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短尾猫
“你既然知道我父亲之前在服刑,那你就应该知道,他牵涉到了一个新兴宗教教团。”鹭原诗音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陷入到了回忆当中的她,声音也变得空灵起来,“不过你大概不知道,那个教团就是我的父亲跟另外一个人创办的,那个人当宗主,他就负责当司祭。”
“那就是说,他就是教团的高级干部了?”最上淳问。
“与其说是高级干部,倒不如说是组织的灵魂吧……”鹭原诗音继续苦笑着,“我……我还是从头到尾跟你详细说一下吧。”
接着,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开始叙述自己的回忆,“在创办教团之前,我父亲是一个小学教师,当了十几年教师的他,收入并不高,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社会更多的尊重。当然,即使如此,在我生命的最初十年,我觉得我还算是幸福的孩子,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是至少也算是正常的家庭,直到……直到那一天。我父亲决定参与宗教事业——或者说得直白点吧,他想要靠教团敛财。我已经忘记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契机是什么了,但是我必须承认,我父亲有把握人心的天赋,他把这种天赋最终还是用在了最可怕的地方……
他懂怎么操纵人心,但是他却没有什么个人魅力,所以他找了个能言善辩的骗子,把那个人包装成了教团的宗主,接着就以教团的名义开始了活动。”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呼吸微微变得急促了起来,显得有些激动,“你知道他是怎么发展第一批信徒的吗?他利用自己小学老师的身份,有意引诱那些家长们参加教团的活动,那些信任他的家长们,有不少人就落入到了这样的陷阱里面,最后被骗得倾家荡产。”
“拿自己的学生当道具吗?真是卑劣啊。”最上淳皱了皱眉头。“身为教师却亵渎了自己的责任。”
日本有相当多的类似团体,打着新兴宗教的名义诓骗世人,榨取信徒的财产,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执迷地相信那些看着就完全荒诞的教义。
也许是因为很多人心甘情愿让自己被骗吧,他们想在被骗入的教团当中找到归属感和虚幻的幸福,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容身之处。
“是啊,卑劣,无耻。”鹭原诗音点了点头,完全不反驳对方对自己父亲的评价,“可是我父亲就是有这样的天赋,他利用教团,把那些人哄得团团转,骗得他们上供了自己的收入和财产,还以为得到了救赎……总而言之,利用这种手法,他们短短时间里面就聚敛了巨额的财产,我父亲多少也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吧。那一段时间,他用这些钱让我过上了非常奢侈的生活,现在想想都跟做梦一样……可是一想到那些钱是不义之财,我就觉得非常愧疚,非常非常悔恨……要是那时候我知道就好了!”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看到学姐有些激动,最上淳连忙问,“既然他们已经敛财成功了,为什么会发生凶案?”
“因为我的母亲。”鹭原诗音低声回答,“她……她知道真相,爸爸对外人不信任,所以就让她来管理教团的财产,那些从别人的血泪里面捞出来的脏钱……就掌管在妈妈的手里,可是我妈妈从来没有一秒钟相信过教团的教义,相反她良心未泯,所以一直都劝父亲罢手——当然父亲也从没有听过她的话,只是让她保守秘密。”
顿了一顿之后,她轻轻咬了咬嘴唇,
“妈妈一直忍受着良心的煎熬,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那次有一个教徒的家人得了重病,需要大笔的治疗费用,然而教团却告诉他只要信教就可以保佑家人,哄骗他继续把仅剩的家财也捐给教团……就是那一刻,她终于崩溃了,她告诉那个人,什么见鬼的教团,教义,教主,都是假的,都是我父亲一手编造出来的幻象,是谎言,她要那个人赶紧脱离教团,还从教团的账户里面抽出资金偷偷给他,让他带家人治病……”
“后来就被发现了?”最上淳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的,被发现了……”鹭原诗音苦笑了起来,然后紧紧地握住了被子,把手都捏得发白,“但是你肯定想不到,告密的人,就是那个她帮助的人!妈妈把实情告诉他之后,他转身就去告诉了我父亲和教主,然后妈妈就被抓了……我恨他,虽然他是被骗的,但是我还是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久远的愤怒和憎恨,重新涌上了少女的心头,几年来她每次想到这件事的时候,都会无可抑制地陷入到狂怒当中。
