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短尾猫
过了许久之后，他将文件夹重新合上了，然后把文稿放到了餐桌上，抬起头来看着鹭原学姐。
“怎么了，淳君？”鹭原学姐担心地问，“是……是觉得我写得不好吗？”
到这时候她早就已经吃饱了，只是为了不想打搅最上淳而没有出声催促而已。
“不是好或者不好的问题，学姐。”最上淳皱着眉头回答，“实际上我觉得你写得不错，一如既往的优雅而且流畅……问题是，你现在想要写的，不是好的故事而是能被市场上接受的故事，对吧？”
“这是指……指什么呢？”鹭原学姐有些惊讶地问。
“很明显啊，单单只读这么十几页稿子，黑气就已经满溢而出了，老实说这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故事。”最上淳回答，“你现在想要写的不是传统文学，而是畅销的小说，而且面对的是青少年人群，对吧？”
“是的，是这样的啊？”鹭原学姐还是懵里懵懂的样子，“淳君，你说的黑气到底是指什么呢？”
“就是你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那种压抑感。”最上淳重新拿起了文稿，然后翻开来，“文字里面的阴沉是可以直接用眼睛分辨出来的。上次我们讨论的时候，你的稿子还没有这么压抑……但是今天我一看，实在是太过头了。比如这一段‘少年知道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未必能够在她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失败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是他仍旧想要试试……’，也许事情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有必要说得这么直白吗？或者说，为什么一开始就要给人一种他肯定会失败的印象？”
最上淳一边念，一边按照原句点评，直到最后，他总结了自己的意见，“总之，写这种小说，你你可以中二病，可以血腥，也可以残忍刺激，甚至可以带点邪恶……但是你不能让字里行间都透着这股压抑感。这样的故事是很难讨目标读者们的喜欢的，有几个青少年人看小说是为了让自己添堵不是吗？”
鹭原学姐一直静静地听着最上淳的点评，默然无语，直到最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听你说的时候，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写的时候却没有发现问题。”
“那就说明这就是你在无意识地状态下把自己的心理投射到文稿里面了，这很常见，很多小说家都是这样的——”最上淳看向鹭原学姐，“所以学姐，你似乎现在有很浓重的心理压力，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我没有，一如往常呢。”犹豫了片刻之后，学姐苦笑了一下，“虽然处境说不上好，但是也早就习惯了。真的，没什么问题……”
最上淳当然能够看得出来鹭原学姐言不由衷，可是他又不好去逼问。
从鹭原学姐目前的处境来看，有心理压力也非常正常吧。
母亲横死，父亲坐牢，跟孤儿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过，一周前他们见面的时候，他也看了学姐的文稿，里面并没有这么多压抑感，可见鹭原学姐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理压力，只是一周后却突然变了风向。
难道这一周当中，发生了什么让她方寸大乱的事情吗？
正当最上淳还在猜测思索的时候，鹭原学姐突然开口了。
“淳君，真的非常感谢你了，虽然你的点评不太客气，但是我很高兴，因为你认认真真地看了我的文稿，你是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
“学姐……你？”最上淳从她的话当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安。
“真难为你了啊，淳君。”此时的鹭原学姐，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似乎已经看破了世间红尘一样。“淳君真的很厉害呢，简简单单地透过文字就能看到这么多东西……真的头脑很好啊，难怪这么确定自己能考上东大，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吧。”
“喂……喂……”最上淳想要开口阻止学姐，因为他听得出来，这似乎是某个人在放弃一切之后的超脱表现。
难道我的一番批评让她心里的那根弦崩断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骗自己了，也许我确实缺乏应有的才能，文学并不是我能够挤入的殿堂。”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鹭原学姐说出了放弃，“我……我不想再做徒劳无益的挣扎了，也不想再麻烦你了，你的好心并不是我任意使唤你的理由，够了，我走到这里已经够了。”
接着，她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向最上淳鞠躬，“真的非常感谢你，无论是看文章还是请客……淳君，你可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谢意，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尽自己的一切所能来回报你的恩情的。至于小说，就到此为止吧，我不应该再为了自己的任性而麻烦你了。”
最上淳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学姐。
