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之影 第118章

作者:无常马

莱戈修斯说他可以利用暗潮,这就是他不敢承受的一种。其实利用食尸者大群已经很接近了,他途中走出每一步都踩在深渊边缘,——不只是在现实中,也是在他得灵魂中。沿途中他尽可能绕开村庄和聚落,就是想给自己寻找些许安慰,想要他的罪过变得不那么严重。

塞萨尔在避免自己跌落到深渊中,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他带着食尸者践踏沿途的村庄聚落其实轻而易举,只要走几步路就行。这事情虽然邪恶而可怕,但塞萨尔和它的阻碍薄得好似一片轻纱,只要手指一划就会破裂,渗出带着邪性的污秽之血。在那之后,血就怎么都不可能止住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它铭记着你

想到古拉尔要塞正在深陷围攻,塞萨尔就心里焦躁,再想到戴安娜想找他也找不到人,他心里就越发烦躁。

最近他的梦境完全回来了,荒原却始终没有回应。他甚至不知道熔炉之眼究竟要追他多久,要追到他再也无路可去吗?还是说,它要追着他沿深渊边缘一直北上,追着他往大草原方向的深渊绕道南下,最终再追回到诺伊恩城去?

塞萨尔始终觉得,熔炉之眼不该为了他一直存在,也不该跟在他身后一直追逐。人们说神殿要将神祇的光芒投入现实,付出的代价无法想象,即使对菲瑞尔丝大宗师,它们也只是一种威慑。要想维系它的存在,定然需要更加恐怖的代价。

所以,为什么它会一直跟着他穿越山岭,在深渊的边缘投下寻觅的烈光?他不理解。亦或他的存在已经非比寻常,比帝国北方菲瑞尔丝的威胁更可怕了?他更是无法相信。

......

等塞萨尔再次从梦中惊醒,他不由得凝视了自己怀抱中的女孩很久很久。永恒的追寻和无法触及的星辰幻影令他久久无法释怀,几乎要沉浸在虚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正被追猎的处境。

若不是熔炉之眼总在他要沉迷的时刻撕开幻梦,用烈光烧灼深渊,他一定已经坠入到了迷梦最深处。

塞萨尔拂开索茵额前的棕发,几乎无法把她视为她本身。他看着她仍然稚嫩的小脸,看着她带着恍惚的棕色眼眸,却觉得自己看到了无垠的星空、破碎的历史和沦亡的国度,以及他在梦中永无止境的追寻。

这一切都让他怅惘万分,把他身后的追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但是,在深渊边缘侵袭而来的黑暗提醒他,他不能沉浸在梦中。在现实主义的层面上,他得对它们表示感激。若不是它们用致命的侵袭迫使他前行,他要么会沉浸在对星辰的凝望中不愿醒来,落入永恒的追逐,要么就是落入熔炉之眼的视线,在烈光中烧成灰烬,化为乌有。

此事毋庸置疑,若说阿纳力克的道途是在欲望和兽性的层面考验他的灵魂,这种永恒的追逐就是在灵魂和神性的层面考验他的灵魂。无论是血肉之欲还是对理想幻象的追逐,两件事都会让他忘记当下,而他本人正是带着怀疑主义的态度活在当下的。

烈日当空的时候,塞萨尔在山涧找到了溪流,最近在他身后追逐的猎手比野兽人更加可怕,他奔波得太匆忙,几乎没有喝水也没有进食,索茵也一直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睡觉。起初她还不适应,后来她已经习惯在他长途奔波的过程中沉沉入睡了。

狗子给了喂他一些血,他把血喝下去,然后把所剩无几的肉干拿给索茵吃掉,让她就着溪水咽下。这些肉干都是米蕊尔逃走时落在尸身旁的干粮,如今也快要见底了。伊斯克利格的长弓早就没了用处,因为路途中不止是野兽,连山鹰和鸟雀都没了踪影。究竟是深渊的异动吓走了它们,还是熔炉之眼逼退了一切,塞萨尔也无从知晓。

