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她大声质问。
“这就是你的公爵领吗?这就是你的城市和统治吗?用不平等去塑造假象,用假象去扩张你的影响?”
她微微松开了腰间的剑柄,轻吐口气,昂首挺胸。
“我没法再忍下去了,哪怕我不责怪你虚伪的手段和扭曲的手腕,你那欺骗性的宣称和假装仁慈的嘴脸,也让我忍无可忍!”
那团火焰早已在她心中点燃。
哪怕它一开始并非为了感染者而起。
第三十章 是非
大厅里寂静无声,寂静中暴雨充斥了天地,由远而近,一瞬而逝的苍白闪电遮蔽了空旷大厅内明亮温和的暖光,随之而来的震耳雷鸣,淹没了世间的一切。
短促的闪电将老人消瘦的声音拉的狭长。
“我教过你啊,塔露拉。”
老人轻叹出声:“我教过你——在这段过于平和的时间里,他们是不能接受互相间的平等对待的。”
“除非我们结束掉这一连串的平庸年月,回到先皇带领的时代,回到乌萨斯曾经血与火的征途路上。”
“你我能接受他们的自治,就像哥伦比亚和叙拉古的市民一样。可他们自己呢?他们会推举出下一个执政官和下一个贵族,因为他们不敬重他人,只畏惧权利和暴力。”
“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准有人比他们更勇敢,更聪慧,更善良,更仁慈……除非你是他们的公爵,或是他们的皇帝。”
他垂下目光,循循善诱,仿佛一位老人在教导家族里年轻意气又天真不懂事的后辈。
“你同情他们,你同情我的领民,同情那些被税吏和官僚逼的无处可逃的市民。”
他平淡点了点头:“这很好。”
“而且,即使你不断地强迫自己吐出那些污辱感染者的词汇……我也依稀记得。”
他说,似乎是想起了塔露拉瞒着自己的小动作:“你不断调整我的政策,尝试更多地保护他们,甚至不惜激起市民的愤怒。”
他唏嘘感叹,仿佛是在对不懂事而做错事的后辈处理烂摊子。
“我可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抚平他们的情绪,塔露拉。”
“我不是同情他们!”塔露拉争辩道。
“你的确爱着他们。”
“你……?!”
“我很欣慰,塔露拉,你是真的看重他们,你越来越像我了,我的女儿。”
这句话让她感觉十分的恶心,尤其是面前自称看重他们的人,却从不在乎他们的死活,这是廉不知耻的令人作呕。
“……你怎么会好意思再说出这种话?!”
老人毫不在意她眼神中的鄙夷。
“但你这种浅薄的作为是不可能成功的。”老人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做什么?你没有这个能力……”她下意识的抵触。
老人轻笑。
“我不用知道你想做什么,就算所有人都想要得到一个好的结果——这些人依然会失败。”老人轻声呓语:“塔露拉,塔露拉,因为他们想要的好结果和你的美梦,本质上是不同的。”
“你没法让不同的人认同同一种行为,他们的纷争,冲突混乱无可避免。”
“一个萨卡兹要如何面对一个萨科塔?一个卡西米尔人要如何面对一个乌萨斯人?一头健壮却劳苦的熊,要如何去面对一只傲慢却无能的骏鹰?”
塔露拉沉默下来。
“你要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吗?”老人问:“多傲慢的想法,我的女儿!你想用你这副样子和身份去号召他们做什么吗?”
