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城南贵糖水
而且,已经有一些难民团伙聚集起来,悄然打着慈恩院的旗号逼人信教,借信教的名义敛财贪色;也有真正狂热的家伙,他们逆来顺受,凡蒙难必以为是主降下的考验,他们在绝望中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听候主的恩召。
在老板娘看来,即便慈恩院不是祸乱的根源,也起码是害虫之一。
但此刻,一向反感慈恩院的老板娘在真正的慈恩院人士面前竟然沉默不言,她憋着火气,终究没有恶语相向。
她在思考,假使最后大家都信了教,自己是不是也得留个退路。
影二十一看出了老板娘纠结的异色,他听大厅的赌客们窃窃私语:
“没想到这个天天慈恩院来慈恩院去的妮子还真傍上了大腿,啧,慈恩院的修女养得真水灵,饮食必定一等一的好!”
“好?听说那些教会都是靠女人的身子吸引信徒!******,********,***********************
“啧,真有这种好事那我也去!”
“嘘,你小点儿声!”
这时,众人才发现那个阴沉的男人盯着他们,一语不发。
那眼神冷漠如冰,似在看圈栏里的牲口。
“羊,”他冷然开口,“是需要牧者的。”
克洛丽丝一怔,回头看他。
影二十一带着思索的姿态说:“失去牧者的蒙昧羊群只会走向毁灭,唯有诞生更多的牧者,才能拯救更多的戴罪羔羊……”
克洛丽丝歪头:“?”
影二十一看向少女:“你说得对,莎琪玛,我们唯有跟随正确的、智慧的牧者,否则就是犯罪,而迷途上的羔羊为了走上正确的路,有责任与义务,为牧者们献出供奉……”
克洛丽丝震骇:“???”
这是什么神仙理解,她从来没说过这种话!这家伙的脑回路怎么回事?!
不过,克洛丽丝听出了影二十一言语中的杀意。
“神怜世人,既如此,世人当以血报神……”
影二十一的呢喃像是在给自己即将的杀戮找一个更为正当的理由。
“影二十一先生,”克洛丽丝感到惊悚,她小心地劝告道,“如果牺牲之人未曾蒙受洗礼和感召,那么他们的血便是无意义、无价值的,只因羔羊看见主的指引,他们的血才有了方向……”
“既如此……”影二十一放下杀意,说道,“便等来日他们接受布道后再去死吧。”
克洛丽丝终于意识到,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一个“理智”的疯子。
这理智得打引号。
影二十一看上去一直在思考,但他究竟思考出什么糟糕的东西,克洛丽丝真的不敢想象。
这种人哪是什么羔羊,简直是一头长着山羊角,一边念叨着“为了你好”,一边在你肚皮上割刀子的恶魔!
在这样的惊悚中,她听影二十一说道:“主人果然没有看错你,莎琪玛,你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169.羔羊的尊敬
在影二十一眼里,克洛丽丝很难不虔诚。
一个忍受着愚民的误解与歧视,在各种白眼和羞辱中依然坚持向他人传播自己心中的真义、矢志不渝,除了最智慧、最虔诚的信者外,事实上没什么文化的影二十一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克洛丽丝邀请影二十一来卧室做客,比起佩姬所在的房间,这里堪称家徒四壁,没有被褥的床板、缺了腿的板凳,角落摆着炭盆,一扇狭窄的窗户开着,窗下堆着一些食物与水。
那是从慈恩院领救济剩下的,味道和口感差到极致,克洛丽丝还没窘迫到吃这些的地步,好在这些食物保质期较长,少女就索性堆了一些在卧室里。
现在用来待客,突出一个贫穷窘困,反衬一个坚韧不拔。
这样的生活未使眼前的少女堕落,她并不出卖自己,而是靠着勤劳和努力……
想到这里,影二十一突然问:“你的收入来源是?”
“这年头哪有什么工作呢?”克洛丽丝唉声叹气,“我从妓院逃出来时,从那些坏蛋手中偷了一些钱,勉强能支撑一段时间的房租。”
“你是一个正直的人。”
影二十一备受感动。
即便生活如此窘迫了,她也未去偷、去骗、去抢。影二十一知道,靠着那把弩弓,少女想从其他贫弱的难民身上抢走食物和所剩无几的钱财并不困难。
至于偷妓院的钱……那叫劫富济贫。
这很诡异。
影二十一视包括自己在内的天下人为羔羊,此刻所想的,却是种种美德。
这种矛盾的心态在影二十一身上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前一秒还不假思索地要收割走他人的性命,此刻又赞誉起所谓的“正直”来。
克洛丽丝想了半天,恍然大悟。
她觉得,“双标”这个词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这大约不完全是个贬义词,毕竟,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行为。
这在影二十一身上的表现是:他将羔羊也细分了。
如他与克洛丽丝这般的,是启智的、随牧者走在正确之路上的、终将登上天国的、美德的、高贱民一等的顺羊;而其余羔羊,则是蒙昧的、粗鄙的、罪孽深重的迷途者,他们同样是主的子民,只是,这些无知的子民当用血与骨来赎罪,把尸骸铺在尊贵牧者行进的坦途上,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克洛丽丝把自己不吃的虫饼和脏水款待影二十一,后者感动的几乎流泪,只是依旧面无表情。
“感激主赐我以乳酪和美酒,”影二十一说着修饰性的简单餐前祷告,“圣父慈恩。”
“圣父慈恩。”克洛丽丝同样祷告。
“你……舍不得吃么?”影二十一问未有任何动作的克洛丽丝。
“面包太硬了,得多泡一会儿。”克洛丽丝指了指泡水的陶盆。
“犹沙利亚啊,我该怎么回报你?”
