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试想,假如科西切说的话语里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呢,假如科西切半真半假的蛊惑里就是明知道塔露拉会遇到那些境遇而故意让她反驳自己,否定自己,也否定那些本就正常的事物。
这是一个并不高明的陷阱。
然而就是这样的陷阱却往往对塔露拉这样过度自信,过度相信自己判断的人极为有效。
以至于哪怕黑蛇是正确的,塔露拉也会下意识想要否认,不愿意承认,承认黑蛇的正确,就好像那是一种对自我的背叛,她不允许自己那样做,她也害怕自己一旦承认了黑蛇的某些正确论点,便会接着承认他的另一些观点。
她还尚未内完全分清那些是对,那些是错,但她不敢犯错,于是她选择了全盘否定,而这又间接导致了当眼前发生黑蛇预料到的一幕时,她的思想会不可避免地动摇。
从始至终,从她开始于黑蛇反抗,再到到亲手杀死黑蛇逃出他的公爵领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失去了全部胜算。
从那天起,她的未来就已经进入黑蛇阴谋中的倒计时。
而她所遇到的每一件事,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进程。
但也有例外。
陈默的到来就是一个例外,比起阿丽娜,他更清楚她们这条路今后可能通向的方向,也更清楚她们将会遇到什么。
比起爱国者,塔露拉会更愿意去听她的看法,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出现分歧,但塔露拉能够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意见,因为她能够依靠这个人,也能够选择去信任他。
而比起霜星和其他战士,经历更为坎坷的陈默,也更为清楚他们脚下这片大地真实的样貌。
而对于陈默自己而言,也许他并不是那么愿意看着塔露拉为了感染者而陷入无休止的苦难于斗争,但他也没有理由为此而眼睁睁去看着她走向失败。
对于陈默而言。
很多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维娜曾说人只有认清了自己,认清了脚下的路,才能继续向前,其实陈默挺意外,意外于一个极为惫懒的人居然能说出这番高论。
或许是因为她很早以前就认清了自己,也或许不过只是因为比起自己,旁观者清。
那天晚上。
屋外的夜风很大,但屋内却出奇的安静。
安静中只有床头蜡烛的烛火在静静燃烧,将屋内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单薄的墙上,而那一幕又像极了小时候孤儿院里那个停电的夜晚。
只是再也没有了修女们歌声,没有了孩子们的哭泣,没有了外面漂泊大雨,电闪雷鸣。
那天晚上。
陈默说了很多话。
像是小时候在阁楼窗台时的模样。
他告诉塔露拉,也许有时候你说见到的感染者不一定会是你的朋友,也许不是所有感染者都愿意站在你的那方,也许你和他们会成为敌人,当他们反驳你,怀疑你,甚至敌视你的时候,不必太过失望,也用不着气馁。
因为你所需要的,不仅是感染者同胞,你所需要的,应该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而这些人,无论他是感染者也好,非感染者也罢,甚至是乌萨斯以前的军人,哪怕是贵族。
当你们为了一个信念而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不该将任何组织或个人当成你们的信仰,而要把你们共同的理想当作是信仰,这样你们的信仰才不会因为这个组织或者个人的崩塌而崩塌。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默不免想到了巴别塔,想到了卡兹戴尔,如果说有什么是他所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的例子,那巴别塔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之一。
假设当萨卡兹输掉了战争,假使特蕾西亚因病而殁,那巴别塔也许会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这是必然的。
即使特蕾西亚无数次强调她的理念,然而真正将那群萨卡兹凝聚起来的却不是她的理念,而是她本身,无数萨卡兹只是为了她而战,也并非是为了她那个宏大却又不切实际的理想而奋斗。
太过宏伟的理想只会使人疲惫。
他说。
也许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带领的感染者背叛,也许你所做的一切并不能弥补他们对你身份的怀疑,也许有的时候,人们的自私与冷漠自是出于他们的愚昧与无知,他们分不清什么是对错,因为他们所学有限,因为他们只能看到自己面前的事物。
