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蔼
“自私一点!”
自私一点!
他已经暗示得很明确了!不是么?
如果他不是在内心同样排斥着这种做法,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选择权在我手里,选择权在我手里!
樱的目光刹那间清明无比,她转过头,倔强地望着米凯尔,就要说出那个或许也同样是他的期盼的“不”字。
可……可嘴唇不断蠕动,颈部的肌肉以及声带不停颤抖着,就像是刚进行过剧烈的活动,焦涸欲裂,只能不断发出“啵啵”的气音。
就是无法将那个“不”字说出口。
她的眼睛就像冬天镜片上泛起的雾气一般,再次朦胧了。
她自以为自己从始至终只是为了保护铃而战斗。
她以为铃是她战斗的唯一理由。
可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她无法在此刻轻飘飘地说出一个“不”字呢?
“姐姐!”
铃撒娇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她一时恍然,竟以为是错觉。
直到铃挣脱了她双手的束缚,将她整个身体硬生生搬向了自己,又用力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轻轻帮樱拭去了眼角的泪痕,于是樱得以看到她那灿烂的笑容。
“铃,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笑!”
樱很想这样说,但正如那个永远吐不出口的“不”字一样,她方才明白,或许自己不是无法表达否定,而是连说话、连表达的整个能力都在悲伤之下暂时失去了。
“姐姐!你太着急啦!米凯尔大哥不是说了吗?”
铃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她学着米凯尔的腔调重复道:
“【虽然所谓的往世乐土计划也需要第十二律者的权能,但那是神之键也可以办到的事,只是麻烦了一些,根本原因还是这个。】
“嘿嘿!姐姐你看!【但是那是神之键也可以办到的事】,姐姐你比我了解,只有死去的律者才能把核心做成神之键吧?就和姐姐你的第三神之键一样!可米凯尔大哥的意思,很明显是要一个能掌握自己的权能的,和他一样的律者啦!”
“啊——啊?”
樱一连哼了两个音节,才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是……是这样吗?”
她带着一丝希冀,再次转头看向米凯尔。
但她又隐隐觉得不对,如果真如铃所说的这样,这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完美解决方案,那米凯尔和梅又何必将气氛塑造地如此沉重,又何必暗示她做出更自私的选择呢?
铃倒是不管这么多,她站起身,跪在靠背椅上,脚尖带动椅子一转,转而将头架在樱的肩膀上,笑着向米凯尔发问:
“怎么样,米凯尔大哥,我说的对吧?”
米凯尔迎着这对姐妹的目光,再一次沉默了。
“咚咚咚咚咚!”
米凯尔似乎感受到了幻听,好像有谁在隔壁拿着铁锤往墙上钉钉子。
但那一定是幻听,墙壁是特殊合金制成的装甲,无法用铁锤钉上钉子,况且,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是谁?爱莉?
如果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其余人为什么没反应呢?
似乎过了好一会儿,米凯尔才意识到,那并非铁锤的敲击声,而是他的心脏发出的声响——心脏受到肾上腺素的刺击,将数量激增的血液送往体内各处,发出刺耳的响声。
轻微的眩晕感笼罩着他,他忽然抬起手,又迅速地放下。
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是什么含义——其实他只是想狠狠给自己两个嘴巴子而已。
不要再假装坚强,假装理性了!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这样喊着!
现在!立刻!马上!放弃这个计划!
就算地球上其余二十亿人死光了又如何?
和你,和你们有半毛钱关系?
他们说不定现在还在憎恨着你们!认为是你们借着崩坏的名义将他们贬为了奴隶!
他们大概还不知道你是个律者,如果他们知道你是律者……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要让铃为这些和你和她都毫无关系的人牺牲!
