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62章

　　“创作的手法和工具是不受限制的，比如用刀刻出木质的纹路，厨房纸吸收过多油彩，洗碗的海绵蘸染色晕，用沙丁鱼罐头制造压纹都行。这一个是目前为止最特立独行的作品了。破碎的玻璃象征死亡，那颗孤零零的棒球代表被遗弃的童心。”佐仓绫音气鼓鼓的说。

　　“不，这其实……就是用球打破一块玻璃，碎满地而已吧？咦，还是雕塑学科？这兄弟莫不是是来混日子的吧？”尹泽狐疑。

　　“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叫达达主义【注：兴起于一战期间的瑞士苏黎世】，一个质疑传统艺术的艺术运动，含藏了丰富的现代人文精神与内核。”

　　“可它真的就是块烂掉的玻璃。”

　　“不，真正的美学者眼里，这就是场凋零的死亡直播。”

　　“可旁边有一块‘该生不及格，敷衍行为令人愤怒，特此公开处刑’的牌子耶。”

　　“啊啊啊你讨厌死了！”

　　“科普就科普嘛，咋还急眼了？”

　　尹泽百思不得其解，今天又是搞不懂佐仓同学的一天。

第六十四章 原以为必有高论

　　才貌双全的男人，和无才无德的女人。

　　他们大概用了半个小时才转完这底层的各学院的学生展品。期间佐仓同学锲而不舍的试图为他讲解绘画知识。感怀于这家伙的积极热情，尹泽也是毫不保留的保持互动，当场为她查漏补缺。

　　可每逢他无私的分享，少女就会“啧”一声，颇为不爽的样子，当“啧”到三声后，就必会炸毛，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众所周知，民科和真正的科研工作者，最大的区别不是出身、学识和背景。而是对待真理的严肃性。

　　即便这个成果已经付出了许多心血，但旁人只要有充分的证明和数据判定其为错误，科研人士是会放下一切接受这“世界之理”的。

　　然而民科绝不会屈服，就算是爱因斯坦复活过来看了摇头说No，他们仍会嗤之以鼻，并且坚定的挥舞草稿纸，宣布自己完成了大统一理论【注：指由于微观粒子之间仅存在四种相互作用力，万有引力、电磁力、强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理论上宇宙间所有现象都可以用这四种作用力来解释。通过进一步研究四种作用力之间联系与统一，寻找能统一说明四种相互作用力的理论或模型称为大统一理论。】。

　　人类越是缺乏什么，就越是表现渴望什么。佐仓同学还是太孩子气了，尽管网络昵称叫什么成熟稳重的大人，可恰恰说明如今是幼稚迷惘的。

　　但是没有关系。

　　小家伙嘛，最简单的相处方法，就是顺着脾气安抚，反正又不是自家的，不用管会不会惯坏、惯的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

　　“这个触碰到我的知识盲区了，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请教教我，佐仓老师！”尹泽低头诚心求教。

　　“啊？真的吗？”一度有些失去力量的少女眼眸重新焕发光彩。

　　“当然了！”尹泽求知心切。

　　“……唔，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告诉你吧。颜色的冷暖是靠对比出来的，有时候要制造出相符合的冷色，并不需要真的使用带纯度的紫色，蓝色，青色。”

　　佐仓绫音说着还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怕他半途截杀，然而某人这回如同聆听天主传教的信徒，姿态恭敬。

　　“相反，只需要使用低纯度的灰色添上去，就能获得和谐的冷暖关系。若是数码绘制，甚至拉一下饱和度的参数就行了。”

　　成功发完言，少女终于感觉好起来了。

　　“原来如此！竟是这般！此难题困惑我已有多年，得君一说，某这下真是犹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呀！”尹泽如获新生，拱手答谢。

　　“这毕竟是已经比较进阶的理论了，你不明白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但没关系，只要有一颗好学的心，什么都会搞懂的。”佐仓绫音见状，一扫之前嘟嘴闷气的不快，笑的很是满足，还得寸进尺老气横秋的努力踮起脚尖拍拍他肩膀。

　　“这下面的也看的差不多了，唉，终究只是些还未褪去稚气的学生之习作，能说的太少。我们还是去顶楼看特别个人展吧。”佐仓绫音摇头。

　　“说的对，佐仓同学，不，是佐仓老师。您是阅尽浮世绘，气吞希腊罗马，技穷佛罗伦萨的云上之人，这些小打小闹，怎能对上胃口？”尹泽深沉的说。

　　“不，不不，嘿嘿，哪有那么夸张啦。”

　　“完全不夸张！甚至有些低调了！”尹泽加重语气，“若论天赋，贝尼尼【注：指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意大利雕塑家，建筑家，画家。早期杰出的巴洛克艺术家，十七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大师】见了都要自愧不如，若论风骨，莫迪里阿尼【注：指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意大利著名画家】也得敬仰，若论纯真，臻至极境后毕生想重拾童心之美的毕加索【注：指巴勃罗·毕加索，西班牙画家、雕塑家。是现代艺术的创始人，西方现代派绘画的主要代表。毕加索是当代西方最有创造性和影响最深远的艺术家，是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天才之一】也要艳羡不已！”

