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弥夜
斋藤一心隔着被子轻轻拍着自己的大腿,看向真田朝阳呆呆的眼神,又一次发出开心到咳血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是想要看到你的表情,你这幅吃惊的呆住的表情咳咳咳——”
再一次止住咳嗽,烟已经烧到一半,斋藤一心的精神明显的垮塌了下来。
他安静了下来,疲惫的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都踏踏实实的做生意,没有用极道的身份欺负人,那些生意都是我们这七年靠着那些崽子们流血流汗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口碑。”
“如果不是因为要和其他极道保持一致,我连保护费都不想收。这年头,谁活着不容易啊?这点钱给家里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干点啥不好,凭啥要交给那些在身上随便画几个刺绣的狗东西?”
“如果不是没活干,活不下去,谁愿意忍着那挨千刀的痛作践自己绣那东西?又难看又碍眼还讨人嫌。”
真田朝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早上毒岛联合的人会在美食街强买强卖了。
因为原本这些活都是和心会的人在干,他们这么做完全是在示威,告诉美食街的住民盘踞在这里的主人已经换了,而买了他们的菜就意味着改弦易辙,相当于对投诚毒岛联合。
所以在老父亲说接受之后,大家也不情愿的同意了,因为在他们看来,与核心会老大斋藤一心有密切联系的他,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他们这条街与和心会之间的联系人,将来就算和心会卷土重来,也是优先找第一个投敌的真田大和的麻烦。
斋藤一心睁开的眼睛又有了闭上的趋势,他将只剩下一小截的烟头掐灭,对着真田朝阳说道;“朝阳,把门推开吧,房间里烟味太大,你不喜欢的吧?”
真田朝阳点了下头,将斋藤一心重新扶着躺下,将对面的拉门拉开,露出庭院。
斋藤一心努力的将头偏向庭院一侧,看到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只有走廊的灯光照亮粗大的树干与鱼塘,不由得感到失望。
“没有月亮呢。”
真田朝阳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一样惊讶;“你喜欢月亮?”
“你不是以前吐槽说那些古代日本贵族矫情四件事吗?什么夏天赏月,冬天吹雪……要是在那圆的像是女人的柰子的月亮下死,那我也能算是一个风趣的人了。”
“是四大雅事,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你都听到哪里去了?还有是风雅不是风趣。”
斋藤一心像是以往在小店里一样哈哈大笑,但嘴角已经连血沫都咳不出来了。
他将头转回天花板,凝视着方形吊灯与拉绳,突然惆怅的叹息一声。
“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啊,要是哪天政府能让极道消失就好了。”
“是啊,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
真田朝阳衷心附和斋藤一心不可能的祈愿。
只要日本作为殖民帝国一日,极道就会是统治阶级的黑手套,一日不会消失,哪怕短暂的背愤怒的民意与,也会在野心家的暗中挑动下,于腐臭的污泥之中卷土重来。
他们又一次陷入沉默,真田朝阳看着眼皮已经开始下拉的斋藤一心,主动说道;“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例如放在哪里没能收走的小黄书,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帮你隐瞒你见不得人的奇怪XP。”
“朝阳,你话变多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书读得少,你不要骗我,那不是你该说的话吧?”
“有什么区别吗?反正你也快死了。”
斋藤一心嘴角咧开,窗外响起一声惊雷,闪电划破夜空,风势更加汹涌,让人睁不开眼。
“好像还有点时间,坐下吧。”
真田朝阳坐在之前跪坐的地方,再一次握住了斋藤一心的手。
“朝阳啊,你来这里,应该是毒岛联合的人找上你们了吧?”
“嗯。”
斋藤一心的眼神慢慢的暗淡下来,他努力的握紧真田朝阳的手,但手指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了。
“对不起啦,我以后再也没有办法保护你与大和了。”
“我走了以后,让隆太带你去我的保险柜那,第一圈的密码是大和的生日,第二圈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我记得还有一百多万,全拿了,回去收拾一下,趁着毒岛联合那帮人没反应过来之前,离开东京吧。”
“这笔钱足够你们到另外的城市安顿下来,再开一家小店谋生,只是有点委屈你,难得考上了那么好的学校。但是没办法,大和那家伙的脸太犯规了,在这样的世道里,长得好看的男人也是被恶狼觊觎的肥羊。”
真田朝阳感觉胸口中激荡的东西涌上了喉咙。
斋藤一心偏过头,努力的想要将手抬起,但怎么也抬不起来。
真田朝阳主动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斋藤一心的眼神温柔了下来,拼尽全力,安抚着身体颤抖的真田朝阳。
“朝阳,不要做傻事。”
“我是知道的,你只是在大和那家伙的面前装乖孩子。”
“我看到了你的眼睛,纯净而悲怜,你的心里装着恨不得将这个世界毁灭的怒火,眼神里却又有着对我们的纯净若水的悲伤与怜悯。”
怜悯?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早在七年前,我就已经被逼得从人变成了鬼。
所有的正义,善良,仁慈……已经全部都从人生的字典上撕下冲进下水道。
我制造了多少惨剧,多少灾难,让多少人家破人亡,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但罪恶与血腥从不会因为死难者的身份而被洗刷。
和家乡的英魂不同,我只是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屠夫,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苟活于世的渣滓。
仅此而已。
他沙哑的说道;“你看错了,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你骗不了我的。”
“大和是个好人,好人在这样的世道活不好,也活不长。他能安稳的活到现在,一直是你在暗中帮他摆平了那些觊觎他的人吧?”