山风逐渐凌冽,他继续在山涧穿行,跑到夜幕再次降临才缓了口气,还是觉得自己身后跟着无形刺客告诫过他的威胁。看来今晚他没法过夜了,就和他最初被食尸者追着逃往克利法斯领地时一样。

当然,类似的事情已经无法再挫败他的精神,不仅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迟早要做出抉择,也因为他已经达成了一切目的,余下的,其实就是返回古拉尔要塞结束僵局中的守城战。等到他接近他和戴安娜说好的地点,他就该结束逃亡,了结此事。

塞萨尔不敢说自己能放得下这位来自过去的女孩,在做梦前也许可以,在做梦以后他却始终无法释怀。梦境已无法理解的方式把她遥远而不可触及的印象刻在了他心中,呼唤着他去追寻。可是她一直都在无法接近的夜空中和星辰为伴,因此,他觉得这种追寻永远都不可能完成,换句话说,它本身就是一种永恒且无望的追寻。

就像西西弗斯推那块永远都推不上山的石头。

索茵身处星辰之间,这究竟是梦中的意向还是真实的情况,他也不敢妄下判断。库纳人灭亡的年代发生了太多事,加上这个无法理解的法术联系了过去和现今,他只能认为一切都有可能,但一切可能对他此时的处境都意义不大。

他必须在当下和过去之间做出抉择了。

这些想法在塞萨尔脑子里翻腾,待到夜半时分,他站在绝壁前,想对照地图找到戴安娜给他标出的地点。索茵也坐在他肩上往远方眺望,想要帮他的忙。此时他已经累得顾不上考虑太多事了,眼看附近山势陡峭,视野受到严重阻碍,他抓住绝壁就往上攀爬,用钢铁包覆的利爪在绝壁上刻下一道道爪印。

抵达绝壁顶端后,塞萨尔往前方眺望,他愕然发现本该处于地图边

缘的荒野消失了,——他看到了一片建筑群落。

虽然他已经去过了很多陌生的场所,但他从来没见过类似的建筑风格。在他身侧不远,他竟然还看到一条宽阔的大道从山坡蜿蜒而下,岩石光滑可鉴,好似刚建成那样毫无裂纹。他仔细辨认,发现道路的材质竟是缎带一样的黑曜石。大道上洁净无尘,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远方,看着如同神迹。

这地方存在建筑群落?存在这样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

不可能存在,塞萨尔想,戴安娜在深渊边缘徘徊时经过了这地方,也只有她曾走过的地方,她才可以使用传送咒往来。换而言之,如果她见过它们,她一定会把此地的一切都铭记在心,并在此后的生命历程中诉说给其他人听。

眺望着远方陷入沉默时,他发现肩上的女孩无声落下了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他伸出手,小心地用尖爪把她的眼泪拭去,然后问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索茵抓住他尖锐的爪子,低下头,用力抱在胸前。“我一直在深渊边缘长大,”她喃喃自语说,“只是刚才,我忽然觉得很怀念,心里也空落落的。”

“你在过去一定有所成就,索茵。”塞萨尔告诉她,“我所爱的人曾告诉我,大地并非毫无知觉。如今的人们也许都遗忘了你,但是这片土地还记得你。它铭记着你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也铭记着你所带来的一切光辉。在你回到这里以后,即使人们都已经死了,城市已经荒芜,建筑也化作废墟,它却还在回应你,用你无法理解的语言把那些感受交还给你。”

山势已经高到可怕,气温骤降,附近皆是久久不化的冰层和积雪。女孩冷得发抖,于是塞萨尔把斗篷撕下来一大片在她身上裹住,让她紧紧抓牢。她眺望着远方的建筑群落,口中呼出阵阵白雾,神色也逐渐恍惚起来。

......

