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里哀主教
姨母白桂琳一如既往的将产自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放入咖啡机中，闲情雅致的从容像是没有半点的忧虑，完全没有因为月雪千寿自称是高似锦岳母一事产生半点动摇。
这是一个天塌下来也仍旧会照常喝咖啡的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是劳动人民的手，慈爱的眼神中不存在卑躬屈膝的痕迹，无论贵贱都一视同仁。
“白姨，您坐下来休息一会吧，我帮您泡咖啡。”
风小荷立刻走上前，一脸殷勤，就仿佛早已将自己当成这个家的女儿一样。
咖啡机冒着蒸汽，白桂琳婉拒了风小荷的请求，对一个退休在家的老人而言，这个由高似锦为其当作生日礼物购买的咖啡机意义非凡，凭借自己的双手泡出味道醇厚的咖啡，也算是退休生活的一大乐趣。
期间，月雪千寿也用余光打量着放在茶几上的几本书籍，分别有余华的《活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以及姨母临摹过许多遍的《庞中华字帖》，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前苏联的文学作品。
雅俗共赏。
月雪千寿心里对姨母白桂琳有了这样一个评价。
她可以与市井中卖水果的小贩聊家常，在她的世界里同样也有自身对美的理解与认可，在客厅里摆放着一些产自非洲的木雕艺术品，玛雅文明的石雕，以及擦拭得一干二净的青花瓷。
唱片机光碟有郎朗的钢琴曲，班得瑞的轻音乐，还有许多世界闻名的曲子。
尽管月雪千寿在此之前从未了解过高似锦的姨母，但是光从家具的摆放与一尘不染的地板，就隐隐了解了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与大部分老人不同，白桂琳不迂腐，不固执。
咖啡杯轻轻放在月雪千寿旁边的茶几上，白桂琳的笑容拥有一股极具亲和力的魔力。
“你不把头发染黑吗？”极度重视自身外表的月雪千寿对这位老人有了这样一个疑问。
“染黑了，上公交车就没人给让座了。”
白桂琳将咖啡杯放在月雪千寿旁边后，并没有立刻闲着，而是走到盆栽前先是浇水，又问风小荷与风小娜咖啡要不要放糖，然后将刚刚风小荷买回来的蔬菜一部分放到冰箱里，另一部分则泡在水里，洗去上面的农药。
她是个老人不假，却没有半点迟暮之年的颓然，反而很勤快，让人觉得喜气洋洋的。
“不过现在的人也不一定会给老人让座。”白桂琳系上围裙说，“上次坐车，我还给别人让座哩。”
“你给别人让座？”月雪千寿有些疑惑。
“那个小孩戴着一顶帽子，脸色煞白，我患过白血病，知道化疗之后人是什么状态，那孩子还说按照年龄，她该给我让座，但是那孩子显然更需要座位。”
白桂琳做了法兰西多士和一些土豆丝烙饼，又熬了一些皮蛋瘦肉粥。
现在是一月一日，高似锦已经走了快整整一年了，姨母偶尔也会流露出落寞的笑容，却并不过多伤感。
沉入悲哀之河的沙金，闪耀着幽深的光芒。
哪怕高似锦永远不回这个家，姨母也是那种可以坚强活下去的类型。
“二宝在那边过得还好吧？二宝是我家孩子的小名。”姨母将刚刚烹饪好的料理一一摆放在桌子上。
其实单纯论品相的话，姨母做的菜摆盘并不讲究，是那种乍看一眼并不一定好吃的料理，味道却始终是一绝。
“过得很好。”
“那就足够了。”
阳光明媚而柔和的顺着窗帘洒在木制地板上。
姨母没有要求月雪千寿让高似锦回到这个家，她也没有表明想要见到高似锦。
“你不想见到你家孩子吗？”
“天底下所有的母亲抚养孩子长大都不是为了将孩子留在身边，而是为了让他们去更远的地方，作为母亲，想必你也怀有相同的想法吧？”
满头白发，身材瘦小的老人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恍惚间，月雪千寿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卧在榻榻米上丑陋的母蛇，钩心斗角的话语在这一瞬间，竟有些难以开口。
“他今天不会回来了。”姨母坐在椅子上，喝着没有掺半点糖的咖啡。
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满不在乎。
“小荷姑娘也并不是二宝真正的未婚妻。”
“白姨，我……”风小荷顿时有些紧张。
“白奶奶，我姐姐真的是似锦哥哥的未婚妻，我们是一家人，白奶奶不要听信那个怪阿姨的谎言。”风小娜试图将白桂琳重新拽回到自己这一方的阵线。
然而白桂琳只是放心的闭着眼睛，慈祥的抚摸着风小娜的发丝：
“乖，吃早饭吧。”
一贯的笑容像是要划破黑暗。
其实在此之前，月雪千寿是有些轻视那些自己动手做家务的女人的，在她眼里，这是女人对男人的妥协，她的丈夫是入赘到月雪家的，许多事都要由身为妻子的她做决定。
不过，白桂琳的举手投足之间，却是那么的光彩照人。
“你真的不在乎？”
“你说了他在那边过得很好，想必你也没有欺骗我这样一个老人的必要。”
