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回忆录 第90章

作者:一隅屋檐

  “客气。”他说,又突然说:“你以前可不会说这种话。”

  “人都会变的。”陈默说:“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拼命都想要活下去,可现在我发现有些事,不是拼命就能做到的,有些事即使拼上命也做不到,我们又不是学校里的学生,幻想着今后生活的景象,我们是雇佣兵呀,斯兄,把脑袋提在刀上的人,你不能总归不能指望我一辈子躲在这里平平安安,一帆风顺吧,就算我愿意,黑钢也不是某间慈善收容所。”

  “虽然你这话听起来没错。”斯菲尔特的表情变得古怪:“但我听着怎么就这么膈应呢?”

  “忠言逆耳不外如是,斯兄。”陈默说:“你觉得膈应,那就说明我说的没错,不膈应才有问题,不是你说让我试着换一种生活方式试一下吗,我在试了。”

  “你所谓的试,就是在学员里随便找一个学员接触,要我说你这算哪门子的试啊,你这叫闲的没事做。”斯菲尔特晃着头感叹道:“你啊,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么热心了。”

  “我们只是普通的学员和教官的关系。”

  “唉你说的这个普通它正经吗?”斯菲尔特的嘴角抽了抽,像是不屑。

  “什么叫正经?”陈默装作不解的问。

  斯菲尔特掏了掏耳朵。

  “好吧,普通吧,我经常听人家说普通,我和狐尾也是很普通的同事关系,谁和谁一开始不是普通人呢。”

  “你这个普通它不正经。”

  “可不敢这么说。”斯菲尔特严肃的摆手:“我是个正儿八经的正经人,正经人的普通就是正经的,这没话说。”

  “……”

  “我说不过你。”陈默无奈。

  “承让承让。”斯菲尔特拱了拱手:“以兄弟我这水平,到炎国妥妥也是个进士之才吧,你说不过我是正常的。”

  陈默没好反驳。

  斯菲尔特得意的表情渐渐退去,他拉开陈默书桌前的椅子反坐下去,双手枕在椅背上,望着陈默。

  陈默坐在床上,下意识又掏出包里的香烟含在嘴角,看向斯菲尔特,将香烟递给斯菲尔特,斯菲尔特摇了摇头。

  “没这习惯。”

  陈默点燃香烟,他没有用打火机,只是伸出食指,一簇火苗在指尖燃起又熄灭。

  斯菲尔特看着他指尖的火焰,白烟飘散。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斯菲尔特说,犹豫了一下又问:“什么程度了?”

  “还好。”陈默回答:“暂时要不了这条命。”

  大多数人使用法术都需要借助法杖,只有少数人和一种特例才不需要借用法杖作为介质,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源石最好的载体。

  感染者。

  “讲真我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把你带回来了,也许我就该让你留在卡兹戴尔。”斯菲尔特纠结的说:“如果我不把你带回来,你也不用考虑留在黑钢的事,哥伦比亚没比卡兹戴尔好多少,可毕竟这里我要熟悉一些,我想着,万一你做了什么蠢事,我还能有机会给你兜底,但现在看来,应该没可能了吧?”

  “我总是要回来的,斯兄,这不怪你。”陈默说:“其实当初你就知道我是感染者了对吧?我来黑钢也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感染者,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所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加入了黑钢,这么久了,再瞒下去也没意义,我迟早是要离开的,黑钢不会轻易就让我离开,因为我是这里的实训生,感染者是最好的借口,我失踪在卡兹戴尔这两年的经历刚好可以弥补这个缺口。”

  “话是这么说,那么龙门……”

  斯菲尔特欲言又止。

  “我是感染者,斯兄,我都知道。”

  斯菲尔特沉默了,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他本可以说些烂白话,可他忽然觉得不适合,张了张口,那些打趣和幽默又重新被堵了回去。

  他眼前只有这个刚刚成年看着自己的大男孩。

  “不用再想方设法帮我隐瞒了,斯兄。”

  陈默的话让斯菲尔特的愣了愣,他微微错开陈默的视线。

  “没关系,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可你毕竟不能一直为我瞒下去。”陈默摇了摇头,他指尖夹着点燃的香烟,清晨的阳光尚未刺破天空的阴云。

  斯菲尔特还想说些什么,陈默打断了他要说出口的话。

  “我小时候有个孩子告诉我她要保护一个人一辈子,但她毕竟不能一直保护她,因为往后人会遇到很多很多说不清事,而一辈子太过长远。”陈默说:“所以就让我在卡兹戴尔成为感染者吧,你什么都不知情,斯兄。”

  “你什么意思?不拿我当兄弟!”斯菲尔特大声说,他看上去有些愤怒,直直的盯着陈默。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偏偏是我?”陈默问:“说起来很奇怪,斯兄,当初你是我的法术指导,也不仅仅只是我的法术指导,就当是因为狐尾吧,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如此看重我。”

  “不需要吗?”陈默反问。

  “当然不需要。”斯菲尔特想也没想的回答,严肃的看着陈默:“你怎么问这种蠢问题,理由不重要,兄弟,重要的是人这辈子总会遇到那么几个人,朋友,兄弟,爱人,没人是一开始就对谁重要的,除了你的老父母,恰好的是,我们都没这种牵挂。”

  “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我怎么知道,反过来我问你,你总在想着龙门龙门,你那姑娘一开始也那么让你看重?”