其实沉默或许只持续了一瞬间,心脏依旧在干燥而坚硬地跳动着,眩晕感却慢慢消失。
“因为我想要拯救的并非那二十亿人,而是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文明。”
哈?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那个声音依旧在喋喋不休,依旧如蚁附膻般地追问着。
“正如梅比乌斯所说的那样——你会把一个四肢躯干都不复存在,只有大脑的人称作人么?连梅比乌斯都无法将这样的人定义为人类,那我也自然不可能把失去其它所有,只剩下逐火之蛾的文明称之为文明。
“而我想要改变的,我想要拯救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她、他们也一样如此。”
那你为什么不隐瞒真相?反正按照这个计划,只要你不说,阿波尼亚不说,梅不说,樱,甚至包括铃的意识复制体都不会感受到任何问题!她们明明可以糊涂地继续享受幸福!
“或许吧。但我不想再欺骗自己的家人了,不想再对他们隐瞒真相了,就像希儿那时一样。即使是悲伤的结局,我也希望他们能悲伤的明明白白,而不是得到糊涂又虚假的幸福。”
这一次,那个声音彻底消失了,就连那心跳声也逐渐沉寂了。
米凯尔看着樱和铃,默默俯身,乍一看像是在鞠躬一般——但他没有站起来,可见并非如此。
他只是俯下上身,叉开双腿,将两个手肘支在了大腿上,而后双手交叉,捍在唇前,闷声闷气地答道:
“并非如此。”
樱的身上开始有寒意散出,铃的笑容恰好在此刻凝固。
不等两人发问,米凯尔这次打算一口气揭露所有的真相。
不再犹豫、不再隐瞒、直截了当。
“我们确实打算让铃成为和我和爱莉一样的【人之律者】,即既掌握律者权能,又不失人类本心的存在。
“过程我们很有把握,先由阿波尼亚对铃的意识进行复制,她曾经复制过希儿的意识,也在至深之处复制过第八律者的意识,对此驾轻就熟。
“而后,我和阿波尼亚会时时关注铃的状态,当律者的意识顺着虚数的脉络降临在铃身上的那一刻,铃体内的意识将被抹除,而后我们杀死律者的意识,而后铃意识的复制体就能重新主导这具已经成为律者的身体。”
铃的目光开始变得没有焦距,或许,她还并不清楚自己的意识和意识的复制体之间的区别,也从未想过“A”与复制后得到的“A”会有什么区别。
但樱毫无疑问是明白了。而且她想到了更多——梅在先前为何刻意提到自己与本征世界的自己:
“从梅这个定义本身来说,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个体。”
从铃这个定义本身来说,原本的铃和铃意识的复制体是不一样的个体。
“就像霸王龙和鸡。”
铃这样生涩地比喻着。
就像霸王龙和鸡。
“意识复制体……”
樱念叨着这个词,似乎抓住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米凯尔以为她还不明白,又或许只是他单纯地想说些什么,他解释道:
“意识的复制体与铃现在的意识一模一样,从内容来看没有任何区别,她仍然有和你、和我们相处的所有记忆。”
樱当然明白这些,但她抓住的记忆不是这个。
她抽了抽鼻子,以一种极度压抑、冰冷、干涩又迟缓地语气问道:
“我记得,第六次崩坏,阿波尼亚也对希儿的意识进行了复制,对吧?”
“嗯。”
“那时有两个复制体,一个在希儿体内,另一个则转移到了她的项链里,对吧?”
此话一出,米凯尔和梅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尽管她很平静,不可思议地平静,但这已经是她溺水时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然而必须有人去斩断这根稻草,因为不行就是不行。
只不过这一次,或许是觉得米凯尔说的已经够多了,或许是觉得技术部分还是由自己来解释好。总之米凯尔还没出声,梅就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你是想让铃的真正意识转移到一个物件,或者米凯尔构造的躯体中,然后藏回世界泡?恕我直言,这行不通。”
“为什么,那时明明成功了!”
樱身上的寒气彻底失控了,清霜色的寒气瞬间于会议室中肆虐,米凯尔一边用炎之权能散发出热意,一边摇了摇她的肩膀。
“樱,冷静一点!”
