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匿友小尘
摩天轮是最新型的,中心部分没有任何放射状支架,只有最外层的大圆圈,宛如浮在半空中。两人钻进小小的包厢,天空渐渐在视线里扩展开来,脚下的街景越来越远。
‘摩天轮是谁发明的呢?’香具矢的视线越过玻璃看向远方。
马缔听到问题,认真思考了一下,最后没有想到答案,他于是拉开背包的拉链,取出一本厚厚的工具书。
‘不查也没关系的,我只是随口一说。’香具矢笑了笑。
伴随着第二次拉链声,工具书又被文科生关进背包。
夏目健三不由得皱眉,因为他察觉到老头刚刚向自己看了一眼——难道老头觉得自己的情商和戏中人同等?
‘小光真的很喜欢自己现在所做的事呢。辞典编纂让你很开心的样子。’香具矢的手嵮肘撑着窗棂,脸颊几乎要贴上玻璃。
‘其实也有伤感的一面。’马缔顿了顿。
‘怎么说?’
‘无论怎样搜集词汇,解释定义,辞典永远都没有完成的一天。以为结束的时候,没收录的词汇就从各个缝隙钻出,以某种现实的形式来打击我们。它们就像没有实体的生物,就像朝虚空散去的雾。’马缔想了想,用干净的声音说,‘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词汇的无尽变化、无限扩张的能量中,准确抓住它那一瞬间的样子,用文字记录下来。’
‘即使如此,小光还是会选择坚持下去,对吧。’香具矢说。
‘是的。’马缔没有犹豫。
‘游乐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摩天轮。’香具矢眺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两人搭乘的小包厢通过顶点,开始缓缓下降,不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也是。’马缔慢了一拍说。
两个人像共犯似的相视笑了笑。
……
玄关传来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
‘你回来了。’杵在门口等候许久的马缔精神一振,手掌紧张的搓着大腿两侧的裤管。
香具矢看了他一眼,坐在玄关处换鞋,沉默了几秒后才问:“你是怎么想的?”
马缔停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跳到嗓子眼。
‘一定写的很好吧,还是毛笔书写的。’香具矢背对着马缔,拿出那封信,‘只怪我懂的没有小光那么多。但一般人都看不懂吧。’
‘正常人要是收到这种东西,肯定会觉得奇怪吧,会觉得被找茬吧,像什么战国大名的特别手信一样,全是漂亮的手写字。但是我真的看不明白。’香具矢捏着信封,情绪不像平日里那样平静。
‘我,我拿回去重新写一版——!’马缔慌乱无比。
‘不用了,我已经看完了。’香具矢怕信真被拿走,护在胸前,‘因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写了什么,所以请店里的大将帮忙确认,所以才会回来的这么晚。你等了很久吧。’
‘没,没关系。’马缔低下头。
‘真的很丢脸,明明收到了情书,谁都不想给别人看吧。师傅就在那一直笑,我打电话想问奶奶,结果她让我来直接问你。’香具矢低声说。
‘对不起。’马缔直接用上了敬语。
‘我想听你直接对我说,而不是写信。’
‘诶?’
‘我想要小光现在亲口告诉我,现在。’香具矢向前走了几步。
‘现,现在。现在吗?’
‘现在就是立刻马上啊!你还要不要去翻辞典查查?’
‘啊……’马缔真个想要转身回屋。
‘不是真的让你去查啊!’香具矢又气又急。
‘对不起!’
‘迟钝。’
‘对不起。’马缔的手将裤管捏出深深的皱痕,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抬起头,轻声说,‘我喜欢你。’
‘我也是。’
那份回答,是马缔光也没有预料到的。
在玄关的暖黄色光影下,男人的表情有大部分隐于灰度中。眼睛在头发、眼镜的层层遮挡下也模糊不清,然而只是一个小小的角度和睁动,干巴巴的黑头发下,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光点就绽放在黑眸里,像是星辰,星星里有柔情似水,有惊喜万分,也有抑制不住的欢心。滟滟的笑不停的从眼睛里满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
眼光里漾起的,是心泉里的秘密,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心海吹过春风。
眼神其实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眼神泄露心之所向,甚至会比语言和肢体动作更能表达人的内心。
演技。
亦或是说是眼技。
水野长治被折服在这细腻而又克制的表演中,这是何等的控制力、审美感。
马缔已经知道了恋的释义。
『恋』——喜欢一人,寤寐求之,辗转反侧,除此之外,万事皆空之态。两情相悦,何须羡仙。
而这个眼神,正是“恋”。
哈哈,真复杂,可惜啊,我没有谈过恋爱。夏目健三想到。
第一百一十七章 舞!
