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陈默没有去问,即使他可能已经猜到了原因。
“你知道上去后怎么操作发信机吗,你知道联系用的通讯暗码吗?”陈默说,他拿过被霜星抢走的雨披。
可霜星的手紧紧抓着雨披的一角,她微微垂下眼睑。
“还是我去吧,你就留在下面,不过是件小事,我们没有争执的必要。”
霜星没有回答。
陈默叫了她一声,她终于松开手。
陈默将雨披披在身上,走出发信室,霜星看着他的背影,她想张口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没法说出口。
她知道,她想说的那个走进雨里的人比她自己还要清楚,她也知道,那些话说出口其实没什么意义,除了让自己心里心安理得一些意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哪怕那个人整个夜晚都在咳嗽,哪怕他无意间看到他手心里红色的血迹,哪怕他变得越发憔悴的面容下隐藏的种种伤痕。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不论他做下了什么,到最后终归有一个理由,而那个理由不是霜星。
她只是觉得陈默的背影看上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让人觉得落寞和可怜,尤其是当他走进倾盆大雨里,一点点爬上那座生锈的高塔,风雨吹的他身影越发凌乱模糊。
可霜星不知道的是,在这场名为人生的旅途上,陈默早已不是第一次走到十字路口。
他知道那条路是对的,他总是知道,毫无列外,因为他不是孩子,从小就不是,因为从长大起,他就学会了权衡利弊与对错。
他知道该怎么选择能让自己好过,他知道有些东西该放弃时不必执着。
但他从来没有走过。
因为要清醒的做出那种正确的选择,对一个人而言实在是太苦了。
苦的不是选择本身,苦的是做出选择后,说服悔恨却无法回头的自己。
真正的失去是种什么感觉,唯有爱别人胜过爱自己的人才能明白。
第六十六章 在雨雾中
【我们不是为了死去,所以才选择活着,我的兄弟,可活着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在迈向死亡,而在我们这个世界,对我们这些人而言,要想活着,就得豁出命去握紧自己的命运。——塔露拉,1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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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喜欢做,也最容易犯的错之一是高看自己,低估别人,所以自知之明才因此显得可贵,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自知之明,不如说,正是因为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有些事不能,也没办法去做,人却偏偏要去。
站在不同人的角度而言,他们可以随意去评价这个人,但没人真正清楚那个人心里是如何想的。
难道他真的不知道那些事自己很难做到,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到底有多困难,难道他真的傻到认为自己可以逆命而行,去成为那个渺小的几乎自己都无法看见的一。
不,都不是。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人有着自知之明,衡量自己的器量,才明白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那些自己会犯下还仍然去犯的错,他避不开,躲不掉,也从没有过退缩的想法。
既不是勇气,也不是无知。
是退无可退的无奈,也是心知肚明的选择。
硬要说的话,谁都会有那天,有一天知道自己会犯下一个错,知道自己做的是件错事,知道没什么好结果甚至不会有结果,可依然挡不住朝那边走去。
陈默渡过了这个阶段,塔露拉正处在这个阶段。
不同的是,他们所为的不是一件相同的事,相同的是,他们都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清醒的莽撞无知,成为了某些人眼中被笑话自寻死路的蠢蛋。
陈默不是第一次被这么看了,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蠢事。
在卡兹戴尔这片狂风暴雨中昏暗低沉阴云天际下的土地上,他也曾被许多人看成了一个蠢货,一个好不容易从战争和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该死却不死的人,他曾如愿以偿得到了这个国家君主的信任,也曾被许多人视为梦魇,不得安眠。
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凭借这身功绩与威望在萨卡兹们的王庭中占据一席之地,那是许多人无数年梦寐已久也无法得到的权利与地位,但对他而言,唾手可得。
