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匿友小尘
“就是很想和朋友小酌两口,想很久了。”年轻人说着把另一个小杯子给倒了半杯。
尹泽不知为何,就默认那杯是给自己的,伸手就接过了。
两人“叮”的碰了一声,然后各自饮下这只有半口的酒。
年轻人照样辣的咳了几声,几声后,就又变成了笑。
两个人不约而同凝望前方的湖面。
夜已深。
月光发出芳香幽玄的微光,偶尔透过摇动的树叶。清凉的夜风停停走走。月也在双耳之间引起微弱的潮汐。
“为什么会有桥呢。”年轻人安静的问。
“因为路到头了啊。”尹泽随意回答。
“我听说流传下来的老故事里有座奈何桥,是不是真的?”年轻人问。
“这个谁能知道呀。”尹泽又揉了揉眼睛。
“我还听说有个地方叫三途川。”年轻人说。
“嗯,各个地方都有类似的说法嘛。”
尹泽打了个哈欠,疑惑的看了眼那瓶老白干。
“我怎么有点困了,才半口不至于吧。你这难道是假酒?假酒也不至于啊?我也不是没遇过……?”
年轻人一时间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他标志性的腼腆笑容,把酒瓶子放在地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不是困了,你只是该醒啦。”年轻人的手掌轻轻抚在尹泽的肩头,他转过来的眼睛里充满微红摇曳的感激之情,他第三次说,“真的……很谢谢你。”
尹泽摁着额头。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
越来越困。
快眨不动眼睛。
好大的雾,好大的湖。
这是湖么?
尹泽忽然心里一惊,睁开正上下打架的眼皮子。
公司附近哪有什么公园。三公里外倒是有一个。
可哪有这样大的湖,甚至能涌起悠远的浪潮声,大雾之下,甚至都见不到波涛的边界。
尹泽茫然失措的左看右看。
故乡也顷刻远去了,像翻过书页那样,就翻过去了。
潮起潮落的边缘,这里只剩下两个人。
从很远很远的海上飘来一只天鹅型的小船,但离近看,其实是一只覆有蓑顶的小舟。
“其实路的尽头,仍旧是路,只要继续走。”年轻人轻声说,然后起身,走向小舟。
“等等——!”尹泽的耳边响起很多碎裂的声音,他的头传来阵阵疼痛,疼到必须按着脑袋才能缓解。他剩下的那只手朝前伸出,却抓了一个空。
“我早就该走啦。”年轻人侧过头,那是一个能融进月光般的清朗笑容,他说,“尹泽哥,最后能见你一面,真是太好了。毕竟哪有连面都不见的朋友呀。”
时间流淌,尹泽的指尖起风又挂霜。春花、秋月、夏日、冬雪。你换了你,我换了我。
年轻人的笑容没减退过,安定的说着。
“明天可能会下雨,可能会遇到不开心的事,可能是米饭没煮熟,可能是咖啡里的糖块没化掉,也可能是晚上看不见许多星星。”
“但把今天过好,明天就不会差。”
“你要坚信,你要的明天会如约而至。”
“加油噢。”
话语越来越远。
尹泽勉强走出几步,就头晕目眩的撑倒在地。
最后那句话是。
“嘿,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
仪器,电表,指示灯。
夜色的病房里,电子医疗设备微亮微伏。
尹泽缓缓睁开眼睛,醒来后,是一次深长绵久的呼吸。暖流从心脏向四肢百骸分去。
鼻腔间是呼吸机送来的那好似带着机械质感的微风,耳畔也都是低声嗡鸣运转着的机器的声音。
窗户外是都市的光。
天地一片安详。
尹泽吃力的举起右手,摘掉氧气面罩,拔掉手臂上连接着软管的针头,接着是胸口,腹部的电极。他咬了咬牙,坚强的撑着床边将上半身坐了起来。
身体有些无力,也有些虚浮。
但意识很清楚,记忆也很清楚。
是一场大梦吗。
尹泽转头,枕头边是一本很有痕迹的笔记本。分明是出他外,谁也不知道,锁在东京租房柜子里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翻开没有什么重量的封面。是许多什么也没有写的白纸。
一直翻一直翻,翻到中间部分终于有文字了。
是自己写的。起头的第一句是“你好,我是尹泽”。
男人重新把日记合上,看向窗外的城市,头发从额间垂下。
他叹了一口气。
一星期后。