塞萨尔不想节外生枝,但蜿蜒曲折的道路恰好指向了戴安娜给他标注的地点。他觉得熔炉之眼还在他身后一路探查,他不敢多想,只能沿着大道一路往下。

当时看来,一栋屋舍建在深渊边缘很难理解,后来他才发现是米蕊尔一家想要逃难,于是找了个远离人烟的避世之所。考虑到当年法兰人受困于人殉祭祀的处境,一切都能解释。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一座城市为何要建在深渊边缘。

不过他没法想太久,也没法站在远处斟酌,思索自己究竟该不该进去。

对于食尸者,一切都符合塞萨尔的预期。他已经把食尸者大群远远抛在了克利法斯的领地中,它们也正和老家伙拆东墙补西墙召集过来的军队展开血战,无法再追寻他的足迹。然而在这之后,熔炉之眼和追随他的修士们却取代了食尸者,也取代了它们的追猎。

塞萨尔身后的神殿修士比食尸者咬得更紧,也要更难对对。并且和食尸者不同,修士们如果抓住了他,一定会把他的血肉和灵魂彻底翻个底朝天才肯罢休。熔炉之眼也一定会洞悉他的道途,查明他的存在,然后一切就都完了。

若是没有那枚巨眼,他倒是可以考虑回过头去把他们全都杀掉。

“你看到了吗?”索茵忽然开口,指向远方,“看,塞萨尔,那座雕像握着一把弓箭,很像是我手里的这把。”

女孩说是雕像,塞萨尔伸长了脖子用力张望,却什么都没法看到。他边走边张望,最终只看到一块凸起的灰色巨岩。接着他意识到那不完全是雕像,——那是雕像坍塌后遗落在废墟中的一只手。女孩看清了雕像坍塌后四分五裂的所有部件,把它们在她心中还原成一座完好的雕像,他却只能看到几块破碎的巨岩。

他沿着道路前行,逐渐也辨认出了她一眼看到的各个雕像碎块。那只断手就像一栋屋子那么大,将一把石雕长弓按在杂草丛生的泥土中。他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它和索茵背上的弓有多相似,因为他身后山巅的云雾忽然掀起了浪涛一样的波澜,形成巨大的漩涡,并且传来了强烈的灼烧感。但是,他没感觉熔炉之眼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是这座诡异的城市让它产生了反应。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一切都很正常

......

阿尔蒂尼雅俯瞰了一阵外墙和高处都遍布腐血尸骸的建筑群,只觉得古拉尔要塞如同猩红异境。即使可以度过接下来的考验,清理污秽也是个难以想象的大工程。她回过身去,和戴安娜一起坐在书桌前,再次陷入卡斯塔里勾勒出的一系列幻境中。

等到这场折磨过去,最终的进攻就会到来。虽然她已经为自己的考量准备了很多,但她仍要等到最后一刻再将其揭晓。

守卫军要抵抗食尸者已经弥足困难,倘若再加上冲入战场的帝国军队则根本不可能。为此,她必须用上一切手段。无论它有多邪恶,她都必须去做。

“那位大司祭已经答应了援助。”戴安娜说,她伸手拨动卡斯塔里的棋子,“和塞萨尔的说法一样,是名带着股愚直之念的老骑士。希耶尔的神殿有什么麻烦事都会丢给他去做。当年他一直在上诺伊恩商讨破城后的对策,结果等事了之后他也没能参战,只能无言离去。也许是心怀愧疚吧,还没等我把要塞的困局尽数展示,他就应下了一切。”

“神殿的援助赶到还需要还时间。”阿尔蒂尼雅思索着说,“那么你的学派怎样了?”

戴安娜点点头,“我母亲和其他一些徘徊在附近的游历法师会先一步抵达,但大部分人会先和神殿汇合,代表学派表达自己抵抗食尸者的决心。换而言之,我们的名义不会是学派战争,是抵抗孽物的侵袭。”

“这个托辞确实不错。”

“但是恐慌和不安日渐加剧,城内的反对者也越来越多了。”戴安娜盯着她说,“质疑塞萨尔去向的声音正在增加,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那位看护过你的凯斯修士。”

“一切都很正常。”

“都在你预计的范畴内?”

“这是对所有心怀动摇者的考验。”阿尔蒂尼雅微笑着说,“之后他们会付出代价的。而且我想,时刻已经不远了。”

......

