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38章

　　“花不花，自是监督您说了算。”尹泽摆手。

　　“咳，那就去一间我常吃的深巷小店吧，酒是自酿的，量少质精，小菜也颇有风味。你我二人听着老播放器里的昭和旧曲，举杯赏月谈人生，细水长流，体会幽静，岂不美哉？”

　　“大善。对了，不如由我请客吧？也当是感激您多日来的照顾。”尹泽诚恳的说。

　　“不了不了，你这学生能有多少存款，既然是我提的，理应我请。”小森圭弘豪气的拍着胸口。

　　“妙极。什么时候走？”

　　“我去交代点事，你也给大家打打招呼，过几分钟我再来找你。”

　　“好。”

　　尹泽一路跟Staff握手拍肩，遇到外向的还小聊几句再作告别。最后来到休息室，佐仓同学正在年轻妈妈的帮助下卸妆，这家伙在舞台上出了好多细汗。

　　对待观众唯唯诺诺，对待搭档重拳出击，我还是太温柔了，至今一直都没有斥责过她的不成熟举动。

　　“泷泽君过来啦？”佐仓枝森见到他便眉毛一挑微笑起来，“刚才还在讨论你呢。”

　　“啊？”

　　“抱歉啊，绫音她不是有意在舞台上为难欺负你的。这都是掩饰怯场的小孩子举动。”佐仓枝森无奈的说，“快，跟泷泽君道歉。”

　　“对不起……”少女的声音像是干柴般。

　　居然能从佐仓同学的口中听到这种话，虽然还是言不由衷，但不禁有些感动。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像尚读学前班的我经常在漂亮的女同学面前晃悠，捉弄她一样，这都是变相的示好，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是希望增进关系。”尹泽语气轻快，“我俩是朋友嘛，可不要苛责她了，再说舞台上也需要一些节目效果的，我做接包袱的那个人，也蛮好的。”

　　“想的真透彻啊……但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肆无忌惮，言语可是无形的伤人利器。”佐仓枝森略微显现一丝出身为家长的严格，“你大可直接批评她的失礼，伙伴就是互相扶持的。”

　　啊，何等的涵养与知性，说出这番话时的清冷声音也是何等的动听，当真是无可挑剔的美人。

　　“我明白了，今后我一定协助配合你，教育佐仓同学！”尹泽无视少女的苦瓜脸，沉声说。

　　“那好呀。”佐仓枝森顿了顿，“啊，待会有空吗？要是可以的话，不如一块去吃点东西吧？”

　　“呃……不好意思啊。”尹泽有些为难的说，“先前我正好已经跟监督约好了。”

　　“这样吗，那也只好改天了呀。”佐仓枝森有些可惜的说。

　　没有办法，约酒是真男人的承诺，虽然见到那惋惜的表情，非常之心痛，但也只有含泪拒绝。

　　请原谅我，枝森小姐，下次一定。

　　小森圭弘折返回来后，看到的是坐在走廊长椅上，散发着孤独感的削瘦身影，他耷肩垂头，像极了梭哈一把输光的惨淡赌徒、夜以继日学习结果落榜的穷考生、自信可以救世高调进场被秒的普通电竞玩家。

　　为什么明明就几分钟不见，却感觉他经历了一场天涯别离般的爱恨情仇？

　　“怎么了？难道是喜欢的偶像宣布结婚讯息了吗？”小森圭弘关切的问。

　　尹泽抬眼看看监督，典型的中老年男子，社会的中坚力量。虽说风趣幽默平易近人，从不端架子让人倍感亲切，但此时此刻，与老男人聊天的心思已经淡薄，长叹一声。

　　“没什么，我们走吧。”

　　“闷闷不乐的，是有什么烦心事吧，正好，待会喝几杯，倾诉出来。”小森圭弘安慰说。

　　“我不太喜欢把负能量传递给他人。”尹泽摇头说。

　　“小问题，我的负能量更多。比如脱发，比如患上三高的奉献，比如孩子的婚姻问题，比如房屋车辆的还贷……”

　　小森圭弘侃侃而谈，一度想到自己失落时，曾经所见过的那些为他带来光芒的人。监督温柔的伸出手，语气变得酷帅起来，努力学着那些励志电影中登场的教练式的角色。

　　“郁郁寡欢可不是大学生该有的状态，来，手给我。”

　　尹泽点点头，然后自己站了起来。

　　“……”

　　两个人并肩走出去，尹泽正打算把自己的粉红俏佳人推出来，却看到两位佐仓小姐都在打车等候。

　　“哦呀，佐仓酱要回去了吗？”小森圭弘笑着上前说，“今天你妈妈也辛苦了，特地还赶过来。到时候上映了请务必观看，您女儿的表演很好。”

　　“我这边才是，小孩子工作上多亏您照顾。”佐仓枝森优雅的行礼，“监督和泷泽君现在就要去吃饭吗？”

