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莉塔的收容物日志 第142章

露娜无言地点了点头。

这让玛格莉塔想到两天前的事。

准确来说，从这一周的第七天，也就是周末前一天放学之后，露娜的眉毛就一直紧皱着没有舒展，那天晚上的晚饭过后她将自己关进了画室。

但到该练习舞蹈的时间而走出来时，她的脸色更加糟糕了，这甚至影响到了舞蹈的练习，连作为陪练的玛格莉塔都注意到了。

接着在周末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露娜每一次走进画室都会很快地出来，带着危险的气场，而一张张廉价的画布被从画架上取下时，上面都只有一块一块，看不出在画什么的颜料。

——这简直就像是古典的骑士遇到了火铳一样……新的技法是那么让人苦恼的东西吗？

对于油画只是“画过几次”程度的玛格莉塔不太能理解，于是和瑟莱忒聊天，而圣银的回答却出乎了女孩的意料。

——新的技法的诞生本身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如果新的技法基于某种新的观念，对于抱持着过去观念的人就会产生冲击，这才是让露娜公主难以平静下来的原因。

“受到冲击的理由我大致也能想到，这是好事，如果不是本身具备一定程度的理解，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两种画法之间的差异，也就不会受到冲击。”

洛·维林说着，将泡好的红茶放到了两个女孩的面前，将放着方糖的小碟和装有牛奶的容器也放在桌面上后，他挺直了背脊，单片眼镜下的蓝色眼睛因为微笑而眯起。

“关于「直接画法」的事，尽情地问吧，不过只到有客人向我买画为止哦？作为直接画法的前辈，我会尽量让你理解，这种画法才是油画的未来。”

“……哦？也就是说，你打算向我传教吗？”

“如果说画家们把自己坚信的技法和思想视为信仰，那么这确实是传教呢。”

露娜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挑衅的弧度。

“很好，那么就让我听听看，为什么你会认为这种画法会成为未来，而不是昙花一现的兴起和改变呢？”

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忽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气势，对话的主导方忽然调换，这让对面的洛·维林一下子措手不及。

本来露娜是“提出问题者”而他是“给予解答者”。但就在这一瞬间，露娜变成了“质问者”而他成为了“解释者”。

这让他收起了以年长者自居的感觉，看着露娜那双等候着他做出解释的眼睛，他用短暂的沉默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

“古典绘画已经死了。”

他说出了一句让玛格莉塔目瞪口呆的话。

“因为古典绘画已经死去，而绘画必须新生。所以「直接画法」将成为未来，这是无论那些保持着过往观念不放的人们如何极力否认，却终将面对的事。”

“……你是「摄影杀死绘画」论的支持者？”

但这句话说出之后，露娜表情忽然变得兴趣缺缺。

“先不说现在摄影的很多准则还在遵从绘画，比如构图，比如氛围的构造。到现在为止，因为没有色彩，摄影只能算是对现实的拙劣记录而已，这是已经公认的事了。”

“是的，187年前的翡冷翠画派会议，这场会议让古典的画法又延续了这么长时间的生命，但那也已经到头了。女士，我想说到这里，你应该可以理解这片大陆在你所不知道的时候，你所不知道的角落发生了什么吧？”

“……”

露娜沉默了。

那双红色的瞳孔猛地扩大。这位公主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身边的气势都消失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试图从他的眼中找出虚张声势的部分，但她没有找到。

她死死地盯着男人的眼睛，有些艰难地开口。

“……我要看证据。”

玛格莉塔感觉得到，露娜公主的声音虽然还很平静，但是……

“证明古典绘画已死的证据。”

她的内心却并不那么平静。

既不知道「摄影杀死绘画」论是什么也不知道187年前翡冷翠画派会议的玛格莉塔现在还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只好维持着礼貌的表情，顺便在公主这边用目光向这位画家稍微施压。

“证据之一其实你们应该已经看到过了，我把它挂在画廊的门上，你们没有感到奇怪，恰好证明了那是如此的真实，足以比拟最细致的肖像画……不，比从古至今所有的肖像画更加真实。”

“……！”

露娜差点站了起来。

如果不是刻入骨子里的贵族礼仪，她现在就会冲出这个房间，回到画廊的门前，去看那被挂在门上的东西。

而她没有这么做的另一个理由是眼前的洛·维林正将手伸入他左边的口袋，拿出一块小小的，用雕刻精美的木框和玻璃包覆的相片。

玻璃下是镀银的薄铜板，那是银版相机的相片。相片中拍摄的是一个站在草坪上笑着的女郎，她有着一头金色的蓬松卷发和蓝色的大眼睛，红色的眼镜架在她笔挺的鼻梁上，天空碧蓝如洗，草坪绿意葱葱。

相片中的事物都有着属于它们该有的色彩，它们是……彩色的。

有生以来，玛格莉塔第一次看见彩色的相片。

“……这是怎么做到的？”

