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少女会梦见弥赛亚吗? 第75章

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混乱的思绪也随之一同沉淀下来,沉淀在圣武士稚涩的心灵当中。

第五章 翻越群山与树海(其之五)

  倘若要说,这个世界和那片狭小的箱庭有什么不同的话——

  果然,不管怎么样,都绝对绕不过“气味”这个要素。

  就算再卖力的模拟地城环境,模拟野外可能出现的种种迹象,那里终究只是神术创造出的庭院,而非其他任何地方,只有真正来到了这个世界,真正回到如同噩梦般的这片土地,才能真切的闻到那些气味。

  硝烟的气味,腐烂的气味,烧焦的气味,死的味道,一切一切让人不愉快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这才是这个世界上真切存在着的气息。

  倘若要问露尼西亚,在哪里闻到这种气味的感觉最为强烈——

  答案是,从水车渠到特威克,从树林到原野,每一片土地上都弥漫着这种味道。被她所斩断的暗杀者,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被屠戮一空的王都,剩下唯有漆黑一片的焦土。不管是被她亲手所杀的人,还是被亡灵撕碎的人,其所拥有的气味都是一样的,杀人的感觉和拯救不了人的感觉,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区别,看着十万百万人被毁灭,那种感觉并不比别人的身体在自己手里化作碎肉更愉快,只是对等的令人作呕。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这样的死亡在发生吗?

  自己根本不可能拯救他们,正如罗伊·冯·伊瓦诺夫所说的,自己只是偶然路过那里的旅人,当历史的齿轮旋转起来时,自己已经完全被牵扯其中,动弹不得,无法影响之后发生的事,也无法改变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但只是回想起来,就觉得身体在发抖。他们和自己素不相识,十万百万的死者中,自己不认识其中的哪怕任何一个人,即使如此,一想到他们就这样死去,死的莫名其妙,死的悲惨且恐怖,悲哀的感觉就开始翻涌,连带着灵魂都颤抖起来。

  明明是这样没有实感。

  据说有上百万人的大城市,在自己还没能亲眼见过之前,就已经变成了燃烧且死寂的废墟。挥剑斩断人类躯体的时候,完全没有自己杀掉了谁的实感,战斗力的差距太过明显,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将剑上传来的钝感进行区分,分别出那到底是人体,还是泡沫。

  以至于,自己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杀了人。

  人生中的第一次杀人,不管怎么想,那都应该是充满了特别,充满了矛盾,充满了为人者一切郁结的事情,但实际上,哪怕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名为露尼西亚的少女依然没有对此产生任何感触。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剑上的触感实在是太过轻盈,甚至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人的生命”。

  不比泡沫更重的东西,从一变为十,从十变为百,从百变为千,从千变为万,从万变成亿,其分量就会改变了吗?被自己所杀的人,不被自己所杀却死去的人,没有被杀而依旧活着的人,他们的生命也是同样的轻,同样只有不及泡沫的重量而已吗?

  因为愤怒而挥剑,挥剑之后,当头脑冷却下来,当萦绕在手背上的热度散去,剩下的东西,就只有难以言喻的空洞。并不是说因为没能继续厮杀而感到空虚,仅仅是想到了一些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又一时根本无法给出答案,所以才会觉得空虚。

  脑袋空空不一定是什么都没有想,也有可能是想得太多。

  倘若再问一次自己——世界需要拯救吗?自己到底能拯救什么?

  什么答案也没有,什么答案也不会有,现在的自己根本不足以去回答这样的问题。

  答案是自己的决意,对于现在的露尼西亚来说,匆忙的给出答案,最后收获的只会是更多的迷茫,不过如此。

  “露娜大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圣武士。”

  “嗯,没错。”

  “那,露娜大人的老师……那个叫赛斯汀的女人,有告诉过露娜大人答案吗?”

  “不知道呢……不过关于杀人的事情,她倒是教过我。”

  ——“听好了,小公主。我是圣武士,准确来说,是立下了复仇誓言的‘黑骑士’,所以我绝对不会教你‘用仇恨面对仇恨’的道理。”

  ——“这和师傅的信条……”

  ——“有所矛盾?才不是这样。听好了……”

  正因为是踏足于“复仇者”之路的人,才格外明白这其中的寓意。仇恨的火焰烧起来是多么热烈,多么煎熬,多么痛苦——被仇恨之火灼烧的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能明白。成为“黑骑士”的道路,也有些人将其解读为“成为一个客观的复仇鬼”的道路,这句话挺起来很绕很难理解,其内涵却相当简单。

  也即是,一边让自己成为为了复仇可以燃烧一切的存在,一边让自己看清楚,这样的自己到底有多么丑恶和恐怖。

  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烧的不成人形,眼神、气息、面容、做法,被彻底扭曲之后,就算斩杀了真正的仇敌都难以停下,踏上这条道路,实质上就是把自己变为薪柴,直到自身被燃烧殆尽。

  也正是因此,当一个人彻底踏入“职业复仇鬼”的领域后,往往会滑向两种极端——第一种是劝说每一个人选择让复仇主导一切,第二种则是让其他人不要走上和自己一样的道路。

  ——“那么,是教人宽恕、宽容吗?”