虽然后续部队带着后勤物资深陷困局,但也意味着无人能和他争夺这份功业。老克利法斯不在,他那些想立下战功动摇他皇帝之位的兄弟也不在,——他们都在后方处理领地里的野兽人。

特里修斯难得如此愉快。等他在老法师手中看到古拉尔要塞血腥残暴的处境,他心中越发安稳了。

“看来我的皇妹正身陷困局。”他冲身着红袍法师手中的影像点点头,“我们大军赶到的时刻,一定会是食尸者攻入要塞的时刻,法师。”他伸手一勒战马,转向莱利乌斯。他这位年轻的侍从看着没精打采,好像没了克利法斯严苛的管教他就丢了魂一样。

这家伙对克利法斯的崇敬简直如同敬神,如果老家伙要他抬起屁股,他说不定会把裤子都一起脱下来。

“莱利,”特里修斯叹息着说,“你在圣堂受过训诫,你们会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的各个方面?虽然我们是要攻占古拉尔要塞,但我们也会让他们免于受害,免于惨死在食尸者腐烂的爪牙中,对吗?那么你告诉我,在后世的历史中,会有多少人认为我们是在拯救?”

莱利乌斯皱了下眉毛,好像历史这个词对他很难评判一样。“后世的历史记述取决于我们的政治需要,殿下,即使没有拯救的行为和拯救的理由,它也一样可以是拯救。要我说,是您顾虑的太多了。”他说。

“不,”特里修斯说,“我们总是要考虑一件事更深远的影响。”他告诉莱利乌斯,“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关键时刻给予双方致命一击。我们要先攻陷食尸者的巢穴,然后顺势攻入深受重围的要塞。在皇妹的士兵都死伤惨重士气低迷之际,拥有远见卓识的人自然会我支持我接管城市。”

他跨在战马上,看到了食尸者从大道经过深入群山的足迹,那些血肉傀儡把沿途树木都碾得稀烂。这也是个对他有利的消息,——围城的食尸者大群其实已经少了很大一部分,而他身后除了精锐的铁骑和大量重炮,还有希赛学派的所有法师以及他们的军事奴隶,甚至是很多莱利乌斯这样的圣堂修士。

他们沿着大路前行,排成整齐的队列,足以把古拉尔要塞和残余的食尸者都尽数屠戮。但是,为了让阿尔蒂尼雅跪在他们的行军大帐中,他还是得依照策略行事,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刻完成他们致命的突袭。分流出的一部分食尸者奇迹似的从此处深入群山,和他们避开了正面冲突,这正好说明命运在祝福他,再过不久,命运的祝福就会带他来到伟大功业的开端。

特里修斯不止是愉快,还很满意,想要和他抢占军功的兄弟已经在领地里和这批食尸者陷入苦战,古拉尔要塞也被余下的食尸者折磨得如同异境,包括食尸者本身也陷入了两端作战的困局中。没有比如今更完美的时机了,——苦战的要

塞城市、空虚的孽怪巢穴、以及无人可以和他争抢的功业,一切都和预想中一模一样。

纵使人们知道他会率军抵达,也想不到他们会来的这么快,不仅是他的皇妹无从知晓,分出了一大部分的食尸者也不曾知晓。不过,即使他们知晓也无所谓,一整支完整的军团,这柄锋利的长矛会在他们所有人的后背刺入,将鲜红的血液溅得到处都是。

特里修斯已经很久没在克利法斯的重压下舒缓心情了,在各种意义上,这都是绝无仅有的契机。待到他在要塞确立地位,站在城墙上俯瞰后续赶来的军队,带着微笑接见他行色匆匆的兄弟们,老家伙还会有什么话可说?他们又能有什么话可说?

很多时候,改变一切的命运正是在这一刻发生,战争由他而始,并且会伴随着他波澜壮阔的整个后半生。战争当然不会在此结束,它会继续下去,先往南席卷整个奥利丹,然后席卷到南方邦联的最南端掌控诺伊恩城。等到草原蛮人不得不为了他们的商路而表示和平,他们就会一路往西前往宰相的领域,最终往北方直取大宗师所在的最后一块帝国拼图。

第三百一十七章 炉火前的家人

......