老人突然感叹:“啊,当然,我知道的,你一定做的到。”
“塔露拉,你会去统治那些注定由你来统治的人,你继承了黑蛇的知识,流淌着红龙的血,踩着熊的国土,翻阅着骏鹰的历史。”
你身上有着维多利亚,炎国,乌萨斯和高卢的种子,你继承了这些帝国最优越的部分,你是如此的重要,我的女儿。
“可有人告诉过我,没有人生来就该被其他人统治。”短暂的沉默后塔露拉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眼里的愤怒缓缓变得平静下去。
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孤儿院里的那些对话,想起了那个特别的人,想起了他的知识,想起了他的话语,于是,他开始尝试着代入他的思维。
他会怎么回答呢。
毕竟那时塔露拉还年幼,可她依然能想到他会怎么回答,因为他向来特立独行,因为他的那些话语,在长大后的现在塔露拉思索起来,才觉得惊世骇俗,才觉得胆大包天。
她又想起了那些故事,想起了那个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猴子。
【猴子会后悔吗?】她问。
【猴子会,但大圣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天那么高,它永远压在人的头顶,如果不上去看看,谁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样子,那些天上的神仙,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是神仙,那些地上的百姓,也不永远都是百姓,说起这个,我想起了一个有着三只眼的神,下次再和你讲他的故事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塔露拉缓缓平静下来,她看着面前的老人,这条阴暗的黑蛇,他还在继续。
“但他们渴望你的统治,他们终其一生都在等待你这样的人去统治他们,乌萨斯将会为你而颤抖,我的女儿。”老人话语沉稳,笃定。
“统治他人者必将受更强的人统治,科西切。”
“啊,那更是我观念的一部分了,塔露拉,我来教你最后一课吧。”
“……嗯?”
塔露拉的疑惑和迟疑让老人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可他却不知道,她的女儿脑海里想起了其他的东西。
【可他们不是会被比他们更厉害的人取代吗?】她这么问起过。
【是啊,可并不一定是比他们更厉害,塔露拉。】他说:【你要知道,没有谁能永远保证自己的统治能延续下去,尤其是以暴力所推行的统治,他不会长久,就像你说的,会有更厉害的取代他们。】
【这种想法是正确的,但也是错误的。因为当所有的一切建立在某个人的威信之上时,当他一旦逝去,他所遗留的一切都将土崩瓦解,所以这是一种并不牢固的,目光浅薄和懦弱的人才会推行的统治方式,他们只在乎眼前的利益,而你要明白,当你一个统治者能抓住每个人心中所想时,当他能实现自己的许诺时,他并不需要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大,因为人们坚信他,所以支持他。】他说:【但这做起来却更加艰难,因为你要从王座上走下来,你要舍弃自己超脱的地位,没人能做到,你要面对他们的批判,更要坚守本心。】
“塔露拉,我们会超脱这种短暂而世俗的统治。”老人高声说:“先皇已死,他的影子依然还投在这片大地之上,他的意志和思绪已然超越了那个时代。”
“他继承了真正的乌萨斯帝国,支撑着乌萨斯的土地繁荣昌盛,让乌萨斯人民得意生息。”老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但一旦失去太阳,乌萨斯繁茂的枝叶就会立刻枯萎,这片土地上将只剩下互相吸取养分的低等生灵与更多的腐烂。”
“你看到的这些人——”
“他们爱好施暴,四处残杀,自虐,惶恐又自私……”
“你的梦想以及观念吸引他们,教化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对你所说的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塔露拉,这些你应当知道。”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无数年,习惯了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你却仅仅是个闯入他们生活的陌生人。”
老人侃侃而谈:“所谓的统治者,所谓的贵族,所谓的军队……也只是更强壮的人民,养尊处优的人民,经受了训练的人民。”
“领地会改移,军队会重建,统治会崩解……没有统治能够持久,除了乌萨斯人民自愿追随的意志,它永不统治,它只是前进不息。”
老人话语一转,似乎嘲讽。
“你的小恩小惠换来的,是顺从,是不切实际的期待。”
“你怎么会知道他们本该是什么样?是乌萨斯把他们摧残成这样的!”
“我当然清楚,啊,我实在是太清楚了。”老人感叹着:“他们会跟你走,你是这么觉得的吗?为了面包,土豆,纯净的水与篝火?你会这么向他们许诺吗?”
