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露尼西亚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了梦中的画面。
那并非是朦胧而模糊不清的梦境，在醒来的时分便会如同泡沫一般破碎并散去，它们就像是坚冰，哪怕名为清醒的晨曦已然投射过去，也难以将它们融化殆尽，即使融化了，也依旧会留下一滩寒冷的水迹，作为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她没有能够救下的那些人，那位小女孩，作为她部下的骑士们，以及……
以及她的旅伴。
当她看到艾希瑟琳的身影散去时，哪怕知道那仅仅是梦境而已，心中却像是敞开了一个哪怕以永远的时光也没有可能弥补的空洞，仿佛一切都在从那空洞之中流失，只剩下一个毫无意义的躯壳。不安、恐惧甚至于绝望，这些情绪一个又一个的在那一刻凝聚在她的心房之中，最终凝结成了满目的泪水。一开始是愤怒，想要质问为什么，而后又只剩下悲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悲哀，不仅仅是对自己，不仅仅是对艾希瑟琳，也同样是对其他什么露尼西亚目前尚未能理解的东西。
就像是，有什么堆砌起来的东西，在那一刻被引爆了。
这不可理喻，不是吗？
那只是一个相识不到一周的旅伴，哪怕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容，精巧的身体，好听的声音，可靠的能力，她也终究不过是这段短短旅途中的旅伴而已，自己会因为她而如此伤心吗？
但无论怎么怀疑，泪水都是真切存在着的。
她本想辩解些什么，作为一名骑士，在淑女面前这样失态似乎怎么都说不过去，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她也同样张开手臂，拥抱住眼前冰冷、苍白而细腻的身躯，让指尖不由自主的扣住那光洁的背脊，她没有抽泣，没有言语，不过是等待着眼泪流干。
“这是从资料库里检索出的，用于安慰的技巧。”
艾希瑟琳并不排斥这个拥抱，相反，她同样也加大了一点手上的力道，试图让露尼西亚更能感觉到实感。
——她的声音，有点不一样呢。
和梦中的声音不同，有点冰冷，有点机械感，让人能够隐约体会到她作为机关人偶的事实。
当然，这无所谓，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没有讨厌的意思。
“愿意说说梦的内容吗，露娜？”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于是露尼西亚就这么伏在艾希瑟琳的耳畔，轻声对她诉说着昨夜的梦境，那些挥之不去的景象。
艾希瑟琳没有遗漏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用手帕拭去露尼西亚脸上最后一滴泪水，艾希瑟琳同样伏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
“那么，请保护我，带我远去，带我前往旅程的尽头，我的旅伴，被选定的人。”
总觉得话中有话。
“从现在开始？”
就像是拉开了舞台的帷幕，旅馆外的声音也真切传入了露尼西亚的耳中。
有火焰的声音，有喊杀的声音，有兵刃交界的声音，有扣下扳机的声音。
火焰和灰烬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鲜血与粮食的甘醇交织在一起，共同书写成了露尼西亚所感知到的一切。
名为混乱的序幕。
第二十二章 接战
这种感觉，严格来说对露尼西亚而言并不算熟悉，不过那种感觉仅仅是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再遗忘，如同烙印一样深深刻入了露尼西亚的脑髓与灵魂之中，只需些许相似，便能够勾起那股感觉，那阵记忆，那些从灵魂深处不愿意遗忘的东西。
水车渠。
曾经的水车渠。
食尸鬼在城市内开启饕餮之宴，神圣家族的信徒则对幸存者报以折磨和虐杀，火焰在街道上蔓延，生命一个又一个逝去，腐朽的气息逐渐取代生者的气味，成为那片废墟之中永恒的存在，让那里成为亵渎之双子的圣所。
正是因为体验过那样的味道，露尼西亚一下子就能判断出，相似的事情正发生着，发生在自己所处的这名为诺萨维的城市。
这一下子就让露尼西亚清醒了过来，她抬头望向艾希瑟琳，后者则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在这片灾难的气息中引导她，带她前往遥远的故乡，前往她曾经的归所，这就是艾希瑟琳期望的事情，也是她给与露尼西亚的慰藉。
她飞快的在艾希瑟琳的帮助下披挂上铠甲，简单的用湿巾擦了下脸，接着将醒神清口的含片丢进嘴里，最后把那柄比她的身高还要长上几分的巨剑背在背上。
“……艾希，要一起来吗？”
在踏出房间之前，露尼西亚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回过头，一边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仿的面孔，一边这样轻声问道。
“‘荣幸至极’。”
那是“海亚”，传说中属于远古巨人一族的语言，高贵而动听，带有难以言说的神秘性。
艾希瑟琳像是捏着裙摆一样，指尖轻捏着无物的半空，而在她的手中，薄如蝉翼般的轻纱凭空交织而成，轻巧透明的连衣裙笼罩住她的身体，那件轻薄透明的纱裙由无数层轻纱重叠而成，并不具备遮挡的功用，仅仅是美丽无比。
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需要遮掩的地方，因为残缺与不完美，而她看起来并不介意向自己的旅伴展示这种不完美。