“银版相机的原理是，将银与紫色海晶合成的「海银」镀在薄薄的铜板上，抛光，置于暗盒，然后暗盒置入暗箱，拍摄，拍摄完成后，用水银蒸气和浓盐水处理，这样就能得到黑白的照片。”

将那用玻璃保护的相片放在桌上，洛·维林忽然说起了银版摄影法，这大陆运用最广泛的摄影方式的原理。

银版摄影的关键在于「海银」这种能够感光，并且能通过一系列化学反应将感光产生的影像固定下来的物质，但是海银的缺点是只能展现出白色，银版相片中黑色的部分其实是靠镀银铜板来体现的。

“而自从这种拍摄方法在大陆流行，就一直有化学家在寻觅着比海银更优秀的感光物质，而花费了漫长的时光，他们终于找到了。”

洛·维林稍微喘了口气，然后吐出了一个词。

“「万色银」。”

这个时候，在玛格莉塔的裙下，瑟莱忒微微颤动了一下。

万色银——它从未听说过有这种特殊的金属。不过在瑟莱忒的资料库里，倒是有一种魔物的名字是……

“这就是他们最后找到的物质，当然，具体的成分是秘密。用这种物质取代「海银」，能够神奇地显现出所有的色彩，而且定影的程序也不再需要危险的水银蒸气，只要用一种植物的提取液就可以，可以说从效果到安全性都完全凌驾于现在的银版摄影。当然，这很昂贵，但任何新技术刚出现时总是昂贵的，而且有一群顽固的家伙正试图扼杀这种技术，但这也是徒劳的。”

慢慢的，男人的声音变得激动了起来。

“请看吧！看这绝对准确的人体，绝对真实的色彩，绝对细致的细节！就算因为高昂的成本而暂时无法推广，但这照片出现在这片大陆之上的时候，就宣告了以逼真、客观地还原现实事物为其本质的古典油画的死亡，因为它已经不再有存在的意义！未来的绘画将不再以客观的世界为绝对准则，人的感情与心才能让绘画找到新的存在意义，「直接画法」才是绘画的未来！”

他就如同宣告神启的先知一般，眼中爆发出的是狂热的光芒，他热切地看着露娜，就像迫不及待地想从她的口中听到皈依的话语。

“我知道了。”

但是，露娜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并不是某种革命性的画技和观念战胜了原有的，杀死古典绘画的是摄影技术的进步而不是现代绘画的优越性。直接画法诞生自由此而生的对于绘画本质的思考以及未来的探索。理论和观念性的东西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相较于这位画家，露娜的情绪却非常平静。她吃掉了一小块蛋糕，放下了茶杯，然后起身。玛格莉塔也连忙吃掉面前的点心，跟着公主站了起来，向房间的门边走去。

“接下来我想看看更多的画作，不是用理性，而是用自己的感性去理解。”

“啊，当然，希望我的画能给你一些启发。”

虽然说是传教，但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士太过殷切也不太好。

洛·维林也站了起来，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尴尬地笑了笑，比玛格莉塔先一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而这个时候，一位画廊的工作人员正和一位贵族站在门外，工作人员手中提着一个画框，看起来像是准备来商谈画作的出售，而那副画的内容……

是一位未着片缕地步行在林荫道路上，身姿妩媚，做着挑逗动作与表情的红发女郎。

“……”

“……”

一眼看到这这幅画的玛格莉塔和露娜无言地回过头，而洛·维林脸上的表情更加尴尬了。

“……请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画家也是要吃饭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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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待客室，在画廊没有其他人的长廊中，玛格莉塔伸手抚摸着裙摆上的银星。

“听到「万色银」这个词的时候瑟莱忒小姐突然有了反应呢，难道说，这是瑟莱忒小姐知道的某种矿物吗？”

“答案是否定的，玛格莉塔小姐，在我的资料库中，从未有过「万色银」这种金属的存在，但是，在法兰索丝大陆上，的确存在着一种魔物以「万色」为名。”

“诶？魔物吗？”

玛格莉塔眨了眨眼睛。

除了流浪的猫狗，麻雀，老鼠或者无处不在的虫豸，这个时代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已经很少能遇到魔物了，这些在黑暗纪元时，城墙之外皆为其领土的生命在文明的火焰和枪弹下步步退却。

他们在故老相传中的神奇力量逐渐被科学解析，超过十米以上的巨兽，呼唤闪电的公羊，吞噬万物的沼泽潜伏者，喷火的飞龙……对于新时代的很多人来说，它们已经成为了故事和童话之中的角色，随着科学开始将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区分为「动物」、「植物」以及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之后，就连魔物这个名字也渐渐地用得少了。

就连露娜都停下了脚步，对此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魔物呢？”