两种话语在塔露拉的脑海里争执。
“他们会的,然后,当他们饥饿时,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蚕食你的躯体,如果你对他们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会恨他们,你一定会恨他们。”
争执的话语终于因为这句话而有了结果。
“我不是你,科西切。”
塔露拉反驳:“我和你一点也不一样。”
“可你已经和我一样了,你只是还没有被从美梦中惊喜。”老人平淡的回答:“事实上你可以利用你手中的一切,如果你有一个目标,那么去吧,用恐怖摧毁恐怖,用性命统治性命,用牺牲引导牺牲,用无知培育无知,用痛苦制造痛苦。”
“这一切的方法你都学会了,这已经是你的武器了,你所要做的只是学会运用它……习惯它。”
老人低声说:“直到你爱着的人,真正理解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生存的意义。”
塔露拉厌恶的皱眉。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这些歪理邪说是在胡诌些什么。”
在她看来,面前的老人应当是精神出现了问题,简单的说,就是脑子有病。
“这一切都是事实,这一切,你会面对。”老人平淡的继续,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塔露拉的厌恶,话语一转。
“这样吧,我的女儿,你不信我,我愿和你打个赌。”老人说:“这么多年来,我在你身上培养的源石技艺早已生根发芽,现在已经是结果的时候了。”
平静的话语。
可塔露拉却从不介意用最大的警惕和恶意来揣摩她的这位“父亲”。
“在你接下来的一生里,你只要对你所坚持的这一切产生怀疑,你只要对你声称的这些你的同胞,以及那些应当自由的人们产生一点恨意……”
也许这不过是个早有预谋的陷阱,也许塔露【~
现在只需要为这个法术,补上最后一条发作的诱因。
“你就会立即履行我们之间的赌约,那时的你会走上我教给你的道路。”
“也许接下来的几年里,你会有幸暂未遇到这些状况,你会恰好生活在一片童话般的土地上。”
“你面对的人可能恰巧有苦衷,也可以被理解,能被理解成被逼无奈……”
老人的手缓缓垂在扶手上:“我可以等,这个国家可以等,三年,五年,十年,一百年,你只会得出相同的答案,虽然你作为感染者的生命不会长久,但我知道,那天会来,那天一定会来,而你所做的一切都将印证你我的争论。”
他的话语宛如陷阱,在催促着塔露拉接下这份完成法术的赌约,但他从来不是个信守承诺的家伙,比如刻意安排下人对塔露拉的行为进行针对,比如恰好让她遇到自己说的一切,再亲手毁了它。
在乌萨斯,他有这个能力。
这份赌约,从一开始就并不公平。
“乌萨斯帝国正处在他病痛连连的时期,作为不会生长在荒芜的土地上,阴暗的土地只能开出腐败的花朵。”
“你会被你热爱的人背叛,你会目睹你的朋友因你而死,你会发现你对未来的期待失去了意义。”
老人轻声诉说:“因为你做的一切在他人眼里,尚不能弥补你的身份为你带来的压力。”
“你会发现一起都皆可牺牲,你会发现所有人比起邻人都更爱自己,你会知道你为之自豪的奋斗象征根本什么都不是。”
“你会看到,你投入了一切的这片大地并不想要你。”
“你会看见你的所想所为化为乌有,你会看见他们唾弃你所尊敬的一切,生命,尊严和理念都毫无意义。”
“因为这些人,这些你所谓高尚的人,只是一群踱步的尸体。”
老人站起身,俯视着下方年轻的德拉克:“我所遭遇的,你也都将遭遇。”
这一连串的话语,令年轻的德拉克感到惊讶,阴冷在身体内蔓延,以及随后而来的不甘和愤恨。
“你想……你想让我……屈服……!”她咬牙冷声出口。
“不,不,我的确在使用这个源石技艺,这不是蒙骗,也不是威胁。”老人话语顿了顿:“只不过,我的法术十分弱小,教授你的一切也都是构成这个法术的基础。”
“这个法术,在你否定我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作用,但你一旦认同我,一旦你理解了我,一旦你明白你处在怎样一片大地上……”
“滴答,滴答,咚,咚,咚。”
老人模仿着时针和心脏跳动的声音。
“你会成为我,乌萨斯的未来将自此握在你的手中。”
电闪雷鸣中,老人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墙面上,宛如一条恶毒狰狞的黑蛇在俯瞰着面前年轻的德拉克。
塔露拉下意识仓惶后退,又在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时止住脚步。
第三十一章 宿命
塔露拉难以置信的望着台阶上的老人。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的问:“你说的这……你说的这都是什么?”
“操纵意识?思维暗示?你疯了吗。是你教了我怎么去对抗这些法术,是你叫了我怎么去破解这些心灵的源石技艺!”
她很难不为此感到震惊,这个真相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和理解。
“不,我怎么会对自己的继承人使用那些下作而有害的法术?”老人平静的回答:“我的法术只是加速了一个过程,加速了你认识这片大地,质疑自己,怀疑自己,痛恨自己又重新直视自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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