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停雪
僧人回忆起那句话,整个人竟是止不住地惶恐了起来,声音也颤抖。
“听说你们要杀我?”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休教天下人负我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叹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暮色说出那句话后,此事已成定局,与元垢寺再无关系。
这次离开元垢寺前,师父只对他交代了三件事。
与元始宗结盟。
与幽泉阴府和解。
以及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那一件事——让元垢寺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
渡山僧还记得,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尽是苦涩憾意。
元垢寺为禅宗当世唯一祖庭,被奉之为天下佛经缘起之处,在修行界乃至整个人间理应拥有莫大名声。
然而在道门五千年来,日复一日不曾松懈片刻的打压下,却近乎变作了历史的一粒尘埃,修行史上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就像怀素纸曾经说过的那样,五千年漫长时光消磨,元垢寺对人间的各处寺庙还能有多少影响力呢?
如今元垢寺决意不再沉默下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重新拾起这种影响力,唯有如此,禅宗才有资格与魔道共主元始宗与幽泉阴府平起平坐。
因为孤闻大师的缘故,东安寺在人间享有盛名,近些年来甚至有天下第一寺的美誉。
这一次东安寺即将遭逢大劫的消息,早已在中州各地的寺庙间流传,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
元垢寺想要重新建立起自身在禅宗内部的影响力,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为此五净大师甚至愿意展露自己的境界,冒着与道盟翻脸的风险仍旧决意出手。
可惜的是,人间事终究不如人意。
“怀大姑娘……”
渡山僧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看着东安寺住持,说道:“师叔不介意的话,我想登楼一观寺外究竟,可否?”
东安寺住持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
两人一并登上二层楼,推门而出,于殿檐下栏杆前向寺外望去。
时已入秋,山间渐有雾气泛起,晨光在雾中回转流荡,有种如梦似幻般的美感。
东安寺经过百余年的扩建,为让前往礼佛的信徒得以方便,不仅是寺内多出了十数座规制宏大的佛殿,就连寺外的广场也变得极为宽阔,以供行人出入驻步。
寺前雾气渐淡,正门为之所掩映。
从山下抬头望去,这就像是一条通往佛国的道路,令人神往无限。
然而今日,如此这般禅境风光,却尽数为一袭白衣所夺。
那人站在浩大正门之前,负手而立,容颜为不定之云雾遮掩,不似在人间。
与东安寺正门相比,她就是山中的一块石头。
与寺前广场的数千人相比,她不过沧海一粟。
然而只要她站在那里,天地就再无颜色可言。
天地无色。
纵使人海如山似岳,又能如何?
……
……
“我花开时百花杀……”
远方山崖上,云妖的声音里满是骄傲:“圣女殿下,真是了不起啊!”
小姑娘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明亮至极,如倒映在水里的晨光,心想这肯定就是南离那句话里描述的气势了!
虞归晚静静看了会儿,说道:“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云妖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看了最后那头一眼,说道:“好吧。”
说完这句话,她的视线从那一袭白裙上离开,然后落在广场上,落在广场外的山林间,落在更远的山岳中,落在遥远天空的云层里……
所有这些看似冷清寂静的地方,不知道隐藏着多少人。
这些人来自中州各地,来自各个宗门、各方世家、各大势力,是长老也是弟子,是食客也是清客,是刺客也是杀手,是颇有名气的大小人物。
整个中州的目光几乎都汇聚在此间,注视着今日这场变故。
云妖的责任很简单也很重要,就是把所有妄图隐藏起来的人给找出来,再把眼中所见描绘给虞归晚。
虞归晚则负责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查清来到此间的目的。
最终所有的这些消息,将会通过某个隐秘到连她都不清楚的办法,最终尽数落入怀素纸的耳中,以供她做出最终的抉择。
……
……
早前某刻,晨光将至之时。
东安寺外三十里,一处寻常山道上。
宋辞驻步不前,衣肩上隐有湿痕,应该是长时间停留后,为山林寒意所侵的缘故。
他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远方的重重殿檐,说道:“对我来说,破局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
山道上一片安静。
与平常的热闹相比起来,这无疑显得有些冷清和落寞。
但这不是因为那些平日里追随宋辞前行的人,在发现无法劝说他回心转意后愤然离去,而是所有人在确定他的意志后,此刻都在尽自己所能试图解决问题,对抗师长们亲手掀起的浪潮。
无动于衷的只有一人。
玄天观那位名为挽秋的道姑,站在他的身后,沉默片刻后问道:“是什么?”
