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歌子
——毕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他了。
但就在艾希几乎彻底陷入绝境,缺氧多时的大脑即将完全失去意识时,或许是出于最后的一丝丝怜悯,或许是某种情感所驱动的爱,拉普兰德终究是停了下来,她松开口,抬起头,漠然地俯瞰着痛苦的少年。
在重获自由之后,艾希立刻挣脱拉普兰德身躯的重压,爬到床边,像濒死的鸭子一样张大口呼吸着,接着几乎把肺都咳了出来,良久,才瘫软着躺倒在了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感受着心脏几乎快要跃出胸腔般的疯狂跳动。
“现在,感觉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了吗?”
俯瞰着艾希,拉普兰德用讥讽似的语气,冷笑着说道:“这,就是你所谓爱情的冲动?”
“……”
艾希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拉普兰德的问题。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刻的拉普兰德。
——一个爱上了他的拉普兰德。
是的,时至此刻,即使艾希再是个感情白痴,也能看出拉普兰德为什么会有之前的质问、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愤怒和冲动之举了。
显而易见,先前那个对他而言只是玩笑的接吻实验,到了拉普兰德这里,却变成了她的爱情启蒙,长达六年的相识相知、相伴相随之后,她终于察觉了心中对他的真正感情。
爱。
——因爱,而有独占欲,而嫉妒,而愤怒,而冲动的掠夺。
即使是从未正正经经谈过恋爱的艾希,哪怕是从文学作品、从影视歌剧、从最基本的社会常识中,也能分辨出这一逻辑的链条。
但悲哀的是,没有任何文学和艺术能真正教授一个人如何去谈好一场恋爱,对于艾希这样特殊的人而言,这条定律更是适用。
爱?爱情?别开玩笑了,纵使艾希翻遍两辈子的阅历,能找到的经验,也只有前世在合众国金融街那段风花雪月的浪荡子时光。
那时候,面对某位和他有过一夜之缘的高贵少女的表白,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不好意思,我是个享乐主义者,是个极度讨厌一切形式约束的人,比起稳定的伴侣或是婚姻,我还是更喜欢更单纯的、偶尔性的关系……比如昨晚那样。”
没错,即使是看着年方二八的稚嫩少女哭红了眼睛,他也只是一脸无奈地端着酒杯,拿出纸巾为她擦拭了一下眼泪。
就像昨晚擦拭她的处子之血一样。
他就是这样的人渣。
前世是,今生……貌似也是。
坦白地说,今生的艾希,会把拉普兰德当做最好的挚友,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死上一次又一次,但要说把她当成恋人……抱歉,艾希感到很陌生。
是的,陌生。
即使是面对以最亲密姿态共处了三年之久的德克萨斯,即使是在二选一的命题中毫不犹豫地选中了她的德克萨斯,艾希也只能说是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丝丝的“觉悟”——“啊,原来我竟然如此重视德克萨斯吗”的觉悟。
他甚至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情。
艾希,就是这样的人。
绝对的享乐主义者,绝对的自我主义者,绝对的……
——色孽之徒。
不知为何,他忽的想起了自己脑海中的那本书,【色孽之书】,他并不知道这本书究竟源自于何,但细细想来,“色孽”这个前缀,真是分外地适合他。
为什么那本书会选中他,或许,他心灵的极度畸形,正是原因之一吧。
而他的心灵,又为何会变得如此畸形呢?
是前世童年与少年的悲剧与阴影?
还是别的、隐藏的更深的什么?
前世的前世?
宿命的宿命?