不知怎么，语言和衣装的魅力掺杂在一起，却是让骑士感觉脸上发热。
……
“怎么样，能感觉到哪里是混乱的核心位置吗？”
“有谁布置了字祷子干扰。”艾希瑟琳伸出手指，指向了一个方向，在露尼西亚的记忆中，那里是通向市政厅的方向，“往这里走。从逻辑上来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很有可能与城主库里德尔伯爵有关。”
“深有同感。”
露尼西亚点了点头，一边牵起艾希瑟琳的手，一边沿着大路奔跑起来。
“不过我想先去难民营看看，如果真发生了什么，那里可是毫无防御能力。”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来到诺萨维之前发生的事情：来历不明的武装人士袭击了她和艾希瑟琳，而在她好不容易留下一个活口，打算问出他们的来历时，对方却服毒自尽了。
她总觉得，那批袭击者很有可能和眼下的事态有些关系。
城内的情况显得相当诡异——绝大部分店铺都紧闭大门，还有少部分则门洞打开，里面看起来已经被洗劫一空。尸体变得随处可见，有的像是垃圾一样或躺或卧在路边，身上能够直白的看见致命伤，鲜血顺着淤堵起来的下水道流淌着，不知最终会汇集向什么地方。
那些尸体有的看起来是平民和商贩，有的是身着轻甲、拿着简单长枪的不明人士，还有很少一部分属于全身着甲的驻军。现在是正午时分，本应该人头攒动的埃尔南德商业街却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了一地尸体，以及紧闭门窗、打开魔法禁制的商户。
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露尼西亚的神经，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在她的视野中，有一小队人马正从街道的另一侧跑来，从装束和手中的盾牌与长枪来看，他们毫无疑问属于诺萨维的驻军。
对方的任务应该是守卫诺萨维的安全和稳定，这减少了露尼西亚和他们敌对的可能性，即使如此，露尼西亚依旧没有完全放下对他们的戒备，右手隐蔽的搭上了巨剑剑柄，她在奔跑中朝着艾希瑟琳小声说道：“艾希，躲在我身后。”
在得到了艾希瑟琳肯定的答复之后，她继续朝着迎面而来的守军喊道：“我是冒险者，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那些卫兵也看到了露尼西亚的存在，不过他们的反应却是大不相同。
“她是之前提到的那个，昨天夜里出现在市政厅的那个女人，重要嫌疑人中有她一个。”
为首的卫兵脸色变了变，他一边伸手将面罩拉下，一边招呼起身后的士兵们：“全员注意，前方出现敌人，数量两名，记住，格杀勿论。”
闻言，士兵们也纷纷拉下面罩，架起盾牌和铁枪，进入了战斗状态。
没有一个人对队长的指令提出异议，哪怕对方看起来只是二位毫无危险度可言的女性，既然她们已经进入了重要嫌疑人的名单，那么就绝对不会是自己有能力手下留情的角色。
“对方将我们列为了首要攻击目标的一种。”艾希瑟琳提醒道，“没有交涉的可能性。”
“看得出来。”
露尼西亚嘴上是这么说着，手头上却完全没有紧握住剑柄的打算。
脚步声在空阔的街道上不断响起，双方的距离也随之不断拉近，一方是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正不断利用冲刺来为自己的长枪增加杀伤力的武装卫兵，另一方则是看上去完全没有进入战斗状态，无论是神情还是躯体都极尽放松，连脚下迈着的步子都看起来蜻蜓点水。
距离缩短，缩短，再缩短。
直到缩短为零。
五杆长枪一齐刺出，指向头颅，指向心脏，指向腹腔，指向左腿和右腿，下一刻，少女的身体就会在铁枪的一齐突刺中被贯穿全身，成为一具再无生机的尸体。
这是必然的，卫兵队长是这样想到。
无论对方有什么本事，就算第一轮的突刺没能直接将她杀死，他身后的另外五名士兵也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可以用长剑和手弩终结她的生命。
她背后的那个有着奇怪躯干、穿着透明衣服的人物，看起来也不过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花瓶，完全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对，对，战斗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结局。
鲜血喷涌而出，泉水一般的殷红浇灌着大地，生命消逝带来的腥味扑鼻而至。
——对，对……嗯？
否。
倒地的不是少女。
涌出鲜血的，亦不会是少女。
在凡俗的肉眼绝对不可能捕捉到的刹那一瞬，露尼西亚的手掌已然完成了该完成的一切：用全部力气握住剑柄，极尽最快的速度将巨剑拔出，让神圣的能量顺着双臂灌注进剑刃，完成“祝福术”的释放，最后，让那比她的身躯还要高大的长剑之身，以超越肉眼的速度挥砍而下。
五杆铁枪从正中被斩成两段。
五名士兵的躯体被从腰下至肩头斩成两段。
钢铁的硬度、盔甲的防护、士气、经验、锻炼过的肉体……这些能够让他们拥有远超普通人的实力，即使是面对手持凶器的犯罪者或是暴民，他们也能够轻松以一敌多，更不用说是多人一起组成了突击阵型的情况下。
然而，他们全都低估了眼前看似身形单薄的少女。
小队队长甚至还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仅仅是凭借着本能，在看到眼前卫兵们被斩成两段的时候从腰间扒出了佩剑，准备转为接近战。
