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鸦
也就是在路边找一名孩子,当着孩子的面,双方庄严的用口头宣布合约内容,然后各自出手打孩子一巴掌。
因为孩子的记性很好,小时候发生的重要事情,基本都会记住。所以这种走在路上,突然被大人喊来打了巴掌的事情,会作为加强记忆,辅助记下合约内容,因此常被用来缔结合约时,做为见证者。
安·菲文听不太清孩子在说什么,因为她的位置太靠外面。
她也对内容不太关心,只是目光游走,想寻找到深深思念的她。
那不可思议的黑色长发,那从未见过的着装打扮,还有不可能被掩盖的美貌……她……在哪里?安·菲文并没有找到。
而议会进入了最高潮,人们群情激奋,大喊着放高利贷的人活该。
他们证据确凿,有理有据,因为孩子宣称,立下合约时,放贷人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而借贷人是善人,打的轻。
所有人都由此看了出来,这件事完完全全就是被骗的人被迫杀人,放高利贷的活该。
于是会议很快由德高望重的人做出决断,并由公民一致通过,为杀人犯举行葬礼。同时,借此加强对借贷利息的管控,并告诉民众,要借钱了,就要认准对方是贵族阶级、有大量土地的那种,比如他自己。
随着会议参与者的热烈氛围,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阶段,安·菲文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她知道,这里的一切,在此刻热烈之后,便会在太阳落山后冷漠下来。
她则不同,连一时的热烈也不会拥有——只会一直如此寂寥。
因为……吟游诗人,失约了。
民众商讨着杀人犯的葬礼该在明天举行,而安·菲文捧着花束,合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
河流、傍晚、民众。
油芯的灯,被早早点亮,被高高举起。
举灯的人穿着白色的布袍,一丝不染。他的身后,是抬着尸体的队列,和被收拾干净的尸体,比生前干净得多。
举灯人引导着尸体的归路,而路的尽头,是一叶小舟。
木刻的舟被人们牵着,里面放了稻草、贝壳、寄语……以及许多花。
——其中就有安·菲文的花束。
未能履行的约定,未能递给思念之人的花束,便用来为逝者做踏入冥土的卧榻吧。
昨日,为了确定这场葬礼,人们欢呼、呐喊、争吵,仿佛要用热烈燃掉整座雅典城邦。但今日的葬礼,人们肃穆、寂静,平和的遵守一切传统,只为了送甚至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人上路。
尸体被放入了小舟,装点上花。
点灯人,为他燃起一盏小灯,放在尸体的双手之中。
夜色渐深,这小小的火光,将会摇摇晃晃,然后,随波逐流,不知去往何处。
安·菲文凝视着它,仿佛凝视着从今往后的世界。她驻足不停,成为这寂静之中的一份子,心中充满了比任何人都要浓郁的哀戚。
但——
“妈的,喵喵,别过去,那不是你的相亲对象……”有个声音,说着陌生的语言,“德利多利,历法对不上,怎么咱们的一年……晚了人家一天……坏事了。”
遍历历史的吟游诗人,从历史的另一角踏步而来。
手心中的火苗,是这夜晚的另一盏暖灯。
……
146·本来还想请假条
整座雅典城邦,有闲的人都聚集来了这河岸,为不知名的死者送葬。
属于死者的小舟,只容纳得了一具尸体。
相较于它的狭窄,站在河岸边的人群却拥挤不堪。一张张迥然不同的脸孔,一双双藏有思绪的眼睛。人潮的洪流被夜幕染透,仿佛来自深冬的大海。
但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无法在夜晚闪耀。
只有她——
“你还真来了呀。”吟游诗人有些为难的站在那儿,不属于人群中的任何一部分,但却凌驾于一切之上,“安·菲文,对你来讲,上次见到我,是在一年零一天之前。”
“……”
安·菲文想说点什么,可灵魂像是随着小舟一起漂泊走远了。
她呆滞的凝视着高易羽,凝视着来自不知何处,但确实就在眼前的她。
在昨天,安·菲文下定了决心,选好了再见面时要说的话语……可现在却一句也回忆不起来。
吟游诗人摘下亚麻布编的兜帽,毫不在意形象的揉乱长发,脸庞上没有半点喜悦,只是显得更加为难,甚至可以说是苦恼了。
她在苦恼什么?安·菲文单纯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你……还……”
高易羽的话音断断续续,逐渐染上了一些难为情。
她停下了揉乱头发的手,转而,跟另一只一起抱在胸前,脚尖焦急的敲起地面来。
“还……”
很快,她下定了决心,靠近一直呆站在原地的安·菲文,凑近她的脸,用压低的小小声音,问出了那极为羞涩的问题——
“你还在思念我吗?”