熔炉之眼形成的漩涡把塞萨尔困住了,或者说,它把这片建筑群落、把这座本不该存在的城市废墟给困住了。考虑到他已经很久未曾抵达荒原,戴安娜一定会使用传送咒过来寻找他的踪迹。但是,神殿人士正在不遗余力地追捕他,此后食尸者也会紧随而至,塞萨尔非常清楚这点。

为了不让戴安娜落入绝境中,他既不能离开,也无法离开。

塞萨尔一边陷入苦苦思索,一边在结构复杂难明的建筑群落中徘徊。如今此地已经是一座牢笼,修士们很快就会作为狱卒进入寻找他的下落。他既是在观察城市结构,寻找可靠的藏身之处,也是在思考如何反击,借着早有准备挨个处理掉寻找他下落的神殿修士。

建筑群落确实空无一人,他四处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对他有用的东西,但他始终一无所获,这地方完全就是个住人的城市,没有任何多余的含义。待到夜幕降临时,他也没有找到任何像样的东西,只好用斗篷裹紧他们的身子,和索茵一起,在一处黑暗无光的卧室中睡了一夜。

等到来日,塞萨尔发现他们已经没有水和食物了,考虑到自己可以从狗子口中饮血,他从自己腕部取了些血喂给索茵。虽然她惊愕到了极点,但等他腕部切开,她还是把薄而干涩的嘴唇凑上来,像个胆怯的小动物一样舔舐起了他伤口渗出的血。她举止平静,全无抗拒之意,看来作为边远区域的猎人,她从小就已经学会用动物血充饥了。

最后女孩的嘴唇和舌头都变得一片鲜红,她抿了下嘴,看着他手腕上的唇印和齿印,顿时连头都不敢抬了。不知何时,气温逐渐跌落,变得寒冷刺骨,空气一并也变稀薄了,似乎预示着此地不该久留。

塞萨尔伸手擦拭她嘴唇上的血,随后把她抱起来,想要带她出去继续探索。先前她就在他胳膊上睡了一路,这时候她精神格外抖擞,说她可以指路。

“我昨晚梦到了这个地方。”索茵说,随后她动作灵巧地攀到他肩上,要给他在陌生的城市中指出她在梦中见过的道路。他们沿着她梦中那条蜿蜒曲折的道路往上,在看不到尽头的建筑群中穿行,越走越高,更高处的建筑看着像是漂浮在空中一样。“就是那里!”她轻声叫道,难掩话语中的欢欣,只是顾及着他们的处境才压低了声音。

她一定是做了个很美好的梦。人们若能在现实看到自己幻梦中的情景,也一定会像她一样欢欣。

这会是某种指引吗?塞萨尔也不确定,虽然他没见过依翠丝,但他认为依翠丝的建筑结构一定带有这座城市的痕迹。林立的塔群、巍峨的尖顶、恍如漂浮在空中的建筑,以及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空的蜿蜒曲折的道路。

一座古老的城市,也许还是依翠丝的原型。

“看,那些眼睛!”索茵又说。

塞萨尔仔细观察,发现其中一些塔楼其实是巨大的雕像,材质不知是金属还是岩石,打磨得十足光滑,雕铸成许多全副武装的战士。他本来以为,此处乃是一座给人居住的普通城镇,仅仅因为年代久远才风格迥异,但此时看来,只是他先前攀得不够高也看得不够远罢了。

“这些雕像群的规格,”塞萨尔说,“就算是寻常的皇帝都不会有,至少也得是立下不世功业的伟大君主了。你不觉得他们都像是某人的卫士吗?就在那个人栖身的屋舍下等候,或者说,就在那人膝前等候。他们会把所有想要冒犯的人都消灭掉。”

“也会消灭我们吗?”