日本的住宅区里,是有墓地的。有时甚至站在阳台,就能瞭见整齐的小竖碑。寺院里同样也有墓地,而且就在东京繁华的市中心,有些离写字楼或酒店只有一墙之隔,甚至可以说寺院墓地很是抢手,光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在东京的郊外也有一处平平无奇的陵园,山林里夹杂着灰白。
管理员是个坚持在岗十几年的老人,他每天都会转一圈。装了半罐清酒的酒盒在腰间随着晃悠发出响声,老牌香烟散出具有斑驳年代感的烟丝气儿。
老人哼着过时的小曲从山坡处走过。
一个男人在远处把一束花放在朴素的墓碑前,拿布擦掉碑上的老灰。
尹泽退了几步,背着手,沉默了一会。
“按年龄,以及我和他的关系,我该喊你一声叔。”他开口,声音平淡,“对不住,我应该早点来的,我不知道他……算了,直到现在,我也还无法确定许多事。”
尹泽拿出一包七星14,点了一根,放在碑上。在泷泽悟的回忆里,他爸平时抽的是这个。
“陪一根。”尹泽又点了一支。
即便是14焦,日本的香烟也太淡了,但口感确实是顺滑柔和。
这里少有人语,只有稀稀落落的小野鸟。鸟儿们飞累了就停下,歪着头看站在那里,言语稀少的男人。
“旁边这快,我已经预定了。”尹泽指了指旁边的墓,轻声说,“等我死后,就埋在这。我把你的孩子还给你。”
七星这烟很短,几口便没有了,燃烧速度也非常快。
尹泽重新点了一根,再放在碑上,默默等待它烧完。之后把烟灰烟蒂扔进百元商店里买的小烟灰袋。又弯腰收拾了些杂草和垃圾。
“叔,先走了,下次再来。”尹泽微微扬了扬手,“我订了回家的机票,回去看看。”
航班里回响着航空公司对乘客的致谢和注意事项。日文一遍,中文一遍,英文一遍。
尹泽看着窗外逐渐升高的天与云,伸手仿佛能触及太阳。
这么远,离心又那么近。
就像生命可以是数尺之躯,也可以是万里苍原。
卷末 再来一次
一段行于天空的旅程,别人睡觉,尹泽一直在看无边云海。
机场总是很明亮,来自各个国家的飞机像鸟一样落脚停驻,它们在此短暂邂逅,匆匆相见后又坚定地启程,跨越季节、穿越时间,人来人往。东奔西走的旅客众多,耳畔多是最熟悉的语言、方言,有人分别、有人重聚,平静面容或是感慨万千。
机场也是一处小人间,这些都是经年重复的事情。
尹泽站在宽敞洁净的候机大厅里,一时有些失了方向。就像隔了一辈子。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旅客,不是过客。
深呼吸之后,尹泽大步朝外。
在江北国际机场外,又见到了熟悉的“黄色法拉利”。出租车们成排结队,有许多车体的两侧还不甘寂寞的贴上了赛车拉花,表现了心善师傅们对乘客舒适度的重视。
“帅锅~!走哪里嘛?”老司机使着一腔流利的椒盐味普通话。
“带我转一哈嘛,往北滨路的方向走。”尹泽笑着说。
“帅锅从外面回来的迈,我看你没带行李箱耶?”
“没带,走的太急咯。”
即便是吃火锅长大的,但尹泽也不敢打包票说对每条路每条道都明明白白,他在这儿也得用导航。曾经找网吧找了几十分钟,最后发现网吧其实在Y轴上。也是去了外地,才惊觉原来城市里的路是能一条平到底的。
数不清的建筑依山而建,房屋和道路与山林完美融为一体,是名副其实的山城。
因江而兴,以山闻名,城市折叠,道路凌空,江水于此间纵横千里。
半岛灯海,佛图夜雨,壁立万仞,磴曲千层,两江虹束如带……
尹泽特意让老司机多转了转,过长江大桥时忍不住拉下窗,把山水映入眼帘。故乡的夏天让人燥热,让心充满欢喜。
擅长唠嗑的老司机见乘客多日不归的模样,便热情的当起导游,言子一套一套的,想来平时没少看李伯清评书。介绍之余,也不忘了手机里的司机聊天群,过几个路口,老司机就汇报两遍路况,声音悠哉,车子游龙。
立交桥上下交错,同行的车辆也许几分钟后,就跑到了头上,这是全空间的交通。轻轨从路面底下一跃而出,像鲤鱼破水,高昂而去。
慢慢的,尹泽也能给老司机指路,越来越熟。最后他主动要求在路边停下,想自己切实的走下去。
“帅锅慢走~手机钱包拿好哈~”老司机潇洒挥手,一脚油门就不见了踪影。
乘着故乡的风,尹泽的脚步轻快。
明明只是寻常的光景,但或许是阳光笼罩的关系,视野显得有些朦胧。
已不需要调用人生回廊,那些璀璨宝贵、闪闪发光的回忆就在眼前流淌。
从未如此相近!