白桂琳薄唇微启，略带笑意，具有一股令月雪千寿都不由为之动容的优雅，她只是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上或许老人什么都清楚。
“咖啡不合胃口吗？”
“不，我喝。”
月雪千寿立刻品尝从咖啡机泡好的咖啡，放了微微些许的糖，不至于彻底掩盖咖啡原本的香味。
“之后，你的外甥就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能遇到像您这样明事理的人，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种幸运，毕竟他在那边不止一次说过，最惦念的人就是你。”
“这孩子。”白桂琳笑着摇了摇头，“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顺，可是当孩子面临人生抉择时，父母却也都不希望成为孩子的绊脚石。”
——要是我当初死了就好了。
姨母白桂琳不止一次这样说过，当初表哥王野原本已经在松下找好了工作，前途不可限量，却因为一场白血病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白桂琳一直为此后悔。
因为那场病，让清廉为官的家彻底崩溃，她不希望再因为自己，耽误高似锦的未来。
“男孩子就要出去多闯闯才对。”
第二百七十一章 明事理的家人
中午十点多时，表哥王野也起了床，摇摇晃晃的走出房间，打了针胰岛素，从冰箱里拿出纸盒装的麦茶喝了一大口。
眼见客厅中除了风小荷、风小娜之外，又多了一个举手投足之间充满贵气的女人，皱了皱眉。
在仔细了解情况之后，表哥认可的点点头说：
“好事啊，让那个小兔崽子以后不用再惦记这边了。”
根据月雪千寿的说法，在东京工作的他事业有成，妻子月雪璃绪更是怀有身孕，日后再继续折返回C国春城的时间几乎没有。
为此，月雪千寿来到春城代替高似锦向这个家最后一次道别，搞定了高似锦的姨母之后，也就只剩下高似锦的表哥了。
没想到，就连表哥王野也对高似锦将来留在东京一事表示认同。
“王哥，怎么就连你也这么说？那我和姐姐又该怎么办？”
风小娜不可置信的看向王野，在原本风小娜的计划中，白桂琳和王野肯定会十分希望高似锦回家。
“希望小兔崽子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样才算是家人吧？我只是没想到那个小兔崽子竟然能让这么多好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过去以为他这辈子可能要打光棍了，真是想不到啊。”
表哥王野嘴上不留情，但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哪怕家人就此永别，只要知道对方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过上令人艳羡的生活，就没有必要再拽亲人的后腿了。
“月雪女士对吗？”王野用一口地道的东京腔说，“以后我的老弟就拜托给你们了。”
“那是当然了，我正是为此而来，你们如此明事理，真的省去了很多麻烦，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务必……”
“帮助就不必了，我们不是将自家孩子当作筹码换取优渥的生活，只要知道我老弟还活着，过得很充实就足够了，叫声亲家似乎也是高攀不起，总之我为老弟高兴，但是你在无形中伤害了我的母亲，因此这个家已经不再欢迎你了。”王野仍旧用日语说道。
留学八年的王野口吻看似柔和，实际上却代替姨母下了逐客令。
在这个家中，姨母始终保持着善良到极端的一面，哪怕妹妹将自己的房子抵押出去也仍旧要帮助妹妹也就是高似锦的母亲。
表哥王野则是一个颇有攻击性的人，甚至曾揍过高似锦的母亲，理由是高似锦的母亲当初用砖头砸高似锦的姥爷要求得到更多遗产。
“你们本该以更加聪明的方式告诉我们的，可是你的处事之道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王野说道。
姨母仍旧在微笑着。
王野身为儿子，自然知道这是在强装出的微笑，在高似锦去南方上大学之后，一年半载不回家，姨母很少会和高似锦通电话，但偶尔也会偷偷抹眼泪想念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
这一点，王野一直都看在眼里。
“跟我老弟说，别辜负了女孩，这个家也不必担心，他哥足以照顾好这个家，如果闲下来时，希望能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我会转达的。”
月雪千寿一脸从容，其实如果这个家的家庭成员们歇斯底里，要求高似锦回家，月雪千寿反而不会惭愧。
然而这个家却都希望孩子过得更好，哪怕不再重视他们曾经的付出也不要紧，但是他们有所不知，这恰巧更加深了高似锦对这个家的依恋。
爱你的人不会说爱你，只会用行动来证明。
越是无私的爱，越让人渴望去报答这份恩情，尤其是有良知的人，更是不可能将家人弃之不顾。
作为被白桂琳抚养长大的孩子，高似锦对这个家的依恋早已到了中毒的程度，关于这一点，月雪千寿总算彻底理解了，而这样的亲情与爱情放在天平上，注定会倾斜。
