放晴一小会。”
连绵不休的雨势像是截断了源流,乌云聚涌分散,光束一道一道的穿透直射大地。
“正式拍摄!”
田边幸一看向洗练过的高空。年轻的眼神坚定,发号施令的语气是过于的可靠和沉稳,甚至让摄影指导和副导演都侧目。他鼓起全身的力气,用着接近破音的大吼。
“准备——开始!”
导演的声音就是电影世界的开始键。
幸存者们嘶喊着朝僵尸队伍奋力进攻。单发枪接连炸响,升起硝烟。叫做林子的女孩终于在混乱中再次看见那个杀死她未婚夫的丧尸。一场搏杀后,林子终究是淹没在了僵尸的海潮中央,无论是她还是她的父亲,都被咬穿脖子,鲜血四溅,被群尸环绕覆盖。
“哪里才会有,我们的,未来……”主角说完最后的台词。
俯首啃咬的动作一直持续着,直到听到那声“Cut”。
僵尸们直起腰,连被咬死了的幸存者们也死而复生,爬起来,望着远处的年轻人,等待他给出最终的答案。
田边幸一的双手不断的挥舞。这条镜头通过。影片终于结束,拍摄完成。
群演们和剧组人员顿时抬手高呼庆祝。
乌云汇聚,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Staff们在接续的大雨中抱着机器奔回帐篷。
年轻的导演来不及躲雨,而是一屁股坐倒在积出水洼的草坡上。
“成功了啊。”伐木的大叔走到旁边,轻声说。
互相完成拯救的年轻人和大叔,彼此隔着雨注而发笑。
田边幸一脱下塑料雨衣的帽子,露出那张被雨水洗染得干干净净的脸庞。他转过头,露出一个宛若梦想成真、孩童般纯粹的笑容。这一刻,人们感到他的眼光正落在心上,像那早晨阳光中的沉默落在已收获的孤寂的田野上一样。
监视器前的冲田修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
两个星期后。
“啥?你们都要拍完了?这不是唬我吧?”总算回到片场的制片人在得知进展后,大吃一惊。
“唉,日常片嘛,也不需要特别布景,人员调度两位数而已,只要演员功力强,速度快也很正常。”冲田修二乐呵呵的说。
“那这可比预计的要少租很久啊,经费岂不是……”制片人急忙说。
“嗯,多出来的钱,我决定请全组吃顿好的。你来的正好,去换个衣服,我们晚上吃宴席,午夜吃烧烤。”冲田修二拍拍对方肩头。
“?”
小村庄的居民们参加了一次电影拍摄,这新鲜事怕是能聊很久。得知有杀青会,也都前来看个热闹,冲田修二为人耿直,用多余的钱买了很多吃喝,开着小货车运回来,让随队厨师掌勺,并听取东大高材生的意见,决定采纳名为“流水席”的模式,随到随吃做上好多桌。
参加群演的村民当然也被邀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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