在高易羽的呼吸、嗓音,以及些许温度离开之后,安·菲文听见了涛声。
是承载死者的小舟,离岸而去,所划出涟漪的呢喃。
又或者……是来自这心中的涛声吗?
安·菲文的灵魂,随着高易羽的问题而回到了原位,想要用话语来传递心声——对,就像早已决定的,本该在昨天见面之后,对她高呼出来的那样。
可惜,这不是必要的。
因为——
“该死啊……看你的表情和眼神就知道了,唉。”高易羽捂着额头,深深又叹了一口气,“唉。”
安·菲文并不清楚自己的表情,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样,但没关系,只要将思念传达了就好。
“萨福老师曾对我说过,会思念,是因为爱。”安·菲文坦然的、渴求的,倾诉道,“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爱上了您……所以我来履行约定,见您了。”
说完,安·菲文才发现自己的脸庞十分炙热,就连视线也变得相当模糊。
但这话语却意外奏效。
因为高易羽的脸,变得又惊又红。
“……咋整啊……德利多利,你赌输了。”她用安·菲文不太理解的语言,呢喃着什么,语气满是震惊,“咋整啊……我……我们……不是来杀她的吗?怎么会这样……造孽了……”
“——但,您不必回应我的心意。”
“……是这样,我……”高易羽还想说些什么。
“我是被驱逐的乡下人,出身卑微,而且还染上了奇怪的病症,不会长大……还有丑陋的发色。我没有资格追随您的吟游诗人之旅,对我来讲,能再与您见一面就足够了。”
可安·菲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吐露起心声来。
死者的舟已经远去,岸边的人潮,则向城市踏上归途。
他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脚步声则连绵如雨点。
安·菲文像是从人们的归途里,找到了自己灵魂的韵律、节拍。
“我弄坏了您送我的琴……有一根弦断了,其他几根弦也都状态不好……我不知道怎么赔偿。但我将它练得很娴熟了……音乐真好。”
“噢……断了还挺正常的,无所谓的事,不用赔偿。”提到音乐,高易羽很快就从刚刚被表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你的手一开始应该会很疼,现在应该有茧子了……”
“……并没有……我……大概……身体是无法变化或成长的,所以没有茧子。”安·菲文对自己身负的诅咒十分自卑,“如您所说的那样,我已经被世界放逐了。”
“我也和你说了,只要你自己想要回到人间,回到现实,它就会实现,你也会变成普普通通的人,这是……很幸福的事情。”
说到尾段,高易羽的语速放缓了,而且说得十分认真。
“我建议你,认真的,忘了我的事情,回到现实之中去,而不是被束缚在无休止的原点。”
“我会努力的……毕竟……”
“嗯?”
“没什么……吟游诗人,我要如何赔偿您琴弦呢?那把琴,也该还给您了吧……”
“无所谓无所谓,你留着吧,音乐总是——嗯?德利多利……赌输了也别气急败坏的……稍等啊。”
说到这,高易羽像是被谁突然叫住,然后去跟别人嘀咕了好一阵子,应该是在商讨某种问题。安·菲文很清楚,那是上一次,跟高易羽一起来的,被称之为历史恶魔、还有月桂女神的存在。
只是现在,她们不愿将身姿示人。
过了一阵,高易羽犹豫不绝,似乎对商量出的结果持有异议。足足又过了半分钟,才再次向安·菲文回话。
“……这次,五年。”高易羽说道。
“五年?”安·菲文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是新的约定吗?”