　　“……呃，你小点声。”少女感受着来自附近其他人的视线，低声说。

　　“不！我定要像那些传授福音的教士一样！把老师的伟大歌颂至连光都不触及的角落！”男人的表情肃穆，如同吟唱圣经，“世人只道西方绘画源远流长，瑰宝如繁星，却不知在这里就有位来自东方传承者，三岁提笔，五岁精造型，八岁解图形，十二岁破译东方写意和工笔，十五岁融会贯通自成一派！”

　　“我国竟还有这般神才？”不明真相的路人回头惊叹连连。

　　“当然了！”尹泽拍着胸口骄傲的说，“而且还不是笨头笨脑的呆子！其人青春靓丽，活泼可……”

　　“噫啊啊你要死啊？！”少女羞得满脸通红拉着他就跑。

　　反正就是煮熟的红皮鸭子绑走了跟店老板吹牛的话痨主妇，直到逃到偏僻的一角。

　　“你可不可以小点声？”佐仓绫音瞪视，“别人会很困扰的。”

　　“喔，是想不起眼的赞美吗？我明白了。”尹泽心领神会，捂住嘴巴，凑近女孩像告密似得蚊子哼哼的轻声说，“其人青春靓丽活泼可爱冰雪聪明魅力非凡……”

　　“又在捉弄我，又在捉弄我。”佐仓同学气的细眉倒竖，抄起手刀就是一顿连劈，边打边说。

　　男人被连招打到气绝，急忙抱头求饶，忙呼母夜……女侠留手。

　　“稍微去咖啡厅休息下吧。”尹泽蹲在墙角揉着天灵盖真诚提议。

　　既然难得来这一趟，那顺便也去坐会，享受下小资情调的下午茶。

　　然后。

　　尹泽望着手里的清水，再看看对面化身英伦名媛，轻品温热吉岭红茶，身前摆放霜状白糖布朗尼蛋糕的，披着灯彩光晕的悠然少女。

　　“为什么我是白水？”

　　“想成为联合国优秀青年的大人该不会是要毫无经济来源的本小姐用零花钱请客吧？你可以自己点，喏，这是单子。”

　　他接过扫了几眼，感觉生喝钞票也不过如是。

　　“水是生命之源，当你尝尽万般滋味后，会发现，还是这无色无味的水，最好喝。”

　　男人放下单子，喝了口水，然后悄悄伸手，摸向那精致的茶点。

　　啪。

　　少女潇洒的把他的狗爪子拍开，宣誓了主权。

　　唉，对比起四周座位上其乐融融的分享，甚至是喂食，他们这对双排真是冷漠。

　　行吧，少吃零食，读书看报。

　　尹泽摊开免费的杂志。

　　「惊！当季最火的艺人竟是他。冬季日剧最满意排行榜出炉！」

　　「最美唇形的女星排行榜」

　　「理想的后辈排行榜」

　　「拥有最可爱虎牙的偶像排行榜」

　　「能用屁股坐出最好看轮廓形状的搞笑艺人排行榜」

　　「私服品味超烂的男演员排行榜」

　　当然还有热度爆棚，赚钱飞起的「BKB48总选举」，财团B就是没能抵抗这个诱惑，也照猫画虎的搬过来，才让偶像之王2雪上加霜啊。

　　“日本人好像总是沉迷投票，沉迷各种花式的榜单里无法自拔啊。”尹泽看着杂志感慨。

　　“能够快捷而迅速的了解各个领域的趋向和各个年龄段的爱好，这可是信息化时代才能享受到的便利呀，买衣服也是，能很方便的知道现在大众的流行风格。”佐仓绫音说。

　　“为什么要知道？”

　　“因为很多人重视自己与周围的融合，追求融入社会的安心感。”

　　“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啊。”

　　尹泽翻页，一目十行。

　　“确实在江户时代，就因相扑‘番付’【注：指相扑选手排行榜】的因素，衍生开了关于美食、美人、美画之类的排序风俗，成为百姓的一大娱乐爱好。再往上追溯，或许也有受庞大中华文明的长幼秩序、金字塔型序列制的影响。虽然强调团结和集体不是坏事，但各种各样的强调细节，给人更像是束缚和压制，这里女性群体也较为弱势。”

　　不是烂话？

　　“咦，你刚刚说出一番有人文价值的话呢。”佐仓同学震惊，“原来真的是东大高材生啊。”

　　“……”

　　“但是女孩子有被‘刻板’所影响，倒是真的。比如像拉面店、吉野家【注：指一家日本牛肉饭专营店】之类的，肯定不会去的，一个人的话更是不可能。”佐仓绫音补充。

　　“为啥。”

　　“会给人‘不女孩子’的印象，换句话说就是女子力缺失，如果还是单独用餐，那就会带点可怜同情的情绪了。”

　　“那你去吗？”尹泽追问。

　　“去啊，因为味道真的不错，而且又快又好不费时。”佐仓同学回答，然后难得的有些尴尬，嘀咕说，“是不是确实不像个女孩。”