艾希不得而知。
“抱歉,拉普兰德,我的……最真挚的朋友。”
艾希只能这样说:
“我不懂什么是爱,我愿意把所能给予的一切都献给你,治疗你的矿石病也好,陪伴你走过一生也好,为你舍弃一次又一次生命也好,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给你最快乐的、肉体的欢愉,我保证,那是远比天堂更美妙的滋味……但,我不懂什么是爱。”
所以,我无法回应你的爱情。
所以,你的爱恋,无法传递到我这一边。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但拉普兰德显然能听懂。
“……”
漫长的沉默,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都要漫长的死寂。
拉普兰德低着头,在背光的白炽灯照耀下,艾希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与眼神。
她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就这样,沉默着。
直到没有紧锁的门,被外人缓缓推开。
——德克萨斯走了进来。
第二十三章 夜宴
冰冷的目光。
俯瞰着床上的二人。
显而易见。
此时此刻。
在德克萨斯的视线所及范围之内,两人正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态纠缠在一起。
完全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的迹象。
第一时间认识到自己和拉普兰德姿态的糟糕性,艾希心底顿时咯噔一声,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有心开口解释,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首先,无论再讲的天花乱坠,他和拉普兰德同睡一间房是事实吧?他和拉普兰德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长吻是事实吧?有这两个铁一般的证据在,他还解释个屁啊。
再说,对于德克萨斯而言,他有解释的立场吗?至少在德克萨斯的眼里,他可还挂着“西西里女士的宠妾”的名头呢,现在多个拉普兰德,也不过是虱子多了不怕痒而已。
算了,累了,毁灭吧。
艾希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以随意而安的姿态迎接即将到来的修罗场,或是某种更残酷的局面。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德克萨斯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对眼前不雅的局面发表任何的看法。
从她口中说出的,是完全无关的话题。
“龙门近卫局的陈警官,在楼下等你。”
德克萨斯说道:
“听她说,是魏彦吾长官邀请你去他的私人宅邸赴宴。”
“……”
这一刻,只是经过了极短暂的沉默,艾希便完全抛开了之前乱七八糟的思绪,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终于,来了吗?
……
……
三分钟后。
收拾好衣装,没有携带任何随行人员和物品,艾希独自坐上了陈sir开着的车子,行驶在通往龙门市郊的道路上。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交流,但陈不止一次地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艾希,眼中满是迷惑与好奇。
由不得她不好奇,这已是她和艾希数不清是第几次碰面,但每一次见面,这个少年总会给她更大的惊喜,就像一颗剥不完的洋葱,从无偿献上龙门灰色势力的情报链,到罗德岛的那场闹剧,再到企鹅物流总部的那场“挑衅”,直至今夜魏彦吾长官突如其来的邀约……他身上总有着数不清的谜团,每揭开一层,都会让人禁不住质疑,这个区区十五岁的少年,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
尤其是今夜,魏彦吾长官特意为邀请一个人而在自己的私人宅邸设宴,至少在陈的记忆中,是绝对史无前例的事情,魏长官是个不会将生活与工作掺杂到一起的人,哪怕是大炎的贵宾、乌萨斯的特使,在外交设宴上,他也会选择在更官方的场合,而非在家接待。
今夜之举,是为了保密考虑吗?担心被外界发现两人的会面?但为何又叮嘱她不必向企鹅物流的众人隐瞒少年的去向?
说实话,要不是少年的身上没有同族血脉的特征,陈都快怀疑他是不是魏长官的私生子了……之前的吩咐也是,明明她都查到了少年杀人的证据,魏长官竟然还严词下令不要再进一步调查下去。
不止一次地,陈想出声发问艾希究竟是谁,但良好的职业素养终究让她把疑问咽了下去。
终于,二人来到魏彦吾的宅邸。
谈不上多么的金碧辉煌,只能说是一处安静的大炎传统风格的小园林式建筑,唯有方圆一公里内空无一物的街区和十步一哨的卫兵隐隐彰显着主人所代表的权力。
有陈座驾的车牌号在,两人一路上并没有经历任何的岗哨检查,而到了门前,令陈险些捏碎方向盘的事情发生了。
——魏彦吾,竟亲自等候在门前。
天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用看到天方夜谭般的眼神死死盯着艾希推开车门走下车,陈看着两人如多年好友般以完全平等的姿态亲切地拥抱,并在谈笑间一道走向府邸大门,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启动车子走上返程之路时,都险些撞上了绿化带。
显然,今晚对于陈sir而言,又该是个不眠之夜了。
……
……
“上次见面,还是艾先生作为罗马的全权特使,来跟龙门商讨友好合作条约的时候吧。”
魏彦吾说道。
长长的方桌中央,已经摆满了精致的开胃糕点和水果,还有美丽的侍女正一盘盘端上丰盛的菜肴,待尘埃落定之后,大厅之内只余下艾希和魏彦吾两人,一主一客,分坐长桌的两端。
逛了一下午街,艾希肚子早就饿了,他并不在意什么礼仪先后,一开始就大快朵颐起来,听到魏彦吾的话,耸了耸肩:“没想到魏先生还记得那么古老的黄历。”
“不过四年,怎么古老了。”魏彦吾笑了起来。
“时间的长度不在于时针的变化,而在于世界的变化。”艾希说道:“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得足以让家族分崩离析,让叙拉古统合在一人之手,让我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满泰拉跑来跑去,这还不够长吗?”