寒气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
“意识转移的技术,至今没有完全成功的可能。阿波尼亚那一次之所以敢用类似的手段去转移希儿的意识复制体,正是因为那是一道复制体,且由于希儿本身患有精神分裂,这道意识属于阴暗暴躁那一面的复制体,所以她才敢这么做。
“而她是否完全成功了?也无法证实,我们只知道这道意识体最后与米凯尔体内的圣痕合流了,至于其在转移的过程中有没有受到不可逆的精神伤害,谁也说不清楚。
“如果你愿意忍受37%的直接死亡率,49%的植物人率和14%的意识损伤率,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做。
“但这样近乎于零的成功率,比铃回到本征世界,崩坏却没有选中她成为第十二律者,或者律者诞生时并未来得及第一时间将铃原本的意识抹除,就已被米凯尔解决还要低得多。”
“这样嘛……”
樱嘴角勾起,却连苦笑都发不出了。梅显然是在借此告诉她,米凯尔所说的结果,是最差的结果。万一真的有奇迹发生,比如崩坏没有选中铃,比如铃的自我意识坚持到了律者意识被杀死。
但这种奇迹发生的可能性究竟是多少?谁也说不清,只能说大于零。
“好啦姐姐!你不要再说了,我接受!”
铃夹杂着笑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哎呀姐姐!只要是人,总会死的嘛!我在这里读到一本书,其中有写到:‘我们无法选择如何出生,但可以选择如何死’,既然总是要死的,那为什么不好好为自己挑选一种更有意义的死法呢?”
米凯尔转过身,闭上眼,抬起头,虽然他的动作很迅速,但是睫毛上依旧闪烁着少许泪珠。
梅也默默低下了头,右手握拳,挡住了下半张脸。
樱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看着她真诚中又带着恐惧的笑容,听着她那逐渐开始颤抖,逐渐带起哭腔的声音:
“反正都是要死的,我们这一辈人,虽然还是孩子,但对于死亡早已经不陌生啦!反正都是要死的,我觉得这个死法很好!拯救了数之不尽的人,为人类多出了一个律者的战斗力,还不会让姐姐太伤心——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我,可以陪着姐姐你,对吧?”
樱明明已经很用力地咬住下唇了,但下唇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向上努起。
渐渐地,她连铃的笑容都看不清了。
不行,我必须将这一刻的铃深深印在脑海里!
她这么想着,拼命地用双手去抹眼泪,然而视线却永远再没有清明的那一刻。
“不要露出那副表情啦,姐姐!另一个我也是我啦,你一定要像对我一样好好对她啊!至于我,我真的对这个死法很满意啦!你看,我们没有办法选择出生在没有崩坏的世界,但我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死法,这也是我自由意志的体现,对吧?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再说……再说万一真的有奇迹呢?万一我能活下来呢?对吧?那时候姐姐你又要开心地哭了……”
樱转身扑倒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不断耸动着,眼泪很快从她手臂无法环住的桌边流成了一条瀑布。
“只是……嗬……姐姐……嗬嗬……”
铃终于没能保持住强颜欢笑,她一边抹着怎么也抹不干净的眼泪,一边如同小时候那般钻到了樱怀里。
“如果……嗬……如果可以的话……姐姐,铃可能,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救不了的东西就是救不了,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米凯尔默默捂住了耳朵,然后一个人走到墙边,将额头重重地撞向了装甲壁。
一下、两下、三下……
装甲壁很快变形开裂,米凯尔的头颅却令人生厌地完好无损,甚至连一丝丝痛觉都没有。
也并没有人来劝阻他,也并没有人去在意用眼泪和衬衣的衣角擦拭眼镜的梅,也并没有人去劝慰抱在一起痛哭的姐妹。
一如没有人能挽救这个注定走向毁灭的世界。
上一篇:病弱的我决不被迫害
下一篇:人在箱庭,开局最终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