“事情败露之后,母亲被当众施加了严厉的制裁,她被迫在信徒们面前承认自己是被妖魔诱惑所以才说出妄言,还被迫吃下了烧成灰混在水里的符咒,最后还要被电流通电处罚……最后她死了,死因是心力衰竭。”
不光是因为这件事的牺牲品是她的母亲,更加是因为这件事几乎在摧毁她对世界的信仰。
行恶者被人崇拜被人迷信,行善者却被人怀疑被人排斥,最终落得被摧残致死的下场,那么到底什么是善恶?行善又有何意义?她至今仍旧想不到答案。
鹭原诗音急促地呼吸着,手也在剧烈发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
“学姐,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耳边传来镇定的招呼。
怎么可能没事?这能叫没事吗?她在心里大喊。
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是啊,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在继续。
她慢慢地平顺了呼吸,然后重新开口。
“接下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在我母亲死去之后,事情败露,警察介入处理,教团也就此中止了运营,涉案的主要人物都被抓去坐牢了。只是……他们只被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而且我父亲很巧妙地把自己的责任降到了最低,他太精明了,在创立教团的时候就把自己藏在了幕后。于是杀人和诈欺的罪名都被分摊到其他人头上了,所以他只被判了四年刑期。现在,刑期到期了。”
“所以他出来了,然后开始找你?”最上淳终于明白过来了事情的全貌。
“是啊,他要找我,但是……不是为了父女的感情,而是为了别的东西。”鹭原诗音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什么意思?”最上淳又弄不明白了。
“我说过了,我母亲当时是教团管账的。”鹭原诗音回答,“在知道教团要抓自己之后,她趁着最后的时间,把教团的大部分资金都转走了。教团对她的惩罚,有一部分也是想要拷问出资金的流向吧。”
最上淳呆了一下,然后,他狐疑地抬起头来,看着鹭原诗音。
“你?”最后他问。
“我。”鹭原诗音轻轻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她又抬头看向了最上淳,“如果我告诉你那些资金后来都被我全部转出去然后捐掉了,你会不会信?”
“如果是学姐的话……我信吧……”最上淳回答,“毕竟学姐平常看上去不是很有钱的样子。”
“谢谢你的信任。”鹭原诗音苦笑了起来,“我其实也没有那么伟大,但是一想到那些钱里面有妈妈和其他人的血,我……我就无法鼓起勇气去为自己使用它,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么我和父亲,和那些人还有什么区别?所以我都捐掉了。”
“大概多少?”
“大概几亿吧。具体数目我也没去统计,很多账户呢。”鹭原诗音苦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傻。”
“不,我不这么认为。”最上淳摇了摇头,“不过……你的父亲应该不会相信你吧?”
“所以他要找我,要问我把他的心血都藏到哪儿去了。”鹭原诗音回答。“而我,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又是一阵沉默。
“他伤不了你的。”许久之后,最上淳回答。
接着,他松开了学姐的手,把被子蒙到了她的脸上。“好了,学姐,时间已经很晚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早上早点起来,乘我父亲还没有起床我们就去学校吧。”
21,不情之请
也许是得到了一次彻底的宣泄,心情放松下来的缘故,鹭原学姐很快就睡着了。
在最上淳的视线下,学姐微微闭着眼睛,睫毛上虽然还挂着残留的泪珠,但是胸口上的被子已经在有节奏的起伏,再配上微微发红的脸蛋,显得恬静而又优雅。
她太久没有跟人好好交流一次了吧,在学校里面,人人因为她父亲是邪教高层的原因,对她避之而不及,几年以来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度过的,内心当中积累的孤独只怕是算不清了。
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憎恨学校的同学们,相反还主动不为大家惹麻烦,这种心态真是太不容易了。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最上淳落到这种地步的话,只怕早就会产生什么反社会思想了吧……
有一个问题,最上淳一直没有问学姐,那就是“学姐到底是怎么样把几亿日元都转移走然后捐出去的?”
