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小姐的螃蟹卡农 第136章

作者:月鸦

  贝斯低沉的音色,在被人听见之前——先被心脏感受到了。

  它与心脏的节拍共鸣着。

  随后,化为一种能碾过世界的震动,将录音室内的每个人、每样东西、每一个构成现实物质的分子,以及散漫在空气中的魔力——席卷而过。

  当这凛冽的震撼淡去,听众才意识到,安·菲文所说的话语代表了什么。

  ——地球的起伏?

  如果它化为可被聆听的音乐,那就是刚刚的贝斯声了。

  但无暇给她们留下深思的时间,即便拍子再缓慢,下一组跳音再一次响起,像是要操纵听众的心脏起伏。

  可这一次,它不再是霸道强横的荡过,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时值,将自身化作了仿佛这个世界的根基,向无垠的大地与天空扎根而去。

  高易羽头皮发麻,她没听过——并且当然没听说过有这种贝斯的听感。

  安·菲文为音乐涌入了魔力吗?不……没有吧……高易羽感觉不到那种使用魔力之后,音乐得以超脱现实,然后改变现实的奇幻感,这只是……单纯的……音乐家的技艺。

  活了不止两个千年的永生者,究竟在漫长到无法想象的生涯之中,磨练技艺到了何等地步?

  过了最初的震撼之后,所有听众都开始能品味这贝斯声。

  首先,安·菲文演奏的实际上是乐队的曲子,因此她们非常之熟悉。

  而她们又都知道安·菲文所经历的故事——即便不知道,也能从现在的聆听之中感觉得到。

  那支撑了她所有音乐的——爱意。

  不光如此,这贝斯声之中,还有一种极为甜美的诱惑力。

  作为音乐的根音,贝斯生来便是为旋律而存在。它是为衬托光而存在的暗,是让鸟儿高飞的羽翼,是掩盖甜腻的苦涩啤酒花。

  她的音乐,更是在发出诚恳无比的邀请——

  “我就在这儿……请与我合奏吧?”

  正如贝斯手此时此刻的目光一样,是向着那指引她,从漫长历史之中抵达这儿的吟游诗人一样。

  “你愿意吗?”她用借来的拨片,再一次拨动音色,向高易羽发出邀请。

  忽然,她的贝斯变得甜美了起来。犹如失眠者,在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神清气爽的睡饱了八个小时,而且不需要上班或上学。

  只因为,高易羽去拿自己的电吉他了。

  当这种不可思议的低音部就在眼前,没有乐手可以忍耐演奏的欲望。

  但在此之前——

  “——?。”是钢琴声,不请自来的、闪烁着光辉的、击锤奏鸣的弦声。

  约安妮丝笑容满面,手指如她的脸颊一样雀跃,在微微泛黄的白键,以及优雅的黑键上表达个不停。她只是一如既往的深爱着音乐,并且演奏音乐。

  安·菲文听见第一个琴键时,当然意外了一下,可随后立马用惊喜的笑容,以及更热情洋溢的贝斯,回应了那飘扬至云上,足以令世界熠熠生辉的钢琴。

  她的诚挚、她的钢琴,对贝斯手来讲是如此单纯、不惨杂质的美好。

  高易羽当然也受邀而来,她飞快的切好自己最喜欢的音色,在钢琴声稍显落寞的下一瞬,用低音涌入其中,然后在一声炫耀音色的哇音过后,推弦、击弦,演奏着为她们而来的分解和弦。

  此时此刻,这世界上只剩下了互相融化、却层次分明的三种音色。

  当然,听众也还是有的。

  作为历史恶魔与月桂女神,她们甚至还有空聊点别的。

  德利多利轻轻戳了戳矮小的古希腊女神,又指了指那即兴合奏炙热如火的三人,似乎是在问:“都一个乐队的,主唱怎么不去?”

  达芙涅冷冷瞪了一眼,对历史恶魔的调侃愤恨至极,心说我他妈又不爱恋人家,我去唱几嗓子是什么几把事情?倒是这破乐队,以后是真的没奔头了,全是小女生弹琴说爱……唉。

  不过——

  真好听啊……达芙涅深深为之感叹,她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

  并且,她极其清楚,这场试奏演变成的即兴,恐怕是人类历史上的最高峰,即便她们一点魔力也没使用。迈入神境的约安妮丝,历史之外的永生者,还有她……达芙涅看着高易羽,心有所思。

  ……

  试奏的余韵仍然在空气中弥漫,那种散之不去的炙热音色,留下了一层层黏着于肌肤的触感,直到中午饭也伴随她们每个人。

  而午餐——意外是安·菲文亲手做的。

  材料是录音室的库存,以及废旧工厂荒原收获的野菜……甚至还有不知道啥时候冒出来的野生菌。约安妮丝则泡了理所当然的咖啡,甚至还去帮厨。

  经过合奏之后,她俩的关系像是已经交过心一般,融洽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高易羽看来,甚至可能是昨晚偷偷拜把子了。