荒唐，太荒唐了。
一周前还那么激情满满，宣称自己要赢一次，结果仅仅一周之后，她就要放弃了吗？
你的勇气，你的决心，只能保鲜一周而已？
简直有些可笑啊。
原来你也不过是那些弱者之一而已。
“好的，我知道了，如果这就是学姐期望的话，我会听从的，如果要结束就结束吧。”他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必须说，我很失望，我非常失望。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我讨厌庸俗，我希望在我的生活当中能够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一些为了实现理想而迸发出来的闪光，我原以为学姐你身上有这种闪光，可是你却把它亲手熄灭了……这不是你自己的梦想吗？为什么要掐灭呢？最后的努力还没有付出，你就自动认输了！我很失望，我觉得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学姐。”
“难道我又想看到这样的自己吗？”也许是被最上淳的话刺伤了，鹭原学姐的眼角突然滚出了泪光，“谁又不想为理想活下去呢！可是……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坚持理想的。”
㈨5０1⑧零玖○九
接着，她又跟最上淳鞠了一躬，然后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就在店员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糕点店。
她只想要逃离，她觉得自己已经无颜面对这个年轻的学弟，她知道对方对自己失望，因为她自己也很失望。
可是……人的承受能力终究是有限度的。
她已经到了那个限度了。
也许我确实只是个凡俗之辈吧……她走出了店家，魂不守舍地走在街道上。
她的脸上一直在流泪，但是心里的眼泪更多。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也不紧不慢地向她这里靠近了。
这个人应已经在附近逡巡了很久了。
借助街上的流光，可是看得出来他的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犹如是在外地出差了许久才刚刚回来的小职员一样。
他大概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形高瘦，脸型稍微有点尖，两鬓斑白，脚步缓慢而又谨慎。整个人都带着一股阴沉的气息。
他离鹭原诗音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他站在了诗音的面前。
而这时候，鹭原诗音终于也发现了他。
她的脚步僵住了。
看着那张眼角布满皱纹的苍白的脸，她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一切移动的力气。
对面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又重新迈动了脚步向她凑了过来，在鹭原诗音看来，这脚步声就如同是地狱的鼓点一样让人恐惧。
想逃……要逃……可是没有力气，迈不动脚。
小动物碰到猛兽之后，有时候就会这样因为过度恐惧而丧失行动能力。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想要转身逃走但是双腿只顾着打颤怎么也动不了。
她想哭，但是却又哭不出声音来，只有眼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流下，无声地滴落到地上。
也许这就是她无法逃离的诅咒。
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感觉到背后多了一股力量。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跟我走。”
当听到了这个简单的命令和熟悉的声音时，鹭原诗音睁大了眼睛。
从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股力气，让她冒出了一股力气，微微迈动了脚步。
接着，少年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原路跑。
对面的中年人惊讶地看着两个人，然后马上加快脚步向他们追了过去。
鹭原诗音的脚步一直都在跄踉，虽然很焦急但是却怎么也加快不了脚步。
“抱歉了学姐。”
这时候她听到了耳边的一声招呼。
“呀！”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本能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最上淳直接弯腰，抄起了她的脚，然后抱着她狂奔而去。
17，回家
在少女的惊叫声当中，少年双手托着少女一通快跑。
随着他急促的脚步，周围的灯光变得越来越明亮，人影也越来越多。
这些路人们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都显得相当诧异，不过却没有人阻拦，相反还有人起哄吹起了口哨。
这一片区有好几所学校，相比于冷漠的成年人，学生们要更有冲动一些，看到这冲击性的一幕自然也不会无动于衷。
显然，他们是把这两个也穿着校服的同龄人当成情侣了吧。
在这一片带着羡慕嫉妒恨的起哄声当中，最上淳回头一看，刚才那个中年人已经不见踪影了，显然他也有所顾忌，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
总算安全了。
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他的视线又往下移动，落到了怀中的鹭原诗音脸上。