  “我果然说不过你,斯兄。”陈默没话说了:“进士之才。”

  “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说笑。”斯菲尔特摇着头:“我是认真的,你也给我认真点,我不问你在卡兹戴尔遇到了什么,我也不追究你用这种方式拿到任命到底想做什么,我就一句话。”

  他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以后?”斯菲尔特说:“我们是一起吹牛,一起逛夜店,一起喝的稀巴烂醉,一起聊天打屁,醉生梦死,你背着我回去,然后第二天我们又重蹈覆辙,我真希望这种日子能持续一辈子,把所有烦心麻烦的事都给忘掉,你留在黑钢,将来你还可以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也要去参加你的婚礼,我要当你的司仪,大家西装革履,我在你的婚礼现场放肆的讲述我的感想,我一定有非常多的话要讲,我们要买下同一个街区的房子,我还可以当你孩子的教父,和她讲起我们的光辉历史,你的丑闻。”

  “我想着这就是你的以后。”

  他看着陈默,仿佛是在看他的亲兄弟,那目光太过温和,温和的不像是那个奸猾八婆的斯菲尔特。

  “可我知道,你心里藏着许多事,你要去做,可我知道,你是感染者,他妈的该死的感染者!”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一些。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以后,你说龙门那姑娘,其实留在你心里的不止是那姑娘吧,她不过是个借口,兄弟,你真正想的还是你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着,又顿了顿,叹了口气。

  “……我不该问的,但终究是我把你带了回来,有些事既然你说了,索性就好好的讲清楚,我也有些话,一直想说又一直没能讲,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你的事也只有我知道,你之后可以忘记,不想回答也可以当做我没提。”

  这句话像是铺垫。

  “从卡兹戴尔回来后你就变得有些不对劲,我不好说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以前你只是看起来冷,可现在你给我的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说:“是的没错,看起来是变得像个人样,会说人话,也有了阳间意思,还学会了关心别人,但你心里呢,以前的你起码不会隐瞒,但现在你把事情都藏在了心底。”

  他盯着陈默的胸口,终于缓缓念出了哪行数字。

  “……013,你让我又想起了这行数字,想起了过去那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家伙,哈,真蠢不是吗。”

  他和陈默都清楚这行数字的含义,斯菲尔特也亲眼见过陈默胸口的那串黑色的编码,因为救他回来的时候,手术是他亲眼看着做的,也是他亲手遮住了陈默腰间的源石侵蚀,瞒下了他感染者的身份,交给别人斯菲尔特不放心,只有自己看着,他才能安稳。

  但他从来没有讲过,就像他曾利用自己的权限调查陈默的履历,篡改他留在黑钢的信息这件事,他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否则他真以为所有都是瞎子,如果不是他到处宣扬陈默可疑的血统,怎么会不引起其他人和上层的注视,他只是不清楚陈默究竟是用什么方法,隐瞒了自己身为感染者的身份加入黑钢,但他却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兴许从他第一次决定为了这家伙黑进信息库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会回头了。

  “你看看你他妈现在是什么,这是过河拆桥,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他一连用了好几个成语,像是憋屈的怨念:“你觉得是我没用了,你要去干你的大事业,我成你的累赘,你想把我撇开啦,去做你的013。”

  斯菲尔特真的很敏锐,敏锐的过分,也让人措手不及。

  他看着陈默低声问,嘴角翘起,似是嘲讽。

  “我傻还是你傻?”

  陈默想过以后吗。

  什么是以后,比如将来要成为一名科学家,医生,老师……类似于长大之后的愿望,大到梦想,小到职业的规划,也比如09213,她将来想开一间安保公司,于是她来到了黑钢,比如殿下,她希望卡兹戴尔能找到属于她的未来,比如scout,博士,凯尔希,他们这群人的理想暂时寄托在特蕾西娅身上,又比如沃尔珀,她现在的理想就是能打赢自己一次,尽管她想多了。

  有人问过陈默今后,如果是小时候有人来问起他,他大概能说出许许多多的想法,但现在,他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

  萨卡兹的理想属于特蕾西娅和巴别塔,09213的理想属于他自己,还有斯菲尔特,许许多多陈默现在认识的人。

  兴许他能成为他们理想中的一份子,但他们的理想终归不属于他,就连他当初那个小小的梦想,回到龙门的畅想,都终于在感染者这个身份之下破灭。

  他心里很清楚的,斯菲尔特说的没错,回到龙门和塔露拉已经成为他的执念,他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思念还是执念。