  午饭的味道,在达芙涅的形容里,则是“老道”这一个突显年纪的词。高易羽倒是发现,自己碗里的野菜和其他人的有些不同,最嫩的菜芯和叶子在自己这儿……唉。

  而下饭的佐料也很有趣。

  她们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约安妮丝眺望管风琴,达芙涅的饭碗被彩绘玻璃投影。而聊天的声音,在完美的声学设计中,被回荡的完全不像本人。

  “安,我生活的神圣罗马帝国在这个时代,被称之为巴洛克时代,那会儿已经离你们罗马和希腊的时代很~~~遥远了。”

  “那这么说,我离月桂女神的时代也很遥远……”

  外表再怎么看也就十岁的达芙涅,愤恨道:“历史恶魔肯定比我老得多。”

  约安妮丝赶忙摇头:“我不是说大家年纪大,我是想说,虽然都是罗马,但你们老罗马有很多东西都没流传到我们那个罗马,有个我一直很在意的东西叫罗盘草,那个是什么味道?”

  “……罗盘……草。”安·菲文细细回味着这个词,眼神充满怀念。

  “罗盘草啊。”达芙涅也很清楚这东西,“形容不来的香味,但没有好吃到惊人的地步。”

  “嗯,它被泛用主要还是因为欲望。”安·菲文没有解释它,接着说,“它因人类的欲望而在明面上灭绝了,不过实际上还有种群活在其他地方,如果约安妮丝想的话,我可以在工作结束后带你去看看,我记得罗盘草的酱怎么做。”

  “……真、真的吗?”

  “嗯,有个古老家族为了保持传统,其实还拥有一些。不过罗盘草的样子被符号化,现在则被称之为爱心……代表着爱意——如果吟游诗人也感兴趣的话……”安·菲文谨小慎微的看了过来。

  高易羽正好吃完最后一粒米,沉默了一阵,干脆道:“好,虽然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但是好,工作结束后去呗……”

  哪怕得到的是这么一句话,安·菲文也意外开心:“您在历史旅行里没有遇到过它吗?在罗马,它被泛用的就像是现代的盐一样……虽然我回不去了,但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高易羽静静听着,来自罗马的她,用怀念且自豪的声音,介绍起距今遥远的故事。而高易羽则记下了这些所有,静静等着唱片公司兑现约定。

  ……

  午饭过后,乐队的工作进展到了该来的部分。

  她们的曲子,在YouTube上仍然以飞速增长着点击率,在世界上依然是一个未散去的热度话题,而签约唱片公司、预定出专辑的日子……这些事情,实际上并没有间隔太久,对这个世界来讲是一种趁热打铁的节奏。

  即便,这之间隔了漫长的历史旅行。

  而现在,为了赶上专辑发行的预定日期,刚来的贝斯手当然要立刻投入工作。

  之前受限于条件,人手不足,她们的贝斯音轨,都是达芙涅用各种音源调教出来的,现在有了安·菲文,将之前的曲子再录制一遍贝斯轨的干音,就成了必要。

  于是,录音室被留给了她。

  不同位置的麦克风,被调整好的音箱和效果器,摆着平板电脑的谱架,不容易产生摩擦声的衣服……达芙涅包办了一切,只为了贝斯手能为音乐献上最出彩的低鸣。

  隔着沟通玻璃,高易羽、约安妮丝、达芙涅、德利多利挤在监听音箱旁,和录音室的她沟通只能靠手势和麦克风,顿时让高易羽有种奇妙的感觉。

  按之前的理解来看,安·菲文是历史之外的永生者……或许本质上……就像现在这样?

  这想法在高易羽心里泛起涟漪,她不由得想到昨晚的事情。睡不着为了练琴而夜游的自己,所遇到的……想终结安·菲文生命的……她的学生。

  在达芙涅调整好器材,对玻璃那头传达指示,开始录音之后——

  “德利多利。”高易羽小声开口,“我昨晚——”高易羽将这件事简略的讲了讲,“你觉得这事是怎么回事?除了最早的萨福残魂,连不该在这个时代的她的学生也出现了,都是让我们……结束她的人生。”

  但意外的,德利多利沉默了。

  达芙涅也听到了高易羽讲的事,皱着眉毛也在细想。

  只有不可思议的贝斯声,被监听音箱淡化过九成魅力之后,依然饱满而动人的响着。

  而当录完一段后,不知是听饱了她的贝斯声,或是终于想好了如何回应,德利多利才缓缓向高易羽道出话语。

  “她不属于我的历史,因此我对她一无所知。”

  “毕竟是被放逐出历史之外的人。”

  “但是我唯独知晓,她深爱着你,跨域了浩瀚的时光才来到这里。”

  德利多利用难言的情绪,包裹了话语的每个音节。

  “也许你我不该在隔音玻璃的幕后讨论这些,虽然我不知道你想为她做什么……但,由你去问她本人如何?至少,她永远不会对你撒谎。”