也许是因为已经被突如其来的一切给惊呆了的缘故，鹭原学姐现在的脸上还是显得懵里懵懂，一副呆住了的表情。
因为紧张、以及一些别的因素，她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红，眼角上也依旧挂着泪珠，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喷在了最上淳的胸膛上，虽然有衬衣的阻隔，但还是让他的胸膛发热，并且带上了些许奇异的麻痒感。
当然比起手来，这倒不算什么了。
眼下，他的手右手正好搭在了学姐的小腿上。
学姐穿着的淡黑色丝袜，眼下正因为他前行的脚步而摆动，摩挲着他的手，润滑的触感当中又带了稍稍的一点滞涩感。
老实说，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可是这种微妙的触感似乎就要终结了。
因为他的手已经酸了。
学姐的身体并不重，甚至可以说相当轻，明明被他高两个年级，但是轻盈的身躯最上淳却可以轻松抱起。
但是即使如此，这毕竟也是一个接近成年的女性的重量啊，就算最上淳年轻身体棒，坚持到现在也还是有点累了。
当然，虽然心里知道就要受不住了，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一直咬牙坚持着，也许……可能是因为胸膛和手上传来的温暖感觉吧。
倒是鹭原诗音有些受不了了。
在时间的流逝下，她终于从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清醒了过来，然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眼下的尴尬处境。
“淳……淳君，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吸引了最上淳的注意力，然后低声说。
“啊，好。”最上淳停下了脚步，然后略微有些惋惜地把鹭原学姐放下来了。
鹭原学姐的脸色还是发红，周边不断传过来的视线，让她感觉非常尴尬，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非常感激最上淳。
“谢谢……谢谢你，我又欠你的人情了。”鹭原诗音紧咬着嘴唇，低着头对最上淳说，“如果没有你帮忙的话，我……我都不知道……”
“这种话就没必要说了，总之现在你安全就好了，学姐。”最上淳微微摇了摇头。
他的手耷拉着，真的完全酸了，话说他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坚持这么久。
接着，他看了看周边，“那现在学姐打算怎么办呢？回去吗？”
“我……我不能回去！”鹭原诗音剧烈地摇了摇头，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猛然打了个寒噤，“他也许知道我现在的住处了……我要换个地方。”
“那，今晚的话，学姐有栖身的地方吗？”最上淳再问。
他没有问刚才那个中年人是谁，因为他看出了学姐现在似乎并不想要谈到那个人——不过，他自己的心里也隐隐当中有了一个猜测。
“没有……”鹭原诗音茫然地摇了摇头，“找个咖啡网吧住下吧，要不麦当劳也可以。”
果然没朋友啊，能过夜的都没有……最上淳心里苦笑。
在外面过夜，这也不是办法，不说别的，万一那个人又找了上了鹭原学姐，那自己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看来也只有那最后一个办法了。
“那，要不跟我来吧，我这边可以给你找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处，明天再去处理别的问题。”他低声说。
“这样……这样不太好吧……？”鹭原学姐连忙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麻烦你。”
“都这个时候了再说这种话还有意义吗？”最上淳笑了笑，然后也不多说了，直接勉强抬起手来，拉住了学姐的手，“跟我走吧，相信我，那个地方很安全。”
鹭原诗音微微挣扎了一下，但是最后还是顺从地握住了那只手，跟着他一起往前走，虽然她现在脑子里面还是懵里懵懂，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却对这个学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信赖感。
也许是因为他始终淡定从容的态度吧。
就这样，最上淳带着鹭原诗音在街道之间穿行，然后一路走到了北赤羽铁路站。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影响，没有人再注意他们，他们也把自己隔离到了人群之外。
“那时候，你……你为什么跟上来了。”在走上地铁车厢的那一刻，鹭原诗音突然问最上淳。
“因为担心学姐，当时学姐的样子怎么看都有些奇怪。”最上淳简短地回答，“你失魂落魄地跑出去，我害怕你遭遇什么意外，所以结账之后马上跟出来了……好在及时赶到。”
“失魂落魄（しっこんらくはく）……真是贴切的形容啊，淳君真是善用词汇呢，明明还只是高一生却对四字熟语这么熟稔。”鹭原学姐苦笑了起来，“也许淳君你比我更有文学的天赋。”
“我……我只是学得更早而已。”最上淳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转开了话题，“能开玩笑能自嘲，这说明学姐已经恢复过来了，恭喜。”
“我现在这样子，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呢？”学姐还是苦笑。
“至少还有明天，不是吗？”最上淳仍旧微笑着，“学姐终究还是对理想念念不忘的吧？”
“是啊……还有明天。”鹭原诗音喃喃自语。
在谈话之间，他们已经从属于埼京线的北赤羽车站来到了赤羽站，然后从这里转上了京滨东北线，向东京都的中心地带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