“是的,五年之后,在这个地方。如果你还在思念我,还……爱(非常小声)着我的话,就再来见我吧。”
“……您又要踏上旅行了吗?即便是……区区一天时间,我也没办法和您相处吗?”
“——我是一名行吟于历史的旅人。”高易羽谈到,轻描淡写,“如果我驻足太久,世界就会因我而扭曲。即便我非常乐意见到这种事情发生,也不断在悄悄促成它……可惜,我的同伴对此非常痛恨……”
“呃?”
“总之,我无法回应你的爱意,历史也不允许我留在这。而且——”高易羽将兜帽再次戴上,极为认真的说道,“我很清楚,世界上没有那么恒久的思念和爱,你很快就会淡忘我,然后回到现实的。”
“所以,您和我约定了五年……对我而言,这是更漫长的考验。”
“到时候你来不来都可以,只是,如果不再爱我,只作为普通的音乐交流,或是想聊聊魔力与历史的事,方便的话也可以来,毕竟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时代……而你……对我来讲……”
高易羽站在夜幕之中,身影淡了,微微笑着,但有些伤感。
“对我来讲——你会成为一页微不足道的历史,会成为已经逝去的古老,而那……对你我都会是一件平凡而幸福的好事。”
可是,出乎了高易羽,出乎了藏在暗处的历史恶魔,月桂女神的预料。
她们见到的,是一张满是幸福的脸庞。
安·菲文喜悦的露出笑容,如此回应道:“五年之后,请为我带些新的音乐来吧,我会带一束花来的!”
……
历史旅人离开了古希腊,离开了她的历史。
而她知晓,对未来而言——这会是短暂到眨眼即逝的离别。
……
这之后的日子,安·菲文在雅典城定居了,因为这里的音乐更加发达。
萨福老师的遗产,她并没有挥霍,除了买下房产、田地之外,她将其全部用在了艺术上。撰写诗歌,探索音乐……因为,这是她人生里所相遇的闪耀之人,赠予她的礼物。
她也不再用色彩掩盖银发,那不再是羞于见人的奇妙。
而是关于爱的证明。
她融入了现实,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雅典有了相当的名声。
可她并未回到现实,而是坦然接受了自己不再成长、不会衰老、不再前进的个人历史。
在这之前,她之所以抗拒,是因为一切都会被时间改变,只有自己被抛弃。
可现在呢?她会在五年之后,和来自其他历史、其他时间的历史旅人再度重逢。
再过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无论世界如何前进,万物如何毁灭、新生,都与她毫无瓜葛。因为,在万物之外的那位旅行者,已经与自己缔结了一份不可思议的羁绊!
……
五年间,安·菲文的名声,甚至超脱了艺术行业,渐渐成了整个希腊的话题。
因为频繁的海上贸易往来,同属希腊的莱斯波斯岛,将安·菲文的事渐渐扩散了。随着每一次船长的饮酒聊天,或是水手之间的闲言碎语,商人们的赞叹和感慨,她的故事逐渐成了传说。
她是一位不会长大的永恒少女,拥有月光或是雪色的长银发。
她美貌、睿智、友善,曾在蛮族罗马诞生,本该成为引导他们的诗歌与音乐之女神,可却被不懂文明的他们放逐,于是这位异乡女神,便来到先进的文明城邦,找大诗人萨福学习雅典的文明与荣光。
她拒绝一切求爱,却愿意慷慨的参与每一场婚礼,为恋人献上音乐与诗文祝福。
她不曾索取财富作为报酬,只是向恋人们索要一个约定,希望他们能在某一天,能赠予她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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