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式逸闻机关
冬日的寒风会让人变得慵懒，连离开暖暖的被窝都格外困难，却根本无法绊住冒险者们的脚步，毕竟对于敏感敏锐的他们来说，危险的地城和野外，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和安心的休息处画上等号。
穿脱铠甲几乎是冒险者们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如何穿上那身保命的东西，如何在着甲的情况下行动，又如何将其脱下，这些事情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一切便是作为冒险者应当优先学习的课程。
尽管因为工艺和技术的进步，重甲的穿脱时间已经得到了很大改善，但即使如此，想要独自穿上一身重甲依然是不那么容易的事情——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一刻钟的功夫在所难免，如果有人帮助可以大大缩短这个时间，但还是非常麻烦。相比之下，艾拉那身轻皮甲虽然防护性能低得多，却只用一分钟左右就能穿脱完毕。
先是把最里面的衬衣打理整齐，再接着是作为第二层内衬和保暖作用的内衬，最后是位于最外层、用于保护全身的皮甲，只用了短短的时间，艾拉就又变回了白天常见的那副造型。
“这样就行了？”
“嗯，这样就可以了。”
“那么——”
将不锈钢水杯、牙刷和牙膏一起塞进艾拉手里，露尼西亚指了指帐篷外。
“？”
而艾拉看上去根本没理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学着露尼西亚和艾希瑟琳那样，用歪了歪脑袋的方式表示困惑。
“刷牙洗脸啊，早上不就该做这个吗？”
叹了口气，又从边上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露尼西亚如此解释道。
“但是，用‘魔法伎俩’就可以——”
“老是太过依赖魔法的话，会忘记没有魔法的生活方式哦。行啦，就当是转换转换心情，难得的用牙刷和毛巾清洁自己吧？”
与其说是主张不要忘记没有魔法的生活，倒不如说，露尼西亚只是想和艾拉一起刷刷牙，用这种事情来打发时间、改变心情，仅此而已。
从很久之前就在想着，如果有一天能真的让自己外出冒险，自己该如何熟练运用那些从赛斯汀处学来的知识——结果，那些知识中有一些是无法适用于如今这个世界的。比方说，教导了不少野外取水的办法，但实际上雨水、降雨后的河流、积雪这些水源都无法被利用，在这一基础上，不会施法的冒险者应该提前准备好水源，如果时间不短的话，甚至可以考虑雇佣专门的后勤人员协助，除此之外则是可以购买炼金壶、无尽水瓶之类的魔法物品，这些原本价格高昂的东西，在长期技术革新的影响下，现在也是可以咬咬牙买下来的水平了。
反过来说，如果连这些最基本的准备都做不了，那还是不要考虑一个人出门冒险了。
毕竟这个世界真的很危险。
法师？虽然一般法师也无法使用“造水术”和“净化食粮”，那些是神术的范畴，不过仔细想一想，能做法师的人，真的会缺钱买魔法物品出门吗？
现在这个世界上，正常的雨水几乎不再存在，剩下的只有有毒的、会污染水源的酸雨。长期的酸雨洗礼之下，全世界的生态本应该濒临毁灭，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动物，植物，还是所谓的魔物，最终都发展出了对这种恶劣环境的耐受性，而人类现在多多少少也能够承受住野外有毒的水体——当然，最多只是解一时急需，如果长期多次饮用被污染的水源，轻则肠炎，重则胃穿孔，消化道被彻底腐蚀，因此洁净的饮用水依然是必需品。
至于为什么那个时候赛斯汀不愿意说清楚……
恐怕只是没想到，这位小公主真的有朝一日会走出鸟笼吧。
如果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温暖且舒适的庭院，那么一辈子都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就好。
“艾拉。”
咕噜咕噜的刷牙，咕噜咕噜的洗脸，让清澈的水流浸润肌肤，让一时的温暖驱散寒意，再加上没有了铠甲的沉重，感觉一切都格外清新，除了那一尘不变的天空以外。
“怎么了吗，救世主大人？”
“嗯……”
“嗯？”
有些欲言又止，有些难以说出口，看着露尼西亚用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视线飘来飘去，又是沉吟又是思索，最后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下半句话。
“以后都……”
“都？”
“都像昨天晚上那样吧。”
艾拉歪了歪脑袋，把不锈钢杯子里剩下的温水倒在自己手上，清洗掉指缝间还剩下的血迹。
“昨天晚上是说……？”
“就是说，一起睡吧。”
又叹了口气，露尼西亚重新让笑容爬上嘴角，侧脸望向艾拉的方向。
有一些害羞，有一些难堪，不过最后，露尼西亚还是完整的讲这句话说了出来，那声叹息不是无奈，倒不如说是一种终于放下什么包袱后，如是负重的欣慰。
啪——
