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蔼
“市政官大人?您没事吧?”
同样坐在车内的,还有永远默默无闻的司机,他身体板正,视线却借由后视镜放肆地打量着弥额尔。
“市政官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需要嘱咐市政厅那边准备些药物么?”
“不用!”
弥额尔浑身一激灵,他身形本就高挑,这一下直接脑袋撞到了车顶。
他本以为会很疼,没想到也不过尔尔,甚至没有一丝可称为疼痛的感觉。
毕竟车子的天花板和房子的不同,内里包了一层厚厚的垫子。
“走吧,先回市政厅。”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一些,而后将身体蜷缩到后座的角落里,用双手捂住了脸,似是要借此躲避一切的光芒。
“市政官大人?您真的没事吗?”
“没事,只是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唔,你也知道,早年落下的毛病了,药也治不好。”
“那还是老样子,找两个姑娘给您按摩一下吧?”
“……”
明明已经是习惯地不能再习惯的流程了,弥额尔却无端生出了一丝厌恶。
不,并非无端生出,也不是第一次生出这种厌恶感。
他很清楚,他很明白,这种厌恶感其实一直存在于他心头,那是一个正常人的价值观与他本身的行为发出冲突后所必然形成的裂痕。
只不过,先前那些欲望满足带来的爽快感实在太过强大,它们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掩盖了那一丝裂痕,以至于他直到今日才发觉。
但自己为何又在今日得以察觉呢?为何偏偏是今日呢?
缓慢的倒车过后,司机轻轻转动方向盘,车轮在地上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掉头驶离了别墅。
别墅中点起明亮的灯火,将车即将行过的道路照亮了些许,弥额尔情不自禁地透过车窗向外望去,粗糙的石板路面像是刷上了一层亮漆,光晕像是跃动的烛火,时刻变化着自己的形态。
可地面上为何……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萦绕在窗前的“白网”。
准确来说,是在漆黑的夜里,在身后别墅的明光映照下,不断缠绕交织在一起的雨丝。
“什么时候下的雨?”
“嗯?市政官大人您不知道吗?从市政厅出来的时候就在下雨了。”
“哦。”
弥额尔没有多想,继续望着那被风吹散,又被风聚合在一起的雨丝。
说来也好笑,这些雨丝在半空中是那么地身不由己,只需要微不足道的风,就能将它们裹挟向遥远的地方。
就好像随波逐流的人生一样。
但不论怎样,雨滴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落地,在地上撞得粉碎,而后尸体从石板的缝隙汇入泥土中,再进行下一个轮回,这是雨无法改变的宿命。
这个下落的过程是身不由己的,但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努力抗争,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变的。
等一下!
他感到自己脑海中迸发出一道亮光,紧接着头皮上就传来了针扎般的痛觉,他的身体愈发蜷缩,双手捂着脑袋,十指深深陷入蓬松的金发,就好像深陷入漆黑的泥淖,在其中不断检索,想要把什么极其关键的东西打捞出来。
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再次关切道:
“市政官大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
弥额尔终于找到了问题之所在。
“我们离开市政厅的时候就下雨了?”
“对啊!”
“我们上车的时候就在下雨了?”
“呃……应该……是的吧?”
“真的下雨了?”
弥额尔不断提问,把司机都搞得怀疑起自己记忆是不是出错了。不过,他在检索了一番自己的记忆后,再一次点头道:
“大人,我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们在走出市政厅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唔……你有看到我和卡斯帕先生在车外说话吗?”
“没有啊,外面下着雨,大人您怎么可能和他在外面说话呢?你们一开始就上车了啊。不过当时我们也很意外,您没有乘准备好的另一辆车,也没有坐副驾驶,而是和两个特派员一起挤后座……”
“我们在车里也没有说话吗?”
“没有。”
弥额尔没有再问话,也没有做出一点回应,只是将自己的身体往黑暗中再缩了缩。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在他的记忆中,大家上车时并没有下雨,他还和“卡斯帕”站在车外交流了许久——这确实是植根在他脑海中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但在司机的记忆中,明明是一开始就在下雨,他和“卡斯帕”也没有任何交流,径直坐进了车厢内。
为何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不同的人却留下了截然相反的记忆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早就听说逐火之蛾有大量的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之前罗伊格尔也说过,这种精神感知型的能力,在对付没有意识的崩坏兽时收效甚微,但对付人类本身却极为恐怖,完全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改变一个人的思维。
那么,既然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对付人类本身这么好用,那本就是为对付人类本身而设立的毒蛹,又怎么可能没有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呢?
“呵……”
他早该想到这点的。
只是……被干扰的究竟是他自己的意识呢,还是其他人的意识呢?
是他在直接通过意识与自己对话,还是说两人的对话是现实的,他用精神力量屏蔽了他人?