“真好啊,好人就该这样,好人本来就该这样,有人帮助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斋藤一心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从真田朝阳的头顶垂落。
真田朝阳及时抓住了他的手,此时斋藤一心的眼中,已经没有聚焦了。
“真好啊,我也想当好人,做个能在别人落难的时候帮助别人的好人,会在自己落难的时候被别人伸手帮助的好人。”
“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我想当好人,我妹妹也想当好人,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让我们当。”
“澄子她帮了自己的姐妹,被推到店里,被那群人渣糟蹋了,退学,染病,被骂,被打,死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活下来。”
“我想要活着,只能走到东京求活,但是没人要我。本来就为了澄子治病一分钱也没有,我还饿,饿的受不了偷了一份便当,从此就只能在泥巴里面摔打了。”
“我哪能接受呢?我爸妈没念什么书,但是个清白人,澄子也是干干净净的,我要是做了极道,他们就真的脏了啊。我在被大和收留的时候,就想着要报答你们,一定要找一个正经的工作报答你们,一个月找不到,那我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就三个月,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愿意收留我的,就像是你们父子两人那一天将饿昏过去的我拉回那间小店里一样。”
“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你不知道火鸦会的那几个人看大和的眼睛有多恶心,每天都唆使我骗你们一大笔钱,好让他去做牛郎,那是他该过的生活吗?他那样的好人,不该有这样的命运。你也应该好好上学,而不是颠沛流离。我要是不成为极道的话,就保护不了你们了。”
“我很想成为大和那样的好人,但是我做不到了,至少我要保护你们父子两个一辈子做好人。哪怕只能以后再也回不去了,也可以偶尔回家看看你们,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
“朝阳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它不给我们这些人活路,从来没有。”
慢慢的,斋藤一心闭上了眼睛。
心电图的波浪收束为直线,发出刺耳的声音。
窗外雷声轰隆,电扇雷鸣,豆大的雨点倾盆砸下,砸得屋檐瓦片,石头树叶啪嗒啪嗒作响。
真田朝阳一语不发。
他放下斋藤一心的手,收进被子里,盖好。
真田朝阳膝行而退,对着他伏地一拜。
感谢他曾经对自己父子二人的照顾,对小店的惠顾,对栖身之地街坊邻里的照顾。
尊敬他,在这样污浊的世道里,还愿意为他人留下一条还算干净的路,只因为自己也吃过在泥里打滚的苦。
真田朝阳将那盒没有抽完的烟收入口袋,起身拉开拉门,发觉在门后的走廊处,除了那些医生医护,包括宫城隆太在内的那四名幸存的干部,都默默的倚靠拉门,廊柱而坐。
看到真田朝阳出来,他们都强忍着身上的伤痛起身。
他对着这些人摇了摇头。
即便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在真正面对这一幕的时候,泪水还是从这些断手断交也不曾叫上一声的硬汉的眼眶里夺眶而出。
他们嘶吼着“老大”“大哥”“斋藤桑”,从真田朝阳的身边连滚带爬的跑进卧室里,放声大哭,不能自已。
宫城隆太的眼中也噙满泪水,但相比于肺腑间几乎裂开胸膛的悲痛,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他要完成一心会首领对左右手下达的最后的任务,也是最后的遗愿。
捂着腹部最重的伤,宫城隆太对着真田朝阳深深一鞠。
“朝……靖安少爷,请您跟我来一趟,有些东西大哥他想要托付给您。”
真田朝阳没有回应,他依靠在门口的廊柱,仰望天上的瓢泼大雨。
宫城隆太只当是自己声音太小,外面雨声太大,真田朝阳没有听清,加大声音再说了一遍;“靖安少爷,麻烦您跟我来一趟。”
雨滴在瓦片与瓦片间的缝隙间汇聚,融合一条水流,从屋檐下飞流直下,砸在地面摔打成泥。
真田朝阳答非所问的问道;“一心大叔的葬礼一定很隆重吧?”