在黑暗里,12点的钟声敲响了。
银幕微暗微亮,一晃就是十二年。
有熏香放到灵位前,相框内的照片里,定格住了竹婆婆抱着虎斑猫的场景。
一个男子从办公室最里面的纸山中出现。他的体型瘦长,衬衫布满旧痕,蓬乱的卷发里夹杂着白发,看模样约莫在四十岁左右。从他身上见不到身为编辑主任的威严,虽然眼镜底下的眼睛看起来很困,但黑得发亮。
其实可以有个很简短的描述——带着黑袖套的鸡窝头。
这恐怕是该演员迄今为止最年老的扮相了吧。
水野长治琢磨着。
显然剧组拥有技术精湛的妆造师,在化妆手段的辅助下,体现出人物时间的流逝。饶是如此,还是有一种挠人心痒痒的气质。已经成为一位山静养性,水动慰情的学者了。
编辞典成书需要十几年、几十年的付出,然而收益寥寥,漫漫长路上又存在种种变数,与其说是一份职业,还不如说是缥缈的梦想了。
性格活泼的西冈调往宣传部,严谨淡定的佐佐木阿姨老了不少,荒木编辑的妻子逝世,两鬓斑白的他重返编辑室,辞典的主持者松本老师发色尽化霜白,愈加削瘦。
众人的变化,无不透露出这项事业的单调、繁琐、繁重、艰辛。
……
‘辞典这种东西只进不出,尽吃钱。预计收录23万则条目?规模已经和《广辞苑》与《大辞林》相当了,那得等到多久才能编成?有这个功夫,不如把先前的《玄武国语辞典》进行修订,新版和旧版,顾客都会选择新修版的吧,而且主要面向中小学生,销量很平稳。’部门领导自说自话。
‘《大渡海》和现在市面上的中型辞典不同,更加贴靠生活,如果落地的话,咱们将来肯定能过上好日子。能编撰优秀辞典的出版社凤毛麟角,它会为公司带来很长远的社会价值,提高公司的口碑与知名度,绝对能过20年好日子。请再考虑一下!’
‘你还真是悠闲啊,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世纪末,都开始考虑20年后的事了。’部门领导揶揄。
‘出版社的人连放眼二十年后的气魄都没有吗?出版媒体的责任难道不是,将现世的文明传承至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以后吗?’
……
‘辞典毕竟也是商品,担保品质的推荐人很重要,除了监修者以外,每位执笔者都是从各个专门领域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信誉的学者。’佐佐木阿姨说。
‘写稿很耗心力吧,但是能出的稿费预算太低了,呃,难道要打情怀牌吗?’马缔问。
‘很遗憾,这事说不准。很有可能写稿老师寿终正寝了,辞典都还没编出来,他们都看不到成书那天。’佐佐木阿姨摇摇头。
‘那我怎么好意思去拜托啊?’
‘成年人的字典里没有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去拜托吧。就像我现在正拜托你一样。’
……
‘BL不行啊,接受不能,还是少女漫画那个比较好……’快捷餐厅里,不远处的女子高中生们正在聊天。
‘老师,BL是什么意思?’马缔支起耳朵,捕捉到一个新概念词汇。
‘好像是Boys Love的头文字。’松本老师说。
‘是这样啊,那我采集一下。’马缔拿出采集卡,开始记录。
‘哈哈,我知道你说的……诶,等会,那边的两个人,好像在悄悄看着我们。’女子高中生警惕的降低声音,‘噫,好讨厌,真是倒胃口啊。’
‘倒胃口这个词采集过了吧?’松本老师询问。
‘当然。’马缔自信的说。
……
‘这是鄙公司为《大渡海》开发的纸张,厚度为五十微米,一平方公尺的重量只有四十五公克,油墨也不会透到背面。保证辞典的实用性。微黄的纸张里掺少许红色,我们是反复尝试才终于做出这种温暖色调的。’负责对接的业务员说。
‘有些缺乏手感。’马缔检查了一下。
‘嗯?’