也许你会发现,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么多,他们不在乎思考,也不在乎你做的一切会为他们今后带来什么。
他们愚昧无知,又叫人觉得愤怒和无奈。
但这些都很正常,在正常不过。
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因为他们理所当然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事物,而有些时候,他们的坏是必然发生的。
“不该是这样。”
塔露拉想要反驳,她这么说,但陈默却很平静,他平静的看着因自己这番话而陷入思考,然后想要反驳的姑娘。
“当然不该是这样,但许多事,从来不以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许多事,它的发生也并不需要理由,比如一个乌萨斯人因害怕宪兵的追捕而杀死一个逃到自己身旁的感染者,以感染者的目光而言,他当然是错的,可站在他的角度,站在整个乌萨斯的角度而言,这并没有什么错误。“
“塔露拉,当一件事发生成百上千遍之后,便会让人习惯,觉得理所当然,于是也渐渐麻木,但这并不代表它就一定时正确和错误的。“
“当一件事发生到令人开始习惯之后,做这件事的人本身并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这并非他们的本质,没有人教过他们,没有人教过他们什么对,什么错,乌萨斯给人们灌输的理念,让他们分不清事物本来的样貌,这不奇怪,如果因此而认定他们就是敌人,就该死,也不应当。“
“你不该期望一件事,在你觉得能够解决的时候就该被解决,也许这件事你做了许多次后依然没有结果,也许这件事无论你怎么做,都不会发生改变,可这并不是放弃的理由。“
“没有人不会犯错,也没有人永远正确,你该期望的不是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去避免犯错,你该想的是,当犯下这错之后,自己要如何去纠正,只有做好了准备,你才能避免犯错,才能在犯错之后不至于手足无措。”
陈默就这样讲着,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在塔露拉的视线里,他的神情却变得愈发疲惫。
直到塔露拉伸手替他将被褥理好,于是不可避免的看到了被褥下那具缠绕绷带的肩膀,血迹染红了他肩上的绷带,只是一角,入目的却是狰狞又可怕的伤痕。
哪怕已经想过这些。
可当那一幕真正映入眼帘之后,塔露拉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想好要如何开口。
她没有提起。
于是陈默也不做解释,可两人都该心知肚明,有些事是从分别之后开始发生,而有些事,早已在多年前就埋下过伏笔。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
陈默就没有再谈起他的想法了。
他只是讲了一些这些年的经历,说起萨沙和伊诺,现在应该叫浮士德和梅菲斯特,他说他认识一个朋友,也许可以拜托他来教教萨沙,那孩子很有天赋,长大后应该能独挡一面。
他又提起卡兹戴尔,却没在讲自己经历过的战争,也没在讲卡兹戴尔现在的情况,而是提起那边的朋友,他说有一个人,塔露拉应该见见,他觉得她们可能会很谈的来。
于是他又逐渐讲起黑钢国际,讲起这些年来多少还记得的事情。
总是太多,可能记住,能够讲出口的却没有许多。
恍恍惚惚下来,经历的那些过去不知不觉都已经成了一段段往事和记忆,他一直想找人说一说,提一提。
可绕了一圈下来之后,却发现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在别人眼里,他是个沉默,甚至于有点冷漠的人,在别人眼里他有些自大,自私,甚至自以为是,在别人眼里,他仿佛能一个人忍下全部。
或许就连陈默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或许从离开安置营到孤儿院的那段路上,他就已经再也不是狐狸认识的那个陈黑狗了。
可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塔露拉安静的听着。
听着某个人的絮絮叨叨,陈默的视线没在看向塔露拉了,她能够感觉的到。
仿佛是为了弥补这十来年的空白,又仿佛不过是在遇到塔露拉以后,他才想着该说些什么,那时候他没想好,但现在,他终于开了口。
未来还长,人们都会这么去想。
但对于塔露拉,对于感染者,对于陈默而言,未来是个虚幻的词语,比起日升日落,要更难让人接触。
他们有过幻想,可幻想只是幻想,幻想是很容易破碎的。
睁眼就是明天,明天总是来的很快,但未来却不一定,未来永远无法确定。