  ——“当然不是。劝其他人宽恕,和劝其他人复仇,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这……那应该怎么办?”

  ——“如果相信公理,相信正义,相信‘人’这种存在的话——那就忍耐。劝人忍耐不是为了给施暴者说话,只是为了保护受害者自己而已。”

  ——“这样吗……”

  ——“不能以仇恨回应仇恨,以恶意回应恶意,但是……”

  ——“但是?”

  ——“但是,可以以厮杀回应厮杀,以战斗回应战斗。”

  ——“……唉?”

  “很是矛盾的说法,露娜大人是这样认为的,对吗?”

  “嗯。至少在当时,并没有搞明白……谢谢你,艾拉。”

  “为什么要这么说?”

  “虽然现在也不是那么明白,不过至少,艾拉帮我回忆起了师傅的教导。”

  ——“回答我,小公主,你觉得战斗是为什么而产生的?”

  ——“金钱,土地,食物……”

  ——“为了活下去而战斗,为了获得更好而战斗,又或者,为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战斗。”

  ——“唔。”

  ——“这种理由不仅是对于战斗的发起者,对于战斗的响应者也同样。‘活下去’是正当的,既不荣誉也不耻辱的行为;‘想要活下去’是正当的,既不荣誉也不耻辱的想法……将其他事物,例如说荣誉,例如说爱,视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在不论生死观正确与否的前提下,为了在他们心目中‘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而战斗,便也同样是正当的,既不荣誉也不耻辱的行为。”

  ——“唔……好复杂。”

  ——“复杂吗?也是,对于现在的小公主来说可能复杂了些。不过总有一天,这样小小的公主也会长大,也会明白我现在所说的这些东西。”

  ——“嗯,露娜会努力的!”

  ——“杀人者必须有被杀的觉悟,在此基础上,发起死斗等同于赌上性命,对于赌上性命袭来的敌人,手下留情是自信和仁慈,将其斩杀是慎重和尊敬,将其铭记在心吧。”

  “……是这么说的呢。”

  “那时候,露娜大人多大了?”

  “六岁。那是我第一次练习剑术之前,赛斯汀姐教我的事情。”

  “哎?对六岁的孩子讲这些啊……”

  ——到底是在说给我听的呢,还是说……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呢?

  那种说教一般的话语,很显然,当时的赛斯汀·佩兰西汀根本没有指望露尼西亚能听懂。

  不过,很快,露尼西亚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艾拉身上。

  毕竟她就在自己的眼前。

  手心与手背依旧紧贴在一起,一个温暖而丰润,一个微凉且纤瘦,在狭小的睡袋中,两者的体温正一点点的趋向于平等。

  聊得实在是过于投入,以至于二者都忘记了,自己之间的距离有多么接近,双目之间的间距有多么狭窄,连呼吸都时不时交错在一起,让熏香和草药的香气互相混合。帐篷外面是飘着小雪的黑夜,帐篷里面则是仅属于三个人的小小休息处,淡橘色光辉的映照下,一切都变得让人放松且安适。

  以至于,让艾拉·赫珀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救世主应该露出这样软弱的表情,说出这样软弱的话语,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吗?救世主不应该是完美无缺、充满光辉、无懈可击的人物吗?像这样一个普普通通,恐怕只有勇气和善意值得称道的少女,她真的就是那个被称作“救世主”的存在吗?

  不质疑,不思考,甚至完全忘记了还有这样的问题,毕竟,看看艾拉的表情,因为羞涩而翻红的面颊,因为喜悦而上扬的嘴角,简直就像是得到了心爱之物的小姑娘。

  仿佛她已经忘记了“救世主”是什么,又或者是,模糊了“救世主”和“露尼西亚”这两个词语之间的关系,又或者是……不管露尼西亚表现的怎么样,她都只会认为那是“救世主”应有的姿态。

  侧耳倾听,听着北风从外面呼啸而过,听着雪花拍打在帐篷上的声响,艾希瑟琳一言不发。没有魔物的嘶吼,没有野兽的足音,没有死者的呢喃,今夜的奈姆瑞思丘陵带和前几天一样,平稳而安宁,仿佛黑暗中根本没有危险,只有夜女士宁静的纱幕。她坐在露尼西亚的睡袋上,歪着脑袋,静静注视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二人,看着她们漫无目的的谈论,直到在不知不觉中彼此拥抱着,沉沉睡去。

  “晚安。”

  蹲在二人身边,艾希瑟琳帮她们说出忘了传递的话语。

  ……

  “晚安……”

  “说什么呢,现在才十一点啊?”

  “哼嗯……”

  揉了揉眼睛,少女慢慢吞吞的从床上爬起,接着看起来毫无精神的坐在床上,愣愣的发着呆。

  “十一点——也该,到睡觉时间了吧?”