那都是他应得的,他完全可以成为军事委员会的新星,在卡兹戴尔一展所长,将这个国家塑造成他梦中的模样。
这些事从来都不冲突,也从来都不与特蕾西娅的愿望相违背,从来没有谁会被完全反对,不得到任何认可,即使陈默曾真的做下过些恶事,手中染满了萨卡兹人的鲜血,可毫不留情的来说,谁又有萨卡兹人自己染上同胞的血更多呢,谁又比萨卡兹贵族们自己杀害的同胞还要多。
和他们对比起来,陈默无疑是个善良的人,因为他杀的萨卡兹大多是该死的萨卡兹,因为踏上战场,对错就已经不再重要,哪怕在他手中或许真有无辜的人死去,可在战争中,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他不是圣人,也无法不犯下一点错误。
陈默问心无愧,至于说那些反对他的人,那些南方门阀和萨卡兹贵族组建起来的议会,那些在战争胜利后篡夺这个国家权利的人。
既然他能够在格莱一把火烧掉议会大楼,自然也能再来一次,无非是谁生谁死这个问题,无非是谁先怕,先妥协这个问题。
可如果是那样,他的一生都将托付给这片卡兹戴尔,他的一生,后续的十几年,陷入权利的斗争里的短暂人生都将许诺给这片满目疮痍土地,而无法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他的家人,他的那些执念和不甘。
卡兹戴尔不是非他不可,可陈默的那些过往,却还在等着他自己去了结。
其实特蕾西娅都知道,知道陈默的想法。
她知道陈默当然可以留下来,她甚至曾试图做出过挽留,她从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萨卡兹贵族,她在乎的是萨卡兹人民,这片土地上众多饱受苦难的萨卡兹能有一个安稳的家园,如果有人替她保证实现这个愿景的前提是将萨卡兹的贵族屠杀殆尽,哪怕是特蕾西娅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况且其实当她下达了命令之后,尤其是战争胜利之后,没有任何人会来反对。
陈默低估了特蕾西娅在萨卡兹人心中的分量和她的气量,他也高估了自己的存在对卡兹戴尔所造成的有限影响,而那些影响尚在特蕾西娅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阿斯卡纶知道,博士和凯尔希知道,scout知道,赫德雷和伊内丝这些后面加入的人都知道,甚至连w都清楚。
特蕾西娅将选择的权利还给了陈默自己,那个雨夜,王城的局势,会因为他的选择而走向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
连陈默的敌人,那些畏惧着他的人,都知道特蕾西娅可能会站在他的那方。
好像整个卡兹戴尔只有陈默自己不知道,从不信任别人的人,理所当然会觉得没人来信任他,所以活的既累又孤苦。
但后来陈默知道了。
在特蕾西娅最后半开玩笑用可惜的语气说,要是他是个萨卡兹人就好了,要是能早些认识他就好了的时候。
陈默已经一清二楚。
他清楚自己这个萨卡兹屠夫不是非死不可,他清楚特蕾西娅已经决心要保下他这个罪孽深重,为人忌惮的外来人,她也清楚,原来特蕾西娅从来没在乎过那些萨卡兹人给予他的信仰和他们眼中那个无暇的自己。
那不是理所应当吗,因为陈默的所作所为到底不是为了自己,因为她是特蕾西娅,如果软弱和妥协能让萨卡兹远离纷争,那她就是个软弱的君主,如果强权和铁血能让萨卡兹人获得安稳,那她就是那个卫国战争战场上的将军。
令她无奈的绝症已经远去。
因为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特蕾西娅而言,他们都不用感到为难。
往事不远,却似乎已成追忆。
屋外的大雨渐渐小了下来。
飘零的雨声隔着墙在屋外响起,被风拍打在泛黄窗面,蜡烛的火光快要燃尽,离天明尚有一段时间。
霜星睡着的模样无比恬静,完全看不出来塔露拉熟悉的那个张牙舞爪的白兔子。
即使外表冷漠,可实际上,霜星心里有着远超大部分人,在感染者群体中少见的热切,这种热切对于坎坷的感染者们而言是极为罕见而珍贵的东西,它大多随着遭遇的惨事而不断被磨灭,而塔露拉想做的,无非是唤醒他们对一样事物的热切与追求。
可以是一个家园,也可以是虚无缥缈的平等和公正,甚至可以是“人民对于当家做主的迫切希望。”
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但总的而言只是一个手段,一个唤醒麻木的,灰暗的感染者们内心火焰和憧憬,令他们开始相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到,给他们信心和依靠的呼声。
于是塔露拉点燃了一把火,一把可能会将自己也燃烧殆尽的火,那个又蠢又天真令陈默可怜的姑娘,她在做一件难以看到希望的伟业。
她甚至可能都没太往这方面去想,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她可能想过自己这个选择今后遭遇的艰难险阻,但她大抵没有预料到自己这把火如果真的燃烧起来,会给这片大地带来些什么。
在探索变革这条道路上的先驱者们,他们大多没得到什么好结局,她会被这把自己点燃的火先烧的一干二净吗?