似乎也没有纠结于此的必要了。
因为那番交流无论是发生在现实中,还是发生在意识中,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
“别多想、别多想、别多想、别多想……”
这该死的咒语不知何时死灰复燃,继续在他耳畔喋喋不休地响起。但他却生不出什么抗拒的心思,因为愈是有人在他耳边念叨这个,他就愈加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路顺着记忆的线向前回溯。
没错,金色的长发,绿色的眼睛,他确实出身里希滕斯泰因家族。
可由于是私生子,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贫民窟生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他从刚出生的时候就被遗弃了,父母留给他的只有一块毯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如今关于那些苦难日子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是被一个老头领养,大约在八岁的时候,他被有钱人看中,带离了贫民窟。
关于这一点,他脑海中还有些许的片段,一个年轻人和领养他的老头讲话,面包车就停在他们的窝棚口,侧门大开,毫无保留地展示内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听见自己的“养父”和那个男人发生了争吵,但当对方掏出一沓纸后,瞬间就喜笑颜开。
而后他就被带上了车。
但那辆车驶向的不是更加轻松的生活,而是地狱。
八岁的小孩子被人买走,还能是用来干什么呢?更何况他确实生得可爱。
他因为金色的长发与绿色的眼睛,所以被刻意包装成里希滕斯泰因家族的男子营业,也被半强迫着学习了许多贵族礼仪,好表演得逼真。
而更加讽刺的是,辗转几年后,他因为这个“假身份”,得到了侍奉里希滕斯泰因家的一位老爷的机会。
他也借此机会被带回了里希滕斯泰因家族,成为了那位老爷的专属小厮。
本以为,相比于先前痛苦的生活,这一次起码会轻松一些。
起码衣食无忧,起码只需要服务于一人。
况且,虽然地位低微,工作也很龌龊,但或许是他长得好,同为下人的,无论是叔叔阿姨,还是哥哥姐姐,对他也都不错。
但最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恐惧地发现,自己与自家老爷越长越像,最后直到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
最开始,他的父亲还不愿意相信,直到本着“反正也不会掉块肉”的心思带他去做了亲子鉴定。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这依然不是痛苦的终点——等他回到家,发现所有认识他的下人都已经遣散了。彼时他已接近成年,对家族的行事风格也不是一无所知,又岂会不懂所谓“遣散”背后的真相?
“……”
即使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再回想这些事,他依旧无法保持气息的平稳。
所以,当一年前,他在心怀愧疚的父亲运作下,当然也是他自己能力过硬的条件下成功晋升市政官,怀着复杂的心思,按照惯例回家报喜,却发现往日豪华的家族会堂变成了一片血泊,家族的主要管事的长辈们被屠戮一空,踩着浸润着鲜血的蓝色勿忘我……
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如释重负。
可是,这样的过去究竟带给了他什么呢?
这是他曾经每个夜晚都会思考,如今却已忘却了近十年的问题。
他不敢说自己经历过真正的底层,毕竟在贫民窟里也只待到八岁,后来虽然日子过得龌龊,但好歹衣食无忧。
如果可以,他也想像那些同事一样做个纯粹的恶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贪污一批物资,还要凭着良心捐出去一半,不断承受着内心的折磨,还要被人骂作既当又立。
对了,这些过去,“卡斯帕”都看到了吧?
弥额尔也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到两人要对视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躲闪了。
因为对方携带着精神能力的目光,可以完完全全地将他看穿,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纠结、所有的伪装,在对方面前都清清楚楚。
而正是因为看到他心中被掩盖起来的那些东西,“卡斯帕”才会不断诱使着他说出那些足以被他的同事视为背叛的话了吧。
尽管那不过是人尽皆知的真相罢了。
算了……
那些话……
说都说了……
弥额尔坐直了身体,伸手握住了车顶的扶手,“掉头。”
“呃?大人,您说什么?”
“掉头!”
第299章 背叛
细密的雨丝中,轿车的前轮左右摆了摆,就好像人在决断前必不可少的犹豫一样。
但这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它很快就倾转过身子,掉过头,车头的大灯破开黑暗,向着另一处光明坚定的驶去。
跟在它身后的两辆车,一辆是原本提供给弥额尔的座驾,另一辆则是载着两个幕僚,他们见到弥额尔所在的车忽然掉头,一时间踩下刹车,愣在了原地,直到用无线电再次确认后,才接受了“掉头”的命令。
回到别墅门前,里面的灯光依旧大亮着,弥额尔猛地推开车门,仲夏夜的凉风与轻薄的雨丝一齐灌进了车厢内。
司机手忙脚乱地寻找着雨伞,弥额尔本人却像是失了魂一般,压根不在乎外面的风雨,径直踏入其中。
“大人!”
不等车停下,后车的幕僚就推开车门,撑开与夜色相同的雨伞,冲到了弥额尔身边。
“大人,出什么事了?”
蓬松的金发早已被淋了个通透,线条分明地黏在头皮上,水分顺着发丝流淌到额头,而后顺着重力的牵引而下,划过眼窝、划过颧骨,在下巴汇集,而后重复了雨水必然落地的命运。
数之不尽的雨水在石板上撞了个粉身碎骨,尸身的一部分化为朦胧的水雾腾起,不光氤氲了光影,也将石板之下的土腥味儿带了出来。
弥额尔站在伞下沉默了好久,车子的马达声并不小,尤其在对方是融合战士的情况下,不可能不察觉到自己的去而复返。
于是,似乎也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弥额尔转过头,别墅的亮光从他的侧脸划过,在那被雨水润湿的脸颊上反射出磨砂镜面应有的光彩。
“你们在原地等我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些话要和两位特派员说。”
他露出一个自以为释然的笑容,尽管这与他内心的波动完全相反。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上蹿下跳的忐忑,若是没有这恼人的雨,想必站在他身边的幕僚都能听到这声响。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己的屁股从来都不干净。
不,准确地说,那些现在还在市政厅胡吃海喝的同事们做过的事,他也几乎没落下过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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