这个问题,他仔细想也能够想清楚。
按照学姐的叙述,她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利用自己管账的便利,把教团内部吸纳的信徒资金都转入到了外部的其他账户,而且数字多达十几个。
很明显,这就是地下社会组织常见的那种洗钱和转移资金的手法——日本是没有国民身份证的,想要伪造身份并不难,有许多法律事务所甚至就是以这种方式来牟利的,所以她母亲只要把资金把转入到这些伪造的账户里面,然后把账户再偷偷给鹭原诗音就行了。
同样,日本人出了名的迷恋现金,ATM机满地都是,所以鹭原诗音接下来只要时不时地去ATM机将十几个账户里面的现金慢慢取出来就行了,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而捐款也可以以匿名方式给出现金,也没有人会去追查。
所以,她可以在十几岁未成年的年纪,将几亿的巨额资金转走,学校里面没有任何人发觉到她曾经如此富有。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几亿资金就这样被鹭原诗音捐掉了,她个人并没有从中留存——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过鹭原学姐贫困的生活状态的话,最上淳自己都不敢相信。
母亲在临死之前给她留下那么钱,本意肯定是为了让她日后能够过上富裕的生活,可是她却因为母亲的死而不愿意再使用这些金钱,所以宁可全数都捐出去。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真的不多,有太多人是拿着父辈犯罪所得来的金钱大肆挥霍了,他们从来都不会有任何良心不安。
该说鹭原学姐是太善良呢?还是太执拗呢?
不管是哪一种,都非常有趣。
这么有趣的人,如果因为那些残酷的恶意而必须从世界上消失,那这个世界就太没有意思了。
所以我决定要让你继续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就更加开心地活下去,学姐。最上淳对着沉睡当中的鹭原诗音说。
接着,已经非常困倦的他,也终于自己躺在地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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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当中最上淳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飘到了天空当中,俯瞰着东京这座巨大的都市,芸芸众生就在他的脚下行色匆匆。正当他还在欣赏这副壮观奇景的时候,一阵狂风突然袭来,他虽然努力保持平衡,但无奈狂风太过于剧烈,吹得他的肩膀摇摇晃晃,最终他还是控制不住跌落了下来,然后摔向了地面……
“啊……”
带着一声轻微的惨叫,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接着,鹭原学姐苍白而又精致的面孔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帘当中。
原来是被她摇晃手臂啊……最上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淳君是做了什么噩梦了吗?”眼看最上淳这么大反应,鹭原诗音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是啊,梦到学姐跑了,所以赶紧去追,但是学姐跑得太快,追不上,所以感觉非常痛苦。”最上淳脱口回答。
这个回答,让鹭原诗音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微微红了脸。
“你明明跑得比我快吧……”片刻之后,她低着头回答。
趁着学姐发窘的功夫,最上淳抬起头来看了一下窗外,现在时间还非常早,天都还没有亮,只有东边天空微微浮现出来的一丝白斑。
大概六点不到的样子吧。
“很抱歉这么早把你吵醒了,淳君。我们早点走吧,要是被你父亲发现就不太好了……”鹭原学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嗯,没关系。”最上淳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抬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接着快速地穿好了校服。
“请给我几分钟吧。”他先打开了门,走向了盥洗室。
几分钟之后,草草梳洗了一番的最上淳,确定了父亲还没有起床之后,带着鹭原学姐偷偷地溜出了了自家。
电梯快速地将他们带到了楼下,接着他们就踏入到了寒风扫荡的世界当中。
和往常一样,最上淳踏着早已经熟悉的路线,带着鹭原学姐向轻轨站走去,眼下街上还没有多少人,两个人肩并肩地并排走着,穿过绿地,走过高楼,虽然直到这时候他们也仅仅才来往过几次,但是他们的步伐却出人意料地契合,犹如是经过了多少次的联系一样。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
直到来到车站门口的时候,最上淳终于停下了脚步。
“学姐,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他目视前方。
“可以啊,淳君尽管说吧,只要我做得到……”旁边的鹭原诗音轻轻点了点头。
“不要逃好吗?”最上淳低声说,“今天继续去上学,明天也是……后天也是,直到毕业的那一天都是。”
鹭原诗音僵住了。
“淳君……这是什么意思呢?”片刻之后,她勉强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学姐……我虽然算不上特别聪明,但是基本的观察力还是的有的。”最上淳苦笑了一下,“昨晚你是跑着过来见我的,其实是已经准备逃走了吧?只是因为放不下和我的约定,所以准备最后见我一面然而再跑而已。你说放弃写作也是这个原因,因为你已经准备逃了,再也没有机会好好写作了。我说的对吗?”
