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蔼
包裹在手套下的金属手指灵巧控制着笔尖,陈在本子上崭新的一页右下角写下一长串数字。
那不是别的,正是他这一次报酬所预支的佣金。
在近乎完全空白的纸张左侧,他又极其熟练地从上到下写下许多行字符,那都是某些家庭或者组织的代称。
然后,他随意地在纸张正中划下一道黑线作为分界线,在属于“金额”的那一半依次填入数字,时不时涂改两下,最后的总额加起来正好等于右下角的佣金。
没错,这是一个简易的账本,上面用再简单不过的形式记录着陈这一年多来的每一笔任务佣金的去向——简单到如果用“账本”来形容估计会让一大票会计学学生崩溃,但没办法,陈的受教育水平并没有比某个正在与“自己”争夺身体控制权的女孩高多少,只能采用比流水账还要原始的方式。
“又把自己的任务佣金全部捐出去了?”
陈闻声抬头,梅比乌斯并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无比笃定,就好像脑后长了眼镜亲眼看到他“账本”上的内容一般。
“啊……嗯。”
陈天武随口应了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很快便将精力重新投入面前的“账本”。
他还要扳着手指头再核对一遍自己有没有算错。
但梅比乌斯似乎并不想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我说,这一年多来,世界蛇给你的全部报酬都以这样的形式捐出去了吗?”
“嗯。”
有了先前的铺垫,当梅比乌斯真的发问的时候,陈天武倒也没有觉得有多紧张。
当然,也确实没必要紧张。
无论称作报酬还是佣金,怎么样都行,当它们被交付给陈天武之后,这就是他的财产,他如何处理自己的财产,世界蛇无论怎样都没理由置喙吧——除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将这些钱捐给天命、逆熵或者神州。但那不可能,捐赠的对象都是他利用假期时间考察过的,还动用了一些世界蛇内的资源去确认对方与其它组织没有关系,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有一说一,他虽然没有上过学,但自小一个人打拼出来,比某个河豚要谨慎的多。
但紧张也确实存在了一瞬。对于世界蛇的成员来说,身为尊主的“米凯尔”,他们虽然久仰大名,也对这位一个人解决了前文明半数以上律者的英雄心怀敬意,但平日里接触最多的终归还是梅比乌斯博士。
梅比乌斯博士给大部分成员留下的印象与可怕并不沾边,准确来说,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分关注过某一个人。传言她曾对胡狼有些兴趣,可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又败兴而归。既然没有关注,自然也不会有多在乎——这是陈天武自己的想法。对其他人来说这可能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他也确实没见过梅比乌斯博士责骂过某个人。
但这不意味着大家不怕她。说来也奇怪,在陈天武的记忆里,确确实实没有关于梅比乌斯发火的记忆,但只要她存在于那里,不管是在做什么,是在看书、是在喝咖啡、抑或者是在睡午觉……只要她存在于那里,就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冷意在每个人脖颈之后蔓延,就好像……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蟒蛇正在身后盯着自己,无声地吐信。
不过,就算抛去这些,当一个人无缘无故被领导搭话的时候,哪怕这个领导平时表现的再和蔼可亲,也很难不紧张吧。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如此,可陈天武不同。
紧张了一瞬是因为身为人的本能,而只紧张一瞬是因为……他无所谓。
“就没有考虑过给自己留一点存款吗?”