  慢慢吞吞的动作,慢慢吞吞的话语,总觉得和那副姿态完全不搭调,给人一种奇妙且忍俊不禁的差异感。

  及腰的白发让人忍不住投以视线,而那之外的事物则逼迫着他人将视线移开:发梢处仿佛鲜血一般的红色,同样如鲜血般浓郁、仅仅是看见就仿佛能闻到血腥味的双瞳,不像是人类,倒不如说像是爬行动物一样狭长的瞳孔……再加上脑袋两侧的黑色尖角,手腕处若隐若现的黑色鳞片,这些看起来都和她慵懒的现状完全不搭。

  “夜晚不是才刚刚开始吗……算了。”

  稍加思索,之后将钢笔和稿纸一同弃置一旁,黑发少女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而后才从桌边站起,慢慢走向床边。

  黑色的长发——并不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黑发赫瞳的伊莱瓦尔人,来自东方失落之地的他们如今遍布世界各处,若是看到有着黑发的人,那他的身体里一定流有伊莱瓦尔的血脉。即使如此,她看上去依旧足够引人注目,不仅是因为她看上去足以自傲的身材,更是因为她额前斑白的刘海,以及她那有着截然不同颜色的双目。

  琥珀色和金色,就像遥相辉映的两颗星辰,尤其是那枚金色的眼瞳,简直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如此的绝妙,宛若静静流淌,静静泛着波光的黄金之湖。

  “要不要再把室温调高一些?”

  “但睡觉的时候,柯莉特会不会……”

  “总有办法的,嗯,实在不行就少穿一些……别馆的佣人都辞掉了,除了每月两次的清洁人员之外也不会有其他人来这里,不穿也可以。”

  “嗯——”

  对于富庶且寒冷的缪兰德居民来说,取暖始终是需要时常挂在心上的头等大事,也正是因此,这里研发和引进了诸多相关技术。大范围的煤气供暖在此地难以铺开,取而代之的则是其他东西,穷人生火炉,富人用着西边进口的魔导工艺或是东方来的蒸汽机关技术,倘若要说会有什么不便之处,果然就是一觉醒来口干舌燥。

  “其实,也不是因为冷……的样子。”

  “是吗?”

  松开领口的丝带,将纽扣自上而下一颗颗解开,衬衣就这样松散的披在身上,名为柯莉特·卡洛琳的黑发少女坐到床边,神情也随之放松下来。接近自己那片小小的工作场地,也即是书桌之前时,脑袋里难免会被工作所填满,而当自己再次回到这名为床铺的小小避风港时,名为截稿日的压力变随之一空,剩下的只有美妙的音律,怡人的温度。

  “好像也不是因为下雪……这里的空气不比北边更差哎。”

  “城里有在净化空气,肯定要比沿路上的小地方要好不少——所以不是空气的问吧,想来应该也不是天气原因。”

  “是吧——”

  “从艾尔艾瑞克日夜兼程赶回来,体力吃不消?就算是萝丝,也会有体力耗尽的可能吧?”

  伸手抚着名为萝丝的少女,将指尖埋入白发内侧,一路向下抚摸,滑过颈侧,滑过肩头,撩起发梢,让既像鲜血又像玫瑰的末端缠绕在手指上,柯莉特看起来非常中意于这种小动作。

  “也不是的样子。”

  “哦?明明白天的时候看起来还挺有精神的。”

  “因为不能让别人发现啦,毕竟是护卫——”

  “是护卫兼助手兼恋人,不要只强调其中一点。”

  “总之就是这样啦?”

  如果露出软弱的一面,就有可能招致心怀不轨者的目光,反之,只要能一直在旁人面前保持富有活力的样子,就能够震慑宵小之辈,这就是作为护卫的心得。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感到不舒服的?我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

  “从进入缪兰德就开始了,明明没有疲惫也没有受伤,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不是视线也不是杀意,但就是好不舒服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哦?”

  忍不住将视线投向窗外,看向夜晚中的城市。

  在这片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下,难道还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或者说,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吗?

  柯莉特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第六章 难眠的冬夜

  这里是“山巅”,换而言之,就是“贵族区”——这片区域比城内的任何地方都要接近天空,也可以说,正是因此,住在这里的人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那片灰色的帷幕。从这里像窗外望去,便能够轻而易举的俯瞰大半个缪兰德,将那片山巅之城的风景尽收眼底。

  白天和夜晚的界限,被人为的模糊掉,哪怕现在接近深夜,那里依然是灯火通明,光芒随着街道的排列交织成一张又一张网格,从这里看不见行人,看不见那些构筑成整体的“个体”,只能看见他们存在着的痕迹。

  如果不是因为讨厌寒冷,柯莉特真的很想打开窗户,让北风灌进市内,把自己的发丝吹得乱七八糟,让桌上的稿纸四处飞舞,好像这样就能忘记一切,忘记所有的事情。

  很可惜,她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希望不会出什么事情。”

  “嗯嗯。”

  “毕竟,快要到约定的日子了。”

  “……嗯……”

  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变得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