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离瞳
即便不止一次有人询问过他——或是像在开玩笑，或是轻松或是严肃，或是想要与他推心置腹。
而他始终保持沉默。
渐渐的，不再有人对他的过去感到好奇，毕竟他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正变得越来越难以接近，光是与他共处一室都叫人坐立难安，更遑论与他共事。
因此，即便是在白塔中，他也素来形单影只。
奇怪的是向他求助的人却越变越多了，大概是总有人渴望得到规则和公正的垂怜吧？
人类本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被利益所驱动着，当规则无法给他们带来好处时他们便转头投向无序和混乱，当无序和混沌开始迫害他们时他们又瞬间变为了规则最忠实的捍卫者。
从来如此。
不过布洛达从来不在意这些，也从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相反，他近乎慷慨地为向他求助的那些人提供帮助，在受到现任白塔之主的委托后，他也毫不犹豫地做好了前往伦蒂海姆的准备。
然后，他来到了这座属于精灵的城邦。
在这里，他再度受到了精灵们的委托——他们请求他帮助他们重建那艘名为归乡号的星舰。
布洛达无权做此决定，而在咨询了白塔之主的意见后，他收到了“帮助精灵们”的命令，于是他便领导着那支抵达伦蒂海姆的白塔访问团，开始帮助精灵们重建归乡号。
如今归乡号的重建工作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恐怕要不了多久，精灵们便会全员登舰，伴随着巨树以及整个伦蒂海姆的崩塌，就此启航，刺破苍穹，回到不知多少光年以外的故乡。
可也正在这时，勇者小队找上了他。
“我们想知道，精灵们究竟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建了整艘归乡号。”
勇者本人询问他。
布洛达沉默片刻，回答道：
“很简单——他们竭尽全力了。”
无论是勇者还是魔女都曾从精灵们的执政官芙雯娜那里听过这句话，而这答案显然无法让他们满意。
于是他们对视一眼，最终由魔女再度开口询问：
“具体呢？他们具体是怎么做的？”
布洛达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先很奇怪地抬起头，看向帐篷顶。
他眯起眼，似乎能透过厚实的帐篷看到悬在整个伦蒂海姆上空的归乡号。
“他们……”他低声说，“掏空了这个世界。”
魔女脸上便浮现出恍然之色——对上了，之前勇者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他感觉到整个伦蒂海姆的生命力都被人为地集中到了归乡号上，那大概是精灵们将这微型世界所有的资源都开采了出来，用来重建归乡号。
这的确能解释精灵们是从哪儿找来的资源，但……
但资源归资源，要想将那些资源转变为用来重建归乡号的材料，两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够吧？
于是魔女便再度询问道：
“我们想知道的是，精灵们到底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里完成了对归乡号的重建工作——就算他们个个都是法术大师，也不能像这样，轻轻松松就捏出艘星舰出来吧？”
布洛达并不讨厌魔女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因为这都在规则的允许之内。
他甚至很乐意为魔女解答问题，虽然他自己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于是，他回答道：
“诸位刚进入伦蒂海姆的时候，想必就注意到了那些高耸的熔炉吧？”
“当然，”魔女皱了皱眉，“可那些熔炉和我的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有的，”布洛达缓缓点了点头，“事实上，归乡号就是通过那些熔炉，从无到有，一点点被建造出来的。”
“这……”
布洛达注意到魔女的眉皱的更紧了。
显然，她无法理解精灵们是如何通过那些高耸的熔炉铸造出归乡号的。
布洛达理解她的感受。
最初，他也无法想象那样一艘先进而精密的星舰是由那些熔炉制造的。在他的认知中，想要建造一艘归乡号这样的星舰，需要不知多少位工程师，来自多少个不同领域的学者和专家，多少座昼夜不休运行的工厂，多少条流水线多少台车床。
可后来，精灵们用铁一般的事实说服了他。
如今角色互换，提出质疑的变成了魔女和勇者小队，而负责用铁一般的事实说服他们的，变成了他这个老家伙。
想到这儿，布洛达不禁微微勾起唇角，露出苦涩的笑意。
但那笑意只是一闪即逝，很快，他就恢复了平日里面无表情的模样。
“您想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对么？蕾茜儿女士？”
布洛达询问道。
魔女便瞪大了眼，下意识回答道：
“不然呢？不然我总不能强迫自己相信，精灵们用那几座熔炉就建造出了一艘货真价实的星舰吧？”
“可这正是事实。”布洛达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肯定道，“精灵们就是这样重建归乡号的。”
魔女闻言几乎站了起来。
布洛达猜她大概是想要他拿出证据吧，因此不等魔女再度发出质疑，他就率先堵住了魔女的路：
“明天——诸位，明天，在这里，我们的一号营地，精灵们将开始最后一次‘铸造’，如果诸位不相信我的话，那就请静候吧。”
“届时，你们将亲眼见证，精灵们是如何重建归乡号的。”
［未完待续］
——
34.不要忘记
勇者小队离开了。
他们并不打算留在营地过夜。
布洛达能猜到，他们打算回到归乡号，在那艘星舰上过夜。
不，与其说是过夜，倒不如说是借着这个机会对归乡号探查一番——他们始终都在怀疑那艘星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然他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询问关于那艘星舰的问题。
布洛达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他甚至很满意，因为无论是晨昏魔女还是勇者小队，他们都在完成他们该做的事。