“万色蛇蜥。一种体长最大可达二十米，过去广泛地存在大陆各处热带雨林中的顶级掠食者，这种魔物会分泌一种特别的粘液包裹自身，而这种粘液能呈现出已知的所有色彩。「万色」是个不太常见的前缀，或许那些化学家的研究和这种魔物就脱不了干系。”

“是这样吗……露娜大人？”

眨了眨眼睛，把这件事当作某种轶闻听的玛格莉塔忽然注意到露娜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瑟莱忒小姐，这种魔物的捕获难度如何？”

她暂时无视了玛格莉塔的话，看着女孩裙摆上的银星。

“很困难，虽然我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万色蛇蜥比起我所在的那个时代如何，但在热带雨林中，只有寥寥几种蛇类与蜘蛛是它们的天敌，即使这种魔物就近在眼前，也很难发现，它们是真正的从视觉上与环境融为一体。”

“驯化养殖的难度呢？”

“几乎不可能，它们的生态高度依赖炎热潮湿的雨林气候，食量庞大，性格凶暴，并且具备很高的智力。”

“如果那个万色银真的和这种魔物相关，那么这项技术的高成本可能就不仅仅是因为新技术刚出现没多久的缘故了，很可能五年、十年甚至数十年都很难推广，对，甚至在帕列斯都还没有广为人知。”

“那个，露娜大人和瑟莱忒小姐？你们在说什么呢？难道说，对彩色摄影有兴趣吗？”

“……不，没什么兴趣，我不是来这里进行投资的，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熟悉的东西还能在支持一段时间而感到高兴而已。”

露娜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古典绘画已死……啊……”

今日一更，4K字大章.jpg

PS：现实中的银版摄像法利用了碘化银的化学性质，不过曝光依旧需要三十分钟左右，本文中进行了魔改。

PS1：文中直接用架空物质取代了现实世界的彩色胶卷。

PS2：现实中，摄影和彩色摄影刚出现那会的确遭到过抵制，客观上，它们是对于绘画艺术的影响最大的一项技术进步，现在公认这种影响是良性的，促使了绘画和摄影两种艺术的进步，但对于那个时代的人，被进步抛下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想法……思考这些也是创作的乐趣。

PS3：画裸体绘画卖给有钱人是18世纪不出名画家常见操作，至于那究竟是欲望还是艺术？那就只有买画的人知道了

第256节 EP.45 放学后的行程

“今天放学之后，去逛附近的画具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颜料。”

在午休时，露娜忽然从书本中抬起头，对玛格莉塔这样说着。

虽然修习的课程是舞蹈与油画，但理论知识同样重要。除此之外，艺术并不是埋头苦干就能出成果的领域，除了本专业的知识，广博的见闻也至关重要。

因此，在用过午餐到出发去上下午的课的这段时间，是露娜公主、玛格莉塔和瑟莱忒的阅读时间。

“新奇的颜料吗？”

放下手中的报纸，坐在沙发上的玛格莉塔有些好奇地问着。

“嗯，油画的发展某种意义上也是颜料的发展，而学习油画除了学习观察的能力与在画布上使用笔的技艺，就是学习不同颜料的使用。今天下课后我会找范里夫先生问问附近哪里有比较有名气的店铺，到时候就麻烦玛格莉塔小姐来陪同了。”

看起来，公主殿下因为昨天从名为洛·维林的画家口中知道了关于「直接画法」的诞生和推崇这个画法的人的理念，那种焦躁感已经看不到了。

昨天在回来的路上，她还开玩笑地说，因为玛格莉塔用「晶讯仪」——这个名字是国王发来的回迅中提到的——在她面前演示了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还能传递彼此的话语的奇迹，她才能对“技术进步带来的新时代”这种事不会感到特别的惊讶。

对于玛格莉塔而言，「彩色摄像技术的诞生」，或者是「古典绘画已死」之类的事都没有什么实感，但现在看到自己侍奉的公主殿下也不再直接往画布上涂抹颜料，她还是有些好奇。

“是，露娜大人。不过，您不打算学直接画法吗？”

“怎么可能，范里夫先生已经说过，直接画法——准确的说是直接厚涂画法会是他授课的重点之一。既然是授课的内容，我当然打算好好掌握。不过没有导师的引导，好几年没有钻研过画法画技的我现在也没法靠自己掌握一种新的画法，所以个人的练习还是以熟悉的画法为主。”

露娜说着，随手在书本上做下简短的笔记。

“不过的确，我并不打算像那个男人一样转投新的画技。因为接下来你会问为什么，我就先解释给你听好了。因为这种画法是翡翠海沿岸，那些在第一次文艺复兴中活跃的大师们使用的技法，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我们故乡的技法，就像那个男人对直接画法推崇之至，对于这自我们的故乡发源并恒久流长的绘画技艺我也抱持着同样的自豪，就是这么简单。”

说完，这位公主殿下又抬起她红色的眼睛，看向自己这个一向问题很多的皇家圣卫小姐。

“还有别的问题吗？”

“不。”

玛格莉塔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