“我可不相信,有哪一座移动城邦的首脑,敢把艾先生当做一条丧家之犬对待。”魏彦吾摇摇头:“您的足迹从叙拉古到卡西米尔再到乌萨斯,直至今天的龙门,所形成的那条轨迹线,从一开始就埋藏在各座移动城邦领袖的脑海中,没有人会遗忘您,也没有人敢遗忘您——哦,乌萨斯的腐朽贵族确实有一段时间忽略了您的存在,所以他们很快尝到了恶果,不是吗?”
“也不算啥恶果吧。”艾希表情看上去很是无辜:“不就是倒闭了几座银行,破产了几家富户么,顶多是个种子,算什么果。”
“愿上天保佑,这样的种子永生永世都不要在龙门发芽生根。”魏彦吾再度摇了摇头:“您脑海中那些禁忌的知识,还是永远留在心底好了,一座移动城邦的濒临崩溃,已经足够让泰拉记住这份教训了。”
“知识永远不存在什么禁忌与否,只看人是否有能力掌控它而已。”艾希咬了一口苹果,“讨厌这些知识的话,就先把金库里的龙门币烧光如何?”
“我说的禁忌,只是指从一开始就饱含恶意的骗局之果,至于您一手帮助龙门斧正的现行体系,我相信,您没有暗藏恶意的必要。”
魏彦吾笑了起来:“再说,您提供的知识哪怕再惊才绝艳甚至超越时代,龙门今日取得的成就之根基,毕竟还是建立在千百万龙门市民的辛勤劳动上,即使您在那些知识里埋下暗子,我依然相信,只要龙门上下团结一心,我们便能渡过一切的难关。”
“……学得不错,没白给你抄那几本书。”艾希两三下啃完了苹果,点了点头:“魏同学,希望你能不负我的期望,挡下叙拉古的那位大人啊。”
“……”
这一回,魏彦吾的笑不禁收敛了许多,乃至渐渐化为肉眼可见的苦笑。
“所以说,既然不希望那位西西里女士将叙拉古拖入战争的深渊,乃至将整个泰拉拖入烈火的地狱,一开始,您为什么要选择辅佐她登上王位,为什么要将您心中最禁毁的那些知识毫无保留地献给她呢?”
魏彦吾长叹一声道:“因为您的缘故,叙拉古如今的力量正以史无前例的速度疯狂增长,泰拉的历史上从未见证过有如此的一个独立经济体,以这般诡异的方式从毁灭中获得新生,从解离中得以重构……叙拉古千百年来积攒的罪恶财富都已化作军费开支的一部分,短短数年的扩军备战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效,而卡兹戴尔、莱塔尼亚、乌萨斯和大炎依旧在纷争与混乱中没有组织起一个有效的防御联盟体系来遏制它的发展,时至今日,除非是一场战争,不然已经没有人能停下它的脚步。”
“那就来一场战争。”
艾希放下刀叉,笑着说道:“既然没有别的方法了,那就打上一场呗?”
“……”
魏彦吾一时哑然,半晌,才苦笑道:“您说的倒是轻巧,但一场战争的背后,可是上百万人的死去,乃至——”
“好了,老魏,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了。”
艾希却打断了魏彦吾的话,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讨厌这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你我都知道今晚这场宴会的意思,你我也都知道,至少在你的心里,对于如今的叙拉古,还是有一个除了战争之外的方法,可以遏制或者至少拖延它的脚步的。”
“……果然瞒不过你。”魏彦吾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好吧,那就直入正题吧,的确,诚如你所言,对于今日今时的叙拉古,虽然难以从外界的角度进入干预,但在它的内部,还是有足够的火种等待我们去点燃。”
顿了顿,魏彦吾说道:“太快了……西西里女士的脚步太快了,快到整个叙拉古有些跟不上她的步伐,她对国家的整合太过迅捷而粗暴,一刀切的对待犯罪产业的手段遭到了上层阶级的仇视,过度的屠杀和财富的再分配又积蓄着中层阶级的巨大不满,而曾经的心慈手软,遗留下来的旧势力与古老家族的势力又在暗地里虎视眈眈,而即使是她最重要的基本盘,最底层的民众,又因盲目与愚昧而难以在短期内成为她的助力。”
“这样的叙拉古,无疑又像数年前一样,变成了一座隐隐等待爆发的活火山,只要能投进去一颗火种,一夜之间,反对西西里女士的力量就能再度团结在一起,将新的秩序彻底推翻,让叙拉古重回往日古老的荣光。”
“——而现在,就只缺这一颗火种了。”
艾希安静地喝着杯中的红酒,静静聆听魏彦吾深沉的语调,最后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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