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停雪
但他始终活着,真实地活着。
有史以来,第一个直面两次道一弓还活着的人。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狼狈的时候。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强大的时候。
当莫由衷挺直腰身,用剩下的左手拨开额前的发丝,让被鲜血模糊的眼睛望向远方,便也看到了那让此刻的他为之沉默的一幕。
所有的狼狈与强大与自傲,都在这一刻离开了。
江半夏的指尖再一次搭在弓弦之上。
与此同时,鲜血从她的嘴唇里不断溢出,仍旧染不红那些苍白。
她的指腹微微下陷,那是弓弦即将被拉动的痕迹。
她面无表情,仿佛察觉不到道体正在崩溃,境界正在崩塌,自己正在步入死亡。
江半夏的想法很简单。
一箭杀不死你。
那就两箭。
再不行就三箭。
还是不行……那就十箭,百箭,千箭,千万箭。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
……
云来镇上。
谢渊收回目光,望向站在对面的沉舟,说道:“该我们了。”
沉舟笑了笑,满是感慨说道:“岂能让后辈专美于前,是该到你我了。”
说完这话,他向旁边伸出了右手,握住了一卷古朴的书。
这自然是众生书。
谢渊神情平静。
就在下一刻,一道流光自北方天空而来,夺走世间一切光明。
清都印。
第六十五章 何以舍生忘死
北境,清都山。
也许是云妖离去的缘故,此间亦是艳阳高照,很是温暖。
谢清和站在古树顶端,望向南方的天空,眼眸里满是担忧与紧张。片刻之前,清都印忽然离她而去,化作流光奔赴南方。
在那一瞬间,她便知道中州必然出了事,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这世间唯一能够无视距离,从她身上唤走清都印的人,唯有她的父亲。
但问题是这人间谁有资格让她的父亲如此认真?
谢清和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一件事。
她收回目光,望向阳光笼罩下的清都山,平静而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传清都山法旨,倾北境全境之力,南下。”
……
……
“听说天渊剑宗有个很了不起的晚辈,而你与他战过一场,世人不知胜负。”
“不错。”
“那究竟是你胜还是他负?”
“如此手段,未免太不符合你该有的格调。”
谢真人轻声说着,清都印已有雷光氤氲。
以长生宗的情报手段,又怎可能不知道那一战的结果,而他无论是否出现在云来镇,都必然在长生宗的考虑范围之内。
沉舟作为长生宗的祖师,肯定知晓他在人世间留下的那些痕迹,不管显然与否,但他这时候却偏偏问出这样的一句话,其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只要有用,那就是有意义的。”
沉舟微微一笑,说道:“至于格调这种东西,长生大道当前着实不值一提。”
言语间,他的手指落在众生书上,指尖在古老的书封上缓缓滑动,感受着那些陌生的熟悉意味,眼中流露出万般感慨之情。
对他而言,飞升已是多年以前的遥远往事,记忆甚至已经模糊了起来,可众生书却一直留在了他的记忆里,或许面目模糊,那份感觉却始终留存于心。
人间物,唯有众生书令他魂牵梦萦至今不能忘。
这一次重回人间,得知众生书受损严重仍在供奉的时候,他本以为彼此之间再无相遇缘分,却没想到世事竟然直转直下至此境地,让他和众生书得以重逢。
一念及此,沉舟对谢真人说道:“我该对你说声谢谢。”
谢真人看着他对众生书的眷恋,隐隐推测出其中的缘故,摇头说道:“你该谢的人是莫由衷。”
沉舟哑然失笑,说道:“也对。”
言尽于此。
不知何时,天空忽而涌来无边密云。
人间自此一片昏暗。
那些绚丽的阳光,那场无由来的滂沱大雨,以及千万道闪电都已无声消失。
“请。”
谢真人衣衫微飘,向天空飞去,于顷刻间成为一个渺茫的黑点。
沉舟往前走了一步,身影便已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已在高空。