在他脑海中闪过诸般念头的同时,梅比乌斯只是把食指在牙齿上划了一下,轻轻翻动书页。
“在这个随时都有可能死的世界里,存款是最没有必要的东西吧。”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梅比乌斯也同样如此,两人都清楚这种话题很难不影响到其他人的心情,所以刻意压低了声音。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说的确实不错。但人活着总要给自己一点希望,身为世界蛇干部一年多的津贴再加上二十七次任务的报酬,放在第二次崩坏前够买下几个高尔夫球场了来着?这些钱哪怕存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等到崩坏被解决的那天,也足够你衣食无忧地生活两辈子了。”
“但是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陈天武闷闷的回应之后,梅比乌斯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重新开口:
“夜枭,你可能误会了。我不是说你把这些钱全部捐给崩坏病人是错误的,渡鸦也喜欢拿自己的津贴去资助孩子,但她还是给自己存够了钱,前段时间她不是还闹着要退出世界蛇,因为已经攒够买下一座小岛带着孩子们生活一辈子的钱了……”
“买下小岛的第二天,第二律者在白海上空的天命浮空港再次觉醒,她买下的那座岛屿在崩坏的冲击下沉没了。我亲眼看着她一言不发地走进一间没人的办公室,然后在里面一边哭一边打滚——她甚至忘了那间办公室的墙壁是透明的。”
“噗嗤——”
大概是错觉吧,陈天武好像听到了有人在笑,可抬起头来,梅比乌斯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既不亲近也不疏远,好像这个世界怎么样都和她无关。
“所以我才说,要等崩坏结束之后,再考虑如何花这笔钱嘛。”
书页翻动的轻响声中,陈天武的双眼无神地扫过纸上的数字。
梅比乌斯说的一点没错啊,世界蛇虽然任务出的频繁,忙起来的时候能把人累死,但待遇确实优厚,单单是这一次任务预支的部分报酬,就足够他在马尼拉买一间小房子了。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思绪无意间触及了那个改变了他全部人生的地点。
他在那里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妹妹,甚至失去了以一个正常意义上的“人类”的身份活下去的资格。
马尼拉这个地名传递给他的,如果说还有什么是难以割舍的情愫的话,也就只剩下那个仅有两面之交的女武神了吧……
所以,那么多钱存下来有什么用呢?妹妹已经不在了,自己甚至因为全身大部分身体都接上了义肢而失去了嗅觉、味觉和饥饿感,每天只需要往脖子上打一针营养液就足够活下去,一直活到他不想活的那一天,他要钱有什么用呢。
把这些钱捐给需要的人就好,神州人迷信“在天之灵”,如果妹妹真的还以“灵魂”的形式存在于世的话,那么善良的孩子一定会为他哥哥所做的选择感到骄傲的吧。
至于安娜……好想……要是她能够知道自己做过这样的好事,会怎样呢……可是没有机会了啊,甚至不知道第二次碰面的时候她为什么躲着自己,为什么不告而别。
而她是天命的女武神,自己是世界蛇的干部,应该确实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吧……
应该……
但陈总觉得还有些不甘心,大部分时候他脑海中冒出的其实是另一种想法——或许正因为我是世界蛇的干部,所以我才能活下来,所以我才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拥有再见她的可能性,哪怕是以敌人的身份,哪怕被她杀死,也心甘情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这个相处时间并不长的女武神,或许人活着还是要找一个精神寄托的——就好像人活着必须会呼吸一样。
这个精神寄托不能近在眼前,如果太容易接触到,那便不足以成为长时间支撑的信念了。
也不能是一件自己完全不了解,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人和事,因为一件原本就没有概念,也没有情感的东西,如何成为寄托呢?
像安娜那样本就美丽到足够牵动一个少年情愫的女孩,刚刚好。
尽管这也只是一厢情愿。
握住胸口晃荡不已的项链,陈天武咬着嘴唇,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还是有脑子的,虽然打心底里不认可梅比乌斯说的话,却也不会反驳什么,刚才说的就已经够多了。
“是那个女孩给你的吗?”
陈天武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些,他搞不清楚今天的梅比乌斯博士怎么这么喜欢死缠烂打,这有什么意义吗?
不过,如果长时间沉默不回答的话,只会更加坐实了对方的猜测,然后她就会因为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问出更多让自己下不来台的问题吧——陈当然没有经历过这些,但是小说里一般都是这么写的。
但真到了要回应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了。偏偏还不能憋太长的时间,给梅比乌斯博士足够的幻想时间……
“嗯。”
这就是他大脑千回百转之后想出的完美解答。
至少从回答速度上来说无可挑剔。
“呵,不用在我面前试图隐瞒什么……难道你以为世界蛇会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吗?这个时代,想要找到一个人的信息或许很难,也或许很简单。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你脖子上的项链,我认识,那是沙尼亚特家族的东西,对吧。”
“啊?”
陈天武的疑惑并不在于梅比乌斯博士为何会知晓他的过去,又为何会知晓这个项链的来源,他仅仅是对于梅比乌斯对“沙尼亚特”这个姓氏咬牙切齿的态度感到困惑……
“哼。沙尼亚特家族直系一向人丁稀少,杂种倒是不少,只要查一下有哪位直系成员有和你产生命运交点的可能就可以了吧。安娜·沙尼亚特,天命东南亚支部雪莲小队的队长,是吧?”