158·两个难题

  对音乐人——或者说,是至少在幕后待过、至少参与过音轨录制的音乐制作者们来讲,有一件对他们来讲无比恐怖的事情存在。

  ——为贝斯录音。

  因为太无聊了。

  贝斯这种乐器的诞生很有根源,它最初是一种提琴的形制,为了更加、更加低沉的声音而存在,被称之为低音提琴。

  “低音提琴像是一个噩梦一样,是所有乐器里最恐怖的东西。”高易羽接着对约安妮丝介绍,“当然您肯定比我熟……”

  “嗯,低音提琴定弦很困难,不光如此,想获得能做出符合形制低音提琴的木材其实很难,练习成本更是可怕……运输也是相当头疼的一个问题。”

  约安妮丝不太怀念这些,但还是接着说。

  “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低音提琴的音量并不大——在大编制演奏的情况下,需要多把定弦统一的低音提琴一起合奏,才能获得支撑整个乐团的音量……那真的是噩梦一样。”

  “……原来音量很小吗?”

  “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大。”约安妮丝说完,便不再继续,而是以好奇的目光示意高易羽继续。

  “嗯,爵士乐一开始就是一种穷人版的小编制古典乐,毕竟当时还没有爵士这种流派,人们因为没有条件,而无法拘泥于传统编制,使用传统乐器,演奏传统乐谱。”

  但他们还是想用音乐表达点什么。

  “于是,有的人东拼西凑,把好获得的、敲起来能获得声音的东西搞在一起,逐渐得到了现在被定型的架子鼓。而吉他,各种管弦乐器,还有低音提琴——这些也根据实际情况,随心所欲的搭配。”

  他们的音乐也是如此。

  “所以那是一种以即兴为灵魂的,同时具有根源自古典乐,拥有极其高深乐理,却被无上自由度包裹的新音乐。而它是那么有包容性,也搭上了时代的车,用电扩充了音乐的器材。”

  贝斯——则是其中受益最大的。

  “所有人都对低音提琴的各种缺点深恶痛绝,于是在人们开始用拾音器为吉他通电之后,理所当然的也试图用电力构筑低音——但直到在墨西哥受到启发,商人才开始制作吉他形制的低音乐器。”

  高易羽讲到这里,抖了抖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掉出一枚红色果实般圆滚滚的玩意儿。

  那是缩成一小团,实际上燃烧着热烈的小火苗·喵喵,是与高易羽魔力共鸣的最初伴随者,也是她灵魂的延伸,甚至可以说是高易羽的另一部分。而这只小火苗,则是她们乐队的鼓手之一。

  高易羽想鼓励鼓励这位鼓手:“基本功你差不多了,是时候进阶到残死双踩,打个至少220的速度了,然后就去接触接触我刚刚说的爵士乐,爵士鼓才是顶点。”

  喵喵如果有眼睛,现在已经白了自家主人一眼了。

  把它随手丢到空中之后,高易羽回到了贝斯的话题,对约安妮丝说:“至于后来,从爵士乐里又诞生白人的摇滚乐,电贝司当然也被沿用至今,这种一把乐器几根弦,即可获得巨量低音的乐器,实在是很弥足珍贵。”

  唯一的缺点是——它录音时很无聊。

  即便是安·菲文这种放到人类历史里,也与凡人隔了一座高山的水平,如果不是去实际感受音符切颤空气,就不太容易感知到它的全部美好。电子讯号太过稀薄,难以承载融在音乐中的瑰丽。

  安·菲文坐在录音室里,已经录了将近一半的干音,没有哪一条是达芙涅需要喊“再来一遍”的,每一条都是那么干净、清澈、饱满,但毕竟都是狭隘的低音音域构成的节奏声部,听久了确实会让听众讲起小话来增加点趣味。

  又或者,用另一种方式排解无聊。

  那就是透过玻璃,看向坐在其中的乐手。在被魔力染为银雪的长发下,她见证了遥远时间的面容,充满着对音乐的真挚和倾情。

  “真漂亮啊。”即便是约安妮丝也会忍不住夸赞,“音乐也好,她也好。”

  高易羽可不敢接这话,虽然确实是这么想。

  而且——很奇妙。

  毕竟已经不止一次,有奇怪的玩意儿跑过来,请高易羽去杀掉她了。

  “下次拐乐队新成员的时候,能不能也把我捎上……”约安妮丝轻轻拽高易羽的衣角,“就像拐我、拐达芙涅的时候一样,我也想参与参与……我不会再睡死了。”

  “也没啥要拐的新人了吧……”高易羽也琢磨起这件事,“我们是前卫摇滚乐队,需要的东西说多也多,说少也不多……”

  “管弦乐方面呢?我们才这么几个人,想要响的头皮发麻的嗡嗡嗡,还是得多整几十个人来吧?”

  “我们签约了一家古典乐公司,人家不知道捏着多少个水平出色的、各种各样的爱乐乐团……维也纳的、纽约的、下海市的、柏林的……需要什么就请现代人出手。”

  “那……独奏呢?现代的首席乐手我们也能请得动吗?”

  “你自己来就好了嘛,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拿小提琴在那儿狂拉……”但只有我听见了,高易羽有点怀念,意外的距今挺久了。她又说:“其他乐器,有需要时再想办法就是了……没必要特意去历史里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