手指一抖，水杯便随之掉进水盆里，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
“但是……但是……”
“就这么决定了哦，哈啊——真是愉快的一晚上呢——”
完全无视艾拉的小小抗议，露尼西亚伸了伸懒腰，从一旁拾起自己的铠甲，开始有条不紊的着装起来。
“露娜大人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
“不会觉得太过拥挤吗？”
“不会。”
“不会觉得我那样的身体很硌人吗？”
“完全没有。”
“不会觉得别扭，不会觉得气味不好，不会觉得不安吗？”
“不会，不会，为什么会，我看起来像是那么麻烦的人吗？”
这次反倒轮到露尼西亚发问了。
虽然俗话说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但这么一连串的质疑还是让她有些吃不消。露尼西亚并不是心思非常敏感的女性，即使如此，她还是能隐隐约约猜到一些艾拉抗拒的原因，要说的话，无非就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不想让自己太过在意”，“不想让自己把太多精力放在她身上”，仅此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啊，笨蛋。
“……但是……”
“艾拉。”
“……”
“之前的几天，是不是也都会像昨晚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惊醒，无意识的伤害自己，之后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这趟对艾拉来说并不那么有意义，或许也并不那么有趣的旅行？”
她只是为了寻找自己才踏上旅途而已。
这种想法并非来自于证据，尽管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得出这个答案；这种想法并非来自于神圣的灵性，尽管那种超凡的灵感确实能如此运用。这种感觉仅仅是来自于指尖传来的温度，耳畔回响的心跳，充斥鼻腔的草药芬芳，来自于属于少女独一无二的直觉。
所以，尽管赛斯汀也好，光辉神庭也好，助人也好，和纳特亚的遗产战斗也好，对抗钢铁利维坦也好，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和她无关的事情，她仅仅是因为露尼西亚选择这样做，所以才会这样做，为此而挥剑，为此而受伤，为此而竭尽全力。
“……嗯。”
没有否定，没有回避，只是简单而轻声的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她贯彻着自己的想法，所以，她不会对自己的救世主大人有半点隐瞒。
艾希瑟琳并没有说这一点，想来并非是她不愿意说，只是因为她习惯于在凌晨时分坐在帐篷外面，静静注视着篝火而已。寒冷对她没有任何影响，风雪也至多不过是给她加上了一层名为霜的妆容，在没有人醒来，没有人回应她耳语的时候，她似乎更习惯于这么做，一个人静立着，一个人注视着那些有别于黑夜的事物。
也可以说，这件事情因此而变得非常私人。
三个人中只属于两个人的小小秘密，剩下那个人则还在帐篷里面收拾行李，仔细想想，这好像也算是一种挺奇妙的情况。
“那就这么决定咯，以后还是一起睡。”
“……”
“虽然可能睡眠质量不那么好，但既然原本也会做噩梦的话，应该也相当于没有恶化。有个人在边上会感觉更安心一些吧？况且我可是光辉神庭的圣女哦，执事祭司见了我要喊‘阁下’的那种感觉，有没有神明加护不太清楚，不过抱起来肯定是暖洋洋软乎乎的，就请不要客气的把我当做抱枕就好了——”
“为什么……”
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搭在自己胸前——或者说，搭在肩颈和锁骨交界处。
那里是粉色的蝶印所在的位置，是她口中“作为所有物”的契约成立的印记所在的位置。
“为什么……？”
与其说是在发问，不如说，只是在喃喃自语。
“——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仅仅只是看到，只是稍微注意到，粉发少女那张过于美丽的脸庞上到底呈现着怎样的表情，只需要一眼，就足以让露尼西亚的笑容从脸上消失，化为些许苦涩，些许悲伤，些许心疼，些许哀痛，无数细微而令人伤感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无法以笑容面对名为艾拉·赫珀的少女。
那是怎样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就像是一直紧绷着眼角，让自己不至于哭泣出声，现在终于难以抑制住泪水，简直就像是这样一幅表情。除去最开始相遇后的短暂时光，她从来没有因为疼痛或是苦难而流泪，却因为露尼西亚这小小的建议，而露出了这样一幅像是和她并不相关、只存在于梦境中的表情。
就像是飘雪将至的天空，让人只是看着就想要与她一同哭泣。
“只是对所有物而已，只是对物品而已，对一个属于救世主大人、随时都可以消耗可以抛弃的存在……只是没价值的东西，就算想为救世主大人做些什么，最后也只是碍手碍脚……为什么要这样……做到这样……付出这些……”