鹭原诗音低着头,沉默了片刻。
“……淳君真的好聪明呢,不要谦虚了。”
“我很感动,学姐即使到最后还要履行约定,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最上淳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鹭原诗音,“但是我还是要厚着脸皮继续提出这个要求。我不是警察,没有资格拘禁你,限制你的自由……所以我这是请求,请你看在我之前的帮助的份上,不要逃。”
“可是他在找我,我……我不想被他找到。”鹭原诗音凄凉地摇了摇头,“我这辈子也不想和他有什么来往了。”
“就因为这个原因就要逃跑吗?可是学姐,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一逃跑就等于放弃自己全部的未来了,你的学业会全部中断,你的小说梦也就此结束,你所有还剩下的东西都会被丢光……这和你被父亲抓到又有多大区别?”最上淳盯着鹭原诗音,不给对方逃避的空间,“而且以我个人的本心来看……我也不想看着学姐就这么跑了,然后沦落天涯,这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
鹭原诗音呆呆地看着最上淳真诚的眼神,然后又重新低下了头。
“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吗?即使失去仅剩下的一切,也比再和那个人见面要好!他已经找到了这所学校,还打听到了我住的地方,那我不跑还能怎么样?报警吗?警察会保护吗?昨天晚上我已经差点落到他手里了,那一刻我甚至想到了死……我不想再重新体验一次了。”
接着,她又叹了口气,抬起双手,抓住了最上淳的右手。
“淳君,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也谢谢你跟我说的这番话……我会永远记住的。”
虽然这么说很遗憾,但鹭原学姐说得确实也有道理,报警用处不大。
全世界的警察,主要作用是逮捕已经犯罪的罪犯(有时候甚至就连这一点都没做好),对预防犯罪却用处不大,鹭原诗音的父亲既然已经被送牢里放出来了,那么对警方来说他就已经是正常公民了,就算报警也没办法抓他——总不能不允许父亲打听女儿的下落吧。
警方也肯定不会派人来鹭原诗音身边保卫她的安全,毕竟她也没有那么重要的价值。
所以看上去只能放任那个人在人间游荡,等他真正再犯了什么罪才会抓捕,而等发生悲剧,一切就都晚了。
所以眼下只能靠自己。
“学姐,你就算跑,也未必有用吧?别忘了,你还没有成年,而你的父亲是一个职业罪犯,认识很多旁门左道的人,至少消息肯定会比你灵通。而且你没有多少钱,又能跑多远?连东京都未必跑的出去。”最上淳摇了摇头,并不认同学姐的话,“学姐,我觉得你如果就这样跑了,搞不好他还会更加容易抓到你,因为那时候就没有人来帮你的忙了。”
最上淳的分析,入情入理,一下子又让鹭原诗音犹豫起来。
她左思右想,却怎么都觉得自己走投无路。
难道命运就真的对自己这么残酷吗?
不远处的铁轨上传来了一阵轰鸣,似乎正是命运之神在无情地嘲弄着她的无力。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她颤声问,“淳君难道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我的看法是,继续上学吧,只有上学你才有未来。”最上淳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你就住在学校里面吧,我们的学校还是挺安全的。”
如果是一般的学校,那当然没什么安全可言,可是他们现在就读的学校就不一样了,因为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有钱人特别注重安全性和私密性,所以学校的戒备相当森严,有完备的安保力量,单凭鹭原诗音的父亲的力量,绝对无法入侵吧。
“这个办法我之前也考虑过。”鹭原诗音苦笑了一下,显然对最上淳的提议有些失望,“可是本校是不允许住校的。”
“校规是校规,但是总会有点什么办法的。”最上淳回答。“学姐,给我一两天时间好吗?”
22,请求
“校规是校规,但是总会有点什么办法的。学姐,给我一两天时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