陈天武没有说话,主要是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了。
斜眼看着他的模样,梅比乌斯忽然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两声:
第496章 世界蛇和天命的商业互喷
浑浑噩噩地跟着梅比乌斯博士走上潜水艇的甲板,感受着自己越发颤抖的呼吸声,陈天武攥紧了早已没有血肉的拳头。
“怎么?这个时候你紧张了?”
潜水艇随着海浪起起伏伏,时不时有蓝黑色的海水漫过梅比乌斯的脚面,她的一只手轻轻扶着潜水艇上的栏杆,回过头,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
低着头的陈天武当然看不见这个笑容,但那话语中淡淡的讥讽味怎么也不至于听不出来,不过他的心已经被那个叫“安娜·沙尼亚特”的女孩填满了,此时此刻,除非潜水艇翻转,他根本没有什么想理会的。
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凌乱的刘海被海风吹的更潦草了一些,不过,天边的那个黑点倒是在视线中愈发清晰了起来,耳边原本充斥的潜水艇马达声中也掺入了一些杂音,他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另一边飞艇的引擎声。
时间在呼吸中悄然流逝,海水的翻涌幅度越发明显,再次抬头时,天边的黑点已经显现出战斗飞艇的轮廓,而后不过眨了两眼的功夫,那飞艇便在海面上完成了降落。
“哗——”
海水暴涨,摇荡间没到了腰际,然而陈天武的下半身却没有任何知觉。一年多了……还是有些不习惯呢。
飞艇停下后没多久,引擎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浪花也再度翻涌起来,这一次只没过了膝盖。
眼见着比潜水艇大上十来倍的战斗飞艇向着自己滑来,陈天武再一次听到了……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到底是在期待着多年后的重逢,还是在害怕这次重逢呢。
他当然不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打听过安娜的消息,他都能动用关系和资源排查自己资助的崩坏病人与天命、与逆熵、与神州是否有关系,难道还不能打听一下一个A级女武神的近况了?
A级女武神的数量相对于全世界总人口来说当然是少之又少,但如果按女武神战斗人员编制来看,却占了整整三千名女武神编制中的一半数量。
当然,这不重要,不管怎么说,在天命内部,除了少量科研博士之外,A级女武神就是主教与S级女武神以下最有权势的人。而安娜即使在A级女武神中也属于级别较高的那一档,毕竟她是东南亚支部最为精锐的雪莲小队队长。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都觉得级别越是高级的存在,关于她的动向和资料就越不好收集。这从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如安娜这样的女武神,其资料在天命数据库中都会有较高的加密等级,想查到这些东西并不简单。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作为东南亚支部的王牌,盯着她的人也很多吧,想要知晓她的动向,总比寻找一个岌岌无名的普通人简单吧。
他知道安娜不久前参与了大洋洲崩坏的搜救行动,那是自马尼拉的分别后,两人再一次的擦肩而过。彼时他的任务是配合渡鸦吸引幽兰黛尔的注意力,那次可没有现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尽管参与的是针对同一场事件的任务,地理条件和任务目标也决定了两人根本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吧。
而现在……
“可别紧张啊,心跳的我站在这里都能听见。抛开私下里的情感不说,你现在可是世界蛇的干部,可别给咱们丢人啊。”
梅比乌斯多此一举地理了理领带,带着丝丝笑意提醒道。
“哦。”
陈天武的回应一如既往的短小无力,但声音倒是一改往日的虚弱无神,有够响亮的。
“我会克服的。”
相比之下,后面补上的这半句话音量就恢复了他的正常水平,相比起对梅比乌斯博士的保证,这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语。
抬起僵硬的手臂,将手掌紧紧贴在硬邦邦的胸口,无论是掌心还是胸口,都并未传来“触及到”什么的感觉,唯有心脏有力的跳动引发的结构震动随着组成身体主要部分的特制合金一路传递到鼓膜中。
“呼——”
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声也趋于平静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陈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