也难怪女儿会对此忌妒万分，乃至限制女婿的自由。
完全可以理解。
“再见。”月雪千寿走出了这个家。
其实最极端的做法也有考虑过，就是让这个家从此不复存在，可一旦真的做出了那样的行为，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走下楼梯，门外站着一个拥有小麦色肌肤，深邃五官的女仆，她站在门口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等待月雪千寿已经许久。
“夫人，要直接回酒店，还是回东京？”
“先去酒店吧。”月雪千寿淡淡的看了一眼女仆，“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也难怪爱子会对这个家充满执念。”
坐在车里再度注视这个老楼，管道老化，电线错综复杂的露在外面，上下楼还要依靠步行，但这样一个家虽然贫穷，却都怀着最赤诚的真心希望家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得到幸福。
这样的品质，这样的家族感，是更为“高贵”的月雪家族都不曾具备的，维系月雪家族的纽带是金钱，而维系这个平凡之家的纽带则是亲情。
“艾米尔，其实你也应该上楼去看看的，之后你要回孟买吗？”月雪千寿坐在黑色奔驰轿车后面。
“是的，将夫人您送回酒店之后，我就要回国了，因为也不能排除似锦大人前往南亚的可能性，况且现在大小姐已经‘死’了，再继续留下来，会令人怀疑的。”
艾米尔握着方向盘，以稳重的车速朝春城的一家五星酒店驶去。
据小道消息，高似锦很有可能将于今日抵达他忠诚的春城，月雪千寿之所以来到春城，也正是为了守株待兔，等待高似锦到春城之后，直接将其强制带回东京。
女儿喜欢的东西，就算是用有失优雅的蛮力，也必须得到。
“不过艾米尔，伊莎贝拉最近出车祸了，这很有可能是敌人的反扑，你也务必小心，璃绪未来离不开你的帮助。”
“感谢夫人的关心，我不会有事的。”尽管微笑有些僵硬，但出于礼貌，艾米尔还是努力勾起嘴唇。
伊莎贝拉死了。
其余的女仆们目前都没有出事，因此完全可以将伊莎贝拉的死视为一次意外。
可是这真的会是一次意外吗？
在艾米尔眼里，这百分之百是郁青雪的反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家里有我在
姨母知道高似锦无法履行承诺在元旦之前回家，可是当晚她还是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全部都是高似锦过去最爱吃的，从左往右依次是白菜炖土豆，地三鲜，溜肉段，还有一些姨母自己发明的菜品。
没有人说破。
不过大家都很清楚姨母白桂琳是有多么的期盼高似锦能在元旦之前回家，平时电视里播放美食节目，姨母总是会拿一个笔记本，仔仔细细记录厨师节目的每一步细节，像是认真听讲的学生。
姨母本身对吃方面并没有太大兴趣，咸菜稀粥都可以随意打发一顿，经历过苦日子的姨母不喜欢大鱼大肉，她最擅长将看似平常的食材做得可口，坐在一旁欣赏家人吃饭时不经意露出的笑脸是姨母最大的幸福。
现在，老人坐在餐桌前发着呆，大家都看得出老人因为今天的事无比落寞，她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等待高似锦回家，然而现在都已经晚上七点了，仍旧没有任何回来的消息。
刚才楼道传来脚步声，是隔壁对门的大婶，从怀有希望的表情再到失望的转变令人心疼。
“唉，这老太太……”表哥王野忍不住叹息，坐在白桂琳面前说，“妈，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为二宝的事高兴吗？要是二宝看到你现在这副状态，那小子良心肯定过不去。”
母亲抚养孩子长大，是为了看到孩子飞得更高更远，永远离开母亲。
话虽如此。
但心底深处，所有的母亲还是希望孩子能常回家看看，她们将生命中最宝贵的大部分年华倾注在孩子身上，不单单是生命延续这么简单，而且也是一种希望的寄托。
眼角纹旁的双眼已经有些浑浊，可还是会情不自禁的去看墙上挂着的照片，那是高似锦十岁时拍的照片，姨母已经很老了，以至于有时候甚至会以为高似锦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现在高似锦到底长多大了，长多高了，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在他上大学后背井离乡，去外地的那一刻起，高似锦就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大宝，其实我一直有件事很自责，上次二宝回来，我竟然包了芹菜馅饺子，明明二宝过去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芹菜，我却忘了，我甚至忘记二宝喜欢吃韭菜鸡蛋馅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