‘以《广辞苑》举例的话,翻阅它时,纸张会吸附在指腹上,但不会发生好几张纸贴在一起翻不开的情况,是页页分明的。’头发明显泛灰白色的马缔解释说,‘因为辞典很厚,消除使用者翻页时不顺手的压力也是需要注意的一点。’
‘确实如此……非常抱歉,我们会在最短时间内重提新纸的。’
……
‘让你们老远跑来,真抱歉啊。’瘦了一圈的松本老师靠在病床上,他打起精神,刻意用开朗的语气说话,‘其实,我的食道内被发现有肿瘤。呵呵,年纪大了,避免不了。比起这个,大渡海的进度如何了?’
老师的声音虽然传进了耳朵,却到不了大脑。
一旁的马缔微微吸气,连忙拿出试印的预案。
‘终于要印制了啊。’松本老师的眼神明显亮了几分,他下意识撑起身子,生了老年斑的枯瘦手掌抚上页面,疼惜的摩挲过每一个字。就像抓到美丽蝴蝶的少年一般欣喜。
一切,一切就像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马拉松。
热闹的宴会厅里,辞典的执笔学者、制纸公司及印刷厂的相关人员都在受邀之列,出席人数上百。玄武书房社长上台致辞,为热闹华丽的宴会拉开序幕。
会场内侧设置了一个及腰的桌子,上面放着松本老师的遗照,装饰着鲜花,还供上二合日本酒和酒杯,宛如祭坛。
背负十几年痕迹的男人慢慢走过来,把成功出版的《大渡海》放到遗照旁,站立,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荒木老编辑静静陪在旁边。
‘我为自己的能力不足,感到无地自容。’额间垂过几根白发的男人轻声说,‘我没能来得及。’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看看这个吧。’荒木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白色信封,‘是松本老师留给我的信。’
『没有能够将监督的工作坚持到最后,非常抱歉。我以前说,像荒木君这样的编辑不会再有第二个了,这是我失言了。多亏了荒木君和马缔君,我的人生非比寻常的充实,能遇到你们真好,能一起编辑辞典真是太好了,除感谢之外,别无他言。』
『记忆跟词汇是很像的。香气、味道或声音,能够唤醒埋藏多时的记忆;而那些混沌不明、仿佛沉睡着的心情与事物,词汇则会让它们苏醒过来。』
『能够激荡出火花的东西,非词汇莫属。在遥远的古老年代里,在生命出现之前包覆着地球的大海,是一团混沌、缓缓蠕动的浓稠液体。人类心中也有同样一片大海,直到名为词汇的雷电打下,万物始生。爱也好、心也好,都因词汇而有了形体,从阒黑的大海中浮现出来。』
『文字无法代替真心,但文字却能传达真心。我们一直在找寻最能表达自己心情的言语,把独一无二的爱,送给我们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人。』
『如果有天堂的话,我会在那里继续采集用例——松本朋佑』
男人默默将信重新塞回信封。
编辑部的合照,一同放在松本老师的遗照旁边。
我们围坐一堂,感慨着流光容易把人抛。
‘十五年吗,好长啊。’荒木感慨。
‘我觉得很短。’男人说。
‘日本最大的《日本国语大辞典》,出版后隔了二十四年才推出第二版,收录的词条也从四十五万则增加到五十五万则。用语是在变化着的。编辞典是与时俱进的,永远不能停止。’荒木说。
两个人默契的拿出放在口袋里的词汇采集卡片。
‘这段时间又搜集了不少。’男人说。
‘看样子得开始修订了呀。’荒木点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他们转身慢慢离开,背着手,佝着肩。
“往后也请多指教。”
发掘乐趣,寻求报偿。
乐趣在于遨游语词的海洋,报偿在于翱翔文学的天地。
人生的烙印就在词条与词条里,页码与页码间,留下历久弥新的痕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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