维尔莉登女士拜托他们造访伦蒂海姆，正是为了借助他们的力量探明伦蒂海姆如今的情况。
虽然布洛达本人并不觉得伦蒂海姆境内有什么异常正悄然滋生。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在沿着既定的轨道行进，宛若维多利亚那些凡人所制造的火车，从不偏航从不横冲直撞，最多只会有片刻的延误——可这些都在计划和规则的框架内，因此布洛达向来很喜欢那些沉重而寡言的铁家伙。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等什么时候闲下来了，他就去维多利亚一趟，坐上一列火车，沿着轨道漫无目的地出发，中间不停换乘，直到把假期消耗干净。
可他又会想算了吧，他已经好多年没进行过如此恣意妄为的旅行了，如今的他习惯了那些条条框框，反而无法适应“自由”了，光是想想坐在火车上穿行于维多利亚广袤的疆域中，他便会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无所适从和茫然。
计划……哦，计划。
他大概，已经只习惯有目的地的旅行了。
想到这儿，布洛达垂下浅灰色的，略显浑浊的眸子，平静至极地否决了自己的旅行计划，不带丝毫惋惜。
紧接着，他掀开帐篷的门帘，俯下身，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重新来到阳光暗淡却分外炎热的室外，老人缓缓挺直了脊背，一丝不苟地将衬衣袖口不知何时松脱的扣子扣紧。
营地依旧如往常一般忙碌。
学者与法师们都在全力以赴地解析精灵们交给他们这些外乡人的，来自主母的遗产，并将之转化为切实的成果，即耸立于伦蒂海姆城中的那数座熔炉。
亦或者，身为「归乡号重建项目」的总负责人，以及深谙那些熔炉本质的知情者，老人更愿称它们为——
“万能打印机”。
虽然只是劣质品，无论是效率还是质量都远不及主母遗产中所设想的，真正意义上的“万能打印机”，但即便如此，这些熔炉也足够他们帮助精灵们重建归乡号了。
五次“铸造”仪式，或者说，五次“打印”过后，归乡号将被补完，将被赋予生命，届时，精灵们将与这艘星舰一同启航，刺穿苍穹，回归故乡。
至于白塔那边的担忧，以及勇者小队不远万里抵达伦蒂海姆向他们传达的命令……
“切勿触碰星空，”布洛达环视繁忙的营地，脸上渐渐浮现出奇怪的迷惘之色，“这究竟是不是……我们该做的事呢？”
他竟有些恍惚了。
……
按理来说，作为整个访问团的负责人，布洛达理应很清楚什么才是他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有很多。
吃饭、喝水、睡觉、呼吸……以及工作——无休止地工作。
营地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因此可以说他们都在遵守规则。
这样很好，布洛达对此十分满意。
他行走在营地之中，悄悄观察每一位学者和法师的动作，但从不指出对错，因为他清楚，他们也清楚他们该做什么。
布洛达甚至像一位老师。
他行走于课桌之间，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已经将所有学生的小动作悄然收入眼中，无论多么微小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而他之所以不喊出开小差的学生的名字，只是因为他们的行为尚在规则的框架之内。
他尚可容忍。
直到他发觉了一名学生忘记了该做什么，堪称堂而皇之地在挑战他身为老师的威严。
于是他走了过去，来到了那位学生面前。
“昆塔斯，”他叫出了那位学者的名字，“你在做什么？”
被点名的学者有瞬间的慌张，而这反应在布洛达眼中尚属正常——营地中的任何一位学者或法师被他叫出名字，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就像在课堂上做坏事，结果被窗外偷窥的班主任逮了个正着的学生。
名为昆塔斯的学者勉强恢复了镇定，并向旁边迈了一步，露出藏在他身后的年幼精灵，同时为布洛达解释道：
“我在安慰这小家伙，布洛达先生，您知道的，明天就该举行铸造仪式啦。”
布洛达闻言皱起眉来，看向那被昆塔斯庇护在身后的年幼精灵。
或许是摄于布洛达的气场，小家伙怯生生地将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昆塔斯身后，只露出了小半张脸。
即便是不太喜欢幼童的布洛达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家伙实在可爱。
眼睛是明亮的翠绿，柔软的金发微卷，叫人联想起日出时被染成同样色彩的云朵，脸蛋带着可爱的婴儿肥，肌肤滑嫩得仿佛吹弹可破。
布洛达是规则和秩序的忠实拥趸，而幼童——那些刚诞生于这个世界不久的小东西尚未建立起完整的价值观，在他们的世界里，并不存在所谓的善恶对错，因此，他们大多百无禁忌，混沌无序——这恰好与布洛达所认同的观念相悖。
但无论如何，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和热爱是共通的。
见小家伙有些害怕他，布洛达不自觉便将自己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虽然那张叫人忍不住敬畏的脸很难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感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那小家伙放轻了声音询问道，“这小家伙怎么了？”
昆塔斯闻言便露出古怪之色。
大概是他从来都没见过这样“温柔”的布洛达吧，可他又不敢指出这点，唯恐布洛达会因此恼羞成怒，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
“她……她有些害怕明天的铸造仪式。”
“害怕？”布洛达皱起眉。
「这下难办了。」
他忍不住想。
他之前还从来没听过会有精灵害怕铸造仪式，事实上，在这小家伙之前，每位精灵都平静地接受了铸造仪式。
规则本身便是由无数经验堆砌而成的轨道。
布洛达没有类似的经验，因此，在这件事上，他所崇尚的规则似乎已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帮助。
他大概就只能求助于自己。
「我……该做什么？」
他如此询问自己。
但无人回答——理应无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