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蔼
她尚能沉得住气,但并不代表所有人皆是如此。
“二师姊……师父还不来,是不是让我再去……”
秦素衣的话还未说完,只见苏湄飞速转过头瞥了她一眼,她原本向前迈出的脚步瞬间冻结在原地,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在过去的九年里,她与二师姊的关系最为亲密。如果说大师姊是母亲,关切之间还带了些身为长辈的严厉,那么二师姊就是所有人的姐姐,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她都是那般温柔体贴的模样。
而这,也正是她能将所有人聚起来的原因。
可在秦素衣眼中,如今的二师姊已经变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她趁着师父远走钦察草原的间隙,召集众人,密谋杀死师父的那一刻吧……
师父是怎么样的人,素衣不好说。关于师父的记忆并不多,但于有限的记忆之中,她印象最深的,无疑是师父那看似平淡的眼神。
看似平淡,但她总觉得,在那平淡之下还隐藏了别的什么。是关心么?素衣不知道,但她觉得师父是关心大家的,对于她而言,一旦试图去追寻记忆,就绝对绕不过九年前那一天——
记忆留给那天最初的颜色是一片蔚蓝,蔚蓝色的海水喧闹哗哗,波浪不时漫过她的脚腕,年少的她就这么站在海边。
浪白沙软、天高云淡,身后传来至今回忆不起的闹声,印象中只见不远处的一群鸥鹭受惊飞起,而后自己便被师父从后抱起。
那怀抱温暖而平静,所以师父绝不是坏人。
所以,当一向亲近的二师姊说要大家合力杀死师父时,素衣的内心完全崩溃了。
她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将自己封闭于恐惧中。彼时师父刚刚出征,她想着大战怎么也得打好几年,等到那时,二师姊说不定回心转意了呢?
可没想到,还不到一年,师父就解决了一切麻烦,回到了太虚山,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她选择向师父告密,但人还没走出两步,便发现最了解她的二师姊挡在了她身前。
她说自己的父母是被师父杀死的,“而你也一样,你那些回想不起来的记忆,便是你的父母被师父所杀的过程。”
素衣摇头不愿相信,所以最了解她的二师姊又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我不会拦着伱,要么你去告诉师父,让她来杀死我,要么你和我们一道杀死师父。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可二师姊和师父之间,又该如何选择啊?古人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对于素衣来说,如果二师姊和师父注定只能选一个,她的选择便是不选择。
但不选择本身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呢?于是她便这么被稀里糊涂地裹胁了进来。
而眼下是最后的机会,师父还未踏进这早已布置好的杀阵,一切还都有挽回的机会——素衣本是这么想的。
她甚至预想到二师姊会拒绝她,不,她本就希望二师姊能拒绝她。她不想在师父和二师姊中做出任何选择,那如果她在此刻选择师父,而二师姊拒绝了她,那是不是就是既选择了师父,又不会放弃二师姊……
好吧,她知道这些都是自欺欺人,她只是在做无谓的逃避罢了,但逃避又有什么错?
或许没有错吧,可想象中的拒绝并未到来,二师姊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一切,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那对泛着冷意的双眼瞥了素衣一眼。
于是,昨日的话语再次于素衣心头响起:
“要么你去告诉师父,让她来杀死我,要么你和我们一道杀死师父。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依旧是这样的选择,依旧是无法抗拒的犹豫。
素衣的脚尖悬在半空,迟迟不能落下。
忽然,她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二师姊,你看……那个罗刹人不是说了嘛,四师姊的病情是因为师父才缓解的嘛……师父虽然嘴上说着入魔必诛,但这么多年不也没动四师姊嘛……还有,还有其它的一些误会,咱们……没必要杀了师父对吧……咱们,可以和师父好好谈谈……对吧?”
话音落下,整个卧房间都骚动了一瞬,很明显,小师妹秦素衣的话并不单单只是她个人的想法,而是此时此刻屋内其余四个人共同的想法……
甚至于,这或许也是苏湄本人的想法。
苏湄不语,她紧抿着嘴唇,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师弟与师妹。她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相当牵强与哀戚:
“或许吧,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误解。但,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真的还有退路么?如若师父知道我们密谋的一切,我们真的能有活路么?”
秦素衣张了张口,鼓起勇气大声说道:
“不是的,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一切错误都还没有发生,她不会杀我们的!”
“哦?是么?”
苏湄歪了歪脑袋,惨然一笑,“师父是怎样的人,素衣你觉得自己了解么?当年阎世罗霍乱江湖,被你大师姊击败后,师父是怎么做的?杀人焚庄,几乎不留活口,当时我就在现场啊……而你三姊、四姊、五姊,几乎便是庄上最后的幸存者了。”
秦素衣无话可说,见她不知所措的模样,又转头看了眼其他人,苏湄又是一笑,柔声说道:
“或许吧,这件事始终是我主导的,你们也都是受我蒙蔽,你们此时选择退出,师父或许真的会饶你们一命……但我,我已经牵扯太深,无法脱身了……”
说到这里,她猛地摇了摇头,而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无力地叹道:
“算了……算了……你们都走吧。小马儿,你也走吧。师父要打要杀,也只我一人罢了……”
“不,我不走!”
被点到名的彦卿神色痛苦异常,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二师姊这一边。
婉兮与婉如则是双双缄口不言,她们并肩站在角落里,动作完全一致——双手将师父赠予的长剑紧紧拥在身前,仿佛那剑是溺水状态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见没人说话、没人表态,也没人做出选择,素衣更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如二师姊所说的那样,抛下她一个人离开吗?