影二十一认为,少女把最珍贵的食物让给了自己,才不得不吃那些需要长时间浸泡的“石头”。
犹沙是第一位献身的羔羊,是圣父下第一位圣徒,利亚在慈恩院教义中偏指女性与母性,用在人名词缀时,也可以表带有神圣之意的敬称。
影二十一如此使用,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感叹。如果愿意,他也可以感慨“摩修利亚”或者“莎琪玛利亚”。
克洛丽丝严肃地说:“我们皆呼吸主所恩赐的荣光,这吃食亦是主的馈赠,何谈所谓的回报?只要人人向着牧者指引的道路,则人人都有福祉。”
影二十一装作听懂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没读过几天书,因此觉得谁说话都有道理。克洛丽丝是被摩修认可的,故而少女的话也被影二十一奉为部分真义;可如果是摩修不认可的人,那么即便说得再头头是道,影二十一也会视作谬论邪说。
影二十一想掏一些钱出来,接济这位虔诚的信徒,可手摸到兜里只摸到十几个格罗申的铸币,又不好意思用这丁点儿微末“施舍”来“侮辱”少女。
他蓦然涌出羞愧的情绪,憎恨自己出门没把钱给带够。同时,他也没资格代表慈恩院招揽对方,影二十一打定主意,回去后一定要向主人为莎琪玛倾力美言一番,她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我得离开了,回去后我要通禀主人,你这样的智慧,不应被埋没。”
影二十一冷漠地来,热忱地走——
虽然,他依旧是面无表情,但言辞中的情绪,却无法掩藏。
影二十一离开后,克洛丽丝纯真而肃穆的神色顿然褪去,转为深沉的思索。
今天没有看见沃尔什·卡勒,那只狂热的地精应该已经进入慈恩院府邸的内部,想要救走西奥帕维尔·卡勒的兄弟,哪怕是将其绑回去,也首先得取得慈恩院的信任,摩修无疑是很好的切口。
慈恩院三大传教士她都有去听经,奇法手段阴险酷烈,少女与约顿在自由广场时便已经体会,做他的羔羊过于激进危险;另一个教士则太过温和软弱、看上去良善可欺,真遇上事不像是能为小弟撑腰的模样;摩修则更像是两人折中的部分,处在平衡位置。
克洛丽丝选择在摩修跟前展示自我,还在于年迈教士体虚力弱,倘有突发情况也容易控制,只是她没想到,老人的随从如此阴森危险。
明天听经以前,克洛丽丝有充裕的时间休息放松,做足准备,她本想去凤尾蝶拍卖行的浴场泡个澡,但考虑到非常时期,不能节外生枝,想想又作罢。
她织好猫面具,打开佩姬所在的房门,女人娴静地坐在桌边读书,手中捏着笔,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迹,丑得像蚯蚓在蠕动。
感到冷风吹入,她欣喜地转过身子:“你回来了!”
但很快,佩姬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该亲热(地)寒暄吗?她担心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该装作无视吗?她又担心错过稍纵即逝的相处机会。
“幽囚”在狭窄的空间里,即便有书解闷,时间一长,正常人也是难以忍受的。
佩姬憋了好久,才旁敲侧引:“这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词,你能教教我吗?”
克洛丽丝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了一眼。
她挑书很随意,从探险科普到骑士小说,从杂谈刊物到简易的魔法实验教学,全部是安格纳文字,神圣曼罗帝国的官方语。
关于这门语言,克洛丽丝只能说在日常交流方面比较通畅,也能阅读一些相关儿童读物,真要精读,最好还是翻译成泰瑞比或法语,所以佩姬面临的疑难杂症——少女也基本不会。
她不屑一顾地瞥了女人一眼:“这点儿文化都没有,你还能做成什么事?”
文化!