不过是故人再见,这是每个人都必然会经历的事情,只不过接下来要见面的对象有些特殊……因为一些可笑的一厢情愿,所以才特殊,除此之外,他就是世界蛇的干部,她就是天命的A级女武神,只是两人过往的命运产生过交集……而已。
况且,不能对自己期待的事抱有太大的期待,这是他从小摸爬滚打得出的经验。
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有一个一个冷漠又充满恶趣味的神明,当祂发现一个人对某件事、某个人充斥着太多期待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出手将这一切都破坏,或许这对于祂来说是难得的愉悦吧。
反倒是那些根本不抱多少期望的事,似乎总是能做成,不抱期望见到的人,总是能见到……
好吧,陈其实也明白,这是一种结果导向的认知偏差。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神明存在,只是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反倒是没什么期望的事情,若是砸了也不会难受,若是侥幸获得一个好结果,反倒是意外的惊喜。仅仅只是因为这样。
他说不清楚这一真一假两种可能到底哪一种是更好为人所接受的结果,前者看似牵扯上了无法反抗的神明,但有这么一个超脱于一切的意志存在,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其实倒也比单纯的唯物主义要有人情味一些吧。因为神明既然可以凭借恶趣味夺走一个人所期待的一切,那也存在接受一个人献上的一切所进行的某种交换吧。
倒不是非要在脑海中思考这种东西不可,只是这样看上去无意义又繁琐的思考,可以让他摆脱“马上就要见到安娜”所带来的那种患得患失的紧张感。
这也算是,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不论是什么,起码有一点,他的心跳声确实重新变得平稳而安静,脑海中也不再冒出那些有的没的的想法了。
战斗飞艇停在了距离世界蛇潜水艇半百米远的地方,陈天武本以为对方会放下小艇划过来,却没想到从战斗飞艇的舱门中跳出两个人影,直接在海上凝冰而行,眨眼就到了陈和梅比乌斯面前。
“这个第四代女武神弑神装甲看上去不错嘛,苍骑士·月魂,我记得没错吧,丽塔·洛丝薇涩。”
“您可真是折煞我了,久仰大名,世界蛇的梅比乌斯博士——恐怕我们天命的诸多技术对于前文明最顶尖科学家的您眼里,也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而已吧?”
“那倒不至于,顶多算是……大孩子的玩具吧?”
梅比乌斯刻意做了一个停顿,眼看着丽塔又要开口回应,她微笑着将其打断:
“再说,这不是你先用这个东西在我面前示威么?如果单纯地以周围环境来看,这还真是一处利好这套弑神装甲的战场啊。身着这身装甲的你在海上能发挥的战斗力,应该已经超过幽兰黛尔了吧。”
“咳咳,那倒不至于,对付第二律者的时候,幽兰黛尔大人还有隐藏的力量没有使用。若是解放那股力量,我即使在这片海上面对她也只能撑几分钟吧?”
“哦?也就是说,堂堂天命最强的S级女武神幽兰黛尔在面对第二律者的时候居然主动放水了?哎呀,如果天命那些因此而受伤的女武神们,还有全世界受到前不久那次崩坏影响的人们知道这件事,恐怕对天命和对幽兰黛尔本人来说会很难办吧?”
梅比乌斯举起一支小巧的录音笔,耀武扬威似地晃了晃。
跟在丽塔身后的安娜瞬间紧张了起来,虽然只是见面后的三言两语,但除非是傻子,不然很难不听出那言语中的火药味吧。
虽然她并不明白,事前明明说好这一次是与世界蛇的共同作战任务,但看样子双方都对彼此有点意见啊……总部出事的时候她还在东南亚支部,也不知道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脑子里闪过的念头不少,但身为一个女武神的基本素质让她立马上前半步,左手在前,右手背住长枪在后,做出了并不算太有攻击性的戒备动作。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她看到对面那个低着头,把一半身体躲在梅比乌斯身后的男人动了,他以正常人类无法达到的极快速度从身后掏出一把卡宾枪,只不过和她一样,他并未做出瞄准这种进攻性极强的动作,虽然他的食指搭在扳机上,保险也毫不意外地处于解锁的状态,但枪口斜斜指向海面。
没来由的,安娜感觉到了一种默契。
但同时她也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掏枪的动作丝毫不比她慢,考虑到她只需要在迈动半步的同时做出一个简单的起手式,而对方却需要在同样长的时间内完成把隐藏在背后的卡宾枪掏出,打开保险,再克服本能瞄准的动作,将枪口指向海面这么一连串动作,甚至可以这么说——对方的速度以及整体的敏捷程度比她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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