也许更好,也许没有任何变化,陈默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塔露拉选择了最困难的方向——感染者,这令她师出无名,而总有一天,那些占据绝大多数人反对她时,她得不到任何认可,她会发现自己在面对一股真正庞大却和她的理念并不违背的力量。
可如今已经无法挽回。
如今即使让塔露拉抛弃感染者们选择另一条路,且不说她是否愿意,已经失去了先机,这是年轻气盛所必然需要付出的代价,却也是成长所不可或缺的经历。
事情的好坏,只因角度的不同,也因人而异,而人各有志。
陈默不会去否定塔露拉的理念,什么都没为她和感染者们做下的陈默没有资格去否定这些,他不是塔露拉,没有经历过塔露拉和霜星他们的经历,他没资格站在更高的角度来嘲笑和愚弄他们的错误和愚蠢。
那是偏见与傲慢。
因为陈默也犯错相同的错,并且还决定继续犯下去,如果回头已晚,又何必回头。
兴许有一天陈默会后悔,但他不会回头,永远不会。
天亮前小雨终于停了下来,于是外面的荒野上笼罩起一层薄薄的雨雾,信号塔生锈高大的塔身就这般孤独的屹立在茫茫雾中。
像是一位残破安静的巨人。
大地轻微的震动,这种震动由远而近,对陈默和霜星而言都不陌生,每当乌萨斯的陆行军舰开始在荒野上游戈,它们靠近时,也会带来这种震动。
霜星几乎是立刻就翻身爬了起来,握住昨夜放在睡袋旁侧的武器,她没在房间里看到陈默的身影。
门微微打开了些,陈默大概是出去了。
霜星抓起斗篷向外面走去,她在信号塔下看到了陈默的身影,走过去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在信号站小小山坡下。
庞大陆行舰冲破了薄薄雾气,舰身亮起的信号灯在氤氲雾霭中散发着旖旎的光,被雾气折射扩散。
舰身宛如巨兽。
望着雾气中庞大舰身的陈默垂下手。
陆行舰在震动中缓缓停靠下来。
“那是什么?”
看到陈默侧脸上的平静,霜星心里松了口气,握着武器的手松开些,她披上斗篷。
“陆行舰。”
“我知道。”
陈默只好改口,斟酌几秒后他才说出那个名字。
“……罗德岛。”
他这么说,脑海里却不可避免的闪过了许多破碎的片段,那些记忆终于还是没来得及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龙门,像是那座陈默以为自己熟悉却早已面目全非的故乡。
霜星低声嘀咕着这个名字。
“走,下去看看。”陈默说。
霜星看着陈默向那艘陆行舰走去,他走下山坡,踩在昨夜大雨中变得泥泞的泥土里,在薄雾中远去。
霜星愣了一下,快步跟上他的背影。
陈默没想过会这么快,从昨日下午到今晨,算上接到信号和确认真伪的时间,仅仅过去十几个小时,如果不是在接到消息就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动身,甚至是在途中做的情报确认,否则至少也需要一天,考虑到战争才结束不久,这个消息也许并不是那么迫切,这个时间可能会更晚一些。
陈默很意外,他也不能否认在看到罗德岛出现的那一刻,他心里不可避免会在清晨雨后的冷风中涌现出一股暖意。
他很高兴,也很少会有这种情绪,至少还没能不成器的流泪。
其实陈默也分不清,自己眼角的湿润到底是清晨还未完全停下的雨点还是其他别的东西。
大抵是后者,因为他以为自己应该已经忘记了流泪是种什么感觉。
舰身侧的升降平台缓缓降下,凳舰出口打开。
一队人影从出口下来。
陈默看到了为首的那个姑娘,虽然她身上那身黑色军装,比起以前见到的时候要更精致了些,上面的勋章也要多出了好几枚。
她应该做过些打扮,否则不会穿着的这么正式和隆重。
陈默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可那抹好笑却无论如何也没法露出,他只觉得高兴,高兴曾经在格莱捡到的那个萨卡兹大姑娘,她的付出和愿景终于得到了一个理所应当的回报。
她不会再喋喋不休时常问起,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不对,她没了那许许多多烦人的问题和疑惑,让陈默的耳根清净了不少,可陈默还是觉得有点遗憾,遗憾没了这姑娘陪在身边,没了她安静的站在自己身后,没了她越来越合自己口味的咖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说不出来少了点什么。
遗憾但不可惜,没什么好可惜。
再见到站在出口前的那个身影,虽然他没有再身着那身铠甲,也没有再穿着以前常见的那身附着银色绶带的军服。
他看起来变得有点落魄,靴子上满是泥土,身上也风尘仆仆,胡子大概是很久没有搭理过了,连头发都凝结在了一起。
泥岩不知道昨天下了一场大雨,某个家伙冒着大雨爬上过信号塔,她只是忽然后悔自己不该穿的这么隆重,她心里暗骂了一声干了件蠢事的自己,也快忘了之前是谁还特意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戴上勋章,结果将所有勋章全给戴上,连带着守夜人的下属们也全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走路叮咚乱响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上司。
后者是守夜人中夸张的流言。
有些人是后来的,有些人是从其他地方转调进守夜人,除了当初那几百名从格莱出来的人以外,守夜人已经不再是曾经的离庭。
没人会再关注一个无权再管理他们的人,即使他曾经做下了何等丰功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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