佩姬头一次体会到没文化被人看不起的滋味。
她自责地垂下头,想鼓起勇气再向猫面具女人请教时,发现房间内再度只剩自己一人。
空空落落。
170.老板娘的请求
次日一早,克洛丽丝启程出发。
摩修的讲经会在正午左右开始,可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一定得提前几个钟头抢好前排。
她走下楼,正要和老板娘打招呼,却陡然发现厅内的书架多出两本简化版的《慈恩圣经》以及几卷配套的小故事合集。
比较扎眼的是,《慈恩圣经》一旁,还有两本烫金字体的《太阳圣经》。
克洛丽丝视线移开书架,对柜台笑道:“早安,老板娘。”
老板娘正在读报,头版是“辉光塔建设进度更进一步,太阳教会将为不夜城的至暗普照新光”。下面分析,太阳教会驻醉乡地区主教亲临不夜城,七日内连欢十宴,本地的商人豪强踊跃捐款。辉光塔牵涉不夜城的发展前景,若落成,飓风岛将免去九成灾害的侵袭,那将是万民福祉,故而公爵府同意热心市民们上交给市政府加征奇观税三成的提案,并撰文嘉奖了把自己三代家业都捐给奇观事业的杜恩家族、巴洛尔家族、若干商贩以及为信仰不惜破产的市民们,这对辉光塔建设是重大利好。
另一份则是市井小报。主要在说难民又占据了哪个哪个区域,什么地方又爆发惨案,哪些作乱的小邪教被城卫军端掉,最后一页记录了慈恩院的布施进展:打着慈恩院旗号招摇撞骗的匪首被割下脑袋悬在沉风湖的集市,文后附上一则带有注释的经义选段。
老板娘抬起头,看着克洛丽丝,瓮声瓮气地回应:“早安,小莎琪玛,你又要去听经吗?”
“是的。”
“你每天去听经,究竟能收获什么呢?”
“真理,老板娘,慈恩院告诉我们将为什么而活着!”
“那你觉出究竟为什么而活了吗?”
“为了圣父!”克洛丽丝理所当然。
“……”老板娘语塞,她难得委婉地说,“你有高远的理想固然值得人们……学习……”她果然不太适应说这种话,“可我们大部分人,没办法像你这样,看得那么远……”
“这是羔羊的宿命,”克洛丽丝说,“所以才需要牧者的指引!”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也信慈恩院,会不会被教会没收财产……?”
“?”克洛丽丝有些呆滞,前几天还对慈恩院那般强硬的老板娘为何忽然转了性?
这可给少女整不会了,她只是想包装自己,没有真把人劝进去信教的意思。
鬼知道太阳教会和慈恩院谁会笑道最后。
“只是假如,只是假如……”老板娘强调。
“太阳教会是压榨市民的匪首恶徒!”克洛丽丝义愤填膺,“在咱们慈恩院,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咱们。
少女和慈恩院的关系八字还没一撇,说起话来就已经如此熟络了。
实际上,征税工作主要是公爵府在安排,太阳教会和神圣曼罗帝国为了投资奇观,已经进行了近一亿五千万神盾的投资,这对拥有广泛信仰和广袤殖民地的教会与帝国称不上伤筋动骨,但对于一个地区的投资而言,绝对不算小数。
支付这么多钱、还手握飓风岛矿藏所有权,哪看得上不夜城那点儿税收呢?
太阳教会缺乏足够的人手,传教士有限,因此在不夜城走的是上层路线。他们对底层并非没有关注,只是深界信仰繁多,在路恩提亚刻意为之的平衡操作下,除了直接获益的一批人,许多市民对太阳教会也不存在什么好感度,他们最怀念的还是那个飓风岛与醉乡组建商业同盟的年代。
故而,太阳教会把重点集中在控制住公爵府、建成奇观上,只要两样都达成,基层混乱的治安将一路平推,乌布诺尔空域的半神再无法对不夜城构成威胁。
按照太阳教会的规划,几年前便应该实现这个目标——一亿五千万神盾不仅足以建成辉光塔,还能够把公爵府的卫队武装到牙齿,更能同时雇佣一支素养强悍的佣兵团进行作战。可惜十几年前的路恩提亚正处于强势时期,太阳教会初来乍到,也需要这样一个人物抵御乌俄诺斯的反击,便让大部分资金流入公爵府的口袋,委托其招聘团队进行奇观建设,教会则只派部分教士成立委员会进行监督。
但不知道是金灿灿的神盾太够分量还是怎么回事,一亿五千万呐!在太阳教会某些神父的带领下,公爵府上上下下被光速腐化了。在此之前,不夜城最有经验的会计也想象不出,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茶杯,为何能达到八百神盾。
在这个所有市民的钱袋子都紧巴巴的境况下,老板娘终于问出她准备已久的问题:“最近的奇观税又涨了三成,所以房租……”
她的确凶悍,但更识时务,懂得察言观色,昨天那个男人已经令老板娘倍感紧张,慈恩院更是她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那么对于已经傍上慈恩院大腿(她是这么认为)的少女,她说起话来也变得小心翼翼。
说来有趣,老板娘从未得罪过克洛丽丝,甚至是多有照顾的,可是当对方地位陡然变化后,她的态度也突兀多出疑虑和忐忑。