　　“是，呃，您知道吗？”小森圭弘一愣。

　　“因为我也想找泷泽君吃完晚饭的，但您先找了。哈哈，他还真抢手的喔。”佐仓枝森开玩笑说。

　　阅历丰富，甚至一只脚已经跨过中年危机这种劫难的监督，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无数的家庭伦理剧，无数的文青作，闪过脑海

　　思绪流转间，脸上毫无痕迹的换上了一副“我刚刚想起了一件被无意间疏忽的重大事情”的表情。不愧是指导他人演技的业界中人，丝毫看不出任何虚假。

　　“哎哟我给弄忘了，今天老婆叫我回去帮她签快递的，已经拖了好几天了。”小森圭弘懊恼锤手，莫大遗憾的转头对男孩说，“真是不好意思呐，今天实在不行了，改天我再约你出来。我得赶紧回去了。”

　　监督发扬着耙耳朵的素质以绝快的速度绕过两位佐仓小姐，并完全没有绅士精神的，抢先占据了开过来的出租车，坐在副驾驶上挥着手就拖着尾气离开了。

　　“？”

　　走的实在太快。

　　尹泽还有点迷糊。

　　几秒后。

　　“有些什么想吃的吗？”成熟的佐仓女士站在他面前，挽着挎包，掏出了那张象征挚爱之人的银行卡，“阿姨我请客！”

第三十二章 好运可不会眷顾傻瓜

　　十几分钟后，东京的街头。

　　香烟与啤酒只能享受寂寞，并不能消除寂寞。

　　失意的时候，晴朗清澈的天空，漂亮女孩的微笑，甜蜜的浓香蛋糕，才是让你暂时忘却烦恼的正解。

　　真正的美食从来也不是豪门夜宴的专属。

　　街头巷尾，窄窄的石叠小路两旁，傍晚夜幕下的小餐馆们纷纷点起朱红色的灯笼，招牌皆是飘逸的水墨风格，日式风情混着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这类秘藏似的美味小馆的所在，只能口口相传或是机缘巧合踏入。没有奢华装饰、精致摆盘与银光闪闪的刀叉，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小方桌，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厨师，勤勤恳恳的兼职女大学生，解开领带伸懒腰等菜的上班族，以及重复循环上世纪经典曲子的小音响。

　　在这儿，米饭小菜里才掺入无味却最有味的调料——生活气息。

　　男人向来是坚定的“盖饭战士”，还是“青椒肉丝型号”的，亲民、大众、便捷，优点实在太多，实乃单身男子每日三餐的不二选择。

　　……直到他发现公司每日会供给两样零食，其中包含了方便面，从此中晚两顿免费泡面加矿泉水的恐怖战士诞生了。

　　作为一个懂得自我调节，努力经营生活质量的存在。当陷入低谷之时，男人都会叫上一份丰盛外卖，再打开相声节目，边看边吃，自娱自乐，充分发扬阿Q精神继续苟活于世。

　　今天是个例外，没有悲伤，没有噩耗，没有辞退，没有背锅。

　　但却享受佳肴。

　　而且是跟美丽的女人。

　　而且是美丽的女人请他吃饭。

　　何德何能？！

　　尹泽正襟危坐，竭力把自己表现得如同出席联合国会议般的端正机敏。一大一小，两位佐仓小姐都坐在对面，小的暂且不提，枝森小姐正在低头阅览菜单，目光似水，几丝额发垂落。

　　这个距离，他能清楚的看到那轻颤的睫毛，精致的鼻梁，浅粉色的腮红。他联想到很多，是极尽人技，将大理石刻出轻纱质感的古典雕塑、是在古朴庄重教堂，玫瑰花窗下祈祷的修女、是日落前夕阳在海平面上浇洒的粼粼澜光、是回荡在黄金剧场里的圣咏歌声。

　　总之，都是些美好的事物。

　　“你有特别想吃的？”

　　“没有。”

　　“那你脑袋凑这么近干嘛？”佐仓绫音皱眉问。

　　“这是第五套头颈肩保健操，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尹泽不动声色的收回不自觉前倾的身体。

　　“用不着。”

　　“听说你学过绘画，那还是得注意，别艺术人体的头颈肩关系还没理清，自己的头颈肩先出了问题。”

　　“有想要的，直接说，可不要跟阿姨客气。”佐仓枝森亲切的说。

　　“您看着来就行，我随意的。”

　　“唔，那就根据我喜好来吧。”

　　如此，美丽女士的钟爱口味情报，入手。尹泽腼腆一笑。

　　服务生拿着点单离开，状况顺其自然的进入了闲聊阶段。

　　“枝森小姐为什么会这么早就结婚呢？”尹泽首先开口。

　　“婚姻嘛，就是找到一个可以相互扶持的信任对象，在这基础之上，若是能存有爱意就更好，我只是比起其他人更早的遇到了适合的人，也更早交换心意而已。”佐仓枝森两手托腮，对着他笑，“现在想来，运气不错啊。”