宋辞平静说道:“他们说,东安寺和暮色有关系,此行是为求真相,杀死暮色必须要经历的一步。”
道姑说道:“然后呢?”
“我和暮色很熟。”
宋辞的声音不见情绪:“这群人想要杀暮色,理应先来问我,既然他们不愿来问我,那我只好主动去见他们,回答他们的问题了。”
道姑看着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
如果宋辞真像话里这般做,那他的下场绝不会比司程二人来的要好,甚至可以说必然更差。
这就是在凭一己之身对抗整个道盟,中州五宗掌门真人的共同意志。
长时间的安静。
晨光终至。
道姑抬起头,望向破云而落的那一缕晨光,忽然问道:“你喜欢怀素纸是吗?”
她的声音很淡很淡,听不出情绪,近乎客观的陈述。
宋辞微怔,然后哑然失笑,说道:“我不喜欢她,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仅此而已。”
道姑看着他,沉默不语。
宋辞摆了摆手,示意接下来的路不必再送。
他往山道外走去,即将凭虚御风而起时,突然间停了下来,说了一句话。
“真要说我喜欢某个谁,那我觉得这个谁,是你。”
话音落下,道姑神情错愕抬头,却发现宋辞已然穿林过叶。
就在她想要追上去,问清楚这句话的时候,却发现师兄止步不前。
她毫不犹豫地身化遁光,与宋辞并肩,欲要开口之时,突然看到了一幕让她哑然无语的震撼画面。
天光破云而落,于晨雾中如丝似缕,千回百转。
晨钟未起,东安寺一片幽静。
一袭白衣拾阶而上。
……
……
无数视线中。
那一袭白衣行至寺门前,转身回望山下,俯瞰一切。
那人神情淡漠如故。
然后。
她平静地问了一句话。
“听说你们要杀我?”
……
……
“不愧是她。”
通天楼上,梁皇由衷感慨说道:“每当你觉得她不会这样做,她却偏偏能做出这样的选择,甚至让你生出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裴应矩眼神复杂,回想起万劫门旧时光中的事情,没有说话。
江半夏与他一同沉默,静静看着这一幕。
一面光镜将此刻东安寺的画面,以最为真实的模样,丝毫不差地展现在众人眼中。
今日这场变故,在场众人不会亲自下场,借此为手段将冲突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至于成为一场无法收拾的血腥冲突。
“这在事前的预料之内。”
元道远的声音响起,如常冷漠:“不是意料之外的选择。”
江半夏忽然问道:“那你觉得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梁皇思考片刻,说道:“以暮色……怀素纸过往展现出来的性情,贸然出手的可能不多,她应该会试图凭借过往名望积累来解决这个问题。”
裴应矩漠然说道:“暮色最是擅长蛊惑人心。”
元道远说道:“但今日不是辩难,无论她今日说的话多么动人,都于事无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自远方而起。
穿过光镜,落在此间。
“若要我死,你等须先死。”
……
……
与这句话一并出现在光镜之内,为中州五宗掌门真人所见的,还有骤然消散的阳光。
阴云无由而至,密布于天空之上。
有风起。
雨落。
这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
广场上的修行者们,尚未从那句话中醒过神来,忽而遇上这场骤雨,自是措手不及。
就在许多人为寒意所浸,打了个寒颤,想要把秋雨挡在身外时……却从雨中听到了惨痛至极的哀嚎声,在自己的身边响起。
人们下意识望向惨叫声的起处,只见秋雨随风交织成帘,如千万道飞剑般,在一位同行者的身上漠然交错。
每一次的交错,那人的身体就会随着衣裳一并被分开,向旁观者展现出最为真实的血肉之躯,是红的也是白的,更是脆弱无力的。
一粒雨珠如锤似拳般,落在那人的头颅上,便带来一朵烟花的绽放。
然而这烟花留下的却不是爆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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