不,那根本做不到。原本这就不可能做到,在二师姊说出这番话后,便更加不可能了。
素衣一下子变得十分慌乱,她不知道其余师姊和师兄会如何看待她,方才的争执……这一切都是她起的头。
正在她进退两难之时,她感到屋内有人正默不作声地向她靠近……
“!”
她浑身一激,“杀人灭口”四个字还未来得及在她脑海中成型,她便觉得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那双手五指冰冷,但掌心处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暖意。
素衣意外地转过头,只见凌霜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边。
“五师姊……”
凌霜无声地摇了摇头,将她拉到了一边。
于是,屋内的六人居然自觉地分成了三部分:凌霜拉着素衣站在了门的右侧。婉兮与婉如姐妹抱剑站在门左侧。而苏湄就坐在正对着大门的椅子上,手抚着横在膝头的阴阳双剑,年纪最小的彦卿双眼紧闭,眉眼间郁积着挣扎与痛苦,但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苏湄身侧。
苏湄又环视了一圈每个人,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三妹、四妹之所以在这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四妹的病,如今这一症结已了……而素衣和凌霜的态度也颇为玩味……
当然,她们四人的父母同样是死在师父手中,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关于那个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了的父母,她们因此产生的恨,真的能完全压倒对师父的依赖么?
苏湄不好说,尤其是,她将胜负手压在了自己最看不透的五妹身上。
而小马儿……他是最没有理由站在这里的,也是最痛苦地站在这里的,却是最坚定地站在她身后的……
这个原本由她强行捏合起来的团体正在逐步走向瓦解,苏湄当然知道,但也无所谓了,往好处想——三个部分,正好三面包围,一起出手,而师姊朝雨则作为最后一块砖,堵住师父的退路,一切都和她原本的筹算一模一样,不是么?
不过……这样说来,大师姊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这是苏湄唯一无法控制的事……
诚然,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会很残酷,会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痛苦中了却余生但是……
如果不这么做,他们会更痛苦,至少她自己,会更痛苦。
“对不起了,把你们都牵扯进来。”
她本想在最后时刻道歉,因为一旦失败,这或许就是她的遗言。
可喉咙口的肌肉完全撞在了一起,将一切话语都堵了回去。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
“师父,四妹真的不行了!”
屋中传出的声音并未能将林朝雨搪塞过去,她转而开始拍打起主殿的大门。
不知道,若是自己打定主意缩在屋内不出去,她又会如何呢——华内心满是讽刺地想着,不自觉地缩到了身前那个一如既往的温暖的怀抱中。
但下一刻,她便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撑住米凯尔的胸膛,重新摆正了身子——
很可惜,眼前的怀抱并不属于她,不属于现在的她,也从未属于过过去的她。
“想好怎么做了吗?”
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明明已经五万岁了,即使只算清醒着的时间,也足足有五千多岁了,但这一刻,起码在这一瞬间,华感觉自己又变回了五万多年前,又变成了那个迷茫着、只知道跟随着他前进的少女。
“米凯尔……”
“我在。”
“你还记得……那首诗歌么,那首属于我们的文明的,却被我们带到了这个文明的史诗,那个属于我们的文明的故事,也在这个文明重新发芽——
“赫克托尔知道王国终将陷落,阿喀琉斯也明白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们两人,依然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战场。在这个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曾为此犹豫或动摇。
“他们如此,我们,我亦是如此。”
或许有些不太应景——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在华脑海中响起。
毕竟她并非是要走上战场、面对死亡,但相同的是,她要去面对她该面对的东西,她要去面对她不该逃避的东西——注定到来的背叛。
“没关系。”
米凯尔的声音与记忆中一样温柔,让她愈发分不清时间的流向。
而后,头顶也传来熟悉的触感,米凯尔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先前取下的发簪塞到了她手中。
“去吧,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跟在你身后,不会让你有事的。”
华点了点头,五指紧紧攥住了发簪。
“其实……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所预见的那个未来里,我不过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背叛,如今有了准备,他们自然杀不了我。”
说着,华渐渐又找回了自信,心头的那一丝软弱还未来得及发酵就被完全抹除。
“还是小心些好,凌霜可是将你的太虚剑气修到了剑神,她拥有杀死你的可能性。”
“那也只是可能性而已。”
华站起身,将米凯尔修剪过的长发重新挽好,她径直向着门外走去,脚步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她摘下门闩,捏住门框向内一拉,外界的晨光瞬间溢了进来,明暗对比下,华本能地眯起了眼。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视线,林朝雨就站在她面前,朝雨举着手,似是准备继续叩门,华的突然出现吓了她一跳,她本就心虚,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差点儿在台阶上摔倒。
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地开口:
“走。”
林朝雨正想着,该用什么样的借口走到师父身后,却见华一言不发地越过她,自顾自地向着他们布下的杀阵走去。
走了两步,华还回过头,无神地看了她一眼,问道:
“怎么了,朝雨?还不跟上?”
“哦……哦!”
林朝雨慌忙跟上两步,看着华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今日的师父与平常有些大不相同。
是她察觉了么?不,这种异样感是来自于……
朝雨的视线停在了华垂至腰际的发梢上。
“师父……您把头发剪短了?”
她有些吃惊,印象中,自从她上山之后,师父还从未剪过头发才对……
反常……以至于,不详的预感在心头不断打转,无法抹除。
“嗯。”
华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多做解释,也再没有主动和朝雨说过半句话。
就这么走到了婉如的卧房门口,华停住了脚步。
“咕噜——”
她听见身后的朝雨用力咽了口唾沫。
“咦?”
她弯下腰,只见自己脚边有一片枯叶,无论周边的晨风如何吹拂,它紧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仿佛这枯叶不是枯叶,而是一把不可能被风撼动的铁剑。
能做到这一步的,太虚山上只有两人。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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