　　“看起来很珍视这段感情，不知道佐仓先生是位什么样的人呢？”

　　“总是偷懒，喜欢叨叨，时长脱线，袜子老是随便丢，早上总是叫不起来，料理水平一团糟，只会刷碗的厨房毁灭者……”佐仓枝森扳着手指头数落家庭顶梁柱，旋即话头一转，“但撇开这些，他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和丈夫，名校毕业，薪资待遇都远超常人的社会精英，公司的中流砥柱，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好男人。”

　　“听上去，倒是一位配得上夫人您的俊杰。恕我冒昧的问下，不知具体是哪所名校？”

　　“东大法学部。”佐仓绫音抢答，眉飞色舞的样子，好似炫耀昂贵玩具的自豪。

　　可恶，没想到还是学长，失算了。

　　“那枝森小姐，您们夫妻难道是同一所大学才认识的？”尹泽又问。

　　“不不不，我哪有那么厉害呀，当时是我跟好朋友去东大参观辩论会。他是正方的二辩，那时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每每都能压倒对手，真是光芒万丈啊。”佐仓枝森回想着当初。

　　“然后您提出交个朋友？真是热情开朗。”尹泽盛赞。

　　“不不。”

　　“那是他胆大妄为的搭讪？真是轻浮虚伪！”

　　“都不是，在辩论结束后，他主动找到我，希望能间接要到我朋友的联络方式。”

　　“不识真正之美，格局有限。”

　　“才没有，我那位朋友也是很靓的，是我大学的风云人物呢，反倒是对这个家伙不感兴趣，干脆利落的回拒了，他也没有过于执着。但借此，我跟他也有了接触，慢慢到最后，便发展成他追求我了。”佐仓枝森嘿嘿一笑。

　　“遇到阻碍就退缩，真心难辨。”尹泽持续摇头。

　　“你是不是对我老爸有偏见啊？”佐仓绫音无语。

　　“没有啊，我这是客观阐述事实嘛。”

　　“其实关于这个我也拿着擀面杖逼问过的，他说当初看上的就是我，为了避免过于唐突，就以我好朋友做了个迂回战术。”佐仓枝森解释。

　　“……”尹泽一时间编不出新的批判。

　　“两个人交往，总是会发生些在当时看来沉重复杂的误会与矛盾，但跨越那道坎，相濡以沫一辈子后，曾经的心酸和眼泪，便都转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回忆。”佐仓枝森轻声说，“咀嚼着时间，紧握满布皱纹的手，肩并肩的目视风与黄昏，这些就是幸福啊。”

　　“是能让夫人心生出这样感慨，乃至期望的伴侣吗？”尹泽叹了口气，“那我就相信好了。”

　　“老爹可是很优秀的。”佐仓绫音当即补充。

　　“喔？你很尊敬父亲嘛？”

　　“当然！”

　　“如果这样的害臊话，可以当着他本人的面说就好了。”年轻的妈妈嘀咕，“他指不定能快乐一个星期都不消停。”

　　“相处的模式，很轻松啊。”尹泽想了想，还是由衷的说。

　　“你指什么？”佐仓绫音奇怪的问。

　　“家庭的气氛，环境，和父母的交流方式，都感觉挺轻松的，像朋友，又有血亲间的厚重感。”

　　“不都是这样的吗？”

　　“现代社会做什么事都要考个证书，就连扫个地都怎么也得面试一下。但是为人父母这种事却不需要任何考核。”

　　尹泽慢慢的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真的不是每个家庭都相爱和睦，吵嘴打架稀松平常，对待孩子的教育有失偏颇，独断专行更是太正常不过。亲人变仇人，真的是会有的，或因财产，或因压迫……在这块，倒是很多人应该会羡慕你，拥有开明负责的父母。”

　　“越说越远了，而且怎么老是打听我家啊，你呢，家里有兄弟姐妹吗？从来没听你说过诶。”佐仓绫音把玩着筷子问道。

　　尹泽愣了愣，思酌再三，还是缓缓将泷泽的境遇叙述了出来。

　　“我是独子，应该吧……因为有个同母异父，从来还没见过面的妹妹，但今后想必不会特意去打扰那个已经完整的家庭。至于父亲，已经去世了。”

　　少女手上的小动作都停了，一时间有些因为办了坏事而感到茫然无措。

　　“抱歉。”佐仓枝森低声说。

　　原本想下意识说没什么，可自己没有这种大方的权利，只是点点头回应。

　　顷刻间小桌上的世界似乎从接地气、热闹的小餐馆中独立了出去，空气安静而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