“这个想法很可怕,你不觉得吗?那个人能把你和我都踩在脚下,就像踩死两只吱吱叫的老鼠。这样一个人,他如果没有炉火,也没有炉火旁的家人,而仅仅是一个孤悬的个体。那我想,他比起人类,反而更像是自然灾害。因为,道德对他已经没有意义可言了。”

“那么炉火前的家人就该一直在一起。”索茵同意说。

塞萨尔继续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在建筑中穿行,也许是因为地势越来越高,也因为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呼吸都凝成了白雾。恍惚间他竟然看到那些雕像缓缓站起身来,如同真正的持剑卫士。它们高举着右臂伸向天空,好似在欢迎主宰者的归来。但他一恍惚,雕像们又复归沉寂,一切似乎都是幻象。

他把已经生出利爪的铁靴踩在台阶上,迈入一处厅堂,喀嚓响声从他脚下传出,逐渐消隐在广阔的厅堂中。他看到两侧站满了身披黑色盔甲的金属人像,好像是一些被人遗忘在历史长河中的古老骑士。他们俩在厅堂中前行,影子变得歪歪扭扭,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其实是两侧分布着许多窗户,其中一些都给骑士们的雕像挡住了。

注视那些遮住窗户的雕像时,它们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华

这座城市究竟是古老还是新生,塞萨尔其实很难说清。古老的建筑理应化作废墟,就算真龙也免不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经历风蚀日晒。但是,这地方的建筑似乎是封闭的,在他们抵达之前从未有人来过,不仅神秘莫测,还一直寂静无声。

它们看着就像是几年前刚刚建成,却在一场无法想象的变故中消失了。没有人住过它,也没有人使用过它,一切都是崭新的,好像在等着谁来给它开封一样。

古老和新生在此处同时存在,他能感觉到逝去的历史和岁月,却看不到任何屋顶塌陷,也看不到任何藤蔓从墙壁攀附而上,更看不到任何杂草从石砖中挣扎爬出。这些楼宇究竟是给谁的?他不清楚,但它的建筑结构既不像是庙宇和要塞,也不像是屋舍和坟墓,甚至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建筑。

也许就是法师的塔楼,毕竟他也从没见过法师的塔楼。

它们没有装饰,谈不上精美绝伦,可是建造工艺本身带有一种十足的优雅,其构造表达着神秘莫测的用途,也许和它们建在深渊边缘有关。如果深渊中的黑暗侵袭而来,一定无法顺着蜿蜒的道路吞噬那些屹立在高处的巨塔。

塞萨尔走到厅堂门口,看到两尊格外高大巍峨的雕像屹立在两端,就像是军事会议厅上的刀斧手。它们的动作和姿态都充满力量,他一时间竟然觉得他们不是雕塑,是真正的人,是有一阵恐怖的寒风突然吹过,把所有人的灵魂和血肉都一起冻结了。

索茵在他肩上往前探身,伸手触碰那些身着黑甲的雕像,看着竟然有些恍惚。塞萨尔其实一直没弄明白这座城市的来由,也不知道它有何意义,但它似乎和索茵关系不浅,从目前的很多迹象来看都是。

它在指引她前行?

塞萨尔看在索茵往前伸展的手,不禁觉得诡异。但事已至此,背靠着深渊、熔炉、圣堂和食尸者,这座诡异的城市怎么都不会比它们更差了。他继续前行,感觉蜿蜒曲折的道路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似乎建筑的高处一直延伸到云端。先前他并未看到建筑群落有这么高,如今想来,一定是它们从中断裂,最高处则是凭空漂浮在云中。

在这个海拔高度,周遭已经没有灰尘可言了,他觉得一切都洁净得无法形容,更觉得世人不该待在如此俯瞰尘世之所。当然,把法师高塔悬在依翠丝天际的本源学会,他们想的肯定和他不一样。也许住所的主人也和本源学会的法师们一样,会在身边招来扰乱凡人甚至是尘世本身的异象。

若不是索茵一直指着前方,若不是她一直抱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胳膊上,塞萨尔其实很想转身就走,等把戴安娜和米拉修士都问过一遍再做决定。这地方的诡异和未知已经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可是有她在此指引,他竟觉得自己有责任完成她朦胧的希望。