不愧是降世仙人,他此刻所展现出来的遁法,神妙至极,哪怕是在天地气息大乱的此时此刻,仍旧没有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未曾离开过。
如此遁法,完全可以决定绝大多数战斗的胜负。
高空上,如苍穹铁板的层云之下。
谢真人与沉舟相隔数十里距离,遥相对望,默然对峙。
当一阵风吹来,众生书被翻开第一页时,清都印随之而动。
一道如丝似缕的光明,自清都印中悄然流淌出来,起初就像是一根柳枝,旋即招摇而起,变作了一团盛大的火焰,与无穷阴云相遇。
仿佛鲜血归海,就像浓墨入水。
只是一瞬,整片天空就被这一缕光明所浸染彻底,为原先乌云所笼罩的人间骤然明亮了起来。
小镇的屋檐下,布庄的那间密室,酒楼里藏酒的地窖,就连长歌门旧山门处的无底深坑,都彻底陷入了光明的海洋当中。
这不是朝阳的再次升起。
而是大日西坠。
这不是无穷的光明。
而是焚世雷火。
就在这时,众生书才恰好翻开了第一页。
沉舟与谢真人对视,感慨说道:“想不到有人能将缚苍龙修行至如此境界。”
然后他低下头,在众生书上笔画随意地写了一个字。
——解。
字成之时,满天光明骤然一滞,旋即开始出现散离的迹象。
……
……
小镇别院。
楚瑾没有去理会如海般的光明,看着怀素纸说道:“你们该走了。”
怀素纸没来得及说话。
云妖霍然起身,睁大了眼睛,问道:“走?”
“嗯。”
楚瑾很耐心,神情平静地说了一段话,接着问道:“都听明白了吗?”
云妖听明白了,便也怔住了。
连小姑娘都懂的解释,怀素纸又怎会不理解。
这是当下最为理智与正确的做法,因为无论从何处看,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在长生宗的预先设想之外,是一次不得已为之的抉择,那就代表其中存在着可以利用的破绽。
只不过……此刻楚瑾所展现出来的理智,真的太过冷血与残酷。
不是给予旁人的冷血,而是给予自己的残酷。
片刻沉默后,怀素纸向楚瑾行了一礼,与云妖一同离去。
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天空,默然想道:你有一位同样了不起的妻子。
……
……
就在怀素纸离开后,一道流星自天穹崩落。
流星所过之处,无数道恐怖声响相继出现,在人间不断回荡着。
直到那颗流星与小镇擦肩而过,坠入大地,以一声惊心动魄的雷鸣作为结束。
余音未散时,楚瑾已然遁入尘嚣当中,找到了那座崭新的巨大深坑。
那不是一颗流星。
而是她的丈夫。
谢真人从中站了起来,咳出了血丝,衣衫微乱,略显狼狈。
楚瑾来到他身旁,抬起手,替他打理了一下发丝,轻声说道:“我让她们走了。”
谢真人笑着嗯了一声,没有问为什么。
话音落下,沉舟随之而现。
在他出现的瞬间,烟尘与轰鸣声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望向这对清都山的夫妻,眼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摇头说道:“何以如此舍生忘死。”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没有云妖,此间亦不是北境,那这场战斗就只存在一个结局。
先前那次交手的结果十分明显,就算谢真人手持清都印,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两人之间存在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而往这句话的最深处去理解,无疑是沉舟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云妖。
“是吗?”
谢真人望向沉舟,说道:“你以一缕神识归来,借神通重回巅峰之时,又能在人间停留多久呢?”
沉舟温和一笑,笑容散漫中夹着亲切,说道:“原本当然是不行的,杀了你也就差不多该走了,但我的后人着实极有魄力,不惜代价都要将众生书送到我的手中,这一切也就不同了。”
楚瑾忽然说道:“你真以为众生书无所不能。”
沉舟偏过头,好奇地打量着她了两眼,便直接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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