曾经人行如蚁的码头可能已不复曾经的繁忙,也愈来愈少见到肩抗一米竹棒,爬坡上坎的的梅老坎们。但有些东西和黄葛树一样,是栽在哪,就活到哪的,迎风昂首,茁壮成长,难能摧毁。
尹泽想起一桩桩事,这些事儿跟破土的春芽一样根本按不住。
有夏天晚上的露天坝电影,有过节时漫天烟花下落灰的饮料罐头。
还有外曾祖母的那碗猪油、小盐、一把葱花的油炒饭,已忘了确切的味道,只记得很香。他小时候吃QQ糖,就喜欢搓来搓去,手指头沾了灰,糖也就滚了灰,外曾祖母见了,饶是腿脚不好,也要来揪耳朵,用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嘟囔说别弄脏吃的。
小学里的乒乓球台是水泥台子,那叫一个硬啊。同样硬的还有胶皮掉完了的球拍……不过有的伙计就喜欢没胶的空拍,觉得更有手感。球也少,瘪了就手动复原。羽毛球虽然没有强求场地,但球复原不了,但哪怕还有几根毛,都会继续挨打,直到光杆退役。
中学体育室甚至能借到扑克牌……但那副牌里有6张A,8张2,偏偏牌背还一样,果然不简单。
高中开始,尹师傅的成绩并不理想,于是家里人把眼光瞄向了艺考,其实很多人选择当艺术生,大多也是类似的理由,不过尹师傅小时候就爱涂涂画画,收看艺术创想节目,做过卖5毛都没人要的手工,算是有点艺术细菌。
多少个午夜梦回,尹泽都在长叹,何故走上美工不归路。不过还好,至少有条叫漫画的路没染上。听说漫画手子的炒饭技术都不错,好多都摆摊去了。
在黄桷坪的地下室里,排线,学绘,以学生的身份认真去领略历史大师们的笔迹。尹泽渐渐陷在了里面,陷在那片一直要仰望的精神星空下。
熬更守夜,白天看范画,站着都能睡着,例行练习,笔在无意识里飘出毕加索的风格。大伙画得不怎么样,铅笔倒是一个比一个削得好。复读师兄说教室附近的毛大串要少吃,吃多了要复读,尹泽不信。老师说你们虽然现在又累又困,但将来会怀念这段时光的,都能站着睡觉的尹泽当时还是不信,不过将来信了。
黄桷坪外有一条涂鸦街,从楼房、墙面、校园、店铺外皮都是各种涂鸦。人少安静的老街在墙绘中悄无声息的释放着岁月的重量。
这些年来,墙皮上的涂鸦不知被盖了多少层,尹泽当年为留念而与朋友们所画的那一小块也应该被新同学们盖掉了吧。
心跳的好快。
尹泽霎时忘掉了如今名躁日本游戏、动画界的“尹泽老师”,他忽然觉得那些有点远,太远了。他应该还是那个素描、速写、色彩,三科一起勉强能凑250的小考生,应该还是那个纠结今年报哪个班并提升自己的大众原画师。
脚下这条路真熟悉,这是放学的路呀。
小学后门,有卖炸鸡柳的,汁浓味足,可惜有点贵,要一两块。再往下走,是大市场,每月五号就有很多人来赶集,平时不容易买到的,届时都能逛到。这里还有家卖烧饼的,刚出炉的烧饼里加了蜂蜜,外壳酥脆,内里甜软,对小学生来讲,一个就饱了,而且还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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