尽管不知道真田朝阳为什么会问这个,宫城隆太还是很老实的回答道;“是。大哥他生前是,到时候隶属的二代组织船越会的总长会亲自前来吊唁,总部也会派大干部来慰问,一些和我们交情不错的组织也会有人来献花。”
“其他人呢?比如那个毒岛联合呢?我记得一心会的好心邻居也有不少吧?怎么不邀请他们?你们这些做兄弟的就这样对待自家老大的葬礼?一点礼数都没有?”
宫城隆太猛地抬起头,原本望着庭院雨幕的真田朝阳不知何时将头转了过来,正望着自己。
那是他在小店门口时惊鸿一瞥的修罗之瞳。
真田朝阳弹了弹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平静的俯视宫城隆太的双眼。
“帮我准备一身合身的衣服,还有将那些对一心会多有照顾的帮会的名单给我。”
宫城隆太的心中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哪怕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朝阳,不,靖安少爷,您这是……”
“当然是邀请他们参加一心大叔的葬礼了,街坊邻里一场,。”
宫城隆太低下头,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溢出;“可,可是就算给他们发请柬,他们也会嫌路远不会来的。”
真田朝阳将视线重新转回外面的雨幕,平静的说道;“我从小就很擅长邀请人参加活动,他们好歹也是和一心大叔同一层面的大人物,看起来就很挺明白事理,就是到时候他们带的人有点多,警察那边不大好解释。”
一股寒气从宫城隆太的脊柱升起,
“这点请您放心,那些条——哦不,尊敬的日本警察,他们都是人民的公仆,正义的化身,绝对不会将宝贵的税金浪费在一帮阴沟里的老鼠身上!”
“你确定?”
“我确定!”
真田朝阳活动手腕,整理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皱,那威严的模样好像他真的是和心会的少主,在组织风雨飘摇之际行使权力,稳定人心。
他淡然的吩咐宫城隆太;“去准备请柬吧。对了,我出去的时候,家里一定要有所准备,不能有所疏漏,让人家看了笑话。”
“是,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准备首领葬礼的一应事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誓死保护好真田店主的安全!”
“你确定?”
“我很确定!”
真田朝阳活动了下手腕,撇了一眼将腰弯到九十度的宫城隆太,淡淡道;“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一心大叔喜欢和你们打交道了。”
他依靠在房梁上,双臂怀抱,抬头看向沿着屋檐落下的雨滴。
“真是场好雨啊。”
雷霆划过傍晚的夜空,属于蛇怪的异色瞳在电光之下格外明亮。
第十章;雨夜三途川(一)
暴雨滂沱,雨夜下的东京意外的安静。
以往的灯红酒绿不夜天,在经过三周之前的惨烈暴乱洗礼之后,这片冰冷的钢铁森林也感受到了痛楚,家家闭门闭户,只有卷帘门上的招牌无声闪烁冰冷的霓虹光。
一名穿着花衬衫沙滩裤踩着人字拖的舍弟,蹲在事务所门口的屋檐下,呆滞的望着半米之外的雨幕。
他的嘴上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红色的星火一闪一黯,烟雾如丝飘飞,被湿冷的空气搅碎,身前半米远的地方,数十根吃饱了雨水的烟头挺着濡湿的烟蒂,躺在黑冷的水泥地面上。
几十米之外的电线杆上悬挂的灯泡已经承受不住雨水的侵蚀,发出刺耳的兹拉声,依旧倔强的担起与生俱来在黑暗中传递光明的责任,一闪一闪的发亮,照亮飘摇的雨丝与围绕电线杆的黑色垃圾袋,倒下的垃圾桶,与地面融为一色的脏水。
身后事务所的总部里尽是喧嚣,女人讨好的媚笑,男人急色的浪笑,开到最大音量外放的流行歌曲,劝酒,耍拳,打牌,搓麻,要素过多的少儿不宜元素构建成杂乱的乐章,意外的让人有了过去的东京又回来了的错觉。
事务所与居民区边缘接壤,与商业区只有一街之隔,躁动的声音震得左邻右舍的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似乎连东京都能淹没的雨夜也不能阻挡他们彻夜的狂欢,却也将这片区域衬托出另外一种古怪的安静,有种几十年前的嬉皮士用颓废放荡的摇滚乐反抗操蛋的现实规则,但得到的只有路人无声的厌恶,愈发衬托世界的残酷冷漠。
这场盛大奢靡的狂欢持续了不止一天,从前天将那个如雷贯耳的和心会拉下神坛后,组内已经狂欢了两天两夜,按照这势头再来个一天一夜都不成问题。
正如两个月前干掉了那个脸上长疤的老头上位,自称是推销员的新老大所承诺的那样,只要他们听话,钱会有的,药会有的,女人会有的,地位也会有的,就像是他手上的这包高档香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