　　“是不是女生，这种性别问题得看生理现象，是不是正常人，得看心理诊断结果。”

　　尹泽淡定的喝水。

　　“反正绝不会是靠什么人的主观印象，甚至是偏见来判定。我认为你现在就很好，很棒，不用被这里的无聊氛围给左右。”

　　“……哼，说得好听，实际上你们男生还不是喜欢可爱会撒娇的类型。”少女抱着瓷杯，眼神飘来飘去。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可那都是为了更好的自己而努力奋斗，不应该是为了迎合什么群体才做的事情。像这杂志里写的‘变成受欢迎都市女生的十大技巧’，用意和服务对象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嘛。”尹泽指着杂志发表感想。

　　“……怀抱这种想法的人，你真是我遇到的头一个。”

　　少女有些诧异的审视着他，似乎在更新认知。

　　“不过你就没有随波逐流过吗？”

　　当然有，比如身为高贵的DOTA【注：一种MOBA游戏，以较为硬核而闻名】遗老，却下载了王者荣耀，只为与女工友们有话题可聊。

　　“世俗的愿望，在真实面前一触即碎。霸道总裁吸引人的也不是霸道，而是总裁啊。”尹泽幽幽的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你一直想吃蛋糕吧？行，给你了。”佐仓同学又多看了他几眼，忽然大方。

　　“我倒其实也有心存向往，比如周游世界，毕竟这种事情完成后很有成就感吧？”

　　尹泽终于抓住了蛋糕，喜滋滋的继续闲聊。

　　“哎呀说起来，之前工作时有遇到一位叫日高的年下前辈，跟我的兴趣相投，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地，早熟优秀的让人羡慕又心疼啊，她虽然八面玲珑，可总带着对生活的疏离感……应该是分明不愿做戏，却又得受限这社会的偏心。”

　　啪。

　　狗爪子刚刚拿起蛋糕，就又被拍掉了。

　　“感情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拐着弯，夸那位高中生前辈？”坐在对面的少女呵呵一笑，眼神泛冰冷。

　　“？”

第六十五章 最大的秘密

　　根本没怎么动脑只动过手的佐仓同学吃完了高档的甜品套餐，补充了糖分，精力充沛，并且为未来肥肉滋生埋下祸根。

　　而为了满足她求知欲，开动着人生回廊追忆千年美术史当捧哏，脑细胞火力燃烧的尹泽只配在服务员鄙夷的目光中喝了三大杯白水。

　　这消耗顶的上他连看七八集的《大宋提刑官》了，真是血亏。

　　坐着手扶电梯前往顶楼的途中，他暗暗下定决心，想着今后还是不能再惯这个家伙了。铲除一位娇蛮大小姐，也算是一件利己利社会的善举。

　　“上面人好少啊。”佐仓绫音大大咧咧的手肘靠在男孩身上，俯视张望下方。

　　馆内底层校展和包含餐厅的中段部分，人流如水来往不断，充斥着同道中人的精神碰撞感，但上面这层却只有寥寥几人在走动，而且要么是着装考究，气质突出的中年人，要么就是书卷气浓郁，有陪护人左右相伴的和蔼老者。

　　受众截然不同。

　　“话说，来这大半天了，你还没说楼顶到底是谁的个人展。”尹泽嫌弃的推开那支把他当成电车扶杆的小手，顺便询问。

　　“我也不记得了。”少女挠头。

　　“哇，你这样不行啊，这就像去网吧，都坐下了才开始考虑打什么游戏，才开始Call好友开黑。”

　　“无所谓，反正今天主要目的，也不是真来看艺术的嘛。”少女耸肩。

　　简直离经叛道！

　　尹泽恨铁不成钢的在内心批判着，在这纯艺继承者们的神圣汇聚之所，竟然如此吊儿郎当。

　　唉，也罢，我一开始就不该对这种庸俗的小姑娘抱有过高的幻想和期待，先前她能说出冷暖对比已经是穷尽毕生所学了。

　　收窄的环形顶层相比较起下方大会厅的那种欢乐轻松的评鉴气氛，这层几乎是鸦雀无声的寂静无波。

　　壁墙的玻璃拉上了遮光帷布，过道灯光刻意调整的偏暗，每张悬挂墙壁的画作上方设有小灯，于是放眼望去，能看见幽暗的长廊上，那一盏盏熠熠的辉煌。

　　宛若黑海中闪烁的灯塔群，劈开一条名为觐见的航路。

　　地面铺有柔软的毛毯，数量稀少的客人们踩上去细润无声，他们彼此的身影在模糊在黯淡中缓缓交错穿行，时不时驻足在画作前，无言凝视，犹如环绕圣焰的蛾虫，不舍得退，想进一步也得付出莫大决意和勇毅。

　　尹泽忽的打了个冷颤，因为似乎有无形的凛冽寒风从脸庞擦过，冰片如刀锋纤细，漠然划过，割开一道小口子，微微刺疼。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然而安然无恙，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