语无伦次，混乱且痛苦。
像是凌晨那件事情的继续，将行动转化为言语，掷出用于残害自己的短剑，只不过，明明是残酷且卑劣的话语，听上去却又隐隐之中有些……期待？
到底是出于怎样的情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呢？
是不理解，卑劣感，自毁倾向，盲目，亦或者是这些都有呢？
“……笨蛋艾拉。”
伸出手臂，而后，紧紧将泫然欲泣的少女拥进自己的怀抱里。
还没有穿上那身虽然破损但依旧坚硬的铠甲，还没有构筑起自己和他人间无可跨越的壁垒，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只要伸出手，只要紧紧地抱住她，这也正是露尼西亚内心中最为渴望的事情。
——只是因为，那副表情，实在让人太受不了了。
还要像这样给自己找些无关紧要的借口，只是因为没法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情。
“——！……”
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依然保持着沉默。
像是想要做些什么，比如说，伸出手去，抓住露尼西亚的衣角，最终却只是手指微微颤抖着，什么都没有做。
“才不是物品，艾希也好艾拉也好，都不是物品。不是什么消耗品，不是什么所有物，不是什么碍手碍脚的存在，艾拉，你是……”
——你是……
——是，什么？
不仅是语言，连思维都跟着一起卡了壳。
是同伴，是旅伴，是家人，是挚友……每一种回答都好像对的上，都好像可以作为答案给出，不会有任何奇怪而别扭的感觉，它们都毫无疑问适用于眼下的语境，但总会有一个问题，也即是，露尼西亚并不觉得这些“合理”、“正确”的答案，应当是她立刻就能脱口而出的答案。
真正的答案，应该是能够毫不犹豫就说出口的答案。
是同伴，是旅伴，是家人，是挚友……还是，什么？
想不到，或者说，觉得以上答案全部都不对，觉得还有更好的选择，可是自己意识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仅仅是知道有这样的概念存在于此，自己却没办法将其脱口而出。就像是一层浅浅的雾气阻挡在那里，萦绕在那里，明明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能抵达对岸，却又像是在怀疑自己身前是否就是无底深渊，迟迟不敢踏出脚步。
“是——”
“……是？”
“是……”
底气不足。
勇气和根性并不足以让她再踏出一步，做到现在这个地步，说出现在这些话语已经是极限了，再将进度向前推哪怕一点点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可能。
“——名为艾希瑟琳的机体正因为没有任务而等待，并试图寻找能够给予下一个指令的关联者‘露尼西亚·阿格丽斯’。”
有些清冷，有些渺远，有些无机质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结果，就连艾希自己都没能想到，一出来看见的竟是这样的场面。”
仿佛空气也随之尴尬起来。
第八章 山巅之城
天空保持着不会变化的灰，至多不过是在雨雪之前变得更加阴沉，这片永久不变的天幕，就像是笼罩在上空的蛛之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如果不是在这之前，人类已经度过了超过一个历程的漫长时光，拥有了引以为傲的技术与学识，恐怕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寸步难行。
指南针的箭头悠悠转转，颤抖着指明一行人接下来将要去往的地方。
不仅是天空，地上的风景仿佛也始终没有改变。放眼望去，入目之处所能看见的，无非只有树林和雪地，间或夹杂着几块裸露在外的石头。
生物在这里并不多见，即使是对于那些顽强的生命而言，雪地依然是个令它们感到乏味的场景，温度低下，食物也不多，倘若是春季或者夏季，这片森林恐怕会热闹不少。偶尔掠过的小动物会在最短时间内被露尼西亚或者艾希瑟琳捕获，当做今天的晚餐，大型野兽和魔物则是始终没有遇到。
要说原因，便是因为她们现在在走的，实际上是开辟在马里艾和缪兰德之间的山道——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这条道路，大型商团或者佣兵队更倾向于走奈姆瑞思丘陵带西侧的大道，这会导致路程绕远，却更加宽敞和安全。丘陵区域内也算是一种选择，会有巡林客定期在这里组织巡逻，维持山道的安全，驱赶部分接近这里的危险魔物。
树林，雪地，岩壁，树林，雪地，岩壁。
就像是一直在重复的影片，从片头放映至片尾，而后倒过来，再来一遍。污垢潜藏在雪下的淤泥中，表面则是洁白无瑕的一片，从高处回过头，望向那片被北风所吹拂的低地，看着被积雪压弯的树枝随之晃荡，看着那片林木与雪景交错的土地，总是会让露尼西亚不由得感叹，这就是这片世界真实的样子。
如果说现在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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