  尽管凯尔希说的话语让人匪夷所思,可到底是好是坏,没人能断言,他已经不再心存侥幸。

  他还想避开这个话题,随便用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语敷衍过去,可斯菲尔特灼灼的目光让他终究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要说起来挺像是当初再次见到斯菲尔特时他那双通红的眼睛,但现在比起那时要平静了许多,依旧的蔚蓝色,像是天空与海洋。

  “没有。”陈默说:“没有想过。”

  “你不觉得以后这两个字说起来太过遥远了点,斯兄,明天是以后,下个星期,下一年也是以后,它从来没有定性,因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清楚,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斯兄。”陈默说:“你知道我迟早要回卡兹戴尔去的,有些事只能我亲自去做,有些事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

  他好像想起了黑墙里那个052问起自己想不想家,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不敢想。

  因为没有意义,又或者是因为,根本想不出来。

  许多年后,不出意外会被黑蛇蛊惑而取代的塔露拉,是否也和现在陈默一样,没有想过自己的以后。

  当阿丽娜遭遇不幸,整合运动分崩离析,她坐在罗德岛的禁闭室内,是否也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如何去偿还身上的罪孽。

  她被黑蛇蛊惑,但做下那些事的终究是她,如果她没有同意,如果她没有失望,又如何会一直默不作声。

  她逃避了,因为她不敢去想,也因为她已然接受了自己失败,将此身托付给了命运。

  有很多事,陈默没法告诉斯菲尔特。

  没法告诉他,自己身体内藏着一个怪物,没法告诉他,他今后可能要在卡兹戴尔杀许多人,杀的尸山血海,杀的血流成河,也没法告诉他,因为他连自己也没法保证,今后会发生什么。

  陈默可以利用很多人,他不在乎利用与否,但斯菲尔特没必要牵扯进去,他是黑钢一名小小的安保干员,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不关心萨卡兹人的死活与将来,因为哥伦比亚才是他的祖国,而且,他也不是感染者,不用操心自己的将来。

  他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优渥的待遇,不愁吃喝,没心没肺,他在黑钢如鱼得水,不出意外,等到退休的年纪他会拥有一间属于自己农场。

  这种平凡而安详的日子,才是他应得的。

  可陈默呢?

  啊,原来他是个怪物。

  原来他是个可怜的神,是个分不清的杂种,是具游荡漂泊的孤魂野鬼。

  他到底是什么?

  他的家在哪儿?

  回家的路早已掩埋在厚重的积雪之下,入目是狂暴的风雪,风雪尽头孤立着一幢黑色的建筑,那是游离的开端。

  他的过去在那间老旧的公寓,在人情冷暖的安置营,在孤儿院狭隘的天空,在龙门街头的人声鼎沸。

  他的将来在源石密布的荆棘深处,他的将来在血雨腥风的厮杀与阴云诡谲的迷雾。

  我见天灾,肆虐大地。

  我见众生,凄苦迷离。

  我见他只身行来,伤痕累累,滔天罪业冤魂缠身。

  我见他手握利刃,脚踏地狱,仰望人世,斩断命运世人奴役千年的枷锁。

  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手握权柄,俯瞰世间。

  本该如此。

第十六章 猫蛇狐(六)

  “你知道我迟早要回卡兹戴尔去的,有些事只能我亲自去做,有些事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

  陈默这么回答,香烟在烟灰缸内燃到了尽头,弥漫的烟味让人联想起战场上的迷雾与呛人的窒息感。

  “不能回头?没什么是不能回头的,你们炎国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回头是岸。”斯菲尔特反驳:“你不回头怎么知道它不是岸。”

  “什么是岸?”陈默反问:“好了,斯兄,我知道你挺喜欢炎国文化,但你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在我看来回头是岸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词语,斯兄,你都不了解海里有什么,怎么回头?”

  “你一个哥伦比亚人就别和我打机锋了。”陈默说:“其实你心里清楚的,我肯定在卡兹戴尔做了什么,我能告诉你,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感染者这个身份也挺好,我并不反感,毕竟就算反感也没什么用,倒不如接受它,话说回来,我早就是感染者了,好多年下来不也这么活过来了吗。”

  “我又不会一直留在黑钢,兴许感染者对我而言是一件好事。”

  “屁话!”

  斯菲尔特别别嘴:“你现在去大街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来这么一句,你看看你有没有人信你,十分钟,最多十分钟,不能再多了,警局的人就会过来把你这个妖言惑众的家伙带走。”

  “哥伦比亚,维多利亚,炎国,这片大地上大大小小的国家,谁会有你这样的想法,感染者****,成为感染者就意味着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现在你告诉我是件好事?”

  他看着陈默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

  “我想不通,萨卡兹人究竟对你施了什么魔法,让你三观都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不要抗拒治疗。”

  他说完,又顿了顿,摇着头。

  “算逑,算逑,现在说啥都没用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说:“你有自己的想法,你心里也有着计较,我只是有些气不过,当初你决定去卡兹戴尔时我就该死皮赖脸的把你拖住,也好过成为现在这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