塔露拉以为陈默只是想到了这些。
可对陈默而言。
他的未来恐怕已经走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尽管他不舍,不愿,也不甘心,可他还是得学会放手。
这么多年里,他早已经分不清自己对面前的这个女孩是思念还是执念,也许他们之间剩下的也就那么点东西了。
也许他和塔露拉之间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小时候没来及的完成,而长大后已经破灭得奢望。
只是这个奢望,旧事重提,却模糊不清。
他只是忽然有些想念陈,想念起留在龙门的陈,想念起自己那个年岁不大的女儿。
到头来,他什么都没为她们做过。
他本该来雪原带回塔露拉,他本该了却陈的遗憾和亏欠后离开,他本该在认清现实之后选择放弃。
但他总这么干,一头撞在墙上,撞的头破血流的原来是他自己。
陈默觉得自己有点傻。
他什么都没能得到,可他却一直都在失去,他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权利,失去了爱人,到最后,甚至连命也要失去了。
他什么都没能得到,明明该是一个无比自私的人,却什么也没法握在自己手里。
可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是大权在握,是掌握自己的命运,是偿还自己的罪孽。
不,不是这些。
他真正想要的,只是小时候那片窄窄的天空,只是那个荡起来刚好能够看见墙外的秋千,每到枫树变红的日子里,就会随着一阵风飘进墙内。
是皲裂的天花板,天花板外的玉兰树,龙门小巷市井的嘈杂热闹,黄昏西沉,灯火阑珊。
他想要的不过是那些东西,那些没多少人在乎,没多少人留恋,也没多少人记得的东西。
他想要的只是在那个温和晴朗的冬日里,自己没有亲手去推开那扇被敲响的门。
不可否认的是,他变得软弱了。
他开始变得软弱了,一旦人有了念想,有了记挂的东西就难免会因此变得软弱。
陈默觉得有点好笑,好笑的是过去的自己那么害怕在别人眼里看到同情与怜悯,好笑的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可能变得足够冷血与强大。
他渐渐闭上了眼睛。
梦里难得一片安宁。
他睡着了。
呼吸平稳,塔露拉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额头,烫的出奇,他身上的源石病又在开始发作,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露出过丝毫痛苦的模样。
塔露拉心里刺疼的可怕。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会引起胸口的刺疼,仿佛整颗心脏都在紧绷,压得她快要无法呼吸。
因为陈默的那些胡话,因为如果是平时,他大约是不可能说出那些话的,他总是怕被人看出自己的软弱,无论何时他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也许只有在塔露拉面前,也许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的模样。
病魔和战争不足以让他恐惧,唯有时光,令他无奈却珍惜。
一分一秒悄然流逝。
过去总想着快点长大,长大后却又怀念过去。
其实怀念的不是过去,而是那个人,那时的自己,那些破灭的梦,想着长大,也不过只是为了这些。
大家都忘记了,忘记了他是个人。
忘记了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理所当然会害怕,恐惧,会担忧,也会踌躇,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一面,于是理所应当就觉得他本该如此。
因为他看着强大,所以他就该强大,所以他就该勇敢,就该一往无前,就该不惧生死,无所畏惧。
从来没有这种道理。
他只是太年轻,却经历了太多,岁月焦急的拉扯他长大,又不给他停息,于是理所当然他的一生都因此变得仓促而忙碌,他只是自己奢望的一切都不断破碎,所以只能在这些破碎的碎片里,不断前进。
也许不是他不想,而是被他所牵挂和相遇的人,都使他没法安稳。
烛光涣散摇曳。
有过那么一刻。
塔露拉想过要和他一起离开雪原,离开现在的理想,放下这里的一切,至少如果那样,他们也许都能有一个安稳的结局。
也许现在该是最好的机会,也许现在当她的身份被公布之后,她就有了一个合理离开的借口。
可那个念头只是刚刚出现,就熄灭下去。
因为塔露拉知道,她是没法说服自己的。
第五十三章 正直与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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