他听到熔炉造成的漩涡就在他头顶呼啸,随着他登上高处,声响变得越来越剧烈。先前他不知道漩涡的含义,现在他意识到,那很可能是熔炉之眼想要洞穿城市的天空,把这地方带入烧灼一切的烈光中。

塞萨尔觉得一张大网正在慢慢收紧,他在食尸者和克利法斯之间的周旋与其相比简直渺小不堪。这张巨网也许从被遗忘的历史深处一直延续到了今日,人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是,从他抱起索茵的时候,这张网就忽然收紧了,每一缕丝线都坚韧无比,都是用熔炉中冶炼出的钢铁铸成。

“我......我不知道......”她忽然发出了低微的声音,“我只是忽然感觉自己必须要来这里,我很抱歉,塞萨尔,我......”

塞萨尔用指节触碰她眼角的眼泪,因为包覆着钢铁,他碰得特别小心。“别哭,孩子,你听我说,你可以为你逝去的家人哭泣,但如果人们总是哭泣,眼泪就没有那么珍贵了。想通了这一点,就说明一个人走出了自己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一步。况且,是你为我指引方向,带着我一路避开了一切威胁。如果走入这座城市是你的命运,那它也一定是我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接弦战

......

戴安娜手握着大司祭的回信,站在塔楼高层眺望正在逼近的巨巢。此时已近凌晨,一切都很昏暗,无论是城墙顶端还是棱堡两侧的平台,都堆满了前所未有的腐血,完全无法让人立足。

虽然炮击和大雨引发了山体滑坡,食尸者的血肉傀儡亦无法在山巅立足,但在先前,食尸者已如要将腐血倾泻一空般轰击了一整天。待到晨曦将至时,血肉傀儡就开始拽着它们的巨巢往前推进了。

大钟声和军号声将人们从梦中唤醒,于是他们刚刚抵达城墙边就目睹到了眼前的情景——城防炮的火力几乎削减了一半,人们只能靠塔楼中的火炮持续轰击,因此,他们已无法再像最初一样阻碍傀儡行进。

戴安娜走过一群群正在穿戴盔甲的士兵,她发现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将要接战了。部分人的情绪中带着绝望,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可以等到支援抵达才会面对头一次攻城,但也有很多人眼中带着解脱,身处恐怖的疫病和腐血、焦臭的恶味中已经让他们无法承受,只想早日结束这噩梦般的一切。

大部分人,要么是只接受过临时军事训练的农民,要么是只参加过人类之间战争的南方王国雇佣士兵,好在,还有很多应着阿尔蒂尼雅的号召留下的帝国士兵,手握着发配的武器要和肆虐故土的孽怪作战。城内仅有一千多名在帝国作战已久的黑剑雇佣兵,其领袖是从希赛学派出走的法师独眼。他们得来的钱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耗费在了黑剑身上。

战争总归需要一个核心,依照他们目前的状况,这个核心只能是黑剑的一支。

戴安娜走过塔楼拥挤的通道,看到很多人已经握紧了各自的武器,手指攥得像是要陷入柄中。她走下阶梯,看到一名军官正在塔楼中层大声呼喊炮兵上炮弹,还有名军官正在训诫持枪的士兵,要他们准备好和攀上城墙的孽怪作战。不管走到哪,都是一派焦灼的景象,很多士兵已经带好了枪盾挤上城墙的通道,不顾靴子上沾染的腐血要殊死一战了。

亢奋和狂躁的情绪感染了所有人。

细雨笼罩着远方的巨巢,也将山脉遮蔽在灰黑色的帷幕中。尽管拖拽巨巢的傀儡一个个倒下,但巢穴还是往他们的城墙越来越近了。戴安娜能看到混种野兽人在那些攻城楼一样的高塔中疯狂涌动,大群扭曲不堪的孽物手握沾染血污的帝国兵刃,身上也披着从尸体上扒来的残破盔甲,在它们身后才是那些其实不算多的老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