就在他一剑挥出的时候，少女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视野中剩下的，仅仅是五具倒地的尸体，以及如同昙花一般纯净无暇、正用无感情的金色双眼注视着自己的奇异少女。
直到这时，他才在恍惚中发现，这两位少女竟有着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面容。
待他终于转过身去的时候，长剑已然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就在他转身的片刻之内，他残余的五名部下中，其中四位的身体被长剑拦腰斩断，剩下的一位则被一拳打飞了下颚，只剩下半张面孔，软趴趴的躺倒在地上。
短暂的交战之后，露尼西亚的剑上、脸上、手上都沾染上了血迹，而那些血迹没有一滴属于她。
“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她面色凝重的盯着眼前这位小队长。
不容置疑的压力迎面扑来，哪怕是有着足够战斗经验、面对北区最穷凶极恶的匪徒也未曾退缩过的小队长，如今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双腿在发抖。
“因、因为……”
就在他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艾希瑟琳从他的身侧扑了过来，抱着露尼西亚的身体径直扑倒在地，伴随着一声洪亮的响声，小队长的头颅爆散成了漫天的碎片，那一击的威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击碎了小队长的头颅之后，还将他身后的一间空屋轰了个对穿。
“是狙击，露娜。”
艾希瑟琳迅速在手中凝聚出一张半透明的晶体盾，而在下一刻，晶体破碎，连带着艾希瑟琳的一只手臂一起炸裂开来，变成了半截闪耀着幽蓝光彩的废铁。
“是钢铁利维坦的人偶。”
第二十三章 铁之浪潮（其之一）
飞溅的碎片深深刺激到了露尼西亚的神经，她一把将艾希瑟琳的身体拉进怀里，接着朝着一旁奋力一跃——下一瞬，她们刚刚所在的位置便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浴缸大小的深坑瞬间出现在那里，乱石飞溅，耀眼的紫色光芒宛若血液般挥洒着，一眨眼便蒸发一空。
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魔法，但也不同于露尼西亚所认识的射击武器——至少她没看见肉眼可见的弹药，哪怕是气铳，终归也是发射的弹药而非空气。
露尼西亚的动作中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在刚刚的三次射击中，她已经大概判断出了狙击手的位置——正好在通往平民窟的方向上，并且不止一个。
最少也有两个狙击手在瞄准她，还有她怀里的艾希瑟琳。
来不及调整身形，她只能带着艾希瑟琳一起在地上奋力一翻，木盆大小的坑洞再一次覆盖了她们之前所在的位置，但这一次的失手也给了露尼西亚机会，她快速稳定身形，一把抱起艾希瑟琳，紧接着飞速奔跑起来。
砰！砰！砰！砰！
地面炸开的声音间隔极短，露尼西亚也完全没有功夫回头继续确认弹坑的位置，她不仅要在街道上为数不多的掩体之内折转，还要寻找机会安置艾希瑟琳，并且对对方发起反击。
——从声音的间隔来看，应该有两名狙击手，一左一右的进行交叉射击。
咻——！
一发能量弹几乎是贴着露尼西亚的脑袋飞了过去，即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子弹掀起的暴风也依然在她脸上拉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而这便是露尼西亚所要迎接的最后一发子弹，她向着身侧猛地一扑，接着便带着艾希瑟琳一起扑进了旁边的分叉小巷当中。
“艾希！没事吗？！”
直到这时，露尼西亚才有余力关心起艾希瑟琳的伤势。
左手连带着半个前臂一起被轰成碎片，端口的部分参差不齐，漆黑的金属构造上遍布着密密麻麻、或大或小的裂痕，幽蓝的荧光从裂口之中渗出，即使这里不会出血，也依然看的露尼西亚一阵眩晕，自责感几乎难以难以抑制的爬上了她的心头。
作为一名献身于守护之道的“白骑士”，她的每一次失职都会让她觉得羞愧和失落。
“不要紧，”艾希瑟琳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她没有失去一臂，没有受到半点伤害，“我是被抛弃者，是失败者，这样的我没有死去的权力，没有升入天堂的可能——所以不用担心我，露娜。”
“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真是……”
露尼西亚一手伸向了那只半数折断的手臂，试图为其倾注神圣的能量，用圣疗来修复艾希瑟琳的伤口，然而事实却让她困惑不已，她的圣疗无法对艾希瑟琳的断臂起到任何效果，别说修复破损的位置，甚至连贯入进去都做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
并非是因为浅显无比的“艾希瑟琳是机关人偶所以无法用圣疗修复”这样的原因，事实上，露尼西亚所使用的圣疗，与其说是一种治疗，不如说是一种概念性的修复，只要是她潜意识里默认为拥有生命的存在，就都可以用圣疗来进行修复，当然亡灵那种本质上和神圣能量无法兼容的存在例外。
“这是惩罚，露娜。”
露尼西亚茫然的抬起头，而艾希瑟琳正冲着她微笑，笑